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有三女,雲遊至此的仙人留下判詞:
一女為後,一女為將,一女為娼。
如今長姐是皇后娘娘,二姐身在邊疆……
那就只剩我了。
1
仙人雲遊到大周朝的那天,是皇后娘娘千秋宴。
長姐一身華服,溫柔端莊地坐在上首。
她生得貌美,身份又尊貴,是周帝舉傾國之力養出的明珠。
民間傳言,
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皇帝也會遣人去摘下來。
宮宴未到時辰。
台下的臣子們都圍在父親身邊恭維,
說他好福氣。
膝下三個女兒,長女羋惠母儀天下,次女羋璋巾幗不讓鬚眉。
「至於三小姐……也是很活潑的嘛!」
一眾叔伯們摸著我的頭尬笑。
大約生的孩子多了,總有一個是來討債的。
我不如長姐溫柔美麗,也不如二姐武藝高強,從小就是讓夫子最頭痛的皮猴子。
我撇了撇嘴。
忽然看到天邊飄過一塊青色的雲,雲上……竟然有一個人!
青雲驟然便到了眼前,仙人鬚髮花白,他看著父親撫掌大笑兩聲,複又歎了口氣。
在座的人都驚住了。
父親思忖著問:
「仙人何意?」
那老頭緩緩開口:
「相爺可有三女?」
父親點頭。
「羋氏三女,同源不同命。」
「一女為後——」
高臺上的長姐頷首執禮。
「一女為將——」
父親的眉梢也浮上幾分得色。
然後仙人便不說話了。
我年紀小,性子急,忍不住去扯仙人的白鬍子:
「老爺爺,您還沒說完,那還有一女呢!」
周遭的人也好奇地望過來。
父親板著臉拍開我的手。
「沒規矩的皮猴子。為父我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別給我惹事就好。」
我不依不撓,眼巴巴地朝那仙人看。
「兩個姐姐都有大本事的,那我呢?我日後是王妃?還是富商?或是女俠?」
背靠羋家這棵大樹,總不會混得太差。
仙人又長歎一口氣。
青雲浮上半空,寒風陡然而生。
「周朝氣運將盡,羋氏——」
「一女為後,一女為將,一女為娼!」
2
爹下了死命令。
「羋舒!從今日起,你不許踏出羋府半步!那些個三教九流,若是再叫我瞧見你們來往,我就打斷你的腿!」
相府的女兒為娼女,滑天下之大稽。
爹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素日裡愛結交朋友,上至皇子公主,下至車夫商販,壞了名聲。
「說不準什麼時候讓人拐了去!」
長姐的千秋宴上,原本不少人家想替自己兒子Ṱų⁴說親,明裡暗裡打探爹娘的意思。
可是那白鬍子老頭一通亂說以後,再也無人敢上門。
我羋舒,一時間成了京城大家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物。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
我扒拉在地上潑皮耍賴。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羋丞相眼睛一瞪,就要去請家法——
「你個不肖女!這幅樣子,日後如何嫁得出去!」
我一咕嚕爬起來藏長姐身後,皇后總也不動的金步搖叮鈴作響。
「誰要嫁人,我才不嫁,一輩子都不嫁!就賴在家裡,就賴你——」
「長姐救我——」
爹更氣了。
「小兔崽子,看我今天不——」
棍子被長姐溫溫柔柔地攔下。
「爹,消消氣。」
君君臣臣,縱使是父親,也不能拂了皇后的面子。
我躲在長姐身後做鬼臉,聽她勸道。
「那老者不過信口一言,本宮和二妹妹的事天下皆知,算不得什麼秘密,父親又何必信他?」
「我羋家的女兒,必不會淪落如此下場。」
就是。
長姐寵冠後宮,二姐殺敵無數,父親官拜丞相。
哪裡的娼館敢收我?
那白鬍子老頭分明是在弄虛作假,說不準過幾日便要來府上,說什麼「破財免災」。
要相府付他銀子。
若到了那個時候,我定要將他的鬍子都揪下來,喂狗!
3
可白鬍子老頭就這麼消失了。
再也沒來。
我在閨房裡呆得長毛,連屋子裡有多少塊磚都數了個清楚明白。
父親讓我學的刺繡,古琴,書法,我是一個都學不進去,聽得昏昏欲睡。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
我偷摸著探出腦袋,「籲」了一聲,喊來家養的小鴿子。
「速去尋裴兄相救!」
一刻鐘後。
裴鶴,我拜把子好兄弟,拎著一根粗麻神站在了後院牆頭。
「老三,上來!」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裴家世代武將,他的四個哥哥都在邊疆,唯留這個小兒子在京城。
家人給他取名鶴,意在閑雲野鶴,做個閒散貴公子,日後考取功名,當個文官。
可惜他和我一樣。
天塌下來有哥哥姐姐頂著,是京城裡出了名的紈絝。
「老三,你偷溜出來,想去哪兒?」
「去清風樓吃酒,還是去校場射箭?或者去徐老頭家,他家養了新大貓,威風得很!」
我解下腰上的身子,扣頭就給了他一個暴栗。
「沒大沒小,叫我姐。」
慣是沒規矩的,比我還小兩歲,成天老三長,老三短,心思野的很。
「我們買青樓!」
「啊?」裴鶴人傻了。
我墊了墊錢袋裡的銀子。
「京城最大的青樓是哪個?走,我們去買下來!」
既然那白鬍子老頭說我日後為娼,那我就提前去當青樓的東家。
還有哪個鋪子,敢發賣自己的東家不成?
