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念枝

未婚夫登门退婚那天,我娘激动得泪水涟涟。
原来,我并非她亲生。
她收养我,只是为了给亲生女儿挡灾。
她说:「如今劫数应了,你也应该回到自己家里去了。」
我收拾好包袱,能带走的东西不多,倒也轻便。
我的亲生母亲等在后门,她的嗓门大,又赶着牛车,活脱脱一个乡下不识礼数的农妇。
侯府众人因着她,更看不上我。
可偏偏让我一身荣华重返京城的,也是她。
1
离开侯府那天,严夫人没来送我。
她养我十六年,我以为多少有些情分。
罢了,若真有情分又怎会让我走。
堂堂侯府,还养不起一个女儿吗?
冯照秋和我并排坐着,她身材粗壮,扬手一鞭抽得老牛又走快几步。
我身子一歪,差点掉下车去。
她眼疾手快地拉住我,又扶我坐稳。
「身材瘦弱,下盘不稳,你这样可不行。」
京中贵女以瘦为美,弱柳扶风最佳,谁会在乎下盘稳不稳?
我低头,没有回话。
冯照秋也沉默下来,只是扬鞭的力度小了些,牛车慢下来,也稳起来。
宝华村离京城不远,出城西行三十里就是。
回到村子时,恰是晌午,家家户户都坐在院子里吃饭。
我也就跟游街似的,被他们从村头看到村尾。
冯照秋人缘不错,不少人同她打招呼。
「照秋,接回来了啊?」
「接回来了!」
她回答得中气十足,和她搭话的人也笑呵呵地恭喜她。
有什么好恭喜的?
我沉下脸,冯照秋立刻收起笑容。
她似乎有些怕我。
「到了。」
眼前是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小院子,在村子最偏僻处,风一吹就扬灰,好在和牛棚是隔开的,算得上干净。
院子里有两棵桃树,花开得正艳。
冯照秋献宝似的推开我的房门:「这房间朝向好,冬暖夏凉。还有这被褥,都是今年新弹的棉花……」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
但我到底演不来母女情深。
「你若真在乎我,为何要将我卖给别人?你可别说是为了让我过上好日子,襁褓之中的婴儿可不会嫌贫爱富。」
何况,严夫人对我心存芥蒂,待我算不得好。
不仅衣食住行低洛柔一等,连西席上课都不许我去听。还是老夫人暗暗提点,我好歹担着侯府长女的名分,总不能连名字都不会写,她才派了个丫鬟来教我认字。
是以洛柔才名满京城时,京中亦无人不知我是个不通文墨的草包。
可笑的是,以前我只以为她是偏疼妹妹,从没怀疑过自己不是亲生的。
毕竟哪个子息丰盈的大户人家会去抱别人家的孩子来养呢?
「我……」冯照秋吞吞吐吐,我冷笑一声,不欲与她多言。
她慌乱之下脱口而出:「我不知你爹是谁,一个人养不活你!」
2
冯照秋是罪臣之女,获罪后被充进教坊司的十六楼,吃尽了苦头。
直到新皇登基那年,为表宽仁,特赦了一些株连之罪,冯照秋才得以从教坊司脱身,转入良籍。
只是她离开时,已有了身孕。
「我是到宝华村后生下的你。我那时瘦弱,卧在床上休息了三个月,用尽了积蓄……若非如此,我不可能将你送走。
「可如今不同了,如今我身强力壮,干得动许多活儿,一个人也养得起你。」
她说完,着急忙慌地从我房中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放到我手上,「这是我们家的房契、田契,你都拿着。」
她这是怕我不信她。
自我记事以来,无人如她这般讨好过我。
严夫人待我苛刻,侯爷从未拿正眼看过我,仆从看人下菜碟,纵然不知我身世,见我不得父母宠爱,便也就敷衍怠慢。
冯照秋说:「念枝,这十六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我看着木盒中的两张契书,喉咙哽住,我不想哭,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往下掉。
若是这般身世,她便是不要我、恨我,也是应该的。
她怎么能,爱我呢?
冯照秋见我流泪,慌了手脚。她想替我擦眼泪,又担心粗糙的手掌弄伤我的脸,便小跑着出去拿了块巾帕递给我。
那帕子被她洗得干干净净,她却还是觉得对不起我,嘴里不停念叨着:「棉布还是硬了些,下次去京里得买些绸缎……」
我垂下眼眸,说:「我不用那些。」
冯照秋一愣,小心翼翼道:「念枝,我又说错话了吗?你别生我的气,我、我……」
「我没生气。我们既是普通人家,何必讲那些公侯家小姐的排场?有钱不如多买两块肉。」
侯府富贵,得脸的丫鬟比外头小户人家的小姐过得还好,我这个假小姐再不得宠,好东西也是用过一些的。
可我不在乎那些。
每次随严夫人去上香,我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如意郎君,只求父母垂怜。
只要能得父母的疼爱,便是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如今这样,倒也算得偿所愿。
我从变故中平静下来,母女连心,冯照秋感受到了这份平静,也不再畏手畏脚,她抓起围裙,拎着菜刀就去后院抓鸡。
她的脚步沉稳,双手有力,麻利地抓住一只,眼都不眨就抹了鸡的脖子。
鸡血流出来,我却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她握刀的样子莫名振奋人心。
她和我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
在侯府时,哪怕是厨房里做杂活的婆子,都讲究姿态优雅。
可冯照秋不在乎,她眼里只有眼前的活儿,她只关心怎么又快又好地把活儿干完。
她烧水烫去鸡毛,将整只鸡放在案板上。我握住菜刀,问她:「能让我试试吗?」
她大笑:「当然可以了!不过,你知道怎么弄吗?」
没杀过鸡,还没吃过鸡吗?
我双手握刀,奋力往下一剁,骨头渣溅起来,鸡翅膀飞到灶台里,滚了一身灰。
冯照秋说:「用草木灰洗肉,洗得更干净,你这是一步到位了。」
3
话是这么说,却也没见她真用草木灰来洗。
骗子!
