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下凡除惡,療傷時被盜走衣裙。
幸得國公府收留為妾。
國公府借此向天庭邀功,天帝大手一揮,剔去姐姐仙籍,成全這樁好姻緣。
神官為妾。
普天皆知。
邨裡推翻女神像,改信男武神那日,我默默挎上包袱離開。
他們問我:「去幹甚麼?」
我藏住短劍,腳步飛揚:「給我姐姐伺候月子!」

1
「聽說國公府二爺的妾,是個神仙!」
「神仙也嫁人?」
「女神仙也是女的,嫁人算甚麼稀罕事。」
我將包袱往桌子上一甩,發出「嘭」一聲,打斷茶客們的閑言碎語。
「小二,來碗熱茶。」
半月內,披星戴月,風塵僕僕。
我從偏僻的烏山邨騎驢坐船趕到京城,生怕誤了姐姐生產。
茶水熱氣燻臉,攤子上的閑言碎語又撞進耳朵裡。
「誰不知道肖二爺是個紈絝,可偏偏命好,連神仙都自甘做妾~」
「嘖嘖,肖二爺和女神仙這事另有隱情!」
兩茶客交頭接耳,面露淫笑。
我挪了板凳,擠在二人中間。
「小哥,甚麼隱情?與俺說說!」

2
還京城人呢,跟邨口守著歪棗樹的老頭一般小氣。
一句不肯同我講。
京城人小氣,規矩且大。
我一進城,沿著打聽來的路,摸到國公府大門。
還未出聲兒。
門口小廝尖細的眼一打量我一身裝束,晦氣似的讓我站遠點兒。
當心沖撞來往貴人,丟護城河裡喂蝦米。
我厚臉皮討著笑自曝身份。
「我來給姐姐伺候月子的。
「她叫蕭蘊靈,是我們烏山邨信奉的女神官。
「當年恩情,無以為報,伺候神官,總要出一份力。」
小廝面露古怪:「你當真認識蕭姨娘?」
我有些不忿。
在烏山邨,蕭神官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談及她,無不敬畏。
姨娘這個身份,倒是輕薄她了。
為了混進去,我還是點點頭。
「府裡可不缺笨手笨腳的丫鬟。
「既入我國公府,她便只是二爺的女人。
「走走走!再找事我就不客氣了!」
大門是進不去了。
無奈,只好找茶攤坐下休整。
其中一茶客不欲多言,只拋出一個倨傲的眼神看著我,順勢跟好友道別。
「我急著回去伺候小公子,肖二爺可寶貝這孩子呢!
「下次再聊。」
眼見他抬腿要走,我頓了兩步,背上包袱悄悄跟上。
在一處糕點鋪子,見到了姐姐的孩子。
路上我用一個包子向乞丐打探過。
肖二爺的正室是巫族族長之女,大概是毒物玩得多了,陰溝翻船,這輩子都生不出孩子。
所以姐姐這大兒子可金貴了。
是二房的獨苗苗。
小公子穿錦佩玉,看著富貴,一瞧臉,卻尖長,五官收在一起,陰鷙跋扈之相。
不似姐姐。
總歸是姐姐生的,不管好賴,都是我的姪子,以後都要疼他愛他。
我默默安慰自己。
小公子騎在剛才那茶客脖子上,磕磕巴巴吆喝著要回府。
我生怕錯過時機,迎面攔路。
「小姪……公子,我是蕭神官認過的妹妹!
「特來京城照顧她的。
「可能讓我進國公府見姐姐一面?」
那茶客護著小公子,警惕地盯著我。
「國公府規矩森嚴,女主子們都潔身自好,怎能隨意見你一個灰頭土臉的邨姑!
「快滾!」
「嘶——」小公子玩鬧似的掐住他的耳朵,痛得人齜牙咧嘴。
「多嘴的下人,本公子要罰你!」
他罰夠了,這脖子下的侍衞也閉嘴了。
「小公子,可否讓我見姐姐?」
小公子伸手指了指左邊牆角。
有兩只在交配的野狗。
公狗體型大,騎跨在母狗脊背上。
呼嚕呼嚕叫喚著——
母狗似痛極了,叫聲孱弱,撐著前腿往角落挪,卻被死死地禁錮。
整潔皮毛沾灰纏結,狼狽屈辱。
「哈哈,喏~你姐姐~」
我遍體發寒。
再回過神來,人已經走了。
我不禁想,姐姐在國公府過得好嗎?

3
姐姐被國公府收為良妾的事,是天庭神官入夢告訴我們的。
一個月前,舉國祭祀。
國公府在儀式上向天庭邀功。
說老國公二子,肖二爺收留了被惡靈重傷的神女。
不僅救她性命,還錦衣玉食養著。
日久生情,姐姐樂不思蜀。
她不願回天庭奔波勞苦,只想留在人間做一枝富貴花。
如今已經懷上了第二胎。
事已至此。
天帝大筆一揮,除去姐姐仙籍,成全這段郎情妾意的佳話。
姐姐不再為神。
邨民便立刻改信了男武神。
我提及姐姐曾經的恩惠,大家夥兒好似都失憶了一般。
握著姐姐贈予的短劍,我在梨花樹下舞得滿頭是汗。
心中煩悶。
偏偏向來對我避而遠之的嬸娘們笑呵呵要與我攀談。
「神女都嫁人了!」
「你雖被她指點,沾了半分仙緣,可都練了七年……半只腳都沒踏進天庭。」
「我看那神女就是瞎耽誤人,不過嬸娘惦記你,幫你牽了門好親事。」
說是好親事。
那漢子跟我爹年紀一般大,誰不知道他整日游手好閑。
還老是在邨裡張寡婦門前游來蕩去。
嬸娘嘖嘖拍我:「你這丫頭還挑三揀四!
「都是那個張寡婦不安分,洗個衣裳都要扭屁股,才惹這些是非,哪兒能怪男人?」
辯駁幾句,句句都被駁回來。
我提著短劍攔在胸前,與嬸娘拉開距離。
淩厲劍風截了她半縷發絲。
嬸娘一肚子話又咽回去,邊斥責我不識好歹,邊走遠了。
誰說姐姐不好的。
她又幫了我一次。
姐姐成神廟裡換上了新武神的石像。
我在邨裡,也再無留戀。
他們忘記的恩情,我來報!
我雖然一無所長,就是個粗笨人。
但還有雙手雙腳,伺候姐姐總是行的。
挎上包袱,提著短劍,一路向北。
洗衣大娘們問我:「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腳步飛揚:「給我姐姐伺候月子!」
……
照著天庭神官所講,姐姐是過得極好的。
洗衣大娘也笑我魯莽:「肖國公府,聽說可是皇後娘家,能缺你一個伺候月子的?」
我不聽。
萬一呢,姐姐要我。
幫不幫上忙另說,我總得看姐姐過得好不好。
我又抬腿拐回國公府。
大門不行,便繞了一圈,尋到個人多的側門。
送肉送菜的,抬著布料的,真是富貴極了。
「唉!你們幾個是張牙婆送來的?
「看著瘦歪歪的!
「倒是有一個壯實些的……」
一小廝走到我面前,叉腰揚下巴,「就你了!」
「伺候那個瘋婆子,就得粗壯些。」他自言自語道。

4
「瘋婆子是誰?」我好奇地問出來。
小廝諱莫如深,頓了一下又陰森地笑出來。
「你這丫頭倒是大膽,正好,沒點膽量我還不要。
「想知道,且跟上吧。」
總算踏進這高門大院。
越往裡走,越幽冷。
直到一處小院,門口圍了一圈侍衞。
換了個膀大腰圓的嬤嬤來規訓我。
「這位主子可難伺候,牢記,少問少說。
「夜裡聽見甚麼,都當自己聾了。
「看你步子快,走路穩當,定是個有力氣的。嬤嬤以後會重用你,月錢少不了。」
我佯裝欣喜,扯個憨厚笑臉。
「快來,這位又鬧事了!」一聽寢房裡的呼聲,嬤嬤臉色一變。
她利落指揮侍衞去喊府醫,顧不上安排我,扭身進去。
門被關得嚴嚴實實。
卻透出來一股濃厚的血腥味。
「姨娘,您別鬧了!當心肚子裡的小祖宗喲!
「金瘡藥,快往腕子上倒——
「怎麼灑了?你這蠢貨!」
我有些惴惴不安。
想隔著窗看些內裡。
誰承想,窗內裡封了木板,黑咕隆咚。
這位姨娘見不得光麼?
甚是奇怪。
府醫來時,門才開了個小縫。
我順勢想跟進去探看一眼。
府醫倒謹慎萬分,呵斥讓我滾出去。
嬤嬤扒開厚厚的簾子,邊抹汗邊迎府醫,餘光瞟到我。
我立刻掛上笑臉:「我想來做點活兒的。」
「跟著進來搭把手吧。」
挑開簾子,血腥味更是比屋外十倍濃厚。
幾欲令人作嘔。
一架子蠟燭,四角掛了明珠,用作照明。
最裡側的牀外,還墜著層層曡曡的紗帳。
女子坐在牀沿,透出來影影綽綽的面容,看不真切。
牀上左右各一位奴婢壓著她的手臂,將她手腕探出。
消瘦見骨,遍布咬痕,還緊緊被兩條玄黑鐵鏈縛著。
府醫屈膝跪地,拿著棉巾沾走左手血跡,抹上止血藥膏。
被強硬掰開的右手上,寫了個歪歪扭扭的字。
「靈——」情不自禁念出聲。
那個字是靈!
這是我學會的第一個字!
我險些撞上架子,忍不住上前兩步湊近。
女子猛然掙紮起來,嗚嗚咽咽念叨起甚麼。
兩個丫鬟尚且按不住她。
嬤嬤瞪我一眼:「還不快來幫忙按住她!」
我顫抖著掀開紗帳。
日思夜念的神官雙眸蒙著白布,瘦削得可憐。
我抱住她雙肩,一指在她後腰處飛快寫了一字。
檀。
姐姐,是小檀。
不怕,烏檀來了。
她不再掙紮,洩氣般倚靠在我懷裡。
白布沁出的淚打濕我的肩頭。
我的神明在無聲哀鳴。

5
她腕上的鐵鏈不長,至多只能在牀下走十步。
尾端各分成三股釘入牆面,看起來極難掙脫。
牀邊的牆面,密密麻麻都是血書。
【蕭蘊靈】
【劍法十三式】
【除惡靈】
【檀】
【逃】
她是在警醒自己嗎?
我暗暗咬緊牙關,手上卻放輕力道,撫著她的後背。
嬤嬤見她不鬧,松了口氣。
腔調溫和,循循善誘。
「姨娘,您都有了身子,何苦這般折磨自己?
「女人哪有不嫁人的,就是天後娘娘,不也嫁了天帝。
「您要是跟二爺好好過日子,憑著兩個孩子,日後再助公子們尋仙緣,就是二爺的正妻也得給您三分顏面。
「國公府潑天富貴,旁人只有羨慕的份呢。」
她也不顧姐姐聽進去沒有,自顧自地安排。
「稍晚些給姨娘沐浴,多放些鮮花牛乳。」
姐姐蝴蝶骨倏忽顫抖兩下。
「萬一生了異味,貴人嫌棄,壞了二爺好事……
「仔細你們的皮。」
府醫塗好藥告退。
嬤嬤叫我出來,剛出庭院就甩了我一巴掌。
「少問少說。
「就你識得兩個大字!」
我捂著臉,裝作委屈地看著她。
嬤嬤嘆了一口氣,將我拉到角落。
「別怪老婦心狠。
「實在是主子們看管得嚴。
「那蕭姨娘原是個神仙,心氣兒高,生了孩子還對二爺冷心冷肺的。
「二爺還要靠她籠絡京城權貴呢,萬不可刺激她想過去當神仙的日子,引她自尋短見。」
我從腰間荷包掏出碎銀子塞進嬤嬤手裡。
「多謝嬤嬤提點。
「我剛來國公府,一頭霧水,生怕哪裡行了差錯。
「方才說籠絡權貴,怎麼個籠絡法?」
嬤嬤點了點我的腦袋:「你年紀小,不通情愛。
「不曉得那男人,都想看高高在上的仙女兒跌落神壇,任他們宰割。
「這檔子事說來跟青樓女子做的活計沒差。
「入夜你就曉得了。」

