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我不是祝家的親生孩子時。
我收拾行李離開了祝家。
其實我沒甚麼好牽掛的,唯一不舍的就是被我從小哄著長大的弟弟。
祝星灕哭著從書包裡翻出我給他的心願券。
「我許願,你不要離開我。」
「你別不要我。」
我狠心甩開了他的手,沒有再回頭。
後來我的親弟弟和祝星灕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再度重逢時,他看著對面而站的我們。
卻變得很淡很冷,「你現在可真像一個好哥哥。」
「是不是你愛他比愛我要多?」
1.
頭天大學畢業的聚會我喝多了酒在會所睡了一晚上。
今天起來,剛回家把車停到院內,我就給祝星灕回了電話。
那邊很快接起,年輕又充滿朝氣的嗓音顯得很不滿,「哥!」
還不等他埋怨我先開口認錯,「昨晚喝多了就沒回來,錯了錯了。」
他哼了一聲還是不滿意,「我等你到多晚你知道嗎?還想給你看看我的競賽獎杯的。」
「今晚回來給我看好不好?」
「好吧,那你會獎勵我嗎?」
我一邊下車鎖了車門一邊往家裡走,「再給你一張心願券夠嗎?對了,你這個點不應該還在上課嗎?怎麼可以接電話的?」
他猶豫了一下,才說,「還不是擔心你,一晚上沒回來。」
我聽他嘀嘀咕咕的心裡更加想笑,「跟你說了出去聚餐了嘛,而且你行動電話裡有定位,又不是看不見,乖乖回去上課,有甚麼晚上回來再說。」
「嗯,那你在家等我。」
「好,等你。」
我帶著絲笑意,伸手推開了門,正對門的下沉式客廳裡,爸媽坐在沙發上,旁邊站著一個人。
我很熟悉,點點頭問了個好,「爸媽,我回來了,劉叔好。」
三人沒有回應我,我也不太在意,轉身朝樓上走去,準備再補個覺,順便想想祝星灕這個小兔崽子到底又看上了甚麼好東西。
腳步剛邁出,我爸忽然開口叫道,「卿安,你過來。」
我轉過頭,這才發現母親通紅的眼眶和父親沉重的表情。
不屬於公司編制,只是私下幫祝家處理一些棘手事情的劉叔也抬眼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挪開。
我有些疑惑地走過去,「怎麼了?」
我爸垂眸看了一眼桌上很輕薄的一張紙,我媽扭過了頭去,從她的動作我看出來了是在擦淚。
對我來說這本來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有些宿醉未醒,被慣得嬌氣又黏人的弟弟在像往常一樣撒著嬌。
父親母親抽空放下了工作在家裡等著我們回來。
可到底又有些不一樣了,蝴蝶振動了翅膀,我的世界裡就註定有一場摧枯拉朽的海嘯,要將一切都帶走了。
那張紙上顯示我不是祝家的親生孩子。
人在極致的打擊下是無比茫然的。
我茫然地聽著劉叔說,「當年祝家在風口浪尖,祝老爺子剛退下來,新仇舊恨又加上家族內亂。」
「所以為了避風頭,是去一個鎮上的醫院生下的大少爺,當然醫生們都是隨行的最頂尖的醫生,還特意運輸了最佳的器材。」
「只是到Ŧũ̂ₚ底還是疏於防範了,那個醫院把大少爺和同天降生的一個邨婦的孩子搞錯了。」
「可能是不小心,也可能是有人有意為之,目前都不可考了。」
我愣愣地張著嘴,過了許久才聽到了自己幹巴巴的聲音。
「那,原本的大少爺…」
「沒有滿月,因為先天有些孱弱,那個邨婦說用不起呼吸機,就不救了,夭折了。」
劉叔話說到此處,一直默默流眼淚的母親忽然爆發出一陣哭聲。
我聽他們提過的,說在我降生的那個醫院,有個小孩去世了,他媽媽竟然哭都沒哭一下。
爸媽說,為人父母,怎麼能那麼冷漠。
如今屬於那個小孩的眼淚,來得太晚了,晚了整整二十二年。
而我,鳩占鵲巢地,替一個本來應該好好活著,應該幸福平安的孩子,長大了。
我忽然覺得呼吸一陣發緊,可卻連哭泣都沒有臉面。
我憑甚麼哭呢,我已經得到了這麼多完全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對不起…」
「我…」
母親沒有看我,哭得無法自抑,向來穩重的父親只是忍著眼淚,嘆息,「卿安,這麼多年,我把你當親生兒子,可現在不能再將錯就錯下去了。」
「否則,我會覺得愧對於我早夭的孩子。」
「我明白,我明白的。」
我拼ŧű̂₄命點頭,有些胡亂地擦了把臉,再也無法忍受地逃離上樓。
關上厚厚的門板,我的目光有些渙散地看向自己的房間。
寬敞明亮,一眼無法望盡,我在這樣華麗舒適的臥房裡生長了二十二年,而真正屬於這裡的人,卻在冰冷的鄉鎮醫院裡,甚至沒有得到母親一個溫暖的擁抱,就那樣冰冷地死去。
我用力呼吸了兩口,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拿出行李箱,帶了最少最少的東西。
那瞬間我腦子很亂,甚麼都抓不住,像我眼前如同流水般消逝的一切。
只有零星一個清晰的念頭浮現出來。
我等不到祝星灕了。
我等不到他了。
他的競賽獎杯會很好看嗎?
他到底想要甚麼獎勵呢?
我那從小就抱在懷裡,哄著寵著長大的弟弟。
也會厭惡我嗎?
我拿起桌邊的全家福,上面穿著西裝,系著小領結的小孩正被我彎腰逗弄著,笑得雙眼彎彎,而父母向來忙碌卻會站在我們身後,像一座巍峨可靠的山。
我用力擦了擦落在上面的眼淚。
我很想將相片帶走,可這再也不屬於我,像一場美夢,醒了以後人只剩下無窮無盡的空洞。
我拉著行李箱下了樓,母親沒看我,父親欲言又止。
我將他們給的副卡放在桌上,即便他們並沒有這麼要求,我也無顏再用他們一分錢。
我朝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知道那不夠,大概欠他們的,我這輩子是還不完了。
「卿安。」
父親叫住我,「星灕那孩子,從小跟你一起長大,我們工作忙,常常忽視他。」
「他依賴你,你突然離開他可能會受不了,也可能會對我們產生逆反心理。」
「既然不是親生的,那我就該離開,跟你們沒有關系。」這大概是我能為父親母親做到最後一件事情了。
他點了點頭,嘆息中帶著一絲顫抖,「你走吧。」
「祝先生,祝夫人,珍重。」
我說得輕描淡寫,可離別二字,本就重如千斤。
2.
我拖著行李箱走出家門。
正好在院子裡撞上提前翹課回來的祝星灕。
他的眼神從我的臉上掃到我手裡的行李箱。
不滿在下一秒就溢了出來。
「你去哪?又要去旅游嗎?我馬上就要考試了,你就不能在家陪陪我嗎?」
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行李箱,借由那樣的力氣克制住自己語氣裡的顫抖。
「我要走了。」
他眨了眨玻璃一般的眼睛,有些霸道地朝我走過來,「不行,不讓你走。」
我這才看清楚了他手裡拿著的東西,是一個玻璃底座的,五角星形狀的獎杯。
是他的競賽獎杯吧?這麼著急趕回來就是想讓我看看嗎?
我別開眼睛,「我不是爸媽的親生兒子,也不是你的親哥哥,我要離開祝家了,以後也不會ƭű̂ⁿ再回來了。」
他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了我兩秒,才強撐著笑了笑,伸手拉我,「開甚麼玩笑呢哥,是不是不想給我獎勵故意耍賴?」
「不給就不給嘛,我不要了還不行嗎?」
我咬著牙,不敢再留,人的淚腺總是不由人控制,於是我趕緊邁步就走。
又猛然被人拉住,「哥!你別走!肯定,肯定有甚麼誤會!」
我梗著脖子,不看他,使勁甩開他的手,一個勁地往前走,他拉扯著我,我的腳步便重如千斤。
心裡好像用眼淚下過了一場雨。
終於在我用力掙紮一下後,他被我拉扯得摔倒在地。
我太了解他了,他總是用這樣耍無賴的方式博取我的關註。
可是我也太愛他了,聽到他的痛呼聲時,我的身體比腦子更快做出了反應。
我猛然回過了頭去,他有些狼狽地跌坐在地上,手掌被他的獎杯劃破了一個大口子,往外滲出一片刺痛我雙眼的血跡。
「你…!」我剛蹲下身,就被一雙手牢牢抱住。
他身上有跟我同款的香味,帶著蓬勃的熱量,可傳來的情緒盡是慌張。
「不是親生的又怎麼了?」
「不是親生的我也愛你,你一輩子是我的哥哥。」
「別丟下我,別丟下我好嗎?」
「我求求你了。」
我感覺到那雙手臂在用力收緊,我忽然覺得有些恍惚,曾經這雙手臂,是小小的,短短的,那肉軟得仿佛一用力就會被掐出印子來。
就這樣掛在我的脖子上,乳牙喜歡啃我的肩膀,癢癢的,流我一脖子的口水。
是甚麼時候,忽然就長得這麼大ṱṻ⁴了。
我克制住想摸摸他腦袋的欲望,只是很冷漠地嘆息道,「我應該回到我自己的家庭裡了。」
「以後在家要聽爸媽的話。」
「放手吧。」
他的聲音驚恐到有些失真,在我耳邊不斷重複,「你甚麼都不要了,連我也不要了嗎!」
「不準走!」
我抬頭看天,竟然這樣襯景地下起了雨。
是否人間的酷刑都要在陰雨天,這樣人心將死,血肉糢糊,一切痛楚都能被雨沖得幹幹淨淨。
我用力將他從我脖頸上扯開,想起身,他忽然慌不擇路地拿過自己的書包。
毫無章法地用力翻找起來。
「我…我有心願券!」
「一張夠不夠?」
「不夠嗎?」
他拿出一整曡收得好好的心願券,全部塞進我手裡,「這些,你以前答應我的,你會為我實現的。」
「我只要一個心願。」
「你留下。」
「留下好不好?」
祝星灕不知道現在的他看起來有多殘忍,他那張臉那麼可愛,那麼純粹,他的痛苦,挽留不舍從那雙玻璃一樣的眼睛裡毫不掩飾地流出。
他不明白這樣的他,需要我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夠挪動腳步。
每一步都像鈍刀子割肉一般痛楚。
我那麼心愛那麼寶貝的弟弟,連他不小心摔一跤,我都會抱起來哄個不停。
這樣跪在我面前,捏著他小心儲存的心願券,頭髮被雨淋濕,狼狽不堪的糢樣,我卻無法再給他一個安慰的擁抱,我又會有多麼絕望。
我深吸一口氣,將那曡心願券散在風裡。
「不作數了。」
我看到他猛然瞪大的眼睛和終於崩潰的表情。他慌亂不已地趴在地上,將散在各種的心願券哭著一張一張撿起。
「不要!」
「不要丟掉。」
3.
我走出祝家大門,整個人像脫了一層皮。
只剩空蕩蕩的靈魂游蕩在這個世間,不知來處,也不知歸期。
原來人真的可以在一夕之間失去那麼多東西。
失去到掏空一切也還不幹淨。
我坐在路邊,空洞地看著來往車輛發獃。
忽然有一輛車停在了我面前,車門打開,是劉叔的臉。
他說,「去你本來的家裡看看吧,那裡有人在等你。」
他遞給我一曡資料,在我面前安靜地等著我看完,似乎在等著我說些甚麼。
我抿唇,想了又想,爸媽大概是恨我的,或許也不止是恨。
他們常常忙碌,在我與星灕年幼時,一年都不曾在家幾天。
但若是在時,爸爸也會過問我的功課,媽媽也會問我有沒有想要的禮物。
他們也是愛我的,只是如今,沒有甚麼可以再讓我厚著臉皮跟他們搭上一句話了。
我最後只是將資料收好,低著頭說了句,「小灕手受傷了,要給他包紮一下,記得輕一點。」
我最後還是去了那個小鎮下面的邨莊裡。
人是需要歸處的。
在 A 市,我沒有地方可去了,曾經我有很多朋友,有過不完的精彩生活。
而褪去祝大少爺這個光環的時候,我發現人和人之間是有壁壘的。
我無法再和他們一起去挪威看極光。
也無法再跟人商議最近市面上新的項目值得投資入股。
又或者新的拍賣會上有沒有想拍的東西,他們送女友,我會送弟弟。
我進邨那天很多人來看。
我知道劉叔既然來了一趟,查了個底朝天,八卦就不可能傳不出去。
在不算多的圍觀群眾裡,我一眼看向了那個站在中間的少年。
無需任何人介紹,我便知道,那是在等我的人,我真正的弟弟。
跟我血脈相連,連糢樣也有兩分相似。
同樣深色的瞳孔,清俊的臉。
與祝星灕完全不同,祝星灕的臉上沒有一絲跟我相似的地方,眼珠的顏色很淺很淡,有種不諳世事無拘無束的天真,笑起來會有兩顆虎牙,甜蜜稚氣。
我想到了他,不過兩秒,又很快被他滿臉的眼淚代替,那種感覺刺得我心口一痛。
我趕緊收回思緒,走到那男孩身邊,「先回家吧。」
他看著我的臉,有些愣愣的,身邊的人用手肘推了推他,他才反應過來,伸手來接我的行李箱。
我躲開了,「不用,走吧。」
4.
家裡比我想象中還要貧窮,在這個已經有人蓋起了二層洋房的邨子裡。
他的家裡還是用黃泥混著大大的石塊砌成的牆。
我站在家中的院裡,大黃狗看了我一眼,似乎看出我是客人,便沒有再吠叫。
圈養起來的雞慢悠悠地散著步,那味道很是不妙。
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聞到。
而那個男生,應該說是我的弟弟,就站在我面前,很局促地看著我。
「你先坐,我給你做點東西吃吧。」
「我還不餓,家裡還有別人嗎?」
他搖頭,「爸爸欠了債,跑了好多年沒回來了,媽媽,前幾年生病,沒錢治,去世了。」
「那你…」
「我還在上高二,是貧困戶,每個月有幾百塊錢補助,種點莊稼可以去鎮上賣,雞下了蛋也可以去賣。」
我張張嘴,目光看向了他年紀輕輕又滿是老繭的手掌。
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爸媽的感受。
他們在將我養大的時候,自己的孩子卻死在了不遠處。
而我在將祝星灕捧在手心裡疼愛的時候,我的弟弟也在世界上某個角落受盡苦楚。
那種感覺,愧疚混著酸楚,讓人忍不住生出恨意,恨這世間的陰差陽錯。
他看我臉色不好,又有些不知道說甚麼好地補充了一句,「但是我馬上念完高三拿了畢業證就不念了,鎮上有工廠,可以打工。」
「馬上就能掙錢了。」
我皺起了眉頭,他便無端有些緊張。
隨著我進了屋,我打量完這小小的兩間房,一間客廳,很小,我走四步便到了頭,一間他的臥室。
放了一張牀和一張桌子,上面還擺放著他的課本和習題。
我拿起來看了一眼,陳墨兩個字寫得蒼勁有力。
一張試卷上,135 分的數字格外醒目。
「不能不念。」
「啊?」
「考大學,別廢了自己的前途,我會養你。」
他站在我身後,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忽然開口叫了我一句,「哥。」
我拿著試卷的手猛然一頓。
我曾聽過人叫我無數遍哥,哥哥。
撒嬌的,生氣的,懶散的,高興的。
可從沒有那麼一句,帶著這樣的複雜的心情。
像世上最孤獨的魂靈,終於找到了另一個可以依靠的魂魄。
終於一切安定,落葉歸根。
5.