冯照秋不知道我的计较,她把我推出厨房,让我去叫住在隔壁的邻居来吃饭。
「隔壁是姜家,一共五口人,但两夫妻和长子常年在外跑生意,平日里只有姜奶奶和姜家小妹在。
「姜家小妹和你年龄相仿,你俩应当能玩到一处去。」
我站在院门处,迟迟走不出去。
京中贵女是万万不会如此做事的,设宴请客,哪个不是提前十天半个月派遣仆从登门送帖子?何时需要本人在饭前亲自去请人?
这么想着,我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里不是京城,我也不是贵女。我娘是农妇,我便是村姑,哪来那么多讲究?
我推开门,学着冯照秋的样子走路,居然多了几分从容。
深吸一口气,我拍响了姜家的门。
开门的是姜家小妹,她肤色微深,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站在那儿便像一株劲草。
她笑着说:「你就是冯姨的女儿?眼睛和冯姨一模一样,真漂亮!」
一模一样吗?
我幼时也常听人这么说,只不过她们说的是严夫人和洛柔。
我曾抱着镜子左右端详,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出和严夫人相似的地方,可找来找去,除了都有两只眼睛一张嘴,别的可以说八竿子打不着。
我摸着眼尾,问:「一眼便看出来了?」
姜瑞道:「一眼便看出来了。冯姨是凤眼,你也是,只不过你比冯姨俏多啦!」
姜瑞的嗓门不低,被冯照秋听见了,她的声音立刻穿墙而来:「姨年轻时也俏!」
正好姜奶奶从堂屋走出来,她疑惑地问:「什么翘?鸡翘?那个嫩,留给我吃。」
姜奶奶上了年纪,耳朵和腿脚都不太好。
姜瑞上前扶着她,笑道:「还用您说,哪次冯姨不给您留?」
冯照秋做了一桌子菜,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姜瑞调侃道:「过年似的,也是让我沾了念枝姐姐的光。」
然而这样的菜,在钟鸣鼎食之家是上不得台面的。
贵族饮食,常以实为下等,以虚为上等。杀了鸡,不吃肉,要吃鸡汤煨出来的笋子。吃肉的不如吃素的,吃素的不如吃花的,谁喝风饮露,谁便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冯照秋曾是官家小姐,自然明白她能给我的最好的,还不如严夫人指缝中漏出来的一点残渣。
是以姜瑞夸她,她却有些愧疚。
我看在眼里,夹了一块鸡肉,大口嚼起来。
严夫人不爱我,从指缝中漏一点出来给我都觉得可惜。
冯照秋爱我,将所有双手奉上依然觉得亏欠。
我若是再不知好歹,就是真的蠢了。
4
我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格外好眠,一夜无梦,直到听到冯照秋摔砸碗碟的声音,才醒过来。
我推开房门,只见她怒目金刚一般,恶狠狠瞪着站在对面的一个妇人。
见我醒来,冯照秋勉强挤出一个笑模样,说:「念枝,你先回房去。」
我尚未反应过来,她对面那个妇人反客为主,笑嘻嘻地叫住我:
「瞧瞧这模样,俏生生的,怪不得有人连夜找我上门说媒呢!
「念枝姑娘,不是我夸大,这宝华村谁不知道张俊家家底儿最厚?多少姑娘上赶着嫁给他呢,也就是你有福气……」
冯照秋怒道:「放你的狗屁!他觍着脸来求亲,还挑拣上了?还敢说是我女儿的福气?呸!滚!」
说媒的讪笑着赔不是,想来是觉得冯照秋凶悍不好惹,她转头直接对上我:「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年龄到了就该议亲,免得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我也是好心不是。念枝姑娘,你也劝劝你娘,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一番话连消带打,更有挑拨之意。
侯府的嘴上官司也不少,但大多迂回婉转、夹枪带棒,少有如此直白的。
冯照秋被气得不轻,她二话不说,回厨房提了一把刀,气势汹汹地冲出来,媒婆一看,吓得拔腿就跑,边跑边骂她脑子有坑。
「就你这样的,一辈子别想嫁闺女!」
冯照秋一句废话没有:「滚!你再敢来,我让你横着出去!」
直到媒婆跑没影儿了,冯照秋的手都还在抖。
她这是气的。
「什么东西,敢打我闺女的主意!欺负我冯家没人?我告诉你们,我冯照秋宰过的畜生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
我怕她误伤到自己,从她手上夺过刀:「拒了她就是,这么生气做什么?」
姜瑞抱着盆过来,站在院门处,往外泼了一盆水。
「去去晦气!
「念枝姐姐,你不知道,那张俊名字倒是起得俊,长得可一点儿也不俊!相貌差就算了,人品更不行!他讨过两个媳妇儿,都被他打跑了。如今三十好几的年纪,游手好闲坐吃山空,村里好人家谁不嫌他?居然敢来求娶你!真是臭不要脸!
「我来晚了,这盆水就该泼那媒婆头上,欺负谁呢!呸!」
这一出虽然恶心,却也让我更加明白自己的处境,若是在侯府,这样的人便是当个轿夫都不配。
可在宝华村,我若真要议亲,再怎么千挑万选,也不过是好一些的「张俊」。
公卿与平民之间的差别,又岂止是在衣食住行?