4
……
我和裴鶴灰溜溜地離開了煙雨樓。
京城最大的青樓,我手裡的錢袋子,再加上裴鶴腰上的玉佩,頭頂的發冠,也不夠包花魁一夜。
「老三,那叫什麼霏雨的花魁,也太貴了吧!」
裴鶴連連咂舌。
羋府富庶,我向來沒在錢上委屈過。
可煙雨樓的揮金如土,還是極大的震撼了我和裴鶴。
白銀五十兩進門,白銀千兩過夜,黃金百兩博美人一笑,黃金千兩春風一度。
我們雖年紀小,可卻也覺得哪裡隱隱不對。
可到底是年紀小,哀歎兩聲便忘在腦後。
「煙雨樓買不起,總有能買起得,我還就不信了!」
要不說裴鶴是出了名的紈絝呢。
他帶著我在小巷子裡繞啊繞,繞到了一條水巷的畫舫。
說是畫舫,不過是一艘破船,罩著枯草搭的蓬。
年邁的老鴇穿著褐色的衣裳,倚在矮凳上曬太陽。
「呀,嬤嬤,你這娼館,怎麼連客都不攬?」
怪不得生意不好。
老鴇抬起眼皮看我們,見是倆娃娃,嗤笑一聲。
「走走,這兒不做你們的生意。」
我還不服氣。
裴鶴給老鴇遞了銅錢,這老婦人才開口。
「水巷裡的娼館,不比街上的花樓,沒那麼多花樣。」
「做工的漢子夜深了,鑽進這巷子裡,交上幾個銅板,往被窩裡一靠,那女人長什麼樣子都不曉得的。」
我啞然。
「只要幾個銅板?」
城裡的青樓我們都問過了,最便宜的,進門也要五兩銀子。
老鴇又嗤笑一聲。
「窮人家的,不賺這幾個銅板,家裡的娃都得餓死!」
我朝那破船裡看,這才發現——
船上的女子大多上了年紀,好幾個懷中還抱著孩子,臉上的表情,又慈悲,又麻木。
這和煙雨樓,一點都不一樣。
「貴人們,皮肉生意換一碗飽飯,這才是娼啊。」
我渾身一震。
5
我買下了清水舫。
就是那艘破船和上面的女子。
名字是裴鶴取得,他說為了活著,清清白白。
原打算買下一間青樓,讓花魁娘子給我歌舞,再喂個葡萄,喝個小酒,甚美。
可看著破船上的女子,暴露的衣裳,麻木的神情。
我都還在那兒站著呢,一個黑臉漢子急哄哄地丟下幾塊銅錢就往船裡鑽,渾身臭得很!
沒忍住。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臉上已經掛了彩,黑臉漢子罵罵咧咧,裴鶴拿著刀擋在我身前。
只消幾眼便瞧得出我們倆非富即貴,那漢子沒敢惹,走了。
我抹了一把臉。
啞著嗓子。
「以後別接客了。」
方才臉上表情紋絲不動的女子,突然一個個神情激動。
「不成!」
「難不成要餓死我們!」
「絕對不成!」
我不讓她們接客,竟比伺候那臭烘烘的黑臉大漢還要可怖。
老鴇歎了口氣。
將錢袋子遞還給我。
「你還是走吧。」
「接了這錢,卻要斷了大家的營生,這世道有骨氣的人活不下來。」
拿在手中的錢袋子突然重到手疼。
我咬了咬牙。
「你們隨我來,到我府上做些個丫鬟婆子!」
不過是一船女子,我央著父親,總有辦法。
裴鶴牽住了我的袖子,微微搖頭。
那老鴇訝異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拒絕。
「這水巷裡的船,幾十條不止,貴人顧得上一條,卻也顧不了全部。」
「更何況高門大戶更是勢力,不把人命看在眼裡。咱這船上,也不是沒有高門裡扔出來的。」
既然不肯隨我走,我低聲問:
「去尋個好人家呢,總有人要討媳婦的。」
剛剛那黑臉漢子瞧上的姑娘,看著和我二姐一般大,卻已經拉扯著兩個孩子了。
她在臉上擠出一絲笑意。
「討一個媳婦,要喂三張嘴,哪個肯幹賠本的買賣。」
「我娘家兄弟六個,沒一個討著老婆,村頭都是餓死的人,吃飽一個都難。」
這也不成,我又問:
「那去官府討個營生呢,我朝不拘女子從軍,前線都有女將軍……」
「呵!」
老鴇冷笑一聲。
「女將軍前後幾百個漢子護著,用上好的兵器和盔甲,難不成是靠她自己當得兵!」
我張了張嘴,想反駁。
不是的,我二姐自幼習武,一腔忠君愛國的將心,在沙場上從來不懼敵人……
可是那老婆子說的也沒錯。
父親安排了護衛,長姐也安排了護衛,他們前往疆場的唯一使命,就是護住二姐的性命。
如此說來,這世道,貧苦羸弱的女子,被夫家棄了,竟沒有別的活路!
我最終還是將錢留了下來。
「裡頭的小孩兒發熱,去醫館看看罷。」
「這錢收了,我便是東家,我……不插手你們營生,可有著這份錢,日子便寬裕些,遇著不想接的客,便趕他走!」
6
烽火連三月。
長姐的千秋宴大擺七個日夜。
但二姐始終沒回來。
北疆又陸陸續續打了六個月的仗,一退再退,如今固守嘉峪關。
她捎了一封家書回來,拆開,卻是空白。
那日父親執著空白的信紙,沉默了很久很久。
二姐剛去沙場的時候,送回的家書裡密密麻麻,寫滿了壯志。
她要建功立業,要驅除韃虜,要將大渝鐵騎徹底趕出大周的疆土!
可邊疆苦寒。
於是二姐要糧草,要棉衣,要兵器。
曾經也是皇帝親封的「紅纓」將軍,親筆題的「巾幗英雄」。
可遞上去的請旨,石沉大海。
二姐央著長姐去問,央著父皇去問。
皇帝哈哈一笑,摩挲著長姐的手。
「阿璋當了將軍還不成?那,去將庫房的藍玉頭面取來,夜明珠也取來,賞她!」
二姐這才知道。
原來所謂的「紅纓將軍」,並非皇帝賞識她的武功謀略,而是賜給寵妃的恩賞。
一杆紅纓槍,和耳墜的珍珠,頭上的玉冠,並沒有區別。
要封賞,拿去!
要糧草,沒有。
宦官粉白著臉,掐著嗓子傳旨。
「將士養著是要打仗的,仗打不贏,還敢同孤要銀錢?」
可是二姐分明說,潼關那仗是可以贏的!
老將孤守四個日夜,最終彈盡糧絕。
破布衣裳,草皮樹根,如何能打得過吃肉喝酒的敵軍!
仗打不贏,就沒有糧草。
沒有糧草,就打不贏。
我憤憤不平,想要出聲,卻被父親一把拉下。
他跪著領旨,頭垂得很低,很低。
再後來,二姐寄來的家書,父親再也不往坤甯宮送了。
直到二姐也意識到什麼。
再寄回,便是一份空白的家書。
我和裴鶴想著法兒給北疆偷偷送錢,被父親發現,那天他提著棍子,把我屁股都揍出了血。
「逆子!什麼都敢做!」
「你知不知道,上一個偷偷寄錢出去的,全家都被斬了!」
我咬著牙流淚。
「路這麼遠,你們兩個小兒,這錢途中被昧了、搶了、丟了,都不知道!」
我含著滿口的血腥味頂嘴:
「那我們就什麼都不做嗎!」
孤零零地把二姐丟在邊疆。
什麼都不做嗎?
