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信奉吃苦教育。
弟弟為了攢學費,暑假連軸打工一個月,每天碎片式睡覺。
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在 ICU 躺了三天。
我火急火燎地趕去醫院,還給我媽轉了我所有的積蓄。
病房裡,我媽哭哭啼啼拉著我和弟弟的手:「你們兩個經過了考驗,媽媽今天跟你們坦白,咱家不窮。你們看,這是咱家的存款。」
我看了一眼手機介面,上面明晃晃的八位元數字模糊了我的眼。
我淚流滿面:「可是媽媽,我得胃癌了。」
1
我媽從小就告訴我和弟弟,家裡窮,我和弟弟指望不上她和爸爸。
上學時,別的同學都有好看的文具盒和書包。
我和弟弟用著家裡舊衣裳做的破布袋,撿姨媽家姐妹洗不乾淨的卡通書包。
等我們大些,媽媽一到寒暑假就把我和弟弟安排進廠裡,讓我們自己掙生活費和學雜費。
我們很聽話。
所以爸爸媽媽逢年過節都會當著親戚長輩的面誇我懂事不物質,以後肯定好找物件。
還說弟弟那麼小就能理解父母賺錢的不易,路上見到礦泉水瓶和紙盒都帶回家,賣的錢還知道上交。
一件黑衣服,我和弟弟能穿到洗得發白滿是補丁。
一張草稿紙、一只用完的筆芯我們都會帶回家攢起來賣廢品。
一根用到只有小拇指長的鉛筆。
用了六年的橡皮丟了,我和弟弟還會找遍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被老師鄙夷瞧不起,被同學孤立嫌棄,被親戚長輩開玩笑說我們是撿來的孩子。
這些我和弟弟都不在意。
因為我們的父母也是這麼過來的。
他們小時候,吃不起飯就啃樹皮,偷橘子,一件衣服能穿幾十年。
我們現在日子好了,不缺吃不缺穿,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只要我們一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們的日子只會越過越好。
可是,我怎麼能生病呢?
弟弟還沒畢業,爸爸媽媽失業賦閑,只能靠我一個人撐起這個家。
如果我倒了,他們怎麼辦。
2
我媽聽完我說的話,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她盯著我的臉,仿佛在質問我是不是在撒謊。
可是她失望了。
從小到大,我懂事聽話,從不奢求祈願不屬於我的東西。
就算鄰居叔叔侵犯我,班裡同學把我關進廁所打罵我,老師跟著起哄的同學嘲笑我,老闆變著法地克扣我的工資。
我都不會跟他們說。
因為,我們家窮,承受不起任何風波。
如果我爸媽找上鄰居叔叔要報警,那我爸媽在這邊會混不下去。
爸爸媽媽是外來戶,能定居在這裡,費了很大的工夫。
要是同學告了老師,我和弟弟會被勸退,爸爸媽媽會很難做。
或許我們會就此輟學,可我想上學。
因為老師說,窮人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學,像我這樣的,更應該拼了命地學習。
老闆如果開除我,以我的學歷和能力,恐怕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所以老闆給我這個機會,我一定會知錯就改,好好努力報答老闆的恩情。
媽媽紅了眼:「巧巧,你在騙媽媽對不對?你從小就沒怎麼生過病,怎麼可能突然就得癌了?你是不是去的小診所,他們都是亂說的!」
我從包裡掏出一張診斷報告。
媽媽一把搶了過去,還說:「就算你真得了也沒關係,爸爸媽媽有錢,我們積極治療!」
我嗓子裡像是堵了東西,聲音有些啞:「媽,別白費功夫了,癌症是治不好的。」
我揚起笑容,拉過媽媽顫抖的手,輕聲說:「沒關係的媽媽,這輩子能當你們的女兒我很幸運,死亡並不可怕。你們有錢的話,就讓弟弟不要打工掙學費了,他有抑鬱症,不能焦慮,不能胡思亂想。」
弟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姐,你在說什麼胡話,你那麼年輕,怎麼可能得癌症!」
爸爸把報告單拿過去,從口袋掏出老花鏡戴上,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我坐在床邊,摸了摸弟弟的頭:「徐賀,對不起啊,姐姐不該在你最虛弱的時候說這種話,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
3
這時,老闆給我打來電話,我摁了接通鍵。
「徐巧,你負責的那個專案出了問題,林總說要跟你當面詳談,你一會兒去威斯酒店 205 房間,他在那裡等你。」
我緩和了下情緒,嘗試拒絕:「不好意思啊王總,我弟弟生了病現在還在醫院躺著,恐怕我今天去不了了,我請假之前已經把工作交接給趙芳了,她可以去談的。」
手機裡的王總瞬間暴躁起來:「你怎麼這麼不負責任?林總說了這件事由你全權負責,跟趙芳有什麼關係?別跟我說些有的沒的,就算你弟死了,你也得給我去,不然就給老子捲舖蓋滾蛋!」
我心下咯噔一聲,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弟弟,氣得怒火中燒,又不得不保持心平氣和的態度:「王總,你也是人,難道你家裡人就會永遠健康不會生病嗎?誰會好端端地詛咒親人……」
那端的王總嘴不太乾淨:「操,你這個賤皮子,竟然敢跟老子對著幹,還敢詛咒老子家人,你這工作不想幹了是吧!