我心中生出恐慌,许是太过明显,冯照秋握住我的手:
「念枝,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夫子,你读书去。若是有天分,便去考内宫的官职。若是没天分,学点算术也成,咱做买卖去。」
是了,本朝设内宫六局,选拔同科举类似,不看容貌,只看才华。
冯照秋的手粗糙有力,就像她的话一样—ẗůₔ—
「念枝,我绝对不会让你淹在这儿,绝不!」
5
宝华村曾出过一个正七品典记,将父母兄弟一并接到了京城去,一家子甩掉了泥点子。
故而,村里向来有女子读书的风气。
姜瑞便是其中之一,我这次要去拜的,便是她的夫子。
冯照秋本打算亲自送我去拜师,但晨起时家中母牛突然开始分娩,她脱不开身,便托了姜瑞照顾我。
「夫子年轻,才华却出众。听说是京中大官家的女儿,丈夫去世后立志不再嫁,来宝华村隐居。」
姜瑞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夫子的事和盘托出。
官家小姐和父兄的前程绑在一块儿,走动时哪怕只聊些脂粉首饰,话说三分已算满。
姜瑞和我很可能在考场争锋,竟毫不藏私,这与我从小见识到的不一样。
我将心中所想说与她听,姜瑞爽朗一笑,明媚如朝霞。
「念枝姐姐见过夫子就知道了。」
夫子家在湖边,临水而居,只一条小道能达。
道旁柳垂花开,一路去分花拂柳,雅致非常,似乡间桃源。
路尽处是青色竹篱,竹门大开。院中,一位作道人打扮的女子站在树下,正往嘴里……倒酒?
她见姜瑞来,一拍脑门:「忘了,今日开学!」
姜瑞无奈道:「夫子,趁其他人还没来,快去醒醒酒吧!」
齐见真放下酒壶,眼珠子在我脸上滚过,她说:「这个妹妹Ŧū₍,似在哪里见过?」
姜瑞抚额:「前些日子同您说过的,这是冯姨的女儿,刚从京中回来,夫子若是见过她也不奇怪。您还是快些准备吧,时辰快到了。」
齐见真「哦」了一声:「你冯姨也眼熟。」
「可不眼熟吗?您每年吃的那些竹笋,都是冯姨给您去挖的。」
姜瑞转头对我说,「她酒还没醒,说胡话呢。本打算早些来,先认个名儿,没想到她又吃上酒了。我瞧着今儿早上是废了,她下午能醒算不错。走吧,我带你去位置上。」
塾屋也是用竹子做的,为了采光只做了半墙。墙外是一片竹林,湖边清风吹过来时,水腥味被竹林一档,吹到颊边唯剩清冽竹香。
都说富贵三代才知吃穿,齐见真单单在住上便有如此灵巧的心思,来头恐怕只大不小。
可那些都与我无关,我坐在桌前,桌上是一本《春秋》。我曾见这本书在洛柔手上,严夫人逐字逐句地教她。
而今,这本书属于我了。
我再也不用扒着门缝偷窥不属于我的幸福。
冯照秋会像严夫人对洛柔那样,为我守一个家,抵御严寒。
6
齐见真再次露面的时候,学生们已经来齐了。
十几个人,都是伶俐的姑娘。
在学堂上,齐见真没有半分散漫,倒是颇有几分为人师的尊严。
「冯念枝?」
「学生在。」
「可曾识过字?」
「识得一些。」
「读过什么书?」
「《三字经》……」
齐见真挑眉:「堂堂侯府,竟如此刻薄。」
我低头,没接话。
她又说:「《三字经》也不错,人生至理大多在其中,总比让你念《女诫》强。
「今儿你第一次来,我便将那些废话再念上一念。
「诸位既然能来我这儿读书,必然都是为了学点真本事。我这里不教妇道亦不教驭夫之道,若是奔着嫁人来的,便是拜错了山门,早早离去才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齐见真讲学,她风趣幽默,深入浅出,再难的典故经她一讲也变得容易起来。
一堂课下来,我竟有些痴。
姜瑞将我的痴态说给冯照秋听,本意是逗她开心,可冯照秋越听,劈柴的动作越大,眉头皱得越紧。
「冯姨,你不高兴吗?」
冯照秋说:「高兴。从今往后,谁也不能阻拦念枝读书,我怎么会不高兴?」
风起,她的发丝在烟尘里纠缠、又落回脸颊上,连出一道道沟壑。
她实在与美丽无关。
可我却于此刻,渴望着成为她。
日子便这么无波无澜地过着,我每天清晨去齐见真那儿念书,晚上归来时,冯照秋已做好饭菜等着我。
她实在能干,田里的庄稼、棚里的牛羊、后院里的鸡鸭和菜地,但凡能赚钱的,她一个都不放。
我想去帮把手,她却总是拒绝。这也是她唯一一件不顺着我的事。
她这是和严夫人较劲。
「以前你不用做的,现在你也不用做。」
我想起她说这话时的神态,笑出声。
姜瑞凑过来:「读的不是《左传》吗?怎么笑成这样?」
我不好意思说,便只笑着摇摇头。
「果然是小姐做派,一言一行都矜贵。姜瑞你凑上去也白凑,人家懒得理你呢。」
同窗都各有个性,难免有些处不来的。方芸便是一个,刺猬似的,看不惯谁便要刺两句。
姜瑞翻了个白眼:「关你什么事?」
方芸拍案而起:「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怎么,只许你对我们指指点点吗?我看把自己当大小姐的是你才对,哼。」
「我是大小姐,你是丫鬟行了吧,一天天跟在冯念枝屁股后面当跟班,也不嫌丢人。」
姜瑞气不过,扬手就把书扔到了方芸脸上,方芸气极,纵身一扑,两个人抓着头发在地上打滚。
我们怎么劝都劝不开,一团乱的时候,我被推到墙角,撞倒了降温用的瓷盆。
瓷器碎裂的声音终于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姜瑞和方芸瞬间僵直,她俩看着那瓷盆,倒吸一口凉气。
寂静中,齐见真来了。
她看着在地上滚成一团的两个人,「啧」了一声:「你们还玩这个啊?」
又看着那一地的碎瓷,惊道:「玩就玩吧,怎么还滚上钉板了?跟谁赎罪呢?」
我连忙道歉:「夫子,我不是故意的……不知多少钱,我这就回家拿钱来赔。」
齐见真说:「哦,这瓷盆不是我的。」
不是齐见真的,那应该不是天价。
我的心刚放回去,她又说:「是我亡夫的,你烧点纸钱就行。」
7
姜瑞说过,齐见真同亡夫感情甚笃。
我心中愧疚,放学后拖着没走。
齐见真躺在院中摇椅上闭目养神,我狗腿地坐在旁边给她摇扇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什么事?」
「我今日摔了您亡夫的东西,心中愧疚……」
齐见真疑惑:「就为这事儿?」
「这是小事吗?」
「再小不过。」
「您为了他守节,怎么会觉得这是小事呢?」
齐见真飒然一笑:「别人爱听,我便这么说,仅此而已。」
「我不明白。」
「啊呀,你怎么是个榆木脑袋?我且问你,嫁人有什么好处?」
「两情相悦、举案齐眉?」
「盲婚哑嫁的,如何两情相悦?」
我明白过来,齐见真哪是为了给亡夫守节,她只是不想再嫁。
「那您为何要骗人?」
「这叫变通。同样是不嫁,自己不想嫁和为夫守节,却是两回事。前者麻烦,后者简单,舍难取易乃人之常情。」
「可这与书上教得不一样。」
齐见真这才睁开眼,她侧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书上写『男儿膝下有黄金』,书上又写『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说,这膝盖到底弯是不弯?