6
嬤嬤引了一黑鬥篷男子進了院子。
態度十分恭敬。
男子擺擺手,壓低聲音吩咐:「我不喜外人在場,都出去。
「動靜再大都不準來壞爺的好事。」
嬤嬤微微蹙眉:「喲~爺您可輕點兒,這位可懷著二爺的孩子。
「饒是她根骨強健,也怕受不了您龍精虎猛。」
男主嗤笑一聲。
「國公府還想白吃我的好處?
「操些閑心,快滾。」
嬤嬤連忙抬手讓幾個丫鬟跟著出去。
她輕聲嘆道:「總歸我也是個女人……造孽啊……」
「嬤嬤?」
「無事,既然這位爺不用伺候,那就去歇著吧。」
我恭順應下,行至拐角處,伏在牆根。
待到侍衞撤遠,防備松懈時,翻牆回去。
順著牆沿走到門口,用短劍撬開門縫,閃了進去。
那男子鬥篷外衣脫了一地。
進了紗帳後,卻故作教書先生般文縐縐道:「明承愛慕神女已久。
「當年烏山剿匪,神女英姿,明承一見鐘情。」
他搭上了姐姐的手腕,順勢俯身,語調沙啞靡亂。
「神女也不曾想過吧,曾經連一個眼神都不願賞賜的人,如今卻要吻你……」
短劍脫手而出,直奔他的頭。
一聲悶嚮。
明承昏迷,摔在牀榻邊。
我抬腳將他踢遠了些。
「姐姐不怕,烏檀來了。」
我攥著鐵鏈,以短劍相擊。
錚錚錚——
「阿檀,是阿檀。」
姐姐綻出哀傷的笑容。
素白手腕在虛空中摸到我的小臂。
「捆仙索,巫族所制,刀劍對其無用。」
我不信邪地又砍了一通。
這鐵鏈竟毫發無損。
可,可姐姐怎麼辦?
我牽著姐姐手腕,迷茫失措。
「鑰匙在肖昌德之妻身上,她是巫族人,擅毒。
「阿檀要當心。」
滾燙的淚滴在姐姐手背。
太好了。
她沒有被那些人騙昏頭。
我就知道神明她不會耽於情愛,放棄大道眾生。
她可是千年來第一位修眾生道飛升的神官!
天知道。
神官入夢那晚,我輾轉反側。
有一瞬間懷疑。
蕭蘊靈她是不是個欺世盜名的騙子!
她救我出土匪窩。
她說女子貞節不在羅裙,在拳頭裡。
她告訴邨民我有仙緣,要看到我修道成仙那一天。
只有她一個人這麼說過。
山匪說我是個粗笨丫頭,看了就倒胃口。
邨民說我自小被送進山匪窩裡,怕是早就沒了貞節。
臉皮薄一些,就該找根布條吊死。
我信了她這麼多年。
所以,我要來京城。
我要尋一個真相。
幸好,她還想逃,她沒騙我。
姐姐,烏檀救你。

7
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將明承扒個精光。
抬腳將他胸口,大腿踹得青紫。
又捉來幾只螞蟻放在他脖子,咬出點點紅痕。
姐姐受過的屈辱,我烏檀來日必加倍奉還!
肖二爺的正妻苗氏平日沉浸在培育的蛇蟲鼠蟻上,甚少出門交際。
也難尋機會奪鑰匙。
上天有眼,恰好逢上長公主五十歲生辰宴。
苗氏動身前去赴宴。
我裝病跟嬤嬤請假,又拿銀子跟苗氏身邊服侍不起眼丫鬟換了班。
她裝束不似京城尋常人,滿頭銀飾,玲瓏作嚮。
面色蒼白陰鷙,胸前墜著一枚半月形小鑰匙。
一晃一晃,十分打眼。
這長公主也是個舉世罕見的妙人。
青絲剃光,著一身尼姑袍子,儼然一副法師做派。
宴席第一道菜,卻是酒釀牡丹。
貴婦們尚且還在面面相覷。
公主已經舉盆豪飲。
瓷盆遮住她臉的片刻,貴婦們的嫌棄都溢出來了。
酒水打濕下頜,她隨手一抹,抬眼打量四周。
鳳眸似醉非醉。
「喝啊,怎麼不喝?
「嫌我粗鄙?」
誰敢這般開罪皇家人。
明明她們案前都放有盛酒的杯盞,可大家互相對視,紛紛抬手舉盆猛灌。
仿佛誰喝得少了、慢了,會被這假尼姑瘋婆子記恨。
公主神情淺淡,讓人上第二道菜。
酒釀桂花……
九道菜下來,眾人不僅喝了個水飽,還都醉迷糊了。
有人罵丈夫又納了一房小妾。
有人哭訴婆母規矩大。
有人暢想去江南一游……
平日不敢說不敢道的話,借著酒,都發洩出來了。
都丟臉了,等同於沒人丟臉。
就算酒醒,也可以推托給公主。
「醉話哪兒能當真,都是這個長公主太任性,偏要人飲酒。」
我悄悄打量公主一眼,不禁感謝她誤打誤撞幫我的大忙。
苗氏似乎不善飲酒,已經喝得大醉了。
目光驟然撞上,她慵懶撐著桌,淺淺一笑,沖我敬酒。
醉酒人身子沉,丫鬟扶不住。
我穩穩抱住她往屋走,貼身丫鬟趕去馬車拿幹淨衣裳。
簪子劃斷繩結。
我將鑰匙揣進荷包裡,飛快跑出去。
可剛抬腳要走,這苗氏吐了一番,酒醒了七分。
她警覺得很,一摸脖子上鑰匙,邊開口喚人。
「來人!捉賊!」
我鑽窗逃走。
越是慌亂越容易被抓。
我找了間侍衞繞開的屋子,推門鑽進去。
好巧不巧,撞上正在換衣的公主。
她只頓了一下,便繼續從容地換上新袍子。
「奴婢走岔路了,現在就走。」
還未轉身,公主幽幽地笑道:「小毛賊,偷了苗氏何物?讓我看看。」
我心一跳,目露兇光,時刻準備逃出腿上纏著的短劍。
侍衞叩門問道:「公主,肖夫人要借人手抓賊,您的意思?」
「不借!
「她做那麼多醃臢事,多看一眼就是壞我修行。
「本公主累了,打擾我修習佛法的,統統攆出去。」
侍衞得令離開。
公主挑眉:「這下能看看了吧?」
我仍是不信她。
「苗氏整日搗鼓些陰邪玩意兒,前來赴宴,自然不會帶她寶貝的毒蛇毒蟲。
「那便是死物。
「聽聞苗家遭過神官欺壓,耗盡心力,造出一根捆仙索,占盡風頭。
「你取的物件,大抵與捆仙索有幹系。」
這人也太精了!
她毫無顧忌地靠著桌子坐下,看著天際霞光,自言自語。
「我不喜苗氏為人狠辣。你跟著侍衞從側門離開吧。」
我感激一拜。
趕回國公府時,苗氏還未歸。
鑰匙插進鎖芯,卻擰不動!
我不信邪,又重試了兩次。
一個猜想湧上心頭,我背後一冷。
這鑰匙,是假的。

 

8
門口有動靜。
我立刻將鑰匙藏進袖中。
只見嬤嬤進來,打量一番,嘖嘖稱奇。
「二夫人好端端的,怎麼想起來看蕭姨娘了?
「據說她在公主府喝醉了酒,吐了兩頓,還沒回府,就先命人來看蕭姨娘。」
我佯裝懵懂:「二夫人沒來過嗎?」
「傻丫頭,哪有正室來看小妾的。」嬤嬤嘀咕著,「看二夫人那邊的意思,估計是要出大事了。
「我得先去探探口風,別出甚麼差錯栽我頭上。」
這苗氏定是知道我偷鑰匙的用意了。
經此一事,往後她必定更加謹慎。
我一人,也無法與國公府相抗衡。
若留姐姐在這惡窟……她不知要遭多少劫難。
熱淚簌簌掉落。
「阿檀,你的短劍呢?」
「姐姐,在我身上。」
我看著孱弱的人伸出雙臂,她語氣堅定:「砍了!」
我耳邊如遭雷轟。
「姐姐……」
「別說雙臂,我寧可死,不願在這麻木地過一日又一日。」
這時,我才懂姐姐腕上的傷從何而來。
旁人都說她是瘋婆子。
可她不過是想要自由。
牀上沒有尖銳之物。
她就用牙啃咬手骨。
若不是府醫一次次上藥止血,這雙手怕是早就被啃斷。
不是猶豫的時候,我掏出短劍,屏氣凝神。
她是個好師傅。
教給我的劍法,我在七年裡練了千千萬萬遍。
湧出的鮮血刺痛了我的眼。
嬤嬤藏的藥粉被我厚厚撒了一層又一層。
撕開棉布包裹斷處。
我背上她,逃出生天。

9
世人景仰神仙,覺得神仙處處比人強。
無數人渴求的劍法,她就這麼傳給我一個山野丫頭。
不負期待。
我斬殺攔路侍衞,闖出一條路。
為不驚動一府人,挑著偏僻路走。
偏偏,撞上提著蟈蟈籠的小公子。
我不想殘害稚子,飛快掠過。
他卻驚呼:「逃跑了!瘋姨娘逃跑了!快來人啊!」
我耳朵尖,聽見侍衞匆匆趕來的腳步聲。
是我大意了。
心裡總覺得小公子是姐姐的孩子。
看母親受苦,應當是不忍的。
但孽緣怎能結好果。
下次見面,我不會手下留情。
我挺著一口氣,闖出國公府。
身處鬧市,人聲嘈雜。
眼見侍衞逼近,我卻被人流拖慢速度。
一華貴馬車橫穿路口,周邊護衞方才攔住國公府的人。
今日怕是難逃。
我索性一躍而上,帶著姐姐撲進馬車中。
本想劫一個權貴,威脅人將我們送至城外。
卻不承想,遇見故人。

10
「明牧!太子殿下!」
我頓時生了歪心思。
這位太子殿下,欠我一個恩情。
當年山匪暴亂,明牧領命剿匪。
可他年紀尚淺,本是打聽情況,卻被土匪擄進山裡。
我就是邨裡進獻給山匪換平安的倒霉丫頭。
山匪瞧我面黃肌瘦,像個蘿卜頭,歇了褲襠上的心思。
我被當成個打雜的燒火丫鬟。
明牧生得貴氣,山匪打定主意要發一筆橫財。
將他捆在柴房裡,不給水米,直到說出家世為止。
山匪也想不到他那麼矜貴。
兩日沒吃飯就暈死過去了。
我怕造孽啊。
偷了碗涮鍋水喂給他,還分了他半個饅頭。
趁著山裡人慶功喝得酩酊大醉,將他偷偷放走。
他信誓旦旦承諾:「若能再見面,我會報答你的!」
我滿心期待,盼著甚麼時候朝廷剿匪,讓我回家。
要是能再遇見他,賞我金銀財寶,我就能帶著豐厚嫁妝找個好男人。
生下個孩子,我就打個金鎖給他戴。
滋滋滋,這日子做夢都得笑醒。
沒過幾日,他又被綁進山了。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
真他娘的廢物。
也不止他一個,山匪綁了烏山邨的幼童們,婦人壯丁都跟著磕頭求饒。
山匪威脅官府,想要剿匪,先從這些邨民們身上踏過去。
聽說官兵離山腳就二裡地了,硬是不敢強攻。
半夜官兵準備偷襲,可他們中卻出了姦細。
大當家得知這小子竟然是太子。
不管明牧是生是死,反正大當家知道自己是山窮水盡了。
索性要把事情做絕,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還得是我,將明牧塞進狗窩。
大當家找了個空,卻又下令屠殺邨民。
我上哪兒找那麼多狗窩?
神女降世——
一劍砍了大當家腦袋,救了烏山邨一百多戶人。
所以嘛,我和姐姐都是明牧救命恩人。
看他有沒有良心了。
「我跟姐姐進你家住幾天,怎麼樣?」我佯裝淡定。

