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戚登基那日,宫中撵出去一批人。
有不安分的宫女,有老迈的奴才。
我看着那内监,有一点不知好歹:
「公公,我也得走吗?」
那内监与我是旧相识,也有几分为难:
「陛下说旁人无所谓,冯姑姑您是一定要走的。」
我了然点点头,收拾了包袱。
细雪中回望宫墙,我忽然想起来九岁的容戚,曾死死抓着我的衣袖:
「阿姊,永远、永远不许离开容戚。」
1
我入宫时十三岁,头上只戴着一个素银钗。
从奉茶宫女到掌事姑姑,我在这四方红墙里熬过了二十年的光景。
贵人送过我珍珠,皇后赏过我金瓜子。
最风光无二的时候,我还曾跪地,接过先皇赐的一副手串。
如今二十年过去,离宫这日,我头上还是一支素银钗。
还有包袱里三十两银,是遣散的抚恤。
那个姓陈的内监盯得严,生怕谁夹带了什么偷带出宫去。
唯独看见我,脸上笑起两堆肉,说话也客气:
「冯姑姑,您再瞧瞧呀,可别漏下什么值钱东西。」
我回头望了一眼屋子。
墙上挂着一只折翼纸鸢,是九岁的容戚摔倒弄破的,我们说了等修好再一起去放。
桌边靠着一盏半旧灯笼,我曾提着它,在雨夜中仓皇奔跑,去寻躲起来哭的容戚。
可惜后来春日多雨,总说明日、明日再去,就再也没去过。
还有那半旧灯笼,其实破了个洞,若是拿着不小心,风扑了就容易灭,就容易跌跤。
不过容戚也不需要了。
陛下寝宫灯火煌煌,子夜也亮如白昼。
我笑了笑,不忍误了他的差事:
「公公费心,没什么落下。」
走出苍露宫,天上忽然落了雪,细如柳絮。
「早听姑姑说起家在粟州,离宫后是回家去?」
我一怔,点了点头。
其实不是,但眼下这点小谎倒也不重要了。
「是,是要回粟州。」
「其实只要姑姑您低个头,陛下他也……」
「公公多保重。」
陈公公是个聪明人,便绝口不再提,欠身笑道:
「姑姑保重。」
一把桐油伞送到我手上,陈敬陈公公对我郑重一拜:
「这伞代我送姑姑一程,谢姑姑当日之恩。」
张伞抬眼望,我瞧见远处檐下,一瞥玄色衣衫。
细雪落额上,激起一点寒意。
待我仔细看时,才发现不是人影,是一只避雪的寒鸦。
2
雪下得愈发大了。
宫墙外,有与家人团圆,抱头痛哭的,有匆匆往驿站寻车问马,赶着回乡的。
只有我站在商铺檐下避雪,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飘来馄饨香气,我觉得有些饿了。
三文钱买了一碗馄饨。这会没客,馄饨摊的阿婆笑眯眯地同我攀谈:
「姑娘是从宫里来的?」
「是。」
「那姑娘一定见过皇上吧?」
我略想了想,若说容戚,我与他在苍露宫朝夕相处二十年,容戚的喜恶我比他自己还要清楚些。
若说登基后的容戚,我说不出什么。
阿婆见我不说话,便猜出我不是御前得脸的人,忙换了个话茬:
「听说是皇后娘娘慈悲,是她求了皇上,皇上才放宫女们出宫婚配呢。」
我想起徐婉贞的脸,她确如其名,出身大家,温婉贞静。
哪怕说起刻薄话,脸上依旧是温温柔柔的。
她和容戚说,冯春儿是个忠仆,为陛下尽忠二十年,如今陛下随便赏她些什么就是了。
若再觉得不妥,那再为冯姑娘指门亲事,侍卫或太医都好,体面又风光。
容戚并不说话,只盯着我跪在地上的背影。
我不愿意,磕了个头,编了个谎:
「奴婢家在粟州,有幼时定下的亲事。」
凤座上的徐婉贞大喜过望,点头赞叹:
「真是好痴情的一对鸳鸯!险些误了你!」
容戚变了脸色,落在我颈上的目光沉了沉。
他已经不是九岁的容戚,不是那个饿到掏老鼠洞找吃的,怕我走就哭着鼻子拉我衣角的容戚了。
瘸子好了腿,总先丢拐棍。
眼前的容戚目沉如水,不辨喜怒,半晌才是沙哑的一句:
「……也好。」
我磕头谢了恩。
馄饨一不留神烫了舌头,我回过神点头:
「是,皇后娘娘和善慈悲,是个很好的人。」
「真好,打来打去好些年,如今这天下可算是要太平啰!」
雪小了,我拿起伞要走。
当初爹娘拿着我卖身的钱,带着弟弟逃了荒。
那会我跟着人牙子,船行过粟州。
眼前家乡雨色蒙蒙,四处奔走讨生活的粟州货郎触景生情,唱粟州小调:
「前世不修,生在粟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那年我十三岁,也被往外一丢。