「书上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书上又写『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说,这骨气到底要是不要?
「书是人写的,话是人说的,向来只有人做事,何时有过事做人?你读书若只认死理,倒不如不读,凭天生几分野性,说不定能活得好好的。
「否则,不过是往脖子上多套几条绳子,不知何时就把自己勒死了。」
我从未听过这种道理,齐见真上课的时候也从来不这么教。
她说:「我这么教,名声还要不要了?」
「那您就不怕我把您方才说的那些话宣扬出去吗?」
「你是学生,我是老师,你宣扬于我不利的消息,你猜别人是会说我离经叛道,还是说你欺师灭祖?你说,也得有人愿意信呐。」
「那若不止我一个学生说,您就不怕三人成虎、喉舌如刀?」
「念枝,你长于公卿之家,应当见识过人心。我学问高,束脩低,人脉广,我是她们能搭上的最大的船,毁了我治学的名声对她们有什么好处?你越将我贬得一无是处,她们越会指认你才是那个疯子。」
「那我……确实奈何不了您。」
齐见真躺回摇椅上,又闭上双目:
「刀在你手,我引颈就戮,你却依然杀不了我,这便是阳谋。」
我心悦诚服:「学生受教了。」
她没再说话,似是睡着了。我起身准备离开,她突然问:「我们之前真的从未见过吗?」
我说:「严夫人不允我出门。」
何况,若是见过她这般人物,我怎么会没有印象呢?
8
转眼中秋,冯照秋打来几斤板栗,蒸的蒸,炒的炒,还煮了一锅甜津津的板栗鸡。
「去叫姜奶奶他们过来吃饭。」
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隔着墙,我大吼:「姜瑞,带奶奶过来吃饭啦!」
姜奶奶乐呵呵地,姜瑞却闷闷不乐。
她娘传信回来,今年中秋生意忙,他们就不回来过了。
「知道的他们是跑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大禹呢,京杭这条商线正正路过宝华村,没见他们回来过一次!」
姜奶奶说:「什么鱼?今天没鱼啊?你们背着我吃鱼啦?」
我没忍住笑,姜瑞也气笑了,我们对上眼睛,看到彼此滑稽的模样,又哈哈大笑起来。
恍惚间,侯府那个怯懦无能的假小姐洛念枝已如隔世。
我却只为此感到欣喜。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冯照秋问:「谁啊?」
无人应答。
中秋团聚,少有人串门,真是蹊跷。
姜瑞突然站起来:「难道我娘骗我,他们其实回来了?」
说着,她蹦蹦跳跳去开门,打开门时,笑容却停滞在脸上。
只见门外那人身穿绫罗、头戴珠翠,是姜瑞未曾见过的富贵。
那道探究的目光越过姜瑞,落在我身上,直将我看得一个激灵,她才勾唇一笑:「念枝,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是严夫人。
她装模作样地挤出两滴眼泪,「当初是我糊涂,只想着成全你和你娘亲的天伦之乐,却忘了我们之间亦有母女之情。我此番来,便是想告诉你,自你走后,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同样的话,冯照秋也说过,可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一目了然。
她来找我,定然是因为洛柔又有变故。
我压住心底的恶心,说:「话说完就回去吧。」
「你不同我回去吗?念枝,只要你愿意,你永远都是侯府的大小姐。」
「严夫人,我不是你的女儿,与侯府更无任何关系。」
严夫人见我不吃她那套,索性也不演了。
她沉下脸:「你说无关便无关?我对你是没有生恩,却有养恩,你难道能不报?你妹妹如今缠绵病榻,你这当姐姐的,合该回去照顾她!」
她在捏我的七寸,拿说不清道不明的、计较起来难得公断的「情分」来压人。
她养我十六载,最懂我的软处。
可我如今不是孤身一人,我亦有爱我护我的娘亲。
冯照秋自然不会任她欺压我。
她挡到严夫人面前,字字铿锵。
「你若将她当个人来养,她同你、同你女儿有情分在,自然轮不到我来拒绝。
「可你把她当个人了吗?你只把她当个玩意儿,当个挡灾的物件。
「请尊佛像来消灾解难,尚且需要日夜供着,诚心祈祷。可你是如何待她的?
「她年幼不知自己身世,你们将她收作女儿,却给她冷遇,不曾给过父母之爱。
「她自幼便爱读书,你聘西席先生来,不过加一张桌子的事儿,却偏偏在此处刻薄她。
「你当我不知为何?
