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三年皇后,二十年的太后。
死後兒孫環繞,群臣哭靈。
按理說我這樣的一生是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可重活一世,祖母問我選誰做夫君之時,我沒有再選太子,而是選擇了駐守邊關的安王。
自此天南與地北,唯願與君,不復相見。
01
聽竹苑,空氣安靜得落針可聞。
嫋嫋檀香自爐中升起,氤氳了祖母淩厲的視線。
她上下打量著我,似要將我看透:
「你不是一直有意于太子,為何不選他?」
我長跪在地,沉聲道:
「正是因為孫女有意于他,所以才不能嫁給他。
「孫女不願自傷自苦,為等一不歸人肝腸寸斷。還請祖母成全。」
良久,直到我跪得雙腿微微發酸。
終聽得祖母長歎口氣,柔和下嗓音:
「也罷,明日進宮我會稟明聖上,為你賜婚。」
我長伏在地,又磕了個頭。
這一世,我不要再嫁給李謹辰了。
02
兩日後,人群熙攘,長安街熱鬧如昔。
我照常出門採買,卻被出宮的太子當街攔住馬車。
他勒住韁繩,從馬背上跳下來,動作行雲流水,一如既往地風流俊秀。
然而他擰著眉頭看著我,聲音發冷:
「聽說你求了賜婚的聖旨?
「沈玉姝,你就這麼急不可耐?」
他涼薄的視線刺痛了我的眼,微微側頭,我避開他的視線,輕聲開口:
「殿下放心,婚事與殿下無關。」
他臉色愈發駭人,冷嗤一聲:
「與孤無關?你被孤抱過身子,除了孤誰敢娶你?
「早知道你這麼纏人,當年流匪作亂孤就不該救下你。」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儘量放平穩聲音:
「殿下莫怒,真的不是——」
「夠了!」
話音被他打斷,他神情暴躁,猛地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孤會娶你,給你太子妃的尊位,至於其他的你就不要肖想了。」
說罷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青色小轎,喊了聲「走」便揚長而去。
只留下我在這鬧市裡,被飛漸的塵土嗆得咳嗽。
青色小轎從身邊路過,一隻素白的手將車簾抬起,隱約露出一張熟悉的側臉。
是我的庶妹。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轉身上了馬車。
曾經青梅竹馬的兩人,我也不知怎的就鬧成了這樣。
明明曾經他是最護著我的,一口一個姝妹妹,宮宴之上只要不見我就要問到祖母那裡去。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大約是從流匪手中救下我之後。
他抱著我驚惶失措,生怕我有什麼不測。
卻在聽到皇后要將我許給他的時候變了臉色。
再之後,只要有人提起我們的口頭婚約他就會沉下臉不再理會我。
開始我不明白是為什麼。
直到前世庶妹與安王大婚那晚,他醉了酒,對著庶妹的小像看了一夜。
我才知道,他心中早有了別人,不過不是我罷了。
前世安王離世,庶妹被送去守皇陵。最後一次相見,兩人隔著身份,與庭宴上遙遙相望無語凝噎,當真是情深如許。
所以這一世,我決定成全他們。
03
回府的時候祖母已經在等我了。
她半合著眼睛躺著,身側的丫鬟不輕不重地捶著肩。
看起來與往日沒什麼不同,可是我知道,祖母的心情很不好。
果然,聽到我的腳步,她睜開眼,上下地打量著我:
「可有哪裡受傷?」
我心中一軟,搖了搖頭。
她坐直身子,繃緊了臉看我:
「今日太子派人過來傳話,他要娶玉卿做太子良娣,太后那裡已經應了。」
玉卿,便是我那庶妹。
我愣住,前世並沒有這樣的事情。
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祖母還在笑,只那笑意未達眼底:
「我有心讓她做正妃,她倒好,上趕著給人做妾。
「要不是答應了陛下先將你的婚事瞞下來,我真想看看她知道了會是什麼表情……」
我沉默下來,沒出聲。
前世祖母把我嫁給太子,玉卿嫁給安王做正妃,這一世按照祖母的手段,我嫁給安王她定是會想方設法送玉卿做太子妃的。
可惜,她選擇了做良娣。
思及她前一句話,我心頭微動:
「祖母可知,陛下為何要先把婚事瞞下來,又要瞞到何時?」
祖母沉吟片刻,方才開口:
「自皇后去後,陛下對太子也不似往日那般,大約是有了疑心。」
說完看向我:
「瞞不了多久,下個月安王回京,定是要賜婚的。」
我默默算了下日子,還好,不過十幾日。
玉卿出嫁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
太子有意在大婚之前納她過門,討好心上人的同時也給我一個下馬威。
因婚事趕得急又是側妃,婚宴算不得隆重。
可太子親自來接,甚至還帶來了一對親手打的大雁,可見其給足了玉卿臉面。
平日裡素淨的聽竹苑此時張燈結綵,一片喜色。
可細看之下,綢緞錦衣,箱籠妝奩無一是正紅。
甚至連新娘頭上的喜帕都是桃紅色。
我看到太子臉上的喜意一點一點龜裂,很快又強迫自己變得歡喜。
再向下,視線落到兩人交握的手,一個看似喜氣洋洋,一個含羞帶怯。
注意到我的視線,他挑釁地抬了抬下巴,將身邊女子的手握得更緊。
我不動聲色地將目光挪開,沒理會他無聊的行為。
直到出了聽竹苑,離開祖母的視線,太子惡狠狠地將我拉到角落:
「沈玉姝,你現在怎麼這麼善妒?
