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谢沐年将我从死人堆里救了下来。
为了报恩,我许了他三卦。
第一卦,我帮他算出了前朝宝藏所在。
第二卦,我帮他算出了起兵造反的吉时。
他以为用不上第三卦了,就赐给了我一杯毒酒。
可后来谢沐年找遍了天下,也找不到一个白发哑巴替他解要命的第三卦。
1
「顺禾,朕留不得你了。」谢沐年有些悲伤地看着我。
我用手跟他比画:「三卦未解,我还想留在公子身边。」
「可皇后容不下你,群臣也都说你是妖孽,我如何把你留在身边呢?」
我指了指高高的摘星台:「我可以住在摘星台上,等到解卦的时候再下来。」
「那是前朝废帝藏娇淫乐的地方,你去不合适。」谢沐年还是拒绝了我。
我又用手沾水在桌上写了【阴山】二字:「送我回去,我会待在山上等公子来找我。」
谢沐年又摇了摇头:「朕也是被逼无奈。」
说完,他让身后的太监送上毒酒。
「毕竟你我相识一场,朕不忍看你死去的样子,你且去吧,朕会让人将你好生安葬。」
我没有再挣扎,只求了最后一件事。
我指了下被人按住的婢女小圆:「我在这世上,也就同公子和小圆还算亲厚,能否放过小圆,就让她来安葬我?」
谢沐年大发善心地点头离开。
我对着哭喊着的小圆摇摇头,将毒酒一饮而尽。
我可是给了谢沐年三次机会,是他自己拒绝的。
现在我想离开,祖师爷总不会怪我了。
也该轮到我算命发财,享受人生了。
2
我醒过来的时候,把正在刨坑的小圆吓晕了过去。
我也就顺势让出了地方,让小圆躺了会儿。
谢沐年有点不地道,说给我好生安葬,可也只有一卷草席。
还好小圆这傻丫头心善,知道给我挖个坑。
不然等我消化完毒酒醒过来,没准儿已经让狼叼走了。
我摸了下小圆的脉象,十分平稳。
就掏出家伙什开始算命。
等我算明白应该去哪的时候,小圆已经醒了,又是一声尖叫。
我忙捂住她的嘴,用脚在地上写着:【温的。】
我想告诉她我是温的,是个活人。
可小圆却从怀里摸出块饼:「只有凉的了,小神棍你别挑了。」
看来我有些低估小圆了。
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学了点我云淡风轻、风雨不惊的高人风范。
只是我接过饼子咬下第一口咽下去的时候。
小圆才低低地说了句:「吃了饼,就不会吃我了Ṭŭ⁻吧?」
我直接将她的头按在我胸前,让她听我强而有力的心跳。
没想到小圆尖叫着:「劫了财,你怎么还劫色!」
我带你个大傻丫头逃出宫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3
其实应该算是第三大错误。
第一大应该是学了算命,第二大是遇到了谢沐年。
哦,那应该是第四大。
跟第三大错误比起来,前面两大也可以换换位置。
「小神棍,你真的还活着啊?你可不能再回宫去了,就算你喜欢公子,你也不能再回去找死了。」
第三大错误就这样被第四大错误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我怨恨地看了小圆一眼。
小圆以为我是怪她拦我回宫,忙要逃开:「你想回去找死你就去,别带上我!」
我干脆直接敲晕了傻丫头,扛着她继续走。
难道我是那种天字号大蠢驴,被火烧了还往火坑跳的人?
我仔细想着这么多年的经历,准备等小圆醒过来再用事实扇她的脸。
可我悲哀地发现,我还真是。
4
没有哪个正经人家会舍得让孩子去学算命。
学到假的,也就是个骗子。
学到真的,沾上因果之后就命里带煞,刑克六亲。
可我就生在一个不正经的人家。
也算是个高门大户,我爹还是前朝的侯爷。
我娘就比较惨,是人送我爹的礼物。
这样的礼物,我爹后院有几十个。
我娘比较倒霉,怀了孕。
就被夫人惦记上了,夫人想着法地要弄死她。
也不知道该说走运还是不走运,我娘逃命的时候遇到了个算命的。
算命的掐了一卦,保住了我娘一条命。
可我觉得干脆死了就好,也不至于后来受那么多苦。
而那算命的也不是什么好心肠,前朝皇帝逼得紧,要他炼长生丹。
他已经试过用平民的小孩炼,没炼出个结果。
就想着找点官宦人家的小孩,我这样的,正合他意。
可我娘总是舍不得我,她一定要让我活。
我出生之前,她挨着打也要说自己做了梦,梦里我是星宿转世,天生就要做道姑。
又偷偷找些药吃下去,希望我出生的时候带点异样。
托她的福,我生下来的时候虚弱得不行。
好在胎毛是白色的,算是带了点异象。
可这不够,她就亲手剪了我的舌头。
说我是恶星转世,带着罪来人间受罚,这样的孩子自然不能炼给皇帝吃。
可大小也是个神仙转世,没准儿能参破长生之道,就被带到老道身边养了起来。
我只在五岁的时候见过我娘。
她被草席子卷着被人拖到乱葬岗扔了。
我那时不得自由,没能给她刨个坑埋了。
她费尽心力,挖空心思保下的孩子,其实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5
就连我娘替我谋来的这条命,也差点儿因为跑出去看她丢了。
国师觉得我是喂不熟的狗。
好好的国师弟子不做,要去做个婊子的女儿。
他在我脖子上套了个圈,把我系在国师府门口看门。
他让一群道童围着我打骂。
我扑过去跟他们厮打,才会赏我点剩饭吃。
脖子上的链子太短,大多数时候我只能冲着他们发狠,然后被揍倒在地。
也有傻的会靠近我,抓住我的头发嘲笑我,我那时候就可以吃点荤腥了。
我恨死道士了!
