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非墨要上任宿州的消息告诉了所有人。
唯独瞒着我这个未婚妻。
因他嫌我痴傻,嫌我总缠着他。
「此次升迁,多亏曲州的徐前辈荐,定要登门致谢。
「祝小萤?不必告诉她,她像条狗,会闻着味跟到宿州来的。」
我偷听了一耳朵,回去后兴高采烈地收拾了我的小花包袱。
从前都是他丢下我,这次我要先去宿州等他。
等许非墨到了宿州,看见小萤我这么聪明一定傻眼。
可第二日船夫问我去哪,我挠挠头,记不清楚了。
宿州?曲州?还是苏州?
船夫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要推开我。
我怕船夫像许非墨那样骂我,忙把银子塞过去,讨好地点头:
「曲州,是要去曲州嘞。」
01
怕船夫撵我下去,我坐在角落里,紧紧抓着我的小花包袱。
直到船离岸,鸭蛋红的夕阳照在水上,船推开的涟漪像碎金子,好看得叫我连手中正在打的络子也放了下来。
有同船的力夫们,一碟五香毛豆配酒,揣着手坐在炉边闲聊:
「咱们曲州的父母官徐大人,如今还没娶妻,真是急死个人了!」
「不不不,徐大人有幼时定下的未婚妻,听说喜事将近呢。」
我偷偷抿起嘴,心里乐呵呵的。
他们说对啦,许非墨和我的亲事,是九岁那年定下的。
那时许非墨很喜欢我,总一口一个小萤妹妹地喊我。
许家长辈也说,小萤打络子最快,针线上最巧,小萤漂亮又机灵,要早早定下来给许非墨做媳妇,可不能被别人抢走啦。
许非墨事事都把我放心上,好看的纸鸢先给我放,院中第一颗青梅熟了先掐给我吃。
所以连他那碗有毒的甜汤,也是我先替他喝下。
其实我已经不大记得那碗汤是什么滋味了。
只记得醒来,大夫叹气摇摇头,说恐怕要终身痴傻了。
那年我只有九岁,并不明白终身痴傻是什么意思。
望着枝叶间尚小的青梅果,我攥着手中没打完的络子,低下头努力地想,终身?是前日许非墨说的那个,终身相许的终身吗?
许家长辈心中有愧,赔了祝家不少银票,又定下了我和许非墨的亲事,算作对我的补偿。
说等我满十六岁,就让许非墨娶我过门,且不许他纳妾,免得将来有人欺负我。
许非墨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尽是疼惜:
「等小萤长到十六岁,我就娶你。」
我就等啊等,终于等到门外青梅熟了七次。
两年前,我兴冲冲地跑去告诉许非墨,小萤十六岁了,可以娶回家啦。
那天许非墨正等朋友饮酒赏花,他很嫌恶地看了我一眼:
「是等十六年,你记错了,傻子。」
那位贵客进门时,裴非墨甚至不愿再多看我一眼,话语中不掩饰遗憾,
「徐兄,我真羡慕你,你那未婚妻娴静博学,又门当户对。」
我坐在院子的大石头上,努力想了很久。
我很想说,许非墨,不是小萤记错啦,是你记错了。
但是没关系的,小萤不像你,有好多朋友要见,有好多事情要忙。
小萤没有朋友,除了打络子,也没有别的事情会做。
所以再等十六年也没关系的。
小萤有很多时间,都可以拿来等你呀。
就像每次搬家,你总说小萤脑子笨,带上小萤很麻烦。
那这次小萤先走了,你会不会觉得小萤变聪明了?会不会觉得小萤其实也没有那么麻烦呢?
02
我心里越想越高兴,远远听见了吹打的喜乐声,是披红挂绿的喜船。
「你瞧,说什么来什么!」
力夫们满口大喜大喜地喊着,要讨两块喜糖喜果沾一沾喜气。
移船相近,喜娘逢人就散喜糖,两船一派喜气洋洋。
只有那新娘子蒙着红盖头,垂着头坐在角落里,膝上裙子洇湿了一团。
没人哄一哄她,我心里有点替她难过,小声凑过头去问:
「姐姐,嫁人这么开心的事,你为什么哭呀。」
新娘子并不理我。
我掏了掏我的小花包袱,掏出下午路上打的同心络子:
「这个送给你呀,你不要哭啦。」
看见那同心络子,新娘子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我、我不想嫁他!」
那、那怎么办啊。
新娘子抽抽噎噎地抹着眼泪,说话也含糊:
「我跟你说实话吧妹妹,我不是徐大人未婚妻,是他未婚妻逃婚,族长才叫我顶上来。
「你们都觉得我不知好歹,曲州任上的徐大人,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有谁问过我、问过我有没有心上人呢……」
等等!
不对呀,曲州许大人是我的未婚夫呀。
「你哭错啦,是我和许大人成亲!跑的那个未婚妻也是我!」
新娘子止住了哭,愣愣地看着我。
我认认真真跟她说了,亲事是九岁那年就定的,我独自跑出来坐船是怕许大人嫌我笨,这船就是去曲州的,我正要去找他呢。
再说了,我那么喜欢许大人,怎么可能逃婚呢。
新娘子破涕为笑,猛地点头:
「是、是了!九岁定亲,曲州上任的徐大人!」
对嘛!