「老子跟你說實話,飛翔的林總看上你了,還說你今天只要去,不僅這個項目給我,還會再給你拉幾個新項目。你這樣的女人,不就是想一步登天釣個金龜婿嗎?我現在給你這個機會,就看你能不能接得住!」
「我沒有……」
「別裝了,就你天天搔首弄姿、奴顏婢膝,一點脾氣都沒有,你這樣的人,天生就是伺候別人的命!你要是還想在元泰幹,就給老子聽話。」
我的情緒波動太過明顯,我爸示意我把手機給他。
我爸嗓門提高,正氣凜然:「不幹就不幹,怎麼了?誰稀罕你那一個月就四千的破工作,累死累活無償加班,週末還得隨時待命。現在我替我女兒正式通知你,我女兒辭職了,以後不要再給她打電話了!」
說完,我爸氣呼呼地就把電話掛了。
莫名地,我有些許失神。
無數次午夜夢回,在被鄰居叔叔欺辱的時候,被同學說我家窮得叮噹響應該去討飯的時候,我爸都會挺身而出,替我教訓他們。
如今,兒時的夢實現了。
可我卻不是很開心。
我暗罵自己。
人的欲望是無窮大的,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擁有野心。
媽媽用讚揚的眼神看向爸爸,拍手稱好:「這破公司錢給得不多,事還不少,早該辭了!也就巧巧能忍。」
可是媽媽,你忘了之前我說想辭職的那天,你雖然嘴上說著支持,轉頭就給我發了拼單砍價的連結,上面是廉價劣質的衛生巾。
我說這樣的衛生巾用多了對身體不好,容易得婦科病。
可你卻回了我一個笑臉的表情:「那能怎麼辦呢?現在賺錢不容易,爸爸媽媽沒用,你弟弟又在上學,你要是辭職沒工作了,媽媽連這個都不捨得用了。你說古代人來月經都怎麼處理的?媽媽乾脆也用月事帶得了。」
你還會在晚飯的時候只吃鹹菜,把唯一的肉菜放在我和弟弟面前,無所謂地擺擺手:「媽媽不愛吃肉,你們吃吧。」
又裝作不經意地說:「你們知道現在肉價多少錢嗎?十五塊錢,天哪,我們小時候幾塊錢就能買,不過那會兒我們也沒錢吃,只能討野菜,吃噎人的地瓜。」
她指著我爸嘿嘿笑著:「你看你爸現在都不吃地瓜,那是小時候吃得夠夠的咯!」
我們家窮。
我一直知道。
所以我的自卑和敏感是從骨縫裡溢出來的。
哪怕工作後我穿上了拼多多三十塊錢一件的新衣服,破了就當抹布,不再縫補。
也控制不住我為自己買東西付款那一刻的羞恥和愧疚感。
我沒辦法挺直腰板,在公司裡對不合理要求提出不滿。
只能在別人拼單買奶茶時默默起身接水,不敢底氣十足地說一句我不愛喝。
更何況,三十塊錢,能買十斤大米、一大塊豬肉,是我們家一個月的電費。
4
爸爸負責在病房照顧弟弟。
媽媽帶著我去找醫生開單子做全身檢查。
醫院的付費機器上,提示我要繳納 1808.8 元,是一個經濟型的體檢套餐。
可我在來醫院的路上,已經把我身上所有的積蓄八千塊錢全都轉給了媽媽。
後面還有不少排隊付款的人,媽媽去了洗手間。
我尷尬地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地擺弄著手機。
許是我弄的時間太長,後面有人探頭過來看我的介面,也有人不耐煩地說怎麼這麼慢。
我看了半天,媽媽也沒有從洗手間出來。
只Ṭũ̂₍好摁了取消,返回最初的介面把卡退了出來。
我坐在椅子上等媽媽出來,一見到我,她疑惑地問:「付完錢了?那你還不趕緊去抽血驗尿。」
我難以啟齒地開口:「我手裡沒錢。」
