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姐的陪嫁丫鬟,府裡人說,我會被送上姑爺的榻,成為小姐固寵的工具。
可小姐懷孕後,不僅沒這麼做,反而更溫柔了,一邊為我操辦出府事宜,一邊忙上忙下為我準備親事。
她說我是她的妹妹,本應如此。
可沒見到我成親,她就被公主活活燒死。
之後我不吵不鬧,以娼妓的身份靠近恒王,一點點取代公主的位置,將她剝皮抽骨。
1
我叫劉蘭,是小姐的陪嫁丫鬟。
及笄那年,她和姑爺為我擇了門親事,還讓我買喜歡的首飾,給我添置嫁妝。
我笑嘻嘻地挑了一支發簪。
那簪上的蘭花小姐喜歡,我也喜歡。
等出嫁時,小姐親自為我簪上,想想都高興。
我一路蹦蹦跳跳回府,遠遠看到府裡生了大火。府外擺著幾十具屍首,有老爺,有夫人,還有平日裡和我一起勞作的姐妹。
姑爺半跪在那兒,一身狼狽,他雙臂環抱住小姐,輕輕擦去小姐臉頰的灰塵,一遍遍喊小姐的名字。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有人救火,也有人可憐姑爺,年紀輕輕就成了鰥夫。
人真的好多,都在指指點點,唏噓不已。
姑爺意識到什麼,慌亂扯下自己的外衫,包裹住小姐燒得焦黑的身體,伏在地上哭。
我失了魂,定定地站在原地,等天黑了,人都走光了,才後知後覺地走上前。
姑爺一直保持一個姿勢,佝僂身子抱住小姐。
他生得白,雋秀的眉眼在月光下更好看了,眼下被烈焰灼出傷口,眼淚混著血跡,從姑爺的側臉滑下,平添幾分妖冶的美感。
小姐說,姑爺不僅才學淵博,還生得好看,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男子。
要不是因為青梅竹馬的緣分,她不一定能找到這麼合心意的夫君。她說嫁給姑爺,是她的福氣。
可在我心裡,小姐才是世間最獨一無二的美人,姑爺娶了小姐,才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小姐比尋常人家的小姐溫柔,也更愛笑。
她教我認字,那些字晦澀難懂,我聽得直打瞌睡。小姐不厭其煩,一遍遍地在我耳邊念,一遍遍教我寫。
堂前花落,她笑得眉眼彎彎,還教我寫下自己的名字。
現在一把大火,燒盡前塵過往。
2
這是我第二次體會失去。
我無措地跪下,把簪子放到小姐手心:
「小姐……你說過,會送我出嫁。」
我這才發現,碰到的只有一寸焦骨。
我怕她疼,只好趴在地上,用臉蹭她的掌心:「小姐,你最喜歡捏我的臉,以前我總是躲,現在我都聽你的,你快捏捏。」
「小姐,你怎麼不捏了,你說話,說話啊……」
小姐死了,連帶未出世的孩子,一屍兩命。
路過的公主啐了一口:
「本宮得不到幸福,她不過一介凡夫俗子,憑什麼?」
聽到這話,我身子僵住,下意識要反駁。
姑爺一把將我拉住,他抬頭看了眼公主。
他本來就生得好看,此時眼尾掛著血淚。
猶如碎玉泣血,更似仙子墮塵。
公主看呆了,倔強地偏過頭去:
「本宮剛與駙馬解除婚約,你夫人挺著肚子,手裡還拿著婚書庚帖招搖過市,真是放肆。」
「她就是存心看本宮的笑話,才在本宮婚約解除時跳出來炫耀,沒有將你們滿門抄斬,已經是本宮仁慈。」
婚書庚帖……
想到小姐為了我的親事出門打點,才引來一場無端禍事。我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止不住地發抖。
姑爺輕笑一聲:
「如此說來,倒是夫人的不是,多謝公主寬恕我等。」
他眼尾微紅,俯身給公主行禮,公主竟然害羞了,只是依然昂起高高的頭顱道:
「說到底只是那賤人的過錯,本宮看你們可憐,可以發發善心,收留你們主僕入公主府。」
姑爺動作頓住了,他低笑兩聲,就折彎了腰:「草民,多謝公主殿下!」
「夫人雖是罪身,與我好歹夫妻一場,容公主讓在下為夫人斂屍。」
公主剜了一眼小姐的屍身:「不過一個賤人,扔山裡喂狼不就好了?死就死了,有什麼在乎?」
「還是說,你敢違逆本宮的話?」
姑爺也不惱。
可我明白,我們得有一個人留下,留下為小姐收屍。
公主明顯看中了姑爺,他沒有選擇。
只有我,也只能是我。
我忙跪在地上磕頭:
「公主,民女一介草民,怎敢奢望入公主府?不如您賞草民一錠銀子,讓民女告老還鄉。」
公主不喜歡我,她狹長的鳳眸微眯:「你是什麼東西,也敢討本宮的恩賞?許你入府已經是莫大的仁慈,既然你不識抬舉,來人呐,拖下去,打。」
幾個僕人上前,把我拉到一邊,抬腳踹在我腰上。
我忍住疼,眼睛卻死死盯住公主。
這樣倨傲的臉,這樣對生命沒有任何敬畏的一張臉,與我記憶中那副模樣重合,我咬住下唇,把她烙刻在心底。
3
我心底藏著秘密,如今的公主不是真公主。
早年朝局動盪,年僅五歲的真公主流落到我家,和我一起生活了三年。那時她告訴我,她叫婉音ƭṻₗ。
家裡人都這麼叫她。
還說她是本朝公主。
爹娘只當她說大話,沒放在心上。
我和婉音一起,同吃同住,說了很多悄悄話,她把宮裡的事說給我聽,我把田裡的事情說給她聽。
她還同我說,她有一個大她十歲的同胞皇兄,叫蕭恒。
我戳戳她的額頭,說她吹牛。
三年後,宮裡來了一批又一批人,要找失落在外的貴人。
縣令為求富貴,搶走了婉音的信物,一把大火燒了我家,燒死我爹娘,把自家女兒送了出去冒名頂替公主。
可他沒想到,我和婉音沒死。
爹娘死前拼死護住我倆。
只是婉音被煙霧燎傷了嗓子,看著假公主埋在蕭恒懷裡,她不甘心,沖出去嗚嗚嗚地叫,一邊對著蕭恒哭,一邊比畫手勢。
可縣令早就買通了村裡人。
他們沆瀣一氣,都說婉音是農戶之女,想要冒名頂替。
婉音心善,幫我家打水,下田做農活,小臉由初見的白皙變得黢黑。
蕭恒與婉音三年未見,她音容俱變。
為了安撫假公主,他親手扭斷婉音的脖子。
縣令以為自家女兒當了公主,就可以一步登天。
可沒求到富貴,反而求到了一記奪命的鍘刀。
一記自家女兒送來的鍘刀。
假公主為了坐實身份,選擇斬草除根。她訴盡委屈,說自己在劉家村受盡苛待,還大病一場。
再醒來,記憶全失。
蕭恒好像是瞎,他忽略假公主嫩白的手指和白皙的面容。為了給妹妹出氣,他殺了縣令一家,再屠村。
可我僥倖沒死,我被官兵追到河道那裡,官兵一刀砍在我肩上,我跌到河裡,鮮血染紅了河道,士兵以為我死了,就返回覆命。
我順著水流一路飄下去,正好遇到了北遷的小姐。
她把我撿回去,花大價錢為我治傷,養在身邊。
教我認字,教我道理,處處給我周全。
沒有父母那些年,我有了小姐。
我不敢叫囂著復仇,怕給小姐帶來麻煩。
可現在,那把冒名頂替的大火,終究是波及小姐。
我咬住唇瓣,咬破唇瓣,恨自己的無能。
更恨自己護不住小姐。
再睜眼,眼底所有不甘化為虛無,我像只狗匍匐在地上,只為了求活。
4
假公主帶走姑爺時,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確認什麼。
等到他們走遠了,那幾個打手才停下。
我一點點爬過去,抱住小姐的屍體嗚嗚地哭。
我不願小姐屍身被昆蟲啃咬,更不願小姐暴屍荒野。