新娘子和我换了衣服,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
我盖上盖头,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别谢我了,我差点害了你呢。
「你别哭了,快走吧,等我见到许大人,会让他和族长说的。」
几日水路飘飘荡,又坐花轿摇摇晃。
曲州路上,沿路吹打贺喜声不绝于耳。
我心里甜滋滋的,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嘻嘻,好热闹,原来许非墨这么重视娶我这件事呀。
下了花轿,拜了天地。
我坐在红帐中,许非墨的身影,隔着盖头看得朦朦胧胧。
几日不见,他好像长高了点?
灯火煌煌,他要拿了秤杆要挑盖头,我紧张地攥住了膝上衣裙。
忽然听见外头通报:
「大人!大人不好了!坝口决堤了!」
事发突然,许非墨连喜服都来不及脱,匆匆出了门。
他走得仓促,才想起来今日是我们大婚之夜:
「对不住了,夫人先睡吧,不必等我了。」
唉,连声音都比往日低沉,看来来曲州Ŧü₎当官真的很辛苦。
我怕他心里愧疚,忙大声喊道:
「没关系呀,今天没关系,明天也不要紧,不着急不着急!
「我、我会一直在家等你回来!」
没关系呀许非墨,我已经很习惯等你啦!
那边许非墨的背影一顿,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好,有夫人等我,我会尽早回来。」
「我叫人去通传时还提心吊胆的,还以为徐大人新婚夜丢下夫人,夫人会生气呢。」那随从的官员也忍不住调笑道,「徐大人,看来您娶了个很好的夫人呢。」
我摘了盖头准备睡下,旁边丫鬟小心翼翼地赔笑:
「大人政务繁忙,夫人不要生气。」
不生气不生气,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呀。
我摆摆手:
「要是堤坝垮了,会淹死很多人,那才不好呢。」
许非墨深夜也没回来,只有随从半夜传话来,要夫人收拾些衣裳,早晨送去。
我开了箱柜才发现,几日不见,许非墨的衣服怎么旧了许多,还有些破了也没缝补。
路上睡了不知几日,又听了一路吹打声,我这会也走了困。
干脆坐起来拿了针线,灯下细细缝补这些衣服。
从前许非墨总夸我针线做得好,络子打得鲜亮精巧,追在我身后跟我讨要。
可是后来许家一点点富贵起来,房内绣娘丫鬟使唤不尽,许非墨也不戴我打的络子,更不许我碰他衣服了。
如今成了他的新娘子,又能帮上他的忙,我心里实在高兴。
每一处我都补得细致,还在袖口绣了两只小小的萤火虫。
针线做到天蒙蒙亮,我抱着手里的衣服睡着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好像有谁坐在床边看了我很久。
他没有吵醒我,只是走前为我掖了掖肩上的被子,很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听见门轻轻掩上,和门后许非墨叮嘱丫鬟的声音:
「祖母明日下午到,你是在祖母身边伺候惯的,知道祖母脾气不好。
「多帮着夫人说些好话,不要让祖母为难了她。」
03
小萤姑娘失踪了。
丫鬟绿梅匆匆去报时,许非墨连头也没抬,不耐烦地打断了绿梅:
「这次又闹什么?是院子里青梅开花了要喊我去看?还是又打了新络子要我过去试试?
「让她消停些别扯谎了,我没空陪她闹。」
许非墨最近很忙。
眼下要上任宿州,准备着打点上下同僚。
听说曲州同窗的前辈徐风清娶了亲,徐兄台多次提携他,对他有知遇之恩,如今人家大喜的日子,他还要精心为他夫妻二人备一份大礼,亲自登门道贺。
忙完了手头的公文,天色已经暗下来。
饭毕,厨娘们收拾了碗碟,小萤的位子始终是空的。
许非墨冷脸吩咐下去:
「不吃就饿着,不许给她留饭!」
丫鬟们见绿梅受了罚,不敢再言语。
半夜风起,外头春风尚有寒意,吹动书房外的青梅枝。
许非墨抬手要去关窗,却瞧见枝叶下尚小的青梅果子轻轻晃动,累实可爱。
他忽然想到当初年少,他为了给小萤摘树上最大的那颗青梅,还摔得头破血流。
看他受伤,小萤眼里蓄着泪,让他的心疼得酸皱了起来。
那会他怕疼,也怕见血,但是更怕小萤掉眼泪:
「别哭啦小萤,不疼,一点也不疼的。
「我是故意摔的,衣服破了你就能给我补,还绣萤火虫呢!」
那种心疼是什么时候变成不耐烦的呢?
对了,是后来,后来姨娘给汤里下了毒,小萤替他喝下了。
一开始他心疼又愧疚,日日陪在她身边,像从前一样为她摘花戴,陪她放纸鸢。
时间一点点地过,许非墨变得很忙。
他要上学念书,要结交朋友,要知道世上原来有这么多好姑娘,小萤并不是最漂亮。
他长到了爬树会害臊,放纸鸢会被笑的年纪。
可小萤永远不可能变聪明,也永远不可能长大了。
许非墨心中忽然一痛,连着语气也软了下去:
「饿了这么久,她也该知道错了。
「绿梅,让厨房做碗甜汤送去吧。」
绿梅才哭着跪下:
「主子恕罪!小萤姑娘昨日就失踪了。」
丫鬟们跪了一地,面面相觑。
自家主子不是一直瞧不上这位痴痴傻傻的未婚妻吗?