所以刚进宫时,我怕身后无人,会遭人欺负,就扯谎说家在粟州,有爹娘等我回去,我不会一辈子留在宫里。
如今无处可去时,我竟然真的犹豫要不要买一张去粟州的船票。
正想着,身后古董行,传来讨价还价的声音:
「这可是内造的货!若不是我姑姑出宫,哪能带出来?一百两已经是便宜你了。」只看嘴上一个黑痣的男人扯着嗓门,「小伙计,你不识货呀!」
「这做工不假,只是要等掌柜的来了仔细瞧瞧。」古董铺的小伙计擦了擦额上的汗,为难地赔笑。
黑痣男人作势要走,小伙计急得快哭了,说自己讨口饭吃不容易,不敢随便定这么大的买卖,若出错了要自己掏钱赔的。
不知哪位姑姑这么有本事,能在铁公鸡之称的陈敬陈公公看管下,偷带这么大个花瓶出来。
我觉得有趣,便回头瞧了一眼那美人觚。
「这不是内造的。」
黑痣男人猛地瞪我一眼:
「瞧瞧这釉,姑娘说这话也不怕打了牙?」
我抿嘴摇摇头:
「我倒是不懂什么釉,只是觉得跟我看到的不像。」
我伺候过容戚的母妃,那时她还没有自戕,还是风光无二的贵妃。
那时苍露宫还不是冷宫,天下奇珍海水一样淌进宫里。
别人一辈子也瞧不见的稀奇玩意儿,苍露宫的宫女每日收拾得都要腻烦。
黑痣男人撸起袖子要吓一吓我,却看见陈敬送我的桐油伞上,一方小小的印鉴,便识时务地哑了火。
「你这人不识货!我不卖了!」
黑痣男人悻悻地走了。
不等小伙计连声道谢,身后传来一声赞叹:
「难怪姜某觉得姑娘气质谈吐皆不凡,原来是宫里来的。」
看见眼前这位发福的中年掌柜,我欠了欠身。
生意人眼神毒辣,他瞧见了我未盘的发,臂上包袱和靠在门口的伞,便猜了个七八。
免去寒暄,伙计上茶。
茶是玉露,喝过两杯,姜掌柜豪爽笑道:
「姑娘方才仗义执言,姜某就看出姑娘性子直爽,便不拐弯抹角了。
「明年宫中选秀,姜某上头有位主家,想为家中小姐们聘一位宫里出来的教养姑姑。
「也求访了许多,不是畏手畏脚,便是偷奸耍滑,要么连正经世面都没见过。
「姜某可做保,主家绝对不会亏待姑娘,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眼下没有地方落脚,我点了头:
「但我有个条件。」
3
「她当真走了?」
寒鸦驻足高台,很悠闲地啄了啄羽翼。
檐下是穿着玄色衣衫的容戚。
「回陛下,冯姑姑走了。」陈敬明白主子的心思,「奴才还多嘴问了一句,冯姑姑说要去粟州。」
「……她有没有悔意?还说过什么话吗?」
陈敬心里叫苦。
「没有,冯姑姑只同奴才告了别。」
「没有说过位分,也没有怨怼之言吗?」
「冯春儿什么也没说。」
徐婉贞说得对,这是冯春儿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
想必要不来三五日,她就会低头回来,欢欢喜喜接受贵人的位分,从此安分守己,不生事端。
这样的人容戚见过太多,仗着恩情恬不知耻地勒索赏赐。
当初太上皇落难时,曾受人一饭之恩。
太上皇回宫后酬谢了那人十两黄金,那人不知感恩,还觉得给得太少。
总到处宣扬太上皇当初落魄地去喝马尿,啃树皮,如今忘恩负义,薄待恩人。
太上皇震怒,将他拉出去砍了。
至此才平息了议论。
而徐婉贞和她不一样,徐家和她都守着当初和母妃定下的约,高门贵女的徐婉贞有那么多王公贵族不嫁,硬是等他到了二十六岁,都等成老姑娘了,也没另许人家。
徐婉贞说,底下的奴才都是这样,要么讨好风头正盛的主子,要么将宝押在失势的主子身上,赌对了就是一生荣华富贵,对冯春儿这样的人,可以想个法子试她一试,看她是不是真的忠心。
如果是真心侍主,也不会在意荣华位分。
如果是工于算计,一定会追悔莫及,从此安分守己。
可她什么也没要,编了个谎走了。
过了五日,依旧没有消息。
容戚有些坐不住了。
想必是带走了不少金银细软。
毕竟这么些年在宫里,她为人善良实诚,不少主子看重她,连底下人都巴着孝敬ťû⁽,讨好地喊她一声姑姑,容戚见过那些得势的公公姑姑,个个富得令人咋舌,想必上赏下孝,她攒了不少银子。
「你看着她离宫,可带走了什么?」
「皇后娘娘说,不许宫人带走宫里赏赐,姑姑在宫里待了二十年,二十年的宫人只按例给了遣散的三十两银,姑姑就带了这些。」
三十两银子够做什么?