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想做什么道姑,拜什么狗屁三清祖师。
但阴山来的一封信就解了我做狗的命。
国师的师兄快死了,想要个弟子回去继承阴山的道观。
我是被关在笼子里送到阴山的。
但这个阴山的老道是个傻子。
他真的以为我是他师弟千挑万选出来的修道奇才,对我倾囊相授。
他最傻的时候,是京城来除妖道的人围住阴山的时候,他还想着只死自己一个就行了。
他甚至还交代我记得去山脚那几个寡妇家ṱūₔ看看。
「李婶之前给我们送过鸡蛋,她年纪大了,屋顶漏雨,你要记着去看看。
「刘姨给你做过书袋,缝过衣服,她眼睛不好,你要记得按时送药过去。
「你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小王氏给你送了不少吃的,她家孩子还小,你没事的时候就去帮人带带孩子。
「……」
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又用他那粗布道袍给我抹眼泪。
刮得我脸生疼,哭得更狠了。
「……你也不要偷懒,该做的功课要记得每天都做,道术不是害人的东西,全看你怎么用。
「你身子底子差,养了两年算是有了点起色,往后要记得按我说的继续调理。」
老头说得累了,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有啊,我替师弟跟你说句对不住。至于他欠天下人的……」
老头充满希冀地看着我,最终也只是摸了摸我的头:「算了,你还只是个孩子啊,好好活下去吧。」
他把我捆到索道上,最后看了我一眼,就将我推远。
可他三清祖师的,我可没叫过他一声师父,甚至没给过他一张好脸。
他凭什么,凭什么跟我娘一样就想让我好好活着?
死老头给我系的还是死扣,我滑下山就挂到了树上。
脚底是一片死尸。
李婶、王姨,还有很多很多人的。
我认识的人,老头交代我要好好照顾的人。
只剩几个年轻的小媳妇大姑娘,被一群人按着。
「臭娘们,你们不是信道吗?!爷爷好好给你祛祛邪!」
小王氏瞪大着眼望着天,与我四目相对时,她眼里闪过亮光。
可她也没喊「有个狗道士挂树上了」。
只是冲我点点头,像是交代了后事。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连帮她们骂一句哭一声都做不到啊!
我瞪大了双眼,手紧紧地抠进树皮里,记着每一个畜生的样子。
他三清祖师的三清祖师在上,你到底有没有用啊!
我愿意做道姑了!
求求你了,保佑下你的信徒!
派个人来救救阴山的乡亲吧!
弟子一定供他驱使,为奴为婢,绝不悔改!
他三清祖师的三清祖师,你听到了没有啊!
快他三清祖师的显灵啊!
