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宫里最严厉的教习姑姑。
上到皇后,下到公主,见了我无一不怕我的。
后来我被赶出了宫,全京城的夫人小姐都不敢收留我,只有怀义侯夫人求到我这里。
「姜姑姑是宫里最好的教习姑姑,想必有办法教导吾儿。」
我一板一眼道:
「老奴是被赶出皇宫的,夫人不怕被我牵连?」
侯夫人摇摇头,向我鞠躬。
我也郑重朝她三拜。
传闻,侯府小姐孤僻阴郁,品性不堪,曾用下药的手段欲和探花郎苟合。
但,我可是最好的教习姑姑,我又有何好怕的呢?
1
我本是宫里Ṱũ̂₂最严厉的教习姑姑,上到皇后,下到公主,只要我板起了脸,无一不怕我的。
一干太监和婢子们日日阿谀奉承我,说我借着公主的势,将来指不定能当上女官。
Ťû₄然而,朝阳公主甫一及笄,就随便寻了个由头将我打发出宫。
出宫前,这群太监宫女将我这些年攒下的金银细软一哄抢走,还要往我脸上狠狠啐道:
「呸!不要脸的老妖婆,你还痴心妄想做女官?就你那些腌臜手段,主子没把你碎尸万段都算好!」
那是我第一次沉默。
也是第一次,纵容旁人在我面前这般无礼。
他们说对了一点,我是想做女官的。
可如今看来,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压根够不上格。
可若是能重来,我还是会对朝阳公主严苛训导。
若我不严苛,世道便会对女子严苛。
被赶出皇宫后,我拿剩下的银两租赁了一间陋居。
三百文一个月,只够我租半年。
我觍着脸寻了许多与我要好的夫人小姐,只求在府中做个嬷嬷。
我道:「老奴教过八位公主,二十三位世家小姐,没人比奴教得更好。」
但没人要我。
走到最后一家时,是我最熟稔的丞相府,二小姐文青蓉一见我就丢了袋银两给我。
我一愣,刚想俯身去捡。
文青蓉却顺势踩上我的手,笑得无比娇俏。
「姜姑姑,公主天潢贵胄,岂是你可得罪?听闻你最是市侩,拿好这袋银子就滚吧!」
余光里,我瞥到一抹海棠绯袖。
那是朝阳公主最爱穿的衣裳。
我攥了攥手,朝文青蓉俯身叩拜。
奴才见了主子,总是要矮个身,磕个头,再拜一拜的。
主子对奴才不好,亦是理所应当。
后来我听说,文青蓉的名字额外加到了公主伴读的名单中。
这就更没有人敢要我了。
2
一晃半个月过去,我仍没找到去处。
好在我老眼还没昏花,能在油灯下绣一绣花,否则,我真得饿死。
当怀义侯夫人登门拜访我时,我是惊讶的。
怀义侯夫人一向不喜我,故而我求人没求到她头上。
见她尊临,我险些扎了手,再迎了上去。
「您大驾光临,是有何事?」
侯夫人轻睨了我一眼,再而,竟是朝我俯身一拜。
我顿时怔在原地。
这可不是主子该对奴才所做的。
我脸皮子颤了颤,问:「您……您这是作甚?」
侯夫人轻哼了声:「姜姑姑,这叫先礼后兵。」
我又是一愣。
「我儿璋仪,性子孤僻,不爱与人交谈,这也倒罢了,偏偏她还看上个探花郎,还做出下药这等荒唐事!简直丢尽我穆家的脸!」
侯夫人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姜姑姑,我知你是宫里最严苛的教习姑姑,也是最好的教习姑姑,你定有法子教导吾儿。」
我缄默片刻。
穆姑娘的名声我是听过的。
传闻她性子孤僻阴郁,品性也极其不堪,公主和世家女皆以她为耻。
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侯夫人此时矮身来求人,倒令我有些动容。
我斟酌片刻后,才问:「老奴是被赶出皇宫的,夫人不怕被我牵连?」
侯夫人摇摇头,向我鞠躬。
「不怕。」
她眸中渐渐涌出泪花,似在恨其不争。
我忽然想到,我七岁时爹娘便离世了,但我仍记得儿时那个温暖的怀抱,以及轻柔的哄睡声。
为着这份慈母之心,我躬身,郑重朝她三拜。
「老奴一定尽力。」
3
穆璋仪的性子孤僻阴郁,故而我来时做了许多准备。
但我没有想到,她会直接将我拦在屋外。
侯夫人气得在外头直扯帕子:「孽障!孽障!」
我却直接将侯夫人请了回去。
「夜深露重,您还是先回去吧。至于穆姑娘,她会出来见老奴的。」
许是见我说得笃定,侯夫人半信半疑间,竟真的离开了。
凉风月下,我静静站在外头,拢了拢袖。
不多时,从屋内跑出来一个长相明艳的小丫鬟。
她眼睛红肿,像才被人骂过。
「您便是姜姑姑吧,适才奴婢劝过小姐,但小姐还是不愿见您,还将桌上的瓷杯全部摔了。她还说,请您速速离去……」
小丫鬟说到后面几个字时,嗓音越压越低,还稍稍低了低头。
我笑得和蔼:「是不是穆小姐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所以你说不出口?」
小丫鬟咬了咬唇,眼神怯怯道了声:「是。」
我眸中的笑意顿时消散。
下一瞬,我重重扇了她一巴掌,嗓音不轻不重,却不容置疑。
「在外人面前编排主子者,当仗罚二十。」
我的气力大得很,这小丫鬟登时两眼冒金星。
她还要再说些什么,我却懒得再睬她,径直推门而入。
我的确听见了摔东西的声音。
但以我多年在皇宫的经验,我一眼便能辨出此人在撒谎,且,摔的声音可不像什么瓷杯。
既如此,我又有什么好废话的?
