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給瘸腿的裴三郎留個後,夫人用三兩銀子買下了我。
大胸、大屁股,好生養。
進府前,我們簽了契書,契書寫明若我一舉得男,便賞我五十兩放我歸鄉,不過屆時若賴著不走,便將我遠遠地賣了。
於是,我兢兢業業地伺候裴三郎。
直到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誕下男胎。

1
六月十八,是裴府小公子的滿月宴。
他是裴府這一代頭一個孩子,他的父親更是當年驚才絕豔的裴三郎裴硯,他才一出生就得祖父裴大人賜名,被祖母帶在身邊親自教養。
任誰都能看得出來這個孩子不一般。
因此,這個滿月宴辦得特別用心,各房的人都想著在裴夫人面前露個好。
丫頭婆子們,更是削尖了腦袋想往小公子身邊湊。
可這麼熱鬧的事,同我是沒甚麼關系的。
我雖是小公子生母,卻並不是裴硯的夫人。
也不是他的妾。
是裴夫人專門從蜀地買來給裴硯生孩子的。
按理來說,給裴硯這樣的人當丫鬟都輪不上我,可偏偏他南徵時,斷了一雙腿,從此不良於行、性情大變。
不僅趕走了從前院裡的老人,連那麼一樁頂好的婚事都退了,裴夫人同他聊了許久,最後買了我進府。
裴硯需要一個後人。
而我需要銀子,給我娘治病。
這是一樁很合算的買賣,畢竟我都十六歲了,早晚要嫁人生孩子,給誰生不是生呢?裴家還給了這麼多銀子,只要我不想著留在裴府,往後買塊田,還能招個贅婿。
所以,我當機立斷簽字畫押。
同裴硯約定:
「不多言語、不生貪念、不行詭事。」
「只待生了孩子。」
「拿錢走人。」
現在算算日子,也到了要離開裴府的時候了,我抓緊了手上的針線,想在離開前給小公子留一套親手縫的衣裳。
往後,不管天涯海角。
我都會向菩薩祈福,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2
這天很晚,裴硯突然來了我這裡。
我月份大了以後,就搬出落雪院不再伺候他了,生孩子那天,幾乎去了我半條命,裴硯也不曾來見我。
可今天,他突然來了。
「三郎。」我下意識地把東西往身後藏。
「拿過來。」
縫了一大半的虎頭帽,遞在了裴硯手中,他指尖撫在圓頭圓腦的虎頭上,突然贊了一句:
「你的繡活倒是同旁人不一樣。」
「這是蜀繡。」我答。
裴硯淡淡地應了一聲,而後傾身將虎頭帽湊近燭盞,我立刻撲上前去救。
被他冷冰冰țù₀的目光攔住了。
「蓮娘,你好好養身子,不要耍小聰明。」
「不要做無用功。」
那一瞬間,我是想辯駁的,話都到嘴邊了,又覺得沒有意思。
裴硯他不希望小公子身邊,出現和我有關的任何東西。
不管我出於甚麼目的。
在他眼中,都變成了別有用心。
於是,我沉默了一會,眼睜睜地看著做了一半的虎頭帽化為灰燼,又主動交出縫好的虎頭鞋。
「往後再不會了。」
這雙鞋裴硯沒有再燒掉了,他坐在我面前,昏暗燭盞的光落在他半張臉上。
忽明忽暗。
我們相對無言,但裴硯好像習慣了,他待了好一會兒,臨去前告訴我。
「父親給他賜名裴川,乳名叫圓哥兒。」