6
「朝廷派你们来剿杀妖道,你们怎么敢滥杀无辜,淫虐百姓!全给我抓起来军法从事!」
我呆呆地望着一身银甲的青年冲进人群,几个畜生的头高高飞起。
他扯下自己的披风遮住小王氏的身子,又一箭射断我腕间的绳索。
我从树上落到他怀里的时候。
我觉得我跌入了神的怀抱,而我亵渎了神明。
我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温热的,是真的。
「真的有人来救我们吗?真的有人会救我们吗?」我低声地呢喃。
神哭了。
他惭愧地低下头:「抱歉,是我对不住你们,ŧùₖ我没管好我的兵。」
「少将军,这是将军的命令……」他身后的副将凑了上来,想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可谢沐年摇了摇头:「把她们带回我的营帐,好生照料,不许任何人打扰。
「若有罪责,我一人担了就是。我们参军为国,不是来当畜生的!」
他将我放下,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我叫谢沐年,你叫什么?」
「顺禾。」
「顺禾,我看你没有受伤,你能不能替我看好这些姐姐?」
我用力点头,他摸了下我的头发,吩咐人带我们去了他的营帐。
我扶着小王氏一边走一边回头,谢沐年对着李婶他们磕头,又一把火送了他们死后的安宁。
那时候的谢沐年,可真好啊。
「下雨啦,小神棍?」背后一声呢喃打断了我的回忆。
小圆伸手在我脸上摸着:「怎么脸上湿湿的?」
她从我背上跳下来,见我满面是泪。
愣了一下,将我拉进怀里。
「成天叫你『小神棍』,听别人喊你『司命大人』。
「我都忘了,我家顺禾,也才十七岁啊。」
小圆轻轻地抚着我的背:「你也算是死了一回的人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别把别人的错往自己身上背,也别总觉得自己欠了别人的,人总该为自己活。」
见我止不住地抽泣,小圆又摆正我的脸:「但是也不能忘了我哦,我是你救回来的。
「是你的丫鬟,你得对我负责的。」
我被她没头没尾的话逗到了,打着哭嗝站起身,对她招了招手。
天色还不晚,我们该早点儿奔向新生活了。
7
我追随谢沐年打了三年仗,走过了大半个天下。
只是那时我要计算全军的后勤补给,入夜还要避开灯火去观星推测天气。
大战之前,还要配合谢沐年演戏鼓舞士气。
我几乎从没认真看过这片土地。
师父临死之前满是期待的眼神困住了我,我怀着为师门赎罪的心活着。
谢沐年就是我唯一的光。
第一次见面太惊艳,后面他做什么我都在脑海里自动帮他美化了。
可如今我自由地漫步在这片土地上。
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蠢。
辜负了这样好的风景,错过了这么多美好的人。
出了京城,没有谁在意我的白发和哑疾。
反而听到小圆帮我编的凄惨身世后还会默默流泪。
在得知我会看星象后,更是把我奉为神明。
他们靠天吃饭,能踩准老天爷的脉,无疑是最大的福报。
我一个京中人人厌弃的妖孽,新皇不得不除掉的污点。
反而被一群村民称作他们一生最大的幸运。
他们主动帮我和小圆定居下来,人人见了我,都尊敬地称呼我一声「先生」。
大家都主动找到小圆学习手语,不少村民把自己的孩子送了过来,希望能从我身上学到一招半式。
我拒绝了村民想帮我修道观的建议,而是让他们盖了一间学堂。
我虽然不能说话,但小圆识字,由她先给孩子们启蒙。
我则想着怎么把我修道的经历写成孩子们也能看懂的书。
这比打仗还难。
草草写了几页给小圆看后,她兴奋地催我快点写完。
可我却想写得慢些,我之前走过许多弯路,我想留给孩子们的,是一条坦途。
8
天下初定,战火肆虐过的土地极为繁忙。
我也几乎忙得没时间休息。
我不忍拒绝一双双带着对未来憧憬的眼。
我四处找风水好的地方,看着一户户人家扎根下来。
每天最清闲的事,就是躺在院子里看星星。
小圆带着孩子们围着我,她念一个,孩子们就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去辨认。
然后我会在屋门口的板子上写下天气情况。
早起的村民经过时,孩子们会大声将板子上的内容念出来。
这样的日子过得极快。
快到我都要把之前的事当成上辈子的记忆。
可逃不开的,叫作命运。
9
修道十余年,我几乎是习惯性地在晨起时扔出六枚铜钱,问问一天的吉凶。
可一连半月,我得到的卦象都是大凶。
我不知道这样平静祥和的生活,危机会从何而来。
所以我每天都早出晚归,试图揪出隐藏的危险。
但我一无所获,心中泛起了更大的恐惧。
小圆每天都要替我按摩筋骨,可今天她却总在按压着我的眉头。
「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她柔声问我。
「我觉得我们要离开这里。」我想了一会儿,还是用手语说了自己的决定。
「为什么?」
我将这半月来的卦象和我半月来四处探看的笔记一起交给小圆。
她认真翻看过后,心存侥幸地问我:「会不会是你算错了?」
我没有说话,我也希望是我算错了。
可我若会算错,我们早已败亡。
在小圆的央求之下,我翻出了藏在箱底的道袍。
在地上起了八卦,心念祖师,踏步问天。
可我的步子越来越虚浮,勉力踏完最后一步,我心像浸泡在冰水中一样。
依旧是大凶,其煞在北。
那是京城的方向。
小圆颓然地看着我,我将道袍法器收好,坚定地向她表示我们要离开。
小圆霎时涌出泪来:「可,孩子们字还没认完,今天还新收了两个。
「我今天还答应了隔壁的刘大嫂,等田里的瓜结了,看看谁家的更甜;
「还有……」我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不能让这里变成第二个阴山,哪怕只有千万之一的风险,我也不愿。
小圆难过地擦了擦眼泪:「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带多少东西?