4
我进去时,穆璋仪正在擦药。
地上还有一堆碎片,看上去,是个花瓶。
瞧着是不慎摔碎的。
见我竟敢闯进来,穆璋仪怔了片刻。
未等她言语,我直接朝她行了个大礼。
「老奴是侯夫人请来的教习姑姑,私自闯入小姐房中,还望小姐恕罪。」
穆璋仪盯了盯我,默默移开视线,不语。
我知道,穆璋仪不大喜欢与人交谈,就连侯夫人也不能勉强她。
于是,我主动接过药膏,替穆璋仪上药。
穆璋仪似有些惊讶,却也没拦我。
我絮絮叨叨嘱咐她,不能碰水、不能用力过度、每四个时辰就要换一次药。
穆璋仪仍不语。
我叹了叹,提起了外头那丫鬟。
「那婢子倒是可恶,不仅挑拨离间您与老奴,还想卖老奴一个人情。」
那丫鬟一面说主子脾性大,言语难听,一面又说自己劝了主子许久,但仍是无用。
这不就是收买下人的常见手段吗?
忽然,一道艰涩嗓音响起:
「你为何不信?」
我愣了愣。
很快又反应过来,是穆璋仪在说话。
她在问我,为何不信那个丫鬟。
我望着穆璋仪漠然的脸良久,长满褶子的眼泛出轻微笑意。
「老奴始终记得,您五岁时入宫救下过一只雪松犬,那时老奴就觉得,您是顶好顶善良的姑娘。若您这样的姑娘都信不过,那老奴为何要信她?」
穆璋仪缄默半晌:「可是,娘亲信她。」
我叹了一声,握紧穆璋仪的手。
「与其说夫人是信她,不如说是信你。小姐,您可以信老奴一回。」
穆璋仪移开视线,良久后才道一字:「好。」
5
那个丫鬟叫蕊心,由穆璋仪处理了。
此女心思缜密,仗着侯夫人仁善,故而敢欺主罔上,行于不良。
二则,穆璋仪声名狼藉,即便她肆意抹黑穆璋仪,也无人会疑心。
好在我信了穆小姐,也有识人之能。
做穆璋仪的教习姑姑是个轻松活计。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虽然性子冷了些,也不爱讲话,但到底还算乖顺。
我要求她每日寅时起,亥时歇,穆璋仪也无怨言。
我还带着她学了女红。
只不过,她是个新手,我教的明明是一对戏水鸳鸯,她绣出来却是两只依偎的小鸭。
乍见到她绣的那方帕子,穆璋仪头一回在我面前露出了其他神情,低着头,红了脸。
我拍了拍她的手。
「小姐有所不知,您绣的好歹依偎到了一块。老奴曾经教过许多世家小姐,她们绣得恨不能劳燕分飞,怎么绣也绣不拢。」
穆璋仪的眼睛亮了一亮:「真的?」
「自然当真。」
她默了默,许久才道:
「可惜,我未见过旁人刺绣。」
我心中慨叹一声。
穆璋仪性子寡僻了些,在京城无甚知交好友,就连丫鬟都能骑到她头上,倒是可怜她形单影只这么些年。
我指了指穆璋仪绣的小绿鸭,笑着道:
「小姐,这刺绣和结友是一个道理,今日您绣的是小鸭,明日便能绣鸳鸯,今日您处于闺阁中,明日便可以踏山蹚水,结交好友。」
穆璋仪微微一笑,似是安慰我般,敷衍道:「那便借姑姑吉言。」
我却郑重得不能再郑重。
「一定会如此。」
然而,还未等我替她操办宴会,结交好友,这妮子倒先病倒了。
6
穆璋仪身子骨一向好,这一病却如山倒,急得侯夫人脸上长了好几颗痘。
我并非大夫,也无良方可医,但我与穆璋仪主仆多日,却也生出几分真情。
故而我和侯夫人轮流守着穆璋仪,她一醒便喂她喝些烫食热茶。
如此照料了四五日,穆璋仪才渐渐好转。
她的病虽然好了,但嘴里却有苦味,一吃东西就想吐,连续几日下来清瘦许多。
侯府的小厨房试遍了菜品,穆璋仪一个都吃不下。
侯夫人又担忧又焦心,恨不能亲自给女儿做些吃食。
奈何她手艺不佳,只能我来做。
好在我入宫时已经十二岁,既会做一些宫外的吃食,也会做皇宫里特有的膳食。
我忖了许久,才做一道咸蛋黄白米粥。
将咸蛋搅碎,倒入锅中,与精米一起用灶火烹之,待煮至浓稠,再切一些薄薄的肉片进去,借着滚粥的余温,肉片登时卷了起来。
又添几片绿菘叶,下头卧一个蛋,瞧着甚是馋人。
端过去时,我有几分惶惶。
若小姐不吃,夫人定会失望。
然而穆璋仪却连喝了两大碗,连带身子都喝暖了,还有力气朝我点菜名。
侯夫人拉着我好生谢了一遭。
我只道:「分内之事罢了。」
只不过,爱喝我做的粥不只穆璋仪,还有朝阳公主。
我落下一声叹,竟是有些想宫里了。
7
等到穆璋仪的身子彻底好全,已是二月初。
妮子的性子活泼了些,起码会告诉我第二日想吃什么。
我本要着手穆璋仪念书一事,侯夫人却突然寻了我去。
她面上露出几分为难,好半晌才道:
「姜姑姑,过几日便是花朝节,宫中会举办花宴,届时璋仪也得去。」
我了然。
我既是穆璋仪的教习姑姑,自然时刻不离身。
但若她入宫参宴,必会遇见公主,而我又是被逐出宫的姑姑,自然不配入宫。
我立时接话,顽笑道:「此次您陪着小姐去便可,老奴就不去了,还能偷得半日闲。」
怎料,侯夫人却皱了皱眉。
「宫中那边来了旨意,说这次的花宴分大小宴,璋仪这些年轻的世家女子,在朝阳公主宫中赴宴。而姜姑姑,公主点名要你一同伴驾。」
我惊了一惊,脑子里犹如天雷滚滚。
诚然,我是有些想念宫中,但我未料到公主还会挂念我,甚至还点名要我一同前往。
侯夫人为我拿主意:「姜姑姑品性贤德,这些日子本夫人和璋仪皆有目共睹。只不过,你此番入宫,公主必会刁难你,不如本夫人替你推了,就说你病了?」
我笑了笑,朝侯夫人作揖。