7
京城的難民越來越多了。
江南水患,西南天災,北境戰亂。
有時行走在路上,左邊是煙雨樓一擲千金下的靡靡之音,右邊是皮包骨頭餓死在路上的人。
ţûₘ裴鶴偷偷從後牆帶我出去的事兒被發現。
父親把我鎖在閨房裡。
我只能從府中丫鬟婆子臉上的神情裡,窺探幾分外面的樣子。
裴鶴到底是裴家人,父親不好駁面子,允他偶爾來尋我。
「老三,怎麼不好好吃飯。」
我擔心。
如果逃難的人已經到了京城。
那嘉峪關……是不是也破了。
二姐還好嗎。
裴鶴的哥哥們,都還好嗎。
我們彼此沉默著。
裴鶴擠出一個笑。
「小老三,人不大,操心的事情倒不少。」
「京城裡的難民散了,放心吧。」
我睜大了眼睛。
「真的嗎?」
「真的。」
他點頭。
「我來的路上,路面乾淨,街巷安靜,煙雨樓又開張了,京城裡沒有難民。」
裴鶴是不會說謊的。
這小子從小說謊鼻子就發紅。
於是我放心了,大口炫了兩碗米飯。
「也不知道二姐現在怎麼樣了,嘉峪關是不是在下雪?她都好久沒有寫家書回來了。」
裴鶴摸了摸我的頭。
「要反天啊你小子。」
「想知道你二姐的消息嗎?」
裴鶴一句話止住了我想要揍他的手。
「快說!」
我凶巴巴地盯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是裴家的家書。
家書是裴鶴大哥。
裴大哥一向穩重,是裴家四兄弟裡的頂樑柱。
他在信裡說,他和二姐定了終身。
「我二姐她!——」
「祖宗,小點聲!」裴鶴連忙來捂我的嘴。
我太驚訝了。
我們幾個孩子從小就怕裴大哥,他慣常板著一張臉,和我爹一樣,言辭甚少。
二姐那樣風風火火的性子,居然會喜歡裴大哥!
而且,
「他們怎麼就私定終身了?我爹爹不知道嗎?他們拜堂了嗎?」
「裴大哥怎麼在信裡話都這樣少,這麼大的事情,就這麼幾個字。」
這些問題,裴鶴一個都回答不了。
他搖搖頭。
既然二姐家書不說,那自然有她的理由。
不過要成親,總得回京城吧。
我都一年多沒見二姐了。
「等二姐回來,定要罰她同我吃酒!」
8
二姐還沒回來,宮中先傳回了好消息。
長姐懷孕了。
這是周帝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
之前不知道怎地,後宮佳麗三千,誰的肚子都不見動靜。
皇帝大悅,在朝堂上下旨,要為長姐和嫡子建造恢弘的摘星閣。
摘星閣高三十九層,每一層都要鑲滿玉石珠寶。
他說長姐是仙人都承認的皇后,素有仙緣,是大周的福祉。
消息傳回羋府,父親臉上的溝壑更重了。
國庫虧空,賦稅繁重,連年戰敗。
在這個節骨眼上大肆建造摘星閣……
第二日,父親在朝堂長跪不起,懇請皇帝收回成命。
我和裴卿不知宮內的消息。
只知道夜裡,父親從宮中回來,額角通紅,眼睛也紅。
「洛禦史死了。」
死諫。
撞死在金鑾殿上雕龍的立柱上。
粉面的公公笑眯眯地跟在父親身後。
我倉皇地扯住父親的袖口。
洛禦史死了,那父親呢,是否受了牽累,是否被責罰……
「恭喜羋國公,恭喜羋三小姐。」
我看向父親,卻見他閉了眼,留下兩行清淚。
不降反升。
洛禦史的屍身被草草扔到了亂葬崗,父親卻加封了國公爵位。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羋惠是羋家的長女,摘星閣是為羋惠建的。
父親的國公之位,濺了洛禦史的血。
送走那宦官,我輕聲說。
「我進宮去找長姐。」
周帝如此寵愛我的姐姐,那長姐的話,他總該能聽進去幾分。
長姐從來不是喜好奢華的人,她愛讀書,愛種些花草,幾朵小花就能欣喜很久。
上個月聽說城內餓殍,她專程托人送錢送東西出來。
御賜之物不可輕易轉賣。
長姐送出來的,都是自己攢下的錢財衣物,和當年從羋府帶走的東西。
這樣的姐姐,怎麼會揮霍民脂民膏去建造摘星閣。
「荒唐,你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哪兒都不許去!」
我急了。
「那就這樣看著嗎,爹,你知道外面都怎麼罵姐姐的嗎?」
「就連府上的人出門都被人砸石頭,我昨兒都瞧見了。」
父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羋惠是皇后,羋璋是將軍,唯有你……你絕對不准出去。」
未盡之詞。
是那位仙人的判詞。
9
我又一次放出了我的小鴿子。
半夜三更,裴鶴癱著臉單腳立在加高版的後牆上,腳下是豎著的鋒利鐵片。
「老三,如果不是我輕功好,今晚上就得紮死在你家後門。」
我心虛地縮了縮頭。
「裴鶴,快帶我出去,我要去見長姐。」
但他沒動,手上也沒帶繩子。
「老三。」
「皇上下了禁令……坤甯宮封了,沒有人能進得去。」
「那我長姐怎麼樣了!」
「皇后娘娘身懷有孕,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可要我如何放心。
動盪的朝局,已犯眾怒的恩寵。
觸柱而亡的洛禦史進宮前,用血寫了文書,字字句句,都在說姐姐是妖後。
我不懂,明明下令揮霍的人是皇帝,明明強征賦稅的人是酷吏。
可為什麼,要將一切罪名安插在長姐頭上。
她根本就不想要摘星閣。
自古「妖妃」都是什麼下場,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明白。
但變故來不及讓我想太多。
長姐的平安尚未可知。
父親便一病不起。
這下沒有人能將我束縛在後院了。
我徹夜守在父親塌邊,看他消瘦的面容和越發深沉的眼。
「羋舒。」
他喊我。
「從前我想,站得夠高才能護住你們仨姐妹。」
「可站得太高,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國公,丞相,外戚。
我們羋家,和周帝牢牢地綁到了一起。
我俯下身,將臉貼在父親手上。
「爹,我聽裴鶴說了,外面的情況都在變好,城裡的流民都沒有了。」
「二姐和裴家哥哥們都能征善戰,大周不會有事的。」
父親眼中劃過訝異,複而頷首。
「那就好,那就好。」
可惜我垂著頭,沒有多看幾遍他的眼睛,也就自然沒讀懂他話中的深意。
10
大周最尊貴的嫡子呱呱落地。
再次見到長姐,是一年後,小皇子的滿月禮。
摘星閣耗盡了國庫最後的餘留。
可長姐發冠上的翠玉鳳凰依舊栩栩如生,大殿依舊是金碧輝煌。
美人彈唱,赤著足搖動著裙擺。
臣子們一杯杯地飲酒,遙祝大周皇室永傳不衰。
大家似乎不知道關外在打仗,也不知道江南的水患未止。
裴鶴獨自坐在桌案前,一言不發。
過了年,他好像突然就抽條拔高,一下子比我高了一個頭不止。
可他也越來越沉默。
甚至……有些像裴大哥。
二姐和裴大哥再也沒有傳回過家書。
又或者是曾有過,但父親和裴鶴都不肯告訴我。
總之,等宦官抖著腿連滾帶爬地闖進了小皇子的滿月宴,尖利的聲音刺破大殿的喧囂——
「報!——」
「大渝,大渝破了肅城,正……正往京城而來!」
肅城?!