「連喜帕都不讓玉卿用紅色,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妾?
「你這樣做,不是紮她的心,讓她如何抬得起頭來?」
我眉心狠狠皺起,甩開他的手臂:
「殿下,側室用桃紅不是理所應當?」
「怎麼會是理所應當?玉卿她是——」
「她是什麼?」我定定地看著他,似笑非笑。
他臉色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想說玉卿是他心尖尖上的人,怎麼能跟別人一樣。
我慢條斯理地開口:
「殿下若是替她委屈,大可以求到陛下那裡聘她做太子妃。」
妾用桃紅明明是理所當然的事兒,不知道他矯情個什麼勁兒。
既然擔心心尖尖上的人受委屈,為何不敢早些請旨陛下娶她為妻。
說到底,還是不敢罷了。
他果然惱羞成怒,冷笑著瞪我:
「所謂國公府嫡長女,原來就是這個德行。
「既然你們不給玉卿臉面,那我們大婚當日,也休要怪我不給你臉面。」
我不置可否,正逢玉卿過來尋他,我側過身子請他離開:
「殿下請便。」
他冷哼一聲甩袖而去。
玉卿卻沒有很快跟上去。
她止了腳步看向我,笑容頗有些自得:
「姐姐又因為我被殿下責怪了?真是抱歉——」
說著湊到我耳邊,聲音極輕:
「姐姐猜,這一世誰能當皇后呢?」
04
沈玉卿也重生了。
我合上雙眼,輕歎口氣。
上一世她嫁給安王,安王是個武將,性子冷漠不懂得憐香惜玉,玉卿每每見到我總是恨恨地瞪著我,仿佛我搶了她的好姻緣一般。
所以這一世,她提前聯繫上李謹辰,做了側妃。
想要先我一步進東宮,提前籌畫。
命運的軌跡自此錯開,殊不知,我從未想過嫁給太子。
她應對我的籌謀,註定要落空。
接下來的日子我並未出門,而是待在家裡為之後的婚事做準備。
對於安王,我一直心中有愧。
他和太子,與我皆是青梅竹馬。只我心中只有太子,安王又沉默寡言,常常忽視於他。
還記得他站在陰暗的地牢裡,黑眸中是我看不懂的情意:
「阿姝,如果我做了皇帝,你會嫁給我嗎?」
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安王擁兵自重,疑有不臣之心。李謹辰以我的名義誘他進京,將他殺死。
這是他上一世的結局。
希望今生,我們都能好好的。
收了最後一針,我展開剛繡好的龍鳳祥雲紅蓋頭,輕輕吹了吹。
祖母說過我的刺繡功夫不好,我特地跟珍寶閣的繡娘學了,這已經是我最好的作品了。
安王殿下他,應該會喜歡的吧。
我懷著滿心憧憬,卻不承想,我的心血會被人糟蹋成那樣。
在我再次趕到珍寶閣拿ƭú⁼回紅蓋頭的時候,繡娘笑著告訴我,它被太子拿走了。
見我沉下臉,繡娘不明所以地看著我:「殿下聽說你為他繡了紅蓋頭,十分歡喜想要看看,怎麼?有哪裡不對嗎小姐?」
我閉了閉眼,壓住心底湧上來的憤怒,猛地沖了出去。
不知問了多少人,終於找到李謹辰的所在。
侍衛小心翼翼地攔住我,說是太子和側妃正在放紙鳶,我進去只怕不妥。
我冷笑著推開他。
綠色遍野的草坪上,女子正在放風箏,素白的手指伸得極高,很快又被另外一隻大手握住,女子羞赧地依偎在他懷裡,嬌嗔地笑。
我突然的出現打斷了兩人的打情罵俏。
太子面色不悅,警惕地瞧著我:
「你來做什麼?」
我伸出手,直ťű̂ₕ奔主題:
「紅蓋頭,還給我。」
他眉心微皺:
「沒了,你再重新繡一副。」
我頓時橫眉倒豎,還不等我說話玉卿先一步嬌笑出聲。
她掩著帕子,美目流轉,指了指天上:
「說起來姐姐繡的紅蓋頭真好看,滿京城獨一份的風箏呢。」
順著她的視線,我渾身一震如遭雷劈。
她手中拽著線的紙鳶,正是用我的紅蓋頭所制。
赤紅的錦絲在碧藍的天空中格外醒目,甚至連朵朵祥雲都栩栩如生。
李謹辰——
竟然用我的心血討好他的心上人。
血液直沖頭頂,我感覺到整個人像是沉浸在滔天的怒火裡,前世和今生的委屈洪水一般傾瀉而出,幾乎將我壓垮。
不受控制地猛地推開他,我近乎聲嘶力竭:
「那是我的東西,你怎麼能這樣?!」
「你瘋——」
他被我推得一個踉蹌,帶著怒意的質問在觸及我通紅的雙眼的瞬間戛然而止。
他從未見我這麼大情緒過,一時呆愣住,有些不知所措。
好一會兒,他擰著眉頭,硬邦邦地開口:
「好了,反正也是繡給我看的東西,取悅到我不就行了,何必這麼較真?
「這個不要了,你再重新繡一個吧。」
我氣得渾身顫抖,逼回湧到眼角的淚,壓住喉嚨口的哽咽,一字一頓地看著他:
「誰說,這紅蓋頭是繡給你的?」
他驟然愣住,在瞬間的遲疑過後,臉上些許歉疚的神色被嘲諷取代:
「學會欲擒故縱了沈玉姝,馬上都要賜婚了你就消停點行嗎?