「要不要……和乡亲们告个别?」
「只带走能证明我们身份的东西,今晚就走,我会留封信给里正。」
我飞快地舞动着手指,可我的手发颤。
小圆看起来都有些吃力,不过她还是看懂了。
她垂头想了一会儿,更难过地抬起头:「那你写的那些书,太重了,不能带走也不能留下,不是太可惜了?」
我摇摇头:「以后再写就是,有了这次经验,说不定下次写得更好。」
我催小圆快些动身。
因为我怕再耽搁,我会更舍不得离开。
10
第二天天亮,我和小圆已经快走到最近的官道上。
赶了一夜的路,我和小圆却都没有说累,只低头继续往前走着。
我们都怕,停下之后,会忍不住回头。
可低头不看前路的下场就是,我俩同时一脚踏空,摔进官道旁的水沟里。
当我们狼狈地爬起想安慰彼此,各自的肚子先响了起来。
小圆笑了:「怪我,忘了包里还有面饼,刘大嫂烙的,她想贿赂我,让她外村的几个外孙也来学字。」
可笑着笑着她就哭了起来。
我站起身将她拉出水沟,小圆从包里掏出面饼分给我。
我俩就蹲在官道边默默地吃着。
我叹了口气,将吃了小半的面饼重新包好,从怀里取出龟甲来。
郑重地放进六枚铜钱,虔诚地摇了起来。
小圆也合手看着我,只是我并没有给她看卦象。
而是笑着用手比画:「祖师让我去京城求解。」
「那我呢?」
「你等几天再回村里,安心等我回来。」
「不可能,祖师爷知道你离不开我,你去京城,我也要去京城。」小圆固执地起身拉住我的胳膊。
「听话。」我推开她的手,「回去记得给我留块瓜,我要最甜那块。」
「小神棍!」小圆叫住了我,「除了瓜,还有后山的猴果,我跟孩子们摘了不少。
「酿了酒想等你生辰的时候送你的,你要记得回来喝。」
我笑着点点头,转身挥手,不再回头。
11
出京的时候全靠一双腿,我以为我已经离京城很远来着。
可现在我被人捆在马背上,几乎只用了一天一夜的工夫,我就回了京。
只是重新站在地上的时候,我忍不住吐了出来。
白白糟蹋了刘大嫂的半张饼。
我被人恭敬地请进宫里,一桌山珍海味摆在我面前。
却没有一道比得过小圆的手艺。
草草吃了几口,又有人带着我沐浴更衣。
被重新腌制好之后,我见到了谢沐年。
「顺禾,你让朕好找。」
看来他过得不怎么好,鬓间染上了与我同款的白。
「侥幸捡了一条命,我自然不敢见陛下。」
我嘴角带着讥讽的笑,可谢沐年却不管不顾地将我拉进怀里。
「朕好想你。」谢沐年将头埋进我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朕后悔了,顺禾,朕第二天就派人去找你和小圆,可他们没找到。
「朕知道你没死的时候好开心,朕一直等你回来找朕,可你就像消失了一样。」
他用力揽住我的腰:「还好你自己回来了。」
我稍稍用力推开了他,双手飞舞:「那陛下可以放了从各地抓来的道姑神婆吗?」
谢沐年垂头笑了笑:「你还是这样善良,你也要原谅朕,朕实在是找不到你,才出此下策。
「朕会给她们银钱,让她们安生回乡,你看可好?」
我拂衣下拜:「陛下仁慈。」
谢沐年拉起了我:「不必拜朕,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以前?
谢沐年深情地看着我,渴望我点头同意。
他对我总是有点特殊的。
可也是这份特殊,让他的皇后吃了醋。
那样明媚张扬的美人,见我不跪谢沐年就扭曲了那张脸。
让人按着我,踹我的膝盖逼我跪下,小圆求情,也被连带着受了顿打。
可谢沐年只是微微点头:「让她知道点规矩也好,现在不比以前了。」
我们哪还有以前呢?