3
這一夜,我躺在榻上輾轉反側,一直念著這孩子的名字。
其實,他來的並不容易。
我來裴府時,十六歲,是一個姑娘家很康健的年紀,可每月郎中診脈,我都沒有懷孕,喝了不少藥調理,最後郎中說問題怕是在裴硯身上。
他久臥於病榻,怕是不好讓姑娘受孕。
可他又既不肯讓大夫診脈,也不肯喝些補藥調理,他摔了滿屋子的東西,眼眶通紅,聲音嘶啞:
「我這樣的廢人,再也站不起來了!」
「連神醫都束手無策!」
「滾!你們都滾!」
這一刻,我其實是覺得裴硯很可憐的,他年少成名,連我在蜀地都聽過他的名字,他寫的詩,被很多人抄錄、傳頌;他譜的曲,很快就能唱遍大江南北。
他這樣驕傲的人,怎麼能允許旁人看到自己這副糢樣?
是以,我在一片狼藉裡,蹲下身。
雙手按在他腿上。
「不會的,三郎。」
「我會幫你,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終於,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的第三年——
裴硯的雙腿有了知覺。
而我有了身孕。

4
第二日,我起了個早,讓人燒了很多熱水。
捫心自問。
在裴府坐月子,嬤嬤和丫鬟們照顧我都很細致,不讓吹風、不讓受涼。所以出了月子,我痛痛快快地洗漱後,穿上了簇新衣裳去拜見裴夫人。
遠遠地,就聽到了裴夫人的笑聲,和孩子咯咯樂的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我就有些走不動路了。
生圓哥兒時,很不順利,我隱約聽見孩童哭聲,產婆們說生了生了,是個小公子,我就昏死過去,等我醒來孩子已經被抱去裴夫人身邊了。
原來,他的笑聲竟是這樣的。
我知道,只要我現在走進去,裴夫人就會立刻讓人把孩子抱走。
所以,我走得很慢。
直到聽到了另一道陌生的女聲:「圓哥兒看著和阿硯哥哥一樣聰穎,不過夫人有想過那個女人要怎麼處置嗎?」
「要我說,還是去母留子,永絕後患。」
那個女人……
應當是我。
所以,我停下腳步,聽到裴夫人冷淡開口。
「原想著給點錢,遠遠地送走。」
「不過瑛娘,你如今還願意嫁給三郎,那便是她的主母,是圓哥兒的母親。是殺是賣,由你做主。」
我本來是想給裴夫人磕頭,領了銀子離開。
眼下根本不敢進去。
借口忘記帶上繡給裴夫人的抹額,匆匆忙忙地去了落雪院。
瑛娘。
原來是她。

5
瑛娘這個名字,我從前也聽過的。
那是頭一回和裴硯同房。
夜裡,我伏在他身上,肩背上全是青痕。
卻被他蒙住眼睛。
隱約間,我聽到他情不自禁地在喊:
「瑛娘。」
後來,我才聽說她是裴硯的未婚妻,和他門當戶對、青梅竹馬。若非裴硯如今斷了一雙腿,成了廢人,他們本該在次年成婚的。
是裴硯。
他不願拖累瑛娘,狠心退了婚事。
如今裴硯走出陰霾,只要繼續紮針,未來能如常人一樣行走。他又有了孩子,要和瑛娘重歸舊好,這誰也攔不住。我只能賭裴硯人品端正,願意給我留一條活路。
是以,落雪院裡,我跪在裴硯面前。
「三年前,我和三郎簽下契書,只要我生下孩子,就給我五十兩銀子,送我離開,可還算數?」
「算。」
「如今我已養好身子,請三郎兌現契約。」
直到我跪得膝蓋有些痛,都聽不到ƭû₎裴硯的允諾,我抬頭,撞進一雙很複雜的目光裡。
他輕輕叩擊石桌。
「蓮娘,你有沒有想過留下,我能給你的——」
「遠不止五十兩。」

