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之前,阿娘帶了庶妹來見我。
「知韞,沈家離不開侯府。」
一句話,決定了沈書瑤的續弦身份。
阿娘握著我的手:
「她是自願來侯府的,並且承諾永不相負。
「你放心,她絕不會讓自己的孩子,搶了阿元的世子之位。」
可人心易變,哪有什麼永不相負。
沈書瑤嫁到侯府的第三年,便得了武安侯的真心。
我天資聰穎的阿元日漸平庸。
他被親爹逼死,到底給沈書瑤的兒子讓了路。
再睜眼,是十八年後。
沈書瑤的女兒跪在我面前:
「皇后娘娘,臣妾不願侍寢!」

01
阿娘說得天花亂墜。
我還是撐著病體,問她身側的沈書瑤:
「你當真會真心待阿元?」
她螓首低垂,嗓音又輕又軟:
「長姐救過姨娘,也曾在我被退婚時施以援手。
ƭűⁿ「書瑤無以為報,願來武安侯府照顧小世子。」
沈書瑤細白柔婉,相貌溫良,在沈家一眾未嫁女中並不出挑。
可在沈家挑選續嫁之女時,是她主動找阿娘,說要報答我的恩情。
「沈書瑤,我要你立誓!」
她微詫,還是舉起手指。
「我,沈書瑤,在此立誓:我定會真心教養阿元長大成人,絕不讓所出之子覬覦武安侯府世子之位,天地為證。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不。」
我已時日無多,不敢唯信真心,只望天地有靈,因果有序。
「若有謀害阿元之心,沈書瑤生子當無寇暴死,受萬人唾棄;生女則亡夫喪子,世世為娼。
「沈書瑤,你可還敢立誓?」
驚雷聲中,我驀地睜開眼。
一張像極了沈書瑤的臉垂在我身前,不卑不亢:
「皇后娘娘,臣妾不願侍寢!」
屬於另一人的記憶在腦海中掙扎、翻騰。
頭疼欲裂。
我手撐額頭,半天才緩神。
周遭是與武安侯府全然不同的場景。
掐著很痛。
不是夢!
死後十八年,我竟然在當今皇后的身上活了過來。
可為什麼是十八年後?
若是再早兩年,我的阿元不會死!
心尖驟然銳疼。
眼前竟是那張我恨極了的臉。
溫妃。
溫清棠。
「你是沈書瑤與武安侯的女兒?」

02
跪著的人抬起頭,怫然不悅:「臣妾不願侍寢,與妾身的爹娘無關,皇后娘娘何必明知故問?
「娘娘無子生養,便要去搶別人的兒子,那臣妾寧肯不再侍寢!」
她的輕慢,結合腦中的記憶。
我很快梳理出眼下的困境。
皇后家世低微,性情怯懦,雖嫁于承平帝趙之衡六年,卻無子無寵。
在後宮中,被武安侯府出身的溫清棠壓得死死的。
眼下,溫清棠不知何處得來的消息,皇后打算擇一宮妃之子記在名下。
她怕皇后有子依仗,也怕她惦記自己的兒子,便在請安時,以不願侍寢之名先行發難。
針落可聞的宜和殿。
宮妃不動聲色地交換著目光,認定我會如往常那般囁嚅著服軟。
我撂下茶盞,冷然一笑。
「溫妃,且不說流言為虛。
「便是真的,你怎知我就看得上你溫清棠的孩子?」
無視她青白交加的臉色。
我沉下臉:
「溫妃,你這般篤定我生不出皇子,莫不是在本宮背後使了什麼陰私手段。」
她張口欲言,我已然讓宮人去請太醫。
可比太醫來得更早的,卻是那個兩年不曾踏足皇后寢殿的帝王。
他揮手讓宮妃退下。
「皇后,你又在鬧什麼?」

03
心頭的酸楚一股一股地湧了上來。
這不是我!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明顯有一道氣息往靈台更深處匿了匿。
是皇后。
她還沒有死。
可她寧肯將身體交給我,也不願出來面對這一切。
她嫁給趙之衡時,他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
可那時夫妻同心,吃苦也是甜的。
直到先帝的皇子們在皇權傾軋下死傷殆盡,竟是讓他一個德才平庸之輩化了真龍。
他開始嫌棄她的家世,厭惡她提及二人幽微之時,就連她的呼吸聲都令他不喜。
他納了一批又一批的貴女,任由她們肆意挑釁,百般刁難她。
他甚至不願讓她生下皇子。
太醫終究沒有來。
鏡子裡的姑娘鎖著眉,我伸手撫開。
「作為寄身的報酬,我幫你把仇一起報了,好不好?」
紅唇微啟。
我聽到了回答。
「好。」