我扫开他的手,恭顺地往后退了几步:「礼不可废。」
谢沐年脸上闪过一丝狠戾,可很快就被他藏了起来。
「也罢,朕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会高兴的。」
12
我没想过我还有见到我爹的一天。
上次见面,是他厌恶地让人将我娘拖到乱葬岗扔了。
谢沐年攻入京城的时候,我暗中让人找过他。ẗṻ⁷
可只见到嫡母还有嫡姐自缢的尸体。
我以为他多少有点气节,也自我了断了。
我静静地打量着他。
他一副想靠近我却又不敢的样子,嘴巴张了又闭,似乎是不知道该叫我什么。
我正欲上前将这烂人踹倒在地。
谢沐年却伸手挡住我的眼:「即便是你父亲,你这样深情地看着,朕也会吃醋的。
「朕还有别的惊喜要给你,随朕来。」
我真的忍不住捧住肚子笑出泪来。
我的笑声并不好听,像是鼓足了力气拉响的破洞风箱。
谢沐年脸色变了。
我爹却还以为我是哭了,他终于敢走到我面前,将手放到我肩上。
「儿啊,爹知道这么些年你受苦了,现在爹回来了,咱们父女终于团聚了。」
我几乎是立刻就擒住他的蹄子,将他按倒在地。
我从头上拔下簪子就要杀了这个混蛋为我娘报仇。
可谢沐年已经完全黑了脸。
「顺禾,为什么你就不能陪着我演完呢?我们有个新的开始不好吗?」
他掐住了我的脖子,也拦住了我要刺下的手。
他冷冷地盯着我,希望我像以前一样主动认错,给他台阶下。
可我钳住我爹的另一只手陡然发力,直接拧折了他的胳膊。
我爹疼得大叫:「不!」
我笑了,用眼神示意谢沐年,这就是我的答案。
谢沐年慢慢收紧了掐住我脖子的手,等我双眼充血,他才松开。
我趴在地上大口吸气。
谢沐年冷冷地说:「顺禾,也许你不怕死,朕也不舍得用死来威胁你。
「可你在乎的人呢?朕知道你把她们都藏起来了。
「可朕是皇帝,朕哪怕只找到其中一个,你受得住吗?
「顺禾,不要再做让我们都会伤心的事了。」
谢沐年走到我爹身边,用眼神威逼他忍住号叫,亲手帮他接好胳膊。
一字一句地命令我:「你是寇侯的女儿,寇侯立功还朝,朕会封你为妃。
「朕不希望你再玩弄那些奇技淫巧,作为司命的顺禾已经死了,你只是朕的禾妃。」
我爹阴毒地看了我一眼,又讨好地同谢沐年说:「陛下放心,臣一定会劝服禾妃娘娘。」
谢沐年扫了他一眼:「那就拜托寇侯了。」随即转身离开。
13
他离开之后,寇婴也没有再想跟我演什么父女重逢。
只捂着手臂瞪着我,生怕我再次暴起伤人。
我试探着朝他靠近,周围都是下人。
可寇婴似乎不敢指挥ťű̂⁵他们。
我干脆直接揪住了寇婴的衣领,拉着他往正堂走。
下人们跟了上来,但见我只是将寇婴摔在地上,没有要伤他的意思,就各自回了原地守住。
我从桌上拿过一杯茶,在地上写了起来:【你立了什么功?】
寇婴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是你爹!你怎么敢这样对我!」
【他们都叫我『妖孽』,你想知道什么是妖孽吗?】
我淡淡地笑着,寇婴身下传出一股骚臭味,我捂住鼻子,指着上一句话:【你立了什么功?】
寇婴的脸色极其复杂,最终化作一抹释然与嘲弄。
「亡国之臣,能立什么功呢?你该知道,谢家也是前朝旧臣,谢家还是最大的门阀。
「现在谢家被自己扶起来的狗咬了,自然想起我们这群被抛弃的老狗。
「因为生了你这条忠心的小狗,我被选出来跟谢家谈条件。」
原是这样,我想起了我一直解不开的第三卦。
起身就要离开,寇婴叫住了我:「你娘不是我杀的,她是自杀。
「亲手割了女儿舌头,你觉得她能活多久,她是个疯子,你也是。」
寇婴从怀里掏出个小银锁丢了过来:「听说是你给你嫡母和嫡姐收的尸,你的东西我还你了,能告诉我她们在哪吗?」
我俯身捡起银锁,又蘸了点茶水写了一句:【和我娘一样。】
寇婴满脸不可置信:「你连前朝皇室都能容他们安葬,那可是你嫡母和亲姐!」
我没有再理会他。
我也许是个疯子,可我又不是傻子,难道我会以德报怨?