她下意識地問:「那你的錢呢?你不是剛發的工資嗎?」
我低著頭沒有回答,她突然像想起了什麼一樣:「你剛才是不是給我轉錢了?噢!瞧我這眼神,幸福社區那個房子到期了,我以為是她把半年房租給我了,我還想著怎麼這次這麼及時。」
媽媽掏出手機問我:「體檢套餐多少錢?」
我張了張嘴:「1808.8。」
叮的一聲,我下意識打開了和媽媽的聊天介面。
——請收款 ¥1808.8 元。
情理之中。
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校園時期。
小學時,每次學校要交錢的時候,都會使我和弟弟輟學的想法達到了頂峰。
如果不上學的話,就不用每次在課上課下被老師催促,最後以老師給媽媽打電話結束。
就好像能多拖一天,這個錢就不用交了一樣。
媽媽總是在老師掛完電話的那一刻,不情不願地從口袋裡掏出要交的錢,心疼地說:「上個學真花錢,學校天天讓交這個交那個,全都被他們貪掉了,當老師真賺錢!」
爸爸也會吐槽:「就是,錢扔ṱù⁾進去就跟打水漂了一樣。」
那會弟弟還小,藏不住心裡話,他倔強著小臉說:「昨天爸爸還說打麻將輸了一千塊錢,書本費才幾十塊錢,為什麼我們家交不起?」
媽媽會扯著嗓子罵:「徐建國!你竟然又去賭錢,還輸了這麼多!你說說,你今年輸的錢加起來有多少了!一萬塊錢有了吧!」
一萬塊錢,我沒什麼概念。
爸爸會隨手拿一個武器,朝弟弟扔過去:「你這個討債鬼,給你花錢還花錯了嗎?我打麻將怎麼了,老子辛辛苦苦上班就打麻將一個愛好,你還管著老子了!
「我活著不光是為了養你們,我還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花錢關你屁事!有本事你自己掙錢自己花啊!」
那時候,我和弟弟才深刻地意識到。
爸爸媽媽的錢,是他們的,跟我們沒有半毛錢關係。
我們的學費、吃喝,他們ťṻ₍承擔是情分,不負責的話,是本分。
他們把我們生出來,養育我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恩情。
我們不缺吃不缺穿,該知足的。
5
檢查報告出來了。
好消息是,這個病可以治。
壞消息是,我得癌了。
醫生拿著加強 CT 的報告單,扶了扶眼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媽。
「徐巧,二十三歲?」
他不敢相信:「你才二十三歲,為什麼會得這個病,你們有家族遺傳史嗎?」
我媽搖了搖頭:「沒有,我和她爸家裡都沒有得癌的,我們家巧巧從小就沒生過病,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情況。醫生,這肯定是誤診,你一定要仔細看看!」
醫生又重新看了下單子,面露難色:「如果需進一步確認,還要做穿刺,要是早期,切除部分胃後再化療幾期,還是有治癒的概率的。」
我媽緊緊捏著我的手,對醫生說:「做,我們家有錢治病,求求你醫生,一定要治好她,她才二十三歲,人生才剛剛開始。
「我可憐的女兒,年紀輕輕怎麼……
「你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跟媽媽說,你怎麼那麼要強啊!」