殿前一片譁然。
不是潼關,不是嘉峪關,而是距離京城不過百里的肅城!
我軍何時竟退到了肅城!
肅城失守,那——!
周帝正搖著九連環,逗弄長姐懷中的孩子。
聞聲,頭也不抬。
「拖出去斬了,晦氣。」
宦官面色慘白地癱在地上。
「等等!」
是裴鶴。
他不知何時起得身。
「肅城破了。」
「那……我大哥呢?」
宦官哆哆嗦嗦,老半天說不上一句話。
眼看著周帝耐心告罄,長姐眼中含著淚,玉手搭在周帝的衣袖上。
皇帝像是才想起來。
自己妻子的妹妹,也在前線。
這大約喚起了他為數不多的一點耐心。
「行吧,不斬了。說。」
宦官的嗓音變了調,一切都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我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卻無法把那幾句話拼湊起來。
「裴將軍,戰死。」
「裴家二郎、三郎……戰死。」
「羋將軍,重傷昏迷。」
「北疆軍十不存一……」
裴鶴僵著身子站在我前面。
我冰涼的指甲觸碰到他冰ṱů₍涼的手。
彼此都沒有知覺。
「裴鶴……」
上首突然騷亂起來,宮人們一臉驚恐,酒杯茶盞都摔碎了。
是皇后娘娘,暈倒了。
11
肅城血戰,大渝雖然勝了,也損失慘重。
他們駐紮在肅城內,屠城。
七日後,二姐回來了。
她穿著一身孝服,扶棺。
裴家三位郎君,終於回家了。
裴鶴已經七日不曾開口說話。
從前整日裡像只鴨子,老三長老三短的,突然就變了模樣。
我徒勞地跟在他身後,攥著他的手腕。
長街上一片素縞,戰死的不僅有裴家將軍,還有更多的將士。
二姐一步一步地走到裴府門前,她眼底似是深潭,面上是大病初愈的慘白。
一手握著紅纓槍,一手拿著裴大哥的牌位。
裴鶴乾澀的嘴唇動了動,上前一步。
「……大嫂。」
那是七日來,他說的第一句話。
二姐沉聲說,回家。
裴府大門打開,迎三位郎君歸府。
等到人群散去,門窗緊閉,屋裡唯獨剩下我們仨人。
二姐的眼睛突然就紅了,她死死地咬著下唇,滲出了血。
我沒忍住,帶著哭腔喊她。
「二姐。」
強撐著重傷的身體,一路扶棺回京,縱使全京城的眼睛都在她身上,都沒有半分神色變化的羋璋。
一瞬間泣不成聲。
裴鶴偏過頭,淚順著臉頰落在手上,落在裴大哥的牌位上。
裴承兩個字。
是二姐的筆跡。
12
二姐跪在父親病榻前,還穿著那身孝服。
「爹。」
父親半坐著,胸膛氣得發抖。
「羋璋,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
二姐臉上的淚痕已經看不見了。
「女兒知道。」
「混帳!」
羋府二小姐,和裴家大郎,無婚約,未成親,可如今她卻公然以裴承未亡人的身份回到京城,操持裴家喪事。
「裴家滿門忠烈,可敬。但你未必要以這種方式!——」
二姐ţũ̂₋打斷了他。
「爹。女兒不是要為裴府撐腰。」
「早在嘉峪關,我就和……裴承許下終身。北疆軍皆是我二人情誼的見證,我們亦在肅城拜過天地。」
「女兒和裴承,是夫妻。」
我們這才知道,二姐將宮中賜給她的金絲軟甲送給前鋒,自己卻中了箭。
嘉峪關一戰,是裴大哥冒死救了她。
「如今裴府是裴鶴當家,我已拜過裴家祠堂。」
「還望父親成全。」
父親心痛地看著二姐,卻怎麼都說不出指責的話。
她才二十二歲,鬢角就已經有了白髮。
裴氏未亡人。
頂著這個名號,羋璋這一輩子,都無法改嫁了。
「國將破,民皆苦,羋璋願為國死,從不曾想過改嫁!」
我上前去拉二姐起來。
「聽聞大渝在肅城駐紮,並未行軍。敵軍深入我周朝腹地已久,未必會來攻打京城。」
事情還沒有到無可轉圜的地步。
也許大渝會退兵。
這場仗打了太久太久,大渝內部也有不同的聲音。
二姐卻轉眸看向我。
「未必是大渝。」
什麼意思?
我愣怔了下。
「城外的難民恐怕比城內的人都多,一道城門,真的攔得住麼?」
我猛地看向父親。
13
裴鶴和父親都說,難民離開京城了。
如今的長街上,也的確看不到饑寒交迫的人。
我也就以為,是災情緩解,百姓都回鄉去……
如何回鄉?
江南水患,朝廷從未認真賑災,聊勝於無的賑災款,層層盤扣,甚至都出不了京城。
肅城都破了,北方土地恐怕大多被大渝和接壤小國吞併,留著便是個死。
那難民能往哪兒逃呢……
如果他們沒有歸鄉,京城內又看不到他們的蹤跡。
那只能是……
皇帝下旨,將難民驅趕出城,再不管他們的死活!