我两次进京,可都是为了杀人来的。
14
谢沐年没有让我等太久,回京第三天,宫里就来人接我和寇婴进宫赴宴。
我被单独带到一处宫室之中,谢沐年在那里等着我。
「你已经知道朕寻你回京的原因了?」
他看起来无比哀伤,仅仅两日,鬓间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我微微颔首,谢沐年又指着他面前的棋盘:「陪朕再手谈一局吧。」
我闻言落座,习惯地拿过了黑子,可谢沐年按住了我的手。
「这次执白棋吧,朕想看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谢沐年……
我稍稍思考,就已落下一子。
我们不曾交流,只专注棋盘攻杀,数十手之后,我到了抉择关口。
谢沐年抬眸看我:「你会怎么选啊,顺禾?」
没有他想象中的纠结与挣扎,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和不屑,依旧延续着之前的攻势。
可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
他始终没有把握住主动权,我也没有落入他之后更多的两难抉择。
谢沐年怒了,他一把掀翻了棋盘。
「不对!你心里没有朕了对不对?!」
我扫落了身上的棋子,缓缓抬眸看着他,抬手快速比画。
「陛下是认为自己就应该是懦弱的,每分每秒都被人裹挟着往前走。
「若是这样,那臣心里确实不曾有过这样的陛下。
「臣心里的陛下,敢于为一群弱者发声,敢于担下责任,细心体贴,虑事周到。
「可臣后来也找不到他了,臣不知道他去了哪。」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谢沐年更怒了,他手高高扬起,却不敢碰我一下。
我平静地看着他,最终低下头:「臣知罪。」
谢沐年却伏在桌上哭了出来。
我心里的那个谢沐年,终于碎了一地。
只在我臆想中存在过的少年郎啊,我不需要你了。
15
我退到殿外的时候,谢沐年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
跟着他的内侍们都无比担忧,也都希望我能再陪陪他。
可我指了指快要落下的太阳,宫宴时间要到了,我不能无故缺席。
陛下也不适合与我一同出现。
我俯身告辞,却躲到一旁候起皇后来。
「长了头碍眼的白毛还总想学人当刺客,怎么,没死成,来找本宫寻仇?」
还是那样熟悉的泼辣。
我干脆直接欺身逼近,一把揪住她的腰带,用力一提,将人扛到肩上。
她身旁的宫人惊讶中带着些无奈:「司命大人,你可记着点时间,早点送娘娘回来,这宫宴规矩不能坏了。」
我点点头,捂住皇后的嘴,无视她骂人的眼神,带着她到了一处无人的宫室里。
「我看我以前真是太温柔了,你这规矩是怎么也学不会啊,白毛鬼!」
我刚把她放下,她就揪住了我的耳朵。
我忙告饶,开始跟她比画起来。
「怎么谢沐年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
皇后探出一根白嫩的手指狠戳我的头:「他是一直有病,你个死恋爱脑,不存在什么越来越严重。」
「那他召集前朝老臣进京的事你知道吗?开门揖盗,取乱之道。」
我缩了缩头,也不知道谁恋爱脑,我起码明面上跟谢沐年没有任何关系。
不像有的人看中一张脸就要死要活地嫁给他。
皇后点点头:「这事是有些难办,不过也是我故意的,激浊扬清,不把他们全钓出来,这天下永远不安宁。」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信你,要怎么做你吩咐就是。」我伸伸懒腰,准备抱起她往回跑。
「你就这样懒!全丢给我!」皇后又想敲我的头,我一把捏住她的拳头,还搓了搓。
「我都费心费力把他推上帝位了,也该休息了。」
皇后扯回手:「对不住啊,之前骂你的折子,不少都是我亲手写的。」
「我让你骂的,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白毛鬼!本宫说对不起,你接受就是,不要反驳。」
我点头,一手抓住她的腰带,重新把人扛到肩上,又飞快地跑回她的鸾驾。
她的宫人又赔笑又是按摩,安抚了炸毛的皇后,我洒脱地摆摆手,朝着宫宴在的地方走过去。
16
是了,我从来不能理解谢沐年的苦衷与难处。
他一生除了在阴山勇敢过一次,其余时候都是被人推着走的。
前朝的老皇帝死了之后,新任的皇帝在谢家和一众世家的拥护下上了位。
只因为谢沐年在阴山的那次勇敢,新任皇帝就对谢家生了不满。
他在位几年,比他爹在位几十年都疯狂。
谢沐年起兵之前,天下已经遍地是反贼。
他身为皇后的亲姐都劝他起兵拨乱反正,可谢沐年仍在犹豫。
推说起兵要的钱粮不够,我费尽心力帮他找到了皇家藏匿的宝藏。
他又说时机不对,他无法割舍在京为官的父亲和当皇后的亲姐。
可因为他之前的犹豫,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机会接他们出京。
我又只能带人潜入京城,可谢家父女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为了不拖累我,他们选择自尽。
我只带回了尸首。
谢沐年终于决定起兵了,可大概也是那时他就恨上了我。
谢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谢沐年起兵本来不会那样艰难。
可为了搓磨我,他故意不听谋臣将士的建议,全权依赖我这个道士。
我妖孽祸主的名声那时候就埋下了。
我费尽心力平衡各方,保住大军,也要保住谢沐年在众人心中的形象。
我累极的时候,如今的皇后出现了。
谢沐年不一定有多喜欢她,可娶她能让我难受,他就娶了。
他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自卑又怯懦,心眼比针眼还小。
可谢沐年也有魔力,他把两看相厌的我和皇后逼成了知己好友。
皇后比我读的书多,骂起谢沐年来滔滔不绝,出口成章。
让人羡慕。
只是她教训我起来也不留情面。
不过她是个只会玩嘴的弱鸡,我是个只能动手的行动派。
我俩配合着稳固了谢沐年的地位,打压了不少心存不轨的奸臣。
谢沐年有什么好纠结烦恼的呢?