我回去白天的首飾鋪子,敲了半天門把掌櫃叫醒,還挨了一頓罵,這才把那枚玉蘭簪子退掉。
只是手裡的錢還不夠買一副棺槨。
月朗星疏,只有醉春樓歌舞昇平。
我身無長物,又無銀兩。
我沒有姑爺夠聰明,又不夠機靈。
那晚,我把自己賣了。
管事的陳姨問我:「你不是街口張家的丫頭?怎麼想起幹我們這個營生?」
我道:「為了買棺材。」
只為了給小姐買副棺材。
5
陳姨看我可憐,安排我在樓裡住下,三日後正式掛牌。
次日天一亮,街道上熙熙攘攘,我撥開窗子看景,不由得皺緊眉心。
姑爺和公主乘著花車在遊街。
公主笑容繾綣,玉指輕輕挑起姑爺的下顎,把酒遞到姑爺唇邊。
他烏髮紅唇,本來是頂好頂溫柔的眸子,此時眼中一片死寂,只是在抬眸時,與我遙遙一望,就狼狽地別過頭去。
隨即想到什麼,姑爺攥緊酒杯,自嘲ṭŭ̀³般笑了。
這一笑,卻是更好看了。
姑爺眼尾下的疤都泛著紅色。
公主她高興極了,當街撒起金幣。
這樣的舉動,逗得姑爺眼底的笑意加深了幾許。
他越是無所謂,越是面上不在意,心底那團火則是越燒越烈。
街上議論紛紛。
昨天有多少人可憐他,今天就有多少人指摘他。
說姑爺捧高踩低,剛沒了夫人,今天就搭上公主。
我緊緊攥著窗戶。
目送姑爺和公主的花車漸行漸遠,我見到姑爺扔給路邊的乞丐幾個銅板,他身形微傾,看的是我的方向。
夜裡,我敲響陳姨的房門。
我說:「我要明天掛牌。」
陳姨一愣:「明天?」
「你這丫頭,這麼快就想著快活賺錢?本來可憐你府裡遭了大禍,真是個小沒良心的。」
「跟你家姑爺一個德行,都是些捧高踩低的自私玩意兒。」
「不過也好,在咱們醉春樓,沒良心,才混得最好。」
說完,她在我腰上掐了一把:
「你家小姐可真疼你,瞧把你養得珠圓玉潤,嘖嘖,男人肯定喜歡,除了臉蛋差了點,哪兒哪兒都好。」
我垂下眸光,任她奚落。
姑爺從來都是聰明人。
他知道我是劉家村的孤女,當年劉家村全村被屠,只剩我一個虎口脫險,小姐收留我時,他就將我的底細查了個精光。
還仔細盤問了我一遍,他原本不准我跟著小姐。
無奈小姐實在喜歡我,姑爺這才給我安排新的身份,方便我跟在小姐身邊。
他定是查到了蛛絲馬跡,所以才決定……
我攥緊在小乞丐那裡得到的摺扇,逐字逐句讀上面的密語。
只覺得心要跳出胸腔,是興奮,也是隱忍。
姑爺密語中說,明日是恒王生辰宴。
生辰宴的場地正是醉春樓。
當年蕭恒為了給假公主出氣屠我全村,如今假公主又仗著他的寵愛殺我家夫人小姐,蕭恒啊蕭恒,我真的很期待,若有朝一日你知道,當年的婉音早已被你親手掐死,又是怎樣一副面孔?
而假公主橫行霸道那麼些年,仗著就是蕭恒的赫赫軍功。
從前,再到現在。
想到這兩人,我心裡泛起止不住的恨意。
我把整個人埋在浴桶裡。
腦子裡不斷回想起白天姑爺的樣子,覺得他不該是那樣,明明前幾天,他還在為小姐畫眉……
明明前些日子,姑爺還和小姐一起,要認我做妹妹。
小姐喜歡捏我的臉。
她說我小臉圓潤,像極對聯上的年畫娃娃,叫我一定不要瘦身減肥,說我這樣更可愛,活脫脫一個鄰家妹妹。
小姐喜歡我。
姑爺不喜歡我。
姑爺總怨我,說我分了小姐的寵,說我總纏著小姐,沒有半分下人的樣子。可他也只是說說,從不打我罰我。
聽到小姐要我認我做妹妹,姑爺只是笑笑,就將小姐護在懷裡:「好,從今以後,阿蘭就是咱們妹妹。」
6
我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的美人,不過是碧玉之姿。
夜裡,不少姑娘圍著我說話。
樓裡的頭牌春鳶,瞥了我一眼,就挽著恩客離去。
二姑娘倚在樓邊:「別管她,春鳶是落魄的官家小姐,這些年誰都瞧不起,瞅她那個模樣,真以為伺候了貴人,自己還是貴人呐?」
「小丫頭,所幸你出身不高,進了咱們樓裡,一定要認清楚自己的身份,別高看自己,更別低看任何一個客人。」
說完,她扭著腰肢離開。
我對著銅鏡微笑,張開嘴,齜牙,抿唇,努力做出一副奉承討好人的模樣,可是過了半天,挫敗地低下了頭。
小姐沒教過我討好別人。
小姐只是說:「阿蘭,高興了你便笑,不高興你就哭,別學那些深宅規矩,在府裡,有小姐我罩著你呢。」
她還說:「阿蘭,撿到你的時候,你滿身都是傷,你這丫頭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我那時搖搖頭,不願多說,小姐就不再多問。
只是丫頭們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她都緊著我。
我練著練著笑,便哭了。
我想小姐了。
從前我哭的時候,小姐會讓我把頭埋在她懷裡。姑爺就站在旁邊看著我們笑,一邊提筆,為我倆畫像。
現在沒了,他們二人都不在我身邊。
一樓的談話聲越來越大,我看到樓梯轉角處的衣擺,還有恆王專屬的佩劍。
我忍不住,直接哭出聲音。
哇哇哇地鬧出好大動靜。
我肩膀伏在梳粧檯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妝都哭花了,糊成了一個花臉。
門口的人被我吸引,駐足在門口看我。
蕭恒二十來歲,一身墨色錦衣,腰間佩劍,冷峻的眉眼下生著一點紅痣,和十年前村裡的那個少年將軍一樣,只是面容更加冷峻,更加成熟。
我被瞧得一愣,哭得更大聲。
陳姨聽到我的動靜,趕上來給蕭恒賠罪,作勢就要打我:
「臭丫頭!下老娘生意是不是?」
我嚇壞了,直接撲到蕭恒的懷裡,扯住他的衣擺:「哥,我怕。」
我不管不顧,把鼻涕眼淚都蹭在他身上。
蕭恒身後還跟著十幾個不學無術的官家子弟,見到這一幕就打趣起來:「還以為恒王一直不近女色,這是自己先吃上了啊。」
「讓我們瞧瞧,是什麼樣的美人能入王爺的臉?」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起哄。
我埋在他懷裡,抖得厲害,也怕得厲害。
哭著哭著累了,身子一軟昏了過去,手還緊緊扯住他劍柄的劍穗。
蕭恒順勢攬住我的腰,防止我滑落,我那張花貓似的臉暴露在眾人眼下。
不少人頓時失去興趣。
陳姨在一邊賠罪:「王爺,這是樓裡新來的丫頭,應該是想家了,哭得厲害,什麼都不懂,您莫怪,我這就安排春姑娘來陪您?」
我咂了咂嘴,在他耳邊小聲說著夢話:「哥,今日太監沒送吃食過來,婉音好餓,你帶婉音回家好不好?」
肚子傳來一陣咕嚕聲。
周圍的人大氣不敢出。
蕭恒猛然一怔。
他伸手拂去我嘴邊不合年紀的唇色:「不用了。」
如此,便是留下我了。
一想到是他在背後縱著公主,我強忍心底的噁心,又往他懷裡蹭了蹭。
眾人心照不宣地退下。
那夜,我抱著他的胳膊睡了一宿,再醒來,就在恒王府。
7
因為一母同胞,恒王府緊挨著公主府。
我入府第二天,公主就找上門來,她笑意盈盈拉起我的手:「這是哪家的姑娘?竟然入了皇兄的眼,長得可真水靈。」
我不著痕跡地躲開:「民女是醉春樓的阿蘭。」
公主呵呵一笑,下一秒掐住我的脖子:
「一個娼女,竟妄想爬皇兄的榻,不知死活的下賤東西!」
她的指尖尖銳,扣緊我的血肉。