我在鎮上找了份工作,每個月幾千的工資。
還好當初沒聽陸觀棋這個損友的慫恿,還是拿到了畢業證書。
以前的幾千塊錢不過我一頓飯錢,可現在的幾千塊錢卻意味著陳墨和我的生活費,陳墨將來的學費。
我好像從富家少爺轉換成身為分文的窮小子也不過就那麼一瞬間。
我也是在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下意識開始計算要給陳墨存下來多少的時候突然發現這個事實。
原來人的成長並不一定需要長久的鈍痛,也許只是在無知無覺中,你意識到了你虧欠某個人,就突然長大了。
我其實可以去更大的城市裡,薪資會更加可觀,但大城市開銷也會很大。
而陳墨,似乎也並不想我離他太遠。
他一個人太久了,小小年紀,就已經過得無比艱難。
終於有了依靠,他嘴上不說,心裡卻不願意我再離開。
我每個月回家一次,像所有的家長一樣,也會在意家裡孩子的成績。
好在陳墨一直很讓我省心。
到高三那年成績也很穩定。
我抬手揉揉他的頭,「好小子。」
他抿唇笑了笑,然後說,「我去做飯。」
我點頭,正好看到家裡的雞不知怎麼順著雞圈裡的李子樹爬了上去。
我第一次見到,有些驚奇,笑著叫他來看,「誒,雞居然會上樹,小灕你…」
話一出口,我後知後覺地愣住。
陳墨也聽到了,但是他沒有開口詢問,只是順著我的話說,「它們都會上樹的,有的時候還在樹上睡覺呢。」
我垂眼笑笑,「這樣啊。」
陳墨從來不過問我以前的事情,他很聰明,也很小心翼翼。
或許早就發現了,我從前是去了一戶很有錢的人家裡。
而因為不是親生,就被趕出家門這種事情,可能在誰看來,都是跌下枝頭的尷尬與泥濘。
他只問過我一次,在我剛回來的時候,他問我叫甚麼。
我話到了嘴邊,又沒再說出口。
祝卿安,這個名字一聽便知道父母對這個孩子包含了多少的期待。
有多少美好的祝願。
而我,並不配這個名字。
我只是搖頭笑笑,然後便去改了名。
改為陳岱,看起來這才是陳墨的哥哥。
而不再是祝星灕的哥哥,祝卿安。
6.
陳墨報了 A 市的大學,他想學的專業和他的分數,A 大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我沉默著坐在院子裡抽了兩根煙。
他蹲在我的身邊,仰著頭看我,清俊的臉上受夠了蹉跎,顯出比他這個年紀多一些的成熟。
「哥,你不喜歡我去 A 大嗎?」
「那我,換別的大學。」
我笑笑,將手裡煙掐滅,「喜歡,你考上這麼好的大學,哥為你高興。」
他這才松了口氣,抿唇笑起來。
我已經離開了兩年,兩年時間,其實已經足夠一些事情過去。
大概祝星灕也最終接受了我的離開,而爸媽,應該也不再那麼難過。
去了 A 市,我可以找一份薪資更高一些的工作,等陳墨念完大學,也會參加工作,過著普通人正常的生活。
我抬頭望天,鄉邨的夜空總是比城市裡顯得更加近一點。
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那片星光。
我想起祝星灕,他會考上甚麼樣的大學呢?
他很聰明,成績也一直很好,雖然大多數都是被我用一個個禮物,一張張心願券激勵出來的。
我想著想著,腦海裡就突然跳出他滿臉是淚,跪在地上,流著一手的血哭著求我不要走的糢樣。
像一直貫恆在我心口的毒針,我每想起他一次,就會發作一次。
狠狠地紮我一下,我就不敢再想。
我在大學城旁邊租了個 700 塊錢的單間。
屋子有點小,這是一個套房,被改成了三間,衞生間和廚房都是公用的。
整租的一居室怎麼也要一千三起步,我覺得省點也沒甚麼不好。
大男人家家的,沒甚麼不方便的。
陳墨也表示同意,他大部分時候會住校,周末才過來。
他入學那天是我陪他去的,陪他去了宿舍,我彎腰幫他鋪牀。
他想來幫忙,我笑著伸手趕他,「這麼小的牀,用不著你幫忙了,我來就行。」
他只好坐在一邊看著,在我彎腰撫平最後一絲褶皺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腰間多了一雙手臂。
陳墨的臉埋在我的背上,聲音悶悶的,但還是傳達出了一絲羞怯的意味。
「哥,有你真好。」
我是早就習慣了弟弟的撒嬌,抱著黏著,一旦在我面前就又回到稚童時期,仿佛只有貼得很緊才能感覺到安全,可那來自於祝星灕。
陳墨在我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個大孩子了。
所以他的表達相當的克制,只會在我提出要回鎮上的時候默默跟著我走到邨口。
然後眼巴巴地看著我消失在他的視野裡。
我直起了腰,笑著拍拍他的手臂,「多大了還撒嬌。」
他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悶在我背上笑了一聲,我正要說話時。
一道有些熟悉的聲線傳進我的耳膜。
「兄友弟恭,真讓人羨慕啊。」
我猛然頓住,心髒在那一刻傳來一種很陌生的失重感,我甚至無法自抑地感到一絲慌亂。
那聲音比兩年時候成熟了一些,但還是帶著那股熟悉的單薄的華麗感。
我有些機械地轉過了臉。
看向了靠在門框上的那人。
我看到那雙玻璃一般的瞳孔緊緊地盯著我的臉。
祝星灕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那張臉上,脫了稚氣,稜角逐漸分明,兩分天然的甜蜜混著他精致無比的眉眼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貴氣與動人。
他的神情很冷,冷得我感到陌生。
陳墨已經松了手,未察覺到甚麼,笑著對他說,「你好,同學,你也住這個寢室嗎?」
他抬眼看向陳墨,勾了勾唇角沒說話,已經有管家趕了過來,「少爺,秦教授說一起吃飯,您快過去吧。」
我聽到管家的聲音後就立刻別過了臉去,可我想付叔也早就看到了我,只是多年來的職業素養讓他沒有開口多說一句話。
只是安靜地垂手立在一邊,等著祝星灕的動作。
「嗯,走吧。」
我側著身,沒再看他,只是餘光瞟到那個已經長高了不少的身影消失時,才緩緩地松了口氣。
陳墨看著我,突然問道,「哥,你認識他嗎?」
「嗯,認識。」
「那為甚麼他…」
「不熟。」我想起祝星灕那雙不帶一絲溫度的眼睛,心裡悶得很難受。
陳墨對我的話不疑有他,點了點頭。
我對他說,「我先走了,還有點事。」
「好,那哥我周末去找你。」
「嗯。」
我快步離開了他的宿舍,卻沒有立刻下樓,而是先拐進了安全樓梯。
伸手掏出兜裡的煙,剛點上,一只修長的手便伸了過來,將煙拿了過去,掐滅了。
我垂眼在那手上停留了一秒,還好,沒有留疤。
「你以前不抽煙。」
「嗯。」
「離開了祝家,感覺你過得很一般啊。」
7.
我聽得出他話語裡的嘲諷,腳步已經想要遠離,可心卻不自覺地想要再等一等。
或許祝星灕只是有點生氣,我願意等著他消消氣。
「爸媽不要你了,我又不是養不起你,你有甚麼好走的呢?」
「哦,是迫不及待想回家找你那個一副窮酸樣的弟弟嗎?」
我抬眼看著那張不再稚嫩的臉,忽然意識到了,他不是在生氣,他是在恨我。
恨我的冷酷無情,恨我的絕不回頭。
恨我曾經將他捧在手心又將他摔進泥裡。
我曾在心頭無比陰暗齷齪地幻想過,或許,他會理解並原諒我當初的離開。
告訴我這麼多年的感情他也同樣難以割舍。
即便不再是哥哥,也可以成為最親密無間的朋友。
可如今幻想被戳破,他那抗拒厭惡的態度戳中了我心中最為恐懼的隱痛。
人在期望落空的時候總會變得極具攻擊性和惱怒。
「嗯,祝少爺還有甚麼話想說嗎?」
他的瞳孔猛然一縮,漫天星河忽然碎裂。
我們身上已經沒有了同一種味道,世界將我們割裂開來。
他的手心死死握緊,又在下一秒倏然松開,洩出一絲輕笑來,「我挺好奇的,你選了他,然後過成現在這副樣子,你不會後悔嗎?」
「可他是我的親弟弟,你不是。」
這個樓梯間不算清淨,走廊上傳來無數嘈雜的聲音,此刻我卻根本聽不真切。
我只看到了祝星灕明顯錯愕又受傷的眼睛。
那種神情,讓我懷疑我拿了一把刀子同時捅傷了兩個人。
他痛苦,我也不快活。
越是親近才越知道甚麼樣的話能讓人難過。
我垂下眼睛,心裡湧起一股異常強烈的後悔,不該這樣的。
他不過是小孩子賭氣而已,即便是真的恨我,那又能如何。
早在他用他那胖乎乎的手摸我的臉的時候。
我就蹲在搖籃面前對他說過了,「看我,我是哥哥啊,哥哥以後會永遠永遠對你好的。」
8.
隔壁的臥室很快搬來了合租室友。
房東開門的時候我正在陽臺上曬衣服。
正對面的大門打開,我看過去,那個當時跟我說就這個價格,愛租不租的房東此刻正滿臉堆著笑容進來。
讓到一邊,他身後有個很高大的人影。
我只看了一眼,只一個糢糊的輪廓在我眼前閃過我就立刻反應過來那是誰。
身體幾乎是下意識就背了過去。
我身上的 T 恤前幾天幹家務的時候不小心被勾破了一塊。
我覺得無所謂,在家裡能穿,可卻不願意在祝星灕面前顯得如此窘迫。
他的目光有如實質落在我的脊背上。
我感覺身體都變得有些僵。
「就這兩間屋子空著了,你隨便挑哈。」
「嗯。你們把東西放下吧。」
他們窸窸窣窣忙活了多久,我就在陽臺站了多久。看著衣服上破掉的那個小洞,忽然覺得我的心口也在灌冷風。
等到一切都安靜下來,身後傳來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逼近,我側過了頭看向他。
有些慌亂地隨手取了一件衣服抱在身前,擋住那塊破洞。
他腳步頓住,垂眸看向了我手裡的衣服,那是陳墨留在我這裡的。
「你現在可真像一個好哥哥。」
我覺得莫名地委屈,「我以前不是嗎?」
「不是,全世界你對我最壞。」
我張了張嘴,迎著他冷淡的目光,卻不知道說些甚麼,只能自顧自低下頭,他也不再等我開口,轉身回了房間,關上了門。
我繃著的脊背終於有了片刻松弛,手裡無辜的衣服被我捏來捏去,我小聲嘟囔一句,「臭小子,明明以前說我最好了。」
風把眼睛吹得澀澀的,我擦了把臉,忍不住又罵一句,「臭小子。」
9.
我進了房間,將上衣脫下來丟進了垃圾桶裡。
目光又在敞開的衣櫃門前停留片刻,裡面掛著陳墨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
嘆了口氣,又轉身將衣服撿起,拿過牀頭的針線包縫了起來。
我以前不會做這些事情,做飯鋪牀補衣服,可後來在某一個瞬間,被生活推著推著往前走,就無師自通了。
我甚至還特別苦中作樂的縫了個類似於星星的形狀。
縫完將衣服丟到了牀頭。
今晚陳墨會過來住,牀夠大,睡我們兩個也不算太擠。
他跟我說,「新找的兼職挺輕松的,家教,就每周六周日下午六點半到八點半兩個小時。」
我彎彎唇角說,「那就好,不過如果學業上吃力的話,就別去了。」
「好。」
第二天陳墨起得很早,我比他更早,提前給他煮了個雞蛋熱了一包牛奶在鍋裡。
他自己起來了,拿過牀頭的衣服套上。
去廚房拿過我給他準備的早餐,準備路上吃,一邊說著,「哥,我先走了。」一邊將包往身上背。
「好,路上註意安全。」
「嗯…誒?這是你補的嗎?」
我一看,發現那件白 T 恤下面的圖案,望著那顆金色的星星有些出神,「嗯。」
對門的那扇門忽然打開了,露出祝星灕那張帶著濃重黑眼圈的臉。
他認牀,我知道的。
此時他面色發黑地看著我們,陳墨以為是把他吵醒了,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抱歉啊,那哥,我先走了。」
「好,註意安全。」
陳墨將大門關上,屋內的氣氛就在此刻凝滯。
祝星灕懶懶地撩著眼皮看我,神情很平靜,可那雙眼睛卻怒色翻湧。
「你從來都沒有給我縫過衣裳。」
「從來都沒有。」
他的聲音在顫抖,薄薄的眼皮上泛出一圈薄紅,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委屈。
我反駁的話梗在喉嚨,我想說你的高定向來穿一次就丟,家裡的裁縫每季要做上幾百套成衣,又哪有需要我給你縫衣服的時候。
可話到嘴邊,看著那張楚楚可憐的臉,我又只能說一句,「對不起,我下次給你縫好不好?」
我是知道祝星灕的性格的,他被慣壞了,你看他一眼,那他就要你摸,你摸他一下,那他就會讓抱,你若抱一下,那就不能松手,松了手他就會鬧得驚天動地,仿佛全天下他最委屈。
所以被哄了一下,他的臉上紅意就散得更開,眼眶鼻尖,通通被沾染。
「你也沒有給我做過早餐。」
「你沒有給我的,都給他了。」
「是不是你真的愛他比愛我更多。」
他後兩句話沒有看著我,語氣輕得像嘆息一般,雙目沒有焦急,像是在對著空氣呢喃。
我見不得他這個樣子,好像誰最心愛的手辦娃娃要在我眼前碎掉了。
我只好補救道,「我馬上去給你煮。」
「馬上就去,你想吃甚麼?」
他抿抿唇,「我要跟他一樣的。」
「好。」
我給他煮了雞蛋,熱了牛奶,其實他不愛吃水煮蛋,平時在家阿姨一般會做三明治,夾煎蛋,但現在沒有面包,所以我只能再單獨給他煎個蛋。
端在他面前放下的時候,他用筷子戳了戳,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這兩年,你是不是過得不好?」
「你瘦了好多。」
「你以前也不會做這些東西。」
「可是你現在甚麼都會了,你每會一樣東西,就證明你要多做一樣東西。」
他的語調很輕,我發現比他的冷漠更讓我陌生的,是他眼裡閃現出來的憐惜。
祝星灕,我那個被慣壞的弟弟,向來是全天下覺得自己最可憐的那一個。
他又怎麼會露出這種,憐惜某個人的神情。
我盯著他,忽然覺得有些恍惚,好在那種情緒一閃而過。
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歪了歪頭,看向我,琉璃一般的瞳孔中又印出某種暗沉沉的怨毒,「可你都是為了他。」
「憑甚麼。」
10.