怎么如今人失踪了,主子急得差点把城里翻个底儿掉。
有自诩聪明的小厮猜测主子大张旗鼓去找,是怕落人口舌,做做样子:
「主子,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咱们也尽力了,祝家不止小萤姑娘一个女儿,眼下您仕途通达,他们哪里会怪您,恐怕巴不得换个聪明女儿……」
小厮跪在地上,这话未说完,胸口已经结结实实挨了许非墨一脚。
头一次看主子阴沉着脸,有胆大的下人战战兢兢地问:
「别、别是被拐子拐了,拐到赌场,花、酒馆那儿的水就深了……」
许非墨知道小厮不敢说的话是什么。
花楼娼馆。
对,从前也有过。
那是两年前,那天自己正等徐兄台饮酒赏花。
祝小萤说自己十六岁了,问自己什么时候娶她。
「是等十六年,你记错了,傻子。」
如今想来,这话太伤人,小萤难过地坐在后院石头上想了很久。
后院有装成卖糖人的老虔婆,哄了小萤跟她走。
还好徐兄发现得及时,那婆子正拉着小萤在花街口。
他去拉扯小萤,小萤竟然不听,执意要和那婆子走。
晚上回去,自己发了好大的脾气,骂她是蠢货傻子,怎么这么蠢还这么馋,别人卖两块糖就要跟她走了。
小萤红了眼圈,急着为自己辩解:
「不是的,不是嘴馋。
「是婆婆说她有聪明药,我才跟她走的。」
她低下头,不住地擦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完,
「……小萤、小萤只是想变聪明啊。」
小萤失踪的这些日子。
许非墨常常梦见她。
梦见自己和她讨要一串同心络,说相许终身。
后院石头上难过的背影,和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也梦见那年十二岁,从青梅树上摔得头破血流的许非墨问他:
「那后来呢,后来许非墨把祝小萤娶回家了吗?
「你们的娃娃叫什么名字呀,是像你还是像她呢?」
许非墨猛然惊醒,正是月上梢头。
窗外疏星缺月,一片寂寂,只有风穿过青梅枝头的声音。
「主子!主子!」
下人匆匆来报,许非墨喜不自禁,却故作镇定地轻咳:
「让她别怕,我不骂她,叫后厨赶紧做些吃食送去。
「这几日倒春寒,让丫鬟们把暖炉也烧上,别冻着了。」
思忖片刻,许非墨弯了弯唇角,
「再告诉她,明日我带她去瞧瞧衣裳,定下日子。」
这话说完,窗外骤然吹来一阵风,叫他心头清朗,如拨云见月。
是的,早该娶她的。
是了,许非墨本来就要娶祝小萤为妻的。
「……不、不是小萤姑娘的事。」
下人脸色为难:
「您不是给曲州徐大人定了新婚贺礼么,李掌柜Ţųₔ打好了,加急送来叫您看看样子呢。」
精雕细镂的红木盒子打开。
那是一块玉质温润的同心佩,祝他们鹣鲽情深,恩爱百年。
再并一块长命百岁的小金锁,愿他们早生贵子,瓜瓞绵绵。
04
堤坝一日没有修好,许非墨就一日没有回来。
「昨日夫人补的衣服,主子翻来覆去看了,竟然舍不得穿呢。」
丫鬟红雪为我盘发,调笑道,
「赵大人他们还笑主子,说夫人贤惠,害得他们也想早日成家了。」
这话说得我心里实在高兴,又叮嘱红雪下午出去买些好布好线,我想给许非墨再做几身衣裳。
正说着,外头小厮洒墨来传话:
「主子说这些日子要委屈夫人了,问夫人可要什么穿的戴的?」
我想了想,指着后院:
「不要什么穿的戴的,那要花好多钱呢。
「后院光秃秃的,能栽棵青梅树就好啦。」
又想到从前许非墨生气砍掉的秋千,我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要是、要是可以的话,我还想要个秋千。
「……我就坐在上面,不会很吵的。
「……不行也没关系的,我就ťú³问问。」
可是成婚后的许非墨变得很好很好,下午就有人来栽树架秋千。
我坐在窗边裁布,忽然听见外头吵吵嚷嚷。
「才当上正头夫人,就摆上款了?过门一日就要好缎子?明日是不是要穿金戴银?
