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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赐了我一碗避子汤。
屋里张公公的手抖个不停,连带着碗也颤颤巍巍的。
我看着他额角的汗,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道:「本宫方才没听清,劳烦请公公再说一遍。」
话刚说完,张公公连忙跪下,诚惶诚恐地开口:「皇后娘娘,皇上,皇上……赐您一碗避子汤。」
张公公竭力掩饰着心里的忐忑,强压低着嗓子说话。
以至于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又奇怪。我回味着他的话,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好笑。
我十四岁遇见齐岳,十六岁做了他的太子妃。二十岁,我一无所有。
我用力握着滚烫的茶杯,然后轻轻弯了弯唇:「你告诉齐岳,我一定,会好好喝。」
我缓缓接过碗,毫不犹豫一饮而下。
齐岳,我巴不得你断子绝孙。
齐岳登基,我顺利成为皇后。沈氏辅佐太子登基,劳苦功高。故而被予以重任,风光无限。
可是我的哥哥,被揭发意图勾结朝中大臣,私通敌国,架空皇上。
我知道事情的那天,哥哥已经被砍头了。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我的母家被株连九族,男子流放无境之地,女子被卖进青楼,践踏蹂躏。
独独我,毫发无伤。
百姓都称皇帝仁慈,帝后恩爱。就连皇后母家犯下那么大的错,也坚持不废后。
听到那些话,我只道嗤嗤地笑。
我去向齐岳求情那晚,他没有见我。
张公公来回话说皇上有事,暂不方便。
我点了点头,然后静静地听着屋内苏卿箩毫不掩饰的娇笑声。
那夜风很大,我站了很久。
记不清什么时候了,门终于打开。屋内一道声音传来:「进来吧。」
那声音清冷低沉,裹挟着刺骨的凉意。
我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走了进去。
可苏卿箩已经不在了。齐岳半靠在暖榻上,看着我走进来,他轻笑:「你怎么来了?」
我愣了愣,看着他脸上纯净的笑意,心里一片冰凉。
他在冲我笑,可那笑意里,没有一丝感情。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咬了咬牙,道:「臣妾知道臣妾的哥哥犯了大错…………」
齐岳轻飘飘地打断了我的话,他说:「没关系了。」
……
我看着他毫不在意的眼神,心被莫名地揪起。
谁知他突然拉过我的手,将我往怀里轻轻一带。语气宠溺自然:「来,我让你看个好东西。」
他拉着我来到书房,那里摆放了三个精致的盒子。
不知为何,我走得很慢,仿佛那盒子里有我避之不及的东西。
齐岳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轻柔地拉起我的手,慢慢抚过盒子的全身,然后轻轻一抬,打开了盒子。
下一秒,我便腿脚一软,支撑不住,重重跌在地上。
而齐岳体贴地搀扶着我。
我瞪大眼睛望着齐岳,想在他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意味。
可如坠冰窖的刺骨痛意一遍遍地提醒着我,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他温柔地望着我笑,仿佛盒子里装的不过是一些珠钗玉石。
可是……不是啊。
……不是。
那盒子里装的,分明是一个人的头。
……
那是我父亲。
巨大的悲伤汹涌而来,我的脸被憋得通红,喉咙里肆意的酸涩感让我痛哭流涕。可我说不出话,我甚至不能大吼一声。
齐岳轻轻揽起我,拖着我来到第二个盒子,和之前一样,他握着我的手打开盒子。
「呜呜……呜……」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顺着脸颊滚下的泪水。
到最后我失去所有的力气,犹如一摊死水般瘫在齐岳的怀里。
第二个盒子里,是我娘。
是那个不管我做了什么错事,都将我轻轻抱进怀里,安慰我「没关系,阿芙,娘在呢,别怕」。
的阿娘。
齐岳的身体很热,可我却感觉好冷,冷得我不住地打寒战,冷得我下牙碰着上牙响个不停。
我望着齐岳,眼泪肆意横流。他也望着我,眼神温柔眷恋,仿佛他有多么爱我。
那一刻,漫天悲痛汹涌而来,我被绝望肆意淹没。我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恨意。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那样恨一个人。
我看着他慢慢低下头,亲了亲我的额头,说:「你瞧,现在没关系了。」
「你哥哥犯的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按律株连九族,但是我不会杀你的,更不会废你的后。不过,阿芙啊,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封信呢?」
一张纸轻飘飘地丢在我怀里,我颤抖地打开,一字一句,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齐岳接着说:「阿芙,你哥哥通敌叛国的罪证上面,为什么会有你出现呢?」
为什么会有我出现?
我呆呆地握着那张纸,脑子一片空白。
一只大手突然用力地握住我的下巴,我痛得几乎要死掉,面前是一张放大的脸,脸上是盈盈笑意。可他的眼里如寒冰般狠厉,他问:「阿芙,你为什么背叛我?」
我痛得快失去意识,可我还是笑了,我轻轻张口,一字一句说:「齐岳,你杀了我吧。」
你杀了我吧! -
我失去阿娘和爹爹的第二日,齐岳下了道圣旨:「沈氏一族,通敌叛国,罪不容诛。着其连坐九族,男子流放无境之地,女子沦为娼妓,永不返京。
「然皇后沈氏,自朕登基以来,温良贤淑,管理有方,后宫和睦。故免去罪责,面壁三月,钦此。」
我静静地听张公公念完,笑了笑。
翻了个身,泪如雨下。
那晚以我最终昏死过去作为结束。
我晕过去的最后一刻,齐岳急切地在我耳边唤我的名字。
他唤得那样深情,一如之前的许多年里,他的目光深邃温柔,低低地唤我一声:「阿芙。」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沈家还在,十二岁的我依旧天真无邪。
我荡着高高的秋千,被身后的哥哥护得很好。
有风吹起我的裙角,阳光和煦,我乐得咯咯笑起来。
「哥哥,再推高一点,高一点。」
「不能再高咯,再高,我们的小公主都飞出去了。」身后的男子长身玉立,宠溺地看着身前的小可人儿。
「阿芙不怕,不管飞多远,哥哥都会找到我的。」
少女的脸上有肆意烂漫的笑容,嘴唇弯起,勾着浅浅的梨涡。她的身姿轻盈活泼,青衣飘飘,在空中自由的跳舞飞跃。
「找了你们一圈儿,原来在这儿呢。」耳边一道温柔清悦的声音传来,我的身子骤然僵住,回头看
——那是娘亲。
沈夫人缓缓走到庭院中,语气温柔道:「芙儿、清儿,快别玩儿了,要吃饭了。娘今天煮了你们最爱吃的虾粥。」
「哇,娘亲今天下厨啦,芙儿今天要吃好多好多哦。」
少女挣脱沈清的怀抱,小跑到妇人跟前,一把将她抱住,甜甜地叫了一声:「娘亲!」
「娘亲……娘亲……」
妇人柔柔地笑着:「哎,娘亲在呢。」
我急步走上去,想抱住她。
可我动不了。
我只能目送着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地来到书房。书房的门打开,一个挺拔高大的人走出来,少女招招手:「爹爹,爹爹。」
沈楼淮笑着眯起眼,将少女举起来,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
笑声像风铃似的被风吹的丁零作响,爹爹一手拖着少女,一手揽着娘亲。哥哥静静站在身后,他们的眼里都有着幸福的笑意。
可下一刻,周围突然涌起红色的血浪,浪翻滚着向他们扑来。
我惊叫出声,下一秒,睁开了眼。
我被梦里的红色血浪吓出了一身冷汗,可反应过来时,却又如当头一棒。不管有没有血浪,他们都会死。
想到这儿,我对齐岳的恨意更甚。想要起身做些什么,却发现我动不了了。不仅动不了,我还说不出话。
此时我才后知后觉,这间屋子不对劲。
先不说为什么没有一个侍女候在殿内,就连殿外,也无任何声响。齐岳禁了我的足,却派了轮班的侍卫日夜监视,又将我房间里里外外能让我轻生的东西都收拾了出去。侍女也重新换了一批。可此刻,安静得有些过分。
正当我在思索时,床边的幔帘忽然轻轻一动,随即有人轻笑一声:「皇后娘娘,别来无恙。」
这声音低沉慵懒,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我的心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后宫戒备森严,滴水不漏。此人是谁,居然避开了宫里所有的暗卫。
像是感觉到了我的心思,那人又开口:「看样子皇后娘娘又把我忘了,啧啧啧,在下好生难过呀。」
「……」
「皇后娘娘怎么不起来看看在下?」
「哦,我知道了。您动不了。」
「避子汤,果真是妙。」
我顿住。避子汤?是齐岳。
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对我。
我还未细想,那人又开口道:「取了十几种毒物淬炼而成的毒药。先是断了你的五感,然后腐蚀你全身每一寸皮肤,最后溃烂而死,化成一摊血水。」
他每说一句话,我的心便疼一分,到最后,不知是药的缘故还是其他,我已经麻木了。
不会是齐岳,可张公公三朝元老,除了皇帝,谁又能使得动他。
原来所谓的圣旨、所谓的留情,是为了更好地送我去死。
可是齐岳啊,你为什么……为什么,残忍至此。
那人并不理会我此时的心情,他掀开帘子,看见掉着眼泪的我,突然笑出了声。
「小阿芙,许久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哭。」
我蹙了蹙眉,无论是这人的长相还是举止,俨然不是宫内的人。
他很是年轻,却让人察觉不到具体的年岁。这人的声音和长相也很是符合。少见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笑起来似有秋波潋滟。一头墨色长发微微束起,平添了几分神秘。
可我素来未曾与宫外人有过接触。此人语气熟络轻慢,却也不像说谎。
「好了,我不打趣你了。」那人严肃起来。
「长话短说,沈清死前嘱咐我,一定要带你出宫。不过……你也可以选择留在宫里,这样我帮你解了毒之后,就没我什么事了嘻嘻。」
哥哥……?
「你哥哥和我是故交,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快点决断了,外面那些人我可拖不了许久。」
他虽是这样说,却笑眯眯地看着我,仿佛所有的事都风轻云淡。
「带我走。」我缓缓开口。
他看着我的口型,又是一声笑:「小阿芙,我就知道肯定是这样。」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粒莹白的药丸,送入我的口中。一把将我抱起:「我们要走喽。」
……
我看着娍殿冒起了滚滚浓烟,火光汹涌肆意,冉冉升上空中,好像要将整个大齐吞灭。
「着火了,着火了……」
「快救火,皇后娘娘还在里面!」
一时间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手忙脚乱,有人拿桶扑火,有人慌里慌张赶去禀告。
我站在大齐殿宇宝顶的最高处,仿佛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闹剧。
那个奔过来的人,一身月白朝服,身后跟了数排侍卫。相隔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已经不重要了。
齐岳,自此以后,我们之间的情分一笔勾销,我再不爱你。 -
沈芙死的第二天,齐岳临幸了苏贵妃。
他按时上朝,在老臣们纷纷劝谏皇上节哀时,他笑得云淡风轻。
皇后的葬礼也办得十分简单,那场大火猛烈汹涌,烧了三天三夜,等侍卫冲进去的时候,翻遍了整个殿,皇后娘娘已成了灰烬,尸骨无存。
「请皇上节哀,皇后娘娘一事,必有蹊ƭũ̂ₛ跷,臣请严查此事。」一个身材略微佝偻的大臣恭敬地行礼,言辞恳切。他的脸上神情悲痛,忠心耿耿至极。然而那一双略微浑浊的眼睛下,暗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此人是大齐的左相,苏行。
遥坐在龙椅上的齐岳,不点头也不摇头,嘴角微微上扬:「苏相真是有心了。
「不过,朕觉得,没什么必要。
「皇后本是罪臣之女,面壁三月已经格外开恩,如今被火烧成灰烬,天意如此。
「此事无需再议。」
「是。」众臣附和。
下朝后,齐岳去了昭华殿。
苏贵妃早早地等在了门口,见齐岳过来,快走几步,福了福身子:「臣妾参见皇上。」
还未直起身子,便被齐岳一把拉住,他扫了一眼苏筱颇为露骨的衣衫。笑起来:「几日不见,爱妃越发娇艳,穿得这样少,不冷吗?」
苏卿箩垂下眼睑,掩着内心的慌乱,装作一脸害羞的样子,轻轻捶着齐岳的肩膀:「皇上就会取笑人家。」
齐岳笑意不减,盯着她的手,眼神毫无波澜。
他牵着苏卿箩,坐在榻椅上。还未等她坐定,齐岳忽然问:「爱妃,没有什么想告诉朕的吗?」
苏卿箩下意识一愣,随即迅速调整好表情,柔柔开口:「臣妾知道您最近为皇后姐姐的事情忧虑烦扰,请皇上放心,臣妾绝对会安分守己,不让皇上分心。」
话毕,她抬眼望向齐岳,眼神楚楚可怜。
「有爱妃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她看着齐岳慢慢舒展的眉头,脸上笑意不减,心里却想:沈芙,你在他心里,也不过如此。
「皇后的事就交由你操办,晚上朕再过来。」
「臣妾遵旨,恭送皇上。」
等到齐岳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苏卿箩才回到殿里坐下,她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一个贴身婢女。
「你确定沈芙死了吗?」苏卿箩倒了杯茶,缓缓送入口中。
「回娘娘话,确实……确实死了。」
「那就好。就算她躲过了避子汤,也躲不过这烧了三天三夜的烈火。甚好,甚好啊。」
婢女采鸢声音有些激动:「恭喜娘娘,皇后的位子,马上就是您的了。老爷知道了一定对您刮目相看。」
苏卿箩看似漫不经心地听着婢女的话,实则手已经紧紧扣住了碗沿,她的目光盯着窗外的鸟,眼神阴狠:皇后之位,只能是她的,也必须是她的。
齐岳从昭华殿出来之后,去了灵堂。
从高柱上延绵出的白绫,挂满了堂内。没有她的灵柩,只有一个小小的盒子。周围布满了金灿灿的珠钗首饰,流光溢彩。
格格不入,压抑至极。
旁边有吊唁的妃子,看见他,赶忙起身:「皇上……您……来了。」
语气温柔,带着说不出口的困惑。
比如,皇后守丧的第一天,照例皇帝要进行吊唁。
可齐岳没来,一天一夜,直到她们撑不住困意,匆匆告退时,齐岳也没来。
后来才知道,那一夜,皇上临幸了苏贵妃。
可分明,之前皇后娘娘的母家犯了欺君大罪,独独皇后娘娘毫发无伤。
转眼间,生疏至此吗?
她低着头,偶尔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眼前的君王。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就连她承欢的时候,眼前的人也丝毫不乱,有条不紊,只有唇间那一抹懒散的笑。
又如现在,面对同床共枕数年的结发妻子,他依旧冷静,只是嘴角勾起弧度,让人探究不到他的一点心思,甚至有点诡异。
齐岳握住妃子的手腕,将她轻轻拉起,语气不痛不痒:「守了这么久,爱妃……辛苦了。」
明明是一句再敷衍不过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自然而然的体恤和暖意。当她抬头撞进那深不见底的目光里,那一刻烟晴心里便想:此刻就是一剑刺死她,也心甘情愿。
他的眼很深很沉,眼廓狭长,瞳孔漆黑,带着让人沉醉的深情。
齐岳没有在灵堂多待,他一个人走着走着,停在了娍殿。
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焦黑一片。他下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此地。
正值日沉,光线逐渐变暗,墨色的云黑压压笼罩一片。
他在殿门外站了好一会,忽然开口:「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一个人从黑暗的角落里显现出来,悄无声息。
他恭敬地低下头:「回皇上,这场大火,是意外。」
「查清楚了?」
「是。」
……
「再查。」
顾谦低着头,静了片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皇上,皇后娘娘,已经不在了……」
话未说完,齐岳一脚踹在了他的腿上,饶是习武多年的他,也险些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他吃痛,却立刻跪倒在地:「请皇上恕罪。」
此时夜幕渐沉,隔着昏黄的夜色,顾谦看不清齐岳的神色。可到底陪着齐岳蹚过了数十年的血雨腥风,他知道,齐岳此刻,是盛怒。
果然,齐岳悠悠转口,语气如冰窖般寒冷,透着风,渗进骨髓:「你知道,刚才那一句话,若是换了旁人,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属下知。」
「我念在你是十二阕之首的分上,饶你一命。
「这件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最快速度,我要听到答案。切记,不能让苏行那个老东西知道。」
「是!」
「那碗避子汤,有下落了吗?」
「回皇上,是苏贵妃。」
齐岳冷笑一声,果然是她。不自量力的东西。 -
我原以为救我的人不过是哥哥结识的江湖术士罢了,但我从未想过哥哥会与五门的宫主扯上关系。
即使身在宫墙内,也听到了许多关于五门的传说。
五门独来独往,不拉帮结派,隐匿于江湖市井,但每次出现,必引起轰动。
大齐七年秋,几乎一夜之间,五门这个名字,变得人尽皆知。
大齐的副相左明渊被侍卫发现死在书房内,和尸体一起被发现的还有用箱子堆起来的银圆和金条。以及无数可以指控他的罪证。
左明渊做副相已久,背后有苏行撑腰,再加上左明渊这人极其小心,齐岳派暗卫调查许久,都没有搜到些许证据。
而如今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左明渊的脸上,绣了一朵牡丹,花瓣朵朵嵌在肉里,生根发芽,开得摇曳灿烂。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五门的标志。
每杀一人,便在脸上绣一朵牡丹。
但没有人知道五门在哪,只知道每当有肮脏勾当出现时,就有一朵悄然开放的花。
悄悄地来,悄悄地败。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被带过来的,只是一睁眼便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岑陌,她醒了。」
紧接着便有人凑上前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你再不醒我就要考虑把你扔到炼池里面了。」
我的脑子依旧昏沉,还未反应过来,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位女子,一身素袍格外飘然。只是面容竟有些似曾相识。
那女子接触到我的目光,拱手行了个大礼:「臣女烟云参见皇后娘娘。」
我一惊:「你是烟晴的姐姐?
「可你不是应该在塞外吗?」
烟云不再说话,旁边那人笑眯眯地替她解释:「当然是被我拐来的喽。」
他说得那样风轻云淡,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所有的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我思索一番还是开口道:「感谢阁下相救。不过阁下与我哥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芙,这里是五门,我是五门的宫主,我叫岑陌。」
「五门?」我蹙了蹙眉。
岑陌收敛了笑意,继续说道:「五门声名在外,想必你已经有所耳闻。我是五门之首,那你知道你哥哥吗?」
岑陌认真地盯着我,在我大脑空白之际,轻轻开口:「沈清,是角门。」
「五门分为宫、商门,角门、徵门和羽门。宫统领其他四门,商门负责与钱周旋,我们的商铺,遍布天下。而角门,负责与朝廷周旋。文武百官,有三分之一属于角门。沈清就是角门门首。而徵门和羽门,负责暗杀。」
我有些呆滞地望着岑陌,像是在听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我的哥哥,竟然是五门之人。
岑陌看着我的表情,扑哧笑了:「小阿芙,你至于这么震惊吗?」
震惊?
哦……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岑陌的肩膀,眼神涣散。
窗外群山耸立,裹着淡淡雾气。
烟云看了我一眼,转身告退。
等她走后,我才轻轻开口:「除了让你救我,哥哥还说什么了吗?」
「沈清说,让我看住你,此生都不得踏入大齐境内。」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我问道。
岑陌一愣,意味不明地看着我。
「其实你是有法子抹去我的记忆的。我相信哥哥肯定拜托你这么做。可你没有,我猜这与烟云有关,对吧。」
岑陌轻笑了一声,道:「小阿芙,这又从何说起?」
「你笃定我肯定要回去,可我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如果我能代替烟云,那么所有的不确定因素都将退散。烟云可以顺利留在你身边,我也能大仇得报。一举两得,宫主好算计。」
烟云是烟枫将军嫡女,自小拜师名家学武,几年前被烟枫送到塞外历练,杀敌无数,屡建奇功。也因此成了大齐历史上第一个女中郎将。
只不过前些日子塞外来报,称烟云突遇敌袭,身受重伤。只是没想到,竟然与岑陌一起。
「小阿芙,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岑陌勾唇笑道,「的确,我没有抹去你的记忆,一方面是因为烟云,另一方面,你是活生生的人,你有自己的想法。我想,我并不能剥夺了你的愿望。至少在执行沈清遗愿之前,我要问问你的意见。」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要报仇。」我盯着岑陌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沉默了片刻,只听岑陌拍了拍手,赞道:「好。
「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决定,便再无回头路。」
我咧嘴笑了笑:「我还有家吗?我又能回到哪里去?」
……
岑陌对外宣称我是她的妹妹,于是我便在五门修养。这一修养便过了月余。
这期间岑陌每天来看我,有时烟云也会来。
不过岑陌似乎并不讨喜,每次都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
我这样告诉岑陌,他却一得意道:「你懂什么,爷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之前我在大漠,偶然遇到了一位少年将军。那将军生得白皙俊秀,但眉眼冷冽,倒教爷没有发觉她是女的。直到后来两军交战,那少年将军遇袭身受重伤,我呢,便好心将她带回来了。她呢,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岑陌侃侃而谈,全然不顾烟云越来越冷的脸色。
直到烟云转身走出去,岑陌才惊觉说错了话,连忙跟出去:「哎,云云,你别走,别走啊。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可没过一会,岑陌又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我发现,岑陌这个人,极少有正经的时候。绝大部分都露出比狐狸还狡猾的笑容,让人实在琢磨他不透。
就比如眼下,岑陌负手站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笑得花枝招展。
「小阿芙,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微微一笑:「看来烟云哄好了。那么我要是告诉她,其实你第一眼就看出来她是女子,你说她会生气吗?」
岑陌听了我这句话,立刻跳脚:「好啊你,竟敢威胁爷。爷要把你扔去炼蛊。」
直到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岑陌才如梦初醒:「差点忘了正事。」
随即又恢复笑容,亲切地望着我笑:「小阿芙,你也好得差不多了。那么我们是不是要开始准备了呢?」
岑陌拍拍手,从门口走进来一个身穿青衫的男子。
「徵清参见宫主。」那人恭敬地跪下,低低叩头。
「起来吧。」岑陌慢悠悠道。
等到这人抬起头,我瞬间就明白了岑陌为何笑得一脸骚气。
这个叫徵清的门徒,和他的名字一样,清朗俊俏,眉目如画。
他的脸不似岑陌那样魅惑嚣张,却让人足够舒服、足够温柔,温柔到你没办法将他和杀手联系在一起。
他的声音也好听,不闷,也不尖锐。恰到好处的低沉剔透。
我狐疑地望着岑陌:「这是?」
「你学艺的师父。」岑陌瞄了我一眼,转头又对徵清说:「从今天起,你就做她的影子,护她周全。记住,你只听命她一人,万事也以她为重。」
徵清静静地看着我,随后低下头:「徵清明白。」
「徵清是徵门门主的弟弟,也是五门中武功最好的人。想必你也知道,烟云长期生活在塞外,宫中眼线颇多,习武之人与闺阁小姐自然一眼便可以知晓。为了防止你露馅,接下来的一个月,徵清负责教你武艺。」岑陌解释道。
随后他又长叹一声:「我可是把五门最好的门徒给了你,哎呦我这心疼的。」
「如果你心疼,让烟云来教我不是更好。毕竟我要成为她。」
提到烟云,岑陌的笑脸瞬间拉下来了:「那不行,她的伤还没好全。」
「而且我发现,你刚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岑陌凑到我耳边,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我气得翻了个白眼:「岑陌!」
「嗯?」
「滚出去!」
5.
皇后的葬礼只持续了五天,便草草收场。
史书上写:「大齐九年,善德皇后薨。终年二十岁」。
这是大齐历代最早亡的皇后。她在最好的年纪,结束了一生的跌宕起伏。
齐岳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再提起皇后。娍殿依旧保持它的样子,不再推翻重建。
有大臣上朝奏议:「国不可一日无母,娍殿是历代皇后的居所。不将娍殿重建。皇上……您不打算再立新后了吗?」
此话一出,其余大臣纷纷启奏:「臣认同许尚书的话。娍殿如今已是焦黑一片,若不推倒重建,此事传出,有损皇家颜面。臣等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啊。」
龙椅上的人佁然不动,过了片刻,他开口:「苏爱卿,你怎么看。」
苏行眨了眨眼,顿了几秒,弯腰行礼:「臣相信,皇上这么做……自有皇上的道理。」
齐岳放声大笑:「果然还是苏相最懂朕。」
齐岳环视一周,看着苏行依旧弯着的腰,淡淡道:「大齐建朝以来,后宫从未发生如此大的起火。说是天意也不为过。那么既是天意,岂有违背之意?」
此话一出,下面议论纷纷。
角落里有人走出来,拱手向前:「皇上,您还记得不久之前,臣夜观天象后,向您禀告的话吗?」
「臣那时说星象位移,恐怕会有大变动。现在想来,倒是和这次的事吻合了。臣认为,现在残破的娍殿,是给大齐的一个警示。」
齐岳点了点头,脸上一贯的轻松笑意:「立后,自然是要立。娍殿不能推倒,但会重建。
「各位,还有意见吗?」
众大臣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跟着苏行一起,拱手回应:
「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
退朝后,齐岳一个人回到太司殿。
顾谦已经在里面等候。
「事情查得怎么样了?」齐岳踱步到窗前,看着已经升起的太阳。
顾谦快走两步,在他身后站定。
低下头,沉声道:「皇后娘娘,……好像还活着。」
……
大殿很安静,在顾谦说完那句话后,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静。
齐岳什么话都没说,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过了好一会,顾谦才听到他开口:「确定吗?」
「属下确定,但现在还没有找到皇后娘娘在哪儿。」
「吩咐下去,未阕、子阕、丑阕全力寻找皇后。找到之后……」齐岳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找到之后,先不要轻举妄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现在皇后面前。」
「是。」
「属下还有一事。」
「讲。」
「据娍殿宫女说,那碗避子汤是张公公端给娘娘的。」
齐岳听完,冷哼道:「张禄那天一直都在朕跟前。苏卿箩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朕身边的人。」
「那碗汤,不只能避子,还有……剧毒。」
「剧毒……」齐岳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也就是说,就算没有那场火,沈芙也不能活。」
「是。」
「呵。」齐岳冷笑一声,回头看向顾谦,「礼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切就绪。」
「好得很。」
他嘴角轻轻上扬,眼睛含笑,说出来的话却不带一点温度:「开始吧,顾谦。」
6.