朝中奸臣都被我和皇后收拾了。
为了这个,我还来了一出苦肉计,饮毒自尽。
他其实只要恭己正南,无为而治就行了。
17
可能谢沐年就是喜欢折磨真正对他好的人。
宫宴上,他当众宣布要迎娶我做皇贵妃。
有人质疑我的身份,惹得谢沐年大怒,但都被皇后的人护了下来。
但谢沐年不依不饶,罢了许多人的官,空下的位置全部摆上了前朝遗老。
当夜他就抱着我去了摘星台。
当然我们不可能发生点什么,谢沐年只是一杯又一杯地灌着酒,装作悲伤颓废。
摘星台建得是真挺好,站在这里,星河尽收眼底。
我顺势给孩子们编起教材来。
他喝酒,我观星。
他会有透明的胃来。
我会有光明的未来。
第二日一早,他又开了私库,流水的赏赐送了过来,只是还特意到福宁宫前绕一圈。
我原本以为这样的把戏只能骗小孩子。
然后气鼓鼓的皇后就来了。
「我告诉你啊,这些东西你都不准惦记。
我之前就清点过库存,预备将这些玩意全换成银子,打通天下商路。」
我耸耸肩,转念一想,皇后都能调教翰林官员,教小孩她一定也拿手。
于是拿出我编的教材向她请教,皇后粗粗扫了一眼,就给我批得一无是处。
「看在你是一心为民的份上,本宫就指点你几句。」
我懒得戳穿她眼底的兴奋,拿起笔按着她的吩咐修改。
谢沐年到的时候,还以为是皇后又在罚我抄书。
他生气地将我护在身后:「禾儿出身乡野,同你这般死板无趣的人不同,不必学这些迂腐呆板的东西。」
他将我精心编写的「迂腐呆板」丢到「死板无趣」怀里。
而「死板无趣」看上去很伤心,却偷偷给我打了手势:编书这种事交给专业的我,陪疯子演戏就交给专业的你。
然后就哭哭啼啼地跑了。
「顺禾,朕不知道,朕真的不知道她是这样对你的,朕让你受委屈了。」
行吧,反正我也说不出词,安静地看他演独角戏,适时挤出几滴泪。
我想哭还是很简单的,这辈子开心的事都在后面,前面随便挑一件都能让我阴郁良久。
谢沐年未必全信,只要观众们信就行。
皇后是新朝寒门的代表,我是前朝勋贵的门面。
我们的争斗,自然会波及前朝。
这就是谢沐年的目的。
18
谢沐年在前面搅风搅雨。
我和皇后在宫里商量起全面普及教育的事。
「再同本宫说说,你学堂里孩子上课的情况,本宫觉得编出的教材有些不适合他们。」
我缓缓摇头,指了指嘴巴:「都是小圆在教。」
「本宫也想她了,要不把谢沐年弄死吧,这样才能安心让小圆她们回来。」
皇后轻描淡写地甩甩笔,我饱含歉意地看了看外面捂着心口的宫人,打发他们站到外面。
「我就是来弄死他的,只是你要收拾前朝的废物,所以我只是暗中布置了一下。」
「行啊,小顺禾,会咬人的狗不叫,本宫还在想怎么办呢。」
我无视了她言语中的不敬,抢过她手中的笔开始写起我的计划。
写完之后,她惊讶地喊了一句:「你不准备留在京城陪我?!」
我捂住额头,什么奇怪的关注点。
「我知道,小圆会做饭,小圆会绣衣,小圆体贴,小圆温柔,哼!」
所以说夫妻俩,疯病也会传染?