「当初定亲嫌我们哥儿小门小户,如今哥儿出息了倒是巴巴地嫁过来了!」
我放下针线探头去看。
红雪扶着一个老太太,在一旁不住地陪着笑:
「老夫人,夫人并不是那样的人,她要那些布和线……」
「红雪你闭嘴!」
老太太一开口,红雪不敢再说了。
我猜这就是许非墨祖母了,从前她一直在庄子上养病,我没见过她,却知道她是很好的人。
她会给许非墨包很大的压祟钱,连我也有一份。
那些钱够我从初一的糖人买到元宵的花灯。
她会为我做主,责令许家长辈早日定下我和许非墨的亲事。
祖母对小萤很好很好,小萤一直很想谢谢她呢。
「奶奶!」
我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亲亲热热地去挽奶奶的手臂,却被她甩开。
「少来这套!这套对哥儿管用,对我这种老太婆可没用!」
奶奶厌恶地撇开头,慢条斯理地坐在窗边。
她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我裁到一半的布上,冷笑道,
「才进门一天,就惦记着穿好的戴好的了?」
「是呀!」我欣然点点头,「不止穿好衣服,我还要打漂亮络子戴呢!」
是呀,我惦记着给许非墨做好衣服,打好络子给他戴呢!
听我这么说,奶奶气得重重把茶碗搁在一旁,指着我:
「你、你!」
「我、我给您也做一套!」我殷勤地展开那布,「但是奶奶您的衣服要等一等啦,等我做好许大人这件,立马就给您做。」
……
奶奶一愣,脸上好像有点尴尬,
「这衣服是给哥儿做的?不是你的?」
我点点头。
……
「咳。」奶奶故作镇定地喝了口水,目光又落在后头园子里,冷哼道,「那后院是你跟哥儿说要盖园子?你可知道盖园子要花多少钱,劳民伤财Ṫůₐ,到时候御史参奏哥儿一本……」
「是我要架秋千呢!」
……
「就架个秋千?」
「对呀!」我点点头,忙讨好地问,「奶奶,您喜欢荡秋千吗,小萤可以推您,小萤推得可快了!」
……
奶奶好像不喜欢荡秋千,因为奶奶不吭声了。
不喜欢荡秋千啊……
那捉蝴蝶,踢毽子,爬梅子树呢?
那、那要是不行,奶奶你推小萤也行,小萤就给奶奶捉蝴蝶,摘果子。
红雪把头深深低下去,可我都看见啦,她在努力憋着笑呢。
可奶奶好像不喜欢捉蝴蝶,更不喜欢爬梅子树。
因为奶奶深深吸了口气,丢下一句就气冲冲地走了:
「怎么过了门也跟旁人一样一口一个大人?
「没有妇德!你要唤夫君!」
奶奶出了门,我不安地看着红雪:
「奶奶是不是生我气了?」
红雪只笑着摇头:
「夫人手巧又贤惠,老太太都挑不出夫人的错处。」
我才放下心来,继续手上的活计。
关了门,门口丫鬟绿烟却犹犹豫豫问红雪:
「不是说夫人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么?
「我怎么觉得咱们夫人好像……脑子不好使,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嫁妆也不是没有,可你瞧夫人首饰也不舍得戴,衣服料子似乎也没钱买好的。」
红雪冷下脸:
「主子是咱们能议论的吗?
「况且老太太的脾气你知道,夫人这不是都装傻应付过来了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夫人盖园子买缎子的事是谁跟老太太说的。
「绿烟,我劝你收收心思吧,你知道主子不要通房,也不纳妾的。」
绿烟悻悻地闭上嘴,却并不大服气。
她往房里张望了许多眼,暗自留心。
第三日下午,红雪出门替我买线,绿烟却带了两个仆妇进来。
那仆妇打开匣子,满匣子的珠宝首饰下压着厚厚一沓银票:
「听说夫人想盖园子,这是底下官员孝敬的。
「不过有件小事拜托夫人,要夫人跟徐大人说两句话。」
平日许非墨不许我进他书房,更不许我和那些官员随从说话,他说我蠢,只会坏了他的事。
可如今我是他夫人,自然跟从前不一样,我忙点点头:
「什么事情?夫君他知道么?」
见我点头,绿烟微微勾起唇角。
「小事小事,不过是个蠢妇要告她丈夫杀妻未遂呢。」仆妇谄笑道,「那蠢妇又没死,不过毒哑了嗓子,况且她势单力薄,翻不起什么浪的,夫人是聪明人,收下吧。」
只要收下这些,就算聪明人吗?