話題太Ṭű̂ₛ過沉重,一時竟無人出聲。
良久。
二姐換了話題,她開口道。
「年初在嘉峪關,如果沒有爹托人送來的糧食和衣物,北疆軍連上個冬天都熬不過。」
「羋璋替北疆軍謝過爹爹。」
我訝異地看向父親。
當初我和裴鶴偷偷送東西,爹可是差點打花我的屁股。
羋相斜睨了我一眼。
「怎地,在你眼裡,爹就是見死不救之徒?」
我不好意思地拉著二姐坐到父親身前,將我們仨人的手疊在一起。
羋府姐妹三人早年就沒了母親,父親再未娶妻,一直守著我們三個長大。
我忽然覺得眼睛酸澀,就好像有什麼從來都沒變,又好像有什麼在悄然逝去。
強壓著心底的惶恐,我們姐妹二人在家中陪了父親三天。
二姐回來,父親高興,臉色都紅潤了幾分。
但轉過一場春雪,又迅速衰敗下去。
皇子滿月宴後,我們再也沒見過長姐。
父親病重的消息傳到宮裡,可是從未等到過回音。
每個人心裡都繃著一根弦。
盤踞在素城虎視眈眈的大渝軍,城外越來越多的流民,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暴亂。
煙雨樓裡多少人揮金如土,大約是覺得這日子有今天沒明天,不如揮霍地好。
勸誡周帝賑災練兵的臣子一個接著一個地往柱子上撞。
但敢死地畢竟少。
沒幾天就死乾淨了。
剩下的臣子靜默不語。
二姐下朝回來說,戶部和兵部把頭埋得很低。
國庫沒有銀子,軍隊沒有士兵,大周虧空太Ṫů₇久了,朝臣亦無能為力。
所有人都在等一場暴風雨。
14
元月十九,父親難得氣色不錯。
他將我叫進去,遞給我一個包袱,裡面是一些金銀和房契,還有一張戶籍在洛城的文書。
「阿舒。」
父親很少這麼喊我。
皮猴子,三傻子,三丫頭……
「你娘家在洛城,洛城易守難攻,駐軍的盧太守也是個有謀略擅掌兵的。就算京城失守,打到洛城也需要些時日。」
「這些房契是你娘當年的嫁妝,有人會護送你走,改個名字,換個身份,以後你就是洛城人。」
我顫抖著聲音摁住父親的手。
「爹,我不走。」
他歎了口氣。
「你長姐是皇后,二姐在軍中,都是走不得的。」
「現下還有機會走,就走罷,不要讓你兩個姐姐擔心。」
父親不容拒絕地將包袱推進我的手裡。
後來啊,我真恨自己的遲鈍。
天下戰亂,身為一國丞相,送去哪兒能比留在自己身邊更安全呢。
除非,他已經發覺自己護不住我了。
但我還沒來得及走,大渝的求親先送進了城。
那使者大搖大擺,身後跟著一個營的壯漢,他們兵強馬壯,高高地俯視著城內神情麻木的百姓。
大渝求娶周朝的公主,作為條件,願意退兵。
周帝無姊妹,無女兒。
使者惡劣地一笑。
「宗親、朝臣,也都是可以的,聽聞羋相的二女兒尚未婚娶,再合適不過了。」
父親拄著拐杖跪拜在地。
「並非如此。羋璋已和裴氏子諾成婚,是拜過裴家祠堂的裴家婦。」
使者哈哈一笑。
「我們大渝沒有什麼女子不能改嫁的規矩,那裴承早死了,俏麗寡婦更是好啊!」
誰都能看出來,大渝是有意為之。
他們打不動了,但要拿到足夠的好處才肯走。
和親是一場針對二姐和裴家軍的羞辱,從進城門開始,他們就是沖著二姐來的。
「若羋二小姐不願,恐怕就要戰場相見了!」
15
周帝的心是顆石頭。
他抱著剛滿兩個月的小皇子給二姐看。
「阿璋啊,來看你的外甥,他是大周未來的天子。這京城,這天下,以後都是他的。」
「你知道該怎麼做。」
二姐出宮回來就跪在父親床前。
她應了。
我帶著哭腔喊:
「長姐不會希望你為了小皇子犧牲自己!若是她知道了,該多心痛!」
大渝野蠻,對曾斬首過他們主帥的二姐恨之入骨。
若去和親,定要受千百番折磨。
二姐搖搖頭。
「我不是為了小皇子,也不是為了皇帝。」
她是為了十不存一的北疆軍,為了京城手無寸鐵的百姓,為了肅城到此處沿途的城池。
「遣妾一身安社稷……」
二姐打斷我。
「若遣妾一身便能安社稷,羋璋不做將軍也無妨。」
沒有人比羋璋更清楚,所謂和親,只是權宜之計。
和談書上的十年為期是隨時都可以撕毀的謊言。
可是二姐說,春風吹又生。
她能做的,就是替大周的子民,北疆軍,爭取這一縷春風。
大渝的老可汗已經七十歲了,比我故去的阿翁還要年邁,他們封二姐為「小周後」,待遇卻連女奴都不如。
一頂小轎,二姐再沒回頭。
深夜,裴鶴又一次高高站在我後院牆上。
這回我沒有放小鴿子。
他不請自來。
裴鶴抱著裴大哥曾經送給他的長刀,蹲在牆上掉眼淚。
話本子裡的少年總是意氣萬分,仗劍一揮,便能救家國天下。
可是事實上,我和裴鶴,確實是兩個再無能不過的紈絝。
被牢牢地護在哥哥姐姐身後。
他的哥哥們戰死沙場,可他連哥哥的妻子都護不住。
而我,亦不知從今往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姐姐。
「接著!」
我下意識伸手,是一柄匕首。
匕首開過刃,刀鋒在夜光下寒意刺骨。
「我們幾個出生的時候,爹娘都找人鍛了匕首。二哥三哥的跟著葬了,大哥的……大嫂帶走。」
「太貴重了。」我脫口而出。
裴鶴笑了一下。
這是自從肅城大敗後,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裴家只剩我了,阿舒。」