「不就一個紅蓋頭,成親的時候你不還是得求我給你揭,至於做出這般要死的模樣來?」
我深吸一口氣,壓住胸口劇烈的起伏。
轉頭取過侍衛手中的弓箭,仰頭間迅速拉滿,只聽「嗖」的一聲,尖銳的破空聲嘶嘯而去。
幾乎是同一時間,天空中輕薄飛舞的風箏瞬間破裂。
利刃穿透錦緞的撕裂聲裡,紅紗蓋頭被毀得徹底。
太子不可置信地瞪向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身旁的玉卿受了驚嚇般捂著耳朵縮在他懷裡。
在這幾乎凝固了的空氣裡,我定定地看著他,臉上不帶一絲表情:
「我與殿下間,猶如此錦,自此恩斷義絕。」
說罷再不理會他,扔下弓箭轉身而去。
身後我聽到玉卿帶著哭腔的嗓音:
「殿下,都是我不好,我以為姐姐見到殿下將她的心意製成紙鳶定然會歡喜,沒想到……
「姐姐好像很生氣,殿下要不要去哄哄她?」
我感覺到有灼熱的視線緊緊鎖在我身上。
短暫的沉默後聽到沙啞的帶著煩躁的男聲:
「不用管她,等成了婚她自己就好了。」
05
我以為今世哪怕做不成夫妻,至少也有十幾年的情意在。
不承想,他種種行徑作態,都陌生得可怕。
就好Ṭṻₗ像,我不是他疼寵了十幾年的青梅,而是他的仇人一般。
回到國公府,我將那些曾與他有過關係的東西整理出來,收進庫房。
我也該有自己新的人生了。
沒有李謹辰的人生。
第二日,側妃回門,太子親自相陪。
玉卿討好地挽住祖母的手臂,動作親昵。
太子的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見我沒反應,又掩著嘴沖玉卿輕咳了一聲。
玉卿撇了撇嘴,這才讓丫鬟送上兩匹錦緞來。
她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這才對著祖母開口:
「這兩匹浮光錦是殿下費了很多心思弄來的,不知祖母可喜歡?」
我眉頭微動。
浮光錦,便是我繡紅蓋頭所用的料子。
兩匹錦緞,一匹是深藍色,一匹是正紅色。
祖母素來喜愛深藍色,這匹自然是給她的,至於另外一匹——
我抿了抿唇,黑眸幽深。
祖母心中明瞭,淡淡出聲:
「殿下有心了。」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愈發明顯,怕我沒有懂他的意思,李謹辰低聲提醒:
「這正紅色,與玉姝很是匹配。」
當著祖母的面,我沒說什麼,只略點了點頭。
直到出了院子,我被李謹辰攔住。
他瞧著我,聲音有幾分彆扭:
「這匹浮光錦,是專門給你的,夠你做許多條蓋頭了。」
我停下腳步正視他:
「殿下,我不需要。」
他眉心狠狠皺起,周身頓時被陰雲籠罩,聲音也下沉了幾個度:
「你什麼意思?」
我深吸了口氣:
「殿下,這浮光錦我並不需要,殿下拿回去或者送人,皆可隨意處置。」
他臉色難看得厲害,黑眸裡燃燒著怒火,聲音幾乎是從齒縫裡蹦出來的:
「沈玉姝,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
「死活要嫁給孤的是你,在這裡鬧騰的還是你!
「孤都已經不計較你逼婚的事兒了,你還在這裡拿喬,你就不怕孤一怒之下,不肯再娶你?」
我退了一步,剛想張口,想起祖母的囑咐,雙唇緊抿沒有作聲,只往角落裡又縮了縮。
我的沉默不語,落在他眼裡變成縮在角落裡的隱忍的倔強。
他眉頭舒展開,低笑一聲:
「好了,多大點兒事?至於氣這麼久?
「我已經問了父皇,賜婚也就這兩日了,你好好準備準備……」
「什麼?」
我猛然抬頭,瞪大眼睛看他。
安王難道要回來了?