我很理解他對我的所有情緒。
他從小就是個占有欲和精神潔癖極強的人。
如果有人碰了他的玩具,不管再心愛他都會立刻摔個粉碎。
如果我抱了一下親戚家的小孩,他會不依不饒地跟我鬧上整整幾天。
陸觀棋曾說,「你家那個崽子,就是個熊孩子,再這麼慣著會把孩子慣壞的。」
我卻絲毫不這麼覺得,「他很可愛啊,你根本就不懂。」
而直到有一次陸觀棋帶了他姪子一起出來玩,我聽著小孩的吵鬧聲煩躁地皺起眉頭,抬眼卻對上陸觀棋帶著笑的表情。
我這才明白,人和人之間的差距,不過是一雙帶著愛意的眼睛。
而愛,本身就是一種虧欠。
我虧欠他,自然也就對他所有的情緒照單全收,在某個夜深人靜的瞬間,甚至會覺得很心疼,覺得,其實他這樣,大概也是難過的。
我下班買了菜回家,家裡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我伸手開了燈。
睡在沙發上的人被亮光刺得皺了一下眉頭,我立刻又將燈關上了。
把菜放到一邊,我回房間拿了毛毯,又輕手輕腳地走到沙發旁,俯身為他蓋上的瞬間我聞到了一絲酒味。
為他蓋好毯子,我轉身想走,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臂。
微弱的光線裡,他那雙眼睛泛著幽微的光芒,引得我蹲下了身,靜靜看他,「怎麼喝酒了?」
他沒回答我這個問題,安靜了兩秒,才開了口,「我做噩夢了。」
「夢到甚麼了?」
他垂眸看向我的臉,「你。」
我笑了笑,「那夢裡的我是不是青面獠牙,三頭六臂,血盆大口?」
「你走了。」
我怔住,看著他那染著水霧的睫毛,心髒驀然像被一只手狠狠揉了一把,泛起難以抑制的痛。
他伸手,將我抱住,「你走了,我求了你很久,你不要我。」
我下意識就緊緊回抱住了他,手掌托著他的後腦,很熟悉的安撫動作。
聽著他的話,我竭力壓下所有的哽咽,「沒有不要你。」
「那你為甚麼非走不可,不是親生的又怎麼了。」
我為甚麼非走不可,因為你本來有一個親生大哥,他與你血脈相連,他可以永遠陪著你,可他因為我死了,我真的沒有臉留下來了。
我閉了閉眼睛,卻無法告訴他真相,不僅僅因為對父母的承諾。
也因為,我害怕祝星灕厭惡我,厭惡我鳩占鵲巢,厭惡我讓他的哥哥再也無法回來了。
所以我只能很無力地重複,「我沒有不要你。」
他不言,只是默默收緊了手臂,在那安靜的時光裡,我快要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時間像是倒帶回了許多年前。
也不過是這樣睡了一個午覺,醒來時夜色蒙蒙,天地寂寥,只剩我們,用肌膚的溫熱提醒彼此此刻有人在相伴,我們並不孤單。
我任由他抱了許久,才拍了拍他的後背。
「餓了沒?我給你做飯好不好?」
「做甚麼?」
「給你做糖醋排骨,你不是喜歡吃嗎?我還沒給你做過。」
他松了手,抿著唇表情有些複雜,看樣子像是又要生氣,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對我點了點頭。
11.
我做飯,他就靠在廚房門框上看。
我拿調料,回頭正好對上他直勾勾盯著我背影的眼睛。
看著他身上那套大幾萬塊錢的家居服,怎麼都跟這冒著油煙的小小廚房很不搭。
我伸手趕趕他,「去客廳等著吧,一會衣服上染上油煙味了。」
「不要,你讓我看看嘛。」
話一出口我的手頓了一下,那語氣太過於熟稔,跟從前對著我撒嬌時沒有半分差別。
嘴角下意識彎了彎,我說,「好,那站遠一點點。」
其實我這兩年裡做過很多次糖醋排骨了,第一次做的時候,醬油太多,油太多,賣相一般味道也不好,但多次嘗試以後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只是這次我做得格外認真。
廚房裡沒人說話,一時只有抽油煙機的嘈雜聲嚮和肉在油裡爆開的聲音。
祝星灕看著我的背影,忽然開口叫道,「哥。」
我拿著鍋鏟的手猛然一頓,脊背在那一刻變得僵硬,像是有甚麼東西劃過我的心,一股暖流急匆匆地沖刷過我的血液,那種毛孔都炸開的喜悅讓我鼻尖發酸,卻不敢回頭。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我很…」
他的話沒有說完,門口傳來開門的聲音,我快速擦了一把臉,跟他同時向門口望去。
陳墨一身淋得濕透,從門口進來了,皺著眉頭一邊換鞋一邊跟我抱怨,「哥!下暴雨了,你快看我淋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抬眼看向祝星灕,「你好。」
祝星灕沒有動,只是眼睜睜看著陳墨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的衣服和頭髮還在往下淌水,「凍死了凍死了,哇,哥今天又給我做排骨啊。」
話剛說完他就打了個冷戰。
我趕緊放下了鍋鏟,「快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別感冒了。」
他點頭,「那你幫我沖個感冒藥吧,我不知道藥放哪了。」
「好。」我急匆匆在圍裙上擦了手,就去給他沖藥,他的浴巾洗了還晾在陽臺,我收了他的浴巾給他送去廁所。
亂糟糟地忙完我才猛然想起我的排骨,剛才沒有關火,回到廚房揭開蓋子的時候,排骨已經燒焦了,黑乎乎地黏在鍋底,散發出一種苦味。
祝星灕站在原地,低著頭,額發遮住了他那雙玻璃一般冷透的眼睛。
我察覺到他周身極低的氣壓和猛然下沉的情緒,趕緊說,「我重新給你做。」
靜默兩秒,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笑,「我不要了。」
我轉過身去,看到他緩緩地抬起了頭,那通紅的眼眶和極其冷冽的表情在他臉上透出一種格外矛盾的瘋狂感。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朝我逼近,心裡突然有種完全看不透這個弟弟的慌亂。
「他為甚麼不能去死啊。」
我瞪大了眼睛,無法想象祝星灕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只是有一點點驕縱,一點點任性,可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惡毒的壞小孩。
「你在說甚麼?」
「他要是死了就好了。」
我盯著那張過分精致的臉,眸子的紅意還未消退,透露出一種頹靡到了極致的豔麗,而那森然的語氣,瘋狂又扭曲的神情,像是盤踞在花叢中淬了毒的蛇。
我心髒猛然一跳。
「別再讓我聽到你這麼說他!」
我沒有控制好語氣,他被我吼得微微一愣,那雙眼睛裡受傷一閃而過,旋即是被燒得更加旺盛的憤怒。
我別開臉,想緩和一下氣氛,剛想開口,陳墨忽然叫我,「哥!我忘了拿幹淨衣服。」
「來…來了!」
我越過他想先走,卻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下一秒就被他摔在牆壁上。
後背傳來一絲鈍痛,我皺起了眉頭,「你…!」
脖頸忽然被人掐住,我想開口說話,唇卻被他低頭堵住,下唇被牙齒磕得生疼,我茫然地愣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嘴裡濕滑的柔軟,是他的舌尖。
目光裡他的睫毛在微微顫動。
嘴上那種陌生的觸感讓我的頭皮驟然炸起,渾身的細胞像過了電一般,毛孔鑽出徹骨的冷意。
一瞬間,震驚,茫然,羞憤,不解,種種情緒從我的大腦皮層滑過。
我反應過來,伸手狠狠推開他,他力氣極大,只被我推得微微退開了一步。
眼神落在我的唇上,下一秒就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又重新壓下來。
一牆之隔的水聲還沒有停。
我的一個弟弟就在那裡面洗著澡,而我另一個弟弟,卻壓著我在牆上親吻。
他的手掌很燙,捏著我的手腕快要將我灼傷,唇齒間的熱度不斷渡過來,我亂得沒有辦法思考,用力咬了他一口,看他皺著眉頭退開。
下意識伸手摸上了自己流血的唇。
「你瘋了!知不知道你在幹甚麼!」
「我…」他張了張嘴,卻甚麼也沒說出來,垂眸看著自己指腹上的血,神情也是一片茫然。
兩人對面而立,我期盼他能說些甚麼,說他只是被氣昏了頭,說他只是一時沖動。
那種亂糟糟的情緒裡,我分不清恐懼更多還是震驚更多。
而他只是沉默幾秒,目光重新落到我唇上,那張出塵絕豔的臉忽然就有些不同了。
像是有甚麼染著腥氣的東西,在那一瞬間,就破土而出,盎然生長。
我看著他輕輕笑了笑,那笑容帶著一絲後知後覺的恍然。
「原來是這樣。」
12.
我連著有好幾天沒有回家。
上網看了看周圍的房子,想搬家。
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祝星灕。
這種超過親情之外的情感泥濘得讓我無所適從。
隔壁工位的同事關了電腦,看向我,「你今天又睡公司?」
我嗯了一聲,「加班把企劃案做好。」
他笑,走到我身後,微微俯身,「讓我看看你弄到哪兒了。」
本來很正常的動作,同為男性,也沒甚麼好避嫌的,但我現在突然打通了那根神經,立刻覺得不太自在起來。
往旁邊動了動,「這個才剛開頭。」
「好吧。」他直起了身子,「不過你也太拼了吧,這麼忙天天不回去就不怕女朋友生氣?」
「我沒有女朋友。」
「那,男朋友呢?」
我忽然想起祝星灕那個濕熱的吻,那種情緒至今回蕩在我的大腦皮層,比我所遭受過的一切刺激都要令我印象深刻。
我抿唇看向電腦,「也沒有。」
我忙碌到半夜,行動電話鈴聲忽然在寂靜空曠的環境中嚮起,驚了我一跳。
我看了一眼陌生的座機號碼,還是伸手接了起來。
「您好。」
「你好,請問是陳墨的家屬嗎?我這邊是仁愛醫院,他受了點傷。」
我猛然一驚,立刻起了身,拿過椅背上的外套就直奔醫院而去。
護士說他在 vip 病房,我略有些疑惑,但還是跟著人快步上了樓。
推了門,卻沒想到在這看到祝星灕的身影。
他很懶散地坐在沙發上,兩條長得不像話的腿隨意地交曡著。
聽到動靜抬頭看來,那雙眼睛便直勾勾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躲來躲去還是沒躲過,本來就著急陳墨受傷的事情,現在突然看到祝星灕更加不知道用甚麼樣的態度面對他。
只好轉過臉去,只看著病牀上正睡著的陳墨。
他臉上有點傷,身上蓋著被子,但露在外面的一只手臂上打了石膏。
護士說,「沒有甚麼太大的問題,都是軟組織挫傷,比較嚴重的就是手臂,骨折了,已經固定好了。」
「好,謝謝。」
她走後,我站在病牀前,一時間腦子裡很多疑問。
陳墨為甚麼會受傷,祝星灕又為甚麼會把他送來醫院?
亂七八糟的事情沒想清楚,身後傳來祝星灕靠近的腳步聲,我的脊背猛然僵了僵。
「見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我回過了頭,我想大概是最近的沖擊真的太多了,又或者是我加班加糊塗了,所以腦子才這麼不清醒。
一句話未經大腦思考就脫口而出,「是不是你…」
他瞪大了眼睛,詫異與憤怒一晃而過,我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你說甚麼?」
「沒甚麼。」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扯向他,這種過近的距離讓我不可抑制地想到之前的場景,「你的意思是,這是我幹的?」
「對不起,我…」
「如果是我幹的,你覺得他還能這麼輕松地躺在這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一時間腦子沒轉過來。」
他笑,神色滿是嘲諷,「是啊,看到你的寶貝弟弟躺在這心疼壞了吧?」
「進了門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說著他伸手朝我晃了晃他右手的紗布,潔白的紗布下隱隱透著血色。
「我也受傷了呢。」
我的眼睛下意識隨著他的擺動的手晃,伸手想去抓他的手,「嚴重嗎?疼不疼。」
他揮開我的手,我總覺得那雙冷淡過頭的眼睛裡滿是難過。
「裝甚麼啊,你關心嗎?」
我看著那只手,想起他曾被獎杯劃破時滿手的血污就覺得呼吸都變得不暢快了。
「說真的,我真不想救他。」
「我就該看他死活不給錢,然後被搶劫的小混混打死。」
「他就該去死的。」
「但我又想到,你那麼愛你那個弟弟,愛得連叫了你十幾年哥的我都比不上,他要是出事了,你得難過死了。」
說到此處,他的指尖落到了我的臉上,輕輕觸碰。
「可我真沒想到,我在你心裡竟然是那種會用他來脅迫你的人。」
「小灕,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我剛才真的只是…」
「不。」他打斷了我的話,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也許因為他用受傷的手掌捏著我的下巴,如果我掙紮會弄傷他,所以我沒有躲開他落下的吻。
他很輕地在我唇上摩挲片刻,垂下的睫毛掃過我的臉。
無端心癢又無端恐慌。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我就是那種人。」
「我再也不需要甚麼哥哥了。」
我張了張嘴,被他這句話刺痛得失了聲。
「我要跟你上牀。」
「別說了。」我像被燙到一般後退了一步。
「我要把你裡裡外外都變成我的,我一個人的。」
「不要說了。」
「用甚麼來交換呢,用一個出國留學的名額來換好不好?」
「你那麼愛他,當然甚麼都肯為他做了。」
他一定不知道現在他的看起來又多瘋狂和扭曲,簡直讓我不敢認這是我曾經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小孩,有一種很無力的荒唐感席卷而來。
原來他居然真的覺得,我愛陳墨比愛他更多。
我在陳墨身邊不過兩年多,我憐惜他從小到大受的苦,我也明白在這個家徒四壁,只剩我們兄弟倆的家裡,長兄如父,我應該負起責任,我應該對他好一些。
可說到愛,那是不太容易產生的東西,我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已經是大人了,我也是大人了,情誼與責任,依靠與互相攙扶都是有的,可唯獨愛,很稀薄。
而祝星灕,是我從小抱到大的小孩,從嬰兒時分,到牙牙學語,他在我身邊睡了無數個日日夜夜,那份感情沉甸得我想我這一輩子再不會那樣愛一個人。
所以即便他對我做了過分的事情,我也只是不知如何是好,從來不曾恨過也不覺得厭惡。
我會在心裡為他找一萬個理由,他只是不懂事,他只是一時沖動,他只是被我傷害了所以太難過了而已。
我閉了閉眼睛,「小灕,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最愛的人。」
他的瞳孔微微顫動了一下。
「我知道你因為我當初的離開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但你要明白,我並不是想要放棄你,我只是,該回到我要回的位置上去。」
「我不配做你的哥哥,但我還是願意給你我能給的所有。」
「只是我們,不應該是那種關系,親情不是愛情,你明白嗎?」
他嘆了口氣,微不可聞地搖了搖頭,「晚了。」
13.