除去回粟州的船费,安身的费用,她怎么吃饭?
难道她还真信了自己编的谎,以为有个良人在家等她呢?
「她什么都没带?你们平日里孝敬讨好呢?我不信她没攒下什么体己。」
「也孝敬,可冯姑姑从来不要我们的,说宫里头奴才都是苦命人。」想到当初冯姑姑的恩情,陈敬擦了擦眼睛,「冯姑姑走的时候,还了当初欠旁人的钱,说三十两银,也是奴才虚估的数,可能还了旁人的钱,剩下的并没有这么多。」
容戚说不出话了。
他心里闷闷沉沉的。
他想过很多可能。
想过冯春儿精于算计,想过她是用二十年陪着失意落魄的自己,去赌荣华富贵。
唯独没有想过,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是真心待他。
如果她捧着一颗真心,他把她的心伤得这么重,该怎么挽回。
「……要不要奴才去查查。」
也许,也许她离宫后就是过得很好呢?
「离宫的宫人,都做些什么养活自己?」
「不瞒陛下,奴才这样的,置办些私产宅子,有个养老的地方。」
容戚知道,冯春儿没有。
「若是没有私产呢?」
「哎哟,那就苦了!奴才还见过宫里头体面的姑姑,出去给人洗衣做饭,还挨打挨骂的呢。」
……挨打挨骂。
容戚心里不自在了。
正说着,外头徐婉贞传了宫女来问陛下今晚在何处用膳。
「不吃了,去苍露宫。」
苍露宫几乎是冷宫了。
先皇在时,这里就荒废了,没有妃子愿意住在这里,都嫌弃它晦气。
容戚登基后,更不许人动这里的东西。
正宫后头有个奴婢们住的小房,阿姊在那里住过一阵子。
房间里头挂着一只折翼的纸鸢,毕竟是外头的货,做工粗糙得不像话。
容戚记得,他羡慕兄长都有纸鸢,阿姊花了钱托人从宫外捎带进来的。
可惜那纸鸢便宜,他年纪也小,一不小心将它挂在树上,纸鸢折了翅膀。
阿姊就哄他,说咱们明日、明日再去。
确实是哄他的,因为阿姊没有钱,只有洗不完的衣服,能陪他时间并不多。
还有那一盏灯笼,阿姊提着它,在雨夜里奔跑,找到宫墙下抹眼泪的容戚。
自己光顾着想念母亲,哭得伤心。
却没有发现阿姊跑得急,摔破了腿,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回去看时,阿姊的裙子摔破了,膝盖上都是血。
她的腿脚本来Ţṻₘ就不好,如今摔得狠了,天冷时更加怕寒,连走路都会疼。
容戚在床边坐了一会,却看见遗落在床边的小册子。
那是阿姊的账本。
下人用的东西,纸不是好纸,墨不是好墨。
年岁久了,又受了潮,看不出多少字了。
容戚模糊看到进项,又看到赏赐和支出。
那些一吊半两的碎银,总是加加减减,落在两个小小的「容」「病」字上头,就归了零。
容戚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守着病床前的母妃时。
母妃已经病得很重了,她心死时,甚至不愿求生。
任由自己跪在床前苦苦哀求,她还是将那些药都吐了。
自己也是这样怕,怕她像母妃那样,就这么丢下自己。
任他如何哀求,可母妃还是走了。
他好像从来都留不住任何人在身边。
就像陪伴了他二十年的阿姊。
原来一颗心可以坚强到陪他熬过二十年的风雪。
可以脆弱到捕风捉影的猜疑,就轻易将她吹破。
见容戚哀痛不语。
陈敬何等人精,一拍脑袋,忙跪下:
「哎呀!奴才得打听打听,当初冯姑姑拿了奴才的伞走,还没还呢。
「那可是正儿八经泸州贡上的,七十二根蜀地楠竹做的骨,这样的好伞整个宫里也找不出十把,万万不能丢了。」
4
聘我的是京城姜家。
姜家有两位小姐,长女姜明珠十六岁,次女姜宝儿十三岁。
发妻三年前病故,怕后母委屈了两个女儿,姜家主君姜谢川没有再娶。
在我见到姜家两位小姐前,这位谦和温煦的姜家主君就一拱手,略含歉意地三番交代:
「长女姜明珠安静沉稳,我倒不大操心。
「只是我这个小女儿性子骄纵,姑娘要多费心了。」
我略点点头:
「姑娘有些脾气不是坏事,总好过泥人性子,任人揉捏。」
话音刚落,就听见穿廊的珠帘被摔得噼啪作响。