我震驚的模樣取悅了他,他瞬ƭũ̂⁵間心情大好,調侃道:
「孤就知道你聽到這個會開心。
「明明這麼期待嫁給孤,還非跟孤說什麼恩斷義絕,沈玉姝,你現在真是越來越會拿捏孤了。
「也罷,雖然孤不喜歡你,但是你這麼非孤不嫁,又是父皇看重的太子妃人選,身份門第又與孤相配,孤也就勉為其難地應了這門婚事。
「不過你進門後,萬不可像昨日那般爭風吃醋,還嚇到了玉卿。再有下回孤定不會像今天這樣再給你留情面。」
他神采飛揚說個不停。
我卻心思飄了很遠,也沒留意他說了什麼,只胡亂點了點頭找個藉口離開。
06
聽竹苑。
我剛進門便對上祖母帶著喜色的面容。
我張了張嘴:
「祖母,聽說……」
她點了點頭,看著我柔和道:
「我也是剛知道,安王殿下行蹤有變,不去通州了,眼下已經到了景城,最遲明日晚就能趕回京城。」
我心頭「咯噔」一聲,突然有幾分緊張起來。
「玉姝,賜婚過後,就不再有回頭路了,你可會後悔?」
祖母關懷的眼神近在眼前,我攥緊了拳,擲地有聲:
「祖母,孫女無悔。」
安王進京那天,是個午後。
主街道上百姓歡欣鼓舞,夾道相迎。
兩側高樓林立,被形形色色的人占滿,爭相一睹這位三軍領頭人ţū́₎物——安王殿下的風采。
隔著雕花窗,我一眼望到人群最前方眾星捧月般的男子。
他一身銀白色輕甲,坐在高頭大馬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凜然如戰神。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我的視線,他似有所覺地揚起頭。
四目相對,我渾身一個激靈。
猛地後退一步,拉上窗簾,心口怦怦跳個不停。
晚上便是慶功宴。
華燈初上,殿內燈火輝煌,歌舞昇平。
皇帝端坐臺上,下首最近的左側是太子,右側是安王。
他寒暄了幾句,舉杯慶賀安王大捷。
太子身側,玉卿嬌羞地坐在他身側,安靜地倒酒布菜,很是小意。
按理說這樣的宮宴,她一個側妃是沒有機會坐在太子身邊的。
可偏偏她坐了,足以見太子對其寵愛。
我剛要收回視線,卻對上太子別有深意的雙眸。
他的眼神中帶著濃濃的警告。
忽而想起宮宴之前他專門攔住我,鄭重其事:
「昨夜玉卿哭了一宿,說自己為我做了妾,今日宮宴父皇定是要賜婚的,你接旨過後就順勢提出讓父皇給玉卿一個封號,玉卿有了封號上了玉碟,心中也就有底氣些。
「畢竟是你親妹妹,你請這個旨也理所應當。」
那時的我簡直氣笑了:
「殿下為何不自己請封?」
他眸光閃爍:
「父皇最近對孤……」
說著又止了話頭不悅地警告我:
「你只管照做就行了,今日就賜婚了,你總也不想婚事出什麼變故吧?」
思緒回籠,李謹辰仍在看著我,只眼神不由自主地向皇帝的方向瞟了瞟,似乎在提醒我。
我避開他的對視,別過了頭。
無視他握酒杯的手驟然發緊。
酒後三巡,皇帝終於望了一圈台下,悠悠開了口:
「朕今日,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宣佈。
「太子和安王都已到了娶妻的年紀,朕幾番思量擇了兩位貴女,賜給太子和安王。」
台下一片寂然,太子向椅背靠了靠,一派無所謂的姿態,大有一副我不聽他的話請旨他就要我當場難堪的架勢。
而安王則是低垂著頭,若無其事地把玩著酒杯。可抿成一條線的雙唇和手背上的青筋洩露了他的緊張。
皇帝把一切盡收眼底,這才朝身後的太監擺了擺手。
太監早就等候已久,打開聖旨便張口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刑部尚書之女馮宛宛品行端莊,蕙質蘭心,與太子天造地設,聘太子妃。又聞護國公嫡長女沈玉姝溫良敦厚,品貌皆佳,堪為安王良配,賜安王妃。」
話音剛落地太子搶先跳起來道:
「父皇,太子妃有話說——」
說罷看向我,頻頻示意。
我莫名其妙,滿臉疑惑。
皇上的聖旨還不夠清楚嗎?
見我不語,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才又看向皇帝:
「父皇,太子妃心疼妹妹,想給玉卿討要個封號,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這下不止我,整個宮殿的人都震驚地看向太子。
太子這是,失心瘋了?
倒是玉卿咬緊下唇,欲言又止地看向太子,不知是傷心還是歡喜。
刑部尚書之女馮宛宛站了出來,笑意不達眼底:
「回殿下,臣女沒有一個叫玉卿的妹妹。
「且恕臣女無禮,沈氏玉卿不配有太子側妃封號。」
太子正煩躁,暫態冷下臉:
「關你什麼事兒?」
「嘭!」的一聲。
皇上面無表情地將杯盞重重摔在桌案上,冷冷開口:
「來福,把聖旨再讀給咱們太子聽一遍!」
我低垂下頭。
很顯然,李謹臣太過自信又想著玉卿封號的事兒,完全沒把聖旨給聽進去。
太監特有的嗓音從大殿上再次飄過。
我看見太子的臉在他的聲音裡一寸寸變白,直到最後「安王妃」三個字結束,他驟然將手中的酒杯捏個粉碎。
他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緊緊盯著我。
瞳孔緊縮,臉色煞白。
仿佛受到巨大的刺激,嘴唇也跟著顫抖:
「這怎麼可能?」
我眼瞼微微下垂。
他的視線仍纏繞在我身上,毒蛇一般幾乎將我撕碎,他雙拳握緊,目眥欲裂:
「沈玉姝,你騙我!」
我並未抬頭,太子當眾失態。這個時候並非我說話的時機。
果然皇上冷哼一聲:
「太子若是醉了,就回你的東宮去。」
他深吸一口氣,強忍著怒火,坐了回去。
宮宴之上若是他這個太子被當眾打發回東宮,這才是真正的丟了臉面。
歌舞繼續,酒杯再起。
宮宴很快又恢復了之前的熱鬧。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經意遇上安王幽深的目光。
他嘴唇微微抿著,眸中似有千言萬語。
余光瞥到馮宛宛拿著酒杯站到太子面前。
沈玉卿黏在太子身上的半截身子尚未坐直,就被身後的嬤嬤拉了出去。
她嚇得花容失色,尖叫聲尚未出口就被人掩住了嘴。
太子盛怒之下就要發火,回頭看到鄭嬤嬤神色凜然地站在那裡,瞬間息了聲。
送走了玉卿,鄭嬤嬤重新回到馮宛宛身後。
我這才知道,鄭嬤嬤方才被皇上送給了馮宛宛。
她是皇上身邊的老人了,一般人輕易不敢得罪於她。
她方才的意思,也就是聖上的意思。
玉卿被送出宮殿的時候還在求救著掙扎著看向太子,見他默不作聲這才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被帶出去。
我挑眉無語。
這也能怪到我身上?