那一夜很平静,和之前许多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风压得格外低。
直到一个侍女的尖叫声划破了天际,下一秒一大批侍卫顺势涌入。
侍女还维持着震惊的表情,看着床上两具彼此交缠的身体。
下一刻,齐岳走了进来。
众人一齐跪下,他们好似静止般保持着现有的动作,好像这样,就能刻意忽略殿内越来越低的气压。
皇帝的宠妃,秽乱宫闱。
这传出去,简直让天下人耻笑。
齐岳脸色铁青,在怒火中开口:「顾谦,把他们浇醒。」
「是。」
冰凉的冷水从天而降,苏卿箩被冷的打了个激灵,神志忽然清醒。
她擦了擦眼角的水,缓缓睁开眼,在看到身上有人时,突然一声大叫,神色恐慌,将他一把推开,顺手扯着被子踉跄下床。
正在她抬起头时,裹被子的手突然顿住,瞳孔猛然收缩,身子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齐岳看着她,神色幽深冷漠,让她感觉下一秒他就要将她撕碎。
她颤颤巍巍地跪下,眼泪汹涌而来,她的身体像筛子般抖动:「皇……皇上,臣妾……臣妾是冤枉的……臣妾冤枉………」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那样委屈。让现场的人都忍不住替她想,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苏卿箩现在害怕得要死,但是她除了哭也没办法想到其他。
祸乱宫闱是死罪。
比死罪更甚的是被皇上当场抓住。
她来不及去想那个人为什么会在她床上,为什么自己就这么巧被齐岳抓住了。
她只能用原始的本能,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让齐岳看起来不那么震怒。
她哭的这会儿,顾谦已经将床上的男子抓起来,扔到了她旁边。
等看到男子的脸时,她的表情变了又变,更大声地哭:「皇上……臣妾从未……从未见过他……皇上,臣妾定是被人陷害的。」
那男子也已清醒,见她这么说,神色哀伤:「阿萝,你为何要这么说。」
苏卿箩气得发抖,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住口,本宫的闺名也是你能叫的……你……我从未见过你……你说,你到底是谁派来陷害我的?!」
「我没有,阿萝。」
「住口,我让你……」苏卿箩扬起手准备再打一巴掌,却被齐岳一脚踢翻在地。
被子散开,露出雪白的身子,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吻痕。
「顾谦,将他们带去太司殿。顺便让苏行过来看看他的好女儿。」
「不要啊……皇上……皇上……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啊……」
苏卿箩连连哀求,却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走。
三更时,门外响起声音:「苏行,求见皇上。」
过了好一会。
「进。」那声音冰凉静寂,在墨色的夜中一点一点凉进苏行心里。
他极恭敬地走进去,匆匆瞥过苏卿箩,重重地跪下去,心沉了又沉:「……皇上。」
苏卿箩疯了一般抱住苏行:「爹救救我……女儿是无辜的……我……我被人陷害了……爹……爹……」
齐岳坐在龙椅上,一瞬不瞬地盯着苏行的表情,神色玩味。
苏行现在此刻恨不得亲手掐死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被这个孽畜毁于一旦,但他不敢有半点表露。
他缓缓摸着女儿的头,神色比她还悲伤,重重叩头「……臣罪该万死。
「臣教女无方,让皇家颜面扫地。臣愧对皇上,愧对大齐。
「但臣请皇上严查此事,污蔑皇妃,蓄意挑拨,此人其心可诛。」
「苏相刚刚没来之前。穆濂都招了。」
苏行听完后,转头望着一直在角落里跪着的人。
他半侧着头,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清明。
苏行心里咯噔一下,是他?
竟然是他?
他收回目光,再看向苏卿箩时,眼神里夹杂着丝丝恨意。
「皇上,此人说话断不可信。」
「哦?」
「此人曾与小女有一面之缘。但臣没想到,这一面之缘,让他对小女产生了爱慕。百般追求不成,起了歹心。但幸好被臣及时发现,这才保住了小女。」
「原来是这样。」
齐岳语气不再似之前那般冷漠,苏行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他听见齐岳说:「那么,爱妃自己来说吧。
「说好了,朕饶你不死。
「说的不好了……顾谦。」
「在。」
「九族俱灭。」
「是。」
此时不只是苏卿箩崩溃地吼叫,饶是从容不迫的苏行都差点瘫在地上。
苏卿箩望着苏行,眼泪不住地滚下来。
说还是不说?
说了,苏家不被牵连。
不说,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若不说,她盯着苏行,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若不说,爹爹自然也不会留她。
苏家,从来不养废人。
哪怕……哪怕是她堂堂的宰相之女。
若没了用处,和街边的乞丐并无区别。
她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肉,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臣妾……说。」
「臣妾……和穆濂……」她说这话时侧头看了一眼穆濂,眼眶里还有泪珠滚落,神色凄凉又落寞。
「臣妾十二岁时便认识了穆濂,那时他是我父亲门客里的一名随从。」
苏卿箩遇见穆濂时,他正在被同行的随从拳打脚踢。
那些人用的都是实打实的力气,一拳拳重重地落在穆濂身上。
可奇怪的是,她不见那被打的人喊叫一声,他只堪堪互住脸,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倒是旁边的人发话了:「你以为仗着几分样貌就能被戚大人引荐,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就凭你这低贱的出身,还想当个状元郎,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那人话未说完,一双冷漠的眼正好注视着他。
那双眼,怎么说呢,当时的苏卿箩形容不出来那双眼,冷漠坚定,望一眼便是深渊万丈。
可她却莫名感到了一丝悲哀,尤其是那双眼自她身上扫过时,像是幽山上的雪,湿润寂寥。
她看着少年拧起凌厉的眉,忽然心软了软,开了口:「住手。」
众人回头,见是相府千金,忙跪下喊:「小姐。」
她看也不看,从他们身边走过,在少年身旁站定。
正是梅花开得极好的季节,少年穿着单薄的衣跪在地上,手被冻得通红。
她扫了一眼落在他头上的梅花瓣儿,轻轻弯下腰将那梅花拂去,然后将怀里的暖炉塞到他的手里,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跟本小姐过来。」
那少年闻声抬头,就看见一张明丽娇俏的脸,一双月牙弯起,冲他微微笑了。
那分明是寒冬肆意的一天,可她望向他的那一刻,他居然生出了些许暖意。
那温暖极微不足道,可对那时的他来说,一生足矣。
那少年的体温实在太低了,于是一进门,她便吩咐嬷嬷拿了件厚绒袄来。
直到袄穿在身上,少年毫无血色的脸才慢慢红润起来。
她这时才发现,这少年生得真好看。
眉是眉,眼是眼,鼻梁俏挺。尤其是眼睛,澄澈清亮,纤尘不染。
等少年缓缓饮下一杯热姜茶后,她才问:「你叫什名字?」
「穆濂。」他轻轻开口,语气不卑不亢。
「真是好名字,我叫苏卿箩。」
少女的脸红润饱满,鼻子小巧精致,说话时头上的珠钗一晃一晃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看了良久,四目相对时,又匆匆别过头。
年纪相仿的两人因为这件意外而相遇。苏卿箩喜欢诗书韵律,却未曾想穆濂比她还要精通。她爱梅花,他便在每年冬季为她煮茶酿酒;她喜欢风筝,他便亲手为她做了许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渐生情愫。
他凭借学识和才华得到了戚尚书的引荐,他读书的时候,她总是一旁静静地望着。有时穆濂从书中抬头,看见她,总会宠溺地唤一声「阿箩」。
他总是唤她「阿箩」。
苏卿箩等着穆濂成了状元郎来娶她,可终是等来了一道圣旨。
她要死要活地过了许多天后,还是盖头一披,一身喜服。
轿子进入宫门时,她缓缓回了头。有个人正朝她飞奔跑来,可苏卿箩却还是落下帘子,冷声道:「走快点。」全然不顾后面那人悲戚绝望的喊声。
他那样痛不欲生:「阿箩,你回来……你别走,我来娶你了。阿箩……阿箩……」
苏卿箩进宫后,一路青云,成了贵妃,而穆濂则一步步考中了状元。
大殿内偶尔还有苏卿箩低低的抽泣声:「臣妾自从进宫后便和他再无纠葛。臣妾一生只有皇上一位夫君啊……臣妾真的没有……臣妾冤枉啊……」
龙椅上的齐岳一言不发,看着跪着的那人丑态百出。
「只有这次冤枉吗?」静了许久,齐岳突然开口。
苏卿箩猛然抬头,眼里的震惊还未掩去。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她看着齐岳漠然的神色,转头看着父亲一脸平静。苏卿箩的心沉了又沉,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噤了声。
齐岳转头看向苏行:「来人,先将苏贵妃囚禁在昭华殿,听候发落。」
「是。」
「至于苏相,便先回去,等候消息。」
苏行抹了一把眼泪,恭恭敬敬地叩了叩头:「臣遵旨。」
等到殿里只剩三个人时,齐岳才开口:「起来吧。」
「是。」
押住他的侍卫将穆濂扶了起来。
「这次之后,苏行那个老东西必定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朕不便护你。明天之后,你将被驱逐出境,永远,不要再踏入大齐半步。」
「……不必了。」
齐岳转头看向他,见他一脸哀伤,眯起眼,语气嘲讽:「怎么,舍不得她?
「当初你答应得可是痛快得很。」
穆濂成了状元郎的那天,进宫拜见皇上。
与他一起的另外两人在结束后先走一步,只有他被叫住留了下来。
他跪在地上,听着沉稳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在他身旁站定,便再没了声音。
等了一会儿,他依旧没有抬头。头顶却突然传来笑声:「你和苏卿箩的缘分真是不浅。」
他神色突变,头磕在地上,却还是一言不发。
「朕有件事需要爱卿帮帮忙,不知,爱卿乐意否?」
穆濂那时被愤怒蒙蔽了双眼,所以在听到齐岳的吩咐后,只是怔愣了片刻,便答应了他。
于是他开始制造两人相遇的机会。等再次见到苏卿箩的时候,她称他「穆大人」。他称她一声「苏贵妃」。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精明和算计,她也看到了他眼里的欲望,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无数个夜晚的耳鬓厮磨,他看不清她的心,只能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将那满腔恨意都悉数奉还。
终于走到了今天。
站着的人神色疲惫,眼中黯然失色。他轻笑出声:「臣答应皇上的事情臣做到了。
「可臣答应阿箩的事情还没做完。」
齐岳嗤笑一声:「怎么,你要陪她一块儿。」
「臣……从未想过苟活。
「臣这条命,就是她给的。不管怎样,最后都得还给她。」
7.
苏卿箩紧紧搂着被子,双手抱住膝盖,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可她感觉不到疼。她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门突然被打开,苏卿箩下意识地抬头,在看到来人后,神色骤然变冷,她顾不上穿鞋,快速向那人走去,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落在那人脸上。
穆濂没有反应地看着她接二连三的巴掌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她气得发抖,眼神恶毒愤怒,语气刻薄冷漠,她说:「穆濂,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啊……啊……」
穆濂任由她的巴掌狠狠落在自己身上,转身看着随后走进来的人。
苏卿箩瞬时瞳孔猛然收缩,她快走几步,跪在他的脚边,使劲求饶:「皇上饶命,臣妾不敢了……臣妾再也不敢了……皇上……皇上。」
「爱妃,避子汤好喝吗?」齐岳低下头,脸上满是笑意。
她身子一顿,手猛然松开他的衣角。
他又问了一遍:「好喝吗?」
她不说话。
他缓缓蹲下,将她的下巴抬起,又问了一遍:「好喝吗?」
他竟然在笑。
苏卿箩的身体彻底僵住,只有视线微微上移,和他的眼神对上。
她终于看清了他眼底的神色。
之前他望着她的许多次,都是那么温柔深情,可她总觉得哪里奇怪。
现在终于知道了。
他的笑意从来都未及眼底,在她望不见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冰冷幽深。
他将她半露着的衣服慢慢拉起,语气温柔,问:「怎么,爱妃忘了这件事了吗?
「没关系,朕慢慢帮你回忆。
「进来吧。」
齐岳话说完,从门外进来了几个人。
等苏卿箩看到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时,往后蜷缩,手不住地摆动:「不要……皇上……不要……饶了我吧……饶了……饶了我……」
「啪!」
苏卿箩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趴下,她挣扎了好几下,才勉强靠在地上。
「是谁给你的胆子,敢给皇后下毒。」
「臣妾……臣妾……」她眼睛不停眨动,还要再辩解什么。
脑子突然有什么闪过,她骤然清醒。
她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擦干眼泪:「齐岳,你不要告诉我,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沈芙……」
齐岳闻言皱了皱眉,她放声大笑:「你居然真的为了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齐岳,你竟然真的在乎?你可是杀了她至亲,毁了她全族。」她笑着笑着忽然停下来,「你真是,比我还虚伪。」
然后她转头望着穆濂,笑意不减:「你也骗了我。
「你们都骗了我……都骗了我……
「可是没关系,沈芙已经死了……哈哈哈哈哈。」
齐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转身走了出去。
苏卿箩只是自顾自地笑。她的脚步虚浮,头发散乱,双眼无神,一双雪白的脚沾满了灰尘。
穆濂看着看着,忽然难过地落下泪。
他一把搂住她,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脸贴着脸,她的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她开始默默流泪。
过了很久,她忽然开口:「穆濂,如果我当初没救你就好了。
「如果我当初不认识你就好了,如果我不爱上你就好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救了你。下辈子,下辈子我们不要再遇见了。穆濂,我这一生的结局,都拜你所赐。」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缥缈的风。
「拿过来吧。」她吩咐着。
当初给沈芙的避子汤,重新送到了她的手上。
苏卿箩抬眼看着穆濂,轻声道:「穆濂,你要看着我喝下去,你要永远记住今天。」
她微微张口,将那碗毒药一饮而尽。
在她拿起来的瞬间,有人也拿了一碗,比她更快地喝下去。
苏卿箩震惊地望着穆濂,可他的眼睛很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轻轻一笑,问:「阿箩,你还记得我之前答应你的事吗?」
她茫然地看着,毒性开始发作。
她摇摇欲坠倒下。
她想起来了,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时她还是苏家的千金小姐。
有一次她放风筝摔了腿,他背着她跑了好久才找到郎中。
她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甜甜地笑了:「穆濂,以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好。」
「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那我便我去找你,无论在哪,我们都要一起。」
她回忆到这儿,五感已经渐渐消失。
穆濂牵着她的手,满目温柔。
她不知为何,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胸腔内被痛意塞满。
可她说不出话了,她的意识开始消散,眼睛逐渐模糊。
她听到有个人一遍一遍地唤她的名字,她昏昏沉沉。
后来她听到有个小姑娘,脆脆地答应了一声:「哎……穆濂,我在这儿呢。」
她动了动嘴角,笑了。
殿内烛火通明,窗子打开了一角,有风吹来,吹过她脸上的泪痕,「啪嗒」,掉进殷红的血水中。
8.
新年将至,宫里又死了一位妃子。这在大齐被视为不祥。
更何况苏卿箩的死因让整个大齐都为之蒙羞,连带着苏行一家都受到了牵连。
然皇恩浩荡,只是让苏行面壁自省一个月,并罚了一年的俸禄。可是这位贵妃并没有这么好的下场了。
苏卿箩被剥夺封号,不能下葬,不能守灵。只是一把骨灰扬在了乱葬岗上。没有丝毫的体面。
朝中大臣见此情景,纷纷上书:提前选秀的时间。齐岳拗不过,只好宣布等新年过后再详细商榷。
今年的宫中,格外清冷。倒不是宫里人置办得不仔细。只是一连死了两位皇妃,皇上悲痛,连带着宫里上上下下都战战兢兢的。所以即便整个大齐皇宫白如昼日,灯火璀璨。却依然免不了死气沉沉的意味。
「皇上,今日请了东阳乐府的戏子,想必很是热闹。」烟晴坐在齐岳身旁,敬了一杯酒。
宫中宴会,轻歌曼舞,乐满高楼,觥筹交错。
齐岳举杯看着座下的众臣:「今日宫中夜宴,朕特请冬阳乐府的名家,与诸君共赏。同时,烟将军开春要开拔北上,朕便提前为他践行。」
烟枫坐在左侧第一位上,此刻被点到名,遂站起身行了恭礼:「臣谢陛下圣恩,此去定不负陛下所托。」
「烟大将军骁勇善战,杀敌无数。我们这些文人能安稳坐在这里,实乃感激不尽。」坐在左侧的太常拱手道。
「不仅如此,烟大将军的长女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去年与北部交战,一箭刺穿敌军首领。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了主城。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齐岳静静看着,抿了一口酒,随后开口道:「朕听说中郎将不久前受了重伤,不知可好些了?」
「劳皇上挂念,现已无大碍,只是五脏遇损,正在修养当中。」
「塞外到底苦寒,中郎将身体又抱恙,倒是不可久居于此。」旁边有人插了句嘴。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静了,不时有人看向烟枫。
齐岳淡淡笑了笑,随即咳嗽了一声。烟晴连忙递了杯水:「皇上可是伤寒又复发了?」
「无碍。」齐岳伸手推开了杯子,却又咳嗽得更厉害。
「皇上龙体要紧,臣请皇上先去休息。」
众臣纷纷起立:「臣叩请皇上保重圣体。」
耐不住大家劝说,齐岳只好先离开宴会,让烟晴代为作陪。
然而齐岳并没有回到寝殿,他屏退了其他人,独自登上摘星楼。
楼宇高高逶迤天际,顶上挂着金宝琉璃坠,伸手便可触月摘星。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随后有人跪下恭敬道:「皇上,还是没有皇后娘娘的消息。」
风股猎猎,吹动着君王的袖袍,墨色只堪堪撕开一丝绸光,似寒不胜寒。
顾谦望着齐岳的背影,斗胆道:「属下办事不力,请皇上责罚。」
默了片刻,齐岳转过身,声音裹着冷气:「看来那个人将她保护得很好。」
「那……」
「你让丑阙拿着嗅蛊一路南下调查,切记不要让其他人察觉。」
「是。」
「宴会怎么样了?」
「按照您的吩咐,都在监视之中。据酉阙称,苏行已经和梁国太子见过面了。般媞那边也已有交好之势。」
「无妨。他面壁一月自是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你且派人仔细盯好便是。」
「另外,一会你去前殿找个机会,把烟枫带走。」齐岳想到了什么,又吩咐道。
「是。不过……带将军去哪?」
「烟枫久居沙场,不擅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悠悠众口,我怕他难以应付,留下什么口舌……」齐岳讲到这里便停下来。
顾谦紧接着道:「是,属下明白。」
9.
「沈芙,起来了……起来……」
「徵清,快……踹她一脚。」
「云云,她是猪吗,这么能睡。」
「岑陌,你安静一点。吵到她了。」
岑陌苍蝇一般的声音嗡嗡在我耳边响个不停,这几天学艺让我筋疲力尽,身体酸痛无比。
所以再岑陌有一次开口后,我实在忍无可忍,抓起旁边的枕头扔向他。
「岑陌,闭嘴!」我毫无形象可言,噌地坐了起来。
徵清和烟云被我惊了一跳,双双看向我。看着衣冠楚楚的三人,我忽然想起我没穿外衣。
于是,在他们的注目下,我又灰溜溜地拿起被子,盖住了自己。
岑陌咳嗽了一声:「咳……那个……小阿芙,今天除夕。」
除夕?又是一年了啊!
上一年我在哪呢?
在哪?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意识涣散,下意识地握紧被子。
哦……我和齐岳在一起。
他为我燃了一夜的烟花
他拉着我的手,站在摘星楼上,细细地亲吻我的指尖,他说:「阿芙,往后的每一年我都陪你放烟花。」
我和他在台上看尽烟火,直至日出。
映着比初阳还夺目的样子,他将我紧紧拥入怀里,在我耳边呢喃。
回忆汹涌且热烈,让我透不过气。
有人一把拉开被子,替我裹在身上,又用身体挡住了我。
烟云淡声道:「你们先去,我和小姐随后就来。」
岑陌许是未曾想到我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轻轻叹了口气,随机又恢复了笑脸:「那小阿芙,本宫就在望楼等你了哦。」
等到他俩都出去后,烟云才将身体移开。
她从一旁的横架上拿来一件碧色月罗裙,递给了我:「每一年五门的人都会齐聚在此,共同纪念已故的门主。你现在是门主的妹妹,今日理应在场。」
她的语气仍旧带着淡淡的疏离,但她刚才算是替我解了Ŧŭₛ围,我便也道了声谢。
「您身份尊贵,不必如此。」
约摸半刻后,我和烟云出现在望楼。
望楼分两层,楼上雕梁画栋,堂中隐约可见岑陌的身影,楼下依序站着各门的门徒。
徵清等在侧方的斜梯上,弯腰做了请的姿势:「小姐请随我上来吧。」
我不解,却见他朝我眨了眨眼。我微微一笑,随即伸出手:「那便有劳了。」
岑陌今日穿得格外喜庆,一身大红云丝锦袍,手上摇着一把绣着牡丹的赤色折扇,波澜不惊地看着楼下站着一排排的门徒。
听到声响,转过头,脸上顿时盈满了笑:「小阿芙,你来啦!」
我冲他笑了笑,眼神却望向了他身旁的人。
「这是羽绻,羽门门首。」岑陌的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绛色华服的女子缓缓起身,勾唇一笑,向我点了点头。
她长得极美,妖娆和清冷在她的脸上融合得恰到好处。一双猫眼神秘而妖媚,嘴唇红润娇艳,笑起来眼里尽是流光溢彩的夺目。好像一眼,便能直击人心。
之前岑陌提起过,徵门和羽门都是负责暗杀,只不过所凭借的手段不同。徵门皆是武功高强者,眨眼之间,人头落地。而羽门则不同,门内皆是倾国倾色的美人,负责重要情报和毒杀。
徵门的门主叫徵骞,是徵清的师父。说是师父,其实也大不了几岁。他和徵清长得有些相像,只不过比徵清多了份老沉和干练。
徵骞看了我一眼,回头对岑陌说:「这是……」
岑陌还未回答,身后的人突然低笑了一声。
羽绻细细看了我一眼,带着笑意:「徵骞,你仔细看看,她像谁。」
徵骞盯着我看了几秒,瞳孔忽然放大,神情有些古怪地回头望着岑陌,似在求证什么。
直到岑陌点了下头,他的手才动了动,轻轻在我脸跟前比划了一下,喃喃开口:「真像啊,她和沈清真像啊,尤其是眼睛。」
「我就说你为何不让徵清去救呢,原来你自己早就有打算。」羽绻轻瞥了一眼岑陌,兀自笑开。
岑陌笑了笑,晃着手中的扇子。
「商铃呢,她还没到?」
「快了,最近朝中动荡,苏家因为苏卿箩的死受到了不少牵连。苏行也被罚面壁一月。」
苏卿箩死了?怎么会?
我被惊了一跳。
羽绻随后解释道:「苏卿箩和状元郎通奸,被齐岳抓了个正着。他之前多宝贝贵妃啊,知道这件事怎么可能会让她活着。
「不过这样一来,目前苏行也不敢有太大动作。」
岑陌手中的扇子啪嗒一声收紧,他微眯着眼,语气轻蔑:「他已经勾搭上梁国太子了,前不久,般媞王还派人私下和苏行见面。」
「般媞?」
「苏行真够贼啊,与般媞交好,就相当于和大齐的整个西北部交好。」
「何止是贼,这老东西为了抱上般媞的大腿,可算是花了一番心思。」身后忽然有一道悦耳的声音想起。
羽绻抬眼笑道:「瞧,商铃来了。」
我顺着声音回头看,只见一个半掩面纱的女子,身着白色苏绣金缕衫,脚上的铃铛随着袅娜的步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的眉极细,面纱若隐若现勾勒出姣好的轮廓,眼眶若桃花状,眸子清明而透亮。
举手投足宛若仙子。
我盯着商铃看的同时,她也在瞧我。
下一刻,她摘下来面纱。
果真是,惊为天人。明媚楚楚,唇色滟滟。
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但从她眼里看不出什么神色,好像对于我的到来并不感到震惊。
只是在经过我面前时,微微颔首,声音极轻地道一句:「你来了。」便顺势坐到了羽绻旁边。
她的语气也像是跟我相熟,我一时不知从哪里问起,只能坐下来听着。
商铃坐下后,又弯唇对我笑了笑,继续说:「般媞王年过半百,却依旧好女色。尤其是女子正当妙龄时。苏行早年在姑苏,花大价钱买了一对姐妹花。又请人专门培养训练。据说这对姐妹花貌美异常,声音宛若灵魅,触耳所及,勾魂莫测。」
「你是说,苏行将这对双胞胎送给了般媞王?」
商铃摇了摇头:「一个送给了般媞王,另一个……」
「要送给齐岳。」岑陌道
商铃点了点头:「宫里一连死了皇后贵妃,朝中大臣已经按捺不住上奏让选秀提前。苏行老谋深算,留了姐姐以防万一。没想到果真让他算着了。约莫就是春节之后。
「烟将军向来不参与朝堂之事,一直保持中立。但烟云重伤,齐岳有意让她入宫以稳局势。这虽然与你所想不谋而合,但你想要凭借烟云的身份在后宫站住脚跟,并不容易。」
羽绻侧头冲我笑了一下,问岑陌:「不如我选一名门徒,扮成沈芙的贴身婢女,随她一起进宫。」
「也好。」岑陌道。
「我有一个问题。」我看了一眼徵清,他也侧头望着我。
「徵清,以什么身份同我进去?」
……
突然就安静下来了,隔了一会,徵清微微咳了一声,平静道:「太监。」
「你的贴身太监。」他重复了一遍。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大家,只见众人的神色都平静如常。
「岑陌,你没有心。」
这么绝好的样貌身材武功,居然给我当太监,这样也太……太暴殄天物了。
岑陌眨了眨眼,笑得花枝招展。
我又望了一眼徵骞,他也摆手,颇为无奈:「别看我,我比你更难受。但那小子非要这样安排。」
??
我再次望向了徵清,他嘴唇微抿,嘴角上扬,解释道「宫里暗卫颇多,我若一直隐于暗中,对你没法照顾周全。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跟在你身边。」
他看我眼神更加疑惑,低低笑了一声:「你放心,只是名义上的太监罢了,而且到时候我会易容,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可这……还是太委屈你了。」
「啧啧,小芙芙。你就别操心他了。就这么安排。」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跪在岑陌身后:「宫主,时间到了。」
「开始吧。」
「是。」
只见随着岑陌的话音落下,天上突降了几名身披白袍的女子,绫罗飘起,嘴里念着祭祀祷词。与此同时,一朵巨大的雕花牡丹从屏风后面缓缓翻转过来,上面立了三个排位。
岑陌等一众肃穆而立。
五门的祭祀典礼和宫中并无大差别。只不过大齐祭的是先祖,而五门祭祀的是已故门主。
「跪。」岑陌沉声道。
下一秒,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下。
「五门成立至今,惩恶扬善,于当世独立。我岑陌在此立誓,当谨遵门训,以匡扶正义,护佑一方为己任。与天下兴,同天下亡。」岑陌的誓言庄重肃穆,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楼下门徒也异口同声道:「誓死为宫主效力。」
气势如虹,震天撼地。
我那一刻突然在想,究竟要牺牲多少人,才能让这惶惶乱世变成河清海晏。可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注定是场至死方休的争斗。
祭祀过后,岑陌设宴,落座在牡丹亭。
我看着独独空出来的位子,心忽然钝痛。那椅子正中央,用鎏金刻着两个字——「角溯」。那是哥哥的位子。
徵清坐在我的身边,我紧挨着商铃。
不知为何,对于商铃,我总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拘谨。总觉得她好像知道我所有的事情。
我心中正疑惑,商铃突然往我碗里夹了块藕盒,她神色温柔:「尝尝吧,五门厨子手艺不错的。」
我错愕,商铃……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藕盒。
是巧合吗?