望着那厚厚一沓银票,我想这能买好多金丝线和好缎子呢。
05
徐风清忙得几日没有回家,本来担心祖母不喜欢小萤。
可听下人说祖母很满意小萤,只是派人传话时嘴上嫌弃。
第一日祖母下船就骂骂咧咧:
「我早看拜高踩低的崔家人不顺眼,你赶紧休了她。」
第四日,听说他夫人每日去祖母房里,缠着祖母说话呢。
「你那夫人像个家雀儿,叽叽呱呱说不完的话,吵得很,我不愿意理她。」
第五日,祖母的口信晚了许久。
「……手倒巧。」
第六日,忽然就没话传了,徐风清差人去问,祖母却说:
「咱娘俩的事,你一个大男人老打听做什么?」
徐风清无奈一笑,终于放下心来。
近日忙着修堤坝,安顿灾民,旧日同窗许非墨一个月前寄来的信,他也还没空拆开看。
今日终于趁着吃饭的空隙拆开,正读到许非墨问他Ťű̂⁰的那句:
「若是风清兄被迫娶自己不爱的女子,那女子蠢笨愚钝,可幼时定下的婚约又不可背弃,风清兄当如何?」
不等他细细去想如何回答,帘子忽然被掀起。
来人风尘仆仆,正是旧友许非墨。
「来得巧,我还没想好怎么回信呢。」徐风清笑道,「果然是新官上任,忙碌憔悴了许多。」
许非墨不好解释憔悴是他这几日找小萤快找疯了。
「洒墨你瞧,到底是没成家的人,连袖子破了都不知道。」
知道二人的情谊,洒墨很有眼力地拿来徐风清换洗的衣服。
「这衣裳是我夫人做的,你爱惜着穿,记得洗好了托人还回来。」
许非墨接过衣服,才要笑他小气,忽然瞧见徐风清手中的信。
「那信不要看了,净是蠢话。」
许非墨摆摆手,自怀中掏出红木匣子放在案上,苦笑道,
「这礼并不贵重,不过一块玉一把金锁,是贺你和嫂子新婚之喜,我花自己的俸禄买的,你可别对兄弟铁面无私。」
「说来惭愧,我也不知如何回你。」想到新婚夜,那个抱着他衣服睡着的夫人,徐风清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与你一样都是幼时定亲,我也有过顾虑。可过了门,说句不怕你笑的话,实在……实在是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自己死脑筋非要等婚期,后悔怎么没早日娶她过门。」
「你小子!」许非墨酸溜溜地捶了徐风清一肩膀,「还是你命好,这一路我都听人说了,新婚夜丢下嫂子,嫂子好贤惠,竟然不跟你吵闹,还连夜给你缝补了衣服带去,你不知道我听得有多羡慕。」
「正好我的事也忙得差不多了,好歹去我家喝口热酒,和你嫂子打声招呼再走。」
许非墨推脱不过。
柳堤绿烟,春光融融,拂面微寒的风令人精神一振。
二人路过酒肆时打了壶冬酿,一如从前少年买酒同游时。
还未走到前厅,就听见后院有姑娘笑闹的声音,清如黄鹂,叫人莞尔。
徐风清笑道:
「新妇顽皮,孩子心性,见笑了。」
嘴上说着见笑,眼中却满是宠溺。
穿过抄手游廊,远远瞥见秋千架下一抹鹅黄衣裙的背影,像一簇鲜嫩的迎春花,叫人眼前一亮。
那笑声和背影让许非墨想到了小萤,从前小萤也喜欢在后院同丫鬟们玩闹,或荡秋千,或放纸鸢。
可是几次来客们听见问起,他都觉得很丢脸。
所以他叫人砍掉了小萤的秋千,和小萤玩闹的丫鬟们都罚上半个月的月钱。
从那以后耳边清净了许多,别说玩闹,甚至没有丫鬟敢和小萤说话。
许家如他所愿安静了许多。
没有玩伴的小萤也不大笑了。
很多时候都是呆呆坐在石头上一整天,看着水里的小鱼和天上的大雁。
可是冬日湖面会结冰,大雁会去南方过冬。
没有东西可看的时候,她还是坐在那里。
没人知道,也没人好奇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如今听着那笑声,许非墨心里像是被攥住一样,心疼得说不出话。
没关系,等找到小萤,就给她再做个更好的秋千,还要再找一批听话乖巧的丫鬟陪她玩耍。
他也会像风清兄疼惜自己的妻子一样疼惜小萤,绝不拘束了她。
前厅,红雪面色有些为难:
「已经通传了,但……夫人说在忙,没空见客呢。」
「她在忙什么?」
「夫人忙着、忙着编草兔子,还说等会给您也编一个。」
「那叫夫人费心,为夫那只的兔耳朵要大些。」徐风清颇为认真地点点头。
仰头灌下一口冬酿,许非墨心中酸涩:
「风清兄夫妻情深,真是让我羡慕。」
徐风清想到了许非墨的未婚妻。
他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两年前,他去许家喝茶,看见一个单弱的背影坐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
她一身洗旧发灰的豆绿衣裙,呆呆坐在石头上瞧水里的鱼儿,任由花落在衣裙和发上,也不知道伸手拂去。
那会是初春,还有些春寒,这样坐在石头上怕是要冻坏了。
可徐风清不知道她是谁,又是一位女眷,他不好贸然去问。
她一直垂着头,想必是碰上什么伤心事了。
可来往的丫鬟仆妇众多,却没有一个人去哄一哄她。
后来饮酒赏花间,徐风清状若无意地提起,许非墨很难为情地说,那是他痴傻的未婚妻,让风清兄看笑话了。
没什么可笑的,徐风清只觉得这个姑娘很可怜,有点替她难过。
也是他出了许家门,又在路上看见那个豆绿衣衫的背影,傻乎乎地跟着婆子往花楼走。