片刻後像是碰到什麼髒東西,嫌惡地拿帕子擦擦指尖:「定是皇兄覺得,本宮後院的芍藥開得不好,為本宮尋了些好東西。」
「拖下去,吩咐花匠搗成泥,搗成渣滓,才不會辜負皇兄的一片心意。」
下人連忙應承,架著我出去。
只是剛出門,就撞上一個熟悉的人。
正是姑爺。
他瞥了一眼這場鬧劇,說道:「婉音,這是在做什麼?」
公主神色一變,看清來人後,一巴掌抽在姑爺臉上:
「誰准你叫本宮的名諱?你只是像他,又不是他。」
「看來是這些日子把你縱得過了頭,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不過是一個下等的商人,也敢對本宮指指點點!」
姑爺沒再說話,提起衣擺,與我跪在一處:
「是草民逾越,請公主責罰。」
公主又不開心了:「他才不會同你一樣,他是鐵骨錚錚的好兒郎,從不對父皇以外的人下跪,連個替身都做不好,廢物,都是廢物!」
她發洩般,抽出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姑爺身上,姑爺身上很快就遍佈血痕。
沒一會兒,公主就不知所措地抱住姑爺。
姑爺眼中飄過嫌惡,不過片刻消失不見。
「我只是一時克制不住,對不住,對不住,不要怪我好不好,不要怪我……婉音很乖的,別不要婉音,嗚嗚嗚。」
余光瞥見我,公主又瘋了:「她怎麼還在這兒!不是說了拖下去做花肥?本宮說話都不頂用了是不是?」
下人怕極了,忙拖著我下去,我一抬眸,就和姑爺交換了眼神。
臨出門前,我聽到公主一直在喊:「太醫,快去請太醫,這副皮囊最像他,和他一般好看,怎麼可以受傷?本宮不允許他受傷!」
屋外日頭高懸,我明白姑爺在為我拖延時間,我想我們會一起,攪弄王府這攤污濁的渾水。
8
拖我去花房的路,和蕭恒下朝的一條小道重合。
經過荷花池時,我看到拱門處邁出一道人影,我掙脫下人,裝作崴腳,撲通一聲落入水裡。
婉音說過,她小時候,有一次故意落入荷花池。
那時若不是蕭恒救她,她就死了。
公主的命令,是把我拖下去做花肥,早一秒鐘死,淹死,都不算是完成任務,完不成任務的後果,是生不如死。
幾個婢女嚇壞了,叫著救人。
叫聲成功吸引了蕭恒。
瞥見池裡的淺色衣裙,又見到是公主的婢女在呼救,他顧不得其他,連忙跳去池子裡救人。
水影斑駁。
我努力向上浮動,還是嗆了水。
迷迷糊糊中,有一個人朝我招手,看清那張臉後,我將他推開,蕭恒一愣,見到是我,他松了口氣。
還是手下用力,把我撈上去。
我再次把他推開:「皇兄,不要管我,沒有我這個拖累,你才可以好好地活,沒有我,你就不用分食物給我,你就不用餓肚子。」
蕭恒神色劇變,他把我拉上去,為我拍背。
「你剛剛叫我什麼?」
我只是攥緊他的小拇指,等到意識清醒,忙與他拉開距離。
「多謝王爺救命之恩!」
真正的婉音同我說過,她喜歡握蕭恒的小指撒嬌,可冷宮的日子難熬,為了留一口飯給蕭恒,她選擇跳了荷花池。
假公主當年一句失憶,把婉音和蕭恒的五年輕飄飄揭過去。
如今情景再現,哪怕我沒有信物,可憑著那些記憶,憑著那些年共同經歷的點點滴滴,我不怕蕭恒不起疑心。
侍女跪在那兒支支吾吾:
「王爺,公主命我們帶這位姑娘去花房。」
去花房,做花泥。
蕭恒縱容著公主,很多事情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代表他不懂。他脫下外衫披在我身上,壓低了聲音:「此事不准再提。」
9
我和姑爺的計畫是,取代假公主,走到蕭恒身邊。
揣著這個心思,我從不露怯,還伏在蕭恒的膝上,聽他講故事。
這些細節,全是婉音當年告訴我的。
每每提起蕭恒,她眼中都透著光。
「皇兄最疼我,母妃死後,只有皇兄一直護著我,我們在後宮相互依偎著長大,他還會給我講故事,就算是天上的星星都會摘給我。」
「其實我是宮裡的七公主,那年皇兄看到三公主去和親,毅然決然扛起銀槍,跟著老將軍上戰場。」
「他說,他會掙軍功,討事業,絕不會讓我走上和親的道路。」
「他還說,會讓我成為京城最無拘無束的小公主,從此以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阿蘭,皇兄可厲害了,他一定會來接我的,等到時候,我就帶你一起入宮,帶你一起享福!」
後來,蕭恒真的來了。
婉音就躺在那兒,看著蕭恒滿眼寵溺地守著另一個女子,喚她妹妹,喚她婉音。
她在蕭恒一句句的妹妹中,失去了氣息。
閉眼的最後一秒,婉音都在看著蕭恒的方向。
而另一個女子頂著她的身份,在京城活得恣意瀟灑。
蕭恒多疑,假公主鳩占鵲巢,我得讓他發現,讓他自己察覺。
什麼是假,什麼是「真」。
10
因為蕭恒的緣故,往後三個月裡,公主都沒來找我麻煩。
但蕭恒疑心過重。
他命人買了三盤棗泥酥,問我最喜歡哪一盤。
婉音從前說,她最喜歡城南趙叔家的棗泥酥。
因為那裡的棗泥酥,是一位出宮的禦廚開的,和膳房做的味道最像。
那時在冷宮,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分到一兩塊餿掉的糕點。一塊糕點還要掰成三份,蕭恒一份,婉妃一份,婉音一份。
只是蕭恒和婉妃心疼婉音,總說著,不吃,不吃。
最後發酸的棗泥酥,都進了婉音的肚子。
我吃著棗泥酥,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喃喃說道:「若是再放上個七日,等到糕點發酸,味道才是最好的。」
從不經意的小習慣,再到幼年的過往,一次次試探下,明明答案呼之欲出,他還是留著假公主在那兒,縱容她,寵溺她。
甚至比以往更甚。
我深知,還需要一劑猛藥。
於是在一個夜裡,我偷偷溜了出去。
這晚是七月二十。
我手中攥著黃紙,溜到僻靜的無人之處,生起了火。
我知道,公主不喜歡我,時時留意我的動靜,好不容易等到我出房間,她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隨著我肩膀一沉,就昏了過去。
再抬頭,就是公主扭曲的面孔。
她一刀刺入我的肩膀:「你究竟是哪裡冒出來的賤人?勾得皇兄鬼迷心竅,甚至把你藏在王府,不讓本宮接近。」
「他擺明瞭要護著你。」
公主手裡的刀柄用力碾轉:「不過皇兄要護的人,始終只有本宮一個,也只能有本宮一個,除了本宮,不管是什麼人,都不可以!」
「所以,你只能去死!」
「也只有死!」
她一刀刀刺入我的肩膀,我疼得叫出聲,叫聲刺激了公主,她笑得癲狂:
「本宮查過了,你在醉春樓那日叫了皇兄哥哥?」
「呵呵,本宮的兄長,你憑什麼叫哥哥?」
「賤人,你這麼會叫,是不是在床上也這麼討好男人?不如本宮割了你的舌頭!」
說著,她鉗制住我的下顎,目光微微一笑。
匕首在燭火下泛著寒光。
仿佛下一刻,就會刺入我的口中,攪得我滿口血污。
我無人可依,也沒有信物,只靠著婉音講給我的過往,一點點勾起蕭恒記憶中的婉音,去扮演蕭恒記憶中的婉音。