07
我歎了口氣,感覺有些悶,帶著丫頭出去透透氣。
眼角微微揚起,向安王所在的方向若有若無地瞟了一眼,在對方目光看過來的時候又迅速別開眼神,淡定地走了出去。
夜晚的御花園燈火通明,淡淡的芳香漾在鼻尖,沁人心脾。
低沉的男聲從身後響起:
「你找我?」
我身子一僵,再一次見識到武夫的耿直。
看我羞惱地咬唇,他一雙晶亮的眸子黯淡下來,聲音低啞:
「你可是後悔了?」
我揚起頭,不明所以:
「後悔什麼?」
他別過臉,雙唇倔強地抿成一條線。
好一會兒,才悶悶地出聲:
「後悔也晚了,父皇說了,當初是你自己選擇要嫁給我的。」
我這才明白他的意思,輕笑著搖搖頭:
「不,我無悔。」
說著我歪過頭,別有深意地笑:
「也希望殿下,能讓我以後也無悔。」
他黑眸瞬間泛起光亮,用力地點頭,許諾一般:
「我會的。」
我們並肩而行,靜默的空氣裡夾雜著甜蜜的氣息。
直到他被人喚走,我才止了腳步。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唇角彎彎。
也許這一次,我沒有再選錯。
剛想踏步回去,拐角處我被人攔住。
又是太子。
李謹辰惡狠狠地盯著我,雙眼猩紅:
「你剛剛,是跟誰在一起?」
我很平靜地望著他:
「安王殿下,我的未婚夫。」
他猛地逼近一步,臉色陰沉可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
「沈玉姝,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離了男人你活不了了是嗎?」
我沉下臉,冷冷地看向他:
「殿下慎言。
「殿下貴為太子,當約束己身才是。」
「約束?」
他冷笑一聲,視線仍死死地鎖在ťū́ₐ我身上,聲音像是淬了毒從嗓子裡蹦出來:
「我問你,當日求的賜婚聖旨,本就不是我是不是?!
「從頭到尾,你都沒想過嫁給我,是也不是?」
我沒有回答。
夜風清涼,只聞風吹葉響。
李謹辰憤怒得一拳砸在樹上,憤恨中夾雜著不明意味的低吼:
「沈玉姝,你怎麼敢騙我!」
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明明嫌我上趕著的是他,眼下我要嫁給別人了,不甘心的還是他。
何必呢?
我閉了閉眼:
「京郊馬場,天上飛的紅蓋頭紙鳶,就是我和殿下最後的情分。」
不想與他多言,我淡淡地退後了些:
「殿下,太子妃已定,我亦是准安王妃。我們還是保持些距離為好。」
說罷不等他回答,我轉身而去。
以後你在宮廷與太子妃琴瑟和鳴,我和安王在邊關相敬如賓。
從此天南與地北,唯願與君,不復相見。
08
欽天監算了吉時,太子的婚事定在了八月,安王的婚事定在來年六月。
時間上不算充裕,禮部迅速如火如荼地準備起東宮的婚事來。
太子自那次宮宴之後消停了不少,聽聞他後來被皇上叫走,好一頓訓斥。
眼下倒也安生了許多,甚至和准岳父馮尚書多走動起來。
我聽後搖了搖頭,安心在家中備嫁。
直到東宮大婚一月後,他帶著太子妃去未名寺賞花,途經珍寶閣挑選首飾。
與出門置備嫁妝的我狹路相逢。
他停了腳步,唇角微勾,雙目嘲諷:
「怎麼,沈大小姐的未婚夫呢?」
馮宛宛見是我,皺了皺眉沒出聲。
倒是她身後,沈玉卿睜大眼睛看著我,似是惱怒憤恨又隱隱有幾分得意。
十分複雜。
我輕輕搖了頭。
李謹臣陰陽怪氣,笑容愈發得意:
「你千方百計選的夫君?也不過如此嘛。」
說罷攬著太子妃肩膀,輕慢地開口:
「宛兒離她遠些——」
突然木梯「砰砰」作響,有人疾步而來。
聲音止住,一個糖人兒遞到我面前。
只見安王額上帶著細碎的汗珠,眸光閃亮,仿佛沒有看到周邊一行人,滿心滿眼期待地看著我:
「你要的糖人給你買來了,快嘗嘗。」
我愣住。
像是被定住一般,呆呆地看著他。
安王——哪裡冒出來的?