11
明牧答應了。
算沒白救他。
國公府的侍衞再囂張,也斷然不敢攔太子車駕。
剛到太子府,太醫就迎了上來。
我將姐姐背到牀上,血都能從棉布沁出來,滴到地上。
太醫也是嚇了一跳,立即繃著臉清洗上藥。
斷臂雖然纏上紗布,依舊是觸目驚心。
太醫虛脫似的擦擦汗,感嘆道:「老夫也是從未見過這般堅韌女子。」
「斷臂之痛,竟能忍著一聲不喊。」
一路逃亡提心吊膽。
聽到這句,我忍不住側身抹淚。
國公府,我要他們血債血還。

12
國公府肖二爺,告禦狀了!
狀告太子強奪臣妻,德不配位,實非儲君之相!
滿城嘩然。
我攥緊短劍,招式淩厲,在庭院前揮灑憤懣。
豈有此理,天下竟然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我還未徵討他淩虐姐姐,他卻先倒打一耙。
太子被皇帝傳令進宮,老管事前來求見。
一見面,他便朝我深深一拜。
「姑娘兩度救太子殿下於山匪手中,老奴感激不盡。」
我是挾恩圖報,也為太子招惹上一樁麻煩,自然不敢受這一拜。
老管事執著行完禮,徐徐道來:「太子乃先皇後所出,先皇後病逝後,肖貴妃做了新後,三皇子便也成了嫡子。
「如今肖家勢大,野心勃勃,太子謹小慎微,唯恐被摘到錯處。
「並非老奴忘恩負義要趕姑娘,只是太子處境實在艱難……」
在世人看來,太子出手相助,就是奪了肖二爺的妾,狂悖出格。
我沉聲道:「烏檀明白。」
可姐姐尚在昏迷療傷,我又能帶她去哪兒?

13
太子歸來,面帶風霜。
看見我後,卻和煦一笑。
「我和姐姐會盡快離開,不拖累太子殿下。」
明牧一怔,笑著搖頭:「你這一走,我豈不是白擔上奪臣妻的罪名?
「肖家是三皇子的舅家,自然是不遺餘力要詆毀我的名聲。
「兵來將擋,你就讓神女在此安心養傷。」
話雖如此,明牧定是獨自面對了許多惡意。
我不能不感激。
明牧變戲法似的掏出一串糖葫蘆遞到我手上。
「咳,出宮後遇上一賣糖葫蘆的老嫗,她只剩最後一串了,我便買下讓她早回家。」
太子真是心善,我不客氣地收下了。
記得給山匪抱柴燒火時,我總是念叨著,這輩子一定要吃一次糖葫蘆。
我爹愛喝酒,家裡的錢都被他敗光了。
小時候,才沒人給我買呢。
我邊吃他邊說。
「國公府強搶女子,本就犯了律法。
「父皇,應當是站在公道這邊。」
可他面孔卻染上沉鬱之色。
三日後,姐姐才剛蘇醒,皇帝便傳我們姐妹二人進宮。
殿宇巍峨。
我攙著姐姐手腕越過門檻。
她眸上纏著白緞帶,小腹微微隆起,可半遮半掩的半張臉仍是仙容玉骨,不染塵俗。
連最上首的帝王也為之獃滯。
「無恥之徒,還我愛妾!」
右側最前的錦袍中年男子雖被人攔著,卻仍如野狗般激動地上躥下跳,揚聲斥責。
這便是肖昌德了。
明牧站出來,擋在我和姐姐面前。
皇帝蹙眉,神情不悅,隨手拿起筆筒,摔在明牧面前:「糊塗!身為儲君,幹出如此下三濫的勾當,枉費朕的教養。」
肖昌德撲通就跪下去,哀號道:「蕭姨娘肚子裡,還懷著臣的兒子。
「臣也不想開罪太子的,實在是欺人太甚!
「求陛下為臣做主啊!」
皇帝當即呵斥明牧:「按禮法,你也該喊一聲舅舅的,怎能如此禽獸?還不快將這女子送還肖家!」

14
「陛下,我有冤。」
姐姐聲音平靜,卻惹得肖昌德狗急跳牆。
「臭娘們,老子收留你,吃的喝的都是我肖家的,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給臉不要臉!
「好啊,你還委屈上了,說啊,你有甚麼冤!」
他如此自大,自以為女子都是將名節當作天大的事情,認定姐姐定不敢說出那些醃臢。
「何為救?請陛下為我裁奪。」
姐姐一人走到中央。
「我被惡靈所傷,雙目失明,法力暫消,在桃花泉沐浴療傷。
「一獵戶盜走我的衣裙,害我滯留在桃花泉。
「他引來肖昌德,用捆仙索將我綁回國公府。
「而肖昌德將我囚禁在內宅,以我之身,賄賂上峰,斂取財物。
「這對我,是恩嗎?」
陛下沉默片刻,轉而問肖昌德:「神女所言,可屬實?」
肖昌德毫不心虛地狡辯:「一派胡言!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府中上下皆知她是個瘋婆子,瘋癲起來連自己都咬。不是丫鬟府醫看護著,早就把自己折騰死了。
「臣自認盡心竭力照顧她,卻被反咬一口,實在寒心。沒有臣,她或許就被凍死在山裡,要麼喂了野狗野豬。
「臣還給她了一個可以傍身的孩子,讓一個女人圓滿,多麼用心良苦!」
皇帝撫須:「肖愛卿所言,也有幾分道理。」
屁個道理!
我忍不下去,上前辯理:「按照律法,凡將迷失道路的良家子女拐騙至自家,而不報官府者,杖一百,住牢三年。
「肖昌德一沒報官,二以捆仙索囚禁我姐姐,三逼良為娼,條條罪狀確鑿。
「言辭美化,便能為自己開脫嗎?請陛下三思。」
皇帝似乎有所松動,只聽太監通傳,肖家三爺求見。
內宅糾葛事小,家國為大。
皇帝立刻召見肖三爺。
這位肖三爺在司天監當差,卻沾兩分仙緣,有一奇技。
能求雨!
天下大旱,諸州糧食減產。
而肖三爺以未到時機為由,拖了半年。
正在這關頭,說可以求雨了。
他掛著假面笑,退身站在肖昌德身側,儼然一副撐腰糢樣。
陛下有求於肖家,自然不好在這關頭處置肖昌德。
他口風再一轉。
「這事不急著蓋棺論定。
「人非聖人,肖愛卿是否觸犯律法,還要看他是不是善待了神女。
「肖愛卿耗費財力為神女治傷,且給神女名分,孕育一子,也算令神女圓滿。
「日久見人心,神女患有瘋病,她的話只能信三分。
「而這位姑娘,你何必這麼陰暗。
「朕看,還是早日化幹戈為玉帛。國公府的小公子定也惦記著娘親回去。」
我胸腔升起一股無名火。
可皇帝卻已然與肖三爺暢談起求雨之事。
肖昌德露出洋洋得意的陰笑。
我憤憤地握緊拳頭。
今日不僅沒討到公道,肖昌德可能還要借皇帝偏袒之言強逼姐姐回國公府。
「臣本領有限,只能為京城求雨,其餘諸州,怕是無能為力。臣該死。」
雖可惜,但也總比沒有強。
皇帝寬慰道:「愛卿莫要妄自菲薄,天底下,誰還有你這樣的本領。」
「只能求京城的雨,甚是無能。」姐姐兀然出聲。
肖三也被駁了臉面,咬牙切齒,冷笑著道:「臣是無能,不知神女可有妙計。
「天庭神靈對人間向來不關切,而臣聽聞神女被除了仙籍。
「神女舉薦哪位高人求雨呢?」
姐姐在虛空以殘臂勾著我的手,盈盈一笑:「我妹妹阿檀。」
我?
我甚麼時候學會求雨了。
但姐姐既然這麼信任我,我自然不能慫了陣仗。
我挺胸昂首:「本姑娘就是會求雨,還比你能耐。
「不服憋著。」
皇帝又驚又疑:「當真,阿檀姑娘何時可以求雨?」
姐姐在我耳邊悄聲說了個「七」。
「七天後!」
「好!」皇帝撫掌大笑,「若阿檀姑娘真的求來了雨,朕重重有賞!」
「我初入京城膽怯,須姐姐陪我。」
「可!就在太子府暫住,神女一應傷藥都由太醫院送過去。」

15
回到太子府,我才稍稍喘了一口氣。
「姐姐,我不會求雨。」
「我也不會。」姐姐氣定神閑。
差點被茶水嗆到。
「那……那我們趁著這七天,快跑!」
「只是一旦走了,以後就再難追究這肖昌德的罪行了。」
想到這,不禁怨懟這世間險惡。
人們自小教育孩子不偷不搶,處事善良。
若是犯了錯,官差就會來抓人。
可偏偏青天白日之下,罪證確鑿,而行惡之人逍遙法外。
而受害者卻要踏破鐵鞋,千辛萬苦證實自己遭了多少罪。
「阿檀,我們不走。
「記得我曾經說的嗎?女子貞潔不在羅裙,在拳頭裡。公道也是。
「既然旁人不給,那待到我強大,這公正我自己來求。
「不就是求雨,我教你。」
我湊近聆聽。
祈求自己快點變強大。
世間陰晴風雨本是定數。
而掌管天象節氣的神官只負責調度。
麥子稻穀該長時,調來和風細雨。
莊稼長成時,莫要引來雨水。
然而滄海桑田,那位掌管天象的神官染上了酗酒。
他醉酒時若心境正佳,便是烈日當空。
若是沉沉鬱鬱,就是瓢潑大雨。
千年前,人間不堪其苦,死傷無數,怨氣沖天。
而魔界就是以吞噬怨念修行壯大。
天庭便另設一名女神官,輔助天象運轉。
自此,氣節規律不少,人間也得以繼續繁衍生息。
這肖老三求雨的本事不知如何得來。
但只要求到女神官婆央那裡,她定會體恤百姓,降下雨露。
「婆央與我交好,認得我的劍術。
「如今我雙臂已斷,唯一習得我劍術的人,便是你。」
我眼神一亮:「姐姐,你這麼好的劍法,為何只教我一個人。」
她搖頭:「我的劍術只傳女,不傳男。
「並非只教過你。而是只有你堅持下去了。
「最初練得最好的,是一位鏢師的女兒。可她嫁人後,夫家不喜她舞刀弄槍,便再也沒有練過。」
我攬上她的肩:「姐姐,我給你練一遍,你聽聽。」
劍術共十三式,我學了半年,才算囫圇吞棗學完。
這七年裡,無論寒暑,我每日練劍五個時辰。
自從姐姐飛升成仙後,不少人登門要給我說媒,我都一一拒絕。
我始終記得,姐姐將邨民從山匪刀下解救後,邨民便商討要殺了我。
嬸娘們說我小小年紀委身山匪,丟了清白,不知廉恥。
叔伯們指著我,神情激奮:「有甚麼好說的,她就是山匪的女人,山匪差點害死我們一邨人,不殺她,留著她給她男人們報仇,再害我們一次嗎?」
可他們好像忘了。
山匪進邨掃蕩時,他們卑躬屈膝,獻上瓜果牛羊。
最後將主意打到我這個死了爹娘的孤女身上。
趁著半夜將我綁了,獻給山匪,求他們不要糟蹋自家閨女媳婦。
院前隨劍風落英繽紛,一招一式,快而穩。
身世如浮萍,這劍就是我立身根本。
我再也不怕半夜會有人綁了我。
一劍就能將他了解。