我边吃边开始回忆,商铃脚上的铃铛忽然响了,这个声音瞬间进入我的脑子,又在某处被唤醒。
我记起来了,我在哥哥书房最底层的隔间里,看到过一幅画,那画上是一女子。那时我问哥哥这是谁,他只告诉我是很珍贵的人,原来是商铃。
她应该很难过吧,哥哥是不是也是她很珍贵的人呢。
「沈芙,你没想错。」岑陌看了我一眼,道出了我心中所想。
我探究地望向岑陌,他不说话了。
但商铃却开口了:「我和你哥哥算是旧识。再准确一点的话,沈清其实是我的救命恩人。」
商铃拨动着碗中亮晶晶的银耳,语气轻极了:「我原生在一个富贾家里,我父亲为人正直,不肯与官勾结,在我八岁那年,落得满门抄斩,只有我活了下来。
「我逃离家乡,辗转各地。好巧不巧,正赶上那几年瘟疫饥荒严重,我跟着难民一路向西。就在我要和其他人一样饿死的时候,你哥哥出现了。」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抱着靠在自己肩上的阿婆,想着自己稍后是不是也要跟她一起去了。
想着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勾着金边云雀的靴子。
她抹了下眼泪,目光顺着那双靴子上移。
她的头抬得高高的,目光却再也收不回来。
且不说少年那身华贵精美的衣服,就单单是那张脸,便足以惊为天人。
饶是之前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她,都愣了好久才晓得把目光收回来,至于那些难民,就更不必说了。
那少年回头招了招手,便有人推着运粮食的车,挨个将粮食送到他们面前。
商铃那时还不叫商铃,她姓司,单名一个璃。
小司璃望着,兀自吞了吞口水。
少年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用纸包住的饭团,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他弯腰蹲下,伸手递到她的眼前,眼神温和:「快吃吧。」
司璃看了他一眼,确认是给自己的之后,小声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接过饭团,迈过身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那饭团香糯温软,让她吃着吃着鼻子忽然就酸了起来。
她想到自己的爹娘还有妹妹,想到路上替她挡了一下棍子的春福叔,想到这几天一直把水省下来给她喝的阿婆,想着那些没有熬住先走一步的人,她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一方月白色帕子递到她跟前,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那少年眸子温和明亮,他半蹲在她跟前,手轻轻在她脸上点过
「莫哭了,趁热吃。」
她看着少年专注的神情,愣了许久。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大齐右相之子沈清。」商铃望着我,眼神里有什么在闪动。
她继续道:「你我父亲曾是故交,我们家出事后,沈相得知我还活着,便派人寻我。
「因为我的身份不可被旁人知晓,沈清便把我送到了五门。
「沈清总在我面前提起你,他讲到你时,总有说不完的话。」
「所以啊……」商铃拉过我的手,言语真挚道,「若你真的想去报仇,我们自当全力支持你。虽然沈家不在了,可是你还有五门,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小阿芙,我们都在你身后。」岑陌笑着举起杯盏。
「我们都在你身后。」其他人也纷纷举杯示意。
我的喉咙紧了紧,没忍住,还是湿了眼眶。
从沈家被灭族之后,我以为我从此便孤身一人了。
却未曾想,我可以得到这么多人的牵挂。
我缓缓举起杯,将烈酒一饮而尽:「沈芙,定竭尽全力,不负众望。」
10.
从五门去往大齐的路很远。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隐在群山处的楼宇,此去山高路长,困难重重,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烟云将狐裘递给我,顿了顿,轻声问道:「可否请您,多关照我的家人。我父亲一生都在沙场,并不擅权谋。母亲性子柔弱,唯有妹妹在宫中有一方立足之地。我此生,应无法在他们膝前尽孝。若您回去,可否……常替我看看他们。」
「你放心,从此刻起,我与烟家荣辱与共。」烟云虽性子清冷,但这段时间处处顾我周到,就算她不开口,我也会尽力护烟家周全。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岑陌适时开口道:「小阿芙,无妨。你要是想回来,就让人写信告知,我们亲自去接你。」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我弯了弯唇,笑道:「那到时就劳烦大家继续收留我了,我这个人什么都不会,好吃懒做还是可以的。」
一席话引得大家都笑了,气氛一时间没有那么凝重。
马儿嘶吼一声,时辰到了。
我深深看了一眼众人,双手合十慢慢放在胸前,弯下腰。一瞬间泪水汹涌而出。
「这些日子承蒙各位照顾,沈芙铭记在心。
「如今在此别过,我们……来日方长。」
我在徵清的搀扶下,拉起帘子,走进马车。
车里很宽敞,已经有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坐在里面,见我进来,微笑着朝我拱拱手:「羽乐见过大小姐。」
随后她又看向我的身后,笑得更欢了:「小哥哥,门主说的太监原来是你呀。」
徵清坐在我们对面,听完她的话,顿时黑了脸,有些无奈道:「我也没想到,羽门主挑来挑去,挑了个最不省心的。」
羽乐吐了吐舌头,朝我靠近了些:「要不是姐姐受伤了,也不会让我来呢。我虽然没有姐姐那么稳重聪慧,但事情轻重缓急我还是知道的。而且除了姐姐,门中用毒再无人比过我。我肯定不会坏了小姐的事。」
祭祀那天我见过她,羽门那一列,独独她和羽绻一样,穿着一身红衣,只不过颜色更为明亮。
「难怪。说起来,祭祀那天,我好像没有见过羽乐的姐姐。」
徵清点点头:「你还记得之前的左明渊吗?」
「自然是知道,这件事整个大齐,想必无人不知。」
「很大一部分的功劳都要归功于她。她和羽乐的性子完全不同。很安静,也很温柔。不急不躁,总是把所有的事情做得很好。」
「她……」徵清还想继续说着什么,看到我的眼神,瞬间住了嘴。
「说呀,我还想听呢。」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徵清耳朵泛红,脸别过,闷声道:「您这么尊贵的身份,居然也听得这么无聊的事。」
「你算别人吗?你可是我的贴身太监。」我打趣道。
徵清给了我个白眼。
「羽乐,你的小哥哥对我心生怒气,有没有毒能治治他。」
羽乐闻声便从袖口里掏出来七八个瓶子,一一摆开:「大小姐,你看需要毒哪儿。」
「这个可以失声,这个能不举,这个能全身瘫痪,这个能双目失明。
「这个可就厉害了……这个能让他痛苦一辈子。」
「大小姐,你看需要哪个?」羽乐朝我眨了眨眼。
我笑得合不拢嘴,完全无视徵清越来越黑的脸色。
11.
车马周折,一路狂奔,终于在半个月后赶到了大齐和梁国的边界处——洛城。
但马儿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只能在这儿暂时歇脚。
洛城不大,却因为地处两国交界,常年争斗不断,各方势力在此尽显交会争斗,但也正因此,成了情报最密集之地。
所以毫无疑问,这里也有五门。
徵清轻车熟路地领着我们进了一间客栈。
门面不大,只在牌匾上写了两个字:「春梦」。
「哟,这名儿写的。不知道的以为进的是家妓馆呢。」羽乐不禁笑道。
「呵……」门内传来一声清悦的低笑声,随后一个身段婀娜的女子缓缓走出来,嘴角挂着笑意,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那句话。
「你这小姑娘,怎知我还经营妓馆。喏,再往前走百十步就是了。」
她边用手指着前方,一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们,眼波流转,却让人看不清她的意图。
我盯着她的脸,眉眼觉得似曾相识。
「看吧,我没说错呢。」羽乐抿唇朝我们笑了笑。
这女子看了徵清一眼,弯了弯唇:「所以,三位客官,可是想好去哪了?」
「我们住店。」徵清淡淡答道。
「那便里面请吧,不过客房都满了,只有我自留的两间房子,三位若不嫌弃,就随我上楼吧。」
不等我们回答,那女子便自顾自地往里面走。
外面破败不堪,一进门却发现别有洞天。
越过一个雕花曲屏,便来到种满海棠的院子。
客房隐在密密的花梢中,只露出一角挂着铃铛的鎏金房檐。
几张石桌散散地摆开,有人喝茶、闲谈。一见到女子进来,有个魁梧的男人大声招呼:「十娘,别光忙着接客啊,我们这儿要的茶呢?」
语气轻佻熟络,十娘却也不生气,风姿摇曳地答着话:
「怎就让你急死了,小厨子马上就来……」
她拖着长长的尾音,一把嵌满珍珠的羽毛扇轻轻扫过脸,眉眼间皆是风情。
我们跟着她一路上到三楼,可她并未带着我们来到房间,而是去了自己的屋子。
我看了一眼徵清,却见他仍旧气定神闲,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
待我们走进去,十娘将门合上,门口立刻有人守在两侧。
「徵清,你的胆子倒是越发大了。」十娘笑着调侃,语气却带着丝丝冷意。
她径直坐到软榻上,眯着眼看着我们三人。
一只柔弱无骨似的手指着羽乐:「这是羽绻那小跟班」
「这个……」十娘手指着我,却不说话了。
她盯着我看了一眼,将手放下,眼神有片刻晦涩。
「胆子再大怎么敢和十娘相比,就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地将我们带进来。」徵清倒也不恼,反而开起她的玩笑。
十娘翻了个白眼:「说吧,来我这儿干嘛。我如今可不是五门中人了。休想使唤我。」
「来请你帮忙。」徵清上前一步,拱了拱手。
「承谁的情?」十娘头也不抬。
「商铃。」十娘神色有些松动。
过了片刻,她从榻上直起身。
「说吧,要我做什么。」
徵清随即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递给十娘,她接过来一看,顿时愣在原地。
然后她又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走到梳妆台。
只见她将最下面的匣子里抽出来,将纸条放了进去,然后合上。
做完这一切后,十娘回头望着徵清,语气不冷不热
「告诉商铃,她欠我一个大人情。」
「那是自然。」徵清仿佛松了口气,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这几日,还要给十娘添麻烦了。麻烦给我们马儿选些上等的草。」
十娘貌似心情十分不快,拧着眉:「你倒是惯会使唤人。」
徵清没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蜀锦织的锦囊。
十娘极不乐意地接过来,下一秒却眼角含笑。
她一边将锦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边眉飞色舞:
「那个……你们爱住多久住多久。只要别给老娘惹事……」
羽乐抻着脖子往近瞅,却在看到东西时,不由得嗤笑:「不就是夜明珠吗。」
「小姑娘,这在洛城可是一等一的稀罕物。」
十娘说着颠了颠锦囊的分量,不禁乐了:「况且这还有这么多。」
「行了,你们的屋子就在我隔壁。都出去吧,省得站在这儿惹我生厌。」
十娘懒懒散散地跟我们打了声招呼,转身进了里间。
12.
我们被十娘赶出来后,侍女将我们带到隔壁的房间里。
徵清在房中检查之后,方才坐下来。
「虽然这是十娘的地方,但免不了人多眼杂。羽乐,你务必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姐。」
「知道啦!」羽乐一屁股坐下,拿起桌子上的茶水就往嘴里灌。
「那个十娘……」我看了一眼徵清,欲言又止。
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免不了有偷听墙脚的人。
徵清摆摆手,道:「无妨。
「十娘本属商门,是上一任商门门主。商铃从小便拜到十娘门下,算是她的师父。但两人更像母女。
「只是后来发生了变故。这个具体我也不知情。只知道从那以后,十娘就消失了。直到很久以后才重新露面。」
「居然连你也不知道。」我喃喃道。
「对。不仅是我,就连宫主都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他这样说,我的心又沉了一分。
想到刚才徵清的举动,我问:「你刚和十娘在做什么交易?」
「齐岳的暗卫正在全国各个角落秘密寻找你,洛城也有。」
许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我的脑子竟有片刻的空白。
呵,秘密寻找?
「他难道还想把我的骨灰也找回去吗?」
齐岳啊,你真是生怕我侥幸活过来了。
可明明已经知道他是何等的龌龊无耻,听到这句话,却还是胸口钝痛不止。
「我现在已经改头换面,那些暗卫又怎能察觉我?
「你虽已改头换面。但一个人的气息是变不了的。皇室有一种嗅蛊,无论你模样身形如何变化,除非你死了。否则无论你去哪,它都能找到你。这也是我为何要日夜兼程赶到洛城的原因。十娘这里有治嗅蛊的办法。
「也就是说,十娘这里有唯一的解药。」
我蹙了蹙眉,轻声问了一句:「那有没有可能,十娘之前和皇室有……?」
话音未落,徵清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提示我这个问题不该问出来。
「十娘从前的事我知之甚少。毕竟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了。她从五门消失后,一直久居洛城。」
「不过能在这样的地界混得如鱼得水,想必也绝非等闲之辈。」我接过话。
徵清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不过梁国最近在洛城频频惹出事端,但因处两国交界,大齐也不好强派军队。只能是两方势力暗中纠缠。所以现在洛城比之前更不太平。我们要小心。」
「梁国……」我喃喃出声,脑海里面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13.
由于羽乐在门口那儿的灵魂发问,十娘盛情相邀我们去她的妓馆小坐。
我和羽乐面面相觑,然后一齐看向了低头擦拭剑柄的徵清。
徵清感受到我俩炙热的目光,然后抬起头,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去。」
十娘轻笑一声,拿着扇子转了一圈:「你这血气方刚的年纪,别弄得像守寡的老头儿似的。
你要不愿意一夜春宵,我们这儿会唱曲儿的、会跳舞的、下厨的、调酒的、温柔的、美艳的,还有异域的,你随便挑。」
十娘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如花美眷,但这依然没有说动徵清,反倒让羽乐有了兴趣。
「还有下厨的,那我不就能吃到很多好吃的了。」
十娘勾唇笑了一声。
羽乐立马跑到徵清面前:「小哥哥,我们去嘛。我想吃好吃的……去嘛……去嘛。」
但徵清依旧不为所动,羽乐气得跺脚:「你要不陪我去,回去我就告诉姐姐,你进了妓馆,还和里面的姑娘一夜春宵。」
此话一出,徵清的脸忽然微微泛红,我忍不住乐了:「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十娘的妓馆……和别家有何不同。」
妓馆名字叫清河,倒是和春梦遥相呼应。
和寻常妓馆不同的是,门外没有那些莺莺燕燕的吵闹声,反而只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高坐在空中楼阁,弹得一手箜篌。
切切如丝,灼灼如磨,绕耳不绝,引得旁人注目纷纷。
「那可是我的心头好,要不是你们今儿来,我才不让她露面呢。」十娘眯着眼笑。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抬脚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颇大的堂宇,台上的歌姬正唱着曲子,堂下人满为患。
十娘颇为满意地看着,脱口而出:「果然应该早点让知意出来。」
话音刚落,那个白衣女子从阁楼上乘风而下,衣袖里海棠花漫天撒落,她脚下生花,步步绝尘。
等到她落在台上时,一股冷意裹挟着花香早已沁人肺腑。
这个叫知意的女子戴着一张面具,只堪堪露出一双安静淡然的眼。
就这一眼,便已惹得台下的富商贵胄纷纷掏出银两。
十娘不掩笑意,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带着我们上了二楼。
二楼一片歌舞升平,歌曲混着舞蹈,又夹杂着笑闹声,倒是有了些妓馆的样子。
三楼便是温酒煮茶,食色鲜香。
羽乐一看到满桌的珍馐,立刻走不动道了。
十娘倒也没在意,领着我和徵清上了最顶层的楼阁。
还未拐弯,便听到一阵娇羞的笑声,却又丝毫不遮,婉转低回,直勾心魂。
紧接着,一只镶金绣花鞋从门里踏出来,带起飘摆如丝的红袖,衬着柔弱无骨的腰肢,一步一生情。
如果说十娘的媚是风情万种,是落落世俗中,闪着捉摸不透的精明。那么眼前的这个女人,却是浑然天成的媚态。
她随意将落下的发丝盘到耳后,一边抬眼瞧我们:「哟,这哪里来这么俊俏的两位公子?」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一路走来,我都是女扮男装。
「清意,你这张嘴,一说出来就是要来勾男人魂儿的。」十娘打趣道。
「那又怎样,这男人啊,我是一个也碰不得。」清意挑了挑眉,言语颇为讽刺。
两人一言一语,但个中意思,怕是只有她们自己明白。
十娘没有过多介绍清意的身份,只道她之前是来学艺,现在是馆内的歌艺老师。
平日也是不轻易露面,今天我们来,这才破了回例。
这是十娘的原话,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她做这些,都意有所指。
我从楼顶看下去,却见过往客人不都是达官贵戚,也有不少穿着朴素的布衣百姓,抑或是一些江湖剑客。
「我原以为,十娘这里接待的客人都非富即贵,原是我狭隘了。」
十娘听了,看了我一会儿,含笑道:「你觉得我是会做亏本生意的人吗?」
我不解地望着她。
只见她轻晃了晃扇子,悠然开口:「他们自是没有银子进来,但他们之中,可有比银子更值钱的东西。」
「比如……」十娘故意放慢语气,「一个解药,一条消息……或者一个秘密。」
「然后再换回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徵清补充道。
这看似醉生梦死的地方,这些快活逍遥,到底还是一场虚实相交的生死场。
失去和得到,于他们而言,都只不过是活在乱世的对弈。
生如浮萍,困如蝼蚁。上有君王,下有人臣,只是想活一场罢了。
楼下依然喧闹不止,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捉摸不透的笑意,只有阁楼上辟出一小方静地。
我慢慢地思索这些,随后拱手作礼:「在下受教了。」
十娘弯唇一笑,目光却有些迷离:「受教不敢当,人人都不过有困的执念。」
14.
清意并没有和我们有过多的交谈,打了声招呼便上了阁楼。
我们则回到了三楼,想叫上羽乐先回春梦。
可脚刚一落地,徵清的眉立刻蹙了起来,他将我和十娘护在身后,手暗自伸向袖子里,空气中肃然弥漫着杀气。
我看着屋子里照旧冒出来的烟火气,和客人们低声吟语的嬉笑声,却并未感觉到任何不妥。
「怎么了?」我极小声的开口。
「羽乐可能出事了。」十娘代替徵清回了我的话。
「怎么会?」我用眼神示意徵清。
徵清的神色也暗了几分,虽然羽乐没有那么高的武功,但保护自己绝对不在话下,更何况她还会毒杀。
「你仔细看最里面的房间。没有热气飘出来,房间紧闭,而且异常安静。」
是了,按照羽乐的性子,在我们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忍不住跑来朝我们炫耀,根本不存在把门关上这一说。
趁我想的当口,十娘已经先我们朝前走去。
等到了门外,她也依旧风轻云淡地开口:「是哪位稀客来了,竟让十娘这样好找,也不差人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提前准备准备。」
门里面无人应答,十娘也不着急:「若是尊客不介意,十娘进来敬尊客一杯茶可好。」
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椅子的松动声,我眼皮跳了一下,随即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进来。」
十娘用余光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进去。
我们紧跟着十娘的脚步,进入了这间昏暗的房间。
巨大的帘布遮住了里面的人,只影影绰绰几个人影。
「不知里面的那位尊客有无见到我家小妹,小妹生性顽劣,若打扰了尊客雅兴,我替妹妹向您赔个不是。」徵清上前一步道。
看这屋子里的形式,羽乐应该没有生命危险,甚至似乎还成为了筹码。
「雅兴倒没有打扰,就是我死了几个侍卫。」那人语气平静,却自带一种凉薄之感。
「不知你这个哥哥是怎么教的妹妹,小小年纪便会用毒杀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却见徵清不缓不慢地开口:「生逢乱世,总要学点生存的本事,以防万一。」
里面突然不说话了。
静了片刻,帘子被人缓缓卷了上来。
然后便瞧见一双深沉寂静的眼。
他直直地望向我们,眸子里冷如冰山,一如他身上穿的墨色銮金袍,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迫感。
当我和他的视线对上时,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神情有些愣怔。
怎么会是他?
十娘这时候看见来人的脸,也当即反应过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三公子来了。你瞧您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若是怠慢了您,十娘心里得内疚死。」
十娘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探着对方的口风。
可那人并未搭理十娘,而是转头看向了徵清:「我需要借你妹妹用几日。」
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除了徵清,想必我和十娘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可徵清却突然开口:「没想到堂堂梁国的三皇子,居然也要舍下身份做这种事。」
我还未来得及惊讶,却听见那人忽然冷哼一声,带了些笑意开口:「你怎知我就是那梁国皇子?」
「据传闻,梁国三皇子气质不凡,又精通骑射。梁王很是看重。却不知前段时间失了什么疯,惹怒了梁王,一气之下,夺了你的封号。
洛城是两国交界,十娘又尊你一声三公子……」
徵清说到这里,抬眼看着那人:「其实认出您的身份最简单的方法,是您腰间的香囊。」
他话音刚落,却见那人忽然收敛了神色。
徵清看到他的表情,淡淡笑了笑:「对外冷静如斯的梁王,私底下却是个情种。」
我顺着徵清的视线扫过去,心重重地颤了一下。
这香囊……何至于如此眼熟!
徵清话里有话,萧祁何等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其中含义。
可他还是坚持道:「果然五门的人就是不一样,不管用毒还是说客,都令萧某佩服。但这小姑娘,我还是要定了。」
两人对视一番,眸子里都是一等一的坚定。
谁都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既然三皇子已知晓我们的身份,那便知道五门从不与外人勾结。」
徵清说得诚恳,言语中却是不容置疑。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自然也是因为五门在梁国也有势力。
此话一出,萧祁的神色微变,他这样尊贵的身份,如今却遭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自然是有些失了面子。
所以他把矛头指向了我。
萧祁微微朝我笑了笑,开口道:「不知这位姑娘,能否为我求个情。」
??
他竟然一眼看穿了我的身份。
并且知道徵清听命于我?
多年未见,他到底成长了不少。
果然,他慢悠悠地开口:「能让五门的人护送,姑娘的身份应该不低。是要去往哪里?乐城……寒城……还是大齐皇都?」
他虽笑着开口,听着却冰冷至极。
看来他已经知晓了我们的行踪。
我看着那张脸,和七年前并无大的差别。
硬挺的鼻,深沉的眼。
那时萧祁刚满十二岁,便被梁国送来当了质子。
我大他两岁,那年我十四,身为右相长女,又因天资聪颖,被先帝破例允许和皇子们一起读书。
我那时性子活泼,爹爹常说我像个男子。
所以在看到萧祁被其他人奚落时,我替他讨回来公道。
谁知这小家伙非但不感谢我,还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当时的我气急败坏,扯着萧祁的袖子就要理论一番。
「你学没学过规矩啊?我刚帮了你?」
「嗯。」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将头扭过去。
??
怎么会有这么别扭的人,我满腔怨气,却感觉像打在了棉花上,自讨无趣。
我瞪了他一眼,气呼呼道:「真是个小怪人。」
他还是毫无反应,我撇了撇嘴,转身要走。
却被他握住了手腕,随即掌心里多了一朵桃花。
他沉沉看了我一眼,有些磕绊地开口:「这个……谢谢你帮我。」
那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少年的脸上看见除过冰冷之外的表情。
他的眸子很亮,虽然还是静如湖面,却依然有微微的涟漪泛起。
我想起他的身世,想起他一个人远赴异国,忽然有些难过,我将花攥在手上,扬眉朝他微笑:「花我收下了,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我替你教训他。」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没人再找他的麻烦,我们日益亲密,他唤我一声姐姐。
等到走的那一天,他依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我却是有些不舍。
我将绣好的香囊送给他,以此做个留念。
后来我嫁给了齐岳,成了他的太子妃,又当了皇后。除了大婚那日,他替梁王向我送了份贺礼,便再没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
我看着萧祁,脑子里却还是当年那个别扭得要死的小孩子。
仿佛耳边还能听到他结结巴巴地叫我一声姐姐。
可如今的他,老练沉稳,完全没有当年寄人篱下、委曲求全之感。
但现下已是两难境地,若贸然与他为敌,很可能最后会弄得两败俱伤。
我深吸一口气,踱步走上前,笑意盈盈:「不如让我猜猜公子香囊里面装的是什么吧。若猜不中,我自会说服哥哥将小妹忍痛割爱几天。若猜中了,烦请公子莫再为难我们。」
因我这句话,萧祁难得皱起了眉。
他大抵是觉得,这样久远又私密的事情,我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这样毫无胜算的赌约,他不晓得我在卖什么关子。
我看着萧祁皱起的眉头,底气又慢慢消失。
可下一刻,只见他手指交握,食指摩挲着指戒,神情冷峻:「我答应你。」
我微微一笑,道:「可否请公子将香囊放在手里。」
萧祁虽不解,却还是照做了。
看到香囊的那一刻,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颇为丑陋的针脚图案,倒是我的没错了。
我佯装思索,片刻之后,给出来答案:「公子里面装的是……一朵花。」
「一朵……桃花。」话音未落,萧祁猛然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瞧着他的眼神,忽然莫名鼻子发酸,原来他还记得我。
我装作没有看到他的表情,继续道:「不只有桃花,还有别的。」
「或许,是一张字条吗?」
萧祁整个人愣在原地,房间里一时间安静异常。
过了好久,他似终于反应过来般恢复了神色。
随后,他招了招手:「你们先下去吧。」
只见数道黑影齐刷刷地在窗外闪过。
随后他看向十娘:「我不会为难他们,你且去招待客人。」
十娘弯腰告退,顺便还拉走了徵清。
屋子里一时之间,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但我们都不曾开口,只是互相盯着对方看。
终于,萧祁轻叹口气,道:「你且说说那张字条写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笑道:「方才与公子打赌,只说要猜香囊里面有什么,却并未说还要猜字条的内容。」
我依旧笑得温柔,却见他眼中闪过晶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喑哑:「你是如何……如何得知……香囊里面的东西?难道这也是五门告诉你的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道:「公子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倒是好奇,这香囊,究竟是哪个小娘子送的。」
萧祁听后,又有片刻的愣怔。
随后缓缓开口:「是……故人相送。」
「你们……两心相悦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极慢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只是我在意她罢了。」
他像是在回忆,慢慢闭上了眼。
所以未曾来得及看到我微微湿润的眼眶。
故人啊,我以为随着沈芙死去,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人挂念她。
可我今日,在这个固执又冷淡的少年嘴里,听到了声声叹息。
他说:「姐姐……,我很想你。」
萧祁忽然睁开了眼,眸子里满是清明澄澈。
四目相对,我忽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慢慢朝我走近,回忆也随之铺面而来。
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往事,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那些藏于心底的秘密几乎快要呼之欲出。
他停在我面前,仔仔细细地瞧着我。
我也在瞧着他。
还是硬挺的鼻,深沉的眼。
可那眼中肉眼可见的,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慢慢伸出了双手,却又堪堪停在空中。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
他弯了弯唇,张口想说什么。
却还是止住了。
最后,他只轻轻开口:「既是姑娘赢了,那我便……如你所愿。」
15.