6
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根本不需要選。
「不用了。」
可我的答案並不是裴硯想要聽的東西,他蹙眉,抬手阻止我繼續說下去,遞給我一個淡漠的目光。
「蓮娘,你回去再想想,不必這麼急。」
「裴家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若是離開,往後便再也進不來了。」
其實,我想得很清楚。
銀子到手了才是我的,不管裴硯嘴裡說得多好聽,有沒有命花都是一個問題。
可是他又說。
「你還沒見過圓哥兒罷,他人如其名,圓墩墩的,過些日子我會安排你們見一面。」
「你……真心舍得下他嗎?」
我猛地抬頭看裴硯。
淚,情不自禁地落了下來。
三年前,簽下契書時,我以為裴家是怕我貪戀裴家富貴,所以契書裡明說了若我一舉得男,便賞我五十兩放我歸鄉,不過屆時若賴著不走,便將我遠遠地賣了。
現在我懷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這個孩子。
我才明白。
這是一個為娘的本能。
這個孩子,托生我腹中,懷胎十月讓我吃了這麼多苦,我無數次在夢裡見過他,想知道他長甚麼樣,想親耳聽見他喊我一聲娘親,想聽他在我面前背書。
想看著他長大成人,應當會像他父親罷。
明知道這些都是奢望。
但在裴硯提出,能安排我見圓哥兒一面時,我還是心動了。
可瑛娘的話猶在耳際,我問裴硯:若有人要去母留子,我又該如何?
他想了想道:「我來處理。」
於是,我向裴硯叩首。
「三郎大恩大德,蓮娘永生銘記,結草銜環,莫不敢忘。」
裴硯微微彎唇,他放下竹簡。
「回去等著罷。」

7
裴硯是個君子,他答應的事向來都能做到。
但這回,他食言了。
我沒等來他安排和圓哥兒見面,卻在次日,等來了瑛娘。
她來的時候,我正好在收拾衣裳。裴家財大氣粗,做衣裳的都是好料子,全部帶出去,往後日子過不下去了,還能當了。
「你就是林水蓮?」
「是。」
瑛娘是很典型的江南女子,說話時聲音如鶯囀鳥啼,說的話卻不那麼好聽。
她目光上下打量著我,而後微微揚著下巴。
「蓮娘,其實我早就想見你了,不過一直不得空。原來竟是你這樣的女子,在阿硯身邊賴了三年,還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ṭü₊,聽說你從前也是良籍。」
「這樣自甘下賤,你難道沒有自尊嗎?」
我仰首看著瑛娘,看著她眼中對我毫不掩飾的惡意。
「謝姑娘,我並不是賴在三郎身邊,當年我同裴家簽了契書。這不過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交易罷了。」
瑛娘嗤笑,「不是賴?」
「那為何你生下了孩子,一直拖到今日都沒有離開,還蠱惑阿硯找裴夫人要走你的身契?若非想長長久久地留在裴家,你何必多此一舉!」
瑛娘來者不善,再想到她之前在裴夫人面前說的話。
我心中有隱隱悔意——
若昨日離開就好了。
「謝姑娘,我不知道三郎此舉用意,我今日收拾東西,本也是打算要離開的。」
「你大可放心。」
瑛娘完全不聽我說了甚麼,她揮了揮手,便有兩個侍女來剪住我雙臂,而她打開了一個碧綠瓷瓶。
她走近我,掐住了我的下頜。
「蓮娘,不要怪我心狠,只有你死了。」
「大家才安心。」
我用頭撞上了瑛娘的胳膊,她吃痛。
手一松。
瓷瓶墜落,碎了一地瓷片,而我也掙脫兩個婢女,一人甩了狠狠一巴掌。
裴硯到這時,我以一敵三。
發髻松了,臉上幾道撓痕,領口被扯開,腿上、肚子上被人踹了幾腳,連鞋子也被踩掉了。
他不過略略從我身上掃過一眼,便翻來覆去地看瑛娘。
「她粗笨不懂規矩,瑛娘,你可有受傷?」
「不妨事。」瑛娘仰首朝裴硯笑。
「阿硯,我都十七歲了,哪裡就這麼容易受傷,只不過你我兩家重新議親,我想來見見圓哥兒的生母。是我的丫頭們護主,才鬧成這樣。」
「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裴硯抬手揉了揉瑛娘的發頂,他輕嘆:
「你啊。」
「我何時同你氣過?是我沒有教好她。」
裴硯的目光,終於落在我臉上。
「蓮娘,道歉。」