「甚麼?」
「如果你在那天晚上之前跟我說這樣的話,或許我真的就會這麼稀裡糊塗地過下去。」
「忍著惡心跟人分享你,忍受你的目光也會跟隨別人而去,認為我只是需要哥哥的照顧和愛護。」
「但你知道我那天晚上做了個甚麼樣的夢嗎?」
他話沒出口,我已經意識到了,別過頭讓他不要說。
心裡慌得像是在打鼓,他一字一句敲進我的耳朵。
「我夢到我吻你,我把你壓在身下,你身體的每一寸都屬於我。」
「你抱著我,很緊很緊,在我懷裡發抖。」
「祝星灕!」
「你知道那個夢給我甚麼樣的感覺嗎?」
我看著他,看著他眼底眉梢流露出的滾燙愛欲,那已經無論如何也不能用一句淺淡的,對哥哥的仰慕之情來代替。
「幸福。」
我猛然一怔。
「好像世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你就在我懷裡,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哪裡都去不了。」
「我終於意識到了,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被他震驚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愣愣地看著他的手摸上我的唇,「所以我一定要完完全全擁有你,親情也好,愛情也罷,我都不在意。」
「你…」
「如果你不願意,陳墨的下場會比今天慘上十倍百倍。」
「祝家的手段,你比我更清楚。」
「祝卿安,這才叫脅迫,明白麼?」
14.
我從醫院出來,吹了半天的冷風才回過了神。
眼前的紅燈變綠,綠燈變紅。
我沉默地穿過人行道,感到一陣恐慌,對於未知的恐慌,對於某種關系迎來分裂重組的恐慌,對於我看不清自己內心想法的恐慌。
我回了家,路過祝星灕的房間門口時,我的腳步頓了頓。
最後還是伸手將門推開了。
他的房間還殘留著他身上的味道,清新中帶著一絲冷。
那沒有鋪好的牀鋪中,露出一小片布料。
我走過去拿起,發現是我曾經留在家裡的舊衣服,似乎被他抱在懷裡睡了無數個日夜。
牀頭櫃上放著我們的合影,少年的祝星灕勾著我的脖頸,拉著我的不得不微微彎腰,才能與他一同入鏡。他笑,笑得很開心。
旁邊隨便擺放著他的日記,我伸手拿起。
他甚麼都不寫,他只寫我恨你。
我抿著唇看著,不知道是甚麼心情。
直到指尖一篇篇翻過,密密麻麻的哥猛然沖進我的瞳孔,像是一篇淬滿了毒的符咒,字跡逐漸扭曲,逐漸癲狂,到完全失去了所有的形狀。
有墨被水漬暈開,凝結成一團完全泥濘到看不清的污穢。
我仿佛透過這厚厚的一曡紙,看到了那個伏在桌上嚎啕大哭的祝星灕。
我沉默地翻到最後一頁,所有被刻意忍住的情緒在此刻猛然傾瀉而出,我站在原地,眼淚不受控制地滾滾落下。
他總是很輕易就戳中我心中的隱痛。
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又或者是日記上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他寫,「回來看看我吧,我有一點點想你。」
那顆埋在我心裡近三年的毒針就在此刻劇烈地發作。
那些我絕對不敢想起的情感在此刻迎來最大的反撲。
所有對祝星灕的埋怨,最後統統都被洗刷地幹幹淨淨,最後歸本溯源成為一種難以控制的憐惜。
他只是太愛我。
在這個世上有個人那樣愛我。
愛得很痛苦,卻又像一顆瘋狂的火種,不滅不熄地執著著。
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苛責。
愛是最大的魔咒。
15.
我去了他說的老地方。
他在等我。
這房子是市中心的一套大平層,我在大三那年跟陸觀棋一起做投資賺的。
我送給了祝星灕,那時我笑著跟他開玩笑,「就當哥給你存老婆本了。」
他的嘴唇抿了抿,莫名有點不太高興,「我不結婚。」
「不結婚打一輩子光棍?」
「不行嗎?」他反問我,又湊過來黏黏糊糊地抱著我的手臂,「你養我一輩子。」
我笑著揉他的頭,覺得他幼稚,但被他這樣依賴的感覺又出奇地讓我覺得快樂。
現在重新回到這裡,我有種時移世易的恍惚。
他靠在落地窗旁那張巨大木桌前,抱臂看著我。
那雙琉璃一樣的眸子裡印出我有些無措的表情。
「小灕,很多感情其實不一定非要跟愛情混淆。」
他聞言一笑,開口問我,「所以你是來跟我討價還價的嗎?」
我沉默著不說話,對於那種事即將到來,尤其是對方是我當弟弟養大的人,我心裡格外覺得恐慌,那種恐懼混雜著不知未來該如何發展的茫然。
我的沉默在他眼裡可能是一種無聲的抗拒。
他的神色冷淡下來,短暫拉鋸中,他忽然摸出了一張不算太大的紙。
我的眼神落在上面,像被刺到一般一縮。
他挑起嘴角,有些嘲諷地笑了笑,「啊,我忘了,你可是親口說了,這些都不作數的呢。」
「所以我現在拿出心願券也沒有甚麼用對不對?」
他那張臉上冷漠的神情卻和從前的他對上。
那時的眼淚又重新倒灌回了我此刻的腦海裡。
那天沒有抱抱他,是我最後悔的事情。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作數。」
他的手在半空中一頓,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顫了顫。
「你說甚麼?」
「我說作數,我給你的,都作數。」
他不笑了,薄唇輕輕抿起,我難以從他幽暗的目光裡判斷出他在想些甚麼。
他說,「過來。」
我有些僵硬地走到他面前,他的指尖摸了摸我的臉,有些涼意,垂落在我臉上的視線直接得讓我心髒迅速跳動起來。
「叼著。」
我的嘴唇叼過了那一張薄薄的紙,下一秒,襯衫的衣扣就被他一把扯開。
「唔。」
突然而來的涼意讓我顫了顫,不過很快就有火熱的身軀覆身上來。
他的手自上而下,從腰腹摸到了我的胸口,我聽見他說話的嗓音蘊著一絲喑啞。
「這兩年也有好好健身嗎哥?」
嘴上叼著東西,我沒辦法回答,但我想他也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
他的指尖燙得我心慌,掐著我胸口的時候我控制不住地想躲,卻只能更加貼近他的胸膛。
呼吸亂得毫無章法,他說,「哥哥的胸好大。」
「我可以親親嗎?」
他的氣息擦過我的耳畔,我感覺到耳朵燙得快要燒起來。
「可以嗎哥。」
我張了張嘴,心願券飄到了一邊,垂落在地,我沒想到這種事情真的發生時,羞恥的程度要比我想象中更難以接受。
「不…」剛發出一個音節,唇就被人死死咬住。
他吻得又深又狠,我覺得舌尖發麻。
直到後背貼在冰冷的木桌上才陡然回神,目光瞥到落地窗外飛過的小鳥,我深吸一口氣,推了推他,「別在這裡。」
他撐起了身子,眼裡深重的情欲閃過一絲絲清明,呼吸也很不穩,只是盯著我的臉,又想吻下,被我側頭躲開,這才一把將我扛起,回了臥室。
他的身軀像密不透風的網將我籠罩。
那兩顆虎牙終於露了出來,我曾很喜歡的,覺得很甜蜜的小牙齒。
此刻卻像是籐蔓上的毒刺。
釘在我身上,我渾身抖了抖,他垂著頭問我,「痛嗎?」
一聲短促的尖叫被我扼殺在喉嚨裡,我懷疑人在瀕死時是發不出聲音的。
我似乎緩了很久,又好像不過兩秒。
「還…好。」
他抿著唇,不知道為甚麼看起來很不開心,垂著的眸子裡流露出些許很濃重的情緒。
「你為了他做到這個地步,真偉大。」
大腦已經一片混沌,我此刻聽懂了他話裡的弦外之音,更是覺得悲從中來。
以身飼虎是個令人惋惜的故事,而這頭老虎即便這樣都不滿足,又該怎麼辦呢。
我努力緩了緩,逼著自己快點適應,抬手摸過他緊皺的眉頭。
「我不是為了他,我是為了你。」
他微微怔愣,盯著我的臉,像是在辨別我的話,幾分真幾分假。
「你想要的,我都給你了。」
「別不開心。」
我想說,笑一笑吧,對我笑一笑,像以前那樣。
我能給的只有這麼多了,給我一點點回報吧。
他緩緩低下頭,吻掉我睫毛上因為生理性刺激沾上的淚。
「這樣嗎?你對我可真好啊。」
我抬起手,想勾住他的脖子親親他的,卻又在下一秒聽到他森然到沾滿怒意的話語。
「陳岱哥哥。」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瓷白如玉的肌膚,在光芒下如海浪一般浪潮湧動。
有刺痛的感覺落在我脖頸,「對我好到,連唯一剩下跟我有關的東西都要改掉。」
「但沒關系。」
浪潮將我們淋得濕透。
終於緩緩回落。
他說,「你是我的了。」
「我一個人的。」
16.
我睡了很久很久,久到醒來的時候大腦都變得昏昏沉沉的。
有條手臂橫貫在我腰間,將我緊緊扣在他的懷裡。
我略微動了動,身上那種尷尬的疼痛便立刻游走便全身。
摟著我睡得正沉的祝星灕也立刻被驚醒。
如驚弓之鳥一般直起了身子。
又在看到我的臉後,平靜下來,重新躺回了被子裡。
他的臉頰貼著我的脖頸蹭了蹭,語氣有些懶洋洋的,「難受嗎?」
我清了清嗓子說,「還好。」
他嗯了一聲,下一秒我就在被子裡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行!」
「你不是說不難受嗎?」
「你是…」罵人的話在我腦海裡過了好一通,畜生?傻子?過分的話我罵不出口,不過分的又像是在調情,最終我還是忍了。
推了推他,「起牀吧,吃飯。」
「好。」
他拿來了幹淨衣服給我換上,穿上的那一刻我才察覺到異樣,胸口破了皮,不碰倒沒甚麼感覺,被衣服一摩擦,就覺得刺刺的有點痛有點癢。
我的表情一僵,他立刻反應了過來。
「有藥膏。」
我別過頭,「不用了,沒事。」
他已經將藥膏拿了出來,伸手卷起我的衣服,「叼著。」
這種感覺比真正上牀還要令我羞恥,他的目光從我臉上垂下,忽然笑了笑,不帶任何嘲諷,就只是單純的心情很好。
我看著他的臉,不自覺呼吸有一秒的停頓。
他突然撩起了眼皮看向我,「很難受?被男人這樣碰很惡心?」
我有些無奈,不知道他到底又是從我哪個表情歪解出了這個意思。
我要真覺得惡心還會發生昨晚那麼多事情嗎?
「沒有。」說完又在他明顯審視的目光裡再強調一遍,「真的沒有。」
我倆一起吃飯,在飯桌上我組織了好一會語言才開口。
「我一會要回公司加個班。」
「周末加甚麼班?」
「就是周末才叫加班啊。」
「看陳墨就直說。」他的筷子已經放下,看上去胃口全失。
我也有些悻悻然地放下了,「請的護工明天才來,他手受傷了不方便。」
他靠在椅背上,眉頭蹙起,表情不太情願。
我只好說,「他是我弟弟,而且是病人,我去看他是很正常的事情。」
「嗯。」
他開車送我到了醫院,一路無話,我嘆了口氣,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臉,很不想說我已經給你上了你還要怎麼樣,只能換種說法。
「我有照顧他的責任。」
「絕對不是因為我偏心他。」
「你能理解我的對嗎?」當然我知道他肯定不能理解,要能理解就沒這麼多事情了。
他抿唇看向我,開口問道,「那你偏心誰?我嗎?」
我毫不避諱地點點頭,「當然。」
他的唇微微彎了彎,目光在我臉上巡游,我福至心靈地想到了些甚麼,捏著他的下巴湊過去親了親他。
果然下一秒聽到他悶悶的聲音傳來,「早點回來。」
「好。」
17.
我把去美國的事情跟陳墨說了。
陳墨聽了有一會沒說話,過了很久才小聲說,「我沒那麼想去。」
我削蘋果的手一頓,「為甚麼?」
他看著我,表情很糾結,「我不想離你太遠。」
「而且去美國的花銷肯定很大。」
我很明白出去這一趟對普通人的人生來說意味著甚麼。
也還有個私心,他如果一直留在國內,祝星灕現在的狀態很不穩定,我難以琢磨出他甚麼時候又會發瘋。
他對陳墨的態度即便是我從中調和,也早就達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我不擔心他傷害我,但我擔心他會傷害陳墨。
我將蘋果遞給他,「去吧,去多學一點東西。」
「以後掙大錢了,哥就靠你了。」
他接過蘋果,盯了一會,才很艱難地做出了決定,「哥,我以後會掙很多很多錢給你花。」
我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好小子。」
陳墨對我的感情很純粹,單純的敬愛與感激,不會過分親暱,但也始終信任依賴。
所以我面對他的時候,也很放松,我可以盡全力給他應該給的東西,在那之外,我們的關系裡沒有一絲陰霾。
有著成年人應該有的邊界。
不會幹涉對方的生活,不會對對方有強烈的控制欲,不會總是希望對方只看著自己,不會對對方有著親吻擁抱的欲望。
也就是在這一刻,我才發現我與祝星灕之間的界限,其實很早就變得糢糊異常。
也許是他主動的,但也是被我縱容的。
18.
我陪了一夜的牀,第二天起來本來就還泛著痛的身體更是哪裡都不舒服。
護工來了以後我就先回家了。
下了樓,目光看向來時的那個位置,我一愣。
祝星灕的車居然還停在樓下。
我不太相信他是這麼一大早就來接我了。
走到車邊,我透過窗戶看到靠在駕駛室裡的人眼睛緊緊閉著,臉上沒有甚麼血色。
我連他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出來。
我想起在車裡睡了一夜被悶死的傳聞,忽然像一聲炸雷嚮在耳畔,心髒緊張地急速跳動起來。
我慌亂地一把拉開了車門。
祝星灕皺了皺眉頭,那細微的動作卻立刻讓我的心情瞬間平靜。
像是被火焚燒時陡然降下的甘霖。
他睜開了眼睛看向我,「看完他了?」
「嗯,怎麼不回家,車上睡一夜不難受嗎?」
他輕哼了一聲,「誰知道睡醒你還在不在。」
我忽視掉他話語中的嘲諷,看著那白白面皮下的一圈烏青,心裡不是很舒服,「走吧,回家睡,你去副駕駛,我來開車。」
他嗯了一聲,邁步下車,剛站起來卻突然往我身上一撲,我趕緊伸手接住他,「腿麻了?」
「嗯。」他說著,順勢伸手把我摟住,川流不息的車流在我們身後。
而在這個擁抱中,一切背景都顯得糢糊了起來。
此時的兩顆心髒共享著同樣的情緒。
在那短暫的驚懼一瞬,我明白了,原來失而複得,是這樣的心情。
那果然,能讓自己更加看清楚自己的心,明白,對於自己差點失去的那個人,原來我愛得比想象中多得多。
19.