04
我與皇上大吵了一架。
隨後,以溫妃謀害皇后不孕為由,大肆整頓後宮,借機拔除了各宮安插在宜和殿的所有釘子。
新來的梳頭宮女名喚青杏,手指靈巧。
「娘娘不孕的消息傳出,您就不怕皇上廢後嗎?」
他不敢。
趙之衡此人自卑又自負。
養蠱一般的後宮,他最愛的便是那些從前瞧他不起的貴女們,為爭寵挖空心思,用盡手段。
可他絕不允許她們坐鎮中宮,生下會威脅到他的嫡子。
所以,陪他從微時到執掌天下,還無法有孕的我,才是最好的選擇。
鏡中的美人雲髻峨峨,少了眉間鬱色,竟似被烈火灼燒過的黃金,皎皎若陽曜雲霞,瑰姿豔逸。
「手藝不錯。」
我跪上了皇帝寢宮。
「臣妾知曉聖上偏寵溫妃,可ṱůₑ此前之事,臣妾無錯。」
皇上目光噴火,可在看到我乍然抬起的臉時,驟然失聲。
溫妃容貌寡淡,平日衣飾妝容偏好素淨。
因她受寵,後宮嬪妃大都學了她的風韻,逸姿溫婉。
像我今日這般雍容華貴的裝束,他已經許久未曾見過了。
我不再低頭:
「溫妃的皇子肖像其舅。
「世人皆言武安侯世子是京城佳秀的春閨夢中人,臣妾卻不喜。
「莫說臣妾無意抱養宮妃之子,便是真有此心,選的也必然是像極了陛下的皇子。」
他眸中有驚豔之色,也有些許動容。țṻ₅
「大婚六年,朕竟是從不知皇后有如此心意,亦不知皇后竟是這般絕色。」

05
皇上比武安侯略強,但有限。
好在我曾有閱歷,也不似世家貴女們羞矜自持,竟是讓他得了意趣,豁然開懷。
我接連承寵三日。
不久後,溫妃的小皇子病了。
青杏剛從外面回來,冷得跺腳:「才一歲多的孩子,她一個當娘的怎麼忍心?」
溫清棠不忿我得寵,竟是將孩子放在簷下凍了大半個時辰。
小皇子夜半燒得滾燙。
皇上只能黑著臉從我床上爬起來,趕去安撫。
寒風怒號,我臨窗望著武安侯府的方向,墨色一點一點蔓延,漸漸充斥整個眼底。
五歲那年,阿元已然展露天資,他得了當世大儒的青睞,不日將拜入門下。
沈書瑤也如今日這般,用腹中的孩子做局,毀了他的前程。
我握住陡然伸長的指甲,掐在手心。
「溫妃,極肖其母。」
可就算小皇子病得那般重,皇上還是不忘來我的宜和殿,哪怕只是簡單的用膳。
宮妃們不解。
溫妃更是惱怒。
小皇子的病便好得斷斷續續,直至開春才有了起色。
那時,皇上正依在我的懷裡,氣勢洶洶地控訴世家勳貴們在朝堂上對他的壓制。
憤恨、不平、陰戾……
所有情緒都揉進了起起伏伏的汗水。
他待我一日更比一日親密。
我攬著他。
有幾分悲哀,亦有幾分快活。
趙之衡這樣的人,在鄙薄不屑的目光下活得太久,縱是一朝翻身,心底仍有一頭見不得光的獸。
要哄,要寵,要疼,要與他舔舐相依、同仇敵愾。
最重要的是,我是鬼魅。
怨重渡不過冥河的鬼,本來便有蠱惑人心的能力。

06
我拿回了鳳印。
用的便是溫妃連小皇子都照顧不好,如何管理六宮的由頭。
溫清棠咬碎了銀牙,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她不復之前盛寵,又失了權柄,便去信給沈書瑤問計。
沈書瑤的回復言簡意賅:
【巫蠱。】
我在花園攔住她。
「闔宮上下都知皇后構不成威脅,雖挑釁為難於我,卻不曾下過毒手。
「唯有你,日日添堵,時時陷害,還在我小產時買通宮人下了絕子藥。」
她昂著頭,佯裝鎮靜。
我步步緊逼。
「你想害了我,自己當皇后?
「還是因為我的名字像極了武安侯原配夫人,你和你娘,在害怕?」
我和皇后的名字很像。
沈知韞。
沈知雲。
一字之差。
卻是殊途同歸。
我為武安侯府籌謀,殫精竭慮,耗盡心血,卻被摯愛的夫君聯合庶妹繼妻逼死了唯一的兒子。
她賠上嫁妝,動用體己,慎小慎微地陪著落魄夫君攬登九天,卻被他害得接連小產,還縱容寵妃致她不孕,令她日日悒鬱。
我們都所遇非人。
只是我已無法逆轉時光,更改結局。
可她還活著。
活著,便有無限可能。
過了幾日,皇上來時,帶了大皇子。
「溫妃怕你膝下寂寞,提議讓你教養大皇子。」
他不甚在意地讓大皇子近前一步。
「看看,可還喜歡?」
大皇子是他婚前所生,生母是負責教導皇子人事的宮女。
只是他一時不察,遭了她的算計。
雖然她負罪自戕。
大皇子卻一直不為趙之衡所喜,在後宮中活像一道戰戰兢兢的影子。
可他有張和阿元一般白淨的臉。
我偎上趙之衡。
「陛下說了算。」