「不过因为她是平民百姓的女儿,便不配与你的女儿平起平坐。」
严夫人抬起下巴,倨傲道:
「这有什么不对吗?人生而有别,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就是比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尊贵。能给我女儿挡灾,也是她的福气。
「趁我还在好好同你们说话,识相点,乖乖同我回去就是。」
冯照秋冷道:「不识相又如何?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还能抢人不成?」
严夫人的目光如毒蛇一般咬上来,她说:「冯照秋,你今岁税粮没交够吧?」
「荒唐!我早已交齐,一两不短。」
「不对,我说你没交够,你便没交够。今日可以是税粮,明日可以是税银,后日……你说不定就犯了事,吃牢饭去了呢。」
9
「你在威胁我?」
「不,是我同你说人话的时候,你听不懂,所以我只能说点你能听懂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爱好倒是下贱。」
这话太难听,我冲她大喊:「你凭什么这么说她!」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才到这村子来多久?竟就敢忤逆我了?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冯照秋拎起柴刀,护在我身前:「我看你们谁敢碰她!」
可严夫人不是那软脚虾媒婆,她身边跟着的侍卫武艺高强,怎么会怕一个乡野村妇的柴刀?
侍卫夺了她的刀,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
严夫人扬手给了冯照秋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打你不识抬举。」
我想冲上去,却被两个婆子按着,跪倒在地。
一个婆子扯着我的头发:「大小姐,好好看着。」
严夫人反手又给了冯照秋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打你将洛念枝养得一身反骨。」
冯照秋「呸」了一声:「你将她养成任人揉圆搓扁的性子,难道是为了她好?不就是为了拿捏她,让她给你女儿卖命!」
「还敢顶嘴……」严夫人抓起一把匕首,围着冯照秋转了一圈。
「柔儿还病着,我本不打算和你纠缠,你为什么偏要和我唱反调?
「冯照秋,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农妇,究竟谁给你的胆子跟我作对?
「哦,我知道了,靠你这双手,对不对?
「你是不是觉得,你有一身力气,又有一身种地的本事,不靠任何人也能供念枝读书?」
她将匕首放在冯照秋的手腕处,「要是这Ṱű₂手残废了,你还能这么硬气吗?」
冯照秋咬牙:「你便是杀了我,也休想把念枝带走!」
眼看着刀锋陷入皮肉,冯照秋往日身影浮现在我眼前。
她背得动百斤米粮,亦提得起宰杀牲畜的刀,她沉甸甸地立在这世上,任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却也只是肉体凡身。
她会受伤,也会死……
我低头认输。
「我随你走!你放过她!我求你……我求你放了我娘……」
这是我第一次叫她「娘」。
她能干又坚韧,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为什么要为了我被羞辱残害呢?
我的诞生和爱无关,我只是她受辱的证据。
冯照秋红了眼眶:「念枝别怕,娘就是手废了,照样有法子养你!」
「我养你十六年,你改口倒是快!」严夫人将匕首丢给侍卫,「让她这辈子只能跪着。」
我急道:「我已经答应同你回去,你为什么还要伤她?你就不怕把我得罪狠了,我去报复洛柔吗?」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伤冯照秋,就算侯府势大,依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我只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气成这样,可她此刻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
她走到我面前,掐着我的脸,目眦欲裂:「你居然为了这个农妇,要伤你妹妹?」
我闭眼,眼泪滚落。
「她是我娘,我Ṭųₛ也没有妹妹。」
她偏头,看向侍卫:「你们在等什么?还不动手!」
侍卫收到命令,将冯照秋的一只手按在地上,挥刀欲斩。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喊道:「住手!」
是姜瑞的声音,她站在院门口,气喘吁吁。
严夫人见是她,冷哼一声:「你又是什么东西?」
姜瑞错身进门,她身后跟着一个人。
那人的发只用竹簪草草挽了,道袍上还有未干的酒渍。
齐见真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倚着门框,吊儿郎当道:「严夫人,好大的威风啊!」

10
严夫人打量她片刻,待认出她身份时,气焰矮了三分。
「华林郡主?」
华林郡主是英王的女儿,自幼养在太后膝下。
她幼时机敏,素有神童之名。及笄之年,英王赠她的笄礼是科举题,她闭关三日,写就名篇《奉天》,广为流传,是京中闺秀的楷模。
出嫁后,她治家有方,上下无不赞誉;及至夫亡后,她立志守节,隐居清修,才淡出众人的视野。
我想过她来头大,没想到她来头这么大。
英王和陛下一母同胞,华林郡主不仅深得太后宠爱,皇帝也对她极为欣赏,允许她上折子议论朝政。
齐非国姓,我便没往华林郡主身上猜。现在想想,恐怕「齐见真」三个字,没有一个是真的。
可严夫人的出身也不低,世家大族最得宠的幺女,平日里行事向来跋扈。
况且,她爹娘教过她,人情如纸薄,权贵替百姓出头的戏码只在戏台上有,猴子演给傻子看的。
她深以为然,平日里也这么教洛柔。
严夫人扬起笑脸,也不行礼,反而似熟人那般寒暄:「穷乡僻壤的,郡主怎么会来这儿?」
「我来这儿不稀奇,严夫人来这儿才稀奇吧?」
Ṱüₘ「家中女儿顽劣,特来教导一番。」
「我倒是不Ŧù⁻知严夫人何时在此ťũ̂⁼地置了产养女儿,怎么,侯府不够住了?」
话到此处,严夫人才心虚起来。
「郡主说笑了。」
「确实是在说笑。既是家事,严夫人继续处理便是。」
姜瑞不明所以,急道:「夫子!」
「哦,对了。」齐见真装模作样地指着冯照秋,「但若是把她的手砍了,严夫人的项上人头可就不保了。」
此话一出,连同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悚然一惊。
难道冯照秋的身份不简单?