「我不能陪你去洛城,你要好好保重,保護好自己。」
16
元月二十七。
爹在彌留之際逼我走。
他不要我哭靈,不要我扶棺。
「爹落葬那天,萬望阿舒已平安到達洛城。」
羋相後半生的願望都是三個女兒的平安,可到頭來,到最後,沒有一個留在他身邊。
十四歲生辰的第一天。
我沒了父親。
也不敢和羋惠告別。
踏上了和皇城截然相反的方向。
大渝軍撤了,中原的起義軍卻攻進了京城。
我滿臉血污地藏在一群神情麻木的流民中間,回身遙遙看到京城方向的火光。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差點就被人發現,要去向起義軍舉報——
因為我不慎露出一截手臂,光潔白亮。
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沖出來兩個孩子,扯著我就跑,邊跑邊喊娘。
那人愣怔地功夫,我們便被沖散了。
兩個孩子拉著我和他們的娘親回合。
我這才發現,是當初水巷破船裡,我攔住的黑臉漢子,原本看上的那位女子。
「清水舫早就散了,活著的出來逃命。」
「如果沒有當初貴人給的錢財去看郎中,小兒恐怕早就燒死了。」
女子說她叫雲娘,如今在起義軍的後勤裡當廚娘。
「貴人可還有家眷?」
我張了張嘴巴,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周朝,是周帝的周朝,是京城貴族的周朝。
不是起義軍的。
我們不敢再走大路,循著雜草叢生、蜿蜒的山路逆行。
直到,洛城。
17
盧太守告訴我的第一個消息。
就是周帝和皇后、小皇子失蹤了。
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會給自己和子孫留後手。
皇城有密道,通向東境。
起義軍攻進了京城,火燒羋府等一眾貴族的府邸。
好在爹彌留之際,就已經將家中管家僕從都遣散。
緊接著,他們打進了皇宮,懸賞百金找周帝和妖後的項上人頭。
起義軍的首領是個孤兒,父親死在摘星閣的工地上,妹妹死于嚴苛的賦稅。
他對長姐恨之入骨。
我和兩Ṱű̂₆位姐姐,一南,一東,一北,此生再難相見。
盧太守曾受我父親恩惠,願收我為義女。
「護佑你平安,也算換了羋公的恩情。」
我搖了搖頭,抓緊了手中的匕首,從京城逃亡至洛城,殺過人,放過血,不是為了尋一個安樂窩的。
「盧太守,我想從軍。」
我要撿起二姐留下的長刀,替她走完這條路。
洛城軍軍法嚴明。
我隱姓埋名,成了一名小兵。
所幸自幼滾爬,和世家公子們打架,現如今倒成了我的護身符。
從前爹爹總愁我不如長姐溫柔纖弱,擔心日後無人敢娶。
十四歲的半大姑娘,長得比同齡的男人都高。
但亂世規矩總要少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能打就行。
我無牽無掛,下手又狠,竟真在隊伍裡闖出了一條血路。
兄弟們叫我「三娘子」。
軍營裡多的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偶爾大家聊起家人,我總是沉默。
周帝逃到了東境的昭國,被奉為「座上賓」。
無他,昭國皇帝早就對大周垂涎許久,控制住了周帝,就有機會挾天子收復被起義軍佔領的失地。
可是……
沒有長姐的消息。
她就這樣在那場戰亂逃竄中失蹤了。
生死未知。
羋惠和我們不一樣,她從小就是按世家貴女的標準教的,從來不做舞刀弄槍的事,溫柔又大度。
連身姿寬一寸、窄一寸,都是周帝的喜好。
那般境遇下失蹤,我甚至不敢想她是否還活著。
當年雲遊的仙人說羋家三女,會出一後。
所有人都覺得是羋惠。
可如今看,卻興許是羋璋。
大渝的老皇帝死了,本該殉葬的羋璋卻被繼任的六王救出,仍封為「小周後」。
大渝的後宮是多妻制,有小周後,也有陳後、拓跋後……
「小周後」三個字,就像是大渝人的軍功章,象徵著他們曾長驅直入,逼近大周的心臟,還強娶了大周的女將軍。
聽說二姐身懷有孕,接連生了兩個兒子,終於坐穩了「小周後」的位置。
洛城軍提起二姐都憤憤不平,怒斥她背國叛主,為敵國皇帝生兒育女。
我嗤笑一聲。
「遣她一個女子遠去大渝,求得大渝退兵的時候,卻沒有人說她和親是背國。」
「都說她是為國為民。」
如今她真的去了,沒有客死他鄉,沒有悲慘地凋零。
卻反倒成了背叛者。
19
我沒有想到再一次見到裴鶴,是在昭國的戰場。
兩軍相對。
他險些沒拿穩手中的長弓。
洛城軍和昭國以寒江為界,立下暫不起戰的誓約書。
長亭裡一壺清酒,他敬我。
「阿舒,你還活著,真好。」
我沒有拿起酒盞。
「你也是。」
裴鶴會歸降昭國也是情理之中。
京城破了,裴家是舊貴族,他護送周帝秘密出境,自然而然地留在了昭國。
「對不起,我沒能找到你姐姐。」
他說在城外接應周帝的時候,就只看到周帝和小皇子,長姐不翼而飛。
周帝說他們走散了。
情況危急,周帝不肯再回頭去找。
「我派人沿途都仔細找過,可是沒有人知道皇后娘娘去了哪裡。」
我知道他盡力了。
我問他。
周帝昏聵,貪婪,懦弱,自私,作為一個亡國之主,他集齊了所有人性的惡。
這樣的君主,他還要誓死效忠嗎?