8
我做錯了甚麼,需要同瑛娘道歉?
無非是我不想死。
「三郎,昨日我問你如若有人要去母留子,我當如何,你說你來處理,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謝姑娘欲殺我。」
「難不成也要我束手就擒,乖乖受死?!」
裴硯抿唇,「瑛娘性善,自小連螞蟻都不忍心踩。又怎會對你動輒打殺?蓮娘,是我寵你太過,讓你恃寵而驕。」
「竟攀污貴客。」
我站在原地,腳下就是碎瓷片,毒藥澆下,連腳下的草都瞬間枯黃。
可裴硯像瞎了一樣。
人人都說裴三郎心細如發,在他眼中是沒有祕密的,所以我明白再辯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們才是一樣的人啊。
他們是主子,主子的生殺奪予都是賞賜,我這個卑賤的下人,又怎麼能反咬主子一口,讓她留下不好的名聲呢。
於是,我跪地。
叩首。
「是蓮娘不知天高地厚,攀污林姑娘。」
「請三郎責罰。」

9
這件事,被高高地舉起,又輕輕地放下。
裴硯讓我回房反省。
禁足三月。
可我根本不想在這待下去了。是以,當夜裴硯來看我時,我又重提了想要兌現契書的話。
他坐在我面前。
不緊不慢地從袖中拿出一罐藥膏,卷起我的袖子,為我上藥。這一回,他沒有再拿圓哥兒來拖延我,而是抬了抬眼皮,問我:
「蓮娘,外面的世道這樣亂,你一介弱女子又能去哪?」
「留在裴家、留在我身邊。」
「不好嗎?」
裴硯的話,聽在我耳朵裡嗡嗡的,「可是三郎,契書裡分明寫著……」
「你說它?」
裴硯從袖中取出了我們當時簽下的契書,他指尖夾著薄薄的兩張紙,將它們對著火燭,一點點地燃燒成灰燼。
「蓮娘,現在再沒有甚麼契書了。」
「你大可安心。」
我仰首望著裴硯,心裡像是有一把火燒了起來,「那往後呢?我聽說林姑娘又在和你議親了,往後新夫人進門,我又要如何自處呢?」
裴硯不假思索,他抬手撫著我臉頰的抓痕。
「今天只是誤會。」
「瑛娘不是不能容人的,往後你不要同她爭、也不要同她鬧,她不會為難你。」
他指尖藥膏,冰冰涼涼塗在我臉上。
一如我心。
我朝著裴硯很慢很慢地眨眨眼,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裡了。
他不是一無所知。
只不過我的生死、尊榮,在裴硯眼裡不值一提,眼見他腿腳慢慢好起來了,往後他還要出仕的,他將我鎖在身邊,他給我世人眼裡的好東西,贏得一世好名聲。
若我福薄命短,又和他裴三郎有甚麼幹系?
「蓮娘明白了。」
這天最後,我對著裴硯落了兩滴淚。
只說圓哥兒生下來就被抱走,月餘也不得見,夜裡睡覺總能聽見小孩哭聲,請他讓我盡快見孩子一面。
裴硯想了想。
「過兩日,母親要去上香,圓哥兒留在家裡,屆時我讓人帶他來見你。」
我收起淚,應了聲。
臨去前,裴硯突然握住我的手腕,「你搬走後,落雪院裡很空。」
「身子養好,便回來罷。」
他這話說得好沒意思,裴家三郎開了口,身邊甚麼樣的女人沒有?
又怎麼會院中空空?

10
眨眨眼,兩日時光便過去了。
因裴硯禁足的懲罰,我哪兒也沒去,也沒琢磨著繡衣縫帕帶給圓哥兒,還心情很好地讓人摘了花。
給我染指甲。
裴夫人上香那天,天氣很好,裴硯令人將圓哥兒抱來我院裡。
這是我頭一回見他。
他這樣小、這樣軟,在抱來之前還睡得很熟,聽我叫了兩句圓哥兒,他睜開眼,竟然朝我笑了起來。
心軟得一塌糊塗。
我有許多話想對他說,我想抱著他,想給他哼小時候娘哼給我們的曲子,但最後我只是摸了摸他的手。
觸了觸他的臉頰。
這個孩子,真是抱歉,我生他一場,卻沒法好好看著他長大了,願他往後無病無災。
平安順遂。
裴硯的人將孩子抱走時,特意安慰我:「姑娘如今是三郎心尖上的人,等孩子大了,不愁沒有團聚的機會,如今圓哥兒還小,姑娘若是在新夫人進門前,再生一個,那更能立下來了。」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當晚,衣著整齊地坐在幾案邊,包袱就放在身旁。
戌時,門被拍嚮。
裴夫人上香歸來,要見我ẗů³一面。