屋外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嚇得哭出聲:「公主,民女只是想起自家兄長,並沒有冒犯王爺的意思,您就放過我吧!」
公主輕輕一笑:「可是你喊過了呢……」
「你不僅喊了,還靠著一句哥哥,住進了王府。」
「你是不是還對皇兄使了狐媚子功夫,爬上他的榻?」
「你一個下等娼女,長得醜,想得美。妄想和恒王府攀上關係,也不數數自己有幾條命可以造?」
「皇兄仁善,收留了你。」
「可本宮眼裡,一向容不得沙子。」
她不再同我廢話,也懶得廢我舌頭,直接舉起匕首,對準我的心口。
她……對我起了殺心。
我屏息,饒是做好了一切打算,還是覺得心裡打鼓,只是想起小姐,我連忙出聲,扯了個謊,是誆公主,亦是說給門外那人聽。
「公主!」
「明日是您的生辰,王爺近日來尋奴婢,不過是看奴婢與公主年歲相仿,來問奴婢小女兒都喜歡什麼物件。」
公主動作一頓。
她臉頰微紅,刀尖抵著我的臉遊移:「這些年皇兄從不與本宮過生辰,今年是打算給本宮一個驚喜?」
「你且說說,皇兄為本宮準備了什麼?」
隨即她皺眉:
「不過一個娼妓,皇兄為何要向你討教本宮的喜好?你喜歡的,不過是一些勾欄瓦舍的玩意兒,如何同本宮相比?」
「你敢騙本宮?」
我忙道:「奴婢不敢欺瞞公主,再說了,若是沒有王爺授意,奴婢怎會得知公主生辰?」
公主被我唬住了,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笑得人比花嬌。
「皇兄從不在生辰當天為我慶祝,這次是要為我改變原則。」
「我就知道,皇兄眼中只有我一個。」
「好,真好。」
而我看著窗外投射的人影越來越近,緩緩勾起了唇角。
下一秒,蕭恒踢開了房門,一巴掌抽在公主臉上,不顧公主聲嘶力竭,抱著重傷的我走出房門。而我的手中,還攥著一遝紙錢。
沒人知道,七月二十是婉妃的忌日。
更是婉音的生辰。
婉妃當年在冷宮患病,把僅剩的口糧交給婉音和蕭恒,說完祝福後,就咽了氣。
屍體七日之後被發現,已經發爛發臭。
皇后擔心被問責,內務府的記檔改到了七月二十七。
所有人都以為,婉妃死於七月二十七。
實際上是死於七月二十。
從那以後,婉音再沒有過生辰。
哪怕是過,也會延後一月。
所有人便都以為,婉音的生辰是八月。
這事極為隱秘,只有婉音和蕭恒知道,再到後來,就只有假公主知道。
可假公主不知道,蕭恒不按時給她過生辰的緣由。
如今,我手裡還攥著紙錢,我還知道,七月二十是婉Ṭũ₄音真正的生辰。
從那日一句無意的哥哥,到棗泥酥,再到荷花池落水,一環扣一環,接下來面對我的,會是一場浩大的詰問。
11
蕭恒他眸色陰沉。
我躺在榻上,流血的傷口染紅了身下的褥子。黏稠的血液順著床榻,一點點蔓延至他的腳邊。
他緩緩開口:「你到底是誰?」
我聲音清淺:「王爺心中,應該有了答案。」
他呼吸明顯沉了幾分。
「本王十年前接回的,只能是婉音。而你,不行。」
否則便是欺君。
當年接回去的女子,還特意求了陛下的恩賞,答案即便不是標準答案,但落筆成書,改不了了。
我喉嚨發澀:「明白。」
蕭恒又道:「這些年受的委屈,我會給你個交代。」
他語氣淡漠疏離:
「我會認你做義妹,從今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至於婉音,你別同她計較,她只是被我寵壞了。」
「當年是為兄找錯了人,跟婉音無關。以後,為兄會加倍償還你。」
「婉音……」
「不,婉音這個名字不好。那日醉春樓的東家叫你什麼來著……」
我聲音發澀:「阿蘭。」
他應下:「阿蘭,以後你與婉音好好相處,她不懂事,身為姐姐,你多讓著她。」
說完,他就出去了。
我叫住他:「我想……」
手中的黃紙被鮮血浸濕,蕭恒腳步頓住:「拜過了。」
拜過婉妃了。
這晚,王府燈火通明。
恒王連夜請旨入宮,請了兩位太醫入府。
太醫為我施針止血,女醫為我包紮傷口,我看著床榻上方的帷幔,只覺得不值。
替真正的婉音不值。
事後為了給我這身傷一個說法,蕭恒特意來找我。
說公主被關了禁足,以示懲戒。
我笑著沒說話。
之後幾天,蕭恒還怕她無聊,送了對兔子過去給她解悶。
12
我的身份並不難查,得知我在張府做過事,又知曉小姐待我不薄,蕭恒明白這兩人在我心中的分量。
他叫了姑爺和我過去,還親自給姑爺斟茶:「婉音被本王寵壞了,那日之事,她並無惡意。張公子,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本王會盡力補償。」
姑爺表字張昀之。
只是他又瘦了,他顴骨突出,五官變得淩厲,比以往多了三分清冷感,他接過茶,眉頭舒展:「王爺說笑,草民心中已無掛礙,若說還有什麼心願,世間男子大多想要出將入相,昀之也不例外。」
蕭恒凝眉。
公主害了張府滿門,他不會輕易給姑爺出將入相的機會。他是個武將,知人善任,最懂人心,也懂仇恨的恐怖之處。
倘若今日給了姑爺機會,他日難保不會被反咬一口,屍骨無存。
他到現在,都在為公主將來打算。
更怕姑爺尋仇。
姑爺眼看此計不成,再次拜了下去:「草民與阿蘭情誼甚篤,或想請王爺割愛。」
他眼中盛著笑意,可不達眼底。
從我在王府和他搭上線,從我與姑爺一起合謀,我們便決定,利用婉音這個身份,扳回一局。
蕭恒聞言看了我一眼,見我紅了耳尖。
他愧對我,愧對原本的婉音。
見我對姑爺有意,他終究點了頭。
還為我和姑爺置了全新的宅子,新的田地。
姑爺學識並不差,小姐不喜官場那些事,姑爺便沒有參與科舉考試,想著與小姐相守一生,做些小生意。
這些日子,他有意和無意透露自己的才學。
或許有我這個「親妹妹」在,蕭恒也對他另眼相待幾分。
五歲的婉音,為了把活命的機會留給蕭恒,不惜跳河溺斃自己。
現在的我只會更甚。
幼年情分不會作假,「血脈」親情更不會假。
蕭恒顧為了補償我,還是在朝內給姑爺安排了職位。
任命前一天,便是大婚之日。
只是大婚當天,公主又鬧了,把所有器物砸了個遍。
她罵罵咧咧:「皇兄人呢?叫皇兄來見我!」
「張昀之是我的玩意兒,怎麼可以娶那個賤人?!怎麼可以?!」
「皇兄一向最疼我,怎麼會把昀之送給別人,還是我最討厭的那個賤人,嗚嗚嗚。」
「我得不到心愛的人,連像他的人都留不住……」
「趙蘭,你這個賤人,為什麼事事都要搶我的!皇兄待你好,現在連張昀之都被你搶去了,憑什麼?!」
這話原封不動地傳到蕭恒的耳朵裡,蕭恒臉色陰沉。
他那日見過姑爺,二人氣質形象皆不相同,只是眉眼處三分相像,姑爺在那場大火後,眼角留了疤,一點瘢痕酷似蕭恒眼尾那點紅痣,一時還真容易叫人晃神。
13
拜過堂,我和姑爺守在一處,沒有言語。
打開暗格,喜堂正中陳列的,是小姐,還有老爺夫人的牌位。
姑爺在前,我隨後跪下,和他一起叩拜。
良久,姑爺歎了口氣:「阿蘭,對不起。」
我道:「不用。」
這場真假公主的戲碼,假公主已經暴露,而我就是蕭恒心中的真公主。我對他,有幼年相互扶持的情意,有妹妹對兄長的眷戀。
而他對我,是長達十幾年錯認的分離虧欠。
我也知道,姑爺求娶我,不過是利用。
他想利用我開路,利用蕭恒對我的愧疚,為自己打開一條路,打開一條官場的捷徑。