「夫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得您青眼,是老奴之幸。然而老奴不愿您为我担上欺君的罪名,故而老奴愿意陪小姐一同赴宴。」
侯夫人叹了叹,只得勉强同意。
她不知道,朝阳公主是极傲的女子,又是嫡出公主,身份显赫。
若我此番不去,定会拖累侯府,我不愿如此。
8
二月十二,花朝节。
我为穆璋仪好生打扮了一番。
我为小姑娘梳了当下最时兴的飞天髻,眉间还点了一朵海棠花。
她身上穿的裙子用金线勾勒,以珠玉点缀,绣着一蓬又一蓬的靡丽彩花,裙裾长至迤地。
好一番妆扮,穆璋仪望着鸾镜里的自己,眼神有些闪躲,又止不住地羞赧。
「姜姑姑,如此盛装打扮,会不会太显眼了些?」
我知道,穆璋仪比之从前虽然话更密了些,但仍是那个孤僻的小姑娘。
我但笑不语,为她簪上几朵正盛桃花,桃花灼灼,风流红艳,衬得穆璋仪的眉眼也明媚起来。
「小姐今日赴宴,盛光逼人,定得其他小姐注目。」
听到我这般言语,穆璋仪的眼神多了几分期许。
京城的小姐们大都骄纵,但也大多喜欢貌美女郎,尤其是会打扮的女郎。
既然朝阳公主点名让我去赴宴,那我便督视小姐,让她在宴上结交些好友。
甫至皇宫,却有人拦住我们的路。
是文青蓉。
她的眼神在我和穆璋仪身上扫了扫,忽地一笑。
「一个被逐出宫的贱奴,一个自甘下贱的侯小姐,你们一主一仆,倒也般配。」
未等我开口,好几个小姐都围了上来。
她们看见穆璋仪发间的桃花,互相对了眼神,也开始漫笑起来。
「哟,这不是给探花郎下药的那位吗?若我是你,只怕丢尽了脸,连门都不敢出!」
「就是啊,某人不仅敢出门,还打扮得如此招摇。朝阳公主簪花,你也学着簪花,这等学人精,真真教人作呕!」
「姜姑姑也是,不就是因为我们府拒绝了你,你也不该去找这样的人家当差啊。这穆璋仪啊,不仅骨子贱,人也阴恶无比,小心哪天被她卖了!」
小姑娘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
我叹一声,面上却是堆满了笑。
下一瞬,却是直接朝这几位小姐扇了出手。
9
我做了二十余年的教习姑姑,扇巴掌、打戒尺、扎针等惩戒手段自然不在话下。
哪怕这些小姐旁边还有丫鬟挡着,我的巴掌也依然精确无比地落到她们脸上。
几个小姐登时气得发疯,死死蹬我,扬起手来本想打回来,我却径直躬身谢罪。
「您是大理寺卿长女,黄氏;您是礼部侍郎的次女,王氏;而您是承恩伯府的第三女,谢氏。
「几位姑娘皆比不上我家小姐身份贵重,既然姑娘们有心如此,依照规矩,那就别怪老奴替她掌嘴。
「最后,我家小姐是顶顶好的女郎,容不得几位姑娘在这里随意编排,若姑娘们还要红口白牙地继续污蔑,那就别怪老奴也继续掌嘴。」
她们听了这话,只得悻悻收回手。
但这几人都是文青蓉的爪牙,她们折了面子,便是损了文青蓉的面子。
文青蓉的脸色微沉下来,轻啧了声。
「本小姐倒是不知姜姑姑这般口齿伶俐,但你掌得了她们的嘴,又能奈我何?本小姐是相府嫡女,若本小姐要你在此地掌自己百下,你又该如何?」
我从容跪下。
「若您真要如此,老奴自不敢不从。」
我皮糙肉厚的,年纪也大,扇自己巴掌又如何,被人在这里看笑话又如何?
左不过还有十几年光阴,余下日子好好过便是。
但穆璋仪不同。
她少时孤僻,却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忱之心,如今好不容易想与人结交,我又如何能教她让人看轻?
我缓缓磕了个头。
文青蓉噙了一抹微妙的笑:「既如此,姜姑姑开始吧。百下,一下也不许少。」
此时,穆璋仪却忽然开口。
「今日是朝阳公主的花宴,你让姜姑姑跪在这里,公主那边怎么交待?」
10
文青蓉顿了顿,笑意更深。
「姜姑姑从前是公主旁边的旧人,但既是旧人,那便不得公主欢喜。若公主得知姜姑姑有此遭遇,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穆璋仪冷了面色,亲自将我扶起来,而后,她丝毫不惧地看向文青蓉。
「若我将刚刚此事告知皇后娘娘,你们又该如何?」
我心中震了一震。
且不提穆璋仪今儿个说ŧùₖ了这么多话,但凭她敢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便可见她之果敢聪颖。
诚然,朝阳公主不待见我,皇后娘娘兴许也不待见我,但寻常女子是不敢将此事放在台面上的。
一来,损害自己贤良的名声。
二来,若此事闹得花宴鸡犬不宁,不论这事是谁的错,只怕到最后一个都逃不了干系。
文青蓉将笑意敛了起来。
她死死盯着穆璋仪,牙齿咬得咯咯响。
「你很好,穆璋仪,那我们走着瞧!」
这帮小姐们拂袖而去,我望着穆璋仪,眼神里满是担忧。
为了一个年老的奴才,得罪这些个小姐,值得吗?
穆璋仪似是看出我的心思,微微弯了唇。
「她们于我,萍水相逢。姑姑于我,重之贵之。」
重之、贵之。
我的眼眶渐渐湿热,不知该说些什么,穆璋仪却先握住我的手。
「姜姑姑,您为了我可以扇自己耳光,我为了您亦可得罪她们。您莫怕。」
有主如此,我又何须害怕呢?