严夫人额上沁出冷汗:「此话怎讲?」
齐见真笑眯眯地:「按本朝律法,私设公堂给良籍百姓用私刑是重罪,要杀头的呀!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吗?严夫人,看来你是书读少了!」
严夫人听后,被齐见真气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侯府的人面面相觑,松开桎梏我们的手。我扑到冯照秋怀里,哭得难以自抑。
侯府压不过英王府,严夫人对上齐见真也只有一个输,她不再自讨没趣,甩袖离开。
齐见真对着她的背影道:「宝华村离京城不过三十里,燕京府衙距城门不过十里,区区四十里的路,告状还不用滚钉板。」
闻言,她身形一顿,并未回头。
姜瑞将我们扶起来,骂道:「那严夫人真是魔怔了,女儿病了不去求医问药,来找念枝姐姐做甚?她又不是大夫。」
齐见真说:「大夫医得了病,可医不了她脑子里缺的那根筋。」
11
夜深,我坐在院中,久久不能平静。
寒风骤起,冯照秋拿着衣裳出来,披到我身上。
她柔声问:「睡不着吗?」
我看着院门处,严夫人虽然走了,可有影子的地方,都令人害怕。
「娘,你不怕吗?」
「年轻时也怕。可怕也没有用,怕不怕都要吃苦。所以后来,我就不怕了。」
我抱着她的腰。
她的腰既不柔软,也不纤细,偏偏令我安心。
「娘,抱着你我就不怕了。」
「有娘在,自然是不用怕的。」
我等这句话,等了十六年。
从前……去他的从前,我再也不是眼巴巴等着严夫人施舍一个眼神的可怜虫,何必再拿过去的事出来哭?
冯照秋就从来不哭。
冯照秋摸着我的头,说:「念枝,我们回京城去吧。」
我有些蒙:「为什么要回去?」
「齐夫子说得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便是权贵,也得守法不是?只是宝华村偏僻些,更容易被做手脚。天子脚下,严夫人反而不敢喊打喊杀的。」
「可京城衣食住行样样都贵,我们有钱吗?」
「我存了些银子,实在不够,把宅子和地卖了就是。」
「能卖多少?」
宝华村的宅子不值钱,而冯照秋亲自伺候的那两亩地也卖不起价。
冯照秋却说:「没仔细算过,不过买完京里的宅子,应该还能剩下些做买卖的本钱。」
我伸手探她额头,「娘,你莫不是发烧了?怎说起胡话来?」
冯照秋思索片刻,问:「我给你的契书,你是不是没看过?」
我立刻跑回房间,拿出那木盒,房契是没什么稀奇的,就是这座小小院落。
田契就不得了了,是京郊的良田,竟有五十亩之多!
往最少了算,便是每年收租钱都能有一百两。
「我当时将契书给你,便是要给你交个底,没想到你连看都不看。我说严夫人就是将我手砍了,我也能养你,你以为我是说大话吗?」
这谁能想到呢?冯照秋来接我都舍不得雇一辆马车,那老牛哞啊哞的,哞得人心烦意乱。
再说她平日里也俭省,能自己种的绝不去买,偶尔需要买点什么也要同人讨价还价到最低。
不过,我还有个疑问。
「种地能赚这么多钱吗?」
「哪儿能啊!」冯照秋笑道,「傻闺女,种地要能赚钱,轮得到我们来种?」
「这是我年轻时同姜家两口子一起跑商赚下的。只不过我没他们两口子贪心,够吃够用就行。
「你别看这小小一个宝华村,凡是有人脉做生意的,家底都不薄。就说姜瑞那姑娘,做事风风火火的,说话又敞亮,你以为只是她性子好?那是因为她爹娘给她准备的嫁妆够多,她有钱便有底气。」
我看着盒子里的契书,没注意到嘴角已经翘上了天。
财确实能壮胆。
12
冯照秋这些年攒下不少银子,暂时不用变卖田地。
离开宝华村那天,姜瑞来送我。
她哭惨了,小脸皱在一起,根本没眼看。
「你真讨厌!你和我爹娘一样讨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正埋怨着,吹出一个鼻涕泡。
我咳嗽一声掩饰笑意,将随身佩戴的玉佩递给她:「这块玉佩虽然不值钱,但也是我从小戴到大的。别哭啦,宝华村离京城这么近,你只管来找我就是。」
姜瑞也将脖子上戴着的平安扣摘下,放到我手上:「念枝姐姐,多保重。」
这次冯照秋雇了马车,她说:「念枝,我们风风光光回去!」
踏上马车前,我又看了一眼裴照秋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小院子,两棵桃树望着彼此,倒也不孤单。
冯照秋却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她向来如此,只管向前看。
「念枝,走吧!」
马蹄扬起宝华村土地上的沙尘,一路从荒凉走到繁华,等看到「燕京」两个字的时候,我明白,我也不必再回头。
我们在城南买了宅子,一进的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冯照秋最喜欢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她说结果时红红火火的,看着就让人高兴。
至于院中空地,她准备用来种菜,院墙处则撒上蔷薇种子。
「蔷薇好啊,花好看,刺扎人,漂漂亮亮守着围墙,谁敢来爬都是一屁股刺!」
看着她忙里忙外的身影,我不知怎的鼻子一酸,好似日子就该这么过才对。
打理好住处后,我们到西街看铺子。
对于做生意,我没什么经验,冯照秋却是门儿清。
她打算开个绸缎庄,卖江南的布料。
「其一,江南的布料声名在外,雅致名贵,京中别的不多,有钱人多,不愁销路。
「其二,姜家两口子一直跑着京杭线,这采买货运可以直接交给他们,不愁供应。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好东西啊都要给我女儿穿一穿。」
我红着眼睛笑:「谁的女儿这么幸福啊?」
她握紧我的手:「还能是谁的女儿?冯照秋的女儿呗。」
13
绸缎庄开业那天,炮仗炸个不停,我捂着耳朵,期待着第一笔生意。
可等来等去,只等来淅淅沥沥一场小雨,炮仗灰被冲了个干净,店里还是一个人都没踏进来。
见我总盯着门外看,冯照秋在二楼给我摆了张茶桌:「没事就看书去。」
我坐在桌前,握着书卷,眼睛却只往街上瞟。
明明来来去去都是人,怎就没一个进来买布料呢?