醫生打斷了我媽的哭訴,他問我:「你有不好的飲食習慣嗎?胃疼嗎?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媽搶答道:「我女兒從小身體就很好,從來沒跟我說過哪裡有不舒服。」
我深深看了一眼我媽,輕輕道:「胃疼,疼了大概有十幾年了吧,我一直有腸胃炎,疼得受不了就吃止痛片。」
說實話,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
我們家雖然一日三餐很標準,可是早上吃的是晚上剩的菜渣配饅頭,中午有時吃清水麵條,有時就不吃了。
餓的時候想想錢包裡的錢,也就不餓了。
到了晚上,媽媽會做三個菜。
可爸爸和弟弟吃飯速度快,媽媽在吃完一碗飯後看了看我的碗,便破口大駡:「你到底吃不吃?都那麼長時間了一點都沒動,不想吃的話就別吃了!」
說完,媽媽會一把奪過我的碗,把米飯和菜全都倒進垃圾桶。
餓極了我就學著他們的樣子狼吞虎嚥,可我的嗓子眼太細了,沒辦法咽下一大口米飯。
就算硬塞下去,腸胃會一夜不舒服,根本沒法入眠。
後來,媽媽倒的次數太多,我就把吃飯當成一種任務,每到吃飯,我都會把心提起來,忐忑難耐。
再後來,胃就開始疼。
我還記得我跟她說我胃疼,她卻翻了個白眼:「裝什麼裝!小孩子哪有那麼多這疼那疼的毛病,你要是不想幹活,媽媽自己幹,媽媽累死算了,是媽媽活該!媽媽生你們出來沒用,就是給自己找罪受的!」
然後,我的腸胃從脹痛轉為尖銳的針紮。
那是一場應酬過後,我喝了太多酒後昏迷,被同事送進了醫院。
醫生聽完我的口述,建議我做個 B 超。
拿到檢驗報告時,他說:「如果確認是早期的話,治癒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
可我那會兒,只覺得天都塌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
麻繩專挑細處斷。
窮人在面對生死的時候,最大的問題就是被金錢限制住了。
我哪有錢治病。
聽說社區的李叔叔得了癌症,治病花了幾十萬,房子都賣了,也沒把人救活。
可憐他的妻子和兒子,住在簡陋的地下室,每日吃著便宜的饅頭鹹菜。
當時爸爸說:「如果我得了癌,你們就不要給我治了,我這輩子有你們,已經夠幸福了,你們有你們的小日子,我和你媽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我媽也說:「如果是別的,花點錢治治也就好了,癌症啊,花錢就聽個響,別治了,沒用。」
所以啊。
我活了二十多年。
小貓小狗的壽命也就這麼長。
我該知足的。
可聽到媽媽說要給我治病的那一刻,我的心裡還是滿懷希冀。
如果,我是說如果。
如果奇跡降臨,我是不是還能活著。
等我治好了病,我和弟弟暢想的美好未來是不是還可以實現。
我們要和《家有兒女》裡一樣的餐標,我們要養一隻貓一隻狗,我們要經常出去下館子,還要帶爸爸媽媽出去旅遊。
6
化療真的好痛苦。
手背和胳膊上到處是針眼,頭髮大把大把地掉。
體重比起以前又瘦了十斤。
弟弟嘲笑我跟皮包骨頭一樣。
弟弟攙著我去院裡溜達散步的時候,他低聲說:「姐姐,你恨爸爸媽媽嗎?」
我沒有說話。
恨嗎?