十娘将我们带到了阁楼,羽乐已经被送到了房间里。
但她还是怒气冲冲,发誓一定要让萧祁好看。
我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还未回过神来。
徵清替我开口道:「你哪都不许去。这次不过看在小姐的面子上,下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什么意思?」羽乐狐疑道。
「意思就是细节你就不要过问啦。我们与他不会再有什么纠葛了。快让徵清给你瞧瞧伤哪里没有?」
「可……」羽乐还要说什么,却被楼下突如其来的吵闹声打断。
徵清快步走到窗子前,撩开一角,朝下望去:「是几个外邦人。」
随即他转过头吩咐道:「羽乐,照顾好小姐。我下去看看。」
我和羽乐等在屋子里。过了一会,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徵清回来了,却没想到进来的是清意。
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打扰了,我能进来吗。」
「当然,姑娘请进。」
清意一进来,忽然朝我跪了下来。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先起来。」我连忙起身去扶她。
却见她摆了摆手,道:「清意有一事相求,希望……公子能答应。」
她的神采依旧,只是眉头微蹙,眼眶微微泛红。
「姑娘先请讲。若我能办到,一定不负姑娘所托。」
「你们进门瞧见的那个白衣女子,是我妹妹。若有一天,公子再遇见她。能否替我好好照顾她。」清意说到这儿,已经开始哽咽。
「这个……」我看了一眼清意,不知道怎么同她讲。
「我们并不会在洛城久待,再过两天,我们便要离开了。」
「不会太久的。」她忽然开口,眼神中别有深意。
「我知道这个要求对于你来说,太过唐突。但……日后……」她说到这里,忽然欲言又止。
细细想着她的举动,我总觉得,她很神秘,神秘到有股力量推着我,不得不相信她。
相信她没有恶意,相信她背后的秘密。
思及此,我诚恳道:「日后若我们相遇,若我们还是朋友,我一定会记着姑娘今天的嘱托。」
清意见我这样说,不禁掉下眼泪。
「如此,清意便没有遗憾了。」
「但不知姑娘,是要远行?」
清意缓缓起身,向我行了礼:「我要走了。公子,我们,有缘再会。」
她拂起的红衫遮住了我的眼睛,下一秒,便见她生姿摇曳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可莫名的,我心里竟有些难受。
我到底没亲眼看到,那天的风波是怎么被平息的。
只是后来听徵清说,那天清意一个仙女下凡,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失了神色。
宛如鬼魅的声音似乎夺走了所有人的魂。
就连那蛮夷的外邦人,也再没生事。
可后来,清意就不见了。
「我让五门的人查了,那是般媞王的侍卫。你还记不记得苏行早年在苏州花大价钱买了一对姐妹花。」徵清提醒道。
我猛然惊醒:「你是说,她们被送到十娘这里来学艺?
所以……今天这出救场,是蓄谋已久了?
「但有一点很奇怪啊。若她真的是那对姐妹花,那就是苏行派去的细作。为何……要……求助于我们?」羽乐发问。
「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我看了看楼下正忙着接客的十娘。
清意的离开似乎对她根本没有影响。
如果十娘知道这件事的真相,那么……她又在这场权谋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我不知道,这些权谋我不擅长。
我只知道一样,我得替我所有因此受牵连的族人讨回公道。
16.
临行前一晚,十娘来到我的房间,将治嗅蛊的秘方给了我。
她还是万千姿态,妖而不俗。
临走前,她冲我笑了笑,只是那笑意里竟有些许的歉疚:
「姑娘,此去山高水长,我们就在这里道别了。祝你所愿皆如。」
我愣愣地望着十娘的背影,突然脱口而出道:「十娘……可曾有故人吗?」
十娘转头,蹙眉望着我。我却急急地想要开口:「您……」
「小姐。」徵清适时打断我。
我看了他一眼,却仍旧急切问道:「您会思念他吗?」
十娘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她慢慢转身向门口走去,等快转弯的时候,我才听到她极淡地开口:「不重要了。」
十娘走后,我失神的坐在凳子上,一抬手,发现我竟哭了。
「刚才……是我鲁莽了。」我轻声道。
「无论是十娘还是那个人,对他们而言,都已经成为过去。错还是对,都不可能再有弥补的机会。」
静了片刻,徵清又开口道「小姐,你的心,还是不够狠。」
……
我快要入睡时,屋子里来了一个人。
这次他倒是没弄出那么大的阵仗,披着黑色斗篷,静静站在窗前。
我向羽乐招了招手,羽乐会意,走出去将门带好。
「公子今晚,来我房间,不知所为何事?」我笑了笑,不慌不忙地披上外套。
他看着我的动作,一愣,随即转过身,有些局促道:「抱歉。」
「无妨,公子深夜来此。想必是有事,请直接说吧。」
萧祁闻言转过来,看了我一眼,又轻轻移开。
「你明天就要走了吗?」他问。
「公子消息倒是灵通。不过我们素昧平生,你不会想送我们一程吧?」我打趣道。
我正勾唇笑着,却见他突然垂下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下意识地朝后退,却被他猛然拉住手腕。
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我抬头看向萧祁,他的神色里闪过一丝歉意,却仍旧没有松开。
我蹙眉道:「这就是公子今晚来这儿的目的吗?」
「是。」他竟没有回避。
这下轮到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松开我的手腕,目光停在我身上,缓缓开口:「我十二岁时遇到了一个姑娘,她比男儿还要活泼,还要吵闹。可我被人欺负,她却是第一个为我出头。
「她让我叫她姐姐,说会一直保护我。」
讲到这儿时,他突然停住,看了我一眼。
我眯着眼笑:「然后呢,你是不是对那个姑娘动心了。」
他兀自笑了一声:「连你都知道这是该动心的。可当时的我,一点没察觉到自己的心意。」
我笑着点点头:「那还真是有点遗憾。」
「故事讲完了吗?」我歪头疑惑,「若讲完了,公子可以回去了吗?」
他沉沉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满是悲伤。
良久,萧祁忽然动了动手腕。
几乎是一瞬之间,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就被他揽入怀里。
抢在我推开他之前,他轻轻开口:「别用脚踹我了,我现在身子壮。」
我突然僵住。
接着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不要难过啦,我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硬生生逼出了我的眼泪。
这是当年的我对他说过的话。
那时候稚嫩年少,觉得承诺给一个人,仿佛自己就变成了话本里面的英雄。
可如今才明白,我保护不了他,甚至也没能好好保护自己。
我们都低估了时间,也高估了我们自己。
可不管此时的他,有几分真情,都让我红了眼眶。
但这种感情,实在于我现在的境况不符。
我憋住气,然后深吸一口,轻轻推开了他。
「想不到公子表面上冷静自若,私下原来是这般放肆。倒是让我长了见识。」我勾了勾唇,语气微微嘲讽。
他瞧我这副表情,竟不恼,反而笑了:「以后可以让姑娘多长长见识。」
呵,几年未见,我倒不知他有这油嘴滑舌的本事。
我瞪了他一眼,懒懒开口:「公子还有事吗,没事快些走吧。」
「照顾好自己。」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淡淡道:「就不劳公子费心了。请吧。」
萧祁还是依依不舍地回头,我催促道:「别看了,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夜色替他隐藏了踪迹,只有那半掩的窗子证明这间屋子里有人来过。
17.
马车抵达大齐皇都的那一刻,我竟有片刻的恍惚。
光景如斯,不知真假。
虽还有一个月便入春了,可皇都依然下着雪。
春寒料峭,整个城一片洁白。
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我最喜欢的冬天。可如今站在这里,只觉得湿冷冰凉,心空旷得发疼。
羽乐忽然握住了我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
我笑了笑,示意我没关系。
「我能不能去看看……沈……」提及此,我忽然顿住了,「算了,还是不要去了。人都没了,哪有什么家。」
徵清替我换了个手炉,递到我跟前,轻声道:「你之前那个身份没有,但你现在是烟将军的长女。只怕这个时候……全府上下都在等着你。
「你要时刻谨记,从你踏入这座城开始,你是烟云,烟家的荣辱与你紧紧连在一起。你不能再去随心所欲地活在从前。」
他的声音虽轻,却字字敲打着我的心:「我明白了。」
「我就不与你们一起了。我先入宫。羽乐留在你身边。」
我抬头打量着那张与徵清毫无关系的脸。
那是一张很白净的脸,五官也没什么瑕疵,但奇怪的是,我记不住他的样子。
「你说,我到时候进宫,万一把你认错了怎么办?」我忽然发问。
徵清连个白眼都懒得给我:「放心,我爬也会爬到你跟前。」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揭开帘子对车夫道:「去烟府。」
徵清猜得不错,马车刚走近,便见几个人已经在门口守着了。
「最中间那个就是烟枫。旁边那个穿着华丽的妇人是你的娘亲,另外一个是……」
「烟晴。」
「一个月前怀了身孕,齐岳给她抬了位分。」我接过话。
又是一位好久不见的故人。
「该记得都记熟了吗?」徵清叮嘱道。
我点点头。
「那便下车吧。万事小心。」
我搭着羽乐的手缓缓下车,那个夫人已经小跑几步上前扶我。
我转身拉过她的手,笑了笑,叫了一声「娘」。
此话一出,周玉白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牵着我的手,颤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早就做好饭等你了,都是你爱吃的。」
我重重点了下头,眼眶湿润起来。
这句话,好久之前也有人这样跟我讲。
烟枫倒是没有这么激动,但看得出来,他也是极其疼爱这个女儿的。
他仔细看了我一眼,随后道:「瘦了,塞外苦寒……是爹爹对不住你了。」
我弯腰行礼:「爹爹切莫这样想,女儿远走的这几年,学到了很多,也成长了不少。」
烟枫欣慰地点点头,满是慈祥地望着我。
「好啦,大家别站在门口了。姐姐舟车劳顿,想必现在肯定饿了。」烟晴拉过我的手,笑道,「姐姐,欢迎回家。」
「对对,云儿,娘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周玉白接着说道。
烟云爱吃辣,所以桌子上多以辣为主。可我喜甜。
周玉白一直往我碗里夹着菜,我都欣然接受,但我吃着吃着,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烟晴适时地替我解围:「好啦,娘,你没看姐姐脸色都变了。刚回来,你让她多适应适应。不过姐,你以前总嫌娘亲做的菜不够辣呢。」
我抬眼看了她一眼,打趣道:「怎么,我就不能变了?」
周玉白这时也反应过来,慌忙往我碗里夹了个糯米糍:「你瞧我这也忘了问你口味变了吗就做了这桌菜。你要喜欢吃什么尽管告诉娘。」
「无妨。」我夹了一块辣子鱼肉,转头对周玉白道,「娘做的我都爱吃。」
饭毕,我被烟枫叫到了书房。一起的还有烟晴。
一进去,烟枫倒也没有过多客套,直奔主题。
自然还是为这次选秀之事。
齐岳让烟将军的两个女儿都进宫入妃,无疑是狠狠打了苏行一巴掌。
这对于齐岳自是百利而无一害。既让苏行失了面子,又可趁机笼络可靠之臣。
可于烟家来说,此举无疑将他们都推向了风口浪尖。这让烟枫连保持中立都做不到。
「我本无意掺和这些明争暗斗,但现在看来,势必要做出一些牺牲了。三日之后,你便要进宫了。自己多些谨慎,晴儿你也要多帮着姐姐。万事小心。」
烟枫常年征战沙场,功绩无数。颇受先皇器重。但因为人正直,在朝堂之上并无多少结交。所以明里暗里总有些人给他下绊子。
齐岳虽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却也知道这样的人才有多难得。
所以这些年烟家一直安然无恙。
这种情形多么似曾相识啊,当初他也是予以爹爹重任,使得沈家上下尽心侍奉,最后却无一人幸免。
「女儿谨记爹爹教诲,绝不做出有损烟家颜面的事。」我和烟晴异口同声回答。
从烟枫房门出来,烟晴拉着我的手嘱咐道:「姐姐,今天皇上特意准许我出宫来见你一面。稍后几天宫中会派嬷嬷来为你检查身体。你一切多保重。」
我点点头:「放心吧。」
「对了,姐姐挑府里哪个丫鬟带进宫去呢。我好提前差人教她宫里的规矩。」
「不用了。就我从塞外带的那个小姑娘就好。」
「那便好。以前姐姐可是一直独来独往惯了呢……」烟晴欲言又止。
「那丫头在我受伤的时候一直照顾我,是个孤儿。我看着可怜,便留下她了。」烟云性子清淡,平时独来独往惯了。若不找个合适的借口,恐会生疑。
果然烟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姐姐入宫前多陪陪父亲母亲。替我多和他们说说话。」
正说着,前厅有人走过来,向着烟晴恭敬道:「晴妃娘娘,咱们该走了。」
烟晴点点头,随后握着我的手:「姐姐我们便宫里再见了。」
18
我进宫前一晚去看了周玉白。
她拉着我的手声泪俱下:「娘对不起你,当初你为了不进宫,自愿去塞外锻炼一番。可如今你回来了,却还是免不了…………」
我看着她几近哽咽,忽然想到了我娘。
我大婚那晚,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我看着娘为我披上盖头,她笑着说:「芙儿今天真美。」
可那尾音终究是带了些悲凉的意味。
我抚上娘的手,却被她紧紧握着。
良久,她极轻地开口:「是娘对不住你。」
我伸手抱住了周玉白,那感觉好像在抱我娘亲。
我鼻子酸了又酸,颤声道:「母亲放心,女儿一定照顾好自己。」
马车驶入宫门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痛意让我几乎窒息。
羽乐把帘子掀开一角,朗声道:「小姐,出太阳了。」
我向外看去,厚厚的雪已经慢慢化成一小圈水迹,马上春天要来了。
我随着同行的秀女一起往殿中走,看着她们偶尔小声说笑,忽然也生出了一些怅惘。
「你是烟云吗?」一个身穿青色苏绣箩裙的姑娘朝我靠了靠,问道。
我侧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她忽然莞尔一笑,拉过我的手:「果然没看错,就是你。」
我似懂非懂地望着她
「哎呀,你居然忘了我。果然贵人多忘事。」她有些嗔怪。
随即又解释道:「我是崔琉莹,我们小时候还玩儿过呢。」
我眨了眨眼睛,继而笑开:「原来是你啊,我倒是真没认出你来。怎的如今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不管什么情况,先夸一个人总是出不了错的。
果然,崔琉莹对这话很是受用,又开始夸起我来,我也装着十分受用的样子。
一来二去,她倒是对我更加有好感:「我们要是都选上了,以后在宫里面就互相做伴好不好。」
我笑了笑:「那是自然,入了宫,大家便都是姐妹。」
「烟大将军长女烟云进殿…………」门口的太监高声喊道。
我福了福身子,对崔琉莹道:「那我便先去了。」
从这儿走到殿外,不过十几步,却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了我的心尖上。
走到殿门口,一旁的太监轻声道:「快进去吧。」
我抬头一看,忽然愣住,居然是徵清。
他微微一笑,朝我点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随即推开了门。
我直直走进门,跪下,行了大礼:「烟云拜见皇上,皇上万岁。拜见晴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低着头,却并未听到齐岳让我起来。
等了好一会,齐岳语气才淡淡道:「中郎将身子未痊愈,便不用行大礼了。站起来让朕瞧瞧。」
「是。」我听话地站起身,迎面对向齐岳。
当目光触及的那一瞬间,我骤然僵住。
明明只是一年多未见,却让我觉得恍如隔世。
……还是这张脸啊
那笑容……
那深邃又深情的眼……
那眼中藏着的算计……
一边对你柔情蜜意,一边杀你全家。
他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齐岳见我抬起头,微微眯了眼。
笑容又深了几分:「塞外苦寒,这几年,你可适应?」
「开始不太适应,但慢慢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哦?」齐岳有了些兴趣。
「每日习武练剑,冲锋杀敌外,日落时耕织田野。时常行侠仗义,偶尔做客别家。」
烟云告诉我,她在塞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忙完军政之后,遇一遇天边金灿的晚霞,她骑在高高的马上,微微仰起脸,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好像要把这一生都看完。
「塞外和皇都,哪个更好一点?」
「臣女比较不出来。皇都有亲人和故人。但……塞外是自由。」
此话一出,烟晴首先白了脸色,她朝我摇了摇头。
「你的意思是……皇都不自由了?」齐岳微微后仰,语气凉薄。
「自不自由……皇上心里不清楚吗?」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若皇上喜欢听瞎话,臣女自可以学着编一些劳什子话来哄您。可在我眼里皇上是明君,臣女不想欺君。」
齐岳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摸了摸食指的指腹。
别人不清楚这个动作,但我太了解了。
齐岳这个人,看似笑嘻嘻,实则城府深。你越是说话不藏着掖着,越是不逆来顺受,越是不按套路出牌,他就越喜欢。
这叫什么,这叫贱。
果然,齐岳动了动手指,立马有一个太监走到门前,高声叫道:「烟将军之女烟云留……」
我缓缓屈膝,将头低下:「谢皇上隆恩。」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走个过场。不管我愿意与否,我都得入宫。
等到我走到门边上,齐岳忽然开口:「你在塞外可……可遇到什么人?」
他如此莫名其妙的话让我的脚步一顿。
他该不会是怀疑烟云通敌卖国?
又或者他在找我?
哦……对,他想杀我来着。
想到这儿,我缓缓转身,扬起嘴角:「皇上希望……我遇到什么人吗?」
齐岳似是没有想到我会反问他,神情变得有一些古怪。
而后他拧了拧眉心,又淡淡地笑开:「朕只是有些好奇塞外民生。等得空了,云贵人可要好好说与朕听。」
我低头恭敬道:「臣妾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门口的侍卫替我开了门,我走出去,徵清已经不在了。
路过长廊,崔琉莹向我招手,我牵了牵嘴角,对她比着口型:加油
不等她回应,便径直走了出去。
羽乐早已等候多时,见我出来,忙过来迎我。
她搀着我走到醉心亭,见四下无人,方才停了下来。
我忽然重心不稳地朝她倒去。
羽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小姐,没事吧。」
我浑身都在颤抖,靠着羽乐,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我真恨……」
恨不能立刻亲手杀了他。
羽乐拍了拍我的背,凑到我耳边,轻声道:「不急,来日方长。」
19
我被安排到了永乐殿。
永乐……
呵,我不禁笑出了声。
不知是不是他有意为之,竟是何等的讽刺。
永乐,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快乐了。
和我一起入选的,还有二十四名秀女。
其中有一半儿皆是朝中的中间派,还有的则是苏行阵营的人。
看样子,齐岳是想把他们都拉拢过来。
门外有人传话:「给云贵人请安,尚宫局给您遣了几个宫女太监,烦请小主来挑选。」
可刚跨过门,便瞧见底下齐刷刷跪着四排太监宫女,几乎快要把院子占满。
齐岳这是什么意思?
掌事的人恭敬道:「贵人,这是供您挑选的奴婢。皇上知道您身体不好,特意吩咐让奴婢找些心细的伺候。」
我面上含着笑,却在心里把齐岳骂了八百遍。
这下好了,进宫第一天,就开始树敌了。
这么些宫女太监,少说也是妃位的配置。让我如今一个贵人,怎么敢这么堂而皇之?
我敛了敛神色:「还请姑姑回禀皇上,多谢皇上体恤。只是我素来喜静。这么多人倒教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我只挑了七个看着顺眼的,剩下的都让掌事的带走了。
我看着徵清跪在地上,姿态虔诚顺从,不禁有些好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先起来吧。」
「谢主子。」
等到徵清抬起头,我故作不经意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往后我们便要一同生活在这里。你们视我为主子,我更想视你们为家人。若大家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
「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但仍希望各位谨言慎行。」
讲到这儿,我忽然严肃起来:「只是有一点,你们必须永远忠诚于我。」
七人又齐齐跪下,朗声道:「奴婢谨遵主子教诲。」
「你们暂且下去,这儿留一人便好。」
「是。」
等进了殿,终于松了口气。
我看着徵清的衣服,扑哧笑了。
他睨了我一下,装模作样地挥了挥袖子:「奴才给云贵人请安。」
我笑眯眯点了点头:「一点都不真心。要是搁别人,我定是要罚他的。不过你嘛……以后免礼了。」
羽乐也笑了:「对了,小哥哥。我以后要怎么称呼你啊。」
「吉颜。」
……
我和羽乐互相看了一眼:「你取名字挺随便。」
「嗯,随口叫的。」
「这次进宫,和你地位相当的有两户。崔尚书之女崔琉莹、许太尉之女许烛词。」
「崔琉莹……她告诉我我们小时候见过。」
徵清点了点头:「你们两家算是世交。不过崔家这些年与苏行走动颇多,慢慢也就不来往了。
「许太尉……自不必说……」
「那么也就是说现在朝中位高权重者倒戈苏行的也不少。」
「是的。而且你代表中立,就势必会与她们发生冲突。而且宫里人多嘴杂。今日齐岳点了这么多人进你殿里。背后必定有人开始说闲话。」
我嗤笑:「一个贵人弄出这么大阵仗,知道的是他生怕我在宫里好过,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喜欢我。」
我开玩笑道:「你说,他是不是知道我……」
徵清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否则,你不会在这儿了。」
黄昏刚过,烟晴来了,我忙向她行礼。
「如何使得,姐姐快起来。」
「你如今是妃位了,身份不同。」我笑了笑。
「生分了不是。」烟晴扶着我坐下,「总算这深宫里不是我一个人了。」
「以前姐姐你不在,我受了好多欺负。」
我摸了摸她的头:「你现在是晴妃了,不用怕。而且你肚子里怀有龙嗣。」
烟晴点了ƭŭ̀⁰点头,摸了摸肚子,眼神温柔至极。
我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我原先……也是有个孩子。
「姐姐,你说会是小公主还是小皇子啊。」
我垂头看着,弯唇道:「都好。皇上肯定很喜欢。」
我记得我害喜的时候,半夜醒来,发现齐岳的脖子湿了一片。
我想给他擦一擦,却被他反身抱进怀里。
齐岳搂得很紧,我差点喘不过气:「松开啦,压到孩子了。」
齐岳听话地松开了一点,他轻轻抚上我的肚子:「我要当父亲了。」
「这是我们俩的第一个孩子,你说我要给他个什么封号好?
「是公主最好了,像你最好……」
我摸了摸他的脸:「这么喜欢小孩子嘛?」
他亲了亲我的脖颈,勾唇道:「只喜欢跟你生的。」
我那时只觉得甜蜜,如今想来,却觉得恶寒阵阵。
「我觉得……皇上不怎么高兴。」烟晴垂眸。
「虽然皇上赏了我许多东西,给我晋了位分,但我就是感觉……」
感觉貌然神离对吧?
我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别多想,孕妇容易忧思。你现在要好好休息才是。」
「姐姐放心,我一定劝皇上多来姐姐这里。」
我抿唇笑了笑,岔开话题:「晚膳时间了,留这儿和我吃饭吧。」
烟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心领神会,想必今晚齐岳还是留宿她那儿。
于是道:「那你且去吧。」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来造访。
正是崔琉莹。
她一见我,高兴极了,拉着我的手东扯西扯。
我昨晚一宿无眠,此刻听着她的话,却只想回去补觉。
「听说皇上送你了许多侍女。真羡慕啊,一进宫就得到了皇上宠爱。我听说昨晚还差人送了你礼物。」
我敷衍地点点头:「姐姐的消息很灵。」
「不过皇上对晴妃娘娘是真真儿的好。昨夜哪都没去,陪了娘娘一宿。」
「这倒让我想起来之前的善德……」崔琉莹说到这儿,猛然闭了嘴。
我拧了拧眉,她凑到我耳边小声道:「皇上下过令,任何人……不得提起先皇后。」
拿着茶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热茶滴了几滴在手上,可我竟也不觉得痛。
齐岳,你何至于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
至于,太至于了。
20.
自选秀后,齐岳便再没来过我这儿。
反倒是崔琉莹那去得勤快。
其他嫔妃那儿也去。
时间一长,宫里也传出来些闲言碎语:
「前些天经过永乐殿,老是听到有人在哀号,那声音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吓死人。」
「你说是永乐殿那位?难怪皇上都不去她那儿……真晦气。」
「娍殿就在旁边,会不会是……那位……的鬼魂?」
「快住嘴,你不要命了吗?」
我对这些话倒不甚在意,可娍殿居然没有被推倒翻新,还是一片废墟,在那苟延残喘。
我只去看了一次,便让我心如刀割。
如果不是岑陌,我应该毒发身亡,然后死得一干二净。
而现在,他竟还将它矗立于此,誓要将我的灵魂永永远远囚禁在这非人之地。
……
隔天宫里没了声音。
那几个嚼舌根的宫女被人绞死在了井里,死状异常残忍。
然后过了一天,齐岳来了。
彼时我正在屋檐上坐着。
永乐殿和娍殿的结构太过相似,以至于我待在屋子里,便总想起从前。
自徵清将我带上来一次之后,我就总来房顶上坐坐。
我提了一壶酒,看着寂静的夜色,忽然鼻子泛酸。
今天是……哥哥的生日。
如果他还在……应该已经二十五岁了。
多好的年纪啊
我正感怀伤神,却听门外传出声音:「皇上驾到。」
我握着酒的手一动不动。低着头看他向我的寝殿走来。太监侍女急匆匆的朝他行礼。
我看着他环视一周,皱眉道:「云贵人呢?」
等了两三秒,我轻轻开口:「臣妾在这儿。」
他循着声音抬头,我慢慢起身,僵硬的行了个礼,笑道:「给皇上请安。」
齐岳仰头盯着我,也笑了:「爱妃好兴致。」
「上面景色极佳,皇上要上来看看吗?」我歪头问道。
却见齐岳不答,我吐了吐舌头:「那皇上稍等一会,臣妾马上下去。」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砖块儿,顺着梯子想往下爬。
我穿得单薄,里衣外面只披了件白裘,此时站起来,竟有些瑟瑟冷意。
齐岳瞥了一眼周围,冷声道:「都把头低下。」
我爬到一半儿,鞋子掉了。不管了,先爬再说。
还没落地,我却被齐岳一把抱住。
刚好踩在了他的鞋上。那绣着飞龙的鞋上。
刚要惊呼,又被他打横抱起,走向寝殿。
我看着他空落落的脖子,手丝毫没有要搭上来的欲望。
就连他抱着我,都觉得胃里一阵难受,索性将手环抱在胸前。
齐岳低头看了一眼,倒也没说话。
直到将我放在榻上,齐岳才缓缓开口:「爱妃晚膳吃多了,朕险些抱不动你。」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勾唇一笑:「看来即使我不过来,爱妃也能过得很好。」
我眯着眼笑:「皇上说笑了,臣妾可是日夜盼着皇上来,晚膳倒没吃什么。忧思难忘饮酒过度了才是。」
「忧思难忘……」齐岳仔细地回味这几句话,忽然欺身朝我压过来。
一片巨大的阴影将我笼罩,齐岳烟波含情,嘴角带着笑意「爱妃究竟是个怎么难忘法?」
我忽然愣住了,下意识地屁股往后挪:「就喝酒啊……」
「醉了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爱妃有心事?」
「昨天宫里出事了,今天皇上就来我这儿了。很难让人不想到您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怕?」
我摇摇头:「清者自清。只是才进宫没多久。臣妾并不想让妹妹为难,也不想让家人担心。」
那些宫女虽然爱嚼舌根子了些,可没有错处于我,我不屑,也不会。
更何况,杀死一个人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让他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惩罚。
灯光下,齐岳的侧脸静静隐没在阴影下,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朕相信你。」
我顿了顿,抬头看向他。
他微微一笑:「你自然没做过。因为那些……是我杀的。」
我错愕地抬头,却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您……为何?只是些闲言碎语……」
齐岳不是一个爱关心后宫闲事的人,更别提那些莫须有的闲话。
想到这儿,我不禁冷笑一声:「那么皇上如此做,倒是把臣妾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现在大家都在说,云贵人心狠手辣,下人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便抛尸杀人。」
「只有那些蠢货才会认为人是你杀的。但凡有些聪明,都该思考一下这背后的深意。」
齐岳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今日之后,谁会继续跟你来往,谁又会因为这件事误解你。谁又会值得当你的对手……后面的事,便不用我再说了。」
我听着齐岳说完,后背却早已冷汗涔涔。
他仅仅就用了一件事,便让宫中各方势力强弱真相大白。
莫不是那些宫女,也在她的算计之内?