11
這幾年,我見過裴夫人只有寥寥三面。
第一回見她,我被賣進裴府,裴夫人高高地坐在上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第二回,是郎中診脈,回稟她裴硯身子不好,怕是難以讓人受孕。
她召見了我,從手腕上撥了個玉鐲給我。
「蓮娘,你是個好姑娘,三郎也聽你的,甚至跟著你出了房門。你且安心待在裴家,不缺你這一口吃穿,只一樣——」
「你要好好照看三郎。」
如今,是第三回見她,她聲色俱厲。
「賤婢,跪下。」
「這三年,我裴家待你如何,你心中應當有數,可你居然背著我見圓哥兒!莫不是忘記當年契書的約定了嗎!」
我不懼,亦不怕。
隔著飄搖燈燭,仰首看向裴夫人,「夫人明鑒,這契書三郎早就當著我的面燒掉了,圓哥兒也是他心疼我們母子分離,才讓人抱來給我看的。」
「夫人怎的不問三郎,卻找我這個小小婢女問罪?」
裴夫人被氣得一口氣上不來。
她指著我。
「你真以為這個家裡三郎當家做主嗎?不過賤婢爾,便是殺了你,又能如何?!」
「夫人不怕母子離心?」
我脊背挺得很直,「三郎他心中有我,想必夫人已經知道了,便是我當著他的面,觸犯了謝姑娘,他也不過罰我禁足。」
「夫人若殺我,難道想長長久久地被三郎怨懟?被長大知道真相的圓哥兒記恨嗎?」
裴夫人冷靜下來,她俯視著我。
「你想要甚麼?」
我恭恭敬敬地朝裴夫人磕了三個頭。
「我知道夫人並不是心狠之人,您信守承諾,蓮娘更是一日不敢忘那契書。如今三郎欲留我,但我知道,我不能留下。」
「只求夫人如契書所寫,給我五十兩,派人遠遠地將我送走。」
「至於三郎那兒——」
「便說我私逃了罷。」
裴夫人看了我許久,說了句好,又給了我五百兩銀票。
我沒推拒,通通收下。
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夜裡,背著小包袱,上了門外一輛青頂馬車。
離開裴府。

12
如今的世道不太平,我也不想再回蜀地了。
最後,留在了袁州。
後來好幾個夜裡,我總驚醒,生怕裴家人又找了過來。其實我也後怕,那天夜裡,我能從裴家脫身,無非是利用了裴夫人的愛子之心。
白日,在見圓哥兒時,我將指甲上的花汁蹭在他耳後,上香歸來的裴夫人看到一定勃然大怒。
她不會願意和兒孫離心。
把我遠遠地送走,把一切過錯都推到我身上,等往後裴硯和瑛娘大婚,誰都不會再記得蓮娘。
所幸,終於離開了裴家。
還得了五百兩銀票!
我在鬧市買了宅子,又買了只大黃狗看家。
也總有鄰裡好奇,我一個小婦人,生得貌美又年輕,怎麼會一個人在這兒落腳?
我便編一些瞎話。
「早年嫁了富庶人家,但是夫君一病不起,婆母嫌我克夫,將我趕了出來。而今,婆家容不下,娘家也回不去,只能一個人在這兒討生活。」
街頭巷尾的婆婆嫂嫂們,都是良善之人。
她們心疼我生存不易。
有時候砍柴會分我一些,家裡得了好吃的、好用的,也會記著我,每日帶著我做繡活補貼些家用。
日子就這樣慢慢定了下來。
有時候,若不是午夜夢回聽見孩童叫娘親的聲音,我幾乎都要忘記在裴府的三年。
直到有天——
鄰家婆婆突然要給我做媒,她說那人是個軍漢,才從戰場上退下來,家裡沒有男人,總不是個事兒。
問我,要不要同他見一面?