我甘願入局。
我知曉他要做什麼,也清楚我們真正的敵人是誰。
從小姐走的那一刻開始,我和他,早都瘋了。
姑爺說,他把我當妹妹。
我道:「我早把姑爺當兄長,把小姐當長姐。」
14
三月又三月,公主被放了出來。
得知蕭恒認我做義妹,這次她學乖了,主動找上門來,拉著我的手說了好些話。
對於兩個假妹妹的和諧,蕭恒很滿意,甚至在公主提出郊外踏青時,他願意跟著一起去。
他為我和公主準備了狐毛大氅,用來防風。
公主開始很高興,只是回到院子,那件大氅被她用剪刀剪得稀碎。
她還用剪刀戳傷好幾個下人。
她不許下人喊疼,貪婪地嗅著空氣中的血腥味:「這要是劉蘭那個賤人的血,該有多好,本宮喜歡看她流血。」
「喜歡看她狼狽得像狗一樣,匍匐在本宮腳邊。」
「可皇兄竟然給她求了郡主的封號,還把她許給張昀之,哈哈哈……」
她捏住一個小宮女的手:「你來跟本宮說說,為什麼呢……皇兄莫不是喜歡上她了,不要我這個妹妹了……」
「皇兄是不是不要婉音了?」
她凝視著小宮女,字字逼問,宮女嚇壞了,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公主冷哼一聲,手中的剪刀用力,生生剪掉了宮女的拇指。
還命下人捂住宮女的嘴。
「不准發出聲音哦,要是讓皇兄知道了,他會不喜歡我的。」
「你呢,要乖乖的,不然你叫一聲,本宮就殺一個你的小姐妹,就殺了你家阿哥,還有你的胞妹。」
小宮女嚇壞了,死死咬住自己的舌頭,最終舌斷而亡。
公主冷嗤一聲:「沒用的東西,拖下去!」
幾個太監飛快出來,在地板上潑了幾桶水,然後拿著毛巾把血跡擦拭乾淨,還新上了幾盤水果。
公主用竹簽挑起水果,葡萄的甜味化在舌尖,她輕輕一笑:
「劉蘭,皇兄的妹妹只有我,只能是我……」
她折斷竹簽,竹簽刺入嫩白的掌心,鮮血順著掌心的紋路滴落,她恍然未覺。
15
踏青當日,公主穿著朱紅色的紅色狐裘,頭戴偏鳳步搖,笑起來燦若朝霞,她的身後還跟著蕭恒。
二人攜手,好不和諧。
經過我時,蕭恒停下來:「阿蘭,你與婉音都是我妹妹,你們往日有些不愉快,今日你們同乘,好好相處。」
「婉音這些年胡鬧慣了,若是有什麼冒犯,你就讓著她點。」
我微微俯身:「阿蘭明白,皇兄。」
公主聽到我後面兩個字,目光幾欲噴火,只是看到蕭恒後,又偽裝成一副無辜的美人面,牽著我的手,上了馬車。
上了馬車她就拿帕子擦著掌心。
見我要坐下,她怒斥:
「不准坐,本宮是公主,你是郡主,你敢違逆?」
我身子一僵,蜷著身子站在她身側。
公主話語涼薄:「本宮不知道你用什麼手段,把皇兄哄得團團轉,但只要有本宮在一天,本宮就不會允許你鳩占鵲巢,你最好老實本分,不然本宮不介意斬草除根,將你就地格殺。」
我忍不住笑出聲。
她還以為自己還是那個貨真價實的公主。
她的那層皮,早都掉了。
蕭恒還讓我讓著她。
可蕭恒,倘若你這個妹妹,依舊想殺我呢……
依舊想殺「真公主」呢?
16
公主對蕭恒不僅是兄妹之情,蕭恒是個人精,我不信他沒有察覺。
以他的為人,不會允許公主一直挑釁,一直放縱。
既然得知公主是冒牌貨,他為什麼還不動手……甚至屢次允許公主在挑釁我。
他到底在等什麼?
一切虛虛實實,我請教過姑爺。
姑爺只是一笑:「他要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他要的,是一個聽話的妹妹,一個聽話的傀儡,就像他記憶中的妹妹一樣。」
「他要一個,以他絕對為中心的妹妹。」
因為他記憶中的婉音就是如此。
那次後,我好像懂了。
如今,我一點點擠進蕭恒的身邊,而公主已經自亂陣腳,看著我一點點擠進去,她已經瀕臨崩潰。
在我和公主對峙的時候,馬車已經偏離原本的行程。
走到半路,一支利箭破窗而來,無數匪冦從灌木叢湧出。
公主坐在我對面,她不緊不慢地喝茶。
「劉蘭,只要今天你跪下來求本宮,舔本宮的鞋,再說自己是賤人,本宮或許可以留你個全屍,讓你走得乾淨。」
「今日踏青,你必須死,皇兄只能有本宮一個妹妹。」
「什麼狗屁郡主,不過是皇兄一時找的樂子,就算本宮今天玩死你,又怎樣?」
馬車外人影晃動,公主輕輕抬起腳尖,笑意盈盈地看著我,示意我去舔。
我只當作不見,護在公主身前:「皇兄說過,你是我妹妹,你說什麼我都不在乎,這些流寇來者不善,我們快走。」
說著,我就拉她下了馬車。
一支箭矢破空而來,直沖我來,我下意識拉住公主,擋在她身前。
利器刺破血肉,很疼,可遠不及那日公主一刀刀的淩遲之痛。
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樹影稀疏,整整昏睡三日,再醒來,姑爺和蕭恒一起圍在我的床榻邊。
而公主已經在花園裡跪了三天。
蕭恒語氣中帶著歉意:「阿蘭,是婉音不懂事雇了殺手,她只是想嚇嚇你,你別同她一般計較。」
「她只是太怕失去我了,這些年沒少做傻事,你明白嗎?」
姑爺為我準備了米粥,我含著湯水,心底好笑,面上還是帶著歉意:「皇兄,是我的出現,讓婉音出現了危機感,此事是我不對。」
「日後相處我會注意分寸,對不住。」
蕭恒揉揉我的頭:「你如此懂事,我便放心了。」
他擺擺手,公主被押進來。
這是她第一次跪在我面前,被日頭曬了幾個時辰,公主臉頰上都是汗水,她昂起頭看了我一眼,張狂地笑:「姐姐?誰要一個娼妓做姐姐?哈哈哈,天大的笑話!」
「劉蘭,你幾次三番差點死在我手裡,皇兄都捨不得動我,他心裡只有我,你永遠都比不上我,永遠都比不上!」
「皇兄改日就會出征,到時我在王府裡,玩死你又有何人知道?」
「本宮才是這京城裡,真正正統的七公主!」
蕭恒皺眉,他想說話。
我勾住他的小指,搖了搖頭:
「皇兄,我無事。」
「我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只是你出征一定要小心,婉……我擔心你,我不需要那些軍功,也不需要那些功績,我只要我的哥哥,一路平安。」
為了站在蕭恒身邊,我可以捨棄姓名,捨棄身份。我要讓他知道,我這個妹妹,心裡只有他。
蕭恒神色一軟,命人把公主拖出去。
我倚靠在姑爺懷裡。
我只有姑爺了,也只有蕭恒了。
我神色破碎,看著公主被拖出去,面上帶了三分不忍:「皇兄你說過,她是我妹妹,是家人就不該說過多重話。」
「妹妹年紀還小,你放心離去,在皇兄離開的日子裡,我會好好教她。」
蕭恒那晚和我說了好多話,聊小時候的過往,還給我講故事,說以前和婉妃在一起的日子,那時雖然苦,可我們三人心中只有彼此。
如今,中間隔著一個假公主,倒是生出許多嫌隙來。
17
八月中,是大軍開拔之日。
再過幾天就是公主的生辰。
她的生辰,一向是挪到八月二十過,如今開拔之際,她竟然纏著蕭恒,讓蕭恒再多待幾日。
她哭得梨花帶雨:「皇兄,往年都是你陪我過生辰,今年為什麼不可以?」
「大軍不能多等幾日嗎?不就只剩幾天了,陪我過完生辰會怎樣?」
「邊陲戰事就那麼等不及?那些個刁民,死就死了,左不過是再丟幾個城池,有什麼關係?為了給本公主過生辰而死,是他們的榮幸。」
啪!