他輕輕側頭,朝我眨了眨眼。
我心領神會接了過來,目光低垂,面上染了羞澀,聲音蚊子一般:
「謝殿下。」
李謹辰張著的嘴顫了幾顫,又恨恨地閉了回去。
冷哼一聲,再也不看我一眼,甩袖而去。
只沈玉卿的視線不可置信地落在安王身上,瞠目結舌,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般。
直到被丫鬟喊走,目光仍追著安王不放。
長寧街上,我捏著糖人兒,輕咬下唇:
「你怎麼來了?」
安王的臉色微紅,聲音很輕:
「他們說,未婚夫妻不能見面,可我不放心你,偷偷跟了跟。」
我心中浮起淡淡的歡喜。
黑眸轉了轉,忽地轉過頭,糖人兒順勢塞到他嘴裡。
我笑得像小狐狸:
「甜不甜?」
他被迫咬著糖人,直勾勾盯著我,呆愣地點了點頭。
我耳根泛紅,輕輕垂下頭,聲音小卻能讓他清楚地聽見:
「我也覺得,很甜。」
上揚的嘴角直到回了國公府才放下來。
我坐在窗前,眉宇間染上淡淡的憂愁。
李謹辰陰鷙的嗓音猶在耳畔。
他經過我時,聲音壓得極低,毒蛇一般吐血信子:
「太子妃的位置你不想要,有朝一日只怕要做侍妾了。」
見我渾身凜住。
他喉嚨口又溢出低沉的笑:
「你不是心裡只有孤嗎,孤怎麼能讓你嫁給別人呢。」
我擰著眉頭,心中總隱隱覺得不安。
直到第二日,這股不安愈發強烈。
祖母告訴我,西蠻來犯,安王已連夜回了西北。
走之前給我留了一封信。
我捏著信,看著最後的【等我,安心】這幾個字,不禁心頭一緊。
直覺告訴我,安王這次出京定然和太子脫不了關係。
我把想法告訴了祖母。
她沉吟片刻Ŧů₊,決定帶我進宮。
09
乾清殿,皇帝負手而立,似乎對我們的到來並不意外。
他望著窗臺,語氣很淡:
「太子和西蠻,已經聯繫很久了。
「自從皇后去後,他便再不像從前那樣,行事愈發沒了章法,甚至拿西蠻做後臺,來防備著朕。
「朕給過他很多次機會了,他不僅不珍惜還愈發肆意妄為,朕很失望。」
說罷,他轉過頭,定定地看著我:
「沈氏玉姝,你可願陪朕演上一場戲?」
……
等從乾清殿出來,天光已然大亮。
御花園的池塘裡水波蕩漾,掀起陣陣漣漪。
我抬手,遮住刺眼的陽光。
看來,起風了。
又過了月余,安王在西蠻失蹤的消息被快馬加鞭送到了京城。
人心恐慌的同時,太子風頭更盛了。
甚至有人提出請太子接手西北兵權,出兵西蠻,以振軍心。
就在東宮烈火烹油的時候,一道聖旨震驚了所有人。
太子李謹辰涉及勾結西蠻,殘害手足,意圖謀反,連夜被關押天牢。
這道旨意像是沸油裡的水,頓時沸騰了朝野上下。
東宮一夜之間淪為階下囚,連帶著馮尚書府都被禁軍圍住,只進不出。
太子與西蠻皇子的密信、往來的帳目,被搬到金鑾殿上來。
字字句句,證據確鑿,絕無冤枉他的可能。
可見此事聖上早已調查許久,這才公之於眾,發難東宮。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錦衣衛傳來消息。
天牢裡的太子是假的,真正的太子不在東宮很久了。
連著那位側妃沈氏,也是個丫鬟偽裝的。
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人已經在不知前往何處的馬車上了。
我被縛住手腳。
正對面,正是消失了的李謹辰。
他冷冷地瞧著我,居高臨下的姿態:
「沈玉姝,你是不是以為孤就這麼倒了?」
我驚了片刻,繼而憤怒地瞪著他,手中用力掙脫繩索,卻被他惡意地按住手:
「不必白費力氣了,沈玉姝,孤不僅不會倒,孤還要納你做妾,要是你聽話,等孤登基了倒是可以賞你個妃嬪當一當。」
我冷嗤一聲,手指翻動指甲狠狠嵌入他掌心,恨恨道:
「你做夢!」
他不僅不躲閃,反而攥得更緊,任由手心沁出血珠來,盯著我的面容詭異,笑容莫名地猙獰:
「孤竟不知,還曾與姝兒做過一世夫妻……」
我心頭「咯噔」一聲,猛地抬起頭,對上他陰森森的雙眸。
漆黑的瞳孔裡,有憤恨,有失望,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
10
馬車一直走了一天一夜才停下來。
中途除了吃飯如廁,李謹辰並不允許我下馬車。
甚至我再次試探性地提起前世,問他如何得知此事,他也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除了那天提起的「一世夫妻」再不肯多言半句。
我看了出來,他並非重生,應是玉卿告訴了他前世的事情。
下車的時候我被蒙了眼睛,李謹辰帶著我不知繞了多久才停下來。
黑布拿下來的一刹那,入眼的是遍地的紅。
龍鳳鴛鴦的喜被,大紅色的喜燭,連著雕花木上都掛著囍字。
他饒有興致地欣賞著我驟變的臉色:
「怎麼,孤給你準備的喜房如何?
「孤可不像你這麼小心眼,哪怕是個妾孤也可以給你正妻的待遇。」
我猛地推開他,憤恨地瞪大眼睛:
「我要嫁的人是安王,你在這裡發什麼瘋?」
他面色陡然沉下來,目光銳利陰狠:
「不要在孤面前提別的男人!
「安王,他也配?!」
我驚恐地退了一步,不小心撞到身後的紅木喜桌上。
我咬緊牙,壓住心底湧上的不安,強裝鎮定:
「你不是心裡只有玉卿,眼下娶我,就不怕她心裡難過?」
他咧了咧嘴,笑了:
「姝兒這是吃醋了?