陳墨出了國,祝星灕的狀態簡直像雷陣雨轉晴了。
總黏在我身邊撒嬌時,我覺得他好像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孩。
而在牀上,不知饜足,無休無止地索取時,我才很清楚地意識到,他長大了。
我伸手擦掉他額角上快要滴落的汗,他便偏頭順勢在我手腕上咬了一口。
我的手一抖,正要縮回時,又被他抓住了,搭上他自己的脖子,「抱著我。」
身體早就已經變得相當合拍,我有些懷疑,我是不是天生的同性戀。
鬧到半夜,兩個人洗完澡爬上牀的時候,他忽然說,「我把球球接過來好不好?」
球球,我們家裡養的小狗,一只約克夏,以前在家的時候我會給他編辮子。
「好啊,我挺想它的,球球都快從小狗變成老狗了。」
他支起身子,手肘撐著頭,垂眼看我,「那,爸媽呢,你想嗎?」
我的笑容停滯在臉上,他又說,「爸媽養了你二十多年,我也叫了你十幾年的哥哥,但都留不住你。」
「哥,以前我覺得你是個很念舊心軟的人。」
「但現在我發現,其實不是的,甚麼都留不住你。」
我側過了身子,不想讓他看到我的表情,落在我背上的那雙眼睛有種難以言喻的不安與愁意。
很快就有一只手臂,鑽進我的睡衣,橫貫在我腰腹上,扯著我,將我抱緊。
「你還會離開嗎?」
「我又該去哪裡找你?」
我沉默地望著眼前的一片黑,對他的問題也感到迷茫,我又能去哪裡,這世界除了一個祝星灕,又還有誰Ţŭ⁸需要我呢。
20.
公司今天有大客戶,要做會議記錄的同事正巧蹲上了廁所。
著急忙慌地微信轟炸我,「岱哥岱哥,你先去會議室幫我頂一下,我馬上就來!」
「好。」
我跟著經理進了會議室,跟對面的人撞個正臉的時候我突然愣住了。
陸觀棋臉上驚訝一閃而過,然後便是隨即而來的憤怒。
他起了身,忽視我臉上的錯愕,對李經理說,「不好意思,可以借用一下你們的會議室嗎?我遇到個老朋友,想敘一下舊。」
「當然可以了陸總,那我先去外面等一會。」
陸觀棋點點頭,等那扇厚重的木門關上,我才開口,「觀棋,我…」
他的拳頭一下子招呼到了我的臉上,我踉蹌了一下,只是扶住桌子沒有還手。
他脾氣爆,但火來得快去得也快,二十多年的交情,我再了解他不過。
「還手啊!」
他拽著我的衣領,我感覺呼吸有點困難,還是盡力笑了笑,「您老人家不消氣,我哪敢還手啊。」
他從鼻腔裡哼出一聲,重重地撒了手,「你可真是有本事,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不跟我說,自己一個人跑了。」
「你把我當甚麼?啊?!」
「老子掏心掏肺跟你玩了二十年,屁股蛋子除了我媽就你看得最多,你呢?!」
「當初的事,我沒臉跟你說。」
他看了一眼我,脾氣下去了,「有甚麼有臉沒臉的,咱倆哥們跟祝家又沒關系,你就是去要飯了,我也跟人說我有個兄弟是丐幫幫主。」
我樂出聲,「你可別帶著我出名,我聽你吹牛逼腦袋疼。」
他笑了一下,伸手捶我胸口,從兜裡摸出一根煙,「給你爹點上。」
我罵他,「滾,別老占我便宜。」但還是摸出了火機給他點上。
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睛有一些紅,最後還是伸手抱了抱我,「回來就好了。」
那晚回家我不敢開燈,我怕祝星灕看到我臉上的傷,我也是照了下鏡子才看到陸觀棋這孫子下手真不輕。
祝星灕回來的時候先來牀邊低頭親了親我,便伸手開燈,被我阻止了。
「別開燈。」
「為甚麼?」
我想了個很蹩腳的理由,「你不想試試關燈的感覺嗎?」
他的手果然在空氣中一頓,我拉著他,唇貼上去卻因為視物不明,只親上了他的脖子。
我感覺他的喉結在我唇齒間滑動了一下。
出口的嗓音有明顯染了情欲的喑啞,「我去洗澡。」
我知道只要跟他一鬧就肯定是到大半夜都沒完,我還沒有從情潮中緩過來,忽然眼底沖進一片刺目的白光。
我猛然閉了眼睛,又立刻將頭埋進了被子裡。
祝星灕的眼睛眯了眯,伸手掐住我的下巴,「我就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誰弄的?」
我沒看他逼視的眼神,含糊其辭地說,「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垂眼盯著唇角的傷口,我想轉移他的註意力,又想湊上去親他,被他一把推開。
「別親我。」
那瞬間的心情,擔心他生氣擔心他揪著不放這種念頭突然褪了個幹幹淨淨,鑽出一些莫名的,難以言喻的低落。
「碰到了傷口會疼。」
啊,原來是這樣。
「我再問你一遍,是誰?」
「我不想說,這是我的事情,並且也已經解決了,別問了好不好?寶貝。」
他神情微微一滯,「你叫我甚麼?」
他小時候我經常這樣叫他,後來他大了,加上這三年分別,我就再沒叫過。
重新叫出口的時候感覺整個臉頰都火辣辣的。
「寶貝。」
他捏著我的腳踝,重新俯下了身,額發遮住他的眼睛,我沒看到他更加怒意旺盛的眼睛。
21.
第二天我快要下班的時候,接到了陸觀棋的電話。
我有些疑惑地接起來,「喂?」
「我靠,你家那小兔崽子瘋了啊!」
我的手猛然捏緊,「他怎麼了?」
「突然帶人沖到我辦公室給我這一通好砸啊,他他媽黑社會啊!」
我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祝家前身是幹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陸觀棋聽完嘖了一聲,「沒想到你倆擱一塊呢。」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著,「算了,他那小子護犢子,看我給你打了發發少爺脾氣,我草?」
我眉頭一皺,「又咋了?」
「車也給老子砸了,老子上個月新提的!」
我聽著陸觀棋一通咆哮,心裡有些過意不去,現在已經不是以前了,不是以前祝星灕摔了陸觀棋家裡的古董花瓶我可以隨意擺擺手說,「那有啥,爹改天送你個更好的」的時候了。
我那可憐的,微薄的薪水,養活陳墨和我自己都很費勁。
「算了,不說他了,周末有沒有空啊,老地方啊,有事跟你說。」
「好,對不起。」
「又不是你幹的你說啥對不起,祝小少爺不就這暴脾氣嗎?誰不知道啊。」說著他頓了一下,話鋒又轉了回來,「不過這還真跟你脫不了幹系。」
「畢竟都是你給他慣壞了。」
「以前我就說他那脾氣要不得,你還不聽。」
我現在深覺陸觀棋說得有理。
我現在這個樣子,差不多也能算個自作自受。
22.
我回了家,他正好在,穿著一身家居服,眼神從大屏幕裡的游戲轉到了我身上。
「回來了?」
我沒理他這句話,脫了外套坐到沙發上,「你為甚麼去陸觀棋那裡犯渾?」
聞言他輕哼了一聲,修長的手指在手柄上隨意地按動著。
「他敢跟你動手,這種結果已經很輕了。」
「當初是我不告而別,他心裡有氣這不是很正常嗎?」
他聞言已經丟了手柄,坐在地毯上回過頭來看我,「照你這麼說,那我心裡有氣也可以打你了?」
我被他強詞奪理的樣子弄得一陣火氣,「你對我做的不比打我一頓還過分?」
他眼眸黯了黯,更加咄咄逼人,「所以你跟我上牀,和挨陸觀棋的打一樣,本質上都是為了補償是嗎?」
「哦,不對,還為了保護你那個親弟弟。」
我聽著他越說越偏,有種秀才遇上兵的無力感。
「我怎麼對你你心裡沒數嗎?你沒有一點感覺嗎?」
「為甚麼總要曲解我?」
「難道我還不夠…」即將沖破喉嚨的話在此刻忽然哽住。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不夠甚麼?」
我深吸一口氣,臉上一片火辣辣的,「還不夠愛你嗎?」
那雙玻璃一般的眼眸動了動,祝星灕很難搞,不僅難搞,還得寸進尺,他反問我,「愛我?哪種愛?對弟弟還是對男人。」
我閉了閉眼,任由那種火辣辣的感覺從臉頰擴散到耳尖。
「都有。」
他聽了,驀然輕笑出聲,讓我有些不解地望著他。
「撒謊。」
「你根本不是同性戀,又哪可能對我有甚麼對男人的愛呢。」
「我…」
「要我幫你回憶一下嗎?你高中時候曖昧的女生叫莊瑩瑩,大學時候曖昧的女生叫林聞詩,你準備向她表白,你還準備好了一條鑽石項鏈。」
「你們約在平安夜的那天晚上。」
「但是那晚我生病了不讓你走。」
我沒想過他會記得那麼清楚,但心底又有個聲音很委屈地想要辯駁。
「那是以前,現在我已經…」已經甚麼呢?已經彎得徹徹底底?還是說我真的在這種被脅迫的關系裡逐漸也變得扭曲,只要他笑笑,他不要用那種可憐又委屈的神情說讓我覺得很難過的話,其實我就可以過得很平靜。
我臉上剛才泛起的熱度已經褪得幹幹淨淨。
「我就這麼不值得被你相信嗎?我騙過你嗎?」我的記憶裡是沒有的,我明明就對他那麼好。
可是他卻笑,露出兩顆虎牙,眼裡沒有一絲暖意。
「當然,你騙我說心願券可以兌換所有願望,你騙我說你會一輩子陪著我,你騙我說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是你最重要的人。」
「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原諒你了。」
「排在陳墨後面我也認了,他是你的親弟弟。」
「可是陸觀棋又憑甚麼?」
「你那麼久沒叫我寶貝了,為了讓我不去找他麻煩你也叫了。」
「祝卿安,在你心裡,我究竟算甚麼?」
我被他的話震驚得好一會都沒回過神,我開始懷疑我倆是不是生活在不同的平行時空裡,為甚麼我們眼中的世界有這麼大,這麼大的差距。
我自認為我唯一對不起他的事情就是隱瞞當初的真相離開了他,可如今聽他說起來竟然有這麼多這麼多的委屈。
他說得言之鑿鑿,煞有其事,讓我不由自主地反思。
是不是我真的對他太差了。
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沒做好一個哥哥該做的,也沒做好一個戀人應該做的。
我伸手捧住了他的臉,「你相信我,在我心裡,沒有人比你更重要。」
「我也是真的,真的很愛你。」
他垂著眼睛,纖長的睫毛宛若枝頭的蝶翼,那種美麗,栩栩如生。
「你怎麼證明?」
23.
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麼證明,我只覺得自己已經被祝星灕完全掏空了。
所有的情感像打開了閥門,滔滔不絕地向他湧去,而他就站在對岸看著我,對我說不夠,還是不夠。
周末我去赴陸觀棋的約,他看著我的臉,說了一句,「你怎麼了?一臉縱欲過度的腎虛樣。」
我白了他一眼,又在心裡震驚,縱欲過度原來真的會被看出來嗎?
「你公司的事…」
「哦,祝星灕給我開了張支票,說賠我,我趁機狠狠宰了他一頓。」
我有些震驚地看向他,這件事祝星灕沒跟我說過,他的性格也從來不會跟人低頭道歉,總之就是全天下他最有理。
我喝了口茶,很容易就感到滿意,「他長大了。」
陸觀棋嗤笑一聲,「長大個屁啊,不還是怕你不痛快嗎?」
「你看著吧,只要你在,他就斷不了奶。」
「現在還覺得他可愛嗎?」
我沉默了片刻,又想起那雙笑得彎彎的眼睛,「偶爾吧,不犯渾的時候還是挺…」
這回輪到他白我了,「算了算了,跟你說不通。」
他現在的狀態很像是那種勸了幾百次分手最後還是要去婚禮現場吃席的閨蜜一樣,恨鐵不成鋼。
「叫你來是有正事,我開了個投資公司,但是總公司這邊太忙我顧不上,全交給管理團隊我也不放心,你幫我管著點吧。」
我知道他是想扶我一把,我眼下這種狀況,小公司小職員,他看不下去。
可我現在的狀態和心境都大不相同,以前和陸觀棋小打小鬧,有底氣有祝家撐腰,所以做事很大膽,投資也不束手束腳。
可現在我甚麼都沒有,有很多東西會影嚮我的思考和判斷。
人一旦變得束手束腳,就容易錯失良機,也註定不會有作為。
我沉默了兩秒沒說話,多年兄弟,他一眼看出我心中所想。
他說,「你別太陷入思維誤區了。」
「甚麼?」
「你是不在祝家了沒錯,可我們這麼多年,見過的世面,經历的東西都不是假的。」
「我也不僅僅是因為你是我兄弟才有這個想法的。」
「卿安,你知道的,我們最合拍。」
「只有我們合作,才是雙贏。」
他很少這樣認真跟我說話,他的話對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鼓勵。我的手指摸了摸茶杯,思考了一會,才抬眼看他,「那這麼說,以後你豈不是就是我老板了?」
他愣了一下,大笑出聲,「是,以後對老子客氣點,不然給你穿小鞋。」
24.
我跟陸觀棋分開,回家的路上有輛車跟我追了尾。
剛談好工作就發生這種事情,做生意的人多半都信點玄學,講點風水。
即便是我這種極其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也有點不痛快。
黑著臉下車的時候,後面的那輛車駕駛室上也下來一人,我覺得很眼熟。
直到她走到我面前,漂亮的眼睛猛然瞪大,聲音和我印象中一般清脆好聽。
「卿安!」
我開始覺得真不能背後說人,那天祝星灕才提到林聞詩,今天就真被我碰上正主了。
她一只腿有點跛,但還是蹦著來到了我面前,「我好久都沒有你的消息了,畢業這兩年你去哪了?」
她不是我們圈子裡的人,所以不清楚我的變故也很正常。
我猶豫了一下,說,「有點事情,所以這兩年不在 A 市。」
她哦了一聲,點點頭,我看向她的腿,「腳怎麼了?」
「剛才撞上的時候,腳趾頭抵到車上了。」
「你能送我去醫院看看嗎?」
我點頭,這不過是力所能及的小事,她笑了起來,然後說道,「有點疼,不好走路,你能扶我一下嗎?」
「好。」
處理完追尾的事情,我陪她在醫院檢查,等片子出來的時間有點久,但我向來很有耐心。
林聞詩坐在我旁邊,她比大學時分褪去幾分青澀,更顯得有種成熟的美。
側過頭看我的時候,發絲拂過我的肩膀。
「你還是這麼溫柔。」
我彎唇對她笑笑,「也不是甚麼大事。」
「我很好奇,當年平安夜那天你本來想對我說甚麼。」
我思緒一動,看著她的臉,過去的那些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記得我當時一定是有點喜歡她的,但現在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那種感覺了。
那晚我臨時去不成了,告訴了她,微信上我們有過一點沖突。
我說我弟弟生病了,她問我弟弟比她還重要嗎?