冯照秋端来茶果,笑道:「书都拿倒了。」
我不好意思地放下书:「娘,这做买卖不比读书简单,不对,还要更难些。书嘛,字儿印在那,道理写在那儿,就算不如齐夫子那般厉害,各人读出一个意思,也算读成了。可买卖成不成,总要看别人呢。」
「要从别人的口袋里掏钱,怎么可能不难?」
说着,天边一声闷雷,风又号起来,她看着窗外打着旋儿飘落的树叶,叹道:「一场秋雨一场凉,快入冬了。」
贫苦百姓大抵都不喜欢冬天。
诗人口中飘然如仙的雪,在挨饿受冻的人身上却是夺命的刀。
刘蕊儿就是在一场寒凉的薄雪里出现的。
她的衣裳上都是补丁,脚上的草鞋浸在泥水里,鞋面破了洞,冻得发紫的脚趾尽力蜷缩着,免得将破洞撑得更大。
她怀里抱着的女童倒是没这么窘迫,只在衣袖处用碎布缝了几朵小花,没有多余的缝补痕迹。
冯照秋一见她们,立刻撑了一把伞出去将人接了进来。
我端着热水过来,刘蕊儿忙不迭接过去,又是一迭声地感谢。
她比我小两岁,澹州人,家乡遭了水患,和父母兄弟失散后,带着妹妹一路讨饭来燕京投奔亲戚。
「可那亲戚也是个家徒四壁的,收留不了我们。冯姨,我针线活儿做得好,还会做衣裳,您能不能收留我在店里做事?我可以不要月钱,管吃管住就行!」
我本以为冯照秋会推拒,没想到她爽快地答应了。
「我也不瞒你,我这儿生意清淡,还在赔本,所以我原也没打算请工。今天遇到你算是有缘,你只管在店里吃住,至于月钱,我不单独给你,你从卖出去的料子里抽成,可好?」
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回家时,我没忍住,问:「娘收留她们,是觉得她们可怜吗?」
「说对了一半。
「若蕊儿的针线活儿不好,我再可怜她们姐妹俩,顶多给点银子应急,不可能留她们在店里做事。
「这人啊,不能一味只是可怜,紧挨着『可怜』的,是『可欺』。人贵自立,要么会门手艺,要么有翻身的志气,身上总得有点儿利于别人的东西,别人才会愿意伸手拉你一把。」
我总觉得,冯照秋和齐见真有些像,齐见真是圣贤书里的无赖,冯照秋是市井烟尘里的智者。
她们都在教我如何才能更好地活着。
冯照秋让刘蕊儿先给她们姐俩儿做几身冬衣,燕京的冬日长,可马虎不得。
本只打算让她练练手,没想到她于此道颇有些天分,不仅款式新颖,颜色也搭配得雅致。
她穿着自己做的衣裳往柜台一站,活招牌似的,店里生意渐渐好起来。
【蕊儿说正给我做着一件红色夹袄,过年的时候应当能穿。
【姜瑞托人送了腊肉来,说是姜奶奶亲自做的。我吃了一口,她果然没分清糖和盐。】
我将近些日子的手札翻出来看,记的事越来越小,不是吃就是穿。
真是有辱斯文呀!
冯照秋看了倒是极为满意。
14
立冬后,大雪连下了一个多月。
冬至那天,冯照秋打完算盘,给刘蕊儿姐妹封了两个红包。
刘蕊儿笑着说要去买羊蝎子吃,我正调侃她阔绰了,店门前突然围过来一群人,还指指点点的。
原是严夫人又来了,只是这次,她不再居高临下。
她跪在店门前,雪在她膝下融化,又结冰。
「念枝,我求你,同我回去看ţūₒ看你妹妹吧!」
她说洛柔的身子一直不见好,最近更是咳了血。
严夫人膝下就这一个孩子,若非绝望,她不会顾不上体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跪下来求我。
冯照秋想出去赶她走,我拉着她的衣袖,说:「娘,我去就好。」
见我出来,严夫人的眼睛亮起来:「念枝,你愿意去救你妹妹了?」
我摇头:「我不是她的药,我救不了她。」
她神情恍惚:「怎么会呢?只有你能救她!你是不想救她对不对?你忘恩负义!」
骂完,她又拉着我的斗篷,哀求道,「你救救她吧,她才十六岁,还那么年轻……」
我没有抽回斗篷,也没有弯腰扶她。
她当洛柔娘亲时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可她待我不好。
「严夫人……」
她愣住:「你叫我什么?」
「严夫人,你有没有想过,无论是你第一个孩子的死,还是洛柔的病,都是人为,而非天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将洛柔的符水停了,说不定她的病就好了。」
严夫人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的。
她怀第一个孩子时,曾和洛侯一同外出礼佛。
路遇一个老道,那老道疯疯癫癫,指着她说她命格太贵,压了孩子的气运,这一胎要么保不下来,要么会诞下死胎。
那时她和洛侯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便是她听得这些,洛侯也是听不得的。
老道被打了一顿,却还是指着她说「生不下来」。
而她分娩那天,果然诞下了一个死胎。
年幼时,我曾误入过严夫人设的小佛堂。
灵位上刻着的名字叫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向来冷心冷情的严夫人正趴在供桌上哑声流泪。
那双痛苦的眼睛于此刻重叠,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她站起来,浑浑噩噩地往回走。
这场骗局其实并不高明,只是侯府鬼气阴森,站在其中的人怎么走都是迷障。
大雪纷扬,不一会儿就将她的背影埋进了茫茫一片的白里。
切开那片白的是一把青色的伞。
伞下的人噙着一个混不吝的笑,她如初见那般油腔滑调:「我也没说要来啊,怎么还专程出来等我?莫非这就是心有灵犀?」
我高兴地迎上去:「夫子!」
15
齐见真被英王抓回来过年。
「你是不懂啊,那些繁文缛节,我看着一个头两个大!」
她跑到宝华村就是为了躲清静,但过年这事儿,躲不了初一,更躲不过十五。
冯照秋打来酒,又去切了两斤卤牛肉。
齐见真抿了一口,将酒杯换成碗,大口闷进去:「想来这生意是做成了,酒都更好些。」
刘蕊儿何曾见过这样狂放的女子?她悄悄拉着我的衣裳问齐见真的脑壳是不是不太好。
等冯照秋直接抱着酒坛子灌时,刘蕊儿思忖片刻,问我京中女子都是这个作风吗?