我正想着如何继续这场对话,皇后已经将计划收进袖里,起身抱住了我。
「替本宫去看看天下吧,记得随时写信回来,本宫在京城替你们守住天下。」
我重重点头,在她背上拍了拍。
19
离我生辰还有十日的时候。
朝臣献上了祥瑞。
京郊有百鸟环游,终日不散。
有农人好奇,就偷偷摸进了百鸟栖息的林子,在林中发现禾草筑成的巢,里面放着一枚环玉。
百鸟以凤为尊,正是真凤吉辰,百鸟才献上宝物,玉环和美,正是说婚姻圆满。
我看着在那胡扯的白胡子老头,又扫了一眼满脸得意的谢沐年。
我轻轻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皇后?】
「不必在意她,朕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顺禾,你才是帮朕平定天下的人,你也是一直陪着朕的人。
「这后位本就该是你的,上天也下了启示,朕当顺天而为。」
谢沐年眼里涌起一股狂热,将我拉进怀里,大声对着殿下献宝的群臣说:「赏!」
散朝之后,他又陪着我回了摘星台。
看在太子的份上,我最后提醒了他一次。
【陛下刚刚提ƭū́₁及平定天下,臣妾才想起来,臣妾曾在祖师座前,为陛下求了三卦,这一二已解。
【第三卦,陛下说过不用解,可臣妾近来参演天象,略有所得,想要为陛下解这第三卦。】
「朕记得你说过,一卦问财,一卦问运,这一卦,问的是命?」谢沐年冷下了脸。
我垂首。
「朕是天子, 天命岂容凡人窥探,朕说过不解, 就不需要解了。」
【臣妾别无长物, 愿以此身替陛下窥得天命。】
「你是不是不想做朕的皇后!」谢沐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皇后无罪,贸然废后, 天下动荡。若陛下执意,臣妾唯有一死。】
谢沐年愤怒起身, 将我拖离书案:「顺禾, 朕的决定,不会改!」
他又将我刚写下的字迹全数撕毁:「你再不乖, 朕就让你把这些话都咽回肚里。」
我只能下跪请罪,他才满意地离开。
我放出一只鸟飞向福宁宫。
开始吧,弄死这个蠢货。
20
朝堂之上,勋贵派首先站出来攻讦属于皇后的势力。
可说来说去, 却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他们捏造的罪名。
谢沐年本准备来场莫须有的定罪。
可登闻鼓响,京城百姓代表十人, 携万民书参奏勋贵领袖。
言官也纷纷出列出示这些人回京不过两月, 肆意抢夺财产、贪墨国帑的证据。
证据确凿, 民意汹汹。
谢沐年只能暂时将人押下候查。
可京中风云更甚,谢沐年觉得我的Ṭůₛ身份可以成为他拿捏我的手段之一。
我干脆就直接挑明。
前朝勋贵送妖道回宫媚上,君王迷失自己, 还意图废了贤后。
谢沐年在民间的声望一泻千里。
他气冲冲地来找我,准备又拿我出去做挡箭牌的时候。
我站在摘星台上,垂泪问天。
我为谢沐年求的第三卦的箴言如雪般从台上飘下,皇后带来劝谏君上的臣子们几乎人人捡了一份。
我向着谢沐年拜了三拜, 点起大火, 与摘星台一同消逝于世间。
而没人关心我怎么样,所有人都紧紧盯着箴言,又面面相觑地看着谢沐年。
我也不在意, 我只心疼我的摘星台。
不过我要赶紧去找小圆了, 我答应了生辰那天,我要回村喝猴儿酒的。
后记:
谢沐年在自己登基的第五年,宣布退位, 传位于太子,由皇后摄政。
可太上皇却并没有留在京城,而是开始寻访全天下的道观, 找人替他解出第三卦的箴言。
可没人敢解, 也没人肯解。
太上皇之前的罪己诏已经传示天下,人人都厌弃这样玩弄权术、纵容权贵、不顾百姓生死的君王。
太上皇只能捏着薄薄的一张纸,四处游荡, 还开始念叨妖道的名字。
「顺禾, 顺禾,你出来啊Ťū¹!朕错了, 你来替朕解卦好不好!」
人们更加厌恶他了。
太上皇的死讯传至京城, 太后正在筹建新的摘星台。
她只打发人去了京外的一处学堂, 让人问问学堂的教书先生有没有空去收尸。
可学堂的两位教书先生都于日前携手出游了。
据说是故交生了个女娃娃,想寄养在两位先生膝下。
据说太后娘娘很生气,直接让当地官员就地掩埋太上皇的尸体。
不设坟, 不立碑,应了那纸箴言的末尾一句。
【死而无依,魂无所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