11
朝阳公主是喜静的性子,故而这场花宴办得并不隆重。
席上只有贵女们玩飞花令,再无其他歌舞表演。
我本以为公主特意召我前来,是有何要事相商,但她只淡漠地扫了一眼穆璋仪,又轻轻瞥了眼我,再而收回视线,淡笑着和旁人交谈。
我望着朝阳公主的方向,落下一声叹。
公主也是顶好顶好的女郎。
她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好,从不责罚下人,也不会仗势欺人,逢年过节还会命人在京郊施粥布善。
京城人人皆知朝阳公主不仅生得貌美,还长了一副菩萨心肠。
只可惜,我与公主势必殊途。
Ţū⁼这趟花宴还算平顺,那些个贵女不敢在公主面前放肆,故而席上也无人敢刁难我。
倒是末了,朝阳公主忽然抬起了眼,往我的方向望了过来。
「姜姑姑,你近日可还好?」
我立时行大礼。
「劳公主费心,老奴一切都好。」
朝阳公主只一味盯着我,却没说一个字。
旁的人兴许以为,公主这是要发落我。
但我却丝毫不怵。
公主自三岁起,我便跟在她身边,我明白她的意思,公主此番无声,是在问我:回不回宫?
我将身伏得更低。
「老奴在此贺公主容颜不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朝阳公主的面色登时沉了沉。
12
文青蓉和她那些爪牙见状,纷纷笑了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阳公主对我此举很不满意。
「姜姑姑从前是公主身边的老人,如今却伺候穆府的小姐,当真是跌公主的面子。」
「可不是,姜姑姑糊涂了呐!谁不知道穆大小姐倾慕探花郎,还作出那等下贱之事!」
余光中,穆家妮子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但我知道,这小姑娘不管是恼不恼、怄不怄,都不会摆在脸上。
那我就更得护着她了。
我抬头笑了笑,反驳的话却丝毫不客气。
「容老奴且说一句话,公主金尊玉躯,怎能听这种编排之语?姑娘们,还是积积口德吧,穆府也容不Ṭũ₌得这等污言秽语。」
席上一刹缄默。
朝阳公主冷冷地盯着我:「好一个忠仆,只是在本宫面前顶撞我的伴读,是不是太不识好歹了些?」
我心领神会,恭敬跪在地上:「老奴知错。」
好半晌,公主才哼一声,让我起来。
只是她又言:「你们受了姜氏的委屈,明儿个来本宫宫里,本宫赏你们新开的牡丹。」
诸小姐面露喜色,相携谢恩。
文青蓉亦得意地瞪我一眼。
我叹一声,公主虽然允她们恩荣,却也放我一马。
待我回穆家妮子身边伺候时,这妮子脸上晕上薄薄一片红,又似有些手足无措。
她小声和我道:
「姑姑,您莫要为我如此。」
我看着她,和蔼笑笑。
小妮子低下头,又羞赧地道:
「适才那些人刁难您,竟也有其他女郎主动和我说话。
「一位是黄将军的女儿,一位是工部尚书家的连姑娘,还有一位是镇北侯的小女儿。
「她们让我别太担心,说这些人欺人太甚,日后定会栽跟头,还有……她们刚刚还夸我今日行头好看,打扮得也不错。姑姑,我可以和她们结交吗?」
我轻轻「噢」了声。
难怪这妮子不忧心了呢,感情是有旁的女郎将她的心牵走了。
只不过,黄家的小姐直率,连姑娘文雅且纯善,镇北侯家风严正,教出来的女儿自然是好。
我笑眯眯地拍了拍穆璋仪的手。
「她们都是顶好顶好的姑娘,小姐也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所以你们才能结识到一块。」
穆璋仪怔了片刻,而后也笑弯了眸。
「嗯。」
13
回府路上,我向穆璋仪提起了闺塾师一事。
虽说女子无须考状元官,但朝阳公主素日喜爱读书,常常捧着本书能看大半日。
帝后也时常慨叹:「有女如此,吾之幸也。」
是以我知道,读书是件好事,还是桩益人益心,顶顶重要的事。
毕竟天底下最贵重的人都好读书,那读书便是天底下最好、最重要的事。
「等小姐的女红渐渐精进,便请闺塾师来府吧。」
穆璋仪默了默,却是说道:「我不愿。」
我怔愣片刻,这还是我头一回听到穆璋仪这么有主意的话。
故而我并未直接驳回她的话,问道:
「您有何顾虑?」
穆璋仪一言不发,盯了我许久。
我:「您今日能与黄小姐她们说上话,明日便能结交更多好友,读书亦然,若您是怕自己学不好,大可不必有此顾虑。」
穆璋仪仍不语。
我又继续道:「莫非是闺塾师的原因?老奴定会寻天下最好的闺塾师来教您,您莫要忧虑。」
穆璋仪的唇颤了颤,终于开口说话了。
「您即便是寻来,也无人肯教我。」
我怔了怔。
世间读书人素来有风骨,闺塾师更是傲中之傲。
穆璋仪声名狼藉,自然不会有人来教她。
我轻叹一声,握住她的手。
「小姐,名声就像那一茬茬盛开的花般,您只是现今萎靡枯败些许,但只要认真施肥呵护,来日定能长出鲜艳动人的花瓣。
「您若不踏出这一步,那便永远开不了智,也很难盛开。就如今日的飞花令,您听不明白,老奴也听不明白,若是读了书,那就不一样了。」
穆璋仪又默然片刻,才道:「姑姑,读书人皆以科举为重,而我与那探花郎……」
她一语未尽,我却直接打断她的话,道:「老奴知道,您还不想说这事,您不愿说,那就不必强求。且,老奴信您。」
若这妮子想说,我在侯府待了数月,早就说了。
我不愿勉强她,她也不愿让我为难。
故而她道:「好,姜姑姑,我愿意试一试,就让我们二人一同重新种花。」
我浮起一抹笑,心中慨叹万千。
这样好性子的女郎,当真被我教到了。