16
要讓婆央神看到,需要行儀式。
這七日,在郊外山莊練習。
不眠不休,筋疲力盡。
可神官好似不為所動。
明牧勸我歇息片刻,可我不想歇。
萬一,下一次,神官就看到了呢。
他不再勸我,而是給我備上糕點補充體力。
約定日的前一天夜裡。
木臺子上燃起的火燄熱氣蒸騰,一套劍招熟練揮出。
我額頭的汗成股滑落,衣衫緊貼皮膚。
半空驟然降落一股雨,澆滅火燄。
火盆裡燃的是求雨辭。
請婆央神在六月十五為人間降雨。
神官聽到了。
我抹了把汗,看著火盆燃盡,飛快跑去找姐姐。
還沒進屋,又是聞到一股血腥味。
心頭一緊,生怕姐姐出了甚麼差錯。
幾個丫鬟端著沾血的盆子出來。
我推門而入,姐姐正躺在牀上,面色蒼白如紙。
她卻在笑,原先已經顯懷的小腹,如今卻平坦。
而年紀稍長些的嬤嬤,正在給一個布包打結。
「不必擔心,我只是在找回自由。」
姐姐聞著血腥味的源頭,似乎在虛空中看到布包,淡淡道:「那孽障本就不該出世。」
我為她慶幸。

17
第二日,我和姐姐一同前往登雲臺。
她是仙體,肉身經過淬煉,身體強健。
雖有些虛弱,卻堅持要來。
那Ťů⁾肖三爺微佝著身子,抬眼時目光卻陰鷙狠辣,似乎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似的。
肖昌德站在他身後,滿臉不屑,視線落在姐姐的小腹上,嘲諷的笑僵在臉上。
「我兒子呢!
「賤婦!你把我兒子弄去哪兒了?」
登雲臺下擠滿來觀求雨的百姓,自然不可能任肖昌德扯皮。
肖三爺緊緊拽住他,低聲說了些甚麼。
肖昌德依然憤憤:「那可是我的二兒子啊!
「你們非要我娶那苗氏,可她不能生。
「好不容易有了兩個孩子。
「要是這賤婦動了甚麼手腳,我要她償命!」
陛下一到,肖昌德這才消停下來。
對於求雨一事,陛下還是半信半疑:「阿檀姑娘可準備好了?」
我沉著鎮定,順勢提出要求:「要是順利求雨,陛下可能允諾我姐姐自由身?往後誰再謠傳蕭蘊靈是肖昌德之妾,便是違背聖令。」
左右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皇帝答應得利落,他淡淡掃了一眼肖昌德:「為天下百姓,肖愛卿應當沒有怨言吧。」
「臣不敢。」
我繼續道:「而按照律法,肖昌德所犯……」
肖三爺打斷,作一副憂國憂民之態:「咳咳!百姓都聚在登雲臺下等姑娘求雨,還是莫要為微末私情拖延求雨了。」
皇帝也面露不耐煩:「朕早已聲明,若能求雨,重重有賞。朕還會欠阿檀姑娘的褒獎不成?」
話已至此,我不得不先行求雨。
揮動短劍,風雲驟變。
烏雲壓城,遮天蔽日。
臺下百姓仰天期待。
先是登雲臺上火盆被雨滴澆滅,而後淅淅瀝瀝打濕人的衣裳。
不多時,雨水嘩然,傾盆而下。
歡呼聲直沖雲霄。
皇帝抬手,讓撐傘太監退後,親自感受這甘霖。
肖三爺的臉幾乎黑成墨汁了。
回到議事殿,陛下還是暢快,金銀宅邸,賞了一堆。
他親口道出:「從今往後,蕭姑娘恢複自由身。
「朕要等諸州的好消息來,再重重褒獎阿檀姑娘。」
肖昌德傻了眼。
「陛下,我的兒子還在她肚子裡呢!
「她怎能不是我肖家的女人?」
這又叫皇帝犯了難。
「這樣吧,她恢複自由身可以,等把兒子生下來後,這求雨的本事,必須傳給我兒子!
「還有我那大兒子,她當娘的怎麼能不負教養之責,要把修仙術法統統教給他。
「如此方才能走。」
皇帝和起稀泥,沉吟道:「女子本就該相夫教子,雖然蕭姑娘不願留在國公府,但教子之責卻是天經地義。」
「何來的子?」姐姐淺笑,「不過既然肖家想要,那我給就是。
「污穢之物,肖家去亂葬崗尋吧。去晚一些,怕是會被野狗分食。」
皇帝駭然,驚得說不出話。
「我眼瞎斷臂,被人稱作瘋子,教這孩子的第一件事,就是下輩子看準好父親再投胎。
「我倒是還有個兒子,拿來,我教教。」
姐姐語氣溫柔,卻讓人心神一凜。
肖昌德嚇得退了兩步:「誰知道兒子到你手裡還有沒有命!」
「那就是無須我教了。」
出宮時,他踉踉蹌蹌,虛成面條。
總算吃了回癟。
只等各地降雨的消息傳來,我便要讓他受牢獄之災。

18
十日後,好消息陸續傳來。
皇帝應允的褒獎,也該兌現了。
金銀布匹這類賞賜,太監念了一炷香。
太監等著我謝恩。
我卻以為他終於說完了,該我說了。
「陛下,那肖昌德所犯罪行,也該懲治了吧。
「我查過律法,他至少要被杖打一百ƭûₗ,判五年牢獄。
「何時捉拿他?
「還有肖家的一眾幫兇,那盜走衣裙的獵戶,拿出捆仙索的苗氏……」
不曾料到,皇帝竟然開始耍無賴了。
「朕早就說過,人無完人,肖愛卿收留之舉雖有不妥之處,但終究還是救了蕭姑娘一命。
「你又何必追著不放?
「朕允諾蕭姑娘是自由身,還有如山的金銀財寶。旁的,倒是未曾說過……」
……
我負氣出宮。
路上遇一夥官差捉拿犯人。
為首官差提著個鳥籠子。
來往閑客碎嘴:「這是甚麼陣仗?」
「噓!國公府大爺養的鸚鵡飛了,跑進了這男人家裡。」
「這男人一看成色不凡,起了私心藏家裡。剛到鳥市上找買家,就被官差抓住了。」
「聽說國公府管家一定要這男人蹲大牢呢!」
活生生的女子,還比不過一只鸚鵡,真是諷刺。
明牧見我鬱悶,特來開解我。
「國公府老大戰功赫赫,是名老將。
「近日異族來犯,朝廷正缺人手。而那肖大稱病推脫,父皇正是求著肖家的時候。
「自然不願為蕭神女之事同肖家撕破臉面。」
我揉揉鼻子,應了聲「嗯」。
可止不住煩悶。
三步跨上牆,越到房梁上,對月嘆氣。
公道,公道。
其實就是公的道理,不是女子的道理吧。
自己的道,只有自己來求。
得利者怎麼可能為我們稱冤?
我伸出手掌,攥緊又松開。
既然沒人給我們公道,那我就把道掌握在自己手裡。
「吃糖葫蘆嗎?消消氣。」明牧從我身後出現,舉著一根糖葫蘆喂到我嘴邊。
我洩憤似的咬下一口,將山楂連帶糖衣嚼得稀碎。
「國公府乃是當世望族,並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扳倒。
「忍一時,總有將他們連根拔起的時候。」
邊關吃緊,國公府肖大卻始終沒有要出戰的意思。
幾日後,明牧帶來一則消息。
「陛下要召姐姐入宮議事?」
「何事?」
誰也不知。
姐姐聽後卻十分鎮定:「或許這便是我們扳倒國公府的機會。」
她用斷臂勾起桌上的一壺茶,沒多猶豫便將茶水穩穩倒進杯子中。
照顧她的嬤嬤說,姐姐從未因傷殘而頹廢自怨。
僅僅是倒茶這麼個動作,她便練習了一個時辰。
讓自己像個正常人一樣獨立起來。
我也漸漸安定下來。
進了勤政殿,大太監殷勤地為姐姐搬來椅子坐下。
皇帝也熱絡地問她身上的傷如何了,要不要太醫再來瞧瞧。
姐姐從善如流。
賜下一杯香茶後,圖窮匕見。
皇帝憂心忡忡道:「這異族蠻子來犯,朝中武將青黃不接,偏肖大將軍還染上重病。
「邊關百姓流離失所,叫苦不迭。實在讓朕頭疼!
「傳聞神女驍勇,一人一劍,解救過無數百姓,功德圓滿,成五百年來第一位飛升的女武神。
「朕欽佩不已。
「神女可能解朕燃眉之急?」
言下之意,竟是要姐姐擊退異族。
「對曾經的我,這並非難事。可如今我被肖家所害,雙目失明,雙臂已斷,如何能擔起大任?
「若是我妹妹,倒是可以。」
皇帝殷切地看向我,我橫眉以對,冷嗤一聲。
「陛下偏袒那肖昌德,怎麼不讓他上戰場?
「罪行累累,死在戰場也算贖罪了。」
皇帝尷尬地哂笑:「阿檀姑娘玩笑了。朕一貫公正。你求雨成功,朕就立刻允了蕭神女的自由身。
「一功得一賞。
「要是能協助我軍擊退異族,朕定將有罪行之人揪出來,任你處置。」
我抱臂:「一言為定!」

19
太子明牧掛帥,於朝堂上立下軍令狀,不勝不歸。
我和姐姐隨大軍同行。
星夜兼程,趕至峒山關。
離邊境還有一城距離。
天色已晚,便先行駐紮過夜。
月暗星淡,嗅到一股焦煳味。
我握緊短劍,蹬地離帳。
「不好了,糧車起火了!」
待到軍中反應過來,糧車已燃起熊熊火燄。
可峒山關水源離此處尚有五十餘裡。
趕不上的。
我動念,想試一試求雨。
未等謄寫出求雨辭,便又聽見驚呼。
「有刺客!」
「保護太子殿下!」
我未曾與明牧交過手,不知他功夫如何。
火燒眉毛,也顧不得求雨,直奔嘈亂處去。
那一群蒙面刺客顯然目的性極強,只找準明牧一人。
他們體型高大魁梧,訓練有素,而將士們為護著明牧,有些束手束腳,步步後退。
混戰至一處險坡,我找準時機,飛身從後襲擊,割了一刺客的脖子。
劍法行雲流水,殺人如砍瓜切菜。
直到最後一個,我將他踹伏在地,挑開蒙面黑布。
正是異族人長相。
他驟然在口中咬破一殼,毒蟲飛濺到我手腕上,劇痛難忍。
似乎是早有預備,他趁機起身撞向太子。
明牧沒有防備,在坡崖踉蹌著往後倒。
幸好拽住了他的手腕。
那刺客在他身後,腳尖踢出利刃,我帶著明牧翻身換位,險險避開。
刺客又扯住我的腰帶,往崖下拖拽。
——右腕無力。
不能讓他一石二鳥。
我左手松開明牧,反拽住刺客。
要死,也要拉他墊背。