07
大皇子留了下來。
我沒有將他記在名下,不表達溫情,也甚少見他。
只是不曾虧待了他。
他來宜和殿數月,已然脫胎換骨,半大的孩子如柳枝抽條,青松初成,已具皇子威儀。
他跪在殿前謝我。
我只讓青杏傳了一句話:「若你真心感恩,安分守己,我必會保你一世榮華富貴。」
他沒有聽進去。
三日後,他又一次偷偷進了溫妃的鐘粹宮。
青杏回報時,我正在翻看著美人畫像。
厚厚幾摞。
環肥燕瘦,皆為絕色。
我選出幾張放在案前,抽空回她:「只作不知,莫要打草驚蛇。」
又將畫像給她:「交予殿前阿福公公,他知道怎麼做。」
皇上抱怨武安侯謹守權貴利益,不敬皇權,在朝堂上與他對峙,竟是分寸不讓。
可他挑不出武安侯的錯處。
我的手指在他身上挑著火。
呵氣如蘭。
也在他心裡燃起火星。
「前堂無錯,可若是後院不寧,只能顧此失彼。
「武安侯夫婦可是京城出了名的賢伉儷,陛下想不想試試他們的真心?」
火星成勢,終致燎原。
趙之衡又添上了兩張美人圖。
「皇后選的人美則美矣,卻或多或少地帶了武安侯夫人的影子,太過宜家宜室。」
他意有所指:
「蓮花雖清婉,不若牡丹美豔。」
可若論美豔,無人敵得過曾經的我。
只是武安侯從不喜牡丹灼灼耀目,會遮蓋自己的鋒芒。
他喜歡清蓮,喜歡軟藤,喜歡柔婉、順從的解語花。
所以,當武安侯酒後亂性Ṫū́₃致夫妻不合的消息傳來時,我非但沒有感覺快慰,反是噁心至極。
他選的女子像極了年輕時的沈知韞,他看著她,聲聲深情地喊著曾經的愛稱。
「韞娘。」

08
我初嫁時,武安侯府已然成了一個空殼子。
無錢、無地。
門庭落敗。
年輕的武安侯空有勳貴之名,除了一副好相貌和一把子牛力氣,並無建樹。
是我一點一點用嫁妝籌開商鋪,打通商道。
又動用閨中的手帕交,為武安侯遙上青雲打開局面。
第一次升職校尉;
第一次見到煥然一新的侯府;
第一次置辦族學……
他一聲一聲地低低喚著「韞娘」,恨不得將我揉進骨血。
可是後來,等到聲名顯赫之時,他卻嫌我強勢,怪我攬權,動輒沉臉動怒,慣用冷言冷語將我貶低得一無是處。
甚至在我死後多年,他逼死了我唯一的兒子後,竟然又開始念起我的好。
他可真噁心!
我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數度幹嘔。
等抬起頭時,卻看到了趙之衡。
他隔著殿門站立,視線遠遠地落在我的小腹上,漠然又陰冷。
「皇后,這是怎麼了?」
只一瞬間,我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怕我有孕。
縱知溫妃動了手腳,他還是怕事有萬一。
這便是趙之衡。
他可以寵我,可以讓我在後宮權柄在握、風頭無兩,卻唯獨不能忤逆他的心意,生下不被他允許的孩子。
只因皇后出身低微。
她不配。
我心頭悲涼。
既為皇后,也因自己。
「近日總覺腹疼不安,可惜太醫無能,總也查不出緣故。」
他面色緩和幾分。
我只作不知,軟聲往他心口插著刺:
「臣妾早知因溫妃之故,我今生已無子女緣分。只因武安侯府家門顯赫,陛下在朝堂上亦受掣肘,自然不好為臣妾做主。
「臣妾明白,陛下莫要自責。」
趙之衡一怔,他挪開視線,倏地冷笑。
「武安侯!武安侯又如何?
「都說武安侯情真意堅,可在朕看來也不過如此!」