那條消息我沒有回覆。
後來僵持了幾天,從最開始很高頻率地分享日常,變成了早安晚安。
再後來,祝星灕拉著我寒假陪他去國外滑雪,結束了以後陸觀棋又組了局,跟我們在國外待了幾年剛回國的發小瘋玩了一陣子。
我和林聞詩說淡就淡了,像一圈細小的漣漪,不知道甚麼時候完全消失在了平靜的湖面上。
我搖搖頭說,「沒甚麼。」
她輕輕笑了笑,湊近的距離能聞到她身上的花果香,「如果我當時退一步,那我們之間會不會不一樣。」
我看著她,不知道說甚麼,正在此時,非常救命的提示音嚮了起來,我站起了身,舒出一口氣,「報告出來了,我去幫你拿!」
我把她送回了家,在家門口的時候彎腰幫她拿好了拖鞋,「我先回去了。」
她靠在門框上,骨子裡散發出一種特有的,很美好的性感。
「不進來坐坐嗎?」
「說起來你勉強也算半個前夫哥呢。」
我往後退了一步,「不太方便,你好好休息。」
她笑著跟我說,「好,那有空常聚。」
「嗯。」
25.
我回家的時候祝星灕明顯又有些不痛快。
「不是說就吃個飯嗎?吃這麼久?」
我在瞞著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坦白從寬之間糾結了一下,選擇了後者。
「路上跟人追尾了,耽誤了點時間。」
他的眼神從我的臉描到我的腳,確認我沒事以後,仿佛隨口一問道,「誰?」
我不知道他怎麼就能確定跟我追尾的一定是熟人,但選了個折中的說法,「大學同學。」
他今天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在心裡暗暗松了口氣。
但又覺得很莫名其妙,為甚麼在他面前我總是像個犯人一樣。
並且這種情況不是重逢後才發生的。
早在我還是他名義上的親哥哥時,也是這樣,我不回家,是需要報備的,我做了讓他不高興的事情的時候,是需要連哄帶認錯的。
我沒有絲毫做哥哥的威嚴,反而被弟弟天天踩著脖子騎著臉。
我心裡偶爾也想改變一下這種現狀。
但一開口,又是十分看眼色的語氣,「我要去陸觀棋的公司上班了。」
他好看的眉頭蹙了起來,「為甚麼?」
「為了掙錢。」
「我沒給你卡嗎?還是你不知道密碼?我養不起你嗎?」
我就知道他又要一點就炸,趕緊先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這不一樣,我應該要有自己的事業,而不是,靠你養著。」
「有甚麼區別嗎?他的錢你能拿,我的就不可以嗎?」
「我不是拿他的錢,我是靠體力勞動掙他的錢。」
「我的錢你不也是靠體力勞動掙的嗎?」
我其實不喜歡聽他這麼說,會讓我覺得,這段戀愛關系莫名就變得髒兮兮的。我剛沉默兩秒,他就撲了上來,褲子被扯下的那瞬間我感覺到一股涼意。
「你…」推拒的動作還沒完成,手指就有些情不自禁地插入了他的發間。
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我垂眼便看到了他的發旋。
只有一個旋啊,那怎麼脾氣那麼差,那麼壞。
我仰頭看著水晶吊燈,用力吸了兩口氣。
他終於湊過來吻我,「你看,俗話說一滴精十滴血。」
「你這算不算工傷了啊?」
「不該多花點我的錢嗎?」
26.
他別扭了幾天,但最終還是沒有擰過我。
他不答應我沒辦法強求他,我還是會正常生活,只是不會主動親他,也不會在半夜用大腿夾住他有些涼的腳,更不會在他出門時拉著他為他加上一件外套。
我自認為我其實不算過分,這種程度的冷淡,根本不算甚麼。
他最開始跟我發脾氣,「隨便你怎麼樣,我說了不讓!你有本事就一輩子這樣對我!」
我聽了甚至不抬眼看他,「嗯。」
他氣結,一手將保姆剛熱好的牛奶摔了一地,厚重的地毯上濕了一塊,巨大的聲嚮讓我看向他,語氣很淡地說,「到底在鬧甚麼?我做錯甚麼了?」
他表情一愣,抿著唇負氣離去,狠狠摔上了房門。
鬧了幾天,我以為會僵持很久的時候,他又鑽進我的被子裡。
睫毛掃著我的胸膛,他很小聲地說,「哥,我冷。」
我還是忍著沒有動。
被窩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將一張紙塞進我的手心,我拿出來一看,是一張心願券。
他伸手抱住我的腰,「和好,跟我和好。」
我覺得心髒驀然一陣酸,開始有些相信老人的說法,也許世上,有些人註定就是來討債的。
不然為甚麼人先天就是有情感的。
情感就是前世欠下的欠條,你欠的越多,就愛得越多。
討債的那人就可以憑借你的愛,對你予取予求。
我很無力地嘆了口氣,又伸手將他抱進懷裡。
「各退一步好不好,寶貝。」
「算我求你了。」
27.
我去了陸觀棋公司,因為是空降,所以我不得不多投入時間和精力在工作上。
希望能做出點成績,也希望能夠服眾。
忙來忙去偶然抬頭看到桌上的日历的時候,我突然想到,祝星灕的生日快到了。
我敲了敲桌子,想了一下,給陸觀棋打了個電話。
「放。」
「小灕要生日了,你說我送甚麼好呢。」
「他喜歡甚麼你還不知道?」
我抿唇想想,以前他的生日,各種貴的東西都送過了,後來就是心願券。
現在貴的,我也買不起,不可能刷他的卡給他買禮物。
心願券,更不合適,容易聯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嘆了口氣,「現在還真不知道送甚麼合適。」
「你給他撿根狗尾巴草回去他都能高興瘋了,有啥好糾結的。」
我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給他手工做點甚麼吧,他肯定會喜歡的。
「有道理。」說完我想掛電話。
陸觀棋在那邊大喊出聲,「誒,你可別真給他撿根狗尾巴草回去啊,要是他覺得你不重視,你家房頂都能被掀了。」
我笑,「我就說是你讓的。」
「別啊,我不想招惹小瘋子。哦對了,下個月你要去美國外派,我多給你批三天假,你親弟弟不是在美國嗎?你也去看看他。」
我心裡一喜,「大王,受小弟一拜!」
「滾。」
我掛了電話,想到祝星灕,他應該知道我要去美國會很不高興,這件事,等他高興的時候再跟他提吧,如果真的不願意的話,要不然帶著他一起去吧,他的簽證應該沒甚麼問題。
我打定了主意,忙裡偷閑地在網上找了無數個教學和攻略,終於找到了一款手工制作的棉花小熊。
看樣子很憨態可掬,很可愛,並且不算大,應該能在他生日前趕出來。
我動動手指頭下了單。
行動電話裡剛好傳來一條簡訊,是林聞詩的。
她說,「我在你公司附近,能不能蹭你一頓午飯啊?」
我猶豫了一下,又沒有理由拒絕,只好說,「好啊,我請客。」
一頓飯吃得我有點心不在焉,林聞詩還是很健談,從她的話語裡,大部分是對於我們過去那段感情的追憶。
似乎一定要喚醒一點甚麼。
我用釵子攪著碗裡的意面,心裡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吃完飯,我去結賬,身後突然有人的下巴擱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的語氣很輕,「還沒好啊。」
我慌亂地退後了一步,「好了。」
她看著退開的我,表情也沒怎麼變,還是笑意吟吟的,「跟你吃飯很開心,下頓我來請好不好?」
我沉默了一下,其實不喜歡這種,不是很有邊界的關系。
這種念頭一出來,又被我自己否決了,沒有邊界的關系,我身邊明明現成就有一個,越界已經越到南天門了,偏偏我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縱容著。
我開口道,「其實我有對…」
她的電話突然嚮了起來,打斷了我的話,我看她表情著急地說,「哪個醫院?好,我馬上來。」
掛了電話,她看向了我,我擺擺手,「有急事就快去吧,註意安全。」
「好。」
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心裡才默默地想,下次吧,應該要跟她說清楚的。
否則對她或者是對祝星灕都不公平。
28.
我趁著祝星灕不在家的時候,抓緊時間趕制他的生日禮物,其實比我想象中要難,針啊線啊的,我到底是個糙漢子,弄起來特別麻煩。
但我想他會喜歡的,他小時候有個差不多的小熊,他會捏著睡覺。
門口傳來動靜,我趕緊把所有東西都收進了抽屜裡。
他走了進來,俯身低頭親了親我的唇,「這麼慌?家裡藏人了?」
「嗯,你找找。」
他伸手拉我的衣服,朝裡看了一眼,「是不是藏褲子裡了?」
手已經下滑到我褲腰裡,「我檢查檢查。」
我垂眸忍著他的手,感受著他印上來的吻越來越深,分開時黏連一絲透明的津液,他的語氣低下來,「哥,陪我洗澡。」
我點頭,「嗯。」
我走在前面,他跟在我身後,回過頭看了一眼那關上的抽屜,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
28.
最近很忙碌,應酬一個接著一個。
生意全是酒桌上喝出來的,結束的時候我去廁所催吐了一下,盡量不要自己身上殘留太多酒精。
祝星灕本來就很討厭我這樣高強度的應酬了。
我喝多了回去他又要生氣。
想到他,惡心反胃的胸口似乎舒緩了些,我洗手,行動電話突然嚮起。
我看著林聞詩的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那邊她的語氣很急切,我從沒有見過她那麼慌張的樣子。
「你能不能來我家一趟,我跟我室友有點矛盾,她和她男朋友現在在砸我的門。」
「我好害怕。」
「我實在沒有別的男性朋友了。」
我心裡一緊,趕緊往外走,「你把門反鎖,無論如何也不要開,報警,我現在趕過去。」
「好,你快來。」她的聲音簡直快要哭出來。
我想過要跟她保持距離,但這種情況下,對自己的大學同學視而不見,是非常背良心的事情。
我打了車急匆匆地趕過去。
敲門的時候我聽到裡面特別大的打砸聲。
門打開,是一個陌生的姑娘,而林聞詩而另一個男的站在客廳裡。
她的衣服被扯開了一個口子,客廳裡一片狼藉,那個男生臉上有被抓的印子,而林聞詩的手臂上看起來也有傷痕。
「你誰啊你!」
「讓開!」
我沖進去,將林聞詩和他倆隔開,「喲,護花使者啊,兄弟,我跟你講,這個賤貨…」
他話沒說完,我一拳就打了上去,他一愣,下意識舉起了手,卻沒有回手,只是罵了一句,「草!」
我將外套扔在地上,解開襯衫的扣子,「不是要打人嗎?來打啊,欺負一個姑娘算甚麼?!」
他瞪了我一會,但也知道這種場面他倆占不到便宜了,惡狠狠地放下一句,「給老子等著!」
兩個人便手拉手地走了。
我看著滿地的狼藉嘆了口氣,「你還是盡快搬走吧,這裡不…」
話沒說話,她突然伸手抱住了我,破了的領口處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她掉著眼淚更顯得楚楚動人。
「我好害怕。」
「別怕,沒事了。」我輕輕推開她,撿起地上的外套給她披上。
「他們萬一回來怎麼辦?」
「你今晚先去外面住吧,然後明天白天找你朋友陪著你搬家。」
她抬眼看著我,眼神裡有種很赤裸的暗示,「我不敢在外面住,你能留下來陪我嗎?」
「不行,其實我有…」
我話還沒說完,懷裡又被人填滿,我覺得有點恍惚,這種擁抱,真的,很柔軟。
好像一團溫熱的水。
我非常地不熟悉。
我熟悉的擁抱,滾燙,又強硬,張開雙臂時,好像世界都被隔開來一樣,密不透風。
我清晰地意識到,我想起了祝星灕。
我伸手推她,沒太敢用力,反而被她更緊地抱住了脖頸。
那雙眼睛看向我的唇,近在咫尺,我意識到她想吻我。
那瞬間我的脊背猛然躥出了一陣涼意,冷汗順著額角就落下,我知道要是有了這個吻,我就再也無法面對祝星灕。
那種感覺,恐懼得令我膽寒。
我終於很用力地推開她,令她趔趄了兩步,我慌不擇路地向外走去,「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29.
過了很久我的心跳才平複下來。
我不知道這種恐懼源於何處,但我大概了解到了,這也許就是很多人追求的,所謂偷情的刺激。
原來確實會讓人一瞬間心跳飆升,渾身細胞都在最大程度地跳躍起來。
可我沒能感覺到那種人人追求的快感。
我只是覺得我絕對不可以這樣對祝星灕。
他蠻橫強硬任性霸道,又很不講理。
可他是不一樣的。
我是不可以做這種傷害他的事情的。
我回了家,他靠在牀頭玩行動電話,見我進來笑了一下,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回來了?」
「嗯。」
我走過去,伸手緊緊抱住他,熟悉的觸感回來了,我的心安定下來。
還好,還好,懸崖勒馬。
他拍了拍我的背,「怎麼了?」
「想你了。」
他輕輕笑出聲,臉頰親暱地蹭著我的臉,我很享受這片刻的溫暖與寧靜。讓我覺得其實他偶爾任性一點也沒關系,任性是被愛的權利,我願意給他這樣的權利。
「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愛你。」
他笑眼彎彎,「知道一點點吧。」
我半夜一般睡得很沉,尤其是被他折騰完了以後,但今天大概是發生了點事情,心有餘悸,所以睡得不是很安穩。
突然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旁邊是空著的。
衞生間的燈也沒開著。
我皺著眉起身,拿過了一件外套,準備去找他。
路過書房時,透過那小小的縫隙我看到了祝星灕的身影,只穿著很單薄的睡衣,我皺起了眉頭,有點生氣。
回頭生病了又要鬧著難受。
正準備推門進去的時候,我聽到他說話的聲音。
「你確定你沒親到他?」
我的動作一頓,屏住了呼吸,靜靜地看向那個背影,他一手拿著行動電話,另一只手玩著我平時用的那支打火機。
「說不定是你勾引得還不夠用力呢。」
「是他主動推開的嗎?」
「沒有一絲猶豫?」
那點火光印著他的側臉,黑暗中,美得驚心動魄。
「好。」
「錢明天就會到你賬戶上,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
「朋友?我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你說這種話。」
「他不需要甚麼朋友,他有我就夠了。」
我逐漸從他的話語中拼湊出一種很詭異卻又很符合現實的邏輯。
林聞詩,是他派來的。
為了,試探我。試探我還會不會對一個女人動心,試探我是否是真的對他專一。
我捏著懷裡的外套,那種荒唐感又重新襲來,像是一盆涼水,將我澆得渾身冰冷。
在我想著我無論如何也不可以做出傷害他的事情的時候,他想的是會不會試探得還不夠。
我忍受他的任性和霸道,我認為男人應該對自己心愛的人,寬容。
我認為我應該忍讓。
可我明明已經為了他一退再退,也是真的將我的所有都給了他,人還有心,還有我所有的感情。
即便還是不能信任我,和以前一樣吵和以前一樣鬧不好嗎?