他其实分不清姑娘家穿的戴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次竟然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她。
告诉许非墨以后,又怕好友尴尬,他寻个借口匆匆告辞了。
说一面之缘好像还有点勉强,应该说是只见过她两次背影罢了。
想起来她,徐风清心中不忍,想着为那个可怜的姑娘求求情:
「既然羡慕,你也早日成家,娶她过门吧。」
临行前马车上,许非墨掀起帘子,声音苦涩:
「我也想啊,可是世事多变。
「风清兄,我很后悔两年前没有听你的,早点娶她。」
马车欲行时,隐约听见徐家院落里传来甜糯糯的一声夫君。
那声夫君唤得许非墨心中一动。
几乎可以想象那一定是个被夫君宠得娇滴滴的女娘。
春日薄衣刬袜,她自秋千架上轻盈地跳下来,满心欢喜地扑进风清兄的怀中撒娇,问他自己编的小兔子好不好看。
风清兄温柔地为她擦去额上细汗,为难地说两个都没有夫人好看。
那女娘回过头,却是小萤的脸。
阵阵雷声轰鸣,许非墨猛地惊醒,车夫说快到驿站了,瞧着似要下雨。
他苦笑着摇摇头,一定是累疯了才做这个梦。
风清兄的妻子怎么可能是小萤呢。
「主子回来了!」
红雪告诉我堤坝的事情都忙完了,大人会有很长时间的休假,可以拿来陪我过一整个春天。
我实在高兴坏了,见他回来,我忙从秋千架上跳来下,兴高采烈地扑进他怀里。
许非墨将我整个接住,温温柔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正要拿出小兔子问一问他好不好看,却傻眼了:
「夫、夫夫君,你你你是谁啊?」
06
屋外大雨倾盆而下,室内烛火盈盈,照见徐大人眼神依旧是温柔的。
「原来是这样。」徐大人笑笑,「我原本也疑惑,那位崔家女不叫小萤,我还以为小萤是闺中小名,没有细想。」
他越是温声细语。
我就越是内疚难过。
我听许非墨说过,徐大人说他的上级Ṫù₊,又对他有提携之恩,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样好的人,莫名其妙被我搅了婚事。
许非墨说得对,我只会闯祸,只会给身边的人惹麻烦,谁跟我在一起都会倒霉。
眼前炙羊肉和烧鸭子都是我喜欢吃的,可我现在一口都吃不下去,抱着一碗白饭自责得快掉下眼泪。
「大人您不要怪许非墨,都是小萤蠢。」
「小萤没有做错什么,小萤会弄错,是看那个姑娘哭得太伤心了,对不对?」徐大人往我碗里夹了一块炙羊肉,「我本来不想娶崔氏女,正好她也不想嫁我,小萤一下子帮了两个人。」
我宁愿他骂我一顿。
再不行饿一饿我,罚我不许吃饭也行。
可他偏偏、偏偏……
「那这只兔子就当作小萤的赔礼,好不好?」
见我红了眼圈,徐大人拿起那只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灯下兔子的耳朵轻轻地晃,
「不要哭了,没有人怪小萤呀。」
徐大人还想抬手,用袖子帮我擦一擦眼泪,又觉得不妥,递给我一方帕子。
「怪的,如果小萤聪明,如果……」
我猛然想到绿烟领进来的人,忙拉住徐大人的衣袖,
「小萤还做了一件错事!」
我把礼物退回去的事情告诉了徐大人。
「对不起啊……那么多钱……又被小萤弄丢了……」
听完绿烟领人进来,那仆妇口口声声说徐大人知道,他的脸色骤然冷了一刹。
我以为他生我气了,声音又低了低:
「她们说收下钱就是聪明人。
「做傻子很辛苦,小萤很想做聪明人。
「但是没关系的,小萤已经习惯了做傻子了。
「可是那位姑娘要怎么办呐,她得有多难过啊。」
这一刻徐大人怔住了,他看我的眼神疼惜又动容,和十二岁的许非墨那样相似。
我还想为她求一求情,可是徐大人轻轻止住了我:
「小萤没有错,一点也没有。」
我小心翼翼去看大人的脸色,见他仍是带笑的,才稍稍放下心来。
成亲只有短短半月,夫妻间该交代的事情似乎都说尽了。
那……往后小萤就不是徐风清的妻子,是许非墨的未婚妻了。
见我望着他,徐大人迟疑了许久,还是开了口:
「……那我会写封信,托人带给许贤弟。」
「……他会骂我的。」
两下沉默。
「那我……」
「我……」
徐风清的眼神像被烛火烫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也抽痛了一下。
留下的念头像竹筐里乱糟糟的绒线,可留下的理由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头绪。
幸好外头忽然惊雷乍起,外头雨大如浇。
是老天爷好心,给不想走和不好留的人找借口。
徐大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今日大雨,万一雨水浸湿信件,明日、明日我再写信。」
我忙点头:
「好、好。如果送信的人淋了大雨,也会生病。」
忽然外头洒墨进来送信,听了半茬:
「主子,您忘了咱们有上好的油纸,用蜡封了,就是丢进河里泡三日也不烂的!再说那上好的雨具有蓑衣……」
「闭嘴!」