红泥炭炉中是烧得噼啪作响的炭,炉上煨着烧刀子,酒气翻涌,熏得我也昏了头。
我说:「但愿世间女子都是这个作风。」
转眼已是年关,冯照秋带着我贴春联。
「四大天王震慑四方小鬼,灶王爷保佑发大财!
「『福』字倒着贴,福倒,福到!」
冯照秋边忙边念念有词,我像小狗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起到一个黏人的作用。
刘蕊儿给我做的红色夹袄暖和又漂亮,绸缎卖得好,她很快攒下一笔钱,准备开春后就送她妹妹进私塾,和我当同窗。
年初三,我和六岁的准同窗一起放鞭炮。
她小小年纪胆色过人,我只敢放窜天猴,她却敢放二踢脚。
我俩共同的战绩是炸碎了冯照秋的两盆花。
正在墙角罚站,院门又被敲响了。
我在京中没有故交,难道是严夫人又来了?
我不想开门,直到门外传来几声女子的咳嗽声。
「姐姐,是我。」
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洛柔。
仔细想来,洛柔从未为难过我,她甚至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难听话。
她只是,冷眼旁观罢了。
我打开门,洛柔站在门口石阶上,弱不胜衣。
「你怎么来了?」
她唇色苍白,脸上是咳出来的红晕。
「母亲不敢来,我便来了。」
严夫人那天回侯府后便悄悄停了洛柔的符水,符水一停,洛柔的身体便一日好过一日。
严夫人脑子里缺的那根筋终于续上,她回娘家找了哥哥,借了哥哥的心腹来查。
查来查去,查到了她丈夫头上。
洛侯有一个贵妾孙氏,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只是门第不够高,嫁妆不够丰,当不得他的正妻,偏又放不下这份情,只得委身为妾。
「那老道士拦路诅咒原本是孙氏独谋,可在孙氏亲手闷死哥哥后,父亲为了护她,便与她合谋,编造了那些无稽之谈,甚至不惜害我……」
洛柔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在说别人的事。
她将手上食盒递给我,又道,「母亲说,今日是你生辰,这是她亲手为你做的长寿面。她没有颜面见你,便托我来送。」
我没有接。
儿时,一年中我最喜欢的一天就是严夫人的生辰。
只有那天,无论我送她什么,她都会对我笑。
年幼时,我送她园子里的花,等再大些,我便会亲自给她煮长寿面。
灶台高,我便搬个板凳垫着,和面,熬汤,顶着满头面粉,端着滚烫的心意,只为看一眼她的笑脸。
直到九岁那年,我送长寿面时掉了荷包,返回寻找时,无意之间看到严夫人命人直接将长寿面倒了,我才不再往她跟前凑。
人能结为夫妻,总有一些缘分在。
严夫人和洛侯便是,他们对自己爱的人,珍之重之,又将别人视为可以随意践踏的草芥。
只是严夫人的权势强过我,而洛侯的权势又强过严夫人。
洛柔将食盒收回去,临走时问:「姐姐,你能不能原谅母亲?她……也是可怜人。」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而硬。
我说:「不能。」
我人微言轻,被人伤害时常无力反击,唯有向内求索, 修自身金刚铁骨。
严夫人有如今的下场, 是她的因果业报, 非我所为。
但我依然可以不原谅她。
洛柔离开后,我关上院门。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冯照秋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念枝, 吃饭了!」
「来了!」
开春后,我和六岁同窗成了同桌。
她握着毛笔, 郑重地写下人生中的第一个字——蕊。
有些丑, 但是不打紧。
我打开手札,又记上一笔。
【立春, 刘芯儿会写字了,刘蕊儿应当很开心。
【齐见真逃难似的回了宝华村,她说被首饰压垮的脖子至少需要躺两个月才养得回来。
【姜瑞带姜奶奶来我家铺子做衣裳, 她选了蓝色的料子, 姜奶奶选了粉色。】
我的手札里越来越多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下来。
我明明是想写诗作赋来着。
管他呢!
春风吹开朗朗读书声,书页翻滚在红尘里,放学后我跑得飞快,因为冯照秋就在家里等我。
16.番外:见真
我是被太后带大的,自幼住在宫中,见惯了厮斗。
太后杀伐果断,年轻时替儿子争皇位, 年老后和儿子争皇权。
都说天家无父子, 我瞧着也无母子。
权之一字,血淋淋的,最为难写。
太后宫中有张画像,是张贵妃的。
张贵妃是先皇晚年最宠爱的女子。
她对皇位虎视眈眈, 宁愿将亲生女儿换出宫去, 也要换个儿子来争储。
按理来说, 太后应该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才对,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留着她的画像。
张贵妃自然是美丽的, 而最出挑的, 是那双倔强的眼睛。
同样的眼睛,我在冯照秋脸上见到了。
可除了眼睛, 她和张贵妃一点都不像。
张贵妃纤细, 她粗壮;张贵妃柔声细语,她吼一嗓子对门都听得见。
直到她将女儿送来读书,我才认定,冯照秋就是张贵妃送出宫的那个女儿。
冯念枝的外表和张贵妃像了个八成,只是怯怯的,读起书来不知变通, 像个老学究。
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女儿家可不能老实,一老实就会被人当成一盘下酒菜。
幸好她年纪尚小,还来得及教。
严夫人来闹事时,我也曾想过要不要将冯照秋带回宫去认祖归宗。
她是天家血脉, 太后便是再恨张贵妃, 看在宗亲的面儿上依然会给她个封号,顶多打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总归不必再担心被人磋磨。
可当她们返京做起生意后, 我便绝了这份心。
冯照秋能靠自己立于世间,何必替她找棵大树?
她自己便是大树。
冯念枝被她养得越来越像个孩子,会闯祸也会耍赖皮。
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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