我直直地看向齐岳,声音有些冷意:「皇上如此计谋,难道那些……」
「没有。」还未等我说完,齐岳便打断了我的话。
他的眸子很深,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觉得那些只是闲言碎语。但我听不得。她们触了龙颜,你说她们该死吗?」
我一时语塞。
他捏住我的下巴,跟我对视,眼里晦涩不明。
忽而他松开了我,嗤笑道:「以前有个人骂我是小王八蛋。」
我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一下,却还是笑道:「那皇上不得把她的头砍下来挂在宫墙上以示天威?」
他忽然起身走向窗外,良久,才淡淡道:「舍不得。」
我用力攥着衣角,试图缓和屋里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
可思绪却不断飘到远方
脑海里一直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在喊:「小王八蛋。」
而下一秒,一个极为不耐烦的声音应道:「又干嘛。」
21
说起来好笑,我于同一年先后遇到了萧祁和齐岳。
十四岁那年,萧祁作为质子返回梁国,临走时我送了他一个香囊留作纪念。
那时我当他是顶好的朋友,他走后,我难过了好长时间。
然后我遇到了齐岳。
他的生母身份不详,据说是先皇微服时,与一民间女子所生。
先皇对那女子用情至深,几次想迎她入宫,最后却都被拒绝。
后来,那女子消失了。
先皇郁郁寡欢了好长时间,对这个孩子也爱搭不理。
但还是请了老师讲学,让他给太子当伴读。
爹不疼娘不爱,但好在齐岳聪明,学什么都快。时间一长,老师甚至比对太子还上心。
这下可惹怒了太子,趁着别人不注意,带着人将齐岳揍了一顿。
好巧不巧,被我撞见了。
「怎么什么好事都让我遇到!」我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将齐岳逼到角落。
我大太子一岁,又备受先皇信任,他便不太为难于我。
只是冷漠回应道:「你不去上课,瞎跑什么?」
我没回答,头扬了扬,眼神示意:「这是干嘛?」
他头也不回:「不关你的事。」
我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齐岳,他穿着一件洗旧了的月白云衫,衣服上猩红斑斑,随意靠在墙边,血顺着脖子缓缓流下来,一直滴在地上。
可齐岳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瘀青,细长的手轻轻擦掉脸上的血,然后缓慢地抬起来头。
我忽然愣住了。
那双眼,毫无温度,尖锐中渗着冷意,却堪堪窥得一丝破碎。
不知为何,望着那双眼,我竟有些难过。
为什么?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后来齐岳告诉我,这是每个人的宿命。命里该遇见谁,该爱上谁,都是注定好了的。
我那时还笑他惯会哄我,只是如今经历这些,却只觉不该此生。
因为那双眼,竟让我生出一种要把他的心捂热的想法。
可直到现在我发现,我总是自己感动自己。
我没有捂热他的心,也弄凉了我的。
「宫里耳目众多,他就算再身份低微,好歹也是个皇子。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怎么总干这种蠢事。若他真有个什么好歹,您觉得,大家第一个怀疑的人是谁?」
这番话让太子愣了一下,忽然急促开口:「本宫是太子。父皇子嗣众多,一个区区不受宠的皇子,我打他,谁敢有异议?」
我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小声道:「受宠不受宠先放在一边。活着和死了还是有区别的。他若真有什么好歹,你以为,皇上会无动于衷吗?」
太子蠢笨,丝毫没有继承先皇的睿智,但因为是嫡子,先皇还是对他十分严厉。
太子看了看我,又狠狠瞪了一眼齐岳,挥了挥手,带人走了。
直到走了很远,齐岳也没有什么动作。
我失去耐心,想要上前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滚,别碰我。」
齐岳看着瘦,却一点不孱弱,这一推,将我推出去好远。
我有些怔,这场景多么熟悉,萧祁也是这样。
不过此人更过分,他居然让冒着大不敬将他救下来的恩人,
滚?
呵。
我突然大声朝远处吼道:「太子,快回来。打死他。」
……
太子自是不能返回来,我气不过,踢了他一脚:「小王八蛋,活该你被打。」
话虽那么说,但我还是差人将药给了他。
至于涂不涂,倒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只是那以后,我跟齐岳的关系变得剑拔弩张。
他总有办法气得我直跺脚。
「小王八蛋,你走那么快干嘛?」
他停下,一脸不悦:「腿就那么短,你量力而行。」
……
「小王八蛋,今天夫子教了我一首诗,我念给你听啊。」
「不听。」
「哦,那我开始念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为……
哎,你去哪……」
……
「小王八蛋,昨天为什么要弄坏我的画?」
「画上面的人是我。」
「那怎么了……」
「丑。」
「哪丑了?」
齐岳忽然从身后拿出一个卷起的画,扔给我:「我长这样。」
……
「小王八蛋,今天有人欺负我了。」
齐岳狐疑道:「那人还好吗?」
「……你都不关心关心我。」
「我比较担心他。」
齐岳说得一本正经,甚至又将手里面的书翻了一页。
我忽然有些难过,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
他见我不说话,抬起头问:「怎么了?」
我不答。
齐岳轻轻叹了口气,将书合上,坐在我身边。
「他怎么你了?」
我也不答。
「他说你性子不像姑娘,还是说你脾气暴躁,还是骂你丑……」
我突然湿了眼眶:「原来你也是这么看我的。」
他忽然笑了一声。
静了一会,他轻轻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你很在意那个人吗?」
屁,我在意的是你。
「那倒……没有。」我盯着他的脸,却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话。
他居然……牵我的手!
「那便是了,虽然他说得很对……」
我瞪他一眼。
「但你不用改也不需要。而且,你不丑。自信点,皇城之内,没有美得过你。」
齐岳从来不对我说这样的话,此时突然这样深情,倒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于是我继续得寸进尺:「那……皇城之外……呢?」
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勾起笑:「也没有。」
我忽然愣住了。
然后眼泪流了出来。
我就这么看着齐岳,一动不动。
「真的假的?」
也许是我和他之间总套不出一句真情,所以此刻齐岳说得郑重,倒让我恍惚。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假的。」
我的心忽然冷了下来,想说的话都如鲠在喉,最后只淡淡道:「原是这样啊。」
说着便要起身。
齐岳忽然拽住我的手腕,将我拉着坐了下来。
「干嘛?」我试图挣脱他。
齐岳没说话,掏出了一方丝帕
他凑近我,一点点擦干我的眼泪,有些无奈道:「不该逗你。」
ṭůₜ我打开他的手,道:「是啊,因为我当真了。我在意你的每一句话,在意你的眼里我的模样。我从来不曾在意旁人的目光,可齐岳,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看了你好多眼。这些,你都不曾知晓。」
我越说越激动,等到说完这些话后,竟有些喘不上气。
齐岳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他沉沉开口道:「我知道。你偷偷爬上树的时候,你躲在我寝殿门口的时候,你趴在窗子上哈气的时候,你偷偷画我的时候,你装作睡着靠在我肩上的时候,上元节你放花灯的时候,你装作偶遇的每一次……」
他说到这儿,转过来看着我:「这些……我都知道。在你偷偷向我靠近的时候,我都在注视着你。」
这样真挚的情话,竟让我的心颤了又颤,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我一时分不清是欣喜还是激动。
我蜷着手指,轻轻开口:「……那……」
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你向来古灵精怪得紧,怎么到这种事情这么迟钝……」
「沈芙,我喜欢你。」他忽然莞尔。
我惊了一下,微微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喜欢你,远比你觉得的还要喜欢。」他收起来昔日的嬉皮笑脸,一字一句跟我讲。
那天暮色霭霭。齐岳的眼睛带着迷离的温柔,他久久地注视着我,像是有一生那么久。
22
一年后,太子死于瘟疫。
齐岳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了太子的不二人选。
而齐岳当上太子的第一件事,便是迎娶我。
这本是父亲同先皇商量好的。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太子妃而生。
若前太子没死,或许等到了合适的机会,我也是要嫁给他的。
但齐岳比前太子好了太多。不仅样貌出众,骑射书艺无一不通,更重要的是,他也是性子最像先皇的。所以这门亲事,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
然而大婚当日,我问了齐岳一个问题。
那晚礼炮齐鸣,我一身大红嫁衣,坐在房间里。
外面分外热闹,可我的心却变得忐忑。
等了一会,门突然被推开。
来人步伐有些踉跄,却依然笔直地向我走来。
他在我身旁停下,门外有喜婆推门进来:「太子,该揭帕子了。」
齐岳拿着秤杆,想将我的盖头掀起,却被我攥住了边角。
他愣了一下,顿了顿。随即淡淡开口:「你们先出去,不必守在这儿。」
喜婆有些为难:「可皇上吩咐……」
「皇上的心思本宫明白,明日你们来查看便是。今夜,不必在此留守。」
喜婆见齐岳这样坚持,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行了礼告退。
等到外面的人都走干净后,我掀起盖头,静静地看着他。
齐岳此时面色潮红,眼神却格外清明。
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问道:「怎么了?」
我纠结着措辞,最后还是选择直接问:「太子的瘟疫,是你干的吗?」
齐岳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是我。」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怎么敢……?他是你皇兄啊……血浓于水……你怎么会……」
我看见齐岳不在意地笑了笑:「血浓于水?我从不在乎这些东西。只有太子死了,你才不会嫁给他。
更何况,他本就是要死的。这些年他对我做的种种,足够他死八百次。」
他将我搂在怀里:「你是我的,旁人,配不上你。」
我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那如果有一天,我也惹恼了你,你会杀了我吗?」
和他有血缘的亲人他都可以利用并毫不留情地杀死,更何况我一个外人?
他的指腹轻轻搭在我唇上:「阿芙,就算日后你要的是我的命……我都不会动你分毫。」
他将我搂得更紧些,垂头望着我:「你莫怕,我本想瞒着你的,可我知道你聪慧,总能觉察出来。所以倒不如我直接告诉你。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给了我爱。」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太子的事是我不好。没有早早告知你。可是阿芙,以后这样的事会有很多。我处在权力的中心,明争暗斗再正常不过。」
他见我没反应,又蹭了蹭我的脖子:「从我喜欢上你的那一刻……太子,非死不可。若死的不是太子,以后你也会看着我死。」
他轻轻开口,声音软了又软:「我想给你最好的。我只想你做我的皇后……所以阿芙,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的环抱住我,细细感受竟有些发抖。
我的心忽地刺痛一下,原来这些年,都是他孤身一人。
他未曾瞒我,这倒是让我有些欣慰。
可我一时还是无法接受,我的婚礼是以太子的命换来的。
红烛点亮了整间屋子,漾着洋洋暖意。
如此好的气氛,我却想不到其他。
「我不会怪你,但……今夜……」
齐岳似乎知道我要讲什么,起身从桌子上拿起刀,对着手掌狠狠划下去。
血顺着流在帕子上,我赶紧拿过纱布包在他的手上,有些焦急:「你这是做什么。」
他反倒笑了,扬了扬帕子:「任务完成。」
我急忙拿过桌子上的酒给他消毒,他却像个傻子般望着我笑。
而后他将帕子扔在一边,吹灭红烛,褪去外衣将我抱上了床。
他侧身搂住我,手轻轻搭在我的背上,温声道:「阿芙,睡觉吧。」
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竟让我有些愣怔。黑暗中,我一眨不眨地看着齐岳。
他忽然凑近亲了亲我的眼,柔声道:「别这样看我……」
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顿时火辣辣一片。
我半推开他,翻了个身:「谁盯着你看了。」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笑意,而后一双大手将我捞入怀里。
我被迫正对着齐岳。
他抱我抱得越发紧:「好困,我们睡觉。」
齐岳给东宫下了命令,太子妃所有的礼节我都不必遵守。甚至可以随时回沈家。
婚礼第二天,喜婆来收帕子。
她瞧见帕上的血迹,又看了看我脖子上的红痕,笑得合不拢嘴:「奴才这就去禀报皇上。」
等喜婆走后,我瞪了一眼齐岳。
他用手轻轻在我脖子上摩挲,语气暧昧:「做戏就要做得真一点。」
「这什么时候弄的?我怎么不知道。」
齐岳亲了亲我的嘴角:「你睡着之后。」
我连忙合住衣襟:「你是不是……」
「想什么呢……」他点了点我的鼻尖,然后替我披上衣服,「你若现在不愿意,我自不会强求你。」
我垂眸,盯着他给我系衣带的手。他现在已是太子,何至于如此迁就我。
我正出神,却意外对上他的眸子。
齐岳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勾唇道:「别瞎想了,今日还要进宫,穿好看点儿。」
我故作生气地撞了他一下:「我穿哪个不好看?」
齐岳没料到我来这么一下,突然站立不住向后倒去,连带着将我也扯了下来。
我们双双倒在了床上。
我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趴在齐岳身上,周身都是他的气息。心跳突然加速,脸上泛起了红晕。
「那个……我……」我不好意思地伸手要将他推开,手腕却用错力又跌到齐岳怀里。
……
这下彻底解释不清了。
头顶传来清悦的笑意,他垂头蹭到我耳边:「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仰头对上齐岳温柔的眸子,愣愣地道:「我才没有。」
他极温柔地注视着我,在他的目光之下,我的全身都开始滚烫起来。
「你……你放开我……」
「放不了了。」他忽然俯下身堵住我的唇。
「齐岳……呜……我要换衣……呜呜」
记不清亲了多久,等到结束的时候,我的头已经有些发蒙。
齐岳却笑意不减,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我帮夫人换衣服吧。」
我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滚出去。」
「都听夫人的。」
23
我十七岁时,先皇重病不起。
齐岳和我轮番去照顾。
其实我能感觉到,先皇还是很在意这个儿子的。
无论是他生母的缘故也好,还是齐岳自身的能力也罢,终究也是父子一场。
齐岳虽表面上不甚在意,其实我看得出来,对这个父亲,他也不是没有渴望过得到他的爱。
只是这中间隔了太多误解和无奈,出身帝王之家,谁又能随心所欲呢?
先皇临死前的那个晚上,他叫了齐岳过去,说了好一阵子话。
等到他出来后,身后有太监嘶声吼道:「皇上,驾崩……」
众人跪地哭号,齐岳却不说一句话。我走到他跟前,握住了他的手。
齐岳的眼睛闪过一丝黯淡,随即握了握我的手:「我没事。」
新帝登基,宫内上下都忙作一团。
大齐六年,齐岳顺利登上皇位,为祭奠先帝,特大赦天下。
我也成为皇后,执掌凤印。册封之日,齐岳在大殿前迎我。我拖着长长的喜服,一边听着「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一边缓缓走向齐岳。
他遥遥和我对望,脸上满是宠溺的微笑。
还未跨上台阶,一双手便出现在眼前。
他与我十指交叉,将我拉到身边。
顿时台下齐刷刷地跪倒:「皇上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愿琴瑟和鸣,共佑大齐!」
我转头看着齐岳,他也回望着我。
「阿芙,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轻轻摩挲着我的指腹。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我们的爱,举国上下,人人趋之,向之。
可后来再没有那么好的时光了。
为巩固朝廷,齐岳不得已开始选妃,后宫也越来越充盈。
但齐岳除了歇在我这儿,便是在殿里处理事务,很少在其他嫔妃那儿久待。
几次之后,宫里渐渐有了意见。
等到齐岳再来我寝宫时,我将他拒在了门外。
「臣妾今日染了风寒,唯恐感染皇上。请皇上移驾其他殿吧。」
齐岳无奈地笑了:「皇后凤体违和,朕更应该进来瞧瞧了。张禄,去把门打开。」
我看着齐岳进来,退后了几步:「皇上请移驾他殿。」
齐岳快步走过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你就这么着急把我往其他人那儿推?」
我靠着他的肩,闷声闷气:「我不愿意。但我是皇后。皇后就是要宽容要大度……要体恤皇上……要雨露均沾……」
我说着说着,忽然哽咽了起来。
我何尝不想让齐岳完完整整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我是皇后,他是皇上。
注定他不会是我一个人的。
见我这样,齐岳忽然松开了我,轻轻开口:「我知道了。」
随即又将声音提高了一倍:「那皇后便好生歇息,朕明日再来瞧你。张禄,摆驾露华殿。朕去瞧瞧晴贵人。」
我看着齐岳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眼泪忽然汹涌而出。我何时也变成了这般患得患失。
三更天时,天突然冷了起来,我被冻醒了。刚想唤婢女,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嘴。
我作势要挣开,却听到那人低声道:「阿芙,是我。」
我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是齐岳。
他的衣服上还裹挟着夜里的寒气,我看了一眼半开的窗子,顿时明了。
我一把抱住他,语气止不住地欢悦:「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腰:「我看她睡着了,便过来了。一个人来的。没人看见。」
他冲我眨了眨眼,嘴角噙着笑:「我猜你肯定睡不着。」
我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可是这样太累了,我……」
他顺着我的腰往下移,然后一把将我打横抱住:「一会就不累了。」
「可是你刚……」
「我今晚没碰她。」
听他这样说,我心下一动,忽然吻住了他的唇。
等到第二天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只是浑身乏力酸痛,我只好继续装病。
齐岳来时,我已经又睡了一觉。
「起来用膳了。」齐岳掀开被子一角。
「我困……」我没有睁眼,嘴里嘟囔着。
「哪困?」齐岳忽然低笑一声。
我连踹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气鼓鼓地说道:「都怪你。」
齐岳莞尔,俯下身将我抱起来:「所以今天来赎罪不是。」
从那以后,夜里的窗子总是要开一扇。
而白天我们又都心照不宣。
几个月后,我怀孕了。齐岳知道时,愣了好久,才敢小心翼翼地靠近我。
我们都无比盼望这个孩子的到来。
可终究他不曾来这世间看一眼。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思及此,我看着齐岳的眼神又多了些恨意。
好在他此刻背对着我,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说,人会有来世吗?」静了一会,他突然问我。
我蹙起眉,却还是温顺开口:「臣妾不知。」
「若有来世,你向往何处?」齐岳又问。
「自由。」沉默片刻,我答道。
「没有爱吗?」他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盯着他的眼,淡淡一笑:「爱会让人痛苦。」
齐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朝我走来:「爱妃这么说,看来是痛苦过。」
「世人都这样说。」我沏了壶茶醒酒,齐岳也顺势坐下来。
我看着他拿起杯盏,忽然发问:「那么皇上呢?皇上也痛苦过吗?」
齐岳拿酒的手一顿,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爱妃觉得呢?」
「臣妾不知。」
他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开口:「也许吧。」
「你刚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月亮,很亮。」
「好看吗?」
「好看。」
齐岳问得没头没脑,我也就顺着答下来了。
只是问完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齐岳今日过来,一不是来兴师问罪,二不是为了侍寝之事,反而和我闲聊起来,着实让我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这阵子过得好吗?」齐岳突然开口。
我恭敬道:「托皇上的福,能吃能睡。」
齐岳忽然捏住我的下巴,将头抬起来。然后又是长久的对视。
准确来说,是齐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可是臣妾脸上沾东西了?」齐岳不答。然后闭眼,又缓缓睁开。
他将手放下:「时间很晚了,睡觉吧。」
我起身给齐岳宽衣,谁料他忽然躲开:「我自己来,你先睡吧。」
我点了点头,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床上突然重了不少。随后有个人躺在了我的身旁。
我放慢呼吸,试图让心底的恶寒少一些。
黑暗中,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但我感觉到有个目光一直在我身上,像是要把我盯穿。
我调整呼吸,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
过了一会,旁边那人忽然凑近,我的心一阵紧缩,指甲狠狠地嵌在肉里,却还是保持着平稳的呼吸。
直到他忽然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摩挲。
温热的触感让我猝不及防,只能装作要被吵醒的样子翻了个身。
旁边的人忽然没了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给我盖好被子,然后轻轻抱住了我。
这更加过分的举动让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
整整一个晚上,脑子的弦儿一刻也没松下来。
我不知道齐岳第一次和「烟云」同床共枕是什么体验,但那个晚上,我已经记不清在心里骂了他多少遍。
以至于第二天早上送走齐岳之后,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
直到齐岳下了朝过来看我,他特意不让侍女通报,踏进殿里那一刻,我才悠悠转醒,嘴里嘟囔着:「现在什么时辰了?」
没人回答。
我皱了皱眉:「羽乐,别闹了,什么时辰了现在?」
「没想到爱妃如此嗜睡,已经快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床上。」一句颇为玩味儿的话响起,我被惊了一跳。还未等反应过来,齐岳的脸便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眯着眼,细细地打量我,嘴角却依旧噙着笑,又恢复了往日的喜怒无常。
我背后一凉,却还是连忙下床:「臣妾不知皇上来,未能接驾,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这么着急作甚,外衣都没穿。」齐岳说着,伸手捞过衣服,披在我的肩上。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恭敬道:「臣妾谢皇上体恤。」
齐岳上下看了我一眼,「啧」了一声,又俯下身来。
他拿起鞋子就要替我穿上,我忽然一惊,连忙退开。
我讪讪道:「皇上天子之躯,怎可如此这般?」
以前我起不来时,总闹着要齐岳抱着我。
「你这样子……」齐岳皱眉望着我。
「怎么了?」我双手环上齐岳的脖子,在他的唇上轻轻点了点,笑道,「皇上不喜吗?」
齐岳白了我一眼,伸手捏了捏我的腰:「昨晚没闹够?今天继续?」
我推了他一下,起身下床。
「你那么着急干嘛,衣服也没披,鞋子也不穿好。
「过来。」
齐岳一个伸手又将我捞到怀里,给我披上衣服之后,又俯下身为我穿鞋:「最近天凉,穿好衣服,莫让我担心。」
「知道啦。」
……
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
齐岳顿了顿,缓缓起身,慢慢收回手,淡淡道:「云贵人果然识大体。」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理由找得真不怎么样。
我抬头笑了笑:「这都是跟皇上学的。」
「此刻还早,你再多睡会儿。」齐岳转身要走。
「皇上不留这儿吃午饭了?」我假意挽留。
「不了,朕去看看晴儿。」
「臣妾恭送皇上。」
等送走齐岳后,羽乐才一路小跑过来。
「你去哪了?」
羽乐关上门,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小姐,你要的我弄好了。」
我看着羽乐手里墨绿色的瓶子,从外面晃出来一滴液体,泛着皎洁。
「小姐放心,这是慢性毒药。一般的银针不会检测出来。」
「岑陌给我的那两把刀,你去把黑的那一把涂上。」
羽乐笑了笑:「是。」
24
苏府。
「安排的人怎么样了?」苏行靠在椅子上,遥遥望着地上跪着的人。
「已准备妥当。妹妹成功入般媞王殿。姐姐也随时听候大人吩咐。」
「好得很。他以为赐死了箩儿,就能重创苏家了?哼,跟我斗。前朝和后宫,都是我苏家的。」
苏行眯了眯眼,胜券在握:「整个天下都要是我苏家的。」
而另一边的般媞王殿,并没有想象中的和谐。
王殿内歌舞升平,其乐融融,可台下坐的兄弟几人,却各怀鬼胎。
般媞王高坐在殿上,珍馐美酒,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下的歌姬。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一个身穿黑金丝袍的男人站出来,恭敬道:「这是儿臣特意为父皇的生辰,从西域精心挑选的。」
说到这儿,男人使了个眼色,领头那名歌姬扭着水蛇腰,走上台阶。
般媞王眯着眼笑,眼神上下游走,一把扯过女人的面纱,随着一声娇笑,女人躺在了他的怀里。
他看了一眼殿下的男子,意味不明道:「我儿辛苦了。」
台下的男人恭敬地低着头,眼神却不自主瞟向其他两个人,嘴角上扬。
他是布汗媞最小的儿子布索吉,因生母最受布汗媞喜爱,便连带着他也疼爱几分。
所以布索吉一向蛮横惯了,这次也是如此。听到布汗媞的夸赞,便挑衅似的转头看向静静坐在一旁的男人,冷声道:「不知二哥给父皇准备了什么?想必……也是极好的。」
但被点到名的男子却一言不发。只是淡然地斟了杯酒,垂眸盯着晃动的液体。
随后站起来拱手行礼:「儿臣在故苑亲手酿了一壶桂花梅子酒,希望能合父皇心意。」
此话一出,殿内立刻响起来笑声。
王上的生日,就送一壶酒?
真是寒碜?
布索吉忍不住嗤笑一声,刚想开口嘲笑一番,却又突然愣住。
门外不知何时传了形同鬼魅的歌声,句句勾人心魂。
一腔一调,低回婉转,曲调声和,使人立刻联想到媚眼如丝的歌女。
布汗媞像是被这个声音迷住,一把推开了怀里的女人。
从王位上下来,循着声音向门外走去,很快便在偏殿的角落停下。
只见屋顶上站了一女子,绫罗绸缎,红衣在风中起舞,衬出婀娜纤细的腰肢。
她微微垂头向下望,眸子里水波荡漾,含情微露,只一眼,便让布汗媞双腿发软。
他从未见过这般奇妙美丽的女子。
身后的侍卫欲上前将女子请下来,却被布汗媞制止下来。
他仿佛如情窦初开的少年,朝自己心爱的女子缓缓伸出手,虔诚地奉上他的爱意。
女子微微一笑,却又向后退了退。
布汗媞微蹙,却见下一秒女子忽然铆足力气跳下来。
他一惊,一个点地在空中将女子成功抱住,而后稳稳落在地上。
当他握住她的腰肢,一个侧身回转,四目相对时,布汗媞忽然感觉沉寂多年的心跳动了一下。
不区别于欲望的驱使,这变成了一种向往和喜欢。
那天不知风为何物。
隔天,王殿里多了位九夫人。
这位九夫人受宠到什么程度呢,几乎和王妃平起平坐。
但这位夫人并不是恃宠而骄那类,反倒待仆人都好,但依然成为了众矢之的。
可如今这位众矢之的的人物,正被一个男人抵在了墙角。
萧清意挑眉笑道:「我们俩如今可不是能独处的关系。」
男人忽然用力将她拉进怀里,凑近,淡淡道「之前处少了?」
萧清意眼皮跳了跳,一把推开他,勾唇道:「少拿你对付别人那套糊弄我。你知道我不吃这一套。」
男人愣了一秒,松开她,笑了笑:「还是你最懂我。」
「说吧,找我什么事。」
「想你了。」
萧清意翻了个白眼:「你真无趣。」
布隽图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今天见到我三弟了吗?」
「看见了,长得是有些俊俏。」
布隽图一把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跟我比呢?」
萧清意上下打量一下,随即弯了弯眉,轻佻出声:「比哪?不过就那个蠢货,你为何之前要留他这么久?」
布隽图眯了眯眼:「少了他,王殿里得多无趣。」
「那你的大哥呢?」
布隽图眯了眯眼,语气平静:「再多留他些日子。」
「我知道了。但是我们最好还是别有这样单独见面的时候。如果你不想早点死的话。」萧清意伸出手在布隽图的胸膛上打了个转,袅娜地走了出去。
谁料等她刚踏出门,迎面却撞见了布索吉。
她眨了眨眼,继而面不改色地走过去。
布索吉仗着自己的母后得宠,在宫里横行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谁见了他都得毕恭毕敬。
但眼前这个女人居然正眼都不瞧他一眼。
一个歌姬,凭什么?