然而我没有想到,我会穆璋仪刚回侯府,侯夫人却劈头盖脸一顿怒斥。
14
「混账,混账!早就知道你性子阴沉孤僻,却没有想到你还敢对其他姑娘小姐来阴的!」
侯夫人气得胸膛起伏,还直接朝穆璋仪扇了一掌。
我蒙住。
下一瞬,侯夫人还将几上的瓷杯统统摔到地上,目露戚悲。
「姜姑姑,逆女顽劣,不堪教化!我原以为她只是性子别扭了些,不爱与人说话,却不知她还寡阴至此,不仅对文家小姐心存嫉妒,还险些坏了文小姐的名声!」
我瞥了眼穆璋仪,她面上神色淡淡,一言不发。
若换了旁人来看,定会觉得此女不知悔改,做错了事还如此作态。
侯夫人亦如此,她气得更甚,扬言要动家法。
我却将人拦住:「且慢!」
穆璋仪扫了一眼我,目光里泛起很轻很轻的涟漪,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侯夫人:「姜姑姑,我知道你教了逆女多月,实在不忍,但今日我定要好好教训她!」
我跪下磕了个响头。
「今日老奴和小姐去花宴,小姐还救了老奴一命,所以,恕老奴多嘴,敢问小姐是如何毁坏文大姑娘的名声?」
「这……这……」
侯夫人一时搭不上话。
但她话锋一转又道:「但文家女言之凿凿,我又岂会不信她?」
我拔高了声音,势必让侯夫人和穆璋仪都听个清楚。
「穆小姐也如明月皎皎,夫人为何不信她?」
穆璋仪学了三个月女红,绣的鸳鸯迄今不像。
她性子孤僻阴郁,从小到大一直无甚好友,也不会读书,不如朝阳公主博学敏思,也不如公主身份贵重。
可我却偏偏觉得,公主和穆璋仪皆是那天上明月。
公主是时而张牙舞爪的明月。
穆璋仪便是常常淡漠,但月辉却温和柔顺的银蟾。
故而我道:
「夫人,老奴一直信小姐,您也该信的。」
穆璋仪曾问过我,信不信她。
我一直信,这便是我的回答。
15
侯夫人终究是噤了声。
兴许,她知道自己冤枉了穆璋仪。
兴许,她觉得穆璋仪还是有错。
否则,为什么旁人红口白牙要来污她一遭,又为何偏偏是污蔑她呢。
穆璋仪将自己关在房里好几日不出来,侯夫人也是。
要不怎说这是一对母女俩。
都在怄气,却不知在怄谁的气。
主子们怄气,我也无法儿,只能变着花样给穆璋仪做些可口膳食。
今儿个做民间风味叫花鸡,明日做宫廷珍馐熘鲤鱼翅。
叫花鸡刷上料汁,再用荷叶、黄泥土、柴草叶层层包裹,丢进柴火堆中煨熟。
待泥干鸡熟,剥去泥壳后,满屋飘香,入口酥烂肥嫩,风味独特。
熘鲤鱼翅用炒锅置旺火,下入熟猪油,煸出香味后,舀入清汤,待烧沸后,用调稀的湿淀粉勾芡,再加入鸡蛋清、熟猪油,烧制。
这道菜肴乃不少贵族心头爱,色白晶莹,汤汁明亮,用起来鲜美可口。
小妮子吃得倒干干净净,但她仍不愿见人。
直到我做到江州一道特色小食,她才肯踏出门。
我朝她笑了笑:「姑娘这几日可有勤勉做女红?老奴已经将闺塾师找好了,过几日便会来府中,姑娘可要好好学。」
穆璋仪沉默许久。
我又为她择了件新衣裳来,上头绣的是团花簇锦,轰轰烈烈的鲜艳又娇嫩,很适合小姑娘。
「老奴斗胆替您选了料子和花纹,您瞧瞧,喜不喜欢?老奴近日还学了一款新妆容,您若想瞧,老奴便为您上妆。」
我可是拔尖的教习姑姑,眼光和手艺自不在话下。
我欣喜地向她邀功,穆璋仪却忽然道:「姜姑姑,今日的菜不是你做的吧。」
我朝人勾了勾唇,只道一句:「夫人很是想您。」
16
侯夫人第二日本想假装无事,来探望穆璋仪,却被我拦下。
她说:「母女哪有隔夜仇呢?」
我说:「小姐的年纪虽然小,但不该被糊弄。」
侯夫人和穆璋仪之间自然是没有仇的,哪怕她冤枉了小姐。
可我也做不得主,让小姐带着恨意去见夫人。
我能做到,也只有讨一份侯夫人真心实意的道歉。
所以,我教了侯夫人四五日学做菜,她念着穆璋仪,学得倒也快。
最终她做了一份糕点和一道江州小食,我这才在心里替小姐小小原谅了一下夫人。
穆璋仪站在阶上:「姜姑姑,我没错。」
我朝她微微一笑。
「您没有错,那日是夫人冤枉了您。」
穆璋仪不说话了,眼圈泛着一点红。
可是,我一直记得侯夫人的为母之心。
她愿意为了穆璋仪来求我这个被赶出宫的老妪,足以证明她对穆璋仪的慈母心意。
然爱之深责之切,偌大的侯府只有穆璋仪一位小主子,再加上侯夫人为母心切,故而才会酿成这等错误。
我无法替小姑娘抉择,也不会逼着小姑娘原谅夫人,故而我中肯道:
「您心里不好受,夫人心里也不好受,你俩呐,自个儿解决去吧。」
17
两个人解决的法子很是简单。
侯夫人在傍晚时又亲自下了一碗阳春面,而穆璋仪将汤都饮了个干净。
母女二人就那么和好了。
我笑着道:「可见夫人手艺精进,阳春面定好吃得很。」
穆璋仪抿了抿唇,许久才说:「非也。母亲做的阳春面咸得不能再咸,但她向我认错了。」
我在心中轻轻喟叹一声。
原来如此。
穆家妮子是个好性子,侯夫人倒也「知错能改」。
旋而,穆璋仪抬头盯着我,眼眶渐渐发红。
「姜姑姑,您知道为何母亲不信我吗?」
我默然摇头。
「因为,我从前和文家二小姐很是要好。」
我蓦地一惊。
其实,我早就知晓穆璋仪和文青蓉的关系不简单,否则那日花宴上,文青蓉也犯不着这般落我脸子。
只不过,我倒没想到这两人竟曾是闺中密友。
穆璋仪手里捏着块玉如意,讲起一桩往事。
那是她和文青蓉,与当朝探花郎之间的纠缠。
故事并不复杂,却让小姑娘伤心地掉起了泪珠子。
穆璋仪少时性子冷淡,故而鲜少出门,即便出门,也是和岁数相近的文青蓉一起。
久而久之,文青蓉成了穆璋仪唯一的朋友。
传言,文家二小姐仁善婉约,端庄贤淑,人人对她都赞不绝口,其实不然。
她为何婉约,又为何端庄,皆因文相对她期盼甚高,故而严苛以待。