蕭恒當眾打了公主。
她臉上登時掛了淚:「皇兄,你打我?」
蕭恒看都懶得看她。
臨行前,他把府內的私兵交給我:
「婉音善妒,又沒分寸,走時我會把她的特權全部收回,阿蘭,辛苦你對她好好教導,為兄在這皇城之內,信的只有你。」
他揉揉我的發心,用只有我和他聽得到的聲音喚了句:「婉音……」
18
蕭恒走後,公主一直窩在府裡,不曾離開半步。
我捧著臉看姑爺下棋,他越發清瘦了,修長的手指撚起棋子,進行自我博弈。我看不懂,看得犯困。
我說:「姑爺,我想小姐了。」
往日,是姑爺和小姐對弈。
小姐會一邊攻略城池,一邊為我講解。
雖然我聽不懂,但小姐聲音溫柔又有力量,我喜歡她。
現在,下棋的只有姑爺了。
見我昏昏欲睡,姑爺放下棋子,找來毯子為我蓋在身上:「睡吧,算算日子,青檸應當已經轉世托生。」
茫茫塵世,即使再相逢,時間已然錯過。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世世皆是錯過。
燭火的柔光打在姑爺臉上,他看著牆上的畫像,輕輕一笑:「咱們妹妹,越來越懂事了,若你知道,會不會高興?」
19
傍晚我在夢中轉醒,窗外一片綠色,竟是又過一年。
後院絮語不休,公主府那位又在鬧了。
她吵著要看家書,又砸了一院子東西。
下人來報時,身上都掛了傷。
我拍拍肩上落葉,獨自去看她。
公主一身紅衣,披散著頭髮,在房間裡轉圈,口裡喃喃自語:
「皇兄才不會不要婉音呢,婉音陪了皇兄十幾年,十幾年,她不過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後來者,呵呵,呵呵呵呵,憑什麼……」
瓷器被她砸得滿地都是,她赤足踩著瓷片,雙足都是血跡,扭頭看到我後,嘻嘻一笑:「喲,又來了?」
「一個丫鬟出身的賤人,後來把自己賣到青樓,這樣的東西,妄圖教本宮規矩,真是癡心妄想。」
「是看不慣本宮殺了你家小姐,來報復本宮?」
她一步步走到我身邊,把袖口的匕首塞到我手裡:
「是我殺了你家小姐,你不恨嗎?不怨嗎?難道沒有一點點想要報仇的心思?」
隨著我出現在王府,事態越來越不在她掌控之中,公主終於查了我的身份。
八歲被家裡人賣到張家做丫鬟,一做就是七年。
後來為了給主子買棺材,把自己賣到青樓。
之後就遇到了蕭恒,被蕭恒認作義妹,嫁給張昀之。
以她的人脈,只能查到這些。
劉家村的前塵往事,早被姑爺抹去。
身在王府,處處都是蕭恒的眼線。
公主在逼我對她動手,只要對她動手,我就不是蕭恒心裡那個乖順的妹妹。
我壓下眼底的恨意:「妹妹,皇兄出征前要我教你,你打走十幾個夫子,還傷了好幾位繡娘,皇兄回來,只怕會不開心。」
公主看著我,笑了笑:
「你還真是聽皇兄的話,把自己的仇人當妹妹,真是一隻聽話的狗。」
我道:「妹妹不懂,皇兄在我心裡才是最重要的人,他交代我待你好,我便不會有任何別的心思。」
房間裡紅紗環繞。
冷風穿透窗子,吹起紅紗,我看到紅紗後一幅幅畫像。
有佩劍的,騎馬的,還有看山的。
只是都沒有臉。
再走下去,她那雙腳,只怕廢了。
我出聲提醒:「皇兄三日後歸京,妹妹你當保重身體。」
一提及蕭恒,公主跌坐在地上,連裙子上都是點點血跡。
她整個人被抽離靈魂,呆坐許久。
第二日一早,她就大張旗鼓,請了許多妝娘入府。
連帶著妝娘入府的,還有一紙消息。
公主與那娘子對視一眼,從脂粉盒子下抽出一張紙條,字跡在火焰上炙烤後顯現:
【婉音當年死裡逃生,如今的郡主,才是真公主。】
她看著消息,一怔,隨即想到什麼,護著手中的脂粉盒子,又哭又笑。
「怪不得會認劉蘭,怪不得……蕭恒知道,一直都知道,還把我留在身邊,他一定是喜歡我。皇兄,皇兄……」
那晚,她抱著一幅幅畫卷入睡,唇角是不肯散去的弧度。
我看著姑爺,心底不太有譜:「她會信嗎?」
「會。」
這消息真假參半。
當初能騙蕭恒,現在就能騙過她。
20
得知我是蕭恒的親妹妹才被收養,得知哪怕我回來了,依舊沒有動搖她的地位,公主態度難得地好起來。
她收起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蘭姐姐,你知不知道,皇兄為何不喜歡在七月二十給我過生辰?」
她這是打探蕭恒的過往。
我沉吟了一會兒,努力思考:
「七月二十,是婉妃與陛下定情的日子。」
「皇兄大概是想效仿雙親,把這天留給心愛的女子,所以才會把公主的生辰推遲。」
「愛人與親人,終究不同。」
公主聽完這番話,若有所思。
我歎了口氣:「公主也知道,皇兄多年在外征戰,真不知道他在等什麼人,還是真的心無風月。」
公主壓抑笑意,匆匆離去。
沒一會兒,公主府飛出數隻白鴿。
而姑爺正奉令在城外處理公務。
白鴿在半路被截獲,換了消息,仿了字跡,再飛回公主府。
夜裡,我為姑爺寬衣。
過去一年,他的腰帶又縮了一個孔。
我道:「姑爺這般拼命,小姐會心疼。」
他本來就是靠著裙帶關係進入官場,我的身份雖為他提供了助力,但也帶來不少流言蜚語。
官場沉浮,本就不易。
他還在一年裡,連升三級。
朝臣都說他趨炎附勢,他只用心與我扮好恩愛夫妻。
姑爺像往常一樣揉揉我的頭:
「我怕青檸等我,怕她不肯過橋。我們得快些,再快些……」
將那些人,那些事,燒給小姐陪葬。
21
蕭恒回府時,我主動把私兵的印信還給他。
他看了一眼公主,依舊面容姣好,珠圓玉潤,就道:「無事,印信交給阿蘭,我很放心。」
我握著玉章的手緊了又緊,還是說道:「皇兄,女子主內,您既然回來了,這印信應當物歸原主。」
幾番推諉,我才把印信收進懷裡。
他對我的信任,伴隨我的懂事,在一點點增長。
只是看著我平坦的小腹,他話中有話:「阿蘭與沈公子成親已有一年,為兄可想侄兒想得緊。」
我臉色窘迫:「皇兄……我早年遭了重傷,在河裡泡了三日,身子就壞了。」
那一刀砍下來,我在河裡足足泡了三日。
小姐為了給我治病,滿京城地找藥材,找大夫。
雖然事後這些事被姑爺壓下來。
但蕭恒權勢滔天,他既對我起了疑心,這事並不難查。
查到我與公主同寢,查到公主流落到我家,再加之村民都說,他掐死的是農戶之女。那麼只有我,僥倖逃脫。
逃脫的,也只能是真公主。
他本來就對我有愧,此時眼底泛著心疼,從懷裡取出一隻狼牙吊墜:「送你。」
狼牙被打磨得瑩白,只是不知道他在打磨的時候,有沒有想起婉音。我把狼牙貼著心口放,下意識握緊蕭恒的小指。
蕭恒這次,沒有同公主說一句話,就解甲回府。
22
公主氣得罰了一院子下人,夜裡,我把那枚狼牙墜子,以蕭恒的名義送到公主府,送到公主手裡。
公主高興得合不攏嘴:「皇兄心裡果然只有我,只有我……」
蕭恒發現後我把墜子送人,氣得咬牙切齒:「婉音這是不喜歡?」
他已經在私下喚我婉音,我語氣落寞:「皇兄說過,要我待妹妹好,我能看出公主喜歡這墜子,既然妹妹喜歡,我就不該奪人所好。」
「母妃教過我們,要兄妹和睦。」
「更何況他是皇兄親自認的妹妹,現在又是我妹妹,這墜子給她,有什麼不可以?」
蕭恒氣急,拂袖而去:「很快就不是了。」
我腦子笨,去問了姑爺。
姑爺又埋在書房裡,寫一本又一本的摺子。
他最近很少同我說話。
從年前開始,他就頻繁進宮,頻繁和蕭恒聯繫。
朝堂的事,男人間的事,我不懂。
可我能看懂公主,公主越來越坐不住。
姑爺還總對我說,快了,快了……
勾得我心裡癢癢的。
23
我很快就明白,是什麼快了。
朝廷多次征戰,勞民傷財,無奈之下皇帝又打算挑個女兒出塞,前去和親。皇帝膝下三位公主,三公主已經和親。
五公主一出生就夭折。
就只剩下一個七公主,婉音。
公主跪在門外,求了一遍又一遍:
「皇兄,婉音不想去和親,婉音只想陪著你,婉音不當公主了,不當公主了,就算是為奴為婢,就算是嫁給販夫走卒,婉音都聽你的話。」