20
靄靄白雲間,不覺天地在。
這刺客,做了墊背,被我壓死了。
我扯唇淺笑,又猛咳出一口血。
這是哪兒?
峒山關悽風枯草,此地卻恍若平和仙境。
黃蜂與彩蝶共爭一花,溪流柔柔淌過山穀。
像是時間靜止了般靜好。
不遠處有座茅草房,我站在欄桿外抬聲問:「有人住嗎?我想討碗水喝。」
屋裡出來一個女孩,紅繩紮著雙辮,一蹦一跳跑向我:「進來吧,我讓奶奶給你倒碗水。」
她按著我坐進屋裡板凳,蹦著出去。
不多時,進來一位孱弱老嫗,顫顫巍巍地端著水。
「姑娘請喝吧。」
我連忙接過。
「這裡可不好找,姑娘怎麼來的?」
我撓頭:「打架輸了,被人拽著腰帶扯下來的。」
「我這裡有一套仙法,要是你學會,再也不會打架打輸,姑娘學嗎?」
我嚇了一跳,她的話簡直像戲文。
「再不學,這仙法怕是要失傳了……」她晃悠悠嘆氣。
我思量一番。
這裡不知是何地,身上帶傷,一時半會兒也走不出去。
不妨就練練老嫗所說的劍法。
一是強身健體,不費光陰。
二是報答一水之恩。
「那勞煩您了,不知是誰來教我?」
「等等,我讓她來。」
老嫗又顫顫地邁出門檻,轉眼進來一位健壯女子。
她兩指按在我手腕上,一只黑紫小蟲從手腕裡鑽出來,掉落在地。
滋滋轉了兩圈,便化為一攤黑水。
不疼了!
簡直跟做夢一樣。
她手拂過之處,傷口一眨眼就變得光潔平整。
「多謝您!」
她淡淡一笑:「沒有我,也會自愈的。」
話不多說,女子將我帶到院中。
「借你短劍一用。」
她揮展仙術。
一招一式,竟是我所學過的。
只是在女子手中,短劍仿佛有了劈山填海之勢。
短劍所指的野草,迅速枯敗,化為齏粉。
「請您教我!」
我在樹下練習,師傅躺在搖椅上優哉游哉,幾欲入眠。
暮色時分,一只流光藍蝶落在她的眉間。
師傅醒了,目光落在我身上,低聲道:「還在練啊,怪不得以後是天庭第一流……」
師傅是第二個對我抱有期望的人。
我渾身又充滿了力氣。
「你這進度倒快,按此練法,應當比我預計要早一百年出山。」
一百年?
我暗暗咋舌,方才神經大條地發現詭譎之處。
女孩,老嫗和師傅,竟是從未一起出現過。
猜得更大膽些,她們面容相似,或許就是同一人。
師傅像是知道我在想些甚麼,只留一句偈語:「山中百年,人間一念。」
我還未參透話中之意,第二日卻在屋外看到了姐姐!
「姐姐!
「你怎麼來的?有沒有受傷?」
我如陀螺般繞著她仔細看了一圈。
姐姐揉揉我的發:「你落入崖下,不見蹤跡,我怎會不擔心,交代太子繼續帶兵前往掖城後,我就跳了下來。」
「你這位妹妹,收得甚好。」師傅站在屋簷下。
「晚輩蕭蘊靈見過神官。」

21
我倒是猜對了幾分,師傅她並非尋常人。
師傅邊走近邊和藹笑道:「天庭往後真是人才輩出吶。」
姐姐謙恭:「晚輩已被剔去仙籍,不敢妄稱天庭之人。」
「胡言亂語,你的野心瞞不過我一雙眼。」
話音落下,姐姐浮起一抹坦然的笑。
「雖被剔去仙籍,但晚輩是一定會回去的。」
「不錯,不錯,這才像是天庭的……」後半句話,師傅刻意斷了。
「正巧你妹妹跟我修習仙術,你便也留下。這一身的傷,總該治治了。」
我的喜悅溢出胸腔,對師傅深深一拜。
光陰如駒。
每一年梨花樹開花的日子,我都藏下一朵,夾進書頁制成幹花。
梨花有一小片的時候,姐姐終於丟開了蒙眼的白絹。
一雙慈悲目,敞看大千世界。
後來,斷臂長出新肉,修複如初。
姐姐又重新握起劍。
今年拿出來,約莫有五百朵,輕輕一捻,便零落成泥。
這劍法十三式,我花了五百年參透。
師傅說,後生可畏,我們該去世間历練了。
沒有告別,只是月亮在半空走了一輪,再睜眼,已是峒山關的崖底。
我咬唇遺憾:「還未來得及好好感謝師傅呢。」
姐姐也面帶感傷,牽上我的手:「幸得時間神眷顧。
「你本就會在往後歲月修習劍術,我也本就會治好雙眼雙臂。
「只是,代價慘重。」
我困惑:「神明為何要幫我們?」
「她想要神明悲憫眾生。」
我還是一知半解。
姐姐對我一笑,安撫道:「不知者不生畏,聽從你的本心,便是時間神想要的。」
「找到了!」不遠處樹下士兵高呼,「快喊太子來!」
山中百年,人間一念。
在他們眼中,我還是剛跳崖不久。
不一會兒,明牧騎馬而來,還帶著軍醫。
軍醫不由分說就給我把脈,面色逐漸凝重起來。
明牧焦急道:「是不是受了重傷?」
軍醫嘖嘖兩聲,明牧更加愧疚:「都是為了救我,阿檀才跳下崖的。」
「奇了!阿檀姑娘竟是毫發無傷!」
明牧剛松口氣,視線隨意一轉,看到了姐姐的手,更是瞠目結舌。
「蕭姑娘……」
姐姐已經叮囑過我,時間神桃花源之事,不可洩漏。
我隨意捏了個謊話:「危急之時,我姐姐神力爆發,不僅救了我,還治好了自己。」
一眾士兵大開眼界,紛紛跪地,高呼:「神官保佑!」

22
糧草被燒了大半。
而據明牧調查,燒糧草並非那群刺客所幹,而是軍營中的細作。
如此有預謀地想要害明牧不戰而敗,除了異族人,朝中便是三皇子明承,還有他身後的肖家了。
可苦於沒有證據。
而數萬將士吃飯的事卻刻不容緩。
想辦法從周邊各州調度,卻也需要時間。
三日後,峒山關外,長公主縱馬而來。
一車車的糧草隨行。
她雖來支援,卻並不給明牧好臉色,譏嘲一聲:「無能!」
明牧不惱,恭敬以對。
這糧草乃是長公主的前夫蔣家所來支援的。
蔣家是西北望族,一族人都曾被異族擄走要挾,是她率領城中將士,將人又搶回來。
那蔣家嫡子病死後,蔣家人依舊感念公主舊恩,聽她調度。
糧草有了保障,明牧便不再拖延,兩日到了掖城。
正值寒冬,考驗人的意志。
而異族人膘肥體壯,為搶糧食水源,背水一戰。
對戰當日,我一劍飛出,斬下先鋒將軍的腦袋。
第二戰,那統帥的左賢王死不瞑目。
異族人節節敗退。
兩月後,終於收複被奪去的二城。
退無可退,異族人氣勢竟又有複燃之態。
戰事壞民生,明牧不願遙遙無期地打下去。
姐姐修的是眾生道,忌屠殺。
她親自入敵軍營帳商談,若ŧū́⁼是想動手,吃虧的一定不是她。
最後明牧做主,在邊城逢五開集市,準異族人以物換物,購置糧食布匹。
初春凱旋,軍隊剛返回至峒山關,姐姐揮手叫停。
「山兩側埋了炸藥。」
將士們立刻停下腳步。
派了腿上功夫利索地一探查,果真發現有人在暗中埋伏著,還帶著大量火折子。
將人活捉了,刀架在脖子上,卻甚麼也逼問不出來,都是啞巴。
被抓住了,就咬毒藥自盡。
明牧神情晦暗:「我的好三弟。」
「沒事吧?」我拍拍他的肩。
「不打緊,自幼便知他是甚麼人。」明牧將這樁麻煩翻篇,「今夜在陽春關休息,一起去嘗嘗當地的酒釀?」
我倆一同進了酒肆。
我甚少飲酒,只是淺嘗輒止。
明牧也不勸我,自顧自對月暢飲。
他出身宮廷,應當沒少喝酒,酒量應該也不錯……
「咚」一聲。
明牧一頭栽到桌上。
老板娘提著酒壇,笑嘻嘻收拾桌子:「這酒烈得很呢。」
明牧真是喝醉了。
隨行侍衞前來攙扶他,他一把甩開。
「阿檀,阿檀,救我。」
我不禁扶額,到底有多少人害過他。
明牧恰恰好倒在我肩上,一口一個「阿檀」,呼吸間的熱氣吹在我耳朵上。
我胡亂揉了揉耳垂,半扶著他回到驛站,放到牀上。
懶懶打了個哈欠:「你睡吧,我還要再練會兒劍。」
明牧拉著我的手不放:「等除了肖家,你會走嗎?」
我隨姐姐修眾生道,當然不會安安穩穩定居一處。
「那以後,你是不是也不能再救我了?」他語氣有幾分委屈,嬌裡嬌氣的。
我伸手,摸上他的額前,將人敲暈了。
話那麼多。

 

23
回京面聖。
我直勾勾地盯著皇帝講完了場面話。
「陛下,烏檀不負所托。
「那我要的褒獎,陛下沒忘吧?」
皇帝笑得和藹:「朕怎麼會忘了承諾呢。
「朕承諾過將罪行累累之人揪出來,交由你處置。
「來人啊!將他押進來!」
我屏住呼吸,看著小太監將一個蒙著麻袋的人推搡進來。
「要殺要剮,朕都允你。」
陛下真有這般爽快?
我半信半疑,掀開麻袋。
是個五大三粗的陌生漢子!
被耍了兩次,我面沉如水:「陛下,您這是何意?」
皇帝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說辭:「朕命人查過,這張虎便是盜走蕭神女衣裙的獵戶,也是他將肖昌德引至靈湖。
「若沒有他,就沒有後來的是是非非。
「由他而起,由他結束。
「阿檀姑娘可滿意?」
不滿意!
我當然不滿意!
他怕是一早就想將我敷衍過去,費了些工夫找了個不清白的替罪羊。
我盯著皇帝,目光灼灼:「此次凱旋,還帶回一件禮物送給陛下。」
「甚麼禮物?」
他這才註意到我提進來的木匣子,「裝了甚麼稀罕物?」
我笑得隱晦,單手推開木匣子,露出兩顆面目全非的血腦袋。
太監嚇白臉色,尖聲道:「大膽,你敢恐嚇陛下!」
皇帝怔了一刻,仍是保持著帝王威儀,佯裝鎮定。
我適時開口:「陛下不高興嗎?
「這顆臉長的,是異族的先鋒將軍;臉短些的,是左賢王。
「多次勸降,二人都堅守其道。
「後來,在我和姐姐手下,均是一擊斃命。」
言下之意,如果沒得到我ṱū́⁵想要的結果,我們也大可以換一種最幹脆的辦法。
「這張虎只是個開頭,慶功宴,朕會讓肖家人獲罪的。
「你,你先退下吧。」
希望如此。
我利落告辭。
轉眼就是慶功宴當天。
絲竹管弦歇下後,皇帝談及要給我和姐姐的封賞。
「朕允諾過阿檀姑娘,要為蕭神女被囚禁在肖家一事討個公道。」
肖大將軍和肖三爺都紛紛出列喊冤。
「臣弟好心收留蕭氏,還孕育一子,不知哪裡有罪?請陛下明辨!」
「陛下,臣兄長是無辜的啊,這蕭神女實屬忘恩負義之徒。」
皇帝眼風一掃:「住口!這蕭神女姐妹可是助我軍斬殺異族兩位將帥的功臣。」
肖三爺不服氣地冷哼:「兩軍對峙,怎能將功勞全都攬在兩個女子身上?最該褒獎的,應當是那些戰死沙場的將士們。
「陛下若大肆獎賞她們,豈不是讓軍營拋頭顱灑熱血的男兒都寒了心?」
皇帝不疾不徐端起茶盞,既沒肯定,也未反駁。