我只恨自己沒什麼出息。
上學時我的成績中下游,上班後我的能力也只能上一個月四千的工作。
我嫉妒年級第一的遊刃有餘,羡慕業務員的誇誇而談、落落大方。
我想學電腦埋頭苦幹拿高薪,想努努力考上鐵飯碗被父母稱讚。
可我做不到。
我就算考上好大學也交不起學費。
我只適合拿一個普通的學歷,找一份簡單的工作。
賺著付出與回報並不平等的薪資,承受不起命運給予的丁點饋贈與風險。
我是個比普通人還要差勁的,下等人。
弟弟笑著說:「我挺恨的。
「就因為沒有聽他們說的『為我好』的選擇,我選了電腦專業,他們真的就狠心地不給我一分錢付學費和生活費,那無所謂,他們不給我就自己掙,掙不到我就自己借學貸。
「可是姐姐,你知道嗎?我早就知道家裡有錢了。
「過年的紅包,姨媽他們都是給一千的,媽媽會回兩千,爸爸的球鞋,一雙就要好幾千,他有一面牆的鞋,媽媽的護膚品,她會偷偷倒進分裝瓶,把原來的瓶子悄悄扔掉。
「他們就像防賊一樣,生怕我們惦記他們的財產,多花他們一分錢。」
我想說些什麼,可一想到我現在的醫藥費都是爸爸媽媽承擔,如果我說了,我真的就是他們口中的白眼狼了。
弟弟摟著我,眼淚打濕了我胸前的病號服:「姐姐,我的抑鬱症,你的病,都是他們逼出來的!有時候我就在想,他們把我們當外人防備,不想給我們花錢,為什麼還要生我們,我寧願死了一了百了。
「我會不知道熬夜的危害嗎?我拼了命地去賺學費,就為了暈倒的那一刻,我就想讓他們後Ŧű³悔,為自己當初的行為懺悔道歉!」
我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傻弟弟,身體是自己的,你不ṭṻ₈應該跟他們賭氣的,你現在是好了,可後遺症還在,你現在不能勞累,一定要好好休息。」
弟弟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會的姐姐,你放心,我會好好學習認真工作,我要賺錢帶你出去旅遊,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姐姐答應我,你要快點好起來。」
聽完他直白又幼稚的話,我眼眶發熱,一行清淚終是緩緩流下。
7
在醫院的日子很難挨。
可我卻覺得很舒適愜意。
我不用為工作內耗,不用回到家聽爸爸媽媽說吃苦是福的言論,他們勸我忍,說人生來就是渡劫的,哪有一帆風順不受委屈的。
可是媽媽,從你們拿到拆遷款的那一刻,我們這個家,明明再也不用吃苦了。
我混著淚水喝下媽媽熬的紅棗山藥小米粥。
她說:「慢點喝,別嗆著。」
原來,我也可以一勺一勺地吃飯,緩慢地下嚥,不急不躁,擁有屬於我自己的頻率啊。
莫名地,我覺得有些好笑。
8
媽媽怕弟弟也跟我一樣吃飯不準時,每個月給他轉三千塊錢生活費,不允許他再出去打工。
弟弟用攢的錢給我買了個平板,給我充好視頻軟體的會員,推薦給我經典的電視劇和動漫。
除了吃飯、化療,我的眼睛一直都黏在電視上。
我看《超級寶貝 JOJO》,看《海綿寶寶》《哆啦 A 夢》《守護甜心》《名偵探柯南》。
我玩《黃金礦工》《連連看》《超級瑪麗》《王者榮耀》《刺激戰場》。
我這才知道「吃雞」是什麼意思。
原來,電視上不光只有一片綠色的球賽和枯燥的新聞,不僅僅只有拉扯互撕的婆媳劇、丈夫出軌小三妻子痛哭流涕的戲碼。
我拉著媽媽陪我一起看讓我忐忑激動的《開端》,她卻說:「小年輕談戀愛一點都不真實,我不看,你要看你自己看。」