徐大人很不擅长扯谎,赧然别过头去。
不知为何,我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和雀跃。
外头风雨如晦,屋内烛火寂然。
「夫人,窗开小些,叫风扑了又要头痛了。」
徐风清写着公文,他写给祖母的信上总习惯称我夫人,所以今日唤我夫人时头也不曾抬,熟稔得好像我们已经做了许多年的夫妻。
外头暴雨如浇,我不舍得关窗,潮气一阵阵往人身上扑。
我怕万一我不看着,这场雨就要停了。
也许怪我后半夜睡着了,第二天竟然是万里无云的晴日,连风吹在脸上都暖。
可我和徐风清谁Ťú₀也不提那封雨停就要写的信,连他带我出门时还带着伞:
「也许还会下雨,再等三日……」
「是、是啊,也许还会下雨呢。」
见我与徐大人要出门,连奶奶房里的嬷嬷都悄悄塞给我一袋碎银作零花,还叮嘱徐大人看好夫人,奶奶说夫人单纯好哄,别叫人两块糖就骗走了。
这里的人都待我很好。
欺负小萤的人会被撵出去。
徐大人会说小萤善良,奶奶会夸小萤心善手巧。
这里没人把小萤当傻子看。
春日晴光好,马车摇摇晃。
掀起帘子,瞧着离徐家越来越远,我心里开始难过。
「夫……夫君,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呀。」
我有些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生怕他要送我回去。
徐大人伸手为我系上披风,眼中尽是温柔:
「我们去给小萤找聪明药呀。」
医馆药香袅袅。
我忐忑地看着那个白眉毛爷爷的眉心越皱越紧,像个死结。
「……治不好也不要紧的。」怕老爷爷为难,我忙摆手,「小萤习惯了。」
「你是她夫君?」白眉爷爷瞪了眼徐大人,「这毒中了有十余年了,为何不早带你夫人来看?你算哪门子的夫君?」
徐大人忙揽下罪名:
「是晚辈疏忽了,您看这病……」
「要说也不是治不好,就是拖得太晚了,治起来麻烦些。
「你家夫人从前看过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怎么耽误成这样?」
我慢慢低下了头。
没有,没有看过什么大夫,也没有吃过什么药。
九岁那年,许家大夫说了小萤会终身痴傻以后。
许家给了爹爹一笔钱,许非墨说以后可以娶我。
就再也没人,再也没人把小萤的病放在心上了。
「大夫说每日去医馆扎针,配上这一日三服的药,再多教小萤说话做事,小萤慢慢就会变聪明的。
「真好呀,小萤要变聪明了,奶奶知道了也会替小萤高兴的。」
回家路上,正是漫天红霞,像火在云上无边无际地烧。
从前听人说过,晚霞漂亮就是适合出远门的日子。
晚霞照见徐大人的脸,无端又叫我掉下眼泪来。
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掉眼泪啊,我应该高兴才是啊。
高兴这晚霞漂亮。
高兴找到了聪明药。
高兴我的病,原来并不是那么难治。
「怎么哭了?是药太苦了吗?还是针扎得太痛了?」徐大人微微一顿,竟然也有几分迟疑,「……还是小萤想回去了?」
晚风吹着湖边柳,湖面又起涟漪。
我停下脚,仰起头望着徐风清,心里也像吃了苦药又扎针,又酸又痛:
「从昨天到今天,小萤一直在想。
「为什么天要晴呢?
「为什么您要对小萤这么好呢?
「……为什么小萤不是您的妻子呢?为什么和小萤终身相许的不是您呢。」
为什么他对我越好,我眼泪就掉得越厉害呢。
徐风清一怔,俯下身温柔地帮我擦去眼泪,替我将碎发别到耳后:
「因为今天小萤要出门看病,所以天要放晴。
「因为小萤是好姑娘,值得所有人对她好。」
说到妻子,他也顿住了,温温笑道:
「我也很希望小萤是。
「可我很怕小萤不懂终身相许是什么意思。
「终身相许,那是比做衣服,打络子或是编兔子更复杂的事情。
「明知小萤不懂,还假装小萤懂,这是在欺负你。」
我不知道,我听不懂。
可我心动,可我心懂。
我的心要我像那日从秋千架上跳下来一样,不管不顾地扑进他的怀里,再耍赖唤他一声夫君。
听见我闷声唤他夫君,徐风清身子一滞,却下意识护着我,生怕傍晚的风将我吹冷。
不远处马蹄哒哒,似乎有人昼夜不歇,匆匆赶来。
我听见身后声音嘶哑,掩不住的妒意和恼怒:
「祝小萤!你叫他什么!」
我回过头。
那人勒绳下马,是许非墨。
他不知赶了多少路,看着憔悴又疲惫。
手上正死死攥着那件我做给徐大人的衣服,脸色比死还难看。
07
那衣服上绣了两只萤火虫。
「祝小萤,我找你找了半个月,连个好觉也没有睡过,你呢?你在这……」
许非墨看着徐风清,强压下怒火,对我伸出手,
「过来!」
我躲在徐风清身后,不愿多看他一眼。
「小萤是傻子,这事不能怪她。」许非墨很快冷静下来,他觉得凭我的脑子还想不到吃锅望盆,「但是风清兄,我想你必须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未婚妻会在你这里。」
不等徐风清解释,我先开了口:
「跟我夫君无关!是我祝小萤不要做你许非墨的未婚妻了!」
听到我唤徐风清夫君,许非墨满脸不可置信:
「小萤,你不是一直想嫁给我吗?