是姜宝儿在偷听,听到父亲说自己坏话,不高兴了。
接连三日,她都告病不肯来。
「姑姑别和我这个妹妹一般见识,说句不怕姑姑笑话的话,我并不想入宫,可是最好是我能入选,宝儿脾气太大,怕将来进宫闯祸。」
姜明珠希望自己能入宫,学起礼仪规矩总是很认真。
「……冯姑姑,我听说皇后娘娘与陛下是青梅竹马?」
姜明珠并不掩饰眼中的羡慕:
「我听说陛下还是皇子时不得重视,那时皇后娘娘还是公主伴读,能在宫中走动,常送些吃食给陛下。
「她甚至还冒死守在苍露宫,怕旁人对年幼的陛下下手,一粥一饭都自己试过毒,才给陛下吃。
「陛下登基后,也不忘旧日的情意,二人终成眷属。」
我哑然失笑。
姜明珠可能要失望了。
「姑娘若是进宫了,千万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青梅竹马,也不要议论陛下的过去。」
姜明珠不解地问:
「为什么?」
因为那些徐婉贞和容戚青梅竹马的故事。
其实都是我和容戚的过去。
那时我入宫半年,在浣衣局洗衣。
冬日连着十日没有太阳,误了纯贵人的差事。
那时我还不懂宫里的规矩,赔笑着辩解了一句,是日头不好。
纯贵人宫里的嬷嬷抬手就是一巴掌,罚我在长街跪上四个时辰。
那是大雪天,膝下的雪水化了又结。
两个时辰过去了,我腰下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是容戚的生母、柔贵妃的轿辇经过,见我可怜,留我在苍露宫,做些洒扫收拾的活计。
可这样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太久。
第二年元宵,苍露宫不知为何,一夜间被皇帝厌弃。
柔贵妃连同容戚一并幽禁苍露宫。
这些日子里,与柔贵妃不对付的妃嫔们趁机踩上一脚,调走了宫女和太监。
午饭时,整个苍露宫寂静得像坟。
我端着稀粥和馒头,小心翼翼地叩响了门。
我其实很怕,因为陛下才赐死了柔贵妃身边的两个近侍宫女。
卧房冷得像冰窖,容戚跪趴在床前,像幼兽警惕地守着母亲。
他又脏又瘦,全然不像当初在贵妃怀里撒娇的玉团子。
见是我端着饭菜,容戚眼中戒备不减,却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你是谁?怎么不走?」
我跪在地上,将饭食捧过头顶:
「奴婢冯春儿,三个月前贵妃娘娘在长街救过我。」
容戚怕饭菜有毒,不敢吃。
我咬了一口馒头,又喝了一口粥,他才敢动。
容戚跪在床前,将粥递上前,小声哀求:
「母妃,你吃呀,容戚不饿。」
床幔影影绰绰,床上人毫无生气。
皇帝不肯见她最后一面,柔贵妃被草草妆裹下了葬。
容戚抱着宫女的腿,不肯让她们带走母妃。
「贵妃娘娘在这里过得不开心,殿下放她走吧。」
容戚怔怔地松开了手,他看见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春儿姐姐,你带我去见父皇!我要去问父皇,我母妃她受了很多委屈!一定有很多误会!」
长街为自己辩解时落下的腿伤并没痊愈,我拉住了容戚:
「殿下,误会和委屈都不重要。」
容戚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是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那一晚是惊蛰,京城雷雨轰隆。
苍露宫如暴雨中飘摇的孤舟,失恃幼兽躲在我怀里,嚎啕了很久很久。
久到眼泪湿了我衣襟,将盐一并浸入我心里。
容戚怕黑也怕打雷,他死死抓住我的衣摆,睡梦中还不忘一次次要我答应他。
春儿阿姊,永远不会离开容戚。
陛下要见他,容戚又怕又怒,不知道父皇要如何处置自己。
我为他稍加梳洗,整理衣冠。
「柔贵妃薨逝时,可曾说过什么?」
容戚说,母妃前几日还在咒骂父皇薄幸!妃嫔算计!