这样想着,布索吉看着快要跟自己擦肩而过的萧清意,冷声呵道:「站住。」
萧清意闻言顿住,半侧身回望着布索吉。
她勾唇一笑:「三王子有事?」
萧清意自然知道自己勾人的本事,老般媞王都如此,更何况一个少不更事的蠢货。
那日人多声势浩大,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如今近距离接触,这女人的眉眼,真正儿勾人,让布索吉险些乱了阵脚。
他上下扫了女人一眼,喉头有些发紧,却还是敛住神色,冷声道:「见了本王,为何不行礼?」
萧清意低低笑了一声,道:「妾身见过三王子。」
布索吉本以为她至少还要再解释一番,却没想到她直接堵住了他接下来要刁难她的话。
「妾身已经行了礼,那么现在……」萧清意忽然严肃起来,也随着刚才布索吉的样子冷声道「是否三王子也该向妾身行礼了?」
布索吉愣住了。
这女人……好大的胆子?
他登时觉得受辱,随即脱口而出:「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让我给你行礼?」
萧清意也不恼,缓缓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道:「就凭现在……你爹最宠的女人是我。若是不想你的母亲从此失宠。三王子还是要客气一些才好呢。」
萧清意笑意盈盈,又补充道:「三王子最好别动什么其他的心思。比如……让我悄无不见又或者什么的……」
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布索吉。像是要透过这双眼,看见他心里的盘算。
布索吉心下一凛,抬手推开了萧清意,怒道「你敢威胁我?」
「妾身怎敢威胁您呢,大家不过是各自在这王殿求取生存之道罢了。」
萧清意笑得温柔:「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妾身就先走了。出来好一会了,想必王上已经在找我了。」
不再看布索吉的脸色,萧清意转身走了。
只是这话让布索吉气得好半天说不出来,气冲冲地回到寝殿,碰到不长眼的手下,抬脚就是一下。
「一个贱婢?也敢威胁我?」布索吉将桌上的东西悉数扫到地下,又觉得不解气,拿过墙上挂的鞭子狠狠抽打跪着的侍女。
血迹慢慢渗透侍女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渐渐不再呜咽,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
「人呢,把这个贱婢扔出去,换个新毯子来。」
布索吉对死人根本无动于衷,仿佛死的不过是一只蚂蚁。
门外的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大气都不敢出。
布索吉招来手下,阴狠道:「你去给我查查这个九夫人,到底什么来头。」
「是。」
25
般媞是唯一可以与大齐比肩的族落,既属于大齐,却又不受大齐约束。
双方很多年前签订的合盟条约让彼此还算友好地度过了百余年。
但这一代般媞王显然没有要继续守约的打算。
般媞王已年过半百,按理来说早就应当将立储提上日程。但直到三个儿子都长大了,也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萧清意在他身边的这些天,发现般媞王并不是传闻中视色如命。相反,他依旧有谋略有武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兄弟的关系变得剑拔弩张。谁也不将谁放在眼里。可恰恰就是这样三足鼎立的关系,让他的位子一直稳固不倒。
所以萧清意大胆猜想,所谓的剑拔弩张,兄弟成仇,恐怕也是般媞王一手操控的。
难怪他会和苏行狼狈为奸,果然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
不过苏行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她要扶植的是二王子。
萧清意回到王帐时,布汗媞正在议事。
属下见是她,伸手将她拦在了门外。
她也不尴尬,笑了笑:「王上在忙,我晚些再来。」
她欲转身走开,里面却突然传来声音:「让她进来。」
侍卫闻言,退到了两边。
萧清意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陆续往外走。
看到她过来,布汗媞起身过来迎她:「刚才那会儿哪去了?」
萧清意回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刚去厨房准备了王上最爱吃的松子鱼,还有百合银耳糯。
估摸再过一会便能送来。」
「九儿有心了。」
「我刚进来瞧见大家都往出走,是我打扰到你们了吗?」萧清意靠在布汗媞怀里。
「怎么会,只是赶巧我们刚说完话你就过来了。」
萧清意正准备说什么,却见门口传来声音:「大皇子求见。」
萧清意识趣地起身:「那臣妾便先告退。」
「无妨,你就在这儿陪我。」布汗媞握住萧清意的手。
他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情绪,静了一会儿,才开口:「让他进来。」
布隆安看到萧清意在,也是一愣,随即恭敬道:「见过父王……见过九夫人。」
「什么事?」
「这……」布隆安看了萧清意一眼,欲言又止。
萧清意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静静站到一边。
布汗媞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终于,布隆安忍不住开口道:「我们在大齐的密探消失了。」
此话一出,布汗媞的脸色微变,萧清意看了他一眼,随即道:「臣妾先去看看厨房的午膳好了吗?」
说罢,径直朝外走去。
她神色如常,等走到远处才停下脚步。
大齐的密探消失了?
是齐岳还是……那位?
如此看来,双方博弈怕是不等盟约撕毁的那一天了。
26.
我来皇宫时还下着大雪,如今已经入夏了。
崔琉莹乖巧精明,颇擅话术,又有个尚书的爹撑腰,如今位分已经高了我一头。
而另一位许太尉的女儿相比之下却太过安静。
我让徵清去看过,一时却也察觉不出异常。
齐岳还是不常来我这里,苏行在春分那天,将知意送进了宫,美其名曰:替皇上分忧。
但那狼子野心却昭然若揭。
知意的本事我自是见过,所以齐岳常待在她殿里也是正常。
表面上齐岳和苏行君臣和睦,但谁都知道他们俩只能活一个。
这般做样子,怕是又要不平静一段时间了。
知意一进宫,便成了众矢之的。
就连烟晴对她也颇有微词,她现在已经五个月的身孕了。
不能侍寝,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齐岳往别处去。
只是烟晴的地位在那,后宫也不敢太过放肆。
「般媞那边要变天了。」徵清有模有样地给我扇着扇子。
我眯眼笑:「你这太监当的上道了。」
徵清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今天去看烟晴,她已经有些显怀了。看着她的样子,我虽有些难过却还是为她高兴。」我索性岔开了话题。
我虽不能相信烟晴,但她毕竟是烟云的妹妹。在我还是沈芙的时候,也是一直把她当作妹妹看。
「当年你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徵清一直不说话,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我顿了顿,神色微冷:「什么意思?」
「问问。」
我不愿回忆那段日子,只是措辞一番,才答道:「是苏卿箩。」
徵清闻言抬头,神情有些怪异,欲言又止。
「这件事情……怎么了吗?」
徵清静默片刻,轻声道:「没什么。」
徵清话里有话,我拧了拧眉:「你在怀疑……烟……晴?」
「……」
徵清没有说话,就这么盯着我。
「不要相信皇宫里的人。」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我刚想追问,羽乐在门外喊道:「主儿,滢嫔娘娘过来了。」
「说我病了,不宜见人。」
「这个借口上次找过了。」
「……」
「开门吧……如今她是嫔,你若不以礼待之,恐落人……」徵清还未说完,便听见有脚步声过来。
紧接着,门被推开。崔琉莹穿得花枝张展,笑道「今儿总算能见到姐姐了,我没打扰你吧。」
她身后五六个婢女也随之进来,往屋内一站,倒像是来找碴的。
旁边的侍女看不下去了,恭敬道:「我们小主大病未痊愈,可否请娘娘让……」
她还未说完,便被崔琉莹身旁的贴身婢女一掌扇在了地上。
「你个贱婢也敢这么命令娘娘?」
崔琉莹呵斥道:「放肆,谁让你动手的。」
说完便朝我走来:「都是我教育无方,等回头我定好好教育这丫头,姐姐不会怪罪我吧?」
崔琉莹的样子我何等熟悉,这都是苏卿箩之前玩儿剩下的。
我错开手,弯了弯唇,笑道:「那是自然,奴婢犯的错我怎么会迁怒妹妹呢。」
「来人。」我依旧笑着看向崔琉莹。
「把她的手砍下来。」我指了指打人的那个奴婢。
崔琉莹神色一僵,语气突然转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好好配合妹妹的意思。」我笑意不减。
徵清二话不说,将那人拖走。
「我是嫔,你敢动我的人?」崔琉莹一时控制不住大声道。
我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我一同入宫,你如今嫔位,在我之上想必很是得意。但也许我们许久未见,妹妹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不招惹我,我自是祝福妹妹平步青云,恩宠不断。可你三番两次偷偷摸摸与我侍女使绊子。一些无伤大雅的麻烦,我便也忍了。」
「所以……」我笑着坐下,「如今倒是给妹妹造成了些许错觉。」
崔琉莹被我这样说,面上有些挂不住,怒视我:「你以下犯上,我要去告诉皇上。」
「以下犯上?那高你位分的晴妃娘娘又该怎么算?」
我扑哧笑了,望着徵清,语气却是冷漠:「砍。」
随着门外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崔琉莹的眼神越来越凶狠。
「我不会放过你的。」临走时她撂下这句话。
总算安静了。
「你今日搞了这么大阵仗,齐岳怕是一会儿就过来了。」徵清拿来一方新地毯,重新铺上。
我笑了笑:「我等的就是他。」
「怎么说?」
「崔琉莹是苏行那边的。齐岳会任由她这么放肆吗?就算为了表面上的功夫,崔琉莹在宫中立得住一时,可树敌太多,终会被拉下去。
「我今日只不过提前送送她罢了。」
「你不怕齐岳为了顾及苏行的面子把你推出去?」
我淡淡笑了笑:「我怕。但他不会动我。崔琉莹虽然看着精明,却是个蠢货。树大招风的道理她是一点儿都不懂。齐岳不会留着这么蠢的一个人。他比我……还厌恶崔琉莹。」
果然不出所料,黄昏时分,齐岳过来了。
我静静地坐在梨花树下,看着天边的流云。大片大片的瑰丽,染红了整片天。
一只白色的鸟忽然从眼前飞过,我看着出了神。
以至于齐岳都走到我身后了,我也未曾发觉。
「看什么看这么入神?」齐岳冷不丁问一句。
我惊了一跳,敛住心神,缓缓起身,打了招呼:「臣妾参见皇上。」
我抬头,看着齐岳的脸,笑道:「原来只有臣妾惹事的时候,皇上才舍得来看我一眼。」
齐岳轻轻笑了一声:「我竟不知你如此盼我?」
我点点头:「那是自然。」
「莹嫔来找过我了。」
我歪头:「皇上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齐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朝我走近一步,在我身旁坐下:「外面风这么大,怎么不进去?」
「……闷得慌,出来看看日落。」
「好看吗?」
我微微蹙了蹙眉,抬头看了看天……齐岳是瞎吗?
虽这样想,我还是抿唇道:「臣妾刚看到一只白色的鸟从眼前飞过,余光是霞色满天,甚是好看。」
齐岳不说话,扬头看着。
过了一会,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是好看。」
……
我总觉得齐岳在说一些废话。
我觉得有些别扭,微微轻咳:「臣妾觉得有些冷了,还是请皇上进去吧,当心着凉了。」
说完我便起身想走,却被齐岳拽住了手腕。他的脸一半被笼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分外明亮。
他眨了眨眼睛,轻轻开口道:「再坐一会儿吧。」
我看着腕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忽然有些愣怔。
齐岳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可他依旧固执地握着我的手。
没办法,我只能顺势坐下来。
「你喜欢日出吗?」
我愣了一下,道:「那是自然。」
齐岳忽然回头望着我,眼里余晖尽沉。
他久久凝视着我,看的我浑身不自在。
「皇上……天色不早了。」我开口提醒。
有什么事儿就快说吧。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但希望齐岳能看见我眼巴巴的样子之后识相一点。
……
「你剁了她贴身婢女一只手。」齐岳突然开口道。
「皇上是觉得我做错了?」
齐岳不说话。
我忽然跪下,冷声道:「臣妾在塞外随性惯了,一直都力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我今日再忍让,那么皇上再来后宫之时,怕是已经没有臣妾这个人了。」
「皇上希望如此吗?」我抬头望着他。
齐岳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哀伤。
随后他起身将我扶起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臣妾怎么会辛苦呢?为皇上分忧,是臣妾之幸。」我回以微笑。
我还没笑完,便有人过来禀告:「皇上,莹嫔出事了。」
齐岳深深看了我一眼,抿唇道:「爱妃要一起去吗?」
我扶了扶额头,柔柔一笑:「臣妾风寒未好,就不去凑热闹了。皇上喜爱莹嫔娘娘得紧,可要赶紧过去安抚才好。臣妾就不送了,皇上自便。」
说完我行了礼,转身走进了屋。
27
崔琉莹怎么也没想到,仅仅过了一个下午,她便从宠妃变成了废妃。
好像早上与烟云发生争执是很早之前的事。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她哭着向齐岳求饶,她还是没有想明白怎么短短一会儿,一切都变了。
她不过是回来之后气急败坏地将屋子里看不顺眼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
那个之前藏得好好的东西却突然掉了出来,紧接着她便听到门外传来尖叫声。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两边的侍女按倒在地。
当她抬头时,烟晴便进来了。
还未等她开口解释,一个巴掌便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
「崔尚书真是教了个好女儿。」烟晴冷笑一声,朝旁边人吩咐,「去请皇上过来。」
等到齐岳踏进门,便看到烟晴扶着肚子坐在椅子上,崔琉莹跪在一旁。
等看到齐岳那一刻,崔琉莹忽然大哭:「皇上,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没有……肯定是烟云……肯定是烟云那个贱人……」
相比于崔琉莹的歇斯底里,烟晴倒显得格外冷静。她红着眼睛,缓缓起身行礼,朝齐岳浅浅一笑。
齐岳快走几步将烟晴搂在怀里:「你怀着孕,不必行礼。」
说完,他看了一眼崔琉莹,轻声道:「事情来的路上张禄已经告诉我了。」
齐岳垂眼看着桌子上一大一小的人偶,上面不仅扎满了针,大的那个人偶脸上已经被弄得面目全非。
齐岳收回目光,冷眼看着崔琉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崔琉莹胡乱的摇着头:「不是的,不是臣妾,一定是……烟云……她趁我不在……」
「云贵人今日都和朕待在一起,你意思是朕也诬陷了你?」
齐岳眯眼静静地看着她。
崔琉莹被吓得一身冷汗:「臣妾没有……臣妾是说……是……」
「来人,莹嫔心思歹毒,意图谋害皇嗣。本欲处死,朕念及旧情,着崔氏囚于冷宫,非死不出。」
此话一出,崔琉莹慌忙起身想要拽住齐岳,却被他一脚踢开:「张禄,拉她下去。」
「是。」
齐岳再没有看她一眼。
等到惨叫声远了,齐岳轻轻拥着烟晴,对她温柔一笑:「晴儿放心,朕一定会让这个孩子平安降生。任何人都不会伤害我们的孩子。」
烟晴欣慰地笑了,头靠在齐岳肩上:「多谢皇上疼爱。」
送走齐岳之后,我在榻上躺了一会儿,醒来之后,便听徵清说,崔琉莹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我内心倒并没有太大波动。
她一心作死,谁又能救得了她。
如果她没有这么张狂,如果她没有在房间里藏人偶,如果她没忙着算计每一个人……如果她不是苏行阵营的……
或许……
想到这儿,我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就算她孑然一身,在这宫墙之内,能好过哪里去。
我让羽乐送了些安神的东西给烟晴,然后依旧装病。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晚上齐岳又来了。
门外一阵阵的敲门声听得我十分烦躁。
徵清在一旁催促:「齐岳来了。」
「他这时候不好好陪烟晴,过我这儿来干嘛。」
「开门吗?」
「不开。」
「说我旧疾复发了,不便侍奉皇上。」
徵清出门回话,没过一会,外面没声音了。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烟晴腹中的孩子,一时间没了睡意。
索性便披了件衣服,靠在床边,静静听着外面的风声。
我将手轻轻放在肚子上,一股酸涩忽然涌上心头。
这里本该是有个小婴孩的。他在我肚子里跳跃,我们心跳呼吸都是连在一起的。
但我还是没有留住他。
想到这儿,我忽然对眼前的这一切重新生起了浓浓的恨意。
我那时多么天真啊,即使再不喜欢齐岳纳妃,可我依旧善待她们每一个人。
我记着每一个妃子的喜好,记着她们的生辰,想着让她们把宫里当做自己的家。
我努力当好皇后,努力当好齐岳的妻子,可我却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我忽然小声呜咽起来,盖住的被子被我揉成一团攥在手里。
我不能一直以旧疾来搪塞侍寝,所以在那之前,该完成的都要完成了。
我正思忖着,神色突然一怔。
慢慢从枕边拿出刀,全身紧绷,调整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前面的动静。
三……二……
我提起刀对着眼前的黑影劈下去,手腕却突然被撞了一下,我欲抬腿,却被另一只手按住。
紧接着来人沉沉开口:「是我。」
我怔了一下,却又像是没听见一般,趁着那人松懈,把刀毫不留情地插进了他的肩胛处。
那人吃痛,闷哼一声,顺势倒在地上。
我装作幡然醒悟,一把扯下那人的面纱,然后跪倒在地:「皇上……您怎么会这么晚……?」
齐岳大抵没料到我的突袭,紧蹙着眉,看起来十分难受。
我跪在齐岳旁边,虽嘴上担心不已,却没有任何动作。
看着齐岳躺在地上,鲜血顺着伤口流下来,握着刀的手还是颤颤巍巍,我突然生出了可怕的想法。
如果现在杀了齐岳,我就完成了报仇。
多好的机会啊,他现在毫无防备,一刀下去他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我跟着徵清练了那么久,自然知道哪里可以让人一刀毙命。
我颤抖着拿起刀,齐岳却突然睁开了眼。
我怔住,和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很亮,静静地看着我,视线下移,看见了我手里的刀。
我缓缓松开,下意识地开口:「皇上您没事吧……刚吓坏臣妾了。」
他不回答,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良久,他张口道:「爱妃就算进了宫,武艺也没退步。」
我顿了顿,开口:「在这宫中生存,有些事不得不防。」
然后房间内便静了下来。
「皇上为何……深夜来此?」
齐岳捂住伤口,嗤笑一声:「今晚之事,就当做没发生。时间不早了,云贵人早点休息。」
说着,便忍痛站了起来。
我看着齐岳的背影,不知为何,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等到齐岳走到窗边,却突然停下。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轻轻开口:「夜里风大,关好门窗,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当心着凉了。」
齐岳走了好一会,我才想起来收拾房间内的狼藉。
血迹滴在洁白的毯子上,被身子压成可怖的形状,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我忍不住干呕。
悄声唤来羽乐,宫里人多眼杂,为了遮人耳目,我只好拿出另一把刀在腕上划了道口子,让羽乐帮我包扎成重伤的样子。
「齐岳怎么会这么晚过来?」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刚……差点就能杀了他。」
我看了看手里的两把刀,一把手柄黑色,一把手柄赤色。
黑色的那一把有毒,插进了齐岳的肩胛处。
羽乐看了一眼刀,轻声道:「小姐不必担心,这个毒需几次后才可看到效果。只是这个毒一旦种下,便再也无解。」
我摆了摆手:「无妨,反正……早晚都要这样。」
第二天早,徵清才回到寝殿。
问他去哪,却只说之后会告诉我。
他瞥了我的手一眼,淡淡道:「齐岳还是过来了。」
「什么意思?」
「昨晚齐岳在我们这儿吃了闭门羹,便去了烟晴的露华殿。但许久之后,他又出来了。走的却不是正门。
「你说他这是为什么?」徵清撑着头,抬眼看我。
我回忆一番,心猛然一跳,该不会……齐岳认出我了?
昨晚的情景与当初何其相似。相爱的人只能在夜里一说思念之苦。可如今我和齐岳,我不知他,他不知我。貌合神离再适合不过。
况且他若真发现事情的真相,怎还会留我?
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之后,我回答道:「这个不重要了。这几天齐岳应该不会再来了。」
正当觉得又松了一口气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羽乐轻声道:「主儿,许烛词来了。」
我和徵清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请许贵人进来。」
崔琉莹还受宠时,许烛词与她关系要好。如今崔琉莹死了,她倒是开始活动了。
只是,她会是下一个崔琉莹吗?
我正想着,许烛词便进了门。
和崔琉莹花枝招展不同,许烛词的衣服极为素静,浅浅的鹅黄色,看起来便温婉贤淑。
她做事也是滴水不露。明明和我位分相同,却还是行了个恭礼。
「烛词见过姐姐。」许烛词弯了弯唇,一双杏眼闪着微光。
我也回了礼:「许贵人快坐。」
我吩咐侍女倒了茶:「这是从家里拿的春龙井,加了些清菊,许贵人尝尝。」
许烛词道了谢,将杯盏拿起,放在嘴边微抿了一口,几秒后放下,笑道:「好香的茶。」
「不知妹妹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与我讲?」
许烛词轻轻一笑:「原是没什么,只是我院子里芍药开了。想着姐姐之前一直在塞外,便采了几朵拿给姐姐。」
说着,便朝旁边看了一眼。
一个长得十分乖巧得小姑娘毕恭毕敬地走近,将怀里的芍药递到跟前。
我看了一眼,确实是刚新鲜采摘的。
我侧了侧头,徵清心领神会,一把接过来。
「你来我这儿做客,我没招待你什么,反倒你来送我东西了。」
许烛词安慰道:「原本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只是希望姐姐不要嫌弃才好。烛词还有其他的事,就不打扰姐姐了。」
许烛词站起来,朝我福了福身,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意:「改日烛词再来拜访姐姐。」
我也客气地将许烛词送到了门口。
等许烛词走后,我让羽乐把这些花养在院子里。
「看来她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徵清盯着羽乐活蹦乱跳的背影,冷不丁开口道。
「未必。我们并没有完全了解这个人,是螳螂还是黄雀,都需要再看看。你不都说了吗,在许烛词身上没有查到有用的信息。有时候什么都查不到,反而不能放心。」
「且再看看吧。」
28
齐岳不来后宫的这几天,我和知意见了一面。
她和清意完全不同的性子。美则美矣,却有种淡淡的疏离。
其实清意那样的性子更适合在宫中生存,也不知苏行怎么想的,居然把知意放进了宫里。
齐岳赏了知意许多珍珠宝石,都被她一股脑地扔在梳妆台的角落。
我看了一眼那珠子的色泽和数量,淡笑道:「皇上可真是喜欢你。」
知意看着我,随手拿起一颗,看了看,又把它放下:「他不喜欢我。」
我蹙了蹙眉,却听见知意继续说道:「他没碰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转头:「什么意思。」
「齐岳每次来我宫里,都送我很多让别人羡慕的东西。但也仅仅是这样。他似乎只是为了让别人看起来我是受宠的。」
我笑了笑:「他只是为了做样子给苏行看。」
「可是……」我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苏行的人。」
知意嘴唇微动,眼神有些闪躲,而后又轻轻开口:「你知道了?」
「我估计苏行压根都不知道送进来的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凭你的性子,在后宫根本不能站稳脚跟。所以你们并不效忠苏行,而是另有其人。」
知意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追问道:「那个人我也认识,对吗?」
在十娘的客栈时,我同时遇到了萧祁,和这一对姐妹。
而看十娘对萧祁的态度,他定是常来。
清意临走时对我说的话更是坐实了这一点。
「清意是个好姐姐。」我静了片刻,忽然轻轻说道。
也许最开始是清意入宫,可般媞远离故土,此番一去定不可能再回来。
可入宫也许会有一线生机。所以她才嘱托我照顾自己妹妹。
只有提起清意,知意的脸上才会有其他多余的表情,她红着眼点头道:「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所以……那个人给你了什么任务?」
知意顿了顿,眼神瞥向四周。
「你不用看,这附近没有人偷听。门口都是我的人。」
「安心。」知意思忖片刻,开口道。
「安谁的?」
「苏行。」
「另外还有……保护你。」
我蹙了蹙眉,淡淡道:「你在这宫中无依无靠,拿什么保护我?」
「我现在是苏行的人,在我还有利用价值之前,他不会轻易舍弃我这颗棋子。而且,你现在也需要我和其他妃子争宠。这样你才能在暗处看清她们每一个人。」
我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即使你受伤,甚至死了也在所不惜吗?」
知意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任务如此。」
我摆了摆手:「不必。劳烦你转告他,他是他,我是我。我不要谁的保护。」
说完,我欲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的人轻轻开口:「您还是……自己告诉他吧。」
我脚步一顿,随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直到一个月之后,我才明白知意那句话的含义。
齐岳生辰,各国皆派人贺礼。只是这贺礼有几分真心就无从知晓了。
梁国发展日益强大,近几年两国一直暗中互相争斗,但碍于明面上的友好关系,梁王还是派人送来了礼物,并且由梁国三皇子亲自护送。
这一消息传来,宫中上下都十分紧张。
梁王这次可谓豪赌,只要萧祁有什么损失,便立刻有了开战的理由。
而对于梁王「周到」的礼遇,齐岳也不可能不接受。
据徵清说,从萧祁踏上大齐国土的这一刻,齐岳的暗卫便一直监视着他的行踪。确保能够顺利进入大齐皇都。
齐岳生辰,我们这些嫔妃自然是要到场的,我倒不在乎穿什么,我巴不得这是齐岳的葬礼。
但烟晴已经为这事挺着肚子忙了好几天了。
等孩子出生,她估计就要晋为贵妃。所以这几天都有妃子巴巴地过来提前祝贺。
在所有嫔妃都露面的场合,她自是要好好打扮一番。
「姐姐,你说我穿这个好看吗?」
烟晴穿着蓝色蜀锦罗裙,上面披了件月白华衫,两旁秀发盘起,插了一支长景福禄云簪。
虽然简单了些,却也温柔得体,且没有哗众取宠之意。
我点点头,忙扶着她坐下:「你都操心好几天了ťųₚ,还是多照顾肚子里的孩子吧。」
我有些无奈,又补了一句:「你就这么喜欢皇上?这几天张罗生日宴,你都累瘦了。」
烟晴笑了笑:「皇上也说了让我不要管,但这是皇上的生日,怎么能不尽心准备。」
我轻轻抚上她的肚子:「你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就是最大的礼物了。」
生日宴那天,众国贺礼,百官朝拜,鼓声震耳欲聋。
我坐在台上,遥遥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脑子里忽然闪出个念头:不知齐岳死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么大的阵仗。
我正想着,便见一个人直直地向台上走来。
是萧祁。
自洛城一别,我们便再没有见过。
他好像又高了一点,淡淡的眉,深邃的眼。
萧祁一直直视着前方,脚步稳健,身姿挺拔,在跪拜的人群中十分瞩目。
齐岳脸上一直挂着不冷不热的笑意,烟晴坐在她身边,笑容得体。
「齐帝生辰,父王特派我前来恭贺。祝愿梁齐两国,友谊长存,百姓福泽。」萧祁说完这客套话之后,让手下人将礼物送了出去。
都是一些大齐难见的珍宝谷物。说是难见,却也是梁国最为普遍的东西。梁王也真是不要脸面。
齐岳还是笑得风轻云淡:「三皇子有心了,替我谢谢梁王。来人,赐座。」
好巧不巧,萧祁的位子正好在我的斜对面。
「说起来,大齐也算是你的第二个家了。」齐岳笑眯眯地开口。
萧祁附和道:「皇上记性真好,若追溯过去,我或许还和皇上有过一面之缘呢。」
「哦?」
「那时我在宫中,与一位故人要好。她时常带着我在宫里玩耍。」
齐岳弯了弯唇:「倒不如三皇子直说,是哪位故人竟叫你念念至今。朕也好找来与你一叙。」
萧祁抬头,静了片刻,微微一笑:「这位故人姓沈,单名一个芙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乐师停了琴,胆战心惊地望着王座上的人。
张禄出声提醒道:「三皇子,那是先皇后的名讳……」
我也愣了片刻。萧祁这是做什么?