可是媽媽,這不是戀愛劇。
這是一對父母失去孩子後的復仇計畫。
他們好愛自己的孩子啊……
我把被子裹得緊緊地看《法醫秦明》和《十宗罪》,她會皺著眉把我的平板搶走,一臉嫌棄地說:「什麼生啊死啊,殺人拋屍的,看著多害怕,在醫院看這個你也不怕鬼找上門,別看了!」
然後,我不再看電視劇電影,開始看小說了。
虐心虐肝霸總文、殘酷無情末世文、心懷大義修仙文、睚眥必報重生文。
我沉迷於一個又一個的虛構世界,愛上了一個個清醒獨立大女主。
原來,我們還可以為自己而活。
看多了,我也嘗試自己寫小說。
第一本,我想寫修仙小說。
我拿來紙筆做筆記寫大綱,媽媽會一臉欣慰地看著我:「我們巧巧真上進,天天就想著學習。」
9
我的病治好了。
雖然術後我要飲食清淡按時複查。
但確確實實,我暫時不用死了。
出院回到家的第一頓飯,我媽心疼地拿著結算單邊看邊吃:「醫院真坑,做個手術化療竟然花了那麼多錢,窮人真的看不起病啊!」
弟弟紅著眼怒吼:「錢花都花了,只要能救回我Ŧū́⁷姐的命,這個錢就不該心疼,我和姐姐從來沒讓你們操過心,姐姐上班後每月轉錢給你們花,現在還計較這些幹什麼!」
我爸大男子主義,不允許孩子在家裡造反,他撿起拖鞋就往弟弟臉上扔去:「吆喝什麼!別在老子面前囂張,辛辛苦苦把你們拉扯大,現在翅膀硬了想單飛了,我告訴你,你不把這些年老子花在你身上的錢還了,就別想跑!」
弟弟的聲音緊繃著,喑啞著,在極力忍住壓抑的情緒:「你們不是有賬Ṱù³本嗎?把帳本拿出來給我,你們放心,我絕對會連著姐姐的份雙倍奉還!」
我媽見氣氛劍拔弩張,趕忙把弟弟拉到了身旁:「幹嘛呀,親父子怎麼搞得跟仇人一樣,都怪我,要不是我多嘴,就不會出這樣的事。」
媽媽給我使了個眼色:「巧巧,你快勸兩句。」
或許在她眼裡,我這個差點死掉的人,在家裡還是有一定的話語權。
畢竟,我已經吃夠苦了。
我淡淡地說:「其實我死了也沒關係,這麼些年,我也挺累的。」
我突然多了些許表達的欲望:「每回過年就是我和弟弟見世面的時候,表妹吃的巧克力,堂弟玩的機器人,他們穿的公主裙小西服,我和弟弟只會羡慕,從未想過擁有,因為我們家窮。
「上學那會兒,弟弟靠代寫作業賺三毛五毛,闊氣地要請我吃辣條。我們低著頭,不去看櫃檯昂貴的玩具和好看的筆,因為我們家窮。
「我被鄰居叔叔脫裙子亂摸,同學刻意把球往弟弟臉上踢,我們不敢告老師,也不敢和你們說,因為你們只會說,我們家的條件不能和別人家比,我們要夾著尾巴做人,不能太放肆,為什麼別人光欺負我們不欺負別人,肯定是我們的錯。
「上了班,我手裡有點錢了,我卻愧疚於給自己花,我想著你們還在吃苦,我不能自己享福。我捏著一遝鈔票,卻連一瓶飲料都不捨得買,買一件新衣服,我會內耗自責好多天。
「可是爸爸媽媽,我們家真的那麼窮嗎?窮到饅頭發黴要把面皮撕掉,窮到和別人起衝突就會毀掉這一生,窮到一分錢的到賬都要記在存款裡,把自己活成守財奴、看門狗。」
我笑著笑著,淚水掉進了嘴裡:「如果我們家真的那麼窮也就算了,現在你告訴我們,我們家有錢,前半生的罪都是自討苦吃,我就覺得好好笑啊……
「自卑敏感、膽小怯懦、討好型人格都是拜這個家和你們所賜。
「你沒有給我報特長班,為什麼要羡慕別的小孩一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你們教我在公司勤快點,沒事多打掃打掃衛生,再問我為什麼我上了幾年班也沒混個領導當當?