「我就知道,你心裡的人是我,嫁什麼安王,你就是故意存心氣我的是不是?」
說著他又變了臉色,嚴肅地望著我:
「可是沈玉姝,這次你真的氣到孤了。
「孤必須給你一個教訓,你才知道自己真正愛的人是誰!
「孤要納你為侍妾,再跟著玉卿學幾日規矩,什麼時候聽話了,什麼時候再來伺候孤。」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
李謹辰,他瘋了。
他分明是在自欺欺人。
我被關在了柴房。
李謹辰說,讓我什麼時候想通了答應做妾,什麼時候再把我放出來。
我望著小窗上的一方天地,神思恍惚。
眼前再次浮現起皇帝負手而立的背影。
他像是蒼老了好幾歲,只聲音仍舊堅定如昔:
「太子勾結西蠻,意圖取朕而代之。他這麼做原因有二。
「其一,他察覺到朕對他的失望,唯恐朕廢太子。其二——」
他看向我,雙眸晦暗如深:
「他要在你嫁給安王之前登上皇位。
「沈玉姝,他見不得你嫁給別人。待他登上帝位,只怕第一件事就是要你入後宮。
「朕老了,朕不懂你們年輕人間的情情愛愛,只是國事並非兒戲,太子,朕容不得!
「太子在外有一處私軍據點,據朕所知,他與西蠻的交易皆在此處,朕派人查了許久都沒有收穫,但朕查到他近日又將和西蠻交易,朕準備打草驚蛇,劍指東宮,屆時太子必將大亂。
「以他對你的用心,定是不會放過你,到時候他若是派人來捉你,你願深入敵營,給朕做內應嗎?」
雖然對皇上口中太子對我所謂的「用心」頗有懷疑,但我還是應了。
上一世我對安王有所歉疚,這一世我定不能ṱű̂⁺讓他出事。哪怕是為了救下落不明的安王,我也會答應。
所以,東宮之亂那夜,皇帝早知太子不在東宮,特意佈置了這一切,只為了引他來劫我。
也好甕中捉鼈,將太子的依仗連根拔起。
我想到李謹辰會恨我折磨我,沒想到他竟然要娶我。
這個妾,怕是不得不做了。
一隻雀鳥停留在窗臺,像是在覓食。
我將備好的信遞到它口中,它尖尖的嘴一張,整個裹進了嘴裡,拍拍翅膀揚長而去。
11
我等了兩日,正準備第三日讓人喚李謹辰時,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玉卿濃妝豔抹,華貴衣裳下的身子,消瘦得可怕。
她站外破舊的柴房裡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聲音說不出的怪異:
「好久不見啊,姐姐。」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複又閉上。
她也不生氣,自顧自笑出聲來:
「姐姐可知,我今日來做什麼?
「殿下讓我過來勸你,勸你答應嫁給他——」
她尾音拉長,隱隱有幾分尖利之音。
再抬眼,雙眸已經通紅一片。
「他怎麼能這麼殘忍,明明前世,明明他最愛的人是我!」
她上前一步,眼底掩不住的蒼涼憤怒:
「沈玉姝,你為什麼不嫁給他了?
「你可知我這些日子是怎麼過來的?自從賜婚聖旨下來後,太子跟瘋了一樣,時不時就在榻上折辱於我,甚至對著我喊你的名字。
「好不容易等到太子妃進門,馮宛宛更是狠,不許我見太子不說,還令鄭嬤嬤給我立規矩,輕則罰跪打罵,重則藤條加身。太子……他根本顧不得我……」
她恨恨地瞪著我,眸中隱隱有淚珠落下。
「他整日不見人影,哪怕我向他哭求他也只會嫌棄地叫我敬重太子妃,任由我被她們欺負,前世的他分明不是這樣的……」
她蹲下身子與我平視,一字一頓:
「這一切,只因為你沒有嫁給他。」
我微微皺眉。
這些事我的確聽聞一二,卻不承想李謹辰竟然這麼狠。
不過,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她冷笑一聲:
「你不懂是不是?我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為何他得知你要嫁給安王會暴跳如雷,甚至勾結西蠻以身犯險。
「想不明白為何他明明前世對我情深似海,如今卻要逼我去求你嫁給他。
「甚至,若不是我拿前世之言說與他聽,他很有可能會拋下我,讓我和馮宛宛一樣身陷牢獄,性命難保。」
我斂著眉,神色難辨。
見我不語,她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哭過的嗓音仍有些啞:
「沈玉姝,你為何總是跟我過不去?