我拢了拢他额上碎发,瞧见窗台下柔贵妃伴驾时,常弹的那张ťũ₅焦尾:
「殿下记住,贵妃娘娘薨逝前,抚着那尾琴垂泪,什么也不曾说过。」
容戚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很爱哭,也很聪明。
在得知父皇想贬斥他去千里外的雍州时,容戚看懂了父皇听见焦尾时恍惚的神情,没有求情没有埋怨。
他只是仰起头,红了眼圈:
「雍州很远吗,戚儿还能看见父皇吗?」
我想从那时起,容戚已经知道自己要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
柔贵妃尾七那日,纯贵人晋了纯妃,容戚归她抚养。
纯妃并不喜欢容戚,私下总苛待他。
饭菜是馊的,衣衫是薄的。
但我会把自己的吃食省下来给他。
宫里发下御寒的冬衣,拆一拆里头的棉絮,也勉强叫两个人冻不死。
容戚为了活命不得不讨好纯妃,后来纯妃病了,太医说要露水入药。
深秋时节,他可以忍辱负重,在占星台跪上一夜,为纯妃虔诚地求一盘露水。
是我呵着手,彻夜不眠地陪着他。
连待我很好的何姑姑离宫前,都叹了口气劝我:
「春儿,聪明的奴才都会挑个好主子。你欠下的恩情已经还完了,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做Ťù₊打算。
「将来回粟州,找个好人家婚配,安安稳稳度日,不要痴心妄想了。」
何姑姑不知道,我是打算过的。
刚入宫时,我想攒上几十年的工钱,等个恩准放出宫去,像何姑姑那样置办个小宅,买一张花梨木床,再买个摆得下一菜一汤的小桌,我就再不用睡腿都伸不直的通铺,也不用端着碗坐在台阶上吃饭了。
我也没有痴心妄想过什么。
只是那天容戚哭得那样伤心,让我看见了十三岁被爹娘丢下,那个雪地冻得落下病根的自己。
那时的我也哭得那样厉害,可路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对我伸出手,为我擦一擦眼泪。
但是攒钱可真难啊,我比旁人洗更多的衣服,做些缝补的活计。
可容戚一场大病就吃进去我一张花梨木床。
我瞒着容戚写了个小小的账本,上头的赏赐工钱写写画画,落在「容戚」二字上,总是白干了一年又一年。
容戚看见了账本,耍赖着往我身边缩了缩:
「母后张罗着要给哥哥们选妃了,但是我欠阿姊这么多钱,只能把自己卖给阿姊抵债啦。」
「殿下有看中的姑娘吗?」
「她们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们,容戚永远只喜欢阿姊。」
那句喜欢,叫我心头无端一颤。
无人处他总唤我阿姊。
他已经十七岁,这个年纪说的喜欢太无赖了,又像情话,又像玩笑。
所以可以算数,也可以不算数。
5
姜宝儿的病装到第七天。
终于在父亲的呵斥中,姜宝儿不情不愿地坐在了窗下。
「我早听人说过,这次撵出宫的都是陛下厌弃的奴才,冯春儿她肯定也是被撵出来的!
「不然她怎么心虚,让爹爹不要跟旁人提起她?」
一众丫鬟婆子等着看好戏,姜宝儿像一只得意的小公鸡,抬起下巴看着我。
我不气不恼,静静地看着她:
「不错,我是被陛下厌弃撵出宫的。
「那你知道,什么样的女子会被陛下厌弃吗?」
姜宝儿怔住,吞吞吐吐道:
「我、我不知道,当然也不需要知道!我家世好,嘴又甜,爹爹说了没人会不喜欢我!」
又见没能难住我,她气呼呼地丢下书跑了。
「宝儿性子古怪,姑姑不要跟她计较。」
姜明珠看着我,还有一点不安:
「只是姑姑,陛下不喜什么样的女子?」
说话间,外头的雪絮絮地下了。
容戚二十七岁那年,先皇病得很重了。
皇子们轮流侍疾,而我要教导新进宫的宫女们,不常在御前伺候,已经不大见得到容戚了。
上一次见他,是他在陪徐婉贞放风筝。
他在徐婉贞耳边说了什么,引得她低头捂住嘴笑,连手中的风筝线都拿不稳。
那风筝摇晃着掉在我脚边,容戚看见是我,不自然地笑道:
「冯姑姑,辛苦您捡过来。」
徐婉贞看见我,笑得温柔:
「我听容戚提起过你,他夸你是个很忠心的奴才。」
我应该是宫里最后一个知道,容戚和徐婉贞议过亲的人。
只是后来柔贵妃薨逝,生了许多变故,拆了这对娃娃亲。
徐婉贞等他等到至今大龄未嫁,一片痴心可鉴。
如今破镜重圆,分外珍惜。
更何况容戚登基,有先皇对柔贵妃的思念,对容戚的亏欠,还有徐家的助力。
所以封徐婉贞为后,是一件没有悬念的事情。
所有人猜测的是冯姑姑对陛下恩重如山,陛下会给冯姑姑什么,或是冯姑姑会跟陛下要什么。
那日我去送茶点,听见容戚说:
「冯春儿是个忠仆,朕不知该赏她些什么好。」