13
我是沒打算再嫁人的,這個世上,除了自己愛自己,自己給自己當靠山。
沒有人靠得住。
但實在禁不住婆婆嘮叨,於是在她家裡,我們見了一面,才見面我就愣了,這個軍漢他只有一條胳膊。
可能盯著他空蕩蕩的袖子太久。
連婆婆都戳我。
我才反應過來,向他道歉,他擺擺左手,「不妨事的,只是看了兩眼。」
「我姓徐,徐直。」
徐直交代他是十三年前參軍的,家裡養不起這麼多小子,他為了吃飽飯就去了,摸爬滾打許多年,上回為了救一個貴人,被人砍斷一條胳膊,不能再上戰場才退了下來。
「不過也不虧,貴人給了我大筆賞錢。」
「雖說斷了右胳膊,但我左胳膊是好的,打鐵砍柴做一些粗活,都沒有問題。我現在就在這兒住,不管瞧不瞧得上,姑娘有事只管來找我徐直。」
他這樣坦誠,我若扭扭捏捏也不像話。
「那就多謝你了,徐大哥。」
徐直便笑了。
「謝來謝去多累啊,我都聽王婆婆說了,你在這兒討生活也不容易,別怕開口。」
同徐直見過這一面後,並沒有甚麼結果。
婆婆也給我們另牽線。
見了其他人。
不過,許多人一圖我手中有些銀錢,二圖我貌美,我只說有個流落在外的兒子,生他時傷了身子,再不能生養,往後還要找到他後,就沒人往我身邊湊了。
很巧的是,徐直也一直沒成婚。
到了冬天。
大雪封山,徐直主動敲開了我的門,他說上山時被野豬追,衣服破了,問我方便幫他縫一下嗎?
這其實是很親密的行為。
但是我看著徐直手中破破爛爛的衣裳,以及他空蕩蕩的袖口,還是應下了。
作為回報。
徐直往我院子裡堆了小半院子的柴火,「這事兒實在麻煩姑娘了,柴火也不值錢,要是用完了和我說,我再抱來。」
夜裡,我坐在燈燭下縫衣。
突然就想起了徐直。
他這個人名字叫直,可是內裡卻是很細膩的人,冬日柴火總是不夠用的,往年都是婆婆嫂嫂們勻我一些省著用,他分明察覺到了我的窘境,卻不點破。
偏說他欠我人情,用這樣的方式來還。
是以,次日見徐直。
我將縫好的衣裳還給他,認認真真地同Ťű¹他道謝,這回他沒笑,而是問我:
「還有下回嗎?」

14
我同徐直還有下回嗎?
望著他真誠的目光,那句拒絕的話就變得格外燙嘴,我青春正好,如果出現合適的人,為甚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呢?
「徐大哥,你可能還不知道,先前我生過一個孩子,只是生他時傷了身,再也不能生養了。」
徐直目光沉沉,「我知道。」
「蓮娘,我聽說你要找他回來,剛好我認識不少人,托人幫忙,總比你自己找要方便。這不該是你拒絕我的理由。」
我沒再拒絕,可也沒接受他。
徐直並不氣餒。
我們像約定俗成那樣,他上山抱柴、打獵,我替他縫縫補補,燒菜時偶爾也分一些給他。
春夏秋冬兩個來回。
有一天一算,來袁州竟然五年了。
二十四歲的春天。
徐直在院中幫我補雞圈,他突然說若是到時候成婚了,要把雞圈扒了重新壘過才行。
我聽著,接了句。
「好啊。」
於是,徐直便開始操持起我們的婚事了。
我總以為,不過是挑個黃道吉日,請熟識的鄰裡吃個飯,我搬去他那兒,抑或是他搬來我這兒,兩個人湊一堆過日子就好。
可徐直偏不。
「蓮娘,這事兒可不能湊合,我恨不能敲鑼打鼓,讓全天下都知道這樁婚事。」
「你放心,我來操持。」
徐直是個妥帖的人,請了冰人下聘,買了紅綢布裁喜服,請了道長看良辰吉日,大婚前一日,我才知道他還請了軍中舊友。
「他們見多識廣,正好留心你的孩子。」
「好啊。」
連我自己都忘了隨口編的謊話,可徐直仍舊記得,而一個謊話需要無數謊言來圓,我私下裡想好了對外人的說法。
卻沒想到,在婚儀前,見到了——
裴硯。