「阿舒,我沒有辦法。」
「我不能像你一樣隱姓埋名地離開,大哥、二哥、三哥,還在等我報仇。」
「只有光復大周,才有機會名正言順地重新打回去,讓他們的在天之靈安息!」
「但我沒想到,你會從軍。」
洛城在兩年前自立了。
如今中原地帶大大小小有十多個自立為王的割據,洛城是其中實力排名前幾的一個。
洛城三娘子的名號震懾戰場。
行伍六年,大周像一場過去的幻夢。
我漸漸明白,周朝覆滅是必然的,天下百姓也早已忘了大周。
如今各為其主,我和裴鶴也回不去了。
臨行前,我從懷中掏出那把匕首,還給裴鶴。
匕首上有一個「鶴」字。
裴大哥把自己的匕首給二姐,是定情信物。
在軍中,就意味著認對方為妻。
這把匕首,六年前我懵懵懂懂地接了,等想明白時,已經遠離故土許久。
既然明白了當年的情誼,就更不能再留著。
裴鶴不肯接,我歎了口氣,將匕首放在石桌上。
轉身再沒有回頭。
如果我能知道,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我一定會多和他說幾句話。
聽他喊沒大沒小地喊我老三。
告訴他。
過去六年的日日夜夜裡,我曾多少次枕著那把匕首入睡。
可惜沒有如果。
20
昭國冒進,奇襲大渝。
起初打得是很順利,昭國打著替周朝復仇的旗號,以裴鶴為首的周朝故人,拼了命地進攻,一舉拿下嘉峪關。
如此昭國和嘉峪關對京城兩面夾擊,拿回京城不過是時間問題。
裴鶴是個仁慈的人。
更何況嘉峪關是周朝的故土,是他的哥哥們曾經戰鬥過的地方。
大軍入關的時候,無數百姓留下眼淚,軍民和為一家,載歌載舞。
但他忘了,嘉峪關失守已經七年了……
七年,足以讓大渝在這裡留下血脈,生根發芽。
一個敬酒的少女上前,說自己在家中行三。
裴鶴晃神的一瞬間,少女從袖中刺出了利刃——
裴家的仙鶴,我年少的至交,就這樣永遠留在了嘉峪關。
昭國內部支持北伐的聲音隨著裴鶴的猝死而湮滅。
——東昭距離大渝本就不近,如今群雄割據,去挑戰北境的龐然大物,本就不符合昭國大多數的利益。
昭帝野心很大,這才允准裴鶴北伐。
如今主將一死,兵敗如山倒,很快被大渝反撲。
我接到信兒的時候,正打贏了一場突襲回城。
來信的使者很特殊。
盧太守,也就是如今的洛國國主,堅持讓我一定要去見見他。
待我風塵僕僕地走進大廳,瞬間怔住。
一個九歲的孩子。
眉眼間熟悉又陌生。
「姨母。」他喊我。
我對周祺的感情很複雜。
他是長姐唯一的血脈,也是羋家唯一的血脈,我們合該不遺餘力地保護他。
可同時,他身上也流著一半周帝的血。
貪婪的,狠厲的,殘忍的。
這麼多年我從未見過他。
他見我不應,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遞給我。
「裴將軍臨行前說,若是他回不來了,讓我一定將此物轉交給三姨母。」
我沒說話。
「三姨母……你別哭。」
我哭了嗎?
皮猴子流血不流淚,自父親去世八年,我從來沒哭過。
布包裡是那把匕首。
他在「鶴」字旁邊,刻了一個「舒」字。
我恍惚想起八年前,裴鶴站在後院高高的牆上,笑嘻嘻地喊我。
「老三,出去玩啊!」
一眨眼,我手抖地連那把很輕的匕首都拿不住。
此去經年。
21
大渝兵變那年,我二十六歲。
大渝王暴斃,太后羋璋連斬七位王子,扶持長子登位。
建立了她的時代。
如今三國鼎立。
大渝、昭國、洛國。
達成了短暫的休戰與和平。
當年一舉攻破京城的起義軍,自立為新周,卻並未建立擴張的政權。
起義軍首領被手下反水,由此展開了長達七年的內亂。
到如今,已經如同一盤散沙。
三國都對這塊周朝舊土虎視眈眈,試圖拆吃入腹,又唯恐被另外兩國插手,腹背受敵。
大渝國力最盛,大渝太后首先發出了諭令,她要回故土賀壽。
昭國立馬做出反應,派安樂王攜衛兵前往故都。
安樂王,就是當年的周帝。
洛國國主招我入宮。
「孤年歲大了,你去替孤為大渝太后賀歲罷。」
我們都很清楚,這場京城的相會,名義上是大渝太后的賀歲宴。
實際上是三國要對京城的歸屬做最後的爭奪。
三國派去的,都不僅僅是使臣,也有軍隊。
臨行前我問國主,明知我是羋璋的妹妹,為何還派我去?
不怕我倒戈大渝嗎?
國主盤著手中圓潤的珠串,不在意地說:
「羋太后在大渝,也給不了你將軍的地位和權力。」
我默然。
然後朗聲笑著謝過。
羋璋,羋舒,我們這些周朝舊人,既非周朝皇室,又沒有兄弟子侄,沒有複國的夙願。
周朝已經滅國多年,我們無家可歸,只能紮根在新的土壤,重新長出血肉。
倘若周朝仍在,羋府仍在,大渝都不可能讓二姐上位。
是幸也,亦是不幸。
但縱然她如今已經掌權,也不過能封我做一個小小郡主,嬌養著罷了。
是做受制於人的弱女子,還是前途無量的實權將軍。
選擇很簡單。
22
洛國和大渝的車馬快些。
十二年,從二姐轉身進那頂小轎開始,我們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她老了許多,三十三歲,鬢角已經有了白髮。
大渝的衛兵攔下我,要卸兵器。
「罷了。」
二姐說。
她撫摸著我手中的紅纓槍。
「和我當年那柄很像。」
大渝尚武,崇拜羋璋的人很多,嫉恨她的人更多。
這麼多年她一定很不容易。
我們遙遙給父親上了一柱香。
「原本想,等我解決完一切,要把流落在外的小妹接來,彌補這些年你受的苦。」
我笑著道謝。
假裝沒有看到她身後神色警惕的近臣和婢女。
就如同她也沒有拆穿我。
——我擅長Ṫų₉用的從來都不是紅纓槍。
但表面和諧的氛圍很快被打破。
「兩位妹妹!」
我和羋璋回頭。
昭國安樂王,從前的周帝,我們的「姐夫」,到了。
他腿腳不太好,也胖了許多,看上去比從前的暴虐乖張溫和不少,身後跟著長大後的小世子周祺。
四方坐定。
起義軍如今的首領唯唯諾諾,對哪個國家都不敢得罪,他急於為自己挑選一個靠山,好保障京城易主後,還能過上逍遙日子。
針鋒相對的是羋璋和安樂王,都對京城勢在必得。
安樂王的溫和不過是表像。
他一開口,還是多年前的刻薄殘忍,試圖將羋璋擊潰。
幾番爭執無果後,安樂王驟然拔出了刀,身後的衛兵紛紛上前一步!
「周朝在京城立足百年,本就早該回來,順應民意,順應天意!」
「二妹妹亦是周朝故人,如今身在敵國,不思如何復仇,卻和仇人生兒育女,就不怕遭報應麼?」
二姐似笑非笑。
「民意?周朝子民的意願,早在十二年前就是推翻你這昏君,安樂王何不以死謝罪!」
言盡於此,和談便是不可能了。
羋璋隨意地擺了擺手,身後的衛兵亦亮出了兵器!