「虽是忠仆,也太有心计了。」徐婉贞笑道,「难为她一个小小奴婢,竟然这么聪明,会拿捏人心,既能一句话打动先皇,待在浣衣局四年,还能让先皇想起来,提她到御前奉茶,又押中陛下登基,倒真让她赌赢了。」
容戚语气不悦:
「朕猜她会要个妃位,不然就是嫔位。」
「陛下不如试她一试。」
我坐在宫墙下想了很久。
连雨打湿了裙摆都没发觉。
我并不难过,只是算着再从头攒一个小宅子,一张床和一个桌子要多久。
我不如徐婉贞说得那么聪明,这么简单的算术,我竟然坐在雨里算了很久,算到两眼疼得厉害,也没有算明白。
后来容戚来我这,说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但告诫我不可妄想,位份只能是妃位以下。
我痴心想过做容戚的妻子,却从没有妄想过做皇帝的妃子。
正当我想着是要粟州的宅子,还是京城的院子时。
外头传来责罚宫人的声音。
那是陈公公不小心打碎了徐婉贞最喜欢的玻璃盏,被罚二十板子。
我想了想,看着容戚:
「心愿我不要了,容……陛下恕了他的罪吧。」
徐婉贞用团扇半掩面,望向容戚时,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位份,以退为进也确实聪明。」
进也好,退也好。
那内监被打得凄惨,哭着喊娘,让人听着实在不忍心。
「旁的你不要了?」容戚急切地看着我,「妃也可以,再定个封号,也是尊贵……」
我不想再去辩解,摇摇头:
「不要了,如果陛下还念着当初的情分,奴婢斗胆请陛下开恩,放奴婢出宫,奴婢有门幼时定下的亲事,他还在等奴婢回去。」
一口一个奴婢,容戚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但也许在他看来,这也是我的一步棋。
因为他知道,我并没有家能回,更没有谁在等我回去。
6
外头雪压断了一根老树的枝丫,雪声簌簌。
我看着姜明珠,略缓了语气:
「……陛下最厌恶的,便是虚情假意和太过聪明的人。」
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说话间。
外头刘婆子撩起帘子探头进来,满脸喜气:
「二位小姐好,冯姑娘好。」
婆子问好后,往我手里塞了暖毡并汤婆子:
「咱家主君懂些医术,看出姑娘膝上有旧疾,特让咱送来的。」
我道一声谢,却摸到暖毡里头,一枚质地温润的同心玉。
刘婆子拉住了我的手,左看右看,低声说:
「主君孤孤单单这么些年,也有许多人家来打听,可从来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呢。」
我被她拉着手,尴尬地不知如何接这话时。
姜宝儿进来了。
她狠狠推了刘婆子一个跟头,刘婆子哎哟一声跌在地上。
她气得眼里带泪:
「我就知道你也没安好心!就想着攀上我爹爹!跟那些贱婢没有两样!
「阿姐,你和她这么要好,是不是忘了阿娘了?」
不等姜明珠斥责,姜宝儿扭头哭着跑了。
晚饭时,姜谢川同我赔不是,说这个孩子被他惯坏了,已经派婆子去寻她,一定让她跪一跪祠堂反省。
「不要紧,那孩子只是太想阿娘了。」
姜谢川被我说得触动心事,他叹了口气:
「我也有意为两个孩子再寻个人看顾,相看几回,宝儿总大吵大闹,她不喜欢就作罢了。」
我静静听他说。
「其实我也曾跟旁人打听过姑娘的事,问过的人,没有一个说姑娘不好的,可见姑娘人品。
「我这样的人半生已过,也不愿弯弯绕绕,把好意弄坏了,只想问姑娘,若是无处可去,姜家虽小,也愿意为姑娘避避风雨。」
我起身将那枚同心玉轻轻放在桌上:
「这个点还没找到宝儿,她该饿肚子了。」
姜谢川也是聪明人,便知趣不再提,又去传婆子问晚饭。
婆子说还没找到姜宝儿,姜谢川摆摆手:
「随她去吧,我们吃饭。」
我想,我知道姜宝儿在哪。
她在亡母房间的后院里,躲在山石下哭。
没娘的孩子受了委屈,都找一样的地方哭。
「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姜宝儿敌视地看着我。
她像个炸了毛的猫儿,连珠炮地质问我。
本来是很有气势的,如果她肚子没叫出声的话。
我将怀里的热糕递给她:
「你把这糕吃了,我就不打你爹爹的主意了。」
姜宝儿本不想理我,可架不住哭饿了。
她一把抢过糕,赌气地大口吃着:
「我讨厌你,也讨厌姐姐和爹爹。
「你们这样的人我见过好多,都说什么想对我好,其实算计着更多。」
她明明说着很硬气的话,眼泪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我真的好想我阿娘,每回我哭,阿娘都会来哄我。