09
許是不忿武安侯朝堂作為,許是終究存了幾分愧疚,他開始冷落溫妃,送來宜和殿一批又一批的賞賜。
而我的指尖點在他的眉心,在他沉睡時,渡進去一絲又一絲的陰氣。
暴長的指甲慢慢回收,只有眼底還蘊著一點幽黑。
我倏然抬眸:
「大皇子那邊,可有動靜?」
那是個很沉得住氣的孩子。
趙之衡的頭風已經時不時地發作,大皇子的巫蠱娃娃還沒有藏到宜和殿。
我腹疼裝得很辛苦。
閒暇之時,便開始謀算著截斷武安侯府的商道,擠壓他們的生意。
我當初安排的人雖被沈書瑤換了大半,但想知道其間的底細卻是不難。
她的心腹走著我開闢的商道,經營著我開設的鋪子,賺來的每一文錢都供著武安侯一家日食萬錢,豪奢放逸。
而我的阿元,在七歲那年,便被沈書瑤再次陷害,趕去了偏僻的莊子,寒衣冷食,稚軀自撐。
武安侯不堪為父。
沈書瑤不信因果。
可天道終有輪回,善惡終有酬報。
他們欠下的一切,也需千倍百倍地償還。
我將新得的賞賜都交給青杏。
隨之附上的還有一張密密麻麻的字箋,有人名,有地點,極其詳細地寫著讓商道毀於旦夕,讓武安侯府的鋪子覆亡無日的法子。
世間之事,做好很難,可若是單純地破壞摧毀,那便簡單很多。
一張張官匪勾結錯連的關係網,一份份與民爭利、啃食民心的罪狀,一個又一個憑著武安侯府商道賺得盆滿缽滿的勳貴朝官……
一場山洪,將所有的一切都上達天聽。
不久後,溫妃抱著小皇子跪上了皇上的寢宮。

10
皇上一連數日宿在了鐘粹宮。
他來宜和殿時,還有些意猶未盡。
「原來,這些金玉堆砌的貴女們一旦軟下腰肢,和那些攀龍附鳳的低賤宮女相比,也沒有什麼區別。
「只是她們想要的,更大更多而已。」
他很享受溫清棠的溫柔小意。
為此不惜律法,不顧反對,對武安侯府輕饒素放,懲處並不嚴苛。
武安侯僅被罷免官職,抄沒了全部家產。
可那些受他牽連的人家,那些勳貴達官們卻被趙之衡以雷霆之勢降下罪責。
流放、抄家、下獄……
現在的武安侯連家門都不敢出。
名聲盡毀,前程斷絕,半生心血枉費。
他把所有的過錯都歸咎于沈書瑤,越發地念起沈知韞的好處,甚至將養在外面的替身都帶回了侯府。
沈書瑤再也維持不住往日的溫和清婉,她種種手段用盡,卻讓武安侯與她更加離心。
神仙伉儷終成怨偶。
溫清棠在後宮急得冒火。
她聽聞此事有我的手筆,便跑來宜和殿發瘋。
「沈知雲,你當真是歹毒。我不過是害你此生不孕,你卻謀算我全家。」
我終究是鬼魅,在人間徘徊日久,越發壓不住森森鬼氣。
猩紅的嘴唇咧開,是個扯到極致的弧度。
「溫清棠,你娘當年立下的誓言,也該應驗了!」

11
皇上來時,我正在抄經。
見他面色不好,便有些了然。
「溫妃可是找陛下告狀去了?
「她非說臣妾歹毒,害了武安侯府。可臣妾哪有那麼大的本事?」
真正有本事的趙之衡捏著我的手,哂然一笑:「溫妃心生怨懟,確實有錯。可她找朕說的並非此事。」
他的手捏得越發緊,緊盯過來的視線如毒蛇窺探。
倏爾,鼻息噴在耳邊。
「她說朕的皇后是鬼,還是死於十八年前的武安侯嫡妻。」
寒意乍起。
瞬間從後頸竄到腳底。
我穩住神色,坦然回視:「陛下信嗎?」
「不信。
「所以,朕以無端生事之名斥責了她。」
他神色鬆懈下來,示意我揉捏他的頭頸。
「每次去鐘粹宮,總是被溫妃鬧得頭疼。
「還是在你這裡,才能舒緩片刻。」
蔥白的手指伸出。
絲絲縷縷的陰氣如附骨之疽,慢慢爬進他的口鼻。
我舔了舔嘴唇,壓下興奮:「太醫太過無能,妾身腹疼數月,亦是查不出根究。」
陰氣入體,趙之衡很快便不省人事。
我面無表情地跨過他,起身去了偏殿。
大皇子在那等我。
不管是示弱,還是另有詭計?
我很想知道一個投誠溫妃,與她合謀要害我的人,為何突然急著要見我。
大皇子並不廢話,直接將一個巫蠱娃娃呈到我面前。
我斂衣輕笑,看著這個神似皇帝的娃娃,勾眼看他。
「大皇子這是,要反水?」
他臉上那層薄霧似的恭謹褪去,整個人似一把出鞘的薄刃,寒色如霜白。
「武安侯府落得今日的下場,是娘娘之故。」
不是疑問,語氣很肯定。
我歪了歪頭,掐住瞬間暴長的指甲。
「所以呢?
「你是在為溫妃抱不平?
「還是認定武安侯府無辜?」
大皇子搖了搖頭,他趨前兩步,徑直跪了下去。
「娘娘,我們結盟。
「只要你願意對付武安侯府,我們便不是敵人。」