「你們沒有下秧就想五穀豐登!教我節流,讓我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們捫心自問,這樣的家庭教育出來的孩子,會自信地站在閃光燈下,會有千金散盡還複來的魄力嗎?」
我媽從未聽過我這般剖析,她就像第一次認識我,她很委屈:「我們父母也是這麼教我們的啊……」
弟弟哈哈大笑,一根食指指了指他們又指了指自己:「是啊,所以你們是什麼樣,我們就是什麼樣,山雞生出來的孩子怎麼會變成鳳凰呢?」
媽媽如當頭一棒,癱在了椅子上。
爸爸哼了一聲,卻一言不發。
10
那天過後,我們家把「窮」這個字設為了違禁詞。
媽媽會在買到一塊好豬肉高興地哼歌:「今天這個肉好新鮮,難怪那麼多人搶,媽媽想做紅燒肉,你們有什麼其他意見嗎?」
爸爸會把打麻將贏來的錢在群裡發個紅包,我運氣好,每回都搶得最多。
弟弟實習時在家旁邊找了份工作,他怕爸媽照顧不好讓我受氣。
拿到工資的第一件事,弟弟就去買了一件漂亮的裙子和金手鏈給我。
我不願和父母一樣煞風景,我學著坦蕩,笑著收下裙子就回屋換上。
媽媽帶我去了金店,說要給我買三金。
她還說:「媽媽有錢,而且金子保值,你儘管挑你喜歡的就行!」
我也不跟她客氣,選了三個簡約款的古法首飾。
「好看,我女兒穿什麼戴什麼都好看!」
她眸光閃爍:「寶貝,媽媽以前對不起你,你原諒媽媽好不好?」
我鼻頭一酸,眼眶溢滿淚水。
她忙給我擦拭:「別哭了別哭了,你情緒不能太波動,媽媽不說了,哎喲,你再哭媽媽也要哭了。」
爸爸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在「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裡發了取件碼讓弟弟拿快遞。
等弟弟拿回來的時候他卻消失不見,最後只好弟弟拆開。
弟弟邊吐槽邊說:「老頭哪來的錢買那麼多東西。」
等拿掉包裝袋,是兩個嶄新的書包、兩個三層文具盒、一包好看的筆。
弟弟氣得拿著書包就跑去房間找爸爸,我在門外都能聽見他的歇斯底里:「我們都畢業了,你買這些幹什麼,又用不上!」
爸爸尷尬地語無倫次:「用不了老子自己用, 要不你再重新複讀去,不行就留給你孩子用!」
弟弟雖然面上嫌棄, 但還是小心翼翼地用袋子把書包裝起來。
可是我和弟弟都很清楚。
破碎的鏡子不會重圓。
曾經的傷害也不能釋懷。
遲來的醒悟和道歉,如果我們裝作未曾發生, 只對不起當初弱小無力的自己。
11
這天爸爸告訴我, 他盯了鄰居叔叔一個月。
終於逮到他誘拐小學生。
小姑娘是前不ţŭ̀₂久剛搬來的, 她父母有錢卻每天早出晚歸, 專門雇了個保姆照顧她。
可保姆到底是外人, 鄰居叔叔趁著保姆買菜她在樓底下玩, 用一根漂亮的頭繩哄騙她:「好看嗎?給你, 叔叔家裡還有很多,你跟我來。」
可小姑娘家裡有錢, 不缺這些東西,拒絕道:「這些我家裡有很多,不用給我了叔叔,你留著給別人吧。」
鄰居叔叔觀察了很久, 就這個小姑娘比較好下手,既然這樣的東西不行,那就換別的。
他花了五十塊錢從別人家抱了一隻小白貓在院子裡養著。
小姑娘每天在下面和社區的朋友玩,自然也會觀察到這只小貓。
這天,小白貓沒有出來,小姑娘主動找上門問:「叔叔,小貓呢?它怎麼今天沒在下面曬太陽啊?」
鄰居叔叔笑了笑,招呼小姑娘進來:「咪咪生病了, 最近不吃不喝, 你快來看看怎麼回事?」
我爸趕緊給小姑娘的父母打了電話,也報了警。
當員警問我爸為什麼覺得這人會傷害小姑娘的時候, 我搶過話:「因為那是曾經的我。」
不過時間跨度太長,沒有證據, 根本沒辦法因為我的一面之詞給他定罪。
只是, 小姑娘的父母不會輕易了結這件事, 他們把鄰居叔叔告上了法庭。
終究,他是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爸爸說紅著眼,啞著嗓子說:「巧巧, 爸爸錯了。」
他們的錯又何止一點。
愛與錯的交織,又如何分得清。
12
弟弟拿到畢業證的時候,媽媽給了我和弟弟一人一張卡。
她說:「這筆錢你們愛幹嘛幹嘛,想攢就攢想花就花,開公司虧了也沒關係,我們還有試錯的機會。」
弟弟拿著錢和同學合夥開了一家公司, 弄網路技術的, 我不懂。
我拿著錢選擇出去旅遊。
在旅行的過程中,認識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了對人生新的定義。
我也願意打碎曾經的自己,重新拼湊起來做自己的父母, 把自己當小孩再養一遍。
後來, 我在網路連載小說。
我不拒絕撲街的結果,只要我把自己想寫的寫出來就夠了。
我不迎合市場,壓下靠自己一夜暴富的夢想, 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
我拿著微薄的稿費,書寫筆下主角的一生。
過著,屬於我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