15
「裴大人!小郎君?!」
徐直先我一步拜見裴硯,他面上驚喜,顯然沒想到他二人會來。
被他稱作小郎君的,從裴硯身後走出來。
小人五六歲糢樣。
一舉一動已經顯得十分老成了,他虛虛地扶起徐直。
「當年徐百戶為救我,斷了一臂,今日是你大好的日子,我和父親特來恭賀,願爾夫妻燕侶鶯儔……」
圓哥兒話未說完,就被裴硯打斷了。
他望著裴硯。
而裴硯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轉著指間的扳指,淡淡地開口。
「蓮娘,還要躲到甚麼時候?」
「舊人相逢。」
「不來見見?」
五年過去了,裴硯理應能站起行走才對,可他現在仍舊坐在輪椅上。被衣袍遮住的腿腳幹瘦。
是不曾好好照料的樣子。
「昔日主僕分離,沒想到竟然還有再見的一天,蓮娘見過三公子、小公子。」
我行禮。
圓哥兒避開了,他小大人一般請徐直出門,說有事問他,院裡便只剩下了我和裴硯。
他看我許久,突然冷笑。
「主僕?」
「蓮娘,在你眼裡我們只是主僕?」
我不解,「當年裴夫人用三兩銀子將我買回裴家,除了不曾簽身契,我有與裴家下人有何區別?」
「若非五年前你不告而別……」
我打斷了裴硯,直直地看著他。
「那又怎樣?若我一直留在裴家,撐死了不過給你裴硯做妾,妾也不過是你裴家的下人,是任由你裴家打發來、打發去的玩意兒,是連生死都不能握在自Ťų₂己手上的東西。」
裴硯皺眉,「有我在,不會有人傷你。」
我覺得好笑。
在裴府時,瑛娘幾乎要了我的命,也沒見裴硯護著我。
如今,他卻說這種大話。
說到底,他從來只看、只信對他有利的東西,而不顧旁人死活。
「蓮娘,我可以不計較你私逃出府,這一趟我是帶你回去的。ƭüₜ若你知錯,往後仍回落雪院伺候。」
「圓哥兒……也一直念著你。」
「不必了。」我拒絕。
「我裴家可有哪裡虧待你了?冬天的料子,夏天的冰,哪樣不是緊著你用?你就這樣甘願過苦日子?」
「還是你以為徐直是甚麼好人?」
我望著裴硯,突然就笑了出來。
樂不可支。
「三公子,我不願和你回去,與徐直無關。若我自小長在裴家,自然要對你的青睞,對裴家的供養千恩萬謝。」
「可我不是。」
「我長在鄉野,我沒有讀過書,但是我光著腳丫踩過田埂,我展開雙臂吸過山風,我站在山頂,望著一片田野,大聲叫過。我見過一望無際的天空,見過直樹雲端的山巔,又怎麼能讓自己踡縮在宅院裡,安心當一個下人,抬頭只見四四方方的天?」
「對你而言,你能給我最好的吃穿用度,我就該感激涕零,可是你從沒問過我需不需要這些。」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再沒有別的可說了。
裴硯抿唇,最後問了一次。
「蓮娘,金銀玉器錦衣玉食,你不需要?」
「不需要了。」