「半个月连猫狗都养不熟,你就死心塌地跟他走?」
是,半个月连只猫儿狗儿都养不熟。
「可这半个月足够小萤明白两件事。」我定定望向他,「荡秋千是不会挨骂的,小萤的病是可以好的。」
听到秋千和我的病,许非墨怔住了。
「你说你很担心小萤,可你见到小萤,还是一口一个傻子地喊着。」
我没有那么想哭,可是眼泪却不听话。
「就像从前你骂小萤傻子蠢货的时候,小萤不是听不懂,不是不会难过。
「小萤每个字都听懂了,可是听懂了,难过了又能怎样呢。
「小萤还是要原谅你,因为小萤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了。」
许非墨怔住了,他犹豫着道了歉:
「是我错了,不该这样叫你,可你也不该跑到别人家里……」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一个人出门,我其实很怕,怕人家看出来ƭūₙ我是傻子,怕人家像你一样嫌我碍事。
可是没人在意我,也没人为难我,甚至有人夸我打的络子好看,多分我一把喜糖。
把喜糖塞进小花包袱里时,小萤甚至沾沾自喜地想,原来自己也没有那么碍事呀。
「小萤是想去宿州等你的,可是我坐错了船,我怕船夫像你一样骂我蠢,就不敢再仔细问一问。
「我会坐错花轿,是因为看那个新娘子哭得好伤心,却没有一个人问一问她,我很替她难过。」
看见她,我就想到了自己。
当初在许家,我坐在石头上掉眼泪时,多希望能有一个人来问一问小萤在想什么,在哭什么。
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
「小萤,我已经后悔了!可是你若是为我想一想,如果痴傻的人是我,你难道就能一辈子对我好吗?」许非墨质问我,「你难道会……」
「我会啊!」我忽然就泪流满面,「我会给你找聪明药,我会打很多络子卖钱,小萤会一直一直陪着你啊……」
看我满脸的泪,许非墨怔住了。
他竟然红了眼圈,哀求着要去拉我的手:
「回去我也给你搭秋千,再也不会嫌你吵闹了。
「回去我们就成亲,我也带你去医馆看病,我们找最好的大夫……
「小萤不是九岁就答应要嫁给我吗,你替我喝下那碗甜汤,你……」
我用力擦干眼泪,摇摇头:
「那碗甜汤的味道我已经不记得了。
「许非墨,你走吧,我不要你了,永远也不要了。」
话已说清,见我意已决,徐风清将我护在身后:
「许贤弟,珍宝弃于市,自然会有人捡回去奉养,要怪就怪自己有眼无珠。
「你与我妻的婚约,要告要闹都随你,但你我相识多年, 应当知道我这人护短的毛病。
「从前官场上处处维护你是, 如今对小萤也是。」
08
这一年过得快。
小萤识了许多字,也交了好些朋友。
白眉老爷爷说徐风清教得好, 小萤再吃半年苦药, 病就彻底好了。
所以我和徐风清的婚事,定在第三年立春。
那些新婚贺礼徐风清大都退回了。
唯独有三份留下了,说是人家特意送我的。
有两份是崔家姑娘送来的, 还有一份是许非墨送的。
我以为盒子里装的是九岁那年定下的婚书, 却不想是一封信。
信上说了许多从前,字字皆是自觉亏欠, 悔不当初。
那些旧事如今再提起,我的眼睛和心里都不会泛起波澜了。
我听徐风清说起过, 我走以后,许家给许非墨挑了好些姑娘相看, 他一个也不肯见。
每次说起这事, 徐风清都颇为警惕:
「他至今不肯娶亲,到底是什么居心?要我说不如趁早死心。」
盒子底下是一枝青梅花,算是快马加鞭送来的,打开时花香依旧清丽。
可毕竟颠簸几日路程,那花从折下枝头的那一刻,就注定开始枯萎。
徐风清假装不在意,却不住地往盒子里瞟。
瞧见那支青梅花, 他莫名和窗外的花儿草儿置起气来:
「夫人要是喜欢青梅, 明日我找花匠来,把院子里的花儿草儿都拔了。
「都种上梅子树,咱们春天看,夏天吃,秋天酿, 冬天喝。」
我笑盈盈地搂住他的腰, 仰头吸了吸鼻子:
「咦,青梅没有熟,怎么有好酸的味道。」
第三年夏,到了小萤出嫁的日子。
三书六礼,每张红笺子上都写着小萤的名字。
这次的嫁衣都是量身裁的,合身得正正好。
奶奶笑盈盈地接过我奉上的茶,止不住的笑意:
「可见是月老牵线,差一个巧字都凑不成这段姻缘。」
红烛高烧,照着徐风清的脸。
眉眼绯艳, 好看得叫我羞赧低下头去。
他抬起我的下巴, 戏谑道:
「夫人仔细瞧瞧, 可别再认错了夫君。
「若是唤错名字,我可不饶你的。」
季夏月, 夜星如雪。
温风至, 腐草为萤。
红帐灯影里, 饮罢合卺后,花好月圆。
看促织成双,唱白首偕老, 恩爱百年。
听鸳鸯私语,说鹣鲽情深,瓜瓞绵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