「皇兄,你別送婉音走,別送我走,嗚嗚嗚嗚……」
蕭恒不為所動,只是對下人說:「看好公主,別讓她磕破了頭,萬一破了相,你們就不用伺候了。」
下人連忙退下。
不用伺候了,就是不用活了。
有人用張牙舞爪展示自己兇狠,有人用輕飄飄一句話,生殺予奪。
小廚房把做好的棗泥酥端上來,我那些假惺惺求情的話哽在喉嚨裡。
我一點都不喜歡吃棗泥酥,可我真的Ťū⁵需要倚仗蕭恒。
在沒有浮木時,倚仗仇人,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
只是我是個善良寶寶,我還是去見了公主。
她如今像個木偶,任人擺佈。
她在一件件試穿婚服,見到我後,也沒有力氣沖我嘶吼,只道:「你來了?」
我帶著一碗面去見她。
今日是七月十九。
兜兜轉轉,又是一年生辰。
我說:「公主,那些畫還是收一收,免得惹了皇兄不快。」
她很久沒有說話。
片刻後,她的眸子燦如星辰。
24
第二日,全府淺色素衣。
只有公主一人身著朱紅色羅裙,她笑得招搖,就連指甲都塗滿鮮紅的蔻丹,直沖蕭恒的書房。
她是公主,沒人敢攔她。
只是一推開門,就看到我與蕭恒,一同跪在一處,身著素衣。
公主愣了一下,就撲到蕭恒懷裡:
「皇兄,你別送我走,別送我走……」
蕭恒已經掙脫她的懷抱:「不好好準備嫁娶,出來做什麼……」
公主聲音哽咽:「蕭恒,你是不是想用和親來刺激我?刺激我說出來喜歡你?我錯了,我認輸了,我喜歡你……」
「很早以前就喜歡你,我討厭做你的妹妹,討厭你幫我找駙馬,討厭你為我的未來做打算。」
「我只想未來有你,什麼狗屁駙馬,什麼狗屁和親,我不要!」
蕭恒壓低了聲音:「駙馬是你殺的?」
公主點頭,她激動地拉住蕭恒:「他不過是一個二品官的兒子,一個靠家族作威作福的世家子,連皇兄的分毫都比不上,憑什麼配我?」
「好聲勸他退婚他不願意,那就只有殺了他……」
蕭恒把她推倒在地:「來人啊,把公主帶回去,和親之前,不准出房門半步!」
公主死死抱住蕭恒的大腿:「皇兄,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啊!你看我這身嫁衣,不好看嗎?你養了我十年,ŧũ₆你現在知道,我不是你妹妹……」
「我嫁給你,我嫁給你好不好……皇兄!」
啪!
蕭恒一巴掌將公主抽倒在地。
我忙跪在地上。
蕭恒說:「滿意了?」
我委屈:「她占了皇兄十年,還欺負我,罵我,我討厭她!」
「皇兄,你把她送走,是不是為了給我出氣?」
我握住蕭恒的小指,不肯撒手。
他似乎很吃這套,在我的鼻尖點了一下:「好,給我們婉婉出氣。」
他喜歡測試我的服從性。
他要我對公主好,我便對她好。
他要送公主走,那我就可以出口惡氣。
我突然明白姑爺的話。
他要的,是一個絕對以他為中心點的妹妹,事事以他為先的妹妹。事事為他奉獻,為他左右,依附他而活。
就像小時候那樣。
否則,如今的公主就是下場。
我只覺一時間,徹骨冰涼。
25
送親當日,公主不見了。
王府所有人都在找,只有蕭恒不慌不忙。
他對我說:「婉婉,皇兄帶你去看個好玩的,你想不想去?」
直覺告訴我,不是什麼好東西,我還是點頭:「好。」
蕭恒為我戴上幕笠,縱馬出城。
去的地方,正是小姐的墓地。
只見公主打著傘,招呼兩個人在那裡挖墳。
我只覺得呼吸一緊,就要衝出去。
蕭恒拉住我:「知道我們婉婉喜歡張娘子,皇兄來為你出氣好不好?」
他揉揉我的發心。
兩道破空聲傳來,那兩名家僕的後背登時中箭,倒地不起。
公主嚇了一跳:「誰?是誰?」
「劉蘭,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你搶皇兄,是不是為了給你家小姐出氣?哈哈哈……」
「我就是要刨你家小姐的墳,讓她不得安生,讓你永生愧疚!」
她瘋了,不管不顧,自己下手去挖。
我被蕭恒拉住,眼眶已經濕了,他問我:「婉婉,皇兄和張娘子在你眼裡,誰更重要?」
我只覺得大腦空空,他查過了,小姐護我十餘年,現在他要我看著仇人,挖小姐的墳。
他好像個瘋子。
我張了張嘴:「皇兄要聽實話?」
「罷了。」他松了口,「該給我們婉婉出氣了。」
他一招手,就有十幾個人沖出來,把公主拖拽到旁邊的灌木叢,很快傳來衣服撕裂還有女人的慘叫。
不,不該是這樣的。
報仇的方式有很多種,可讓一個女子,見證另一個女子被當眾淩辱,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精神的折磨?
我扣住蕭恒的手臂:「皇兄,不要……」
一道命令過後,林子裡恢復平靜,只有女人的啜泣。
公主似乎認出了蕭恒的手下,她的質問,在寂靜的山裡格外清晰:「皇兄,你養了我十年,在她回來後還要給我希望……」
「為什麼……你和她的血脈親情是真,我與你的十年相守就是假的嗎……」
「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為她出氣,為什麼……」
蕭恒只是問我:「為什麼停下?你不想報仇嗎?」
「婉婉,失貞後再將她剝皮抽骨,這才是讓最痛苦的方式。」
我聲音發抖:「想。」
「但我更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那天,山裡的一座荒廟起了大火。
我放的。
大火燒了半日,聽著公主的慘叫,我只覺得心裡痛快。
蕭恒拿出帕子,為我擦去眼角的淚珠:「以後有皇兄在,沒有人能欺負婉婉,任何人都不行……」
我埋在他的懷裡,把所有恨壓在心底:「皇兄,我想母妃了。」
26
蕭恒挑了個世家貴女,頂替公主的身份出嫁。
對於我,他有長達十幾年的虧欠。
這些日子,凡我所求,他必定應允。
所有人都知道,恒王偏寵義妹。
公主嫁出去後,他就把所有的獨寵都給了我。
連帶著姑爺的官職也步步高升。
一晃三年過去,姑爺已經時常留在皇宮,與蕭恒,還有皇帝一起議事。
皇帝不時出言提醒:「愛卿,聽聞你家夫人身體有損,子嗣艱難,朕瞧著尚書家的女兒倒是對你情根深種。」
姑爺如今是天子寵臣,又得蕭恒和皇帝重用,還生得一副好皮相。
家中又只有我這一位夫人。
這些年,那些世家貴女逐漸把目光移到姑爺身上。
姑爺只是俯身叩謝:「有勞陛下掛心,只是臣這一生,夫人早逝,阿蘭受夫人珍重,臣也放在心上,臣這顆心,實在是容不下旁人。」
「唯有守好阿蘭,守好珍重之人,就足矣。」
皇帝又勸:「可再怎麼樣,你家夫人生不出孩子,朕不答應!」
姑爺輕輕一笑:「不勞陛下掛心。」
隨後拂袖而去。
氣得皇帝摔了摺子。
君臣不和,頗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所有人又都開始,說我是個禍水。
我吃著糕點,捏著自己臉頰的軟肉,呵呵一笑:「真想不到,以我這副姿色,還能被人稱為禍水。」
姑爺在為我畫像:「心可真大。」
「這話要是讓人聽了,只怕要哭上幾個月了。」
我有些得意:「禍水可都是美人,這些人是誇我呢,說起美人,小姐在我心中,當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姑爺已經收了筆墨,將畫掛在牆上,與小姐的畫像掛在一處。
畫冊中的我,捧著糕點,笑得眉眼彎彎,還梳著一對髮髻,那髮髻上墜著鈴鐺紅繩,一步一響。
而我畫像的旁邊,是小姐側身回眸的畫像。
姑爺歎了口氣,上前為我擦去嘴角的碎屑:「都這麼大了,還不叫人省心,當心青檸半夜去教訓你。」
糕點的甜味驟然變淡,我垂下了雙眸。
小姐走了五年,一次都不曾入我的夢。
她是不是在等誰?