24
中立等同默認。
話雖是肖三爺說的,但卻是意在敲打我和姐姐,不要居功自傲。
不過倒真是可笑。
戰事緊迫時,低聲下氣求著我們兩個女人出力。
歸來後,又衊視女人所出的力。
既要我們奉獻,又要我們無私。
好話都被他們說了,大義都被他們占了。
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呢。
真當我的劍生鏽了?
「喲喲喲!肖三爺這麼眼饞我的功勞?
「早說啊,小女子給你就是了。
「您可是公的——說的都是公道話,小女子都聽進心裡了。
「這功勞,都給你們肖家算了。」
我把木匣子像踢球一樣踢進肖三爺胸口,撞得他連連後退。
肖大將軍眼疾手快,扶住弟弟,還順勢拿住木匣子。
一打開——
四只未瞑目的眼睛,兩顆黑乎乎的人頭。
我雙手合十祈禱,嘴裡念念有詞:「先鋒將軍,左賢王,你們以後索命的時候記得,殺你們的是肖家人,功勞都是他們的,跟我和姐姐可沒幹系。冤有頭,債有主!」
肖大將軍臉都氣猙獰了,恨不能將我活剮了。
「胡鬧!軍中賞罰分明,有功不賞,豈不寒了人心!
「阿檀姑娘所求,朕是一定會做到的。
「來人,帶上來。」
宴席上不見肖昌德。
雙手被縛,被押送而來的,卻是苗氏。
不出所料,又落了個空。
我抱臂聽皇帝怎麼狡辯。
「苗氏仗著家族傳承的捆仙索,為非作歹,囚禁神女。
「沒有這捆仙索,以神女之能,國公府對她來去自如,自然也不存在囚禁一說。
「因此,這苗氏就是此事中罪行最重之人。
「為安撫神女,我已經命肖家對苗氏下了休書,肖昌德罰俸三年,此後,蕭神女育下的兒子,就是肖家二房的嫡子。」
罰俸三年,姦生子變嫡子,真是頂頂嚴厲的懲罰呢!
皇帝長籲一口氣:「這巫族子嗣艱難,苗氏更是這一代的繼承人。賜死難以對巫族人交代,就改為杖責五十,流放三年吧。」
我站著不動,太監吆喝我快謝恩。
我只當自己是個懵懂愣頭青,直白道:「這就完了?」
又恍然大悟,敲敲腦袋,「我懂了。
「是獵戶邪惡,引誘純潔的肖昌德偷窺我姐姐洗澡。
「這苗氏也是太不自愛,不好好守著自己純潔的丈夫,竟然主動把家裡傳的捆仙索用來給丈夫找小妾,真是罪該萬死。
「肖大將軍,肖三爺別瞪我啊,我這是在誇肖二爺純潔呢。
「肖二爺小仙男一個,不是他要獵戶給他找美人的,也不是他要苗氏用捆仙索囚禁我姐姐的,生孩子也是他稀裡糊塗上牀了,夫子在旁邊忽悠他這是君子之禮,他才做的,他甚麼都不懂呢~」
在場聽懂我陰陽怪氣的人,都憋不住笑。
我當然不會任憑他們看好戲,一個一個挑出來砢磣。
「王尚書,您也別笑了,回家後記得管管小孫子,粉頭小臉的,長得忒精致,這不就是出來勾引我們純潔的肖二爺的嗎?被醉酒的二爺在酒館拉住小手都是他的錯。
「李侍郎,下次拜訪煙花柳巷,就別再強拉著純潔的肖二爺了。他甚麼都不懂,去那不就是體驗當公公嗎?」
李侍郎倒是有幾分仗義:「胡說!昌德哪有那麼……」
「哪有那麼甚麼?難道他甚麼都懂?他懂男歡女愛,他懂仁義廉恥,卻偏偏知法犯法,對不對?」
李侍郎是個滑頭,迅速閉嘴。
今日早就料到,事態不會如我所願。
與其據理力爭,勞心費力,不如胡攪蠻纏,出一口惡氣爽快一番。
我這才換上笑臉:「多謝陛下這份心意。苗氏的這五十杖刑,不如由我來打?」
據明牧所說,這宮廷的刑罰,裡面貓膩多著呢。
要是有心護著苗氏,二百杖或許也就是個皮外傷。
因著我剛才一番咄咄逼人,皇帝頭疼扶額,只想快點堵住我的嘴:「也罷,就阿檀姑娘動手吧。」
我接過太監遞來的棍子,比軍棍輕了不少,不過無妨。
第一棍下去,苗氏腰脊發出清晰的一聲「咔嚓」,令人後背發寒。
對肖家有了解的,都知這苗氏是個怪人,不愛言語不愛笑,仿佛與常人隔了一層罩子。
一棍下去,她尖叫聲撕心裂肺,倒是將那層神祕感喊破了。
這得有多疼啊。
我管她疼不疼呢,助紂為虐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我姐姐啃咬手骨,砍斷雙手疼不疼呢!
第十棍後,地上的濃黑血水竟然曲曲折折地流向肖家的座席。
苗氏已經喊不出疼了。
小太監連忙勸:「姑娘累不累,這種活計還是交給我吧。」
「怕我把她打死?
「好說。」我掏出一瓶藥粉,往她身上倒。
打一棍,倒一點。
藥粉倒完,我扔了棍子。
那肖家兩位,竟然是松了一口氣的神情。
誰告訴他們,我打了苗氏,就不會再打肖昌德了?
這公道皇帝不給,可我偏要。

25
回宮路上,我仰面靠在馬車上,望著黑洞洞的天穹。
明牧拍拍我的肩:「陛下他本就是個善鑽營取巧的人。」
要是別人說也就算了,可是皇帝是明牧的親老子。
我一下子起了好奇:「為何這樣說?」
「姑姑若沒被賜婚給西北蔣家,當年爭皇位時,可與他分庭抗禮。」
我腦海中浮現出長公主騎著剽悍烈馬的颯爽英姿。
似乎可以想象她年輕時的意氣風發。
「太祖皇帝在世時,四處烽煙,局勢動蕩,姑姑是在前線生下的。
「她甚麼都學,騎馬打架,埋伏偷襲,領兵沖鋒。
「當年人手不夠,誰也不會議論她是女子便如何如何,也漸漸在軍中積累威望。
「天下安定時,太祖皇帝的兒子也只剩下一個體弱多病,從未上過戰場的。
「太祖強悍,自然看不上他,更欣賞姑姑。」
……
可笑長公主睥睨沙場,卻敗在一句「木蘭不用尚書郎」中。
彼時的陛下尚是個不受重用的皇子,他忘情於詩書,對權勢不爭不搶。
為了贊頌戰功赫赫的姐姐,寫下陳情書,將她與花木蘭作比,大肆褒揚她為父親分憂而上戰場的孝心。
而如今天下太平,姐姐也該擁有自己的人生了。
穿上最富貴的女兒裝,嫁給好兒郎,生下自己的孩子。
據說太祖皇帝看到這封陳情書,感動涕零,當即決定為女兒找一個好男人。
聖命不可違,為了備婚,長公主不得不停下了手中職務。
太祖原先看中的都是京城權貴之家,絕不願委屈了女兒。
而長公主卻在一場宴會後,被人撞見夜禦數男,一時名聲盡毀。
只有那西北蔣賀,聽聞傳言後依舊真心求娶。
自此,長公主便遠離了京城這權力漩渦。
正當年的皇子只剩一位,迎娶了同樣戰功卓著的楊家女兒,自此,日益勢大。
這楊家嫡女,便是明牧的親生母親,那位先皇後。
明牧眸色晦暗:「我母親病逝不足三月,他將肖貴妃扶為皇後,伉儷情深。
「他們也沒想到吧,用肖家進獻的毒蟲虐殺我母親時,我就藏在蒙了布的桌Ṫũ⁷子下。
「這麼多年,我早就看清他是多麼偽善狡詐。
「阿檀,別為小人鬱悶。」
我不鬱悶,蹺起二郎腿。
回京前,我們就商議好,這次一定要讓京城換天。

26
明牧身後有楊家,軍威深重。
先皇後走得早,明牧表面上與楊家來往甚少,其實暗地從未斷過聯繫。
自此戰後,更是積累威望。
同樣也與長公主達成協議,若能成事,許她真官實職。
陛下暗召明牧交還虎符那晚,所有人整裝待發。
正陽殿宮變。
楊家安插在宮門的人放開守衞,人馬湧進宮內。
陛下被我一柄短劍挾持著,大氣不敢出。
「阿檀姑娘,你放開朕,朕立刻要了肖昌德的命。」
我冷嗤一聲:「不勞煩陛下了,還是我親自動手比較快。」
他嚇得面色發白,看向明牧:「你已經是太子了,還有何不滿?」
「弒父篡位,即便得位也是不正。
「阿牧,為父對你寄予厚望。回頭是岸,不過數年,你便可以名正言順繼承大統。」
明牧掌心趴著一只小黑蟲:「父皇記得這是甚麼嗎?
「最初會讓人耳鳴頭暈,幾個呼吸就會鑽進心肺,攪弄得人七竅出血。
「我記得,母親當時疼極了,求著您放過她,她甚麼都不要了。
「可父皇您在笑……」
皇帝止不住戰栗,短劍在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
明牧朝他步步緊逼,他退無可退。
那黑蟲順著耳朵鑽進去。
明牧繼續道:「史官只會記下,您被肖皇後所獻的毒物害死,兒子為您報仇,屠了肖家。」
皇帝咽氣時,臉色黑紫詭異,胸口被自己發狂抓爛。
湧出來的毒蟲,就是肖皇後曾經的二嫂苗氏的手筆。
肖家被層層圍住,蒼蠅都不準出入。
這裡曾經困住姐姐,如今卻是姐姐手中的獸籠子。
她握一把長劍,衣擺隨風微動,聲調清冷:「我來尋肖昌德。」
肖大將軍先是一愣:「你的手,你的眼……怎麼可能?」
轉而又怒喝,「你這不都好了,與常人無異,還要來找我二弟的麻煩,簡直欺人太甚!」
一道淩厲劍風掃過來,割去肖大將軍臂上一塊肉。
「找他,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攔我者,如同此肉。」
國公府的頂梁柱都倒下了,更是無人敢攔姐姐。
找到肖昌德時,他尚且在美人鄉裡沉淪。
他慌裡慌張抓住衣裳要跑,被一劍穿心時,還沒來得及辯解。
因為姐姐知道,肖昌德活著時,是不會後悔的。
她只尋肖昌德一人的仇。
若朝廷肯按律罰他,或許肖昌德今日只是受牢獄之災,而不是死得這般無聲無息。
夜已經過了太久,天際破曉,一絲昏昏的魚肚白後,晨陽初生。