我下意识地看向齐岳,却见他神色如常。
「三皇子说的可是皇后。那这个朕可办不到了。」
众人都屏息一口气,当众提先皇后的名讳就罢了,还一副旧情未了的样子。这样打皇帝的脸,王座上那人却一点不在意。
到底是有多不在意皇后啊。
萧祁看着齐岳的反应,也笑了笑:「无妨。多谢皇上体恤。」
两人看似友好的谈话,却颇有剑拔弩张之势。
我觉得有些无趣。
好在烟晴适时打断了他们的话:「听说三皇子爱酒,本宫得了几瓶佳酿,想与三皇子一尝。」
萧祁起身,接过酒盏「谢娘娘恩典。」
之后便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全程萧祁都未正眼看我,即使对上了,也是得体又疏离的一笑。
与萧祁客套完,苏行便进来了。
「臣叩见皇上,恭贺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苏行恭敬地跪下,面色深沉。
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忠臣模样。
「爱卿请起,赐座。」
等到苏行坐下,齐岳向两人介绍:「这位是梁国三皇子萧祁,这是我大齐的左相。」
萧祁凝眉看了一会儿,淡笑一声:「我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左相?」
此话一出,苏行不禁笑道:「本官老了,记性不中用了。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三皇子才对。」
「是吗?」萧祁转口道,「可能是苏相与我认识的一位长辈颇为相像,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无妨。」苏行表示不介意。
我看着萧祁阴阳怪气,慢慢蹙起了眉。
今日其实不仅是为齐岳的寿礼而来,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商量般媞易主的事。
本来般媞也是要来恭贺一番的,可般媞三王子布索吉被杀,般媞王地位岌岌可危,二王子布隽图和大王子布隆安剑拔弩张。整个般媞内部几乎四分五裂。
「皇上,关于般媞一事,臣认为大齐应该尽早打算。」
般媞虽是一个落族,却因多个地方是各国出口要塞。所以这个问题,大家都很重视。
齐岳托着下巴,淡淡道:「依苏卿看,大齐要怎么做?」
「般媞王与大齐合盟多年,虽这几年势头狂妄,但终究是我们的盟友。为了稳固大齐在边境的势力,大齐应该对般媞王施以援手。」
苏行看了王座一眼,见齐岳在听,便又继续说:「这样一来,般媞王必定对我们感恩戴德,大齐与般媞的盟约也可继续。」
齐岳静静听完,然后勾唇道:「爱卿想得不错……」
他忽然话锋一转,又给萧祁抛了问题:「三皇子觉得呢?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萧祁站起来拱了拱手,笑道:「若是我,便不管。我早听闻般媞的两位王子都是青年才俊。般媞王毕竟年纪大了,不会在这场争斗中获得什么利益。当然也不至于损失惨重。
无论最后结果怎样,总会有一个新的般媞王出现。」
齐岳和萧祁一问一答,冷静异常,倒显得苏行有些慌张了。
萧祁之所以这么说,自然是因为他在般媞有清意,可齐岳这么有底气……难道般媞也有他的人?
听完萧祁的话,齐岳转头看向苏行:「爱卿觉得呢?」
苏行仿佛也从刚才的急躁中大梦初醒一般,他收敛了神色,恭敬道:「三皇子提醒的是。无论谁胜,于大齐而言都是好事。甚至可以趁内乱将他们一举拿下。」
随后他又跪在地上:「皇上圣明。」
齐岳笑着点了点头。
之后便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烟晴喝不了酒,所以别人的敬酒多数都由我代替,所以几番下来倒是有些醉了。
齐岳酒量自不必说,萧祁却迷迷糊糊,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苏行因为喝得不省人事,已经被提前抬走了。
我看着殿内的残局,有些疲累,搀着烟晴先行告退。
可我却不知,等我走后,殿内突然多了些人。
29
齐岳环视一圈,忽然淡淡道:「都出去吧。」
乐师停了音乐,歌姬停了舞蹈,纷纷弯腰行礼:「奴才告退。」
等到殿内安静下来后,齐岳开口:「别装了,起来吧。」
殿内趴着的那人缓缓起身,眼神清明,冷嘲一声:「皇上好酒量,比不过。」
二人遥遥相望,这让萧祁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齐岳。
是的,比起沈芙,其实在更早之前,萧祁便见过齐岳一面。
那是萧祁还在往大齐去的路上。
那时候梁王刚继承王位,国力颇为衰弱,很多事都要仰仗大齐,而一个小小的三皇子自是不被重视。
萧祁的马车行至城外的树林时,忽然遇上了两拨势力相互厮杀。
一方蒙着面,持剑。而另一方戴着面具,手握弓箭。
当一把长剑划过天空,铮的一声钉在马车旁的树桩上时,马突然一惊,紧接着一阵嘶鸣,突然天旋地转,萧祁被撞得头晕眼花。
随即兵器碰撞声和喊叫声混在一起,让他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过来时,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他轻轻睁开眼,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正恭敬地站在一个男人面前。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身形挺拔,背影有些单薄。
那人不知说了什么,男人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眸子淡漠又深沉,吓得萧祁紧紧闭上眼。
那时候他整个心都缩到了一起,或许下一刻自己就会血溅当场。
因为他听到有人说:「那边那个人怎么处理?」
静了一会,才听到领头的那人淡淡开口:「走吧,刚才的马叫声也算救了我们。」
随后他转了个方向,冷声道:「若你还想活下去,今日之事,对任何人都不能再提起。若你说出去半个字,我便用最惨烈的方式让你见到你最在乎的人。」
那天过去了好久,萧祁才慢慢爬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看着四周浮尸遍野,他没忍住,哇地吐了出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日饶他一命的人居然是大齐的国主,亦是沈芙的夫君。
「没想到我当日救的居然是我的敌人。」齐岳冷哼一声。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见齐帝可是眼红得紧。」萧祁悠然开口。
「废话少说,先把眼下之事做了。」
萧祁倚着桌子,抬眼看了齐岳一眼,语气慵懒:「若不是苏行的手已经伸到了梁国内部,我一定……先杀了你。」
齐岳走到他身旁,轻声道:「那便说好了,等杀了苏行,就轮到你了。」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齐岳拍了拍手,紧接着暗卫陆续进来。
顾谦率十二阙众人跪倒在地:「皇上,一切就绪。」
齐岳点了点头,眸子晦涩,转头看了一眼萧祁。
那夜深得可怕,万籁俱寂。
萧祁被人搀扶着走出宫门,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醉话:「来人,再给本……再本皇子拿一壶来。」
有人静静站在轿子旁,顺势将萧祁搀住,沉沉开口:「您喝醉了,皇上让我们好生送您。」
那人使了个眼色,旁边立刻有人上来将萧祁架住,塞进了轿子里。
一入轿,萧祁忽然坐直了身体,他嘴里一面说着胡话,一面将帘子掀开一丝缝,余光看到房檐上的人影。
从身形和力度来看,抬轿的四人也是杀手,从宫门到他的住处,需经过两个街道,一条长巷。
此时已经过了宵禁,街上空无一人。
这实在是个暗杀的好时候。
等了一会,萧祁不耐烦地踹了一下轿门:「好了没有,我要吐……吐了。」
「三皇子莫急,马上就到了。」
萧祁暗了暗眸子,嘴里大声喊道:「快点儿,本皇子要回家。」
帘外却不再有人说话。
紧接着,有人一把将帘子掀开,裹挟着森森寒意和杀气,搀扶他起来:「三皇子,到了。」
萧祁一边醉醺醺地附和着,一边把手伸Ťŭ₅进怀里。
等到出轿那一刻,在他们还未拔起刀时,萧祁先于一步,准确地找到其薄弱点,悄无声息地干掉四个车夫。
而随即跟随的暗卫也已经把领头的那人拿下。
他见情况不妙,正欲咬舌自尽,却被一脚踹到了地上。
紧接着有人捏住他的喉咙,将舌头下的毒药取了出来,又搜遍他的全身,确定没有暗器。
手下朝萧祁点了点头。
「放开他吧。」萧祁轻描淡写道。
「想必你也是个能豁出去命的。是条忠心的狗。但狗要是跟错了主人,那就是自寻死路。」
那人视死如归,冷声道:「要杀要剐,都随你。」
「你的夫人还在家里等你呢。」
那人忽然愣住了,随即拼命想扑上来:「别动我妻子,你冲我来。」
萧祁见他这样,上前走几步,一巴掌将他打倒在地:「你肯为苏行卖命就是因为他能治好你妻子的病。但让你妻子害病的是谁?你个蠢货。」
这番话一出,那人惨白了脸,双目失神。
「我没耐心等你。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你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去向苏行复命。作为回报我会差人救好你的妻子。二你和你妻子一起去死。」萧祁冷声道。
等了几秒,萧祁听见后面的人轻轻开口:「我答应你。」
与此同时,黑影中数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潜进那些「忠臣」的家里。
「你们干什么……放肆……我是朝廷重臣……」
暗卫将剑扬起:「杀的就是朝廷重臣。」
苏行借酒返回苏府后,便见已经有人候在大厅。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人恭敬地跪下:「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杀了他。」
苏行不禁攥紧了手,蛰伏多年,现在终于可以放手一搏。
他本将希望寄托于般媞王,却不想那个老东西那么不中用。
好在萧祁帮了他。
如今梁国强大,萧祁死了,梁王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齐岳。
只要自己再稍加鼓动,夺取大齐指日可待。
想到这儿,他不禁扬起嘴角:「去把这则消息不经意间传给梁王,别让任何人知道。」
那天晚上苏行睡得极好,尤其是在上朝时看到齐岳青黑的眼圈时,更是觉得整个人都神采奕奕。
朝堂上死寂一片。
「皇上,梁王已经知道了消息,正派兵向洛城进发。」
「皇上,臣惶恐,昨夜的凶手还未找到。」
齐岳的脸色极差,冷声道:「都是废物,一个晚上了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随后他将目光转向苏行:「苏卿一向主意多,此刻有没有可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苏行转了转眼珠子,一脸深沉道:「依臣看,应该尽快找出杀人凶手,好给梁王一个交代。并且杀手还要有充分的动机。」
「那要是找不到呢?」
苏行把头低下:「臣惶恐……若找不到凶手,便可『找』一个凶手。」
底下顿时有了议论:「这不是骗人吗这……」
「大齐好歹是泱泱大国,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不干又如何,难道想和梁国打仗不成。」
「……」
「好了,不要再说了。」齐岳淡淡发了话。
随后静了片刻,他忽然望向苏行,眼里含着笑:「既然苏相这么说了,那便这样办。」
苏行愣了一秒,刚要回话。便听见齐岳不紧不慢地开口:「那就麻烦苏相代大齐给梁国一个交代吧。」
苏行猛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
可是在看到王座上那人深沉清明的眼时,心重重沉了下去。
他老泪纵横,跪倒在地上:「皇上冤枉,臣这一生鞠躬尽瘁,自问做到问心无愧。况且苏家三代尽忠,对您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皇上。
如今皇上这样做,实在是伤了我们这帮老臣的心。」
他想转身寻找个替自己说话的,却猛然发现和他结党的那些大臣都消失了。
苏行此时才惊觉,自己上当了。
果然话音刚落,从殿外走来一个人:「苏相,你派去的人,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啊。」
众人纷纷回头侧目,再看到那人时,不禁哗然。
这……这……没死?
……还是死而复生?
苏行握紧了拳头,却依旧嘴硬:「本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萧祁漫步走到殿内,在苏行跟前站定,歪头笑「我和苏相非亲非故,你却如此待我,真是用心了。」
苏行匆忙回头,重重跪在地上:「皇上,我苏家满门忠烈,天地可鉴啊皇上。」
萧祁接着开口道:「看来苏相还是不肯认罪。没办法了。」
他轻轻拍了拍手,随后从殿外进来一个人。
「罪臣参见皇上。」
他抬起头的那一刻,苏行停住了呼吸。
这个叛徒,竟然是他!
齐岳抬眼看着,明知故问道:「你是何人?」
「草民就是那日刺杀三皇子的人。」
「可受谁指使?」
那人一字一句道:「回皇上,正是苏行苏大人。」
苏行冷笑一声,拱手道:「皇上,臣从未见过此人。」
那人从怀中拿出一叠密函呈了上去。
「皇上,这上面有苏相给草民指派的任务,还有……他与朝中大臣往来的证据。草民还要指认,苏行勾结外部,蓄意谋反。」
他每说一句,苏行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待他说完,苏行已经僵住。
等了许久,苏行忽然轻笑一声。缓慢抬起头,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厉阴狠。
「皇上今日这出戏演得不错。倒是让臣有些刮目相看。」
齐岳也不打马虎眼了,也微笑道:「全靠苏相配合得好。」
随后,他正色道:「苏行,你贵为大齐左相,却勾结外邦,图谋不轨。又勾结朝中大臣,结党营私。杀人无数,罪不容诛。
今,着苏行枭首示众,苏氏满门抄斩。」
齐岳冷眼望着他,「朕要将你的人头悬挂在朱雀门上,要让这天下人都记住你。」
「只怕是让皇上失望了。」苏行低低笑道,眼里满是杀气。
齐岳蹙起眉,却听到门外传来响动。
紧接着后宫的妃子们被蒙着面的杀手推搡着走了进来。
为首的便是烟晴。
她挺着大肚子,面色惨白,显然是被吓住,此刻已经泪流满面,无声地求助齐岳。
苏行扬眉笑:「我怕皇上无聊,特意接来后宫的娘娘们来和您做个伴。」
30
我扶着烟晴回到寝殿,却留了徵清在暗处留意消息。
看今天的情形,萧祁和齐岳之间必定是有些什么的。
果然,等我回房间不久,徵清便带回了消息。
「今晚要肃清奸臣了。」徵清在殿内缓了缓,去掉夜里的湿冷气,才走到我面前。
「他俩果然是要合谋除掉苏行。」
我抚摸着手上的疤痕:「让我们的人暗中留意齐岳的一举一动。也顺便……清一清朝里的垃圾吧。」
之前岑陌说哥哥是角朔,朝中为官的眼线均隶属角门。
可自从哥哥死后,角门便有了裂缝,商铃刚接替还来不及修补,朝中一些人便已倒戈向苏行。
如今刚好借这个机会,把角门重新整顿一番。
那夜我睡得极为不好。
我做了许多梦,梦里的片段支离破碎,扰得我心烦。
太多往事汹涌成海,却怎么都拼不出一个美好的结局。
等到第二天早起时,羽乐看见我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她拿来梳妆台上的镜子,我看了两眼,淡淡摇了摇头:「可能昨晚没睡好吧。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回小姐的话,已肃清完毕。已经传信给宫主了。」
我点了点头,还未有下一句话,徵清突然推门进来。
「后宫各寝殿内突然有大批杀手,烟晴已被牵制,看样子很快就要过来。」
「苏行怎么会控制了后宫,小姐,我们该怎么办?」羽乐有些着急。
「不用担心,苏行要用我们威胁齐岳,所以我们暂时安全。」
我这样跟羽乐解释,却也深知这不过也是齐岳的一步棋。
我抬眼望着徵清:「有一件事,我需要你现在去做。」
「好。」我和徵清交换了眼神,彼此心领神会。
徵清前脚刚走,苏行的人便从院子里冲进来。
他们执着剑,泛着冷光的冰刃直直地指向我。
相比其他嫔妃也都是这样。
因为手握着妃子的性命,苏行的人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大殿。
烟晴眼巴巴地望向我,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显然已经被吓坏了。
我看向押着烟晴的那人冷声道:「她是你们大人重要的人质。你如今让她这样惊恐,一旦出了什么好歹,你如何担待得起?」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狠狠瞪了我一眼。
他虽凶狠,到底还是怕担责任,随即将烟晴的两个贴身侍女放开。
「娘娘,您没事吧。」重心不稳的烟晴立刻被搀扶住,脸色这才稍微好了点。
稳定好烟晴,我侧头才发现,许烛词也在宫妃里面。
她见我望着,浅浅地点了点头。
我现下看她,不知是何滋味。
这些人能轻而易举潜入后宫,多半是和许烛词脱不了干系。
而任务完成,她居然还在这儿,不太正常。
还未进大殿,便已感觉到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们被推搡着带了进去。
苏行和萧祁对立而站,座上的齐岳看到我们进来,眉头紧锁。
他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很快移开,视线落到烟晴身上,他的眸色深了几分,转头看向苏行,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苏行此刻已破罐子破摔,早就不在乎君臣礼节。
他狞笑一声,挥了挥手。
蒙面人立刻把烟晴带到了苏行的身边。
「皇上,晴妃娘娘这一胎可是重要得很。自从先皇后不能生育,大齐便再无皇子降生。」他说着眼神盯着烟晴的肚子。
说起来烟晴这一胎,也算是齐岳的第一个孩子。
无论如何,齐岳都不可能让他有分毫闪失。
果然,齐岳开口了:「你想要什么?」
「安全送我出城,在我到达安全地方之前不能有追兵。到时候自然会放了晴妃娘娘。」苏行简直狮子大开口。
这盘棋下了这么久,才终于让苏行露出马脚,齐岳此刻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晴妃身子沉重,不易舟车劳顿。朕不会让她跟你走。」齐岳不肯让步。
「那便没办法了。」苏行遗憾开口。
紧接着他的手下便欲将刀抵在了烟晴的脖子上。
我看着他的动作,忽然笑出了声。
「苏相现在拿的可是最重要的筹码,你怎么敢杀她?」
「你……」苏行忽然疾声厉色。
「倒不如我替苏相想个折中的办法。我来替她。一来我孑身一人,路上不会耽搁。二来我是烟家长女,筹码应该不会太低。」
苏行迟疑了一秒,却并未松口。
这时萧祁走上前来:「若是苏相觉得云贵人一个不够,那本王也一起同行如何?」
这样的条件确实要比只拿捏烟晴一个人要好,苏行思索一番,答应了。
随即有人将我掣肘住,苏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便请吧,云娘娘。」
我最后望了一眼齐岳,一旦苏行离开了皇城,那便再无法将他杀死。
这个道理,齐岳应该比我懂。
我特意走慢两步,余光看着苏行,轻声道:「苏大人可曾记得沈清。」
苏行疑惑地回头,我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道:「他是我哥哥。」
话音未落,三支箭从不同方向而来,同时贯穿了苏行的身体。
我只能看到他瞪大的双眼和微微张开的嘴。
我猛地踢向旁边杀手的腹部,在他未反应过来时挣脱双手。那杀手拔出剑便向我劈来,我趄身躲开,掏出袖子里的匕首,反手送入他的胸口。
殿内一瞬间涌出许多侍卫。
「保护晴妃。」齐岳吩咐道。
萧祁则着急地向我奔来。
许烛词拉着知意躲到了角落,有两个侍卫贴身保护。
一时间殿内乱作一团。
苏行的手下认定他的主子是我杀的,于是便招招下狠手。
我到底不是真正的烟云,实在招架不住这猛烈的攻势。
就在我快要躲闪不及时,一把短刃刺穿那人的腿,他顺势跪下。
我不敢停留,拿起手里的簪子直直地插进他的喉咙里。
我抬眼看了一眼那短刃的来处,只见齐岳握着剑,眉目凛然,正一剑刺向杀手的心脏。
我收回目光,看着旁边赶来的萧:「离我远点。」
「都何时了,你还顾着这些。」萧祁一口拒绝,并将我护在了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顾谦检查完尸体随后复命:「皇上,都死了。」
齐岳这才放下手中的剑,点了点头,看着尚未缓过来的众人:「今日大家都受惊了。大齐肃清内奸,每个人都有功。等明日早朝,朕会论功行赏。」
众人伏地跪拜:「叩谢陛下,愿大齐千秋万代。」
萧祁在救了我之后,便自觉地隔开了和我的距离。
「先把晴妃送回露华殿。」齐岳吩咐道。
知意悄然挪到我身边,低声道:「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
可下一秒,却见她神色诡异地抬起头,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声音发颤:「快……快走。」
我还未反应过来,一把刀就插进了我的胸口。
与此同时,
「小姐!」
「烟云!」
我直愣愣地看着胸前流出的血,却做不得任何反应,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知意又举起了刀。
可这次却没有插进我的身体里。
那把刀直直地贯穿进齐岳的肩胛骨处,和我上次刺伤的地方如出一辙。
齐岳闷哼一声,却还是立刻将知意踢倒在地,转身将我抱在怀里。
「顾谦快宣御医,快叫御医,快。」齐岳吼道。
我眨了眨眼,胸口的痛意让我意识开始模糊。
他这次的惊慌失措,是否又如之前那般都是演戏?
我静静地盯着他,眼眶忽然泛起一滴泪。
从前我们坦诚相待,灵魂契合。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仅看不懂他做的事,我也看不见他的心。
齐岳,你到底……为何这般?
我轻轻抬了抬手,齐岳凑到我耳边:「我在听,我在听,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抓住许烛词,不要……不要伤害知意。」
等说完那句话,我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据羽乐说,那天我晕过去之后,许烛词被关进了阙堂。知意也被侍卫控制住。
而齐岳紧紧地抱着我,满目通红。
在我被送去救治之前,齐岳甚至放出话:「救不活云贵人,朕便将你们满门抄斩。」
从未有人见过齐岳如此失态的一面,就连烟晴也定定地看了好一会,才颤颤巍巍开口:「皇上……您莫要着急……姐姐……姐姐一定会没事的。」
可齐岳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
31.
我昏睡了整整十日,等我醒来时,胸口还仍旧有阵阵痛意。
「小姐,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羽乐看见我睁眼,急急地向我奔来。
「早知道我就等会再去取药了,小姐醒来我都不再身边。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宫主临走前给我的救命药我都给你吃了,但是你还是没醒……」羽乐说着竟有些哽咽。
我握住她的手,安慰地笑了笑:「我现在不是醒过来了吗?没事了。」
「小姐你现在还有哪疼吗?你快先喝了药,我去叫御医。」说着转身便朝外走。
「徵清呢,我怎么没看到他?」我接过碗,灌了一口,居然意外有点甜。
羽乐忽然噤了声,面露难色。
恍若晴天霹雳,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事?」
「小哥哥那日射杀苏行准备撤退时,却被皇上的暗卫抓了个正着。」
不对,不对,我摇了摇头。
按理来说徵清那么谨慎,怎么会被当场抓住现行。更何况当时场面那么混乱。
除非……除非……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齐岳之前那些怪异的举动。
原来都意有所指。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并非真正的烟云。
「小姐,这几天我们殿外都有侍卫守着。皇上也每天都来看你。所以我想,小哥哥应该暂时没事。」
「羽乐,他都能下毒杀了我,还不死心地全国搜寻我。你觉得他真的会放过我们吗?」
「那……」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和羽乐循声望去,皆是一怔。
那人轻手轻脚走进来,抬头,也顿时愣住。
我和他谁都没有说话,屋内气氛一时让人无所适从。
彼此僵了好一会儿,齐岳开口道:「你先下去。让永乐殿里所有的人也都出去。」
齐岳的语气平静,却也让人难以琢磨。
羽乐担忧地望着我,我朝她摇摇头,示意她放心。
等到羽乐出去之后,屋子里又剩下了一片死寂。
我和齐岳四目相对,他目不转睛看着我,眼神逐渐悲伤,像是要将我看穿。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皇上是来看我还活着的吗?」
齐岳凝ťùₒ望着我良久,沉沉道:「你不会死。」
呵,我忍不住笑出声。
「是吗?皇上之前巴不得我死,现在却告诉我我不会死?」我冷声道。既然我的身份他已知晓,那么我也没有再伪装的必要。
「我没有。」齐岳说着便向我走近。
走到我床前时,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没有。」
齐岳说的极其认真,却让我陡然愤怒,我厉声道「没有?齐岳,你怎么敢说这两个字?你杀我亲人,断我宗族,你甚至还要对我赶尽杀绝,你没有?你……喀喀……」
我越说越愤怒,最后只觉胸口一阵钝痛,忍不住咳嗽起来。
齐岳见状,俯身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耳边有人急切地唤我一声:「阿芙。」
我忽然泪流满面。
痛意和恨意交织,可是却还有一些别的。它们在我脑子里翻滚汹涌,咆哮横冲,撕裂着我每一根神经。
「齐岳,这个名字,你最没资格叫我。」我咬牙切齿,一把推开了他。
我这时才发现,齐岳的眼中有泪光在闪烁。
我灿然一笑:「齐岳,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演戏。你能不能对我有那么一次的坦诚……?」
「我没想杀你。」齐岳突然近乎咆哮地开口。
他缓了缓,又低声强调了一遍:「阿芙。我真的从未要杀你。」
我冷眼看着他,并不觉得有丝毫可信。
「那碗避子汤,不是我给的。」
我一怔。
齐岳继续解释道:「是苏卿箩,她让人假扮张禄,假传我的旨意骗你将毒药喝下。」
「阿芙,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杀你,我怎么会杀你呢?」齐岳近乎哀求地看着我。
「所以你便杀了我父母,杀了我哥哥,流放我全族?」我双目通红,声泪俱下,「我父亲忠心耿耿,我沈家世代效忠大齐,却一夜之间变成了大齐的罪臣。我哥哥待你如亲弟,扶你上位,助你铲平奸臣,你为何……为何要杀死他们……齐岳……你为何要对我这么残忍?」
我止不住地发抖,绝望地看着齐岳。
他艰难的勾起嘴角,声音有些发颤:「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死。」
……
「什么意思?」
「我们的孩子,凶手并非只有苏卿箩。我初登帝位,前朝并不稳固。可苏行早已狼子野心,暗自结党营私,甚至妄图插手后宫。我已经失去了孩子,我不能再失去你。」
我冷笑一声,嘲讽道:「所以你以我沈家全族为代价换我?齐岳,你对我真是情深义重。」
齐岳默不作声,我继续开口道:「苏行羽翼丰满,若不早日铲除,恐会危及你的江山甚至你的性命。所以你便灭了沈家。这样苏行就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你也就更容易察觉出他的破绽。」
我看着齐岳低垂着眉眼,从身后摸出一把短刀,极慢地摇了摇头:「齐岳,你实在是一个太过自私薄情的人。」
当刀抵上齐岳脖子的一刹那,他蓦地开口:「阿芙,那晚你的刀上有毒对不对?」
我倏然怔住。
「那晚张禄让御医过来诊断,说伤势并不严重。可自从那次之后,我便感觉身体的精气在慢慢枯竭。那时候我就在想,阿芙,会不会是你呢?