「但那是我阿娘,你来找我干嘛?你想要什么?」
这性子真是和容戚一模一样。
又要人走,又怕人走。
我叹了口气,递过去手帕:
「想让你别哭啦,冬天的风一吹,脸上会长冻疮,很难看的。」
到底是个小姑娘,听说要生冻疮,连糕也不吃了,忙去擦眼泪。
看我笑盈盈地看她,姜宝儿轻哼一声,又很尴尬地将头别过去:
「你真的不想嫁给我爹爹?」
「不想。」
「我爹爹人好又有钱,你干嘛不想?」
「等哄好你,我就能拿两份月钱,攒够钱我就回粟州嫁人啦。」
姜宝儿又不高兴了:
「……你要嫁的那个人、那个人比我爹爹还好吗?」
小姑娘的心思比山路还曲折,我有点哭笑不得,又不得不赶紧编了谎来安慰她:
「是很好的人,他比你爹爹还有钱,也比你爹爹好看。」
总编这样的谎,连我自己都信了大半。
好像真有个人在粟州等我很久。
「……那总不能比我爹爹性子好吧?况且我姐姐性子也好。」姜宝儿吞吞吐吐地看着我,「……其实我、我的性子也很好的。」
「是啊,宝儿性子也好。」
见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姜宝儿急得连糕也不吃了,一把将糕塞回我手里:
「你再考虑考虑!宝儿跟你保证,这天底下不会有比我爹爹还好的人了!」
一回身,我看见姜谢川站在身后。
宝儿说的这番话,想必他也听到了。
见姜谢川沉默,急得宝儿跺脚去晃他的手:
「爹爹,你别傻站着,快说句话呀!」
不等宝儿着急,一个身影急切地自姜谢川身后向我奔来。
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他跌跌撞撞,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像珍宝失而复得,两滴热泪落在我脖颈。
我听见他哀求的声音,一如二十年前那个苍露宫失恃的幼兽,固执地拉住我的衣袖,要一个一生一世的承诺:
「阿姊,你为什么不回去,你不要容戚了吗?」
7
姜宝儿急了,用力将容戚推开,护在我身前:
「哪来的流氓!谁是你阿姊?」
府上没人知道容戚的身份,除了姜谢川和我。
这几日,姜宝儿怎么看容戚怎么不顺眼。
她叉着腰,把容戚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就是冯姐姐说的,那个粟州的男人?」
一旁的陈敬战战兢兢,汗都擦了三遍。
「不是。」
「是我。」
我和容戚同时开口,气氛瞬间尴尬下来。
姜宝儿何等聪明,一瞬间就明白了我并不喜欢容戚。
她更加得意:
「我看你也不怎么样啊,长得还行,你有很多钱吗?」
容戚想了想,点了点头:
「还算多。」
「那也没有我爹爹多,我爹爹可不止这一处宅子,我们在乡下还有几个庄子呢!」
这回擦汗的人变成了姜谢川,他忙拉住姜宝儿:
「不许胡言!刘婆快把这个逆女带下去跪着!」
「我才不要!爹爹!我好容易劝冯姐姐考虑考虑给你当老婆!这个臭流氓又是从哪来的!」
姜谢川站不住了,慌忙跪地告罪:
「ƭüⁱ裴公子恕罪,我这女儿年幼,求公子不要和她计较!」
我护着姜宝儿在身后:
「容……,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不要为难他们。」
我怕宝儿再说出什么触怒容戚的话,便与他去了里间说话。
「阿姊,和我回去吧。」容戚急切地去拉我的手,「是我不该,不该疑心试探你,你是不是怨我,是不是生我气了……」
我摇摇头,觉Ťű̂ⁱ得好笑:
「陛下何来试探一说,奴婢忠心侍奉主子二十年,心中感恩主子宽宥待下,不曾有一刻生出怨恨。」
「阿姊你不要说这样生分的话,当初、当初我只是糊涂,以为你心里有私,对我好只不过是想要搏一个前程……」
「陛下糊涂了,您的姊妹只有两个,如今都在公主府住着,虽然奴婢已经不在宫里当差了,陛下还是照旧唤我一声姑姑吧。」
「阿姊!」
容戚死死抓着我的衣袖,不肯放手,
「求你……阿姊……我求你了……别这么和我说话……
「是我糊涂,是我见惯了那些虚情假意,我分不清……我分不清楚了才想试你……」
他红了眼睛,好像我又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苍露宫的孩子。
他在暴雨中绝望地嚎啕,并不知道为何身边的人总要丢下他。
「我已经知道徐家并不是只押中我一人,甚至徐婉贞这些年未嫁,也只是他们押着注……
「我冷待徐婉贞这些日子,徐家并不恼怒,他们还有很多待嫁的女儿,都可以送入宫……」
容戚真的糊涂了。
他和徐婉贞的故事,并不需要和我解释什么。
我只是一个奴婢,如何敢过问帝后之间的龃龉?