「前世你仗著皇后之位,仗著家世將我困在皇陵不得脫身,不許我改名換姓入宮為妃。今世你倒好,直接要換個人嫁,讓太子求而不得心心念念,害得我生不如死。」
說著她歪著頭,朝著我咧嘴笑:
「姐姐你說,殿下他是不是賤,怎麼總惦記著得不到的女人?」
……
臨走之前她不鹹不淡地瞥我一眼,似是心灰意冷:
「姐姐好好想想吧,我倒是不介意與姐姐共侍一夫的。
「至於安王殿下那裡——」
她低下頭,似是幾分自嘲:
「我本以為他天生冷心冷情,原來他心裡的人是你——」
說罷搖了搖頭,開門而去。
12
得知我答應嫁給他,李謹辰甚為歡喜。
他笑容咧到耳根,在觸及我時又迅速收了神色:
「我就知道,你分明心中放不下我。
「既然如此,孤就給你一個機會,看在你非我不可的分上。」
我從柴房被放了出來,安置在李謹辰隔壁的院落裡。
時不時有人上門來,籌備婚事所需。
不過因著先前早有準備,如今剩下的,不過是一些瑣事。
李謹辰也常常過來看我。
他看起來正常不少,不再動不動發脾氣,還會溫柔小意地送些我喜歡的東西來。
我一一笑納,偶爾若有若無地親近,惹得他愈發愉悅起來。
甚至連我過問起西蠻的事兒來,也不甚防備。
我全部記下,塞到鳥兒嘴裡,飛到遠方。
婚事越來越逼近,我也越來越緊張。
按照皇帝的說法,大婚之日,便是收網之時。
婚禮前夜,李謹辰送來了一方喜帕。
我凝著上面圖案,隱隱有幾分眼熟。
奇怪地看向他。
他彆扭地別開眼:
「你的紅蓋頭,孤賠給你了。」
我這才發現,這方針法並不細膩的紅蓋頭,繡的圖案與我曾經被當作紙鳶的紅蓋頭圖案,幾乎相近。
不過這方紅蓋頭,明顯粗糙了些。
見我摩擦著上面的線腳,他紅著臉,不自然地開口:
「孤剛學沒多久,你不許笑我。」
我低下頭,攥緊了它,心中五味雜陳。
總有人,近在眼前時不知珍惜,失去了卻又追悔莫及。
何必呢,李謹辰。
說是妾室,婚事卻是按照正室的規制來置辦的。
大婚當天,李謹辰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踏進他佈置許久的殿堂。
沒有長輩高堂,沒有親朋好友。
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物件兒,忙忙碌碌的下人,和一些中原話都聽不明白的西蠻人。
「一拜天地——」
李謹辰躬著身子,認真地與我行禮。
以至於長箭破空之時,他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愣愣地看著胸口的箭,甚至還想拉我藏到他身後。
直到安王猛地沖進來,緊張地上下打量著我。
他才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目光帶上深入骨髓的痛楚。
他顫著嗓音:
「沈玉姝,你又騙我。」
我走到他身邊,將頭上的紅蓋頭扯下來還給他。
「殿下,有些事情是不能一個賠字就能兩清的。
「不過殿下,這一世,我原諒你了。」
站起身之前被他拽住了手,他的血染到我的手腕。
只見他目光灼灼,嗓音發顫:
「我一直沒有問你,前世你嫁給我,做了皇后又做了太后,為何,這一世你就不要我了呢?
「難道就只是因為——」
他哽住,說不出話來。
想來沈玉卿早告訴過他,我們之間的那些恩怨猜忌、貌合神離。
我神思恍惚,是啊,是為什麼呢?
也許是因為他不喜我,有的只有怨恨和猜忌。
也許是因為他滿心滿眼都是沈玉卿, 以至於整個後宮都是她的替身,包括我。
也許是因為他偷偷地給我下了絕子湯,讓我不得不養別人的孩子。
也許是因為玉卿病逝後, 他鬱結成疾,不久後隨她而去, 只留我孤兒寡母, 艱難地度過混亂的時期。
不過眼下, 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的情深如許, 在這一世仿佛成了笑話。
或許他分明誰都不愛,他所謂的感情, 不過是內心的不甘和執念罷了。
他到底還是放開了手。
至死也沒有等到我的回答。
我站起身,默默地看了他最後一眼。
永別了, 太子哥哥。
13
離開的時候我碰到了被束縛的沈玉卿。
她看著安王, 雙眼發光,像看著救命稻草。
「救我啊殿下, 殿下我是你的王妃啊你都忘了嗎, 前世是她害死了你, 明明我們才是——嗚嗚……」
她被人堵上了嘴。
而身邊的安王, 正面無表情地收回手。
「吵死了。」
我們並排坐上了回去的馬車。
沒過一日,侍衛傳來消息, 沈玉卿投河自盡了。
我看向安王。
我知道這一定是他的手筆。
也知道他一定聽到了所謂前世的故事。
可他仍舊沒有開口問我。
沉默片刻, 我歎了口氣:
「殿下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他點了點頭, 很快又搖了搖頭:
「他們說的, 我不信。」
我靜靜地看著他: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他垂眸, 雙唇抿成一條線。
好一會兒才悶悶地出聲:
「要說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可是這一世你選擇了我。想到這個, 那些亂七八糟的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我苦笑一聲:
「哪怕我前世沒有嫁給殿下, 甚至還害死過你嗎?」
他終於看向我,直視我雙眼, 擲地有聲:
「沈玉姝,前世到底怎樣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一世你選擇了我, 我很開心也很珍惜。
「我只想對你好,陪你過好這一生,不再讓你所托非人不再讓你孤立無援。
「過去的,我們一起忘掉, 好不好?」
我臉上發燙, 輕輕咬了下唇, 半晌點了點頭。
應了一個「好」字。
回到京城時, 已經過了兩日。
皇上仿佛衰老了許多,鬢邊白髮叢生。
看到我們, 他淡淡地點了點頭:
「你們做得很好。」
太子一案牽扯甚廣,不知多少人被拉下馬。
又過了兩個月, 才堪堪肅清。
西蠻也被安王震懾, 一時不敢來犯。
一切像是又回到了之前的繁盛祥和。
時年三月,安王被立為太子。
同年六月, 太子與護國公嫡女沈玉姝大婚。
百花齊放,禮樂齊鳴。
錦衣華服,盛妝鳳冠。
他牽著我的手, 一步步走向長階。
這便是我執手一生的男子,太子李承璟。
願這一世,再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