16
我以為,和裴硯把話說開,就等著第二天成親了。
但當晚,圓哥兒敲開了我的門。
他生得像他父親。
性子也像。
「小公子……」
「蓮姑姑,還是叫我圓哥兒罷。」
我們一同開口,於是相視一笑,圓哥兒不笑時像裴硯清雅端正,可是笑起來,眉眼彎彎的,竟也能看到我的影子。
「蓮姑姑,你比父親畫像上畫得還好看。」
「我一直想見你一面。」
「沒想到今日才得見。」
童言稚語,聽得人眼眶發酸,我同他道歉。
「對不起。」
圓哥兒傾身,伸手擦去我面頰淚水。
「蓮姑姑沒有對不起我的,你生我一場,已是大恩。夫子說娘親先是自己,再是娘親,再說父親三年前已經娶妻,裴家並沒有甚麼可待的。」
他嘰裡咕嚕地將裴家的事兒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圓哥兒一歲的時候,裴硯本是能站起來的。
但後來娶了瑛娘。
久久不孕。
瑛娘為了求子,在裴硯身上用了猛藥,孩子沒有懷上,卻壞了他的身子,突然有天裴硯腿疼,摔倒,便再也站不起來了。瑛娘因此不得裴硯和裴夫人的歡喜,在府裡成日以淚洗面,她提了好幾次想和離回家,都被謝家送回來了。
「神醫看過,說除非有人像五年前那樣,每日伴著父親紮針、按摩、吃藥,不然怕是好不了了。」
「祖母這才想起您。」
圓哥兒小小年紀,語氣裡卻對此憤憤不平,我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當年我和裴家只是交易。」
「我們簽了契書,所以照顧裴硯, 陪他治腿都是我應該做的, 你祖母、父親並沒有虧待我, 他們親自教養你、待你也好, 你不必為我鳴不平。」
圓哥兒點頭,他看著我, 突然眼眶一濕。
將臉埋在我肩頭。
「蓮姑姑,他們都說你是貪財無德的小人, 我不信。」
「我能叫你娘親嗎?」
「就一聲。」

17
這天最後, 圓哥兒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要拆穿徐直的真面目。
明日就要大婚, 我想徐直應當是在新房的,但沒想到圓哥兒帶我去了另一條巷子, 他令人在牆上鑿了洞。
能清楚地看到,徐直就在隔壁。
他躺在榻上。
懷裡還有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
我親耳聽到徐直對她說,蓮娘的確是個好女人, 可她不能生養。再好的女人不能生養, 也不完整, 先把她娶回家,等你有了孩子,我再給你贖身,蓮娘她心軟重情, 我多求求她,她會收下你和孩子的。
那一瞬間,我應當是臉色蒼白。
所以, 圓哥兒扶我坐下, 還往我手裡塞了一杯熱茶。
「蓮姑姑……」
「是裴硯讓你帶我來這的嗎?」
他點頭。
我明白了, 裴硯大抵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在他看來怎麼會有女人寧願舍棄錦衣玉食, 也要在窮鄉僻壤過苦日子呢?
一定是她心裡有一個惦記的男人。
心甘情願為他吃苦。
他想讓我看到徐直的真面目, 想讓我心灰意冷, 然後他再像天神一樣出現, 拯救我,帶我回裴府。
我起身,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
「多謝你父親苦心。」

18
最後, 這門婚事並沒有成。
大婚當天, 我替徐直相中的妓子贖了身, 送她去成了親。
不管徐直是真心移情。
抑或是,因裴家權勢壓人而配合做戲給我看, 他都不是值得的人了。裴家人當天回了京, 而徐直掀開紅蓋頭才知道新娘換了人。Ṱů₁
大晚上, 他喜服都沒有換。
狂奔至我家拍門。
「為甚麼?」
「徐直, 你背叛我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一天。蓮娘是心軟重情,但這並不是你辜負她的理由。」
這樣高大的男人,突然就軟了腿腳。
跪在我面前。
「蓮娘, 我只是一時沒有守住。」
「贖身的錢就不用還了,就當我給你們夫妻二人的大婚賀禮。既然是一時沒守住,往後就好好待她。」
徐直愣愣地看著我。
「你呢?」
我?
我關上門,讓徐直吃了一鼻子灰。
我當然不會再嫁給他了。
天高海闊。
往後我還會有很多好日子, 或許會養幾個俊秀少年,也可能收養孤苦無依的孩童,還可能結識志同道合的姐妹。
不是非得將一生托付給一個男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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