「陛下说笑了。」
「阿姊!你看在我母妃的份上,应我一声,别不要我好不好?」
他提起柔贵妃,我怔住了。
看他赤红着眼睛,惶恐地拉着我的衣袖,生怕我再弃他而去。
我深深叹了口气:
「容戚,那天教你在先皇面前不辩,我不是满肚子心机和算计。
「因为我十三岁,爹娘把我卖给人伢子,阿爹不舍地把我抱在怀里时,我知道他其实还有些钱,只是不愿留下我罢了。
「阿娘说了许多遍不是不爱我,说他们其实不愿意这么做,还要我不要恨他们。
「你看,他们这样说,却又那样做。
「他们哭得那么伤心,仿佛是我不要他们了。
「后来我就明白了,他们把心藏起来了,没有分给我一点,那些爱我的话都是他们说给自己听,拿来骗自己的,让自己良心好受。
「他们这样的人薄情,却要别人真心,还要别人伤了一颗心还无怨无悔。
「你只能用虚情,去骗他们假意。
「容戚,我只是比你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可我宁愿自己永远不懂这个道理。」
外头雪停了很久,月亮映着雪色,将人的心照得分明。
也让我看清他脸上,尽然是泪。
「容戚,我其实也没那么清高。
「知道你娶了徐婉贞,我难过了一下,但没有难过很久。
「我很快就哄好了自己,我没有妄想过什么妃啊嫔啊,我没出息,想着做个贵人,也是可以的。
「如果我的身份低贱不配为妃,旁人议论起来,我也不愿你为难。
「那我就做个膳房或者织衣局管事姑姑,我们就不用像从前那样为吃穿发愁了。
「我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过你原来如此看轻我。」
那一日,我差一点就说服了自己,对荣华低头,当个妃子。
毕竟从前为了几两碎银,我已经不知自己和旁人求了多少情,低了多少次头。
可听见宫人议论陈公公打碎的那个玻璃盏,他们叹了口气,说这玻璃盏只是看着厚实,其实很脆,根本经不起磕碰。
真心亦是如此。
你若好生安放,她永远不会坏。
可你不Ŧṻ⁷能把她摔在地上,还怨她易碎。
「出了宫我发现,攒钱好像没有宫里那么艰难。
「我问过了,粟州的宅子便宜, 偏一些再小一些, 再加上好说话的主家,旧的木床桌椅也一并送了, 都不要百两银子。」
见我意已决,容戚眼底哀求:
「阿姊, 你再等我些时日, 来日、来日我们可以一同隐居粟州。」
我摇摇头, 一点点抽回他攥着的衣袖:
「这样任性的话, 请陛下不要再说了。」
对容戚,阿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
对陛下,我躬身深深行礼:
「陛下若是念着过去奴婢伺候的情分,赏奴婢些银钱安家就是,奴婢感激不尽。」
8
冬日最后的雪在前几日都下尽了。
姜宝儿贴在墙上的九寒图,八十一朵梅都画完了。
如今是连着七日的晴天, 刘婆说往后日日是好日。
天暖时, 姜家姐ťů⁾妹的课业也尽了。
我托陈敬捎句话, 希望来年容戚可以免去姜家姐妹选秀,许她们另行婚配。
姜明珠不愿入宫,而姜宝儿的性子也实在不适合关在四方宫墙。
在一个无风无雨的春日,我启程去粟州。
渡口边, 姜宝儿舍不得我,抱着我的腿, 哭得说不上话。
「宝儿那天推了刘妈, 你有没有和刘妈道歉呀。」
「……有。」
「别哭啦, 粟州的玲珑糕最有名,等冯姑姑回来,给宝儿带好不好?」
「……那姑姑要快点回来, 糕冷了就不好吃了。」
船行了,两岸皆是雾蒙蒙的新柳。
船上几个行人无事打发时间, 便说到了皇帝废后的消息。
那些宫闱秘事,船上的人们讳莫如深,只说无情最是帝王家。
有情也好,无情也罢,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想知道, 粟州天气水土如何, 冬日可冷不冷。
那粟州来的船夫无事可做,见我搭话便起了劲。
粟州民风淳朴,又热情好客,听我夸赞粟州,他喜得要唱上一段粟州小调。
我以为他要唱那货郎唱的曲子, 说自己前世不修,生在粟州,十三四岁, 往外一丢。
再看日头正好, 两岸新柳春意勃勃,我实在怕他扫兴。
船夫猜出了我的心思,却摆摆手,得意唱道:
「金满仓银满仓, 粟州米仓满当当。
「夏不热冬不寒,一年皆是好风光。
「桂花好春景长,我乡亦是君故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