12
氣氛一時凝滯。
半晌。
「你要什麼?」
話音剛落。
我便在一個九歲孩子的眼中看到了切骨的恨意。
我以為他恨趙之衡。
可他接下來的回答卻讓我硬生生地折斷了一把指甲。
他抬起頭,一字一頓:
「我要讓武安侯世子,身敗名裂!」
他說他是阿元的學生,武安侯世子一直在剽竊老師的詩詞文章,獲得了才名,獲得了讚譽。
可老師卻被武安侯夫婦強壓著不許出頭,不能聲張,無法辯駁。
後來老師死於非命。
他便一直在想方設法地為他ƭűₙ報仇。
他此前示好溫清棠,也不過是想從她那裡,找出能整垮武安侯府的辦法。
我沒說信還是不信,隨手將巫蠱娃娃丟進了火盆。
「告訴溫清棠,你不辱使命,已經將巫蠱娃娃藏到了宜和殿。」
他膝行上前:
「娘娘,只要您能幫老師正名,讓武安侯世子罪有應得,我願奉上性命報答您。」
我從荷包裡取出三個泥人。
他接過,便是一愣。
拇指大小的泥人,惟妙惟肖的神態和五官。
一個是趙之衡。
一個是我。
還有一個,是大皇子。
我語氣輕柔:「只要你將這三個泥人放到溫清棠的寢宮,我便幫你。」
溫清棠見過我的鬼相,自然知道我的身份。
大皇子反水的時機這般巧,還是拿著阿元做由頭。
我不能不多想。
只是接下來,端看他怎麼做了。
可只要他踏足鐘粹宮,便是他不想,那三個泥娃娃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溫清棠的身上。
不同於她用來陷害我的布娃娃。
我的泥人,是真的有用。

13
鐘粹宮裡鬧起了鬼。
溫清棠又一次哭喊著派人來請趙之衡時,我正因腹疼痙攣,疼得滿頭冷汗。
他罕見地對著宮人發了怒:「滾!
「告訴溫妃,便是爭寵,也該知道分寸。」
這些時日的努力不算白費,僅憑著一點子真心,他倒當真有了幾分焦急的模樣。
只是太醫還未及趕到,他的頭風又發作起來。
這一次頭疼得比以往更加厲害。
他猙獰地捧著頭,大口大口地抽著冷氣。
「太醫!快……快宣太醫!」
可太醫的冷汗浸透了後背,也只能高高低低地跪了一地。
面對我與趙之衡的病症,他們查不出原因,也只能束手無策。
可就在趙之衡即將暴怒之際,我們身上的疼痛如春風化雨,瞬間了無痕跡。
我們狐疑地看著彼此,正要開口相詢,又有宮人來報,說是大皇子突然昏迷。
趙之衡算了算時間,臉沉得像翻騰的黑雲。
「我們三人身體不適的症狀不同,可時間接近。」
他本就生性多疑,略一思忖,眼底的陰鬱便要湧出來。
「只有每月去鐘粹宮的那些日子,朕的頭風才不會發作。
「而皇后的腹疼,也只有朕來宜和殿的時候,才會疼得厲害。」
一個名字壓在舌尖。
他冷冷吐出:「溫清棠!」
疑心一起,他不可避免地聯想起更多蛛絲馬跡,越想越是可疑。
「她曾以鬼神之說污蔑皇后。
「武安侯府近日更是尋了不少僧道過府,連做七天七夜的水陸道場。
「可武安侯府並無枉死之人,何來亡魂超度?他們莫不是借機留了楚服之流的巫女術士,欲行不軌之事?」
他問起我的看法。
我斬釘截鐵:「臣妾不信鬼神。
「由因果報若有用,便不會有暴虐施惡之人。」
趙之衡還未開口。
宜和殿外突然傳來溫清棠的哭聲。
她闖進殿內,淚眼盈盈地拽住了趙之衡:「陛下,臣妾知曉陛下頭疼之症是何緣故。」
她指向我。
「是皇后。
「皇后在行巫蠱之術。」