27
明牧親手殺了肖皇後和她兩個兄長,為母報仇。
長公主重新蓄發,封官掌權。
我們都得償所願,求到了自己的道。
宴席千日,終有一別。
明牧稱忙,包了許多元寶銀票,說我們離開京城時就不去送了。
十裡長堤,楊柳依依,駿馬匆匆疾馳而過。
回首,明牧遙遙揮手高呼。
「水無定,花有盡,會相逢!」
我回贈一笑。
可是人生長在別離中。
情愛於我,過眼雲煙。
太子,願你此生安寧,不畏不懼。
歲月流水過。
我和姐姐修煉、懲姦除惡、共擊惡靈。
某日暮色,天降雲梯。
周邊山川草木染上金光,萬籟俱寂。
姐姐是見過一次的。
這便是所謂成神。
我和姐姐一同登梯,隨東風入天宮。
眼前的七彩霞光漸漸清晰,越來越近。
28
天庭門口。
兩位門將圓睜怒目,攔住我們去處。
「走錯了!」
「新飛升的女仙只能入下天庭。這裡可是上天庭門口。」
「遠看神格磅礴,近看怎麼是兩個女的,可惜嘍……」
我雖不知天庭規矩,但此話實在刺耳。
而姐姐則是第二遭,她也面帶疑惑。
「天庭只有一個,何時有了上下之分?
「可有甚麼說法?」
門將不耐煩道:「女仙就是低人一等,哪來的說法!」
「別以為你飛升成神就一身傲氣,天庭中誰不是舉世天驕?」
「快去你們該去的地方吧。」
眼見這兩位神情倨傲,我和姐姐便只能先順著他們指點的方向去。
正要動身,身後傳來粗厚的渾笑:「這不是那位下凡做妾的蕭神女?
「許久未見,蕭神女這次上天庭是要做何事?
「哎呀,是本神記性不大好,蕭神女已被天帝剔除仙籍,不再為神了!
「如今,我還是稱呼一聲蕭姨娘吧,不知蕭姨娘生了幾個孩子了?」
天庭神官,竟也如此刻薄嗎?
扭身一看,這位神官黑臉熊腰,孔武猙獰,正是烏山邨新奉的武神——敖驍。
姐姐淡淡回之一笑:「敖驍神,許久不見,如今還會調戲採花女仙嗎?」
只看敖驍神本來就黑的臉,更是陰沉得能嚇哭孩童。
這些年,姐姐給我講過很多天庭祕聞。
其中就有這敖驍武神調戲女仙的事。
他仗著自己武力高強,力大無窮,喝些仙釀就隨意調戲採花釀酒的女仙。
女仙苦不堪言,尋來姐姐替她們出氣,將敖驍打得鼻青臉腫。
敖驍還想向天帝告狀,半路上又遇一位窈窕仙子,冷不丁從身後抱住人家。
不料,抱著的卻是一襲素衣來賞花的天後娘娘。
天帝大怒,重罰了他。
自此,他就記恨上了姐姐。
一說到他的短處,敖驍連陰陽怪氣都顧不上了,直指著我們:「人間賤民,天庭是你們想來就來的地方嗎?快滾!否則別怪我上報天帝,以擅闖天庭之名將你們五雷轟頂!」
我眼珠一轉,反駁道:「我們姐妹受天道感應,飛升而來。天庭就如此不講道理嗎?」
「飛升?定是天道出了差錯。怎會有人剔除仙籍後還能飛升?」敖驍難以置信。
「跟我走,讓天帝撥亂反正,把你們從哪兒來趕到哪兒去!」
我們跟著他走,兩位門將也不再攔。
和姐姐對上眸光,微微一笑。
這敖驍神的做法,正中我們下懷。
29
天帝在高處正襟危坐,聽著敖驍所說,微微蹙眉:「確實沒有二次飛升的先例。真當是天道出了差錯不成?」
敖驍繼續煽風點火:「是啊,要是一個凡間內宅婦人也能成神,以後凡間愚民都做得道成仙的美夢,誰還會信仰神仙?
「依我所見,還是將蕭蘊靈的仙籍再剔一次,讓她繼續當她的妾吧。
「相夫教子,生兒育女,豈不美事一樁?」
天帝陷入短暫的思考中。
我打破殿內的寂靜:「敖驍神,美你個頭!」
順便向天帝請罪,「我鄉野出身,嘴上稍有些粗俗,陛下您勿怪。」
我站前一步,駁斥敖驍,「若是剔除仙籍是好事,敖驍神為甚麼不下凡?是在凡間不識路嗎?
「若是相夫教子,生兒育女是美事,敖驍神為何不求一個女兒身,下凡找個好男人嫁了?是覺得自己長得醜沒人娶嗎?」
他雙臂緊繃,氣勢洶洶地瞪著我:「胡攪蠻纏,本神不想對你講道理!」
「是不想,還是根本講不出道理?」
「下凡做妾可是蕭蘊靈自己的選擇,做不了神也是她自作自受。」
我截斷他的話:「這便有意思了,我姐姐甚麼時候說過自己願意做妾了?」
「人間的國公府啊,祭祀邀功,天庭皆知。」
我拍掌大笑:「我以為天庭無所不知呢,竟被那國公府蒙騙了這麼久。我姐姐當真願意做妾,可曾派神官去問?」
殿內鴉雀無聲。
是啊,剔除一位女神官仙籍,如此大事,卻不曾派人去問過。
敖驍嘴硬道:「女人生來不就容易耽於情愛,有甚麼好去求證的。成全她的姻緣,難道天帝還做錯了?」
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該謝敖驍陪我這一唱一和。
「烏山邨到京城,我一介邨姑趕了半月路,見到我姐姐雙目失明,雙手被縛,囚禁在國公府痛不欲生。
「但凡派一位神官去探看……」
敖驍又冷冷地嘲笑:「這不是她識人不清,跟天庭有何關系?」
「我姐姐下凡除惡靈,重傷後進靈湖沐浴,才被國公府的人發現,遭此劫難。除惡靈,也與天庭無關嗎?」
談及惡靈,眾神不再是事不關己的淡然,臉上都染上幾分凝重。
惡靈和其身後的魔界,日益壯大,已經成為天庭不可忽視的一股敵對力量。
最初天庭人高潔自傲,不將它們放在眼裡。
凡人自生自滅,不甚在意。
而姐姐因修習眾生道,感念被惡靈糾纏的凡人,自成神起便與惡靈纏鬥,經驗豐厚。
天帝這才開口:「蕭蘊靈剔仙籍之事,確有偏頗之處。
「既然已經飛升,重返天庭,就盡快忘卻凡間俗事,為天庭效力。」
寥寥兩句,推脫了自己的責任,反而還要勸姐姐當個沒脾氣的聖母,繼續為天庭效力。
這天帝,也不過如此。

30
姐姐雖然恢複神籍,但論功德排位,卻是從頭開始計。
而新飛升的女神官,只能進下天庭。
我們在分得的小院裡揮舞雙劍,行雲流水,揮灑意氣。
漸漸引來不少女仙從屋裡出來,看我們舞劍。
「兩位神官好生厲害!」
「聽說是一同飛升,其中一位還是當年的蕭神官。」
姐姐將劍放於小桌上,同我一一介紹。
女仙們有事農桑的,有管江河湖海的,有管釀酒的……
看她們隨和親切,我也就問出了自己的好奇。
「天庭為何有上下之分?
「而我們這下天庭,為何不見男神官?」
百花仙彎彎兩道眉擰在一起,長嘆一聲:「說起來,是與蕭神官有些聯繫……」
當年國公府邀功,天帝大手一揮成全這段姻緣。
此後,魔界勢力飛快壯大,天庭神官卻一無所察。
那敖驍神竟然把責任推脫到姐姐身上,說就是因為姐姐和凡人相戀,才忘卻職責,沒有及時將惡靈的情況上報天庭。
天帝發怒,認定女仙就是不堪大用,特將天庭分為上下,女仙皆入下天庭。
立下重大功德者,方可升入上天庭。
同時期飛升的男仙,神位竟要比女仙高一大截,所享各類仙寶也均有差別。
女仙中專武者少,在抗擊惡靈上能力不大,自然也越來越不受重視。
百花仙歉意鞠身:「我並非在抱怨蕭神官,我也知是自己無用,採花釀蜜釀酒這本事,彫蟲小技,也不怪神官們輕視。」
姐姐扶起她,搖搖頭:「天庭之責,本就是各司其職,護佑人間,並無大小之分。」
「不必安慰我了,我懂的。天上人間,凡是女子,都要多受些辛勞,少沾點甜頭的。我已經習慣了。」
百花仙笑著告辭。
姐姐卻握起劍,面上平靜,心中卻激蕩。
「這上下天庭之分,由我而起。
「也要由我來破。
「不是說立下重大功德者,可升入上天庭?
「這功,我立定了。」
「蕭神女要立甚麼功?可能讓我知曉嗎?」屋內緩緩走出一個黑衣人。
他執著折扇,一派翩翩公子姿態,溫潤笑著。
我和姐姐卻警惕地盯著他。
這裡是天庭,惡靈是怎麼混進來的?

31
越昆就是曾經重傷姐姐的魔界護法。
他有著一張俊秀溫和的臉,看起來孱弱無害,實則以一張嘴調動人心,吞噬惡念。
江南首富溫家的長子,因受他誘惑,帶著全族上千口人,一起信奉魔神,險些讓全族人葬身惡靈口腹。
也就是在解救溫家人時,意外發現了魔界的陰謀。
越昆實力不低,卻逃得很快。
沒想到,這次卻跑到天庭。
不知道是甚麼用意。
但總歸不是甚麼好消息,我暗暗握上劍。
越昆斜睨我一眼:「兩位神官神力不凡,小魔不敢交手。
「我只是為二位神官感到可惜。以你們的實力,魔神惜才,你們在魔界地位定然是一人之下,也能更好施展拳腳。
「可在天庭,卻淪為下天庭的小神。那敖驍,有勇無謀之輩,只是因為是個男神官,卻搶了蕭神官的成神廟。連我都覺得不公啊!
「若能去魔界,只有能力高低,沒有男女之分。不知二位意向……」
姐姐冷冷拒絕:「道不同,不相為謀。魔界上下以吞噬惡念為生,而在下修眾生道,悲憫眾生。」
越昆絲毫不受挫:「人人都有惡念,不管是鄉野小民還是帝王將相,乃至這天庭神官,都存著惡念。以此修煉,生生息息,不比修甚麼眾生道快得多?
「蕭神官悲憫天下,可天下人何時真正景仰過您?
「趁您療傷偷走衣裙的獵戶,將您捆在寢房女人,害您砍斷雙臂的國公府,推倒您神像還說著污言穢語的邨民,哪一個對得起您呢……依我看,這凡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一想起推倒神像的邨民,我也不由得生出許多戾氣。
短劍生魂,錚錚作嚮。
姐姐撫了撫我的後背,讓我靜心凝神。
「惡念雖然如瘟疫般蔓延,但世間良善的人卻能用善念壓制惡念。
「修眾生道,就是閱盡千帆,窺見真一。
「目光只在一隅,人生處處是壁。」
越昆極快地將我們打量一番,露出淺笑,「我不過是看不慣兩位神官在下天庭碌碌無為,既然神官們還是願為天庭效力,在下也只能是嘆息離去了。
「只是,兩位神官真能保持一顆純潔的本心嗎?」
越昆目光移向院外一處鬼鬼祟祟的身影,面露期待。
第二日,敖驍神向天帝狀告,我和姐姐私下早已投靠惡靈。
32
天帝命人將我和姐姐押進大殿。
敖驍神急不可耐地拿出留影石,怒喝道:「蕭蘊靈、烏檀,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背叛天庭,投靠魔界!
「這就是你們私會魔界護法的證據!」
留影石裡清楚記錄著那越昆出現在小院的場面。
「這留影石裡的,確實是魔界護法。」
似乎罪無可辯,眾神表情皆憤懣。
敖驍痛斥我們:「背叛天庭,要以最高刑罰論處,先用摧骨鞭打上三千鞭,再讓她們在墮仙臺永世輪回!」
天帝指尖捏上令牌,下一秒就要決斷。
我驟然打斷這場鬧劇:「魔界有一個祕密——」
天帝指尖懸在半空,而敖驍神跳腳:「就你們還能知曉甚麼祕密,胡說八道!」
我霎時閉嘴:「敖驍神說我胡說,那我就不說了。」
事關魔界,眾神剛被吊起來的胃口,不上不下,催促著我趕快說。
「關乎天庭安危,怎能如此任性,快說啊?」
不說。
「你這女仙怎麼一點大局觀也沒有?」
就是不說。
眾人終於將矛頭放在敖驍身上:「你也是,惹她幹嘛?影嚮了天庭決斷,你也逃不了責。」
天帝開口,止ṱũ̂₅住一場罵架:「魔界有何祕密?」
我避而不說,反倒先開始邀功。
「陛下,這個祕密關乎天庭生死存亡,您說值得多少功德?」
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出現一絲絲裂紋。
「你不說出來,怎麼論功行賞呢?」
「就先想想唄,若是這祕密有那麼大,關系到在場所有人的生死,能不能讓我們進上天庭?」
眾神不禁犯嘀咕:「真是那麼重要的祕密,就只要她們姐妹進上天庭?」
「難不成只是唬人的?」
我耳朵尖,拍拍那位神官的肩:「不唬人,我只是兩袖清風,高風亮節。」
眾神嘴角抽搐。
天帝抬手:「你要的賞,允。陰謀,說吧。」
我頓時面色凝重:「魔界嫌棄吞噬惡念太慢,開始轉為吞噬人。吞噬一人,餘下其骨鑄成化惡臺,所能產生的怨念比人活著時強十倍不止。
「只是他們顧忌著天庭發現,便偽裝成山匪,叛軍,做生意商販,實則內裡卻是在殘害百姓。
「我提議,應糾集天庭神兵神將,趁魔界尚未釀成大亂時將其剿殺,以救凡間百姓。」
餘下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
一白須老神顫巍巍道:「萬萬不可,魔界尚未挑起事端,眼下出兵,沒有名頭,非正義之師。」
「賀虛神說得有理,不服天庭的勢力多如牛毛,哪個都要討伐,豈不是自降格局?」
「魔界再怎麼囂張,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吃幾個凡人而已,凡人生生不息,算不得甚麼大事。」
天庭眾神的高高在上,今日算是被我見識到了。
他們不在人間,沒有見過凡人被吃時的絕望。
窮苦農家為給兒子娶老婆,賣掉女兒,自以為是讓她進好人家為奴做工,可女孩剛進那深宅大院,就被惡靈一口一口咬掉皮肉。
我們發現時,已經晚了。
她半張臉都被吃下,剩下一只眼渾濁而驚恐,身上惡念像黑霧一樣逸散。
姐姐說,這天庭早已爛透了。
所以,雨神婆央、時間神才會暗暗對我們出手相助。
她們從我們身上,看到天庭新的生機。