還是在Ṫŭ̀¹怨我們,讓她等了那麼ẗūₘ久?
27
多次勸姑爺納妾無果後,皇威多次受到挑釁,皇帝氣得吹鼻子瞪眼。
他大手一揮,就要革了姑爺的職,把我和姑爺發配嶺南。
守在下方的蕭恒眉頭微微一挑:「陛下,臣弟覺得此事不妥。」
「劉蘭是臣弟的義妹,臣弟已經有一位胞妹已經遠嫁邊塞,不想再受分離之苦,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他態度強硬,這事只能暫時擱置。
那晚,我來到恒王府,和姑爺一起跪在地上:
「皇兄,陛下步步緊逼,這事說到底只是我和夫君二人的私事,不想牽連兄長,陛下多疑多思,要是讓他誤以為咱們結黨營私,總歸不好。」
蕭恒面沉如水:
「婉婉,為兄已經失去你十幾年,這事以後不准再提!」
「還是說……你想遠離皇兄?」
「去他的結黨營私,本王手握十萬大軍,懼怕他一個傀儡皇帝?」
「我家婉婉的家事,還輪不到皇帝插手。」
他言之鑿鑿,一字一句都是對我的維護。
或許是因為這五年來,我一直在極力扮演婉音這個角色,又足夠懂事,足夠和他記憶中的婉音貼合。
他的那些情意,虛虛實實,一時之間我竟然有些分不清。
可只要一想到,公主當初差點被他的手下淩辱致死,十年情意尚且如此,我又覺得遍體生涼。
28
在我二十歲時,中了劇毒。
這時的姑爺已經官至宰輔,蕭恒手攬大權,所有人都說,我是這世間最幸福的婦人,謊言如此美麗,要不是我看到小姐的牌位,就差點溺斃在溫柔鄉里。
蕭恒急了,聽聞救我的藥引生長在極寒之地,他不遠千里策馬前去。
或許他真的不想失去婉音。
只可惜……
我不是婉音。
我是一個在時時試探時機,想要取他性命的毒蛇。
一碗解藥下肚,我臉色依舊蒼白得厲害。
蕭恒緊緊握住我的手,他第一次出現了慌亂,大約是我演得實在是太像婉音,也太像他妹妹。
他說:「婉婉,你不許死!」
「為兄只有你一個妹妹,你不能死,否則我就殺了張昀之!」
「你那麼喜歡他,你肯定捨不得他死,你不准死!」
我抿唇笑笑:「皇兄,這毒其實是皇帝下的。」
「解藥有用,藥引也沒有用,皇帝要的,一直都是你的兵權。」
功高震主,向來招致君主忌憚。
蕭恒半天沒有言語,良久之後冷嗤一聲:「卑鄙,只是可惜了……」
皇帝的計畫註定要打水漂。
蕭恒也沒那麼容易上當。
只是我不甘心,我像往常一樣勾住他的小指:「皇兄,你能親手為我做一盤棗泥酥嗎?我怕到了下面,就吃不到了。」
我看到蕭恒唇角微動:「好。」
在他走後,姑爺用帕子為我擦汗,他道:「此計行不通,蕭恒疑心重,皇帝這些年那麼多明槍暗箭都被他躲過去,他不會輕易上鉤。」
「更不會交權。」
我點了點頭,指腹在姑爺手心,畫了一個對鉤。
蕭恒不會信皇帝,也不會信我,但我知道,姑爺有辦法,讓蕭恒信他。
這就夠了。
29
姑爺是皇帝的人,也不全是。
他會和皇帝吵架做戲,背刺皇帝,與蕭恒交好。
姑爺也不是蕭恒的人,他也會出賣蕭恒,為皇帝賣命。
姑爺長袖善舞,斡旋於這兩股勢力當中,時間久了,成了不偏不倚的中立方。實際上,姑爺更像是諜中諜中諜。
虛虛實實惹人眼,有時候我都看不清。
但我能確定一件事,我和姑爺,我們倆,都是小姐的人。
我的臉色越來越差,似乎已是瀕死。
我拉著蕭恒,纏著他給我講小時候的故事。
最後嘔出一口鮮血,就昏死過去。
蕭恒緊緊扣住我的掌心,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婉音,他太想彌補十幾年的虧欠,竟然動搖了。
只是他提了個條件,兵權可以交,但是接手人得是張昀之。
皇帝一聽就不答應了:「那是你妹夫,你還是交給了自家人,這事對朕沒好處,朕不答應!」
蕭恒淡淡開口:「表的都算不上。」
「陛下還真是多疑多思。」
「既然如此,阿蘭死後,臣弟可不能保證自己會做什麼混帳事。」
皇帝冷汗連連,忙說:「好。」
反正姑爺是文官,虎符在他手裡,不會構成威脅。
兩人算盤打得啪啪響,他們都不知道,姑爺瘋了。
事後我解了毒,這三人再次勢同水火。
姑爺拒不交權。
因為姑爺一手握著虎符,一手把持著朝政,皇帝又開始戰戰兢兢。
最終兩人合謀,一致指向蕭恒。
蕭恒鋃鐺入獄。
30
我去見了蕭恒。
看到我面色無虞地站到他面前,他一臉劫後餘生的慶倖:
「婉婉,你還活著!」
「那兩個老匹夫沒騙我就好,沒騙我就好。」
好像我真就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我把手抽離:「恒王殿下,我是民女劉蘭。」
蕭恒手滯在半空:「婉婉,你說什麼呢?」
我又道:「恒王殿下,其實你一直都知道吧?一直都知道,我叫劉蘭。」
「你手眼通天,怎麼可能查不到當年的真相?」
「只是你接受不了,更接受不了婉音是死在自己手裡。」
「所以你把對婉音的愧疚,加在我身上,一直騙自己,我才是婉音……不過說來還真是可笑。」
「你知不知道,婉音在你來的前一日,對我說什麼?」
蕭恒還在自欺欺人:「怎麼可能?本王怎麼可能認錯自己的妹妹?婉音,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怪我當年認錯了你?」
「我會補償你, 讓你做京城最幸福的女娘, 你原諒皇兄好不好?」
我不著痕跡地後退, 學著婉音的口吻道:
「皇兄, 你為什麼不認我?你為什麼要接別人走?我不是農戶的女兒, 我是婉音啊!我等了你三年, 你說過, 要為我掙軍功, 掙事業, 不讓我像三公主一樣和親, 皇兄, 你都忘了嗎……」
「皇兄, 我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為什麼只認信物不認我?為什麼要殺我……」
蕭恒緊緊握住牢房的柱子, 他一隻手抱住頭, 像被魘住了,五官扭曲在一起, 最後痛苦地縮在地上, 流出兩行渾濁的淚, 口中一直呢喃道:「婉音……婉音……」
我問牢頭, 他是什麼刑罰。
牢頭恭敬地跪在地上回答:「夫人,恒王擁兵自重,還多次威逼陛下, 明日一早會押去早市, 當眾行剔骨之刑。」
當真是欲加之罪。
不過又有誰在乎?
我語氣無波無喜:「好。」
末了, 我又加了一句:「我不會去看。」
31
姑爺把虎符交給了我。
我知道, 他要我今後護住自己, 要我珍重,這是他為我留的最後一張底牌。
他身形一天比一天消瘦, ţũ₆若不是靠恨活著, 他早撐不下去了。
翌日一早, 府裡傳來下人的驚叫。
姑爺沒了。
我在靈堂外, 遠遠看到姑爺跪在那兒,手裡還抱著小姐的牌位, 他走得安穩,唇角還帶著笑。
只是又擔心,擔心自己去得太晚,小姐會怪他。
他的肩膀微微彎曲,一直是請罪的姿勢。
我只覺得眼眶發熱。
小姐不會怪姑爺,只會怨他。
明明她在時, 姑爺面色紅潤, 長身玉立。
如今,只剩一具行屍枯骨。
我把姑爺和小姐葬到了一處。
這麼多年, 我一次都沒能夢到小姐。
我想, 小姐一定還在橋上等著, 等姑爺一起。
32
我還是去看了蕭恒的剔骨之刑,遠遠地,藏在人群裡。
身後的包袱裡, 還帶著小姐和姑爺的牌位。
虎符被姑爺的親衛送到皇宮。
身後的小丫頭問我:「夫人,您以後要往哪兒去?」
我道:「青州。」
小姐和姑爺的老家,在青州。
(完)
作者署名:墨葉之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