14
趙之衡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像是第一次認識了自己的寵妃。
良久。
垂眸。
「愛妃真是有心。」
溫清棠帶來的人,大張旗鼓地要搜查我的寢宮。
趙之衡冷眼看著,就像從前那般縱容、默許。
可這一次,覆在寬大的衣袖下,是我們握緊的雙手。
溫清棠隱在暗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姨母。」
她的惡毒無聲無息:
「當年我娘能謀算得了你們母子,現在的我也同樣能讓你萬劫不復。」
她果然知情。
她並不無辜。
我看著這張像極了沈書瑤的臉,眼底的黑氣一點一點聚攏,又慢慢散去。
而後,平靜地移開了視線。
溫清棠的得意並沒有維持太久,面對心腹的回報,她驟然色變。
「沒有?
「不可能!」
她目光如電,狠狠地射在我的身上:「是你!你是鬼!肯定是你作法把東西藏了起來。」
她連聲喚著趙之衡,要他去請鎮鬼的術士。
這時,有宮人上前,將十幾個刻有鎮鬼符籙的木石方牌放在她面前。
趙之衡震怒。
「你當初讓人偷偷往皇后宮裡放這些東西的時候,是不是就想好了要陷害她?
「溫清棠,你真是惡毒!」
「皇上,不是的。」
溫清棠哭得梨花帶雨:「皇后宮裡真的有巫蠱娃娃。」
可她近日的作為早已讓趙之衡嫌惡。
他狠狠地揮開她,目光隨之一凝。
他的聲音冷得像冥河千年不聚的寒冰:「溫清棠,你衣襟裡露出來的是什麼?」
溫清棠下意識地拿出半露出來的泥人,看著泥人那張形神兼備的臉,驚懼到語無倫次。
「不……不是我……」
我捂住嘴,對上她的視線,聲音在整個宜和殿裡回蕩。
「是皇上。
「那個娃娃是皇上的模樣。」

15
溫清棠的身上最終找出了三個泥人。
趙之衡的那一個,因為宮人膽怯,不小心掉到地上,卻讓他當即昏迷。
蘇醒過來的趙之衡,臉色比死人還要難看。
可溫清棠受盡了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咬著牙將錯都推到了我的身上。
她日日喊著我是鬼。
是死於十八年前的武安侯夫人。
因為丈夫、庶妹負了我的所托,害了我的兒子,這才奪舍了皇后,前來復仇。
那些驅鬼的符籙無用,是我的怨氣太重,又借了皇后的鳳瑞庇護。
所有人都覺得她瘋了。
除了趙之衡。
趙之衡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差,萎靡得像一段即將枯死的老木。
那一日,他抬起渾濁的眼珠:「你是朕的皇后嗎?」
「妾身是。」
「你是武安侯夫人嗎?」
我沒有回答。
過了很久,他顫顫巍巍地開口:「我讓人去查前武安侯世子的死因,好不好?」
我微微含笑:「那就煩請陛下再查一查,現在的武安侯世子剽竊兄長詩詞文章之事,可好?」
隨著他的應諾,纏繞住他全身的黑氣散去幾縷。
趙之衡垂下的眼眸閃過幾分陰毒。
我知道他很想將我,連同皇后一起碎屍萬段,神魂俱消。
可他的欽天監做不到。
他遍尋天下找來的奇人異士也做不到。
只要我不想,竟是沒有人可以察覺到我的異常。
他們只覺得趙之衡是被溫清棠的巫蠱嚇破了膽,杯中蛇影,自起猜疑。
趙之衡在政事上越發地力不從心。
我成了一個越來越賢明的皇后。
而在我的督促下,阿元的死很快就有了定論。
除了他的父親,害死他的人還有那個一直趴在他身上吸血,被譽為天縱之才的武安侯世子。