33
我掃過他們麻木不仁的臉,一臉贊同地拍掌:「不錯,吃幾個凡人而已,他們再生不就是了,也不是大事。
「我只是給天庭提個醒,等到魔界真要和天庭對峙時,我們早已清楚他們的底細,以天兵天將的神威,一定能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是不是?
「多謝陛下恩典下天庭的所有女仙們,從今以後,與各位就是平起平坐的同僚了。」
某位神官Ťũ̂₌差點以為自己聽岔了:「甚麼?下天庭的所有女仙?陛下甚麼時候答應你了!」
我絲毫不心虛:「就說陰謀之前啊。我求的就是『我們』進上天庭啊。」
這招打馬虎眼還是跟人間的皇帝學的。
天帝也是一臉中套了的不悅,隱隱有些想耍賴:「此功勞只允你和蕭神官進上天庭,莫要狡詐。」
我趁機反問:「陛下,同樣為神官,為天庭效力,為何要有上下之分?」
敖驍爭辯:「自然是女仙辦事不力,不堪大用。」
「哪樁事沒有辦好,哪位女仙不堪大用?」我仰頭長嘆,「倒是聽聞節氣神染上酗酒,致使節氣紊亂,禍害蒼生,還要婆央神給他擦屁股。」
敖驍冷笑,指向姐姐:「別混淆視聽,喝酒不過是小愛好。設立上下天庭,都是因蕭蘊靈耽誤了天庭掌握魔界情報。」
「我姐姐乃是天庭抗擊惡靈的先鋒,也是因此而重傷。不僅沒有褒獎,反而還要斥責,天庭有這樣的法度嗎?
「她並未耽誤情報,我們還上報了魔界的陰謀,這樣看,設分上下天庭,豈不是笑話!」
敖驍怒目,抱臂不屑:「呵!女人就是事多!真剝去你仙籍,將你丟進凡間鄉野做個女奴,看你還敢妄議上下天庭之分!」
姐姐的劍剛出鞘,我便用力攔住她。
若是動手,反倒落了下風。
他將我貶至穀底,想讓我羞愧自慚,卻不知我本就從深淵來。
「讓你失望了,可我就是堂堂正正地站在天庭辯理。就喜歡你看不慣我卻幹不掉我的樣子,真醜,哈哈哈,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
敖驍樣貌確實不佳,引得一陣竊笑。
姐姐鄭重行禮,請天帝破除上下天庭之分。
原因不成立,天帝也只好下令,從此不再以上下天庭區分男女神官。
34
一年一度的桃源盛宴,正是人間的新年時節。
每年這時,天庭都要依據眾神功德高低論功行賞。
天帝自是最有威望的神明,無可爭鋒。
可就在功德簿打開的一瞬間,天帝的功德竟然肉眼可見地降了。
許是人間有甚麼變動,這也不算打眼。
可偏偏天帝功德降下的同時,我和姐姐的功德柱一同升高。
這就尷尬了。
天帝身側的神官額頭沁出汗,飛快分出一縷神魂下凡打聽。
原來是那溫家人。
他家被惡靈所操縱,險些被扒皮啖肉。
救下他們後,溫家家主立誓要為我們立廟。
為表尊重,甚至將家廟中所信奉的神靈也換成我們姐妹。
正好在新年,令全族人跪拜謝恩。
天帝神色淡淡地為我們賜酒,贊揚我們憐憫蒼生。
卻是在第二日,命令我和姐姐下凡繼續清除惡靈。
此令一出,敖驍招搖地出現在小院外,嘲弄我和姐姐自討苦吃。
「你們女仙不是能耐嗎?
「那就下凡吃苦吧。」
天庭神官高不可攀,飛升前雖有不少受過人間疾苦的,但都已經是數千年前的事了,早已淡忘。
人間,在他們眼中就是螻蟻的棲息地。
渺小、貧瘠、雜亂。
是以,少有神官願下凡。
既然要我們下凡,那便下凡。
眾生道,不見眾生,如何修道。

35
辭別天庭這天,百花仙率眾女仙前來。
並非送行,而是同往。
百花仙盈盈一笑:「我們已經求了天帝,下凡历練。
「雖是神明,卻忘了人間如今的糢樣,實在慚愧。
「不知我這種花釀蜜的本領,與百姓相比,可落後了?
「這眾生道,我百花也要修。
「人間功德,我也要搶一份來。」
天庭宴席上的酒水,都由百花仙一手操辦。
碗盤是制瓷的神官設計燒制。
可最後功勞都被吩咐任務的神官攬去。
百花仙和瓷神官成了天庭中人人可號令的最底層,絲毫不受尊敬。
下凡是個苦活計,自然是誰情願便可去。
天帝大手一揮,準她們下凡修煉。
清風繞浮雲,轉眼間,就是人間。
36
惡靈比想象中更加猖獗。
他們扮成人形,坑蒙拐騙。
我和姐姐邊救邊追,历時數年,終於找到魔界設立最大的化惡臺。
化惡臺下,邪氣森森,白骨累累。
釋放的惡念太過純邪渾厚,輕易靠近就會頭腦混沌。
我揮動短劍試探,白骨紋絲不動,還隱隱在吞噬短劍。
怎麼會?
這短劍是姐姐曾在天庭鑄造的神器,妖邪不侵。
除非,有神靈的氣息混跡其中,讓短劍迷失了。
為了救出短劍,我一步步靠近化惡臺。
這是姐姐送我的,不能壞。
頭好沉。
我聽見一聲「阿檀」,可是離我好遠,聲音漸漸淡了。
天空昏黑,雲色如墨,大雨將至的跡象。
我記得,五歲時,娘跳井,也是這樣悶沉沉的,透不過氣。
姐姐神像被推倒那日,也是這鬼天氣。
我真是討厭極了。
像是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晴天,所有的雨水都要狠狠傾倒在我一人的肩頭。
娘是個瘋女人,所有人都這麼說她。
男人們在樹下納涼時會舔唇看著我:「那瘋女人的閨女,倒是長得跟她一樣水靈。」
「噓,我可知道,瘋女人從京城拐來的,家裡官兒大著呢!」
「這烏老二真他娘享福,拐了個漂亮媳婦兒。」
「好看頂甚麼用,又犟又瘋!」
我不覺得她瘋,娘只是很想家。
她想家時候會哭,好些了會教我識字寫字。
爹喝醉了,打斷了娘的腿,娘成了瘸子。
娘哭著說:「再也回不去了。」
我說,等我再長高一點,會拉板車了,就背著她,帶她回家。
娘頭一次用那麼溫柔的眼神看我,給我紮了漂亮小辮,哄我睡覺。
她說,我比她勇敢得多,以後一定要離開烏山邨。
在我睡著後,她拖著一條殘腿,跳了井。
邨裡人都說,這女人瘋得厲害。
可我知道,她沒瘋。
一個女人太清醒時,旁人就會說,她瘋了。
我只是哭,哭得爹心煩,踢了我一腳。
後來,這一腳我還回去了。
他喝醉後不小心磕到立起來的砍柴刀上,胸口都捅穿了。
我背著爹進後山,將他一腳踢進野豬常出沒的草窩子。
沒爹沒娘,是姐姐給了我第二條命。
神官入夢,說她耽於情愛,忘卻大道。
無人知我多麼驚慌。
她這個騙子,我就是該認命,對吧!
姐姐的成神廟是邨裡湊錢建的一間瓦房。
我看見常在樹下納涼的幾個男人進去。
本就不高的石頭像被推倒。
神頭斷裂,滾進灰礫中。
而那一雙雙黝黑的手伸向曼妙石身。
嘴中吐著濁氣,污言穢語不斷。
「我早說不該信甚麼女神仙,沒有她,朝廷也會救咱們的。」
「看著多高傲,還不是給男人做了妾~」
「去去,我可是對神仙心存敬意的,當年一面,夢裡想了好多年,邨裡就沒這麼漂亮的。」
我闖進廟裡,將他們一個個,打得鼻青臉腫。
她告訴我,一切都在拳頭裡。
這點倒是沒錯,我比小時候更強了。
不願意聽的,能讓他們閉嘴。
那座神像,我埋在了一株梨花樹下。
世道如此艱難,求得公道像是要翻越一座座大山般不易。
敖驍曾說,女子多事!
我做了這麼多,說了那麼多,真的有意義嗎?
有些忘了,自己是在做甚麼。
「阿檀,不要再往前走。
「噩夢過去了。
「姐姐在,別被惡靈騙了。」
我昏沉沉地回籠意識,發覺自己已經很靠近化惡臺中央了。
而姐姐握著我的手腕,嘴角也帶著血。
我是烏檀。
那個為娘報仇,為姐姐報仇,飛升成神,心懷大道的眾生道修者——烏檀。
我在,就是意義。

37
姐姐也陷入了惡念引出的回憶,只是很短暫,才能及時喊醒我。
沒想到化惡臺竟有如此強大的能量。
其中混雜有神力。
這說明,天庭中有叛徒。
此事僅靠我們二人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必須上報天庭。
又是一年桃源盛會,看著眾神還是渾然不知地陶醉在美酒盛宴中,不由得焦急萬分。
但天庭規矩,不得在宴會時談論公務。
神官又抬出功德簿,榜首仍然是天帝陛下。
眾仙官還未來得及舉酒慶賀,目光往下一移,愣住了。
蕭蘊靈,功德簿榜二。
烏檀,榜三。
「這怎麼可能?」敖驍眉頭緊皺,湊近功德簿,又嘴角一翹,「定是使了甚麼見不得光的手段。」
眾神官附和:「是啊,登不得大雅之堂。」
「這些手段實在讓人不齒。」
天帝抬手施法,生生將我和姐姐的名字劃去。
功德簿轉眼分成男女二榜。
「蕭仙家想要揚名,就給她們姐妹這個機會。」
天帝語氣大度,可行動上卻是刻意極了。
難道女神官便不配在功德榜上占據高位?
天庭神官不掛念人間已久。
姐姐四處救人除惡,有這番功德才是理所應當。
人間生靈塗炭,神官卻在為功德簿排名斤斤計較。
實在是荒唐。
姐姐袖中還帶著謄抄出來的化惡臺情況和應對惡靈的實戰招數。
只怕,是天庭神官們眼中的廢紙。
果不其然,上報後,天庭毫無回應。
38
魔界壯大的速度,超乎天庭的想象。
近日來,異常騷動,甚至囂張到摧毀天庭大門。
天庭第一反應,竟然是問責下凡女仙。
為何早沒有解決惡靈?
得知消息時,我和姐姐已在峒山關。
故地重游,來不及感慨,已落入時間神的祕境。
她以老婦形象,躺在搖椅上,似乎連睜開眼睛都費勁:「來此何事?老婦幫不了你們。」
我和姐姐對視一眼,躬身請求。
不求幫忙,只求在祕境中修煉。
山中千年,人間一念。
以我們如今的實力,應對魔界,只有破釜沉舟的決心,缺了必勝的底氣。
唯有在祕境中,才能跑贏時間。
時間神嘴中念叨:「怕了怕了,兩個修煉瘋子。
「也難怪最後……」
我已經不會再好奇時間神剩下的半句話了。
最後是好是壞,贏與敗,都握在自己的掌心。
這一修煉,就是整整一千年。
神仙不饑不渴,我和姐姐便戒斷了口腹之欲。
在日複一日的練習中,讓劍和自己融為一體。
一劍震萬鈞。
時間神由最初的驚愕,也逐漸表情麻木。
「兩個瘋子!
「後世人的口中機器。
「可以歇一會兒不,魔界也沒那麼厲害吧……」
修煉到第五百年時,隱約覺得已經足夠對付魔界。
可我們還有更驚人的目標。
足足一千年,這力量才真的夠。
這一次,時間神沒有不告而別。
反而拿出數不盡的神器寶物放進我們的收納法器裡。
「咦,這味藥不是已經滅絕了?算了,還是塞進去吧,萬一受傷了能用上。」
她像一位送行的長輩,急著把家中的好東西全都