「可我居然有那么一些庆幸。庆幸你终于不是一味的善良,你也有了要为实现的愿望不惜一切的果决和坚持。但我始终都在心里卑微地残存一些奢望。失去你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要是我没有一念之间做错了事,我们现在……该多好啊。」齐岳讲到这儿,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
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我看着齐岳的样子,一时心如刀绞。「要是没有」,多好的四个字啊。我何尝不希望这只是我一生中做过最凶险的一场噩梦。
「你希望我死,我会如你所愿。体内的毒想必无药可解,我死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所以阿芙,能不能再留我一些时间,我还有一些事……要完成。」他的声音很轻又很沉重,带着无限的卑微和恳求,却又何等孤注一掷。
齐岳替我擦干泪水,弯了弯唇:「阿芙,不要哭了。徵清我会命人将他送回来,你不要担心。」
可我却不知为何,眼睛,肚子,全身。我全身都痛,痛得我想呕吐,痛得我不住地流泪。
「一个月。」我终于止住了哭声,一字一句道,「一个月之后,我亲手杀了你给我爹娘报仇。」
「好。」他淡淡笑了笑,「一个月够了。」
32.
徵清被放了回来,却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有人给朝里的大臣送了封信,信上说我并非烟家嫡女,而是罪臣之女,是早已死去的先皇后。
「皇上,臣认为应该彻查云贵人的身份。」一老臣拱手道。
「放肆。」齐岳冷声呵斥,「一封简单的信便要让你们来查朕的妃子。我看,这皇帝之位,让你们做如何?」
「臣惶恐。只是这云贵人在塞外已久,自进宫之后,宫里就不断发生祸事。实在是……实在是难以……难以不让人多想。」
「臣附议,为了大齐百年根基稳固,请皇上彻查此事。」
齐岳嘴角弯起,眼里却没有丝毫温度。
「烟将军守我大齐边陲,夜以继日。可你们呢?上书议论宫妃,随意评判后宫。要不朕现在就退位,让众位爱卿来做皇帝?」齐岳的声音已然冷到了骨子里。
丝毫没了平日一贯的冷静淡然。
张禄担忧地望了一眼齐岳。
「臣等不敢。臣只是担忧皇上。若云贵人真是罪臣之女,那便是将整个大齐玩弄于股掌之中啊皇上。」那大臣为表示虔诚,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齐岳和张禄对视一眼,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忽然感觉自己一阵眩晕,齐岳咚的一声从王座上滚下来。
张禄厉声尖叫:「皇上您怎么了皇上。皇上……快宣御医……」
徵清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我托他将我带进阙堂。
朝堂之上的言论越发激烈,我原本不想理会,但却没想到那人将火势越引越烈。甚至烟枫在北境也受到波及。
这并非我想看到的。
徵清带着人躲过暗卫,将守卫放倒,带我进了关押许烛词的房间。
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齐岳默认的。否则我们也不会进来得如此容易。
许烛词瘫倒在杂草里,身上并无半点外伤。
见我们来,只是冷冷地眨了眨眼,继而翻过身背对着我们。
「许尚书的女儿竟然有操控人傀的本事,倒是让我小瞧了你。」我漫步走到许烛词身边。
「你是苏行的人吧。」对于我的明知故问,许烛词勾了勾唇,哼了一声。
我见着她的反应,上前两步捏住她的下巴,笑意盈盈:「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
「苏行失势,你为给他报仇利用知意杀害于我。但……你一贯的性子便是善于隐忍,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暴露了自己。」
许烛词听我这么说,愣了一秒,继而冷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还不明显吗?」
「你利用知意杀我。这样你会暴露身份,她会失宠,而我便会死。这一切的背后,最大受益者是谁?」
许烛词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让我想到了一个故人。虽然……你与她的性子千差万别,但你们都……爱而不得。」
许烛词猛地抬头,眼神凶狠。
我当做没看见,缓了缓,开口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的父亲身居要位,母亲是贵族嫡女。从她出生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被安排好了。那个小姐也是这么认为的。可直到她遇见了一个人。那人对她很好,即使在小姐表明心意之后,也从未越界半分。小姐自然也知道两人没有结果,可她想,这个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也是极好的。」
我每说一句,许烛词就往后缩半分。到最后,她整个人都贴在了墙角。
「但那人突然生了场大病,无药可医。而此时的小姐正要被父亲送去选秀。万般不舍之下,出现了一个女人,她说能医好小姐的心上人,但……有条件……」
我没有说完剩下的话,因为这后来的事,想必许烛词比我还明白。
她的眼中有淡淡的泪光,却怎么都没有化成珠子落下。
良久,她喑哑出声:「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我能救你出去。」
许烛词冷笑道:「先皇后真是慈悲心肠。」
……
「你的心上人,不过是那个女人众多棋子中的一个罢了。你真的以为?你那么幸运遇上了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你好好回想你们第一次相遇以及之后的种种,你扪心自问,这一切是否都太过巧合?」
我连续两问让许烛词几乎崩溃。
她紧紧抠住身下的杂草,喃喃道:「不会……不会的。」
她泪眼婆娑,却始终不肯落下眼泪。
「怎么会呢?我那么爱他,他那么爱我。」像是求证般看我一眼,然后低下头,扯出一抹惨厉的笑容。
好一会儿。
「原来是这样啊。」她发出一声叹息。
许烛词抬起头,眼神涣散:「你都想知道些什么。」
我转头看了徵清一眼,然后转过来,笑了:「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什么。但我……需要你死。」
33.
许烛词暴毙于阙堂,这下朝中更是对我怨声载道,强烈要求将我废黜,并清查烟家。
没有人相信我,除了烟晴。
真是难为她拖着那么大的肚子也要替我求情。
「我自小和姐姐一同长大,除开她去塞外那几年我们甚少联系,其余时间我们都形影不离的,长姐怎么可能会是……」烟晴哭得梨花带雨。
齐岳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云贵人的事朕自会定夺。你照顾好孩子,来人……送晴妃回宫。」
齐岳的态度模棱两可,可朝堂争论却日益汹涌。
甚至有大臣一起跪在殿外,求齐岳验明我的身份,给大家一个交代。
齐岳只能暂时将我囚禁在永乐殿,我那儿成了冷宫。
不过夜晚他依旧会翻窗进来。
我披着金蚕云袍静静靠在树下,转眼入秋了,树上的叶子掉得稀落,月光映着斑驳摇来摇去。
我听着后面的动静,伸手拢了拢披肩。
「怎么不待在殿里,夜凉你怎穿得这样薄。」齐岳说着便要伸手将我拉进屋,被我错手拂开。
齐岳不自在地缩回了手。
我越过他站在身后。
「烟晴马上就要生了。恭喜你,如愿以偿当父亲了。」我迎着冷气,声音便也越发冷。
齐岳不说话。
我自顾自地看着夜色,竟也酸了鼻子。
身后那人突然靠近,紧接着刻着龙蟒的月白雪袍将我整个罩住。
齐岳将我打横抱起,语气轻淡:「外面风大,先进去再说。」
他吩咐守在殿门外的羽乐:「把云贵人的冬袜拿过来。」
羽了看了我一眼,随即福身:「奴婢遵旨。」
齐岳一路将我抱到榻上,松开后又亲自点燃殿内的炉火。
「你这是做什么?」
齐岳避开我的眼神,侧坐在床上:「你那年因为小产郁结于心,从此便落下了病根。」
「还没到秋天,体内寒气就会侵入。」他说着接过羽乐手里厚厚的棉袜,在炉火旁烤,「你那时恨我只是小惩了苏卿箩,坚决不肯用引入殿里的汤泉。我命人在你殿里造的暖炉也被你悉数推翻。
「我不能在面上流露出我对你的在意,于是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直到……」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将烤的温热的袜子套在我的脚上。
那棉袜本就是动物毛皮制成,再加上炭火的炙烤,升温很快,整个人也有了些暖意。
可心却依旧冰凉如斯,我淡淡开口:「齐岳……你现在做这些……没必要。太迟了。」
齐岳抿唇,轻声道:「我知道。」
屋子里一时间又静了下来,只听到火炉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默了片刻,我开口道:「般媞那边,终究是你赢了。」
齐岳抬眸。
我自顾自往下说:「苏行死后,布隽图率领自己的部族欲杀般媞王取而代之。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两父子打得筋疲力尽之时。据说大皇子那晚高高站于檐顶,连发两箭,两人均成了那孤魂一缕。」
说到这儿,我轻笑道:「你还是这么喜欢自相残杀。」
齐岳也笑了:「你还是这么了解我。」
「那九夫人……」我问。
「她没死。」
我松了口气。
「但她永不能回到中原。」齐岳眯着眼,「阿芙,别以为我不知道知意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们都姓萧。」他故意将最后那几个字咬得很重。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我不禁喃喃出声。
「从沈家没落到选秀再到般媞,你一点一点把刀架在苏行的脖子上。逐步将权力都握在自己手里。这所有的人都成了你运筹帷幄的棋子。走到这一步,齐岳,你安心了?」
我盯着齐岳,却见他垂下了头。
良久,他眨了眨眼,眸中似有湿润。
齐岳握住了我的手:「阿芙,还有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34
烟晴生产那日,正是月圆之时。
宫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露华殿此刻也是喜庆非常。
烟晴顺利诞下皇子,满心满眼盼着齐岳来看看她。
齐岳比我先入殿。
烟晴在看到齐岳后又欣喜又激动,眼眶周围都是红的,任谁看都想心疼得将她揽入怀里。可齐岳只是面无表情地将孩子抱在怀里,退后几步正好与走进来的我齐平。
烟晴神色猛然一变。
我微笑着:「妹妹今天辛苦了。」
她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委屈道:「皇上特意允许姐姐来看我,我便不觉得辛苦了。」
我看着她柔弱顺从地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烟晴,你累吗?」
烟晴僵住,顿了顿,抬头望向我笑着说:「不累,能为皇上产下……」
「我是说,你为了得到齐岳的爱不择手段,步步算计,甚至不惜伤害无辜之人,你累吗?」
烟晴面色骤白,不自然地望向齐岳:「姐姐你在说什么……我……」
「烟晴,你既然知道我出现在这儿绝非正常,就应该明白他早已知晓你所做的一切。
「你还要装到几时,你真的不累吗?」
她抬头看着我,忽然勾唇一笑:「累?皇后娘娘,你装了那么久姐姐,应该比我还累吧。」
……
我初见烟晴那日,她和其他被选的妃嫔都不太一样。
大家都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只有她,静静站在槐树下,背挺得笔直,眼神温和,不知望着远处在想什么。
明明父亲身居高位,自然有人前赴后继地来献殷勤,可却被她一一婉拒。
于是便有人说她故作清高,心计颇深。
直到向我行礼时,我方才看见她手上深深的指痕。
原来她只是胆怯。
「我那时刚过十五岁生日,就被送来了宫里。她们以为是我觉得他们身家低,不屑与之交谈,便明里暗里给我使绊子……只有你肯真心待我。」烟晴垂下眼,回忆道。
「我被人欺负,你替我出头。我宫里缺吃少穿,你隔三差五让人送来,却从不说是自己的恩赐。就连我来宫里的第一个生日,也只有你记在了心里。
……我那时真的以为你如亲姐。」
她说到这儿,声音陡然抬高,看向齐岳:「我第一次侍寝,欢欢喜喜等了半宿,最后却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我才知道,你在我喝的水里下了药。皇上,你去哪了?你半夜爬上了皇后的床。然后你们有了孩子。」
烟晴扯开嘴笑起来:「多可笑,我的第一次侍寝,到头来,为她做了嫁衣裳。」
我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却不料齐岳突然开口了:「既然你都知道朕不爱你,除了沈芙,这后宫的女人,朕一个都没爱过。你知道这一点Ťŭ₃,你就应该做好你该做的,朕自然也会觉得亏欠让你在这宫中安稳度日。但你不知死活,不仅杀了朕和沈芙的孩子,还离间朕和苏行的关系。」
「你让他们变得越发剑拔弩张,这样,便总会有人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可这万全之策,就必须要有巨大的牺牲。而我沈家,就是那个牺牲品。」早在之前徵清调查我孩子的死因时,顺带查出来我全族的灭顶之灾还与烟晴有关。
「烟晴,你到底为何这样做,仅仅就是为了得到他的爱吗?」我伸手指向齐岳。
烟晴落下泪来,低低笑了一声:「这还不够吗?」
「明明是他告诉我他爱我的啊,明明我也知道,他望向我的眼里何曾有过半点爱意。明明……明明他的眼里只有你一个人……明明我都知道……」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说到这儿,烟晴忽然变得声嘶力竭。
她从喉咙里发出一阵苍凉的笑意,眉眼上扬:「你说人为什么这么贱啊……」
烟晴转头看向齐岳:「我以为沈芙死了,她的孩子死了,苏卿箩死了,你的眼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可从头至尾,在你那双深情的眼睛之下,尽是冷漠和不屑。」
「呵……」她冷笑一声,「皇上……,你要陪后宫那么多妃子演戏……你要说那么多句我爱你……辛苦啊皇上。」
「你不累吗?齐岳?」烟晴声泪俱下,身子不住地发抖。
「我好累啊……好累。」她极慢地摇了摇头。
却不知有人悄悄走到了她的面前。
等烟晴抬头时,一条绳子已经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既然你累了,那么朕便送你走。」
「对了,让这个孩子跟你一块,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齐岳看着烟晴手足无措地拽着绳子,笑着说。
在烟晴闭眼的那一瞬间,她看见自己怀胎十月,拼死生下来的孩子从齐岳的手中掉下。
她心死地闭上眼睛,这一生……太难过了。
「徵清。」我喊了一声。
随即在孩子将要落地之时,一道人影擦过地上,接住了地上的婴孩。
齐岳不解地望着我:「为什么要让他活。」
「孩子是无辜的。齐岳,也许你是一个好的君王,但作为丈夫和父亲,你实在不称职。」
「我……」齐岳开口想要解释。
「都不重要了,齐岳。自你登上帝位那一刻起,好像就注定了这般结局。可是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好皇帝。你足够冷血,足够坚硬。你任用贤能,即便你知道朝中有五门的人,只要他有治国之道,你还是有容下他的本事。」
夜里的风很大,窗子也被推开,落在人脸上也有了些许刺痛的感觉,眼泪竟也快要掉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可你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
齐岳在我身后,良久的沉默后,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你说得对。」
「阿芙……不要再难过了。就快结束了。」
35.
烟晴的死因昭告朝堂。
烟枫主动上交了兵权,带着一家老小归隐田园。
而我成了太子的生母。
烟晴和苏行暗中有过往来,于是她的势力也一并被拔出。
朝堂终于一片太平。
齐岳颁布新令。
凡是才学多识,为人刚正,有治国抱负的人,无论贵族寒门,无论是否罪人之后,都可通过考试为官当职。
此令一出,有大批人赶往皇城,一时间,蔚然成风。
……
齐岳连续几天都在正殿里批改公文,终于得空来我这儿。
他为沈家昭雪,追封我爹为忠勇侯,沈家后人可迁往京城,赐家宅良田,安享此生。
齐岳来时,我正在看墙上挂的画。
那画上是一个女子,细长凤眼,面容娇艳,不算年轻,却风韵犹存。
我听到脚步,转过身来。正对上他疑惑的眼神。
我笑了笑:「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
齐岳愣了一下,也笑了:「都知道了。」
从我第一眼看到十娘,便觉得她像一个人。
那近乎神似的眉眼,那无可复制的神态,实在太像一个人。
直到徵清告诉我,十娘从前是商门门主,因任务失败从而自愿离开五门。
我才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先皇去世那一日,究竟把齐岳叫进去说什么了呢?
是告诉他,他的生母到底是谁?
还是在告诉齐岳,这些年他对十娘、对齐岳的亏欠?
「所以这些年你一直知道五门的动向,但你一直都默认了对吗?」
齐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一会,突然开口:「是。」
「那是不是,你以朝堂中安插五门的人的性命为由,让我的哥哥以死为代价心甘情愿陪你演了出戏?」我的声音逐渐颤抖。
我看到我面前的人点了点头。
他沉稳而又坚定地说道:「是。」
「也就是说,我的哥哥用生命换来了五门长久的立足与安稳对吗?」
「是。」
我忽然落下泪来,我的四肢都痛得麻木。
良久的沉默之后,我才找回我的声音:「我有点冷了,坐下来喝杯酒吧。」
齐岳弯了弯唇,笑道:「好啊。」
我分别为齐岳和我斟了杯酒。
他看了杯子一眼,抬头望着我:「阿芙……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故事。」
「好啊。」我笑道。
「我从一出生开始,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因为我与生母长得太过相像,先皇极少来我这里。只是嘱咐下人要照顾好我。
「可他是帝王,他有那么多孩子,有那么多妃子,谁又会在意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
「于是宫里的人便开始欺负我,谁都可以。
「有一回冬天,屋里断了炭火,奶娘问了管事的,只说给,可直到春天都来了,也没供上。」
齐岳说到这儿,停住了。
过了一会,才继续说:「那天特别冷,奶娘为了让我暖和一些,给自己身上浇了冷水,让自己发高烧。我在她怀里躺了一整晚,等到第二天早上,奶娘已经死了。」
齐岳说得很平淡,却让我如鲠在喉。
齐岳那个年纪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我躺在娘亲的怀中,哥哥将剥好的荔枝送到我的嘴里,我们一起等着爹爹下朝。
在我出神的时候,齐岳又道:「从那刻起,我变了。」
「我开始频繁出宫,结识江湖人士,也认识了你哥哥。再后来我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可在宫里,我还是那个不受宠的、贱如蝼蚁的皇子。
「直到那天遇见了你。
太子一贯看我不顺,我便也借机惹上更多麻烦。
「只有你,傻傻地肯为一个不相识的人打抱不平。
「只有你……未曾轻贱于我。」
齐岳停下,细抿了一口酒,扬眉笑了:「酒不错。」
「后来的事,你便都知晓了。那年太子的瘟疫是我。程王归途遇刺是我。就连先皇病逝,都跟我有关。所有挡我路的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登上了王位,我便再不受任何欺辱,便可以与你共度白首。
「可直到我成了皇帝,受到万民敬仰。我方才发现,原来帝王才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
「阿芙,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
「我恨生下我却不养我的母亲,我恨养而不教的父亲。
「我恨我是这般冷血、卑劣、自私的人。」
齐岳低低笑了一声,又抿了口酒。
「好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阿芙,大仇已报。
「你不要再难过了……」
齐岳突然脸色一变,紧接着嘴角渗出血来。
他一笑,毫不在意地将它擦干。
下一秒,齐岳突然皱起眉,眼眶闪着泪。
他伸出手来:「阿芙,你能抱抱我吗?」
我盯着他不说话。
他又问:「你……还爱我吗?」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烟晴死之前的那般热烈渴望。
可我只是冷漠的摇了摇头:「不爱。」
我又补了一句:「早就不爱了。」
齐岳听完,还是淡淡笑了。
他道:「那便好。下一辈子……」
我打断齐岳的话:「下一辈子,我们都生在平凡的人家。我有我的少年郎,你有你的一双人。我会相夫教子,会和爱人一起变老,我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你也会。只是啊……我们不要再相遇了。」
当我说完这些话,齐岳的嘴唇已经泛白。
他强撑起一个微笑,轻声道:「好。」
我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看着齐岳喷出的鲜血,看着他的意识逐渐模糊。
……
我看着他缓缓闭上了眼。
他最后唤我一声:「阿芙……珍重。」
西风常恨,唯情是多,如今尘埃落定,却好似大梦一场。
那年他笑着牵起我的手,与我共话这万里河山,原也是那样好的时光。
36.
史书记载:大齐十一年,齐帝崩。太子年幼,贵妃烟云垂帘听政,改元号清宴。
边陲各国互为盟友,互通有无,大齐国泰民安,从此进入清宴盛世。
……
齐岳死后,张禄一封遗诏告知天下。
我从贵人一跃成为贵妃,我的孩子成了太子,我拥有无上的权力。
这在大齐百年历史中前所未有。
可那有如何,整个朝堂都是我的人,他们都为我所用。
五门暗卫尽受我驱使,梁王与我交好,周边小国皆俯首称臣。
我看似拥有了一切。
太子聪明好学,勤勉克己。
太傅教他治国理政,岑陌找了江湖人士教他武功,顾谦还是十二阙之首,保护太子安全。
清宴八年,我三十岁,太子八岁。
寿辰之上,百官朝贺,各国均派使臣进贡悉数珍宝,梁王也亲自带着贺礼来大齐。
就在齐岳死后的数月,梁国太子病逝,老梁王匆匆退位,下旨萧祁继位为皇帝。
这手法和当年的齐岳如出一辙。
不过好在萧祁称帝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使臣来与大齐修好。
……
我将萧祁约到了摘星楼上。
这是整个大齐最高的地方,放眼眺望,所目之及,尽收眼底。
可风也大。
「还好吗?」萧祁问道。
数年不见,他变得也越发沉稳,眉眼间也有了一些沧桑感。
「好啊。」我笑了笑。「这天下都是我的,有什么不好?」
我又给他一一列举:「太子德贤兼备,朝政稳固,百姓安居……好得很。」
一阵大风吹来,笑意在风里渐渐迷失。
因为下一句,我听到萧祁说:「那你放下了吗?」
我愣了一秒,道:「什么意思?」
「齐岳。」
我像是做了一个冗长又复杂的梦,如今从他人口中再次听到他的名字,才惊觉,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看着远方的飞鸟,我静了片刻,道:「不重要了。
「人已逝去,躯干将入泥土,魂将归于故里,前尘往事都不再作数了。」
我的话说完,沉寂了很久。
等了一会儿,萧祁才开口:「那你……愿不愿意……」
我回头,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眸中深沉似海。
四目相对,我忽然鼻子一酸,极慢地摇了摇头。
轻笑一声:「你还是当年那个说不出话的小屁孩儿。
「说来也是命运弄人,如果我们那时都能认识到,那便是喜欢;如果我们都能再往前走一步,也许就不是现在这般结局。
「可是啊,天意这般,世俗难免。
「也许一开始我喜欢上齐岳是因为他身上有你的影子。所以先前的遗憾都将将补给了他。
但我爱他。爱他是齐岳,是我的夫君,是我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是我爱的人。不为别的,他只是齐岳。」
可我和他之间,隔着误会,也隔着天人永别。
齐岳死后,顾谦带我去了一个地方,我见到了我的爹娘。
那时候我才得知,那出戏,哥哥以自己为筹码,以此换来五门和沈家的平安。
而那三颗人头,刺激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些潜藏于宫中的眼线。
可齐岳从未告诉我真相。
我一心让他死,他便也如我愿。
可他确实杀了哥哥,纵使他是为了百姓安居,朝政稳固。
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可是啊,我这一生,都无法和自己和解。
「所以……」我湿了眼眶,「萧祁,不必再等我了。我们的缘分便止步于老友吧。」
我眨了眨眼睛,一滴泪落下。
闪烁的泪花中,我看见萧祁红了眼。
他淡笑一声:「终是我太懦弱了。」
「不怪你……不怪你……」我哽咽道,「这些年的陪伴我都记在心里,你为了帮我稳固局势,才逼父退位,你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一直保护着我……我何其有幸啊……何其有幸。」
「只是……只是…」我用指腹抹了抹眼睛,「只是我这一生……已再无任何念想。」
从前万般情意,今后都将深埋于心,只在偶尔,将这心事放于高楼,唱给风听。
「下一辈子……」萧祁轻轻开口,扬眉笑道,「那下一辈子,换你……算了……还是我来吧。
「下一世,我肯定会第一个找到你,告诉你我爱你,我们会相爱,同赏月,共淋雪……我们会幸福地过完一生。」
萧祁弯了弯唇,眸中似有万种情,温柔道:「可以吗?」
我努力压住喉中的酸涩,扬起嘴角,朝他莞尔:「好。」
山河漫漫,高楼百尺,莫回头,莫回头。
后记
我叫齐宴,是大齐的国主。
我的生母是晴妃,太后是我继母。
六岁那年,太后将我的身世和盘托出,我震惊了许久。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似乎想证实这只是一个玩笑,可面对我的错愕和愤怒,她却只微微一笑:「等你长大也可来寻我报仇。」
从那以后,我便对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亲昵。
可她却一如既往,对我悉心教导,照顾有加。
有一年她病了,从屋外时常能听到她的咳嗽声。
我的心狠了又狠,最终却还是走了进去。
白色的罗纱被风吹的轻扬,屋内的药膳味渐渐散去,她静静躺在床上,皮肤透着苍白,眉头微皱,嘴唇轻轻张开,不知在喃喃些什么。
床边的侍女见我忙要行礼,我摆了摆手。脚步放轻,刚要上前几步,她的眼缓缓睁开,下意识朝我这边看来。
我一愣,却见她忽然温柔一笑,道:「宴儿来啦。」
她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的嘶哑,可不知怎的,我竟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温暖。
像很久之前,我跌跌撞撞地向她跑去,她双手张开,笑意盈盈:「宴儿,来。」
我顿了顿,闷声道:「我来……看看你。」
一旁的侍女立刻行礼告退,房间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说是看看,却也只字未提她的病如何。
我站着看她,她微微阖眼。
静了片刻,她忽然轻声道:「你知道我为何告诉你的身世吗?」
我沉了沉眼,不说话。
「你大抵还是觉得我是在报复你和你的母妃。你恨我也在情理之中。但宴儿你要知道,你身上的担子担的是万民。你的母妃、你的父皇……还有我……我们都做了许多错事。我希望你可以不再重蹈我们覆辙。」
「我不想当皇帝。」我脱口而出。
又在短暂的静谧之后,低声道:「当皇帝……太孤独。」
我自小便被太傅教导,书乐艺礼政道无一不会,无一不通。
可我不快乐。
我听到床畔传来一声叹息,生出无限怅然和悲悯。
她张口道:「这世间……没有人不孤独。」
我愣了一秒。
她又继续说:「我病将好未好,今年除夕,你代我出宫去看看吧。」
清宴十六年春,我坐在她床前,她踉跄睁开眼,烟波依旧清澈如初。
可她颤抖伸起的手却也在昭示着她的脆弱。
她轻抚着我的脸,良久,牵起嘴角,柔柔说了一句:「瘦了。」
我的眼泪忽然汹涌而出。
那年除夕,我看见有人阖家团聚,笑逐颜开;有人跪坐在街边,衣衫褴褛;有人捧着刚炒好的糖栗子,笑着和伙伴分享;有人因为一个冻得发硬的馒头大打出手;
而我坐在最高位,犹如诸神执掌众生。
那一刻,我的心一阵钝痛。
若我的众生为生所迫,为死所屈,犹如世间蝼蚁,若我的众生祈求神明顾他,却不得回响?
那这神究竟做了什么?
我终于明白她为何每月都要出宫巡视,又每次都万般愁绪。
众生芸芸,众生何苦?众生孤独。
而我,要我的众生,抬头可看日光灿灿如流,低头可有烁烁星辉与共。
可她却看不到了,她看不到了。
最后的几秒里,她低声叫着我的名字。却好像又在叫着旁人。
院里的桃花刚刚冒出新芽,正是春天顶好的日头,她眯着眼笑了笑,一滴泪滑过,她最后道:「宴儿,珍重。」
……
清宴十五年,太后还政齐帝。
清宴十六年,三月初七,太后薨。齐帝悲痛不已,遂罢朝七日。追逝其为敦亲善贤太后,每年此日,举国缅怀。
——《齐书》
太后贤良聪慧,无奢,无越,唯爱好作画。
画上都画着同一个人,那人身穿一身月白锦袍,眉眼深邃,唇微扬,只堪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画下附了一行小字:
「不负你河清海晏,歌舞升平。」
——《清宴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