不论她犯的错是大是小,文相都会对她用家法。
且是当着全府奴仆面前。
文青蓉压抑久了,有时竟会做些极端之事。
有一次,穆璋仪亲眼撞见她把一个女郎推下湖里,待湖水没过女郎的头顶,文青蓉才假惺惺地喊人求救。
待丫鬟把女郎救上来,文青蓉却要穆璋仪替她认罪。
小妮子目光有些迷茫,又有些难过。
「文二说,若我不替她顶罪,文相定会狠狠惩她,她哭着求我,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心软了,所以……姑姑,您教过我做人要诚信,我做错了吗?」
我轻叹一声,握住她的手。
「小姐,您没错。如若老奴没猜错的话,探花郎被下药,也是文二小姐所为吧?」
穆璋仪迟疑许久,才点头。
她问:「您信我吗?」
我老树皮般的脸扯出一抹笑。
「信,一直都信。」
18
既然是小姑娘受了天大的冤屈,那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我去了侯夫人院中,让她去请探花郎来家中小坐。
侯夫人虽有些不情愿,却还是请了。
在探花郎来的路上,穆璋仪一直有些紧张,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才缓过劲来。
探花郎是个穷书生,叫谢晋。
谢晋见前厅只有穆璋仪和一个老妪,对我们二人并不放在心上,连礼都没有行。
我笑眯眯地:「公子见到我家小姐,为何不行礼?」
圣上还未授谢晋官职,论理来说,穆璋仪压他一头。
谢晋却拉下脸来:「我乃天子门生,何须向一个小女子行礼?何况,穆姑娘的名声……」
他还未说完,我便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慎言呐谢公子,这里可是侯府,您该不会认为,您在这里能越得过我们小姐?」
谢晋平生还未受到这般屈辱,当即眼神阴鸷,狠狠剜我一眼。
但我当了多年的教习姑姑,他的气力大不过我,我也不怕他打回来。
我说:「您若ṱúₖ不行礼,那老奴只能以巴掌代之。」
谢晋不情不愿地行了礼,再而朝穆璋仪吼道:
「穆璋仪你仗着自己是侯府小姐,就以为我会喜欢你吗!不可能!现在还让侯夫人给我下帖子,却是在这里羞辱我,你当真可恨!」
我望了望穆璋仪,她的眼神倒是平静。
也是,谢晋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过客罢了,对于不熟稔且不想熟稔之人,那就无关痛痒。
我继而道:「谢公子都与我家小姐有了肌肤之亲,就算您不喜欢她,也得娶她才是。适才那番不叫羞辱,是让您提前适应。」
谢晋登时恼了,还敢拿手指着穆璋仪。
「谁和这个贱妇有了肌肤之亲!贱妇误我!」
我啧了声,问:「如何没有肌肤之亲?我家小姐果敢聪慧,下药给您,将你视为囊中之物,这怎不叫肌肤之亲?谢公子莫不是想赖账?」
我笑了笑,眼神里却挟几分威胁。
「您有所不知,今日我家夫人让你前来,便是商议您和小姐的婚事。」
谢晋气得发疯,劳什子囊中之物,劳什子肌肤之亲,他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头一回有人这样羞辱他,还是个粗使嬷嬷羞辱的!
一个粗使嬷嬷,竟敢这般出言不逊,简直放肆!
而且他和穆璋仪,原就不可能!不论如何也不可能!怀义侯是不会同意的!
谢晋怒气冲冲,快语道:「那日给我下药明明是文家小姐,根本不是穆璋仪,别以为你替青蓉担了这罪名,便可逼我娶你!」
「果真是文青蓉?」
谢晋斩钉截铁:「是!」
我轻笑一声,掀开了帘子。
帘后,赫然是泱泱一大群人。
19
我朝帘后的小姐和说书人等拜了一拜。
「适才探花郎谢晋的话诸位可听清楚了?给他下药的并非我家小姐,而是相府的二女儿文青蓉。诸位明鉴,可要为我家小姐做主。」
黄小姐和连小姐纷纷面露怒色:「将脏水泼到穆小姐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对穆小姐这般不敬,简直可恶!」
镇北侯府的冯小姐也惋惜般摇了摇头。
「从前我只闻谢公子文采风流,却不知私底下竟是这副面貌。对着弱女子大吼大叫,却不敢对文青蓉吼闹?啧。」
说书人等也觉难堪,议论纷纷。
「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没想到文二小姐是这样的人。」
「是了是了,难怪穆小姐从前和文小姐关系好,现在却不常来往。」
「谢家这位也是个蠢的,不惜坏自己的名声,也不把文二小姐供出来。不过看上去,我们的谢郎君对文二姑娘倒是一往情深,不知怎么没有上门求娶?」
「听说求娶过,但文相不允。」
「文相棒打鸳鸯,两个人就合伙欺负别的女郎?当真可恶呐!」
我微微低下头,笑意愈深。
而谢晋在一旁早已傻了,我直接让小厮将人丢了出去。
我这招啊,还是和朝阳公主学的。
她说过,当今圣上会让家境平凡之人入朝为官,那便是看中他们的才学和傲骨。
越穷,那便越傲。
既是极傲之人,那定受不了污言秽语。
故而我在谢晋面前扮演一个口不择言的嬷嬷,而璋仪小姐只须作壁上观即可。
因为,穆璋仪只要在这里不予半分眼色,谢晋自会被气得要死。
这群说书人也是我特意寻来。
从前我帮朝阳公主办事时,便和这群人有过来往。
他们编的话本子那叫个顶个的精彩,而且常于人群繁多之地出没。
想必不用三日,文青蓉和谢晋的美闻定会传遍京城。