金戈聲起。
大渝戰力一向強盛,若是他們執意要取京城,昭國不是對手。
安樂王環顧一圈,不動聲色地和我對了一下目光,大義凜然般開口道:
「我記得……阿璋是裴氏兒媳,裴家兒郎都亡於大渝,羋璋,你無情無義,不忠不孝。縱使是為了裴氏滿門忠烈,我也不能讓京城落在你的手上!」
「更何況,就算裴家大郎情願,四郎恐怕也是不情願的……對吧,阿舒?」
在羋璋皺起的眉頭中,我緩緩起身,站到了安樂王身側。
「二姐,抱歉。」
23
安樂王其實昨夜就到了。
他私下來見我,要結成同盟,共同抵抗羋璋,助昭國拿下京城。
我問他,我能得到什麼。
「羋璋的兒子是大渝血脈,你又不曾嫁人……羋家只剩周祺一個後代了,他會是我唯一的繼承人。」
「你一個女子,有周祺在,你就還有家。」
「就算是為了你長姐。」
到這個年紀,我確實也很難再成婚,有自己的血脈。
我好奇道。
「昭國國主仍在,你不過是他養著的外姓王。」
安樂王笑得意味深長。
「京城,是周朝的京城。京城地下埋著傳世的寶藏,事成之後你我可平分。」
「我自然有辦法占京城複國。」
24
羋璋的衛兵逼近。
安樂王展開一個得意的笑。
「大渝兵馬再強壯,也不可能敵得過昭國和洛國聯手——噗!」
變故陡生。
安樂王驟然瞪大了眼睛——
血腥味彌散開來。
我低頭。
他胸口一柄短刀。
而站在安樂王身後,是周祺。
25
起義軍首領和三國的衛兵都被散去。
安樂王癱倒在地上。
他不可置信地顫聲:
「你……」
我在安樂王身旁的寬椅坐下。
「十二年前,你用周祺威脅羋璋,如今,又用周祺利誘我。」
他太自負了。
就像多年前當皇帝那樣,看不起女子,看不起所有人。
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唯有安樂王還在「安樂」地活在過去。
認為女人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若是無夫無子,便要依仗家中的男丁。
拿捏著一個周祺,就以為拿捏了我的後半生。
能做將軍,誰願意做個「富貴姨媽」。
「更何況,周祺已經長大了。」
周祺已經長大了。
他拿刀的手很穩,直到現在都沒鬆開。
「我是你……爹,為什麼……」
「噗——」
刀被拔出。
安樂王吐出一口血。
少年的眼神認真執拗。
「為我娘報仇。」
26
十二年前,起義軍攻入京城。
周帝帶著皇后、小皇子倉皇從密道逃竄。
逃亡途中,還沒來得及被裴鶴接應,就遭遇了流民。
長姐貌美柔弱,被一艘畫舫上的老鴇看中。
為了求畫舫庇護,周帝將長姐抵給了老鴇。
而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
長姐沒有反抗……
這件事,裴鶴知情。
但等他接應到周帝,折返回畫舫時,畫舫已經被起義軍燒了。
長姐自縊在一支燭光裡。
裴鶴獨自保守這個秘密許多年。
直到他死,都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留了一封信給周祺。
……
周祺話音落地。
一片靜寂。
過去十二年,我們始終心懷僥倖,想著也許長姐在哪裡隱姓埋名,平平安安地生活著。
仙人曾經留下的那句判詞。
我們起初是不信,後來是不願,再後來是不敢。
二姐宮變那天,我領將軍虎符那天。
那句判詞都像是一根針,紮在我和羋璋的心上。
不敢想,不敢想。
到如今塵埃落定。
好在,長姐用性命和尊嚴救下的孩子,不是白眼狼。
「周衍根本不知道什麼寶藏。」
周衍,是安樂王的本名。
少年冷靜地說。
「我知道。」
我擺擺手。
我從未想過和狠毒的周帝聯手。
也沒相信過他的承諾。
當年起義軍和流民早就將京城翻了個底朝天, 如果有什麼東西,還能輪得著周帝。
更何況, 縱使真的有寶藏,以周帝的貪婪狠毒,我從不信他會和我平分寶藏。
周衍自以為能有機會在京城翻盤複國。
但周朝早就氣數盡了。
他身後這些昭國士兵, 不少都是當年周朝逃走的士兵。
也因此, 他覺得自己這個安樂王當得穩,甚至能複國。
可是,最恨周衍的,就是周朝人!
是他的暴虐和無能,讓無數舊周人妻離子散,喪失性命。
而最終刺向他的那一刀,正來自於他唯一的兒子。
27
「讓洛國接管京城,你回去怎麼交代?」
這是羋璋宮變後的第一次壽宴,也是她第一次登上三國鼎立的位子。
如若能拿下京城,她在大渝的地位會更加穩固。
她看了我一眼。
然後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布包。
那個布包很眼熟,和當年裴鶴給我的一樣。
羋璋將裴大哥的匕首留給了我。
「替我埋在裴君的墳前罷。」
「我就不去了。」
故人已逝。
佳人另嫁。
她要活下去,有她的路要走。
「我知道, 當年屠城的那支大渝軍, 已經在兵變中全軍覆沒。」
「你給裴大哥,給北疆軍復仇了。」
羋璋笑了一下, 拍了拍我的肩。
很多年前,父親威嚴, 長姐慈愛,他們都拿我當小孩子寵。
唯有二姐和我年紀相仿, 又常在軍中,不苟言笑。
每次練功完回來,都會拍拍我的肩, 囑託我要勤學進取, 再不濟學些武藝。
那一瞬間, 我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可是一轉眼, 卻又看見羋璋眼角的細紋。
她說,
「我知道, 當年四散的北疆軍, 老弱病殘, 很多都被你收留。多謝。」
我搖頭。
「他們亦是我的兄弟。」
羋璋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不必擔心我。除去周衍,逐昭國士兵三十裡,這些收穫夠讓大渝王帳的那些人閉嘴了。」
也是。
能發動宮變奪權的羋璋, 不會讓自己利益受損。
我想了想少年那張稚嫩的臉龐:
「你倒是沒對這個外甥留情。」
羋璋訝異地看我一眼:
「三國鼎立,留他一命難道還不算留情?」
「阿舒。」她喊我。
卻沒再多說什麼。
只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未盡之詞。
我和她都懂。
這次相見, 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周衍。
等下次再見,興許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28
城牆上,羋璋的大軍遠去。
恍惚間我又想起了曾經的那個仙人。
和我們三個姐妹、父親, 都還在的時候。
大姐溫柔似天神不染塵埃, 二姐英武絕不向大渝低頭,我文不成武不就,總是讓他們操心。
天總不遂人願。
一晃神, 手下的士兵驚訝——
「羋將軍,您……?」
我搖搖頭,緩緩走下城牆。
一滴淚悄然消逝在風中。
「去整頓軍務吧。」
我要向前去。
一刻都不能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