16
武安侯世子極肖其父,空有一副好相貌,文采全無,功夫粗疏。
因阿元珠玉在前,他從小便受盡了父親大失所望的目光與恨其不成器的怒駡。
直到十歲那年,他於人前拿出了阿元的一張詩稿。
可阿元終會長大,當他看清姨母的鬼蜮心腸,看清父親的漠然自私,也明白了弟妹的防備和利用,他便決定捨棄世子的身份離開京城。
可他的父親不想落人口實,得一個苛待長子的名聲。
他的弟弟覬覦世子身份,又怕自己剽竊兄長文章之事曝出,便要一絕後患。
阿元最終死於一杯毒酒。
武安侯府殺子弑兄案一出,天寧寺的老僧也站了出來。
他拿出了阿元寄放在寺院的文稿。
一字一珠,銜華佩實。
所有人都在惋惜他的才華。
當世大儒為他正名後,有許許多多的文人學子自發地去祭奠他。
而那個時候,武安侯一家正因溫妃巫蠱之事受盡株連,連同京中溫氏一族下了昭獄。
有耿介忠直的朝臣為其奔波喊冤。
可此案一出,那些聲音頓時偃旗息鼓。
早有看武安侯不慣,甚至在此前就與他結怨的大臣們借機落井下石,聯名上書重罰武安侯一家。
最終,武安侯父子定于秋後問斬。
而沈書瑤將被流放到南漳之地,終生不得赦。

17
消息傳來時,大皇子瞬間紅了眼眶,他的頭深深地伏在地磚上。
「兒臣謝過Ṭṻ⁰皇后娘娘!」
我背過身,良久,才強忍悲痛:「如果當年他的心硬一些,就不會被武安侯重病的消息騙回侯府,也就不會……」
只要阿元能離開京城,以他的心性天資,必然能優遊歲月,一世安然。
可惜,他有一個那樣狠毒的父親!
大皇子泣不成聲:「我當時已經做好了假死的準備,打算和老師一起離開。
「他說最愛我們的人已經不在了,我們受著算計冷眼,還不如離開這裡。
「走出去,就能慢慢地活。
「老師說,他的娘親給他留了很多很多的錢,我們就是撒了歡地花都花不完。」
他終於哭出聲,聲嘶力竭,有遺憾,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悲痛。
很久後,他問我:「您明明是懷疑我的,為什麼後來又相信了?」
我理了理他的衣襟.
有硬物藏在懷裡,硌手。
阿元身上有一塊玉,只有他成年之後,才會由我安排下的人交給他。
那是錢莊的憑證。
需要他本人出面才能取錢。
我派人去過那個錢莊。
那裡的人說,玉佩的主人將玉一分為二,添加了一個取款人,是個年齡很小的姑娘。
大皇子。
不。
應該是大公主。
她吸著鼻子,到底沒忍住眼淚。
「老師說,等到了新地方,我想當男孩,他就教我謀略文章;想做小姑娘,他就聘請武師,與我一起習武。」
她聽了宮裡的流言,問我:「娘娘,您是武安侯嫡妻,是老師的娘親嗎?」
「țű̂ₐ這都信?」
她搖了搖頭,慢慢往外走:「不是啊,不是就好。」
我聽到她很小很小的鬆氣聲。
「不然,您的心裡該多疼啊!」

18
「為什麼?」
趙之衡揮退了宮人,面目猙獰地質問我:
「你讓我做的,我都已經做完了,可我的身體為什麼沒有好轉?」
溫清棠的說辭,泥人娃娃的詭異,還有我前些時日的沉默不語,讓趙之衡越發篤定我的身份。
是一個來自十八年前的冤魂。
他沒有絲毫考慮過被我佔據了身份的皇后會如何,反而計畫著等身體康復後,便讓皇后無疾而終。
可大仇完報之日,便該是我魂歸冥府之時。
我答應給皇后的報酬,也該兌現了。
只是在此之前,我需要消除掉身上所有的嫌疑,不能給她留下絲毫隱患。
我當面找出趙之衡細心藏好的三個泥人,不顧他的嘶吼阻攔,一點一點捏得粉碎。
「陛下看,都是假的,巫蠱娃娃並沒有魘住你。」
趙之衡滿目的不可置信,他小心地捧起泥人的土屑,又不放心地摸向身體。
「假的?
「不可能!」
趙之衡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我明明病入骨髓,痛之入骨,怎麼可能是假的?」
趙之衡是帝王命格,我的泥人娃娃只能魘他一時,並不能魘他一世。
它們的最大作用也不過是讓溫清棠自食惡果罷了。
他的膏肓之疾。
除了我的陰氣入體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陛下,你有沒有想過,溫清棠既然能給我下絕子藥,為何不能給你下毒?
「做寵妃,哪有做權柄在握的太后來得痛快!」
趙之衡顫巍巍地離開,滿腔怒火終於有了噴薄之處。
他動用了雷霆手段,果然查出了真相。
溫清棠的嘴確實很嚴,可她手下的宮人和太醫卻熬不住刑。
很快,她的心腹將所有的一切都吐了個乾淨。