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一个即将及笄的小姑娘,委实太过下作。
我家小姑娘不该受的,一个都不许受。
20
说书人的话本子编好后,京城众人的表情都很精彩。
再加上有三位贵女为证,这更加坐实了探花郎和文青蓉的丑事。
听说相府如今也热闹得很。
文青蓉不是在寻死觅活的路上,就是被文相气得拿家法伺候的路上。
而谢晋也因名声败坏被圣上狠狠斥了一顿,到定选官职那日,圣上直接将人打发出京,做了个末等芝麻官。
穆璋仪问我:「谢晋此人可有再出头之日?」
我想了想,只道:「很难。」
谢晋能当上探花郎,自然是有真材实料,但圣上一向刚直,约莫是不会再用谢晋了。
因着这桩事,穆璋仪的名声渐渐好起来,她结交的朋友也愈来愈多,连着好几日都有贵女给她递帖子。
穆璋仪脸上的笑容愈加多,我却提醒她:「有些人是为了踩文青蓉一脚,所以才与您结交。」
穆璋仪笑了笑,促狭朝我眨眨眼。
「姑姑,我不笨,我自然知道此理,但她们既想与我结交,那我便来者不拒,只须存个心眼便好。且,姑姑为我好,我也知道。」
我心下欣慰许多。
小姑娘长大了,还有自己的想法了。
三月下旬,依着我的想法,我给穆璋仪寻了位名声顶顶好的闺塾师。
闺塾师姓傅,傅夫子严苛却不古板,黄小姐这三人都请过她,是以我非常放心。
而穆璋仪跟着我和傅夫子,女红和念书方面也是愈加精进。
我心中感慨万千。
黄小姐私底下寻了我,斟酌许久才问:「姜姑姑,您和公主没仇吧?」
我朝人行了个礼:「自然没有。」
我知道黄小姐是真心关心穆璋仪的,所以我也知道她的话并无恶意。
黄小姐仍有些不放心:「自文青蓉的事败露后,圣上本不想她再当公主伴读,可朝阳公主力保她,还直接将人接进了宫。公主如此……」
我轻轻叹了声。
穆家妮子是好姑娘,黄小姐也是好姑娘。
两个好姑娘走到一块,又彼此念着对方,才能成为挚交好友。
我朝人俯身一拜,说的却是玩笑话。
「您放心吧,公主那般做自有她的道理,若她想为文二小姐出头,那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家小姐信我,您还不信我家小姐吗?」
黄小姐怔了怔,随后露出个笑。
她说:「好,我信璋仪,也信璋仪所信的姜姑姑。」
还有一句话,我没有告诉她。
——我伺候朝阳公主多年,她的性子我最是清楚。
公主并非是非不分之人,所以她的做法,定也有她的道理。
我全然信任小妮子,也信任我一手养大的小公主。
21
还未等这事彻底了结,侯府却先发生个更大的事。
当侯夫人红着眼来找我时,我心里咯噔一声。
果不其然,她又掉起了泪珠子。
「姜姑姑,若有一日怀义侯要休了我,您能不能继续教璋仪?本夫……我自知被休弃之人当被浸猪笼,我也不愿连累我儿……姜姑姑,我只信得过你。」
我先替她拭去了泪珠子,再细声问她有何事发生。
侯夫人抽抽搭搭地:「蕊心……蕊心!」
我怔了怔,想了好久才想起这个名字。
那是穆璋仪身边的前侍女!
只听侯夫人又哭道:
「蕊心是侯爷的私生女,他早年间养了个外室,为他生了一双儿女,儿子便是那谢晋,女儿就放在吾儿身旁,当起了丫鬟。
「而谢晋一朝成为探花郎,却因璋仪之故不得圣上欢心,侯爷恨得要命,为让谢晋认祖归宗,就将真相告知了我。
「他还说定要将我休弃,然后让诸人口伐笔诛,毕竟……毕竟我嫁给他多年,却生不出一个儿子!」
我一时柔肠百转,最终只叹了一声。
竟是如此。
从前我在宫中时便听闻怀义侯与其夫人伉俪情深,怀义侯甚至在天子面前许下与侯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彼时京城众人皆艳羡之。
后来侯夫人生了这样声名狼藉的女儿,但提及侯夫人时,还是有不少人羡慕她。
可我ṭúⁿ没有想到,这样好的幸福竟然只是粉饰出来的。
郎心犹悔,现今还对发妻恶语相向,只是在诛夫人的心呐!
难怪怀义侯放任女儿的名声败坏,难怪侯夫人也不大相信自己的女儿。
若说怀义侯从中没有作祟,我是不信的。
忖了良久,我微微屈膝,只问了两句。
一:「崔夫人,您膝下唯有一女,您可悔?」
二:「老奴在宫中时,您不喜我,为何又在老奴被赶出宫后请我入府?」
侯夫人姓崔,我也不愿再唤她侯夫人。
崔夫人木然片刻,而后凄凄答道:
「吾儿是我的命,不论男女,皆不悔。姜姑姑,我从前只听过你左右逢源,又极其严厉的名声,自然不喜你,可是……若说京城里谁是最好的教习姑姑,那也唯有你。我信得过你。」
我朝人扬起一抹笑。
「崔夫人且等,老奴有法子。」
22
我在侯府纵了一场大火。
只不过提前告知了崔夫人和小姐,让她们有所准备。
我告诉崔夫人,只须她装作想假死脱身即可。
怀义侯浸淫官场多年,若他发现我的图谋,定会提前拦截,不若给他添一添赌,让他先无暇顾及我。
而他和崔夫人夫妻多年,以我看人的眼光,他对崔夫人是有情的。
但此情太劣,也太轻。
崔夫人本值得更好。
我此番前去,是去告御状。
告御状前须滚过钉子床,才有资格告御状。
我朝百年悠悠,无一人告过御状。
若怀义侯发现我要告的是他,定会多加阻拦,即便我成功滚过钉子床,也只怕会教我有口无言。
从前我面见圣人,只须跟在公主身旁。
如今我面见圣人,却要滚过钉子床。
可我无怨无悔。
怀义侯可以以无子的名头休弃发妻,我也可以以怀义侯欺君罔上的名头状告于圣上。
谢晋是穷书生,所以怀义侯定是想收他为义子。
可凭什么他所求必有所报,而崔夫人和穆璋仪就要被人戳脊梁骨呢?