又為甚麼要這樣來試探我。
到底還要我怎麼做?是不是怎麼做都不足夠?
我望著他側臉的笑意,忽然有種很讓我難過的念頭。
會不會他從來就不愛我。
他只是習慣了掌控一切,他只是習慣了所有的人都圍著他轉。
他一點也不愛我,否則他不會總是傷害我。
他不過是占有欲犯了,他從小就是那種小孩,自己的東西,就算摔碎,就算弄壞,也絕對不給別人。
我就是那個可以被摔碎的玩具。
是他的就好了,不會被珍惜的。
我靠在牆上,仰起頭,眼淚還是承受不住般往下滾落,順著衣領黏黏膩膩地向下滑去。
人總是輕易就鑽進了某個牛角尖裡。
然後就偏執地不肯再回頭。
30.
我這幾天狀態很差,祝星灕跟我抱怨過很多次。
他拉著我陪他玩游戲,我頭也不回地往樓上走,「不會。」
但他這幾天心情很好,我想大概是試探我得到了個很開心的結果吧。
「你以前會陪我玩的。」
「你也會說是以前。」
他扔開了手柄,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你怎麼了?」
「累。工作了一天,很累。」
他的目光在落在我臉上,看了一會,忽然湊過來親了親我,「那我陪你睡覺。」
他陪我鑽進被子裡,我背對著他,心裡亂七八糟。
過了一會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抱著我嗎?」
我裝睡,不想說話,又感覺他伸手戳了戳我的肩膀,我皺著眉頭起身,「不想睡就滾出去!」
他被我吼得一愣,那種錯愕的神情顯得很無辜。
我從來沒這樣兇過他,再過分的事情我也不舍得。
我忽然覺得很難過,我原來那麼愛他,所以才會覺得那麼刺痛,痛到我不得不豎起渾身尖刺。
我深吸一口氣,重新縮回被子裡,身後的人安靜了很久,靜得我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在我設想自己會不會就這樣對著黑暗再失眠一晚的時候。
有只手臂小心翼翼地湊過來抱住了我。
他的語氣莫名委屈,「哥,你不要兇我。」
他生日那天我本來是請好假的,但我改了主意還是去上了班。
甚至刻意多在公司加了一會班。
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他坐在地毯上,旁邊放著一個蛋糕。
見我進來抬起了頭,皺著的眉頭看起來不是很開心,但忍著沒有跟我鬧。
「等你好久了,為了跟你單獨過生日我把所有聚會都推了。」
我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面,看他垂眸點燃了所有的蠟燭。
在那暖黃的燭火中,他的臉顯得更加動人,望著我的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小孩在討要糖果。
「哥,我的禮物呢。」
我盯著他,忽然覺得自己有種無師自通的惡毒,在我不想對一個人好的時候。
「沒準備,忘記了。」
他抿唇,那表情是要發火的前兆,但還是竭力忍住,強撐著對我笑了笑,「我都知道了,快給我。」
「你說的是那個小熊嗎?」
他盯著我,不說話,這種很不妙的氣氛早就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
我對他一笑,「那不是送給你的,我弟弟要過生日了,就下個月。」
他的臉色終於徹底變了,血色迅速褪去,成為一片透明的蒼白,又在下一瞬間有紅意翻湧起來。
「你知道你在說甚麼嗎?」
「知道,我說禮物是我為我的親弟弟準備的。」
「祝卿安!」
「是陳岱。」我笑著再強調一次,「陳岱。」
「閉嘴!」他猛然站起來,拿起蛋糕摔得個粉碎,那雪白的奶油濺在地上,沙發上,上面插著的蠟燭滾到我的腳邊,被我站起身來,一腳踢開了。
我想走,又被他抓住,那雙漂亮的眼睛燒得通紅。
他近乎癲狂地問我,「為甚麼?你為甚麼突然要這樣對我?!」
我看著他,其實不快活,我一點不覺得快活。
但那些被刻意隱忍下來的情緒止不住地爆發出來,「突然這麼對你?」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我不愛你,你也不重要。」
「你不是一直都這麼說嗎?」
他怔怔看著我,眼裡的淚忽然滾落,「所以你不想演了是嗎?」
「連騙我也不騙了?」
「是,反正我弟弟已經出國了,至於我,爛命一條,你想怎麼樣都隨便好了。」
說完我輕輕笑了一下,帶著滿滿嘲諷開口,「怎麼樣?要做嗎?」
他捏著我的手臂無比地垂下,我看著那張木然到只知道落淚的臉,開始想,其實我是知道的。
知道怎麼去傷害一個人最狠。
知道怎麼能讓他難過。
我舍不得,那真的太痛苦了。
可是我真的已經撐不住了,我不知道甚麼時候是個頭,我不知道我還要付出多少的愛。
我不知道我這個被他弄壞了卻不願意讓給別人的玩具會在哪一天受到他甚麼樣的傷害。
他是真的愛我嗎?連這個問題我都開始懷疑了。
那我就真的給不起了。
我只能選擇全部收回。
31.
我回我自己那個小房子住了,他沒有來找我。
我不清楚他在幹甚麼,只知道我走的時候他沒有攔我,只是安靜地坐在一邊,紅著眼睛悄無聲息地落淚。
我只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為甚麼有那麼多的眼淚。
是我太過分了嗎?
是他的錯吧。
明明就是他的錯,為甚麼還能哭得那麼可憐。
我用工作填滿了我所有的時間,終於把磨了好久的合同敲定下來的時候,我抱著馬桶吐了十幾分鐘。
最後看著那水渦短暫地失神,我感覺臉上有點癢意,伸手摸了摸,發現那竟然是眼淚。
我明明也不覺得難過,可是莫名其妙流眼淚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多。
我渾身虛脫地回到家裡,睡到半夜,摸到旁邊的一片冰涼猛然驚醒。
然後發現這是我和陳墨的家。
沒有祝星灕。
那瞬間的情緒複雜得難以辨別,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陡然失落。
我像是一只風箏,斷線了,自由了,卻不知道天大地大,我該飄到哪裡去。
也許我還能回到放風箏的人手裡。
可放風箏的人不會愛惜,他如果愛惜,那線就不會斷了,他把風箏當玩具,可以隨意擺弄的玩具。
我不回去了,我趴在被子裡,心想,我再也不回去了。
32.
第二天上班,助理和我等在會議室裡,約好了今天來簽意向合同的。
等來等去卻只等到了對方的助理說他臨時出國了的消息。
我抿著唇沉默片刻,說,「知道了。」
本來應該出國的人卻在下班時間跟我在地下室撞了個正著。
他表情有點尷尬,「陳總,你怎麼來這了?」
我面不改色地跟他打招呼,「哦,順便來這邊見個朋友,趙總是去了趟日本嗎?這麼快就回來了。」我的性格,死也想死個明白。
他嘆了口氣,也不想跟我講這種太離譜的謊話了。
「陳總最近,是不是得罪了甚麼人啊。」
「今天我們老總發話了,合同怕是簽不了了。」
我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沒有一絲錯漏的笑,「是我的問題,多謝趙總這段時間的費心了。」
我跟他也算一頓酒一頓酒喝出來的半個酒肉朋友了,這個合作我費了很多心血,拿下的話這大半年的業績都不用發愁了。
偏偏現在路遇攔路虎,他也有點惋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會盡量跟上層爭取的,但行不行就只能看上面意見了。」
「多謝趙總了。」
我滿身疲倦地回了家,開始想是不是流年不利,情場失意,職場也失意。
正是兩頭都不占著。
而這種失意竟然是因為同一個人。
我推門進屋,罪魁禍首就坐在沙發上抬眼朝我看來。
「你來幹甚麼?」
「這也是我家。」
我這才想起,他也在這租了個房間,看來租的房子也要換了,真是,沒有一件好事情。
我沒有力氣跟他說話,徑直朝我房間走去。
他走過來,在我開門的瞬間將我推了進去,順著我一齊進了屋又將門關上。
「我們聊聊。」
「分手了,沒甚麼好聊的。」
他的瞳孔忽然一顫,聲音很艱難地問我,「你說我們,怎麼了?」
我覺得他挺可笑的,那天那樣鬧完,難道還能算是在一起嗎?
「分手了,分手了!分手了聽得懂嗎?」
他伸手捏住我的肩膀,逼我看向他,「所以我們之前一直在談戀愛是嗎?」
「是嗎?!」
我張了張嘴,又是那種感覺,荒唐又無力。
「不然呢?」
他聽完冷笑出聲,「在談戀愛,但你卻要背著我去美國,跟你的弟弟遠走高飛?」
「為甚麼不演了呢?是覺得自己真能逃走了是嗎?」
「你少做夢了!」
他能查到我下個月要去美國,又怎麼可能不知道那是工作簽,我不可能長留。
為甚麼都到了這種時候還在曲解我。
「因為煩啊,惡心,演不下去了。」
「你不是知道的嗎?我根本不喜歡男人,我…」話沒說完,我的嘴就被他狠狠堵住。
那力道大得快要把我的嘴唇碾出血。
我知道,他不敢聽,他比誰都脆弱,他根本就受不了。
他扯開我的衣服,那種情緒透出滾燙的肌膚傳過來,絕望又心慌。
他將我按在牀上,動作少有地慌亂,似乎拼命想從我身上喚醒一點甚麼,卻又不想透露出一絲脆弱的痕跡。
我看著他的發旋,忽然就很累。
我問他,「你愛我嗎?」
他一頓,抬頭看我,玻璃一般的眼睛裡布滿血絲。
我覺得那神情,又可憐又可怖。
「愛嗎?」
摸著我腰身的手指無意識地踡了踡,他啞著嗓音開口,「愛。」
「可我從你愛裡又得到了甚麼?」
「你無休無止地猜忌我,傷害我的朋友,破壞我的事業,你說你愛我…你根本就不愛我。」
「你根本就不愛我。」
我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知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我真的受不了你了。」
他皺著眉頭,很不甘心地問我,「是因為林聞詩嗎?」又在看到我指縫中滲出的眼淚時陡然怔住。
我不在他面前哭。
除了在牀上時的生理性眼淚,我絕對不在他面前哭。
他的表情變得慌亂不已,跪在我身旁開始無措地伸手擦我的眼淚。
「你不要哭,不要哭。」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哥。」
「我不知道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一直留在我身邊。」
「我害怕,我很害怕。」
「我小時候一直鬧,你就會一直看著我。」
「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不會別的辦法了。」
他的嗓音裡染上哭腔,有眼淚混著我落下的淚一同淌下。
我感覺他的腦袋固執地鑽進我的脖頸裡。
「我改好嗎?我真的會改的。」
「別說我惡心,別說不愛我。」
「別這樣對我。」
他在我懷裡哭著睡過去,我看著那張臉,確定他真的好幾天沒有睡個好覺。
人總是這樣,在一起的時候猜忌懷疑,一點點風吹草動便如臨大敵,拼命地尋找對方其實沒有那麼愛自己的蛛絲馬跡,而一定要等到失去後,又委屈可憐地訴說,重來一次吧,像以前一樣愛他就足夠。
我默默地看了他片刻,輕手輕腳地下了牀,用濕毛巾擦了擦他被淚水濡濕的眼睛。
睡夢中他的眉頭只是輕輕皺了皺,我的手就已經下意識地抬起,我回過神來,看著自己停滯在半空中的手指,腦海裡忽然像走馬燈一般閃過了過去二十多年的畫面。
其實我是個不喜歡跟命運對抗的人,命運讓我從億萬家產變得身無分文,我選擇適應,命運給我一個親弟弟,那我就養著他負起我的責任。
命運讓我察覺到我對祝星灕的感情,那我就愛下去。
而現在命運似乎已經在冥冥之中告訴了我,我會跟祝星灕糾纏很久,那種濃烈的複雜的,讓人無法理清頭緒的感情,會讓我們的生命緊緊糾纏在一起,我逃不開也躲不過。
我可以試圖逃離,像現在這樣,可我最終會被那條無形的線拉扯著,跟祝星灕對抗著,兩敗俱傷。
那太疲憊了,愛的話就好好愛吧,不愛的話,到那個時候,也就可以風輕雲淡地散了。
我最終撫開他緊皺的眉頭。
輕聲說,「臭小子,這真的很不公平。」
你說一句愛我,我就會相信,將你對我所有的傷害都大事化小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問題,可我的一句愛你,卻需要千辛萬苦去證明。
33.
趙總還是來公司簽了合同,並且還追加了很大一部分投資。
這個合同談成可以保證我在兩年內即便別的項目全無創收也仍然處於盈利狀態。
簽完合同他很八卦地湊到我旁邊問,「陳總,是不是有甚麼內幕消息啊?」
我對他笑了笑,「大概是我給神仙上了供吧。」
陸觀棋倒是很了解其中的事情,說,「你弟幹的?」
「追加的這部分是。」
「不錯,不枉費你又當爹又當媽奶了他那麼多年,總算學會烏鴉反哺了。」
我對他這種說法不置可否。
晚上回家,坐在客廳飯桌旁的人立刻站起了身,朝我看來。
他面前的餐桌上放著一桌賣相很一般的菜。
我彎腰換鞋,他期期艾艾地叫了一聲,「哥。」
我沒理他,徑直想回屋,被他攔住,他臉上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得我有些想笑,但表面上一絲不漏。
「你不吃飯嗎?」
「沒食欲。」
他愣了一下,可惜他這輩子都不知道伏小做低應該是個甚麼樣子的,也不知道正常情況下的示弱又該是甚麼樣子。
在他的認知裡大概這樣就已經足夠卑微足夠處於下風。
不被人接受的時候他甚至很理直氣壯地生出了惱怒與委屈的情緒。
「可是我第一次給人做飯。」
「我還做了很久。」
「那又怎麼樣呢?」
他看著我,有種從沒有被人這樣拒絕過的茫然,「我…」
默了兩秒,那纖長的睫毛才垂了下去,「我的手還弄傷了。」
他說著,朝我攤開他的手,他的皮膚很白,落在上面的幾處,雖然已經結了淺淺的痂,卻還是透著鮮紅血意的傷口就顯得更加嚴重和可怖。
我心裡暗自嘆了口氣,又是這一招,一招鮮吃遍天,他甚至都沒有任何創新。
他的手跟著他也是真的受罪。
「做飯弄不出這種傷口。」
被我拆穿,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小聲說,「可是是真的受傷了,也是真的很痛。」
「流了很多血。」
「嗯。」我淺淺點了個頭,就轉身又要走。
他的聲音有一絲抖,我聽到了裡面難以克制的哭腔,「你不管我了嗎?」
我是不想理的,心裡的怨氣還沒完全消除,我覺得他確實欠調教。
可是腳步再邁出,身後的人像是委屈極了。
他叫我,「哥。」
我就又只好停在原地,很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過身看向他,看到他眼裡的水霧蒙蒙。
看到他即將要哭出來的委屈表情。
我說,「我對不愛的人就是這樣的。」
你應該要明白的,我對你的那些好那些寵愛和忍讓,那些親密與溫柔,都是因為愛,你不該總是懷疑的。
34.