19
他們說,溫清棠自始至終都瞧不上趙之衡,她進宮的目的只是為了做太后。
所以,小皇子一出世,趙之衡慣用的參湯中便多了一味藥。
不會即刻致命。
卻會隨著時間慢慢浸入他的經絡血肉,讓他絕子斷嗣,虛耗而亡。
而到那個時候,有寵有子,還有強大娘家倚仗的她,便是最後的贏家。
只可惜,我的複寵打亂了她的計畫。
而我的身份,更是讓她方寸大亂。
這一次,溫清棠百口莫辯。
她抱著趙之衡的腿,哀哀欲絕:「陛下,陛下,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可臣妾的毒並不能讓陛下病重如斯,一定是那惡鬼害您。」
被趙之衡一腳踢開後,她重重地磕起了頭:「姨母,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可害死大哥的是父親他們,與我並無關係,求你放過我吧!
「姨母,姨母,求你放過我,放過我……」
「裝瘋賣傻!」
不過是踢了溫清棠一腳,趙之衡的身體便有些支撐不住,他虛弱地靠在宮人身上,一迭連聲:
「來人,快來人,朕要將她剝皮揎草,五馬分屍。」
許是知道無論如何求饒,趙之衡都不會放過她。
溫清棠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血,掙扎著站了起來。
她的眼中都是蔑視:「趙之衡,你真是讓我噁心!
「像你這般庸俗無能、寡恩薄幸之輩,若不是當了皇帝,也就沈之雲那個傻子會真心待你。
「你以為滿宮嬪妃爭的真是你的寵愛嗎?不,我們想要的只是那至高無上的權力。
「至於你,算個什麼東西!
「你知道嗎?你第一次脫光衣服站在我面前,那醜陋的模樣簡直令我作嘔。
「所以,你早死一些,有什麼不好呢?」

20
眾目睽睽之下,趙之衡一口黑血噴出,頓時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目不能視,耳不能聽,成了一個只能苟延殘喘的廢物。
我捏了捏蔥白的手指,對著鏡子開口:「沒想到用陰氣將毒藥一遍一遍地梳理進他的經脈百骸,會有這般好的效果。」
我笑眯眯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沈之雲,你自由了!」
鏡子裡的面容發生著細微的變化,明明是相同的五官,現在的樣子更多了幾分溫婉端莊。
皇后緊張地盯著我浮在空中的身影,終於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您,您要離開了嗎?」
看出她的不舍和眷念。
我在空中打著卷,戲謔道:「沈之雲, 不要辜負了我給你打下的江山。」
她破涕為笑, 可笑著笑著,眼淚串珠Ţûₐ落下。
「你能不走嗎?我們就像之前那樣,好不好?」
我堅定地搖著頭。
然後, 在她眼淚又一次奔湧而出前,開口:「我會留到武安侯問斬那日。」
只是還未到武安侯秋後問斬, 就有宮人回稟,昭獄中的沈書瑤想見我。
她要見沈知韞。
沈之雲這些時日忙著接手政事,雖起初有些忙亂,但她終究做了幾年的皇后,于朝堂之事並非全然不知。
她知道大皇子的真實身份, 還是聯合朝臣將她立為了太子。
「沈姐姐,在這後宮中,除了你,我只相信她。而我們,終會開創出一個不一樣的盛世。」
她知道沈書瑤的請求後, 大方地要將身體借給我。
我拒絕了。
我將自己掛在窗櫺上, 攤開:「不必見了。」
無論是懺悔、怒駡,還是痛哭流涕, 對現在的我而言, 都不再重要了。
只要他們伏法受誅,我怨氣消散。
自此,生客陌路, 再不相見。

21
沈書瑤最後還是死了。
武安侯父子問斬前夕,她瘋癲地喊著「報應」,一根腰帶勒死了自己。
第二日,天氣極好。
黃紙香燭堆疊出緲緲煙氣,沈之雲哭得不能自已。
「沈姐姐,謝謝你。」
我的身形漸漸虛化,用最後一絲力氣撫了撫她的髮絲。
然後,平靜地迎上等候多時的鬼差。
「我以後, 還能再見她嗎?」
「難!」
鬼差給我套上鎖魂鏈:「你亂了一個帝王的運勢, 要被關個幾百年。」
「可是我也救了一個王朝的氣數。」
我偷偷看過輪回鏡,趙之衡可不是一個好皇帝。
在他的治下, 再過十年, 民不聊生, 餓殍滿地, 路邊的枯骨數不勝數。
只怕我的重生早有定數。
若不然,我如何能在人間瞞天過海, 躲過方士佛陀的法眼。
後來,人間漸有傳言。
冥河西三十裡,有無邊花木。
木中有亭, 亭縛惡鬼。
大冤之人焚香禱之,可得神鬼助益。
所以,你需要我的説明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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