男子惯是虚伪,我不愿见穆家小妮子如此。
京衙令说:「若滚钉子床,十有八九有去无回,姜氏,你可愿?」
我自是知道这是九死一生。
可是,我想到了那日侯夫人所说的话。
——吾儿是我命,不论男女,皆不悔。
——姜姑姑是京城最好ṱũ̂₋的教习姑姑,我信你。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我跟着朝阳公主读过些书,一句不悔,一个信字,足矣。
于是我点头:「我愿。」
残阳如血,映衬侯府那场大火。
我望过去,心里头极是欣慰。
我教出来的小姑娘的女红和诗书越加精进,性子也沉稳许多,我为她骄傲,也无须再为她担忧。
可惜,我只能为她再铺最后一次路了。
23
钉子床尖利无比,道道硬钉子扎在身上都如剜其血肉,我被人抬下来时,视线模糊,血水黏黏腻腻的,破烂的伤口还扯着衣服,一扯就疼。
但我没死成。
因为,滚到半途,朝阳公主来了。
公主震怒,让人小心翼翼将我抬起,又把我送回宫中,请了最好的御医看治。
我只昏迷了大半日便醒了。
朝阳公主见我醒后,问的第一句话是:「姜姑姑,你为了她们如此,却不愿为本宫吗?」
我本想磕头认罪,但朝阳却按住我,不让我动弹。
「躺着说!」
我微微怔了怔,望着眼前熟悉的、骄傲的、又有些娇纵的女郎,不由湿了眼眶。
「若公主有朝一日须用到老奴的命,老奴也是肯的。」
您与璋仪那小姑娘,一样的珍重。
朝阳公主冷然看我许久。
小公主和我怄气呢。
她从小就没了母亲,三岁时我就教她,一直到她快要及笄,我才被宫里赶出。
这样好的女郎,是我姜春花教出来的。
这样好的女郎,合该千千万万岁。
小公主冷漠看了我许久,才落下一句:
「本宫不要你的命,姜姑姑,本宫要你好好活。」
我朝人笑:「公主要老奴还好活,老奴定遵公主旨意。」
这个御状,我没有告成。
但朝阳公主替我告了。
24
她对圣上说,自己听了好几出戏折子。
一是谢晋与文青蓉的。
二人生出私情,却被文相棒打鸳鸯,文青蓉不甘心,想给谢晋下药,从此生米煮成熟饭,但到最后关头,文青蓉怕了,于是拿穆璋仪顶罪。
二是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姐。
丫鬟是府中老爷安排到小姐身边的,小姐本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但丫鬟却因嫉恨,每每都用假话编排小姐,败坏小姐。
府中的夫人本不信,但老爷却拿出许多证据让夫人相信,久而久之,就连夫人也认为她怀胎十月生的女儿是个坏胚,而小姐也自此声名狼藉。
三是一个官员和一个家族获罪的女子的故事。
二人本是青梅竹马,但官员后来娶妻生女,故而并未再联系过。
但这女子遭了家族连累,只能流落青楼,官员不忍心,便让这女子做了外室, 还诞下一儿一女。
朝阳公主讲完这几出戏折子, 嘴巴都快要说干了。
圣上本想斥责公主:「胡闹,怎么还去看这种无趣的戏折子?」
公主微微一笑。
「父皇教过儿臣要眼明心亮,儿臣发现了三件事情的巧妙之处,父皇定也能发现。」
圣上很心疼年幼丧母的朝阳公主, 也很喜欢饱读诗书且聪慧的公主,故而他细思了许久。
当怀义侯真要休弃崔夫人时, 圣上下了一道旨意。
赐崔夫人和怀义侯和离,且让穆璋仪跟着其母。
不仅如此,封崔夫人为县主,赐良宅珍宝无数。
这下,可狠狠打了怀义侯的脸。
圣上隔日又下了一道圣旨, 谢晋谢卿为人浮躁, 本不堪为官,但朕慈善……云云。
怀义侯就算再蠢, 也总算听懂了圣上的弦外之音。
他立马和外室撇得干干净净, 还把好不容易救出来的蕊心丢进了青楼里。
穆璋仪听说此事时, 沉默了许久。
我问她:「可是心有不忍了?」
小妮子摇了摇头, 却又点了点头。
「蕊心做出许多坏事,该有坏的结局。可……好似不该是这样。」
我也叹了一声。
但奈何,这也好似是蕊心最好的结局。
25
小妮子和黄小姐等人仍旧常常来往。
黄小姐来府里时,还会常常盯着我叹气。
我知道, 文青蓉还是公主的伴读, 她怕我拖累了小妮子。
我却朝人勾了勾唇。
她不知道,朝阳公主那日在宫中, 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朝我讥讽一笑。
「姜姑姑,本宫让文青蓉做我的伴读,你可有怨?」
我摇头。
「公主让她入宫定有您的深意, 何况,公主不会害老奴。」
朝阳笑了笑。
「是,本宫需要这样的伴读,可以日日帮本宫研墨递纸, 还要在地上跪一个时辰,偏偏她还要视本宫为洪水猛兽,不敢轻慢一分, 跪得也恭恭敬敬。」
所以啊, 公主哪是力保文青蓉,分明是去给我寻仇来了。
这话我不会告诉黄小姐。
正如穆璋仪也问过我:「姜姑姑与公主是怎么回事, 公主对您挺好的呀。」
我告诉她:「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
朝阳公主的秘密便是, 她找出了当年的杀母仇人,便是四公主的生母于嫔。
她想让我与她一同联手。
可是不能呐。
我虽教朝阳公主教得最久, 却也教过四公主。
朝阳公主是世上最拔尖最好的女郎, 四公主也不逊。
我不愿她们其中一人受到伤害, 所以我自请离宫。
朝阳公主和我怄了许久许久的气,最终拗不过我。
我望着远方升起的朝阳,不免落下一声叹。
我和公主, 注定殊途。
好在公主不再恼我,璋仪也很给我长脸。
日后我还要教很多很多小姑娘,就为了一个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