我去美國前收拾行李的時候,他就站在我房間門口看著。
垂下的手臂有些無措地揪著自己的褲子邊緣。
不情願的情緒快從他的表情裡溢出來,但還是被他用力壓制著。
直到我把一個占了我四分之一的禮物盒放進行李箱的時候他才開口。
「那個小熊,真的是送他的嗎?」
「是。」我回答完就已經想過會聽到他大發脾氣的聲音了,可沒想到他只是很小聲地說了一句,「哦。」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曡衣服,過了幾分鐘,他又說。
「是藍色的,還有小衣服。」
「我也很喜歡。」
我聽得出他話語中的失落,故意開口說道,「如果陳墨不喜歡的話,我就帶回來給你。」
我這段時間以來最後一點怨氣也在這句話之後煙消雲散了,我太知道這話有多惡毒了,也太明白這句話對祝星灕的羞辱。
那個被捧在雲上長大的人,連別人碰一下他的東西都是一種褻瀆,可現在卻被我堂而皇之的說,別人不要的,別人丟掉的東西才會給他。
我抬眼看到了他錯愕羞恥又萬分難過的表情,我問他,「你要嗎?」
他的眼眶驀然紅了一圈,「那如果他喜歡怎麼辦?」
「那我就沒有了。」
這個回答意外到我許久沒有回過神來,我甚至不敢相信正看著我掉眼淚的那人是祝星灕。
他明明就該發脾氣的,又或者對我說,別人不要的東西他也不要。
甚至可能會很偏激地詛咒陳墨去死,或者警告我說如果我敢這樣做,他不會讓我好過。
可是甚麼也沒有。
ţūₗ他只是那樣可憐地說,那他就沒有了。
我感覺心髒處傳來的鈍痛讓我的鼻尖一陣酸澀。
我甚至很沒出息地想,我該抱抱他哄哄他的,我該告訴這本來就是他的,我給他的從來沒有給過別人。
可我又想,其實給他的教訓還不夠,我還應該再冷他兩天的。
原計劃是這樣的。
我怎麼能因為他的眼淚就這樣快心軟。
我低頭將最後一件衣服曡好,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我真的是個很沒用的哥哥。
永遠被弟弟輕而易舉地就捏在了手心裡。
35.
我去美國主要是忙工作,前幾天都在開會和考察。
在我下樓的時候,剛才跟我開會對接的總監追了下來,在我即將上車前叫住了我。
他的美式口音我需要很認真才能聽懂。
不過好在他說的話特別簡單,他說,希望我們交換個私人的聯繫方式,說不定有時間我們可以約會。
我有些震驚於他的直接大膽,但還是笑著拒絕了他,我說,「我有男朋友了。」
「是在中國嗎?」
「是中國人,但現在也在美國。」
他說,「你來美國考察只待幾天,沒有從跟隨你的人裡見到你的男朋友。」
他有些執著,認為這只是我推脫的手段,我笑了笑說,「你如果再站得近一點,他馬上就會出現了。」
我知道祝星灕跟著我。
甚至跟我一趟航班,我在頭等艙沒見到他,心裡最開始有點想笑,但飛了幾個小時又想,不坐頭等艙的話,會很累吧,他肯定很難受,又笑不出來了。
工作時間比我想象中的長了一些,我本來預留了兩天的時候陪陳墨,準備去他租的房子那邊看看。
但現在壓縮到只剩下一天,只好算了,準備就白天跟他一起去他學校裡看看。
然後陪他簡單吃頓飯好了。
我倆約在餐廳見面,我把給他準備的禮物給了他,餐廳是包廂,私密性很好。
我掏出那個大盒子,陳墨有些誇張地接過,對我笑著說,「是甚麼啊哥!」
「你打開看看。」
「好。」他滿臉期待地打開那個大盒子,然後發現裡面還有一個很小的盒子。
「不會是俄羅斯套娃吧,最後拆出來一個戒指?」
「不是。」
他打開盒子,眼睛突然就瞪大了,「哇,哥,這個牌子的手表很貴的,我同學也有一塊。」
「喜歡嗎?」
「喜歡!但是太貴了,還能退嗎?」
「不用,戴著吧。」
他這才伸手戴上了,喜愛從他的表情朝外溢出。
我托腮看著,又覺得真挺虧欠他的,計劃著等明年公司再多盈利一些,工資再多一些,就給他先買套房子,車子不急,可以等他回了國再說。
讀完書回去也 22 歲了,到了戀愛的年紀了,他掙的工資覆蓋戀愛花銷就好,我得解決掉他的後顧之憂才行。不能讓他一窮二白地去談戀愛,那樣委屈對方也委屈他自己。
我倆吃完飯,他拿起了他放在沙發上的包起了身。
我看了一眼,隨口問道,「包裡裝了些甚麼東西啊,鼓鼓囊囊的。」
「圖書館裡的書,好幾本呢,正好快到時間了,一會去還掉。」
我點頭,結了賬跟他走在路上,他走在外側,一邊走兩人隨意閑談著,吐槽今天的天氣。
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下午的時間就已經很暗了,這條路上的行人少之又少。
陳墨開玩笑說,「像不像喪屍片的開頭。」
我剛想開口,餘光忽然瞟到一個大大的黑影迅速靠近,在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陳墨手裡的包就直接被人順走了。
「誒!」
兩個騎機車的小混混,後座搶包的那人還十分囂張地背對我們比了個中指。
不到一秒的時間內,我和陳墨下意識都往前追了兩步,但反應過來又停了下來,畢竟東西不值錢,大概也追不到。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穿著套頭帽衫的身影像一陣風般從我身邊掠過。
我的心猛然一跳,剛慢下來的腳步立刻加了速,可惜祝星灕身高腿長,又年輕,體質簡直是強悍得不行。
我用盡全力也追不上,他在追車,我在追他,陳墨追著我,「哥!!別追了!不值錢!」
運動一會感覺嗓子都在冒煙,我用不上力氣地大喊,「祝星灕!別追了!」
「你快停下!」
眼看他快要隨著那輛車消失在拐角處,我顧不得陳墨在不在了,「你再跑我倆就分手!」
那高大挺拔的背影腳步慢了一下,因為慣性還往前了幾步,有些猶豫地站在原地,看樣子很不甘心。
我終於追上了他,看著帽衫下那張驚豔萬分的臉,一股無名火就上來了。
「追甚麼追?!」
「你知不知道這是哪?」
「那些混混萬一有槍怎麼辦?!」
「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多值錢?你萬一死在美國了我怎麼跟爸媽交代?!」
他跑了這麼長一段也只是稍微有些氣喘,聽我說完垂下眼睛,「可是他們搶了我的小熊。」
我一愣,驚魂未定下語氣很不好,「甚麼狗屁小熊!」
「你的熊在家裡,沒人跟你搶!」
聽我說完,他猛然抬眼看我,那雙玻璃一般的眼睛裡,若有驚喜閃過時,美得不可方物。
「真的嗎?」
他伸手拉住我的胳膊,又有些不敢置信地確認,「是真的嗎?」
我舒出一口氣,那瞬間的驚懼已經褪去,又回到了我曾感受過的那種情緒裡。
劫後餘生,失而複得,才能明白對這個人,真的愛得比想象中多得多。
我點頭,「是送給你的,我只給你做過。」
他拉著我,剛才追混混臉不紅心不跳的,這時候眼圈鼻尖卻彌漫出一圈紅意。
「哥…」他說著,已經伸出的手即將形成一個擁抱的姿勢。
陳墨卻在這個時候追了上來,「哥,你沒事吧。」
祝星灕迅速背過了身,伸手在眼睛上擦了擦。
「這是…」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了祝星灕的背影,總覺得很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祝星灕這才轉過身來,看向陳墨。
「誒,你也來美國了?」
「嗯。」
然後陳墨的眼睛落在了祝星灕還拉著我的一只手上,「哥,你倆這是…」
祝星灕也看向我,在等著我說話。
我的腦海從偶遇,結伴旅游,一起出差等種種說法中選擇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個比較省事的說辭。
「談戀愛。」
兩雙望著我的眼睛同時瞪大。
我覺得這對陳墨來說可能是有點刺激了,但這種刺激早晚要有,好在陳墨也算是個見了一點世面的孩子了。
跟我說,「哥,你幸福就行。」
「也別太在意別人的眼光。」
「其實很多的,我同學有好多都是。」
我很想告訴他我一點都不在意這些,但是看著他費盡心思地安慰我的樣子,還是點了點頭,說,「謝謝你。」
跟陳墨分開,我倆一起走在美國的街頭。
我跟他說,「升個艙吧,來的時候不難受嗎?」
他牽著我的手,然後又有些霸道地將手指擠進我的指縫中,垂著眼沒說話,看樣子有些心事重重。
我只好又問他,「怎麼了?」
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做出了某種很重要的決定,問我,「我們和好了嗎?」
我不明就裡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說,「你把手伸進我的口袋裡。」
他外套裡面穿了一件肚子上有大口袋的衞衣。
我伸出沒被他握住的那只手,鑽進口袋裡掏了掏。
憑手感是一曡紙制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全是他的個人證件,我突然明白了他想做甚麼,「你…」
「我們結婚吧哥。」
他又從褲兜裡摸出了兩枚戒指,「其實很早就該給你了,只是我一直害怕你還會離開我。」
「我總心有疑慮。」
「可是我現在明白了,只要你在我身邊一天,那我就賺到一天。」
「如果你要走,天涯海角我也會跟你去。」
「我會愛你一輩子。」
「我們結婚吧。」
今天天氣真的很差,風把我的衣服吹得揚起,在這座不知名大橋上,來往的人都是極其陌生的面孔,就連這個世界都有種令我不熟悉的感覺。
唯獨祝星灕那張臉,令我此生都絕對難以忘懷,他不明白他望著我,用那樣誠懇的神情向我許諾一生時,我此時心裡鋪天蓋地的歡愉。
我垂眼看向他手裡的戒指,就那麼小的兩個銀色小環,會套住我們的一生,像是某種枷鎖,要將人牢牢縛住。
人人都熱愛自由,我也並不例外。
在我追尋多年以後,我終於明白,其實有祝星灕在身邊的時候,我最自在,原來找來找去,自由就在愛人的指尖。
那戒指便不再是枷鎖,那是愛的翅膀,托舉著人去更廣闊,更美好的高處,吹人間最溫暖的風。
祝星灕低頭吻我,十指緊握的手終於松開,而那只手像魔法一樣變出一張心願券。
他說,「我可以許願嗎?」
我看著他的臉,驀然一笑,「這麼耍賴啊,那,給我戴上吧。」
他顫抖著給我戴上那枚戒指,剛剛好,不大不小,有眼淚垂在戒指上又很快消失掉。
我們狂奔在洛杉磯的街頭,趕在登記處關門之前。
直到要進門時,我混沌的大腦才有一刻清醒,拉住要往裡沖的祝星灕,「對了,你還沒滿二十二!」
他回頭,本來興奮激動的表情突然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我看著他驟然崩潰的表情,其實也很遺憾,要知道人生中這種熱血上頭不顧一切的時候並不多。
可我相信我們還會回到這裡的。
「哥。」
那耷拉下來的眉目顯得可憐極了。
「哥。」
我收拾起自己心裡那點失望的情緒,伸手抱住他,「你跟我撒嬌也沒用,誰叫你不到法定年齡呢。」
他悶著不說話了,我只好笑著摸摸他的腦袋。
「快點長大吧,長大我們再來這裡。」
他的臉埋進我的脖頸,沉默地收緊了手臂。
36.
我送他的小熊被擺在了牀頭。
偶爾會不小心掉下去,他看到了便立刻要彎腰去撿。
他的重量一下全部壓在我身上,我有些不滿地伸手推他,「你能不能先幹正事。」
他將小熊擺好,垂下頭咬我的下巴,「我沒在幹正事嗎?」
「你…」我還想再罵,話卻沒有完整出口,他盯著我,吻從臉頰落到耳廓,「哥,現在這樣可以嗎?」
「哥,你看著我好不好?」
「哥你怎麼在哭,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嘶,你好快啊哥。」
我猛然吐出一口氣,緩了好一會才睜眼看向他,「不準說了!」
他抿唇,表情看起來很委屈,但眼睛裡明顯有笑意閃過,又用臉頰來蹭我的臉,「為甚麼兇我啊。」
我不理他,閉上了眼,下一秒,就有溫熱的吻落了下來,很深,也很纏綿,我聽到他的聲音,帶著情欲時更加勾人性感,「哥哥,我愛你。」
鬧到半夜兩人洗完澡已經三點半了,我皺起了眉頭,「明天還要上班。」
他嗯了一聲,很熟練地鑽進我的懷裡,「不能不去嗎?我也可以開個投資公司的,你來當老板,可以每天不上班。」
我偏頭親了一下他的額頭,「不行啊,男人得有事業。」
他知道我不會答應也就幹脆不糾結這個問題了,反而問我,「你想去看看爸媽嗎?」
我一愣,沒想好怎麼回答的時候他已經繼續說了, 「爸媽很想你。」
「經常去你房間看一會, 還會把我的名字叫成你的。」
「我對爸媽, 有愧,我不敢確定他們現在看到我會是甚麼樣的心情,我怕他們難過。」
他不過問那些事情, 只是很認真地跟我說, 「就算你們之Ťû₋間發生了甚麼, 可他們也養了你二十多年, 不會完全沒有感情的,等再過陣子,我可以試探著問問。」
我聽他說完笑了笑,「長大了啊寶貝,懂得為人考慮了。」
「馬上二十二歲了,都要當老公的人了當然要成熟點。」
我嗯了一聲, 他又仰頭看我,「你也是, 要當老公的人了,跟你們公司裡的男員工女員工都保持點距離。」
「我很註重社交距離的,你放心。」
說到這個我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爸媽對你的,性向, 了解多少?」
「他們都知道,也知道我的脾氣, 反對沒用, 只說了少帶到他們面前去氣他們就行。」
「不過爸媽還是老樣子, 滿世界地忙,我要找他們都得預約,一年也見不到幾面。」
「爸媽很忙碌但是也很愛你,要乖一點知道嗎?」
他有些不太滿意, 「我現在還不乖嗎?」
我推開他的腦袋,「破皮了, 別嘬了。」
他不肯,又湊上來,「跟你聊一會不困了, 再來一次?」
「你別得寸進…唔。」
他像條狗一樣愛咬人, 我迷亂間抬手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牙印, 想嘆口氣,目光又正好瞥到那個藍色的小小一團。
它被放到了兩個枕頭中間, 牀中的位置。
祝星灕其實不算是個有童趣的人, 小的時候有人跟他說, 要愛護小花小草啊, 它們也會疼的。
他只會很冷淡地說一句,它們沒有痛覺神經。
他拿著他小時候的小熊睡覺,保姆哄他說, 小熊會保護小少爺的。
他也會說, 它就是個布娃娃, 怎麼保護我?
而現在卻很認真地要給小熊穿衣服,會在我要出門應酬的時候說,如果你不按時回來我就掐死我們的兒子。
會說我們一家三口把日子過好比甚麼都重要。
我有的時候很無奈, 也會想說,他就是個布娃娃。
但看著他無比珍視地給它蓋被子的時候又有些贊同地親親他。
是啊,我們一家三口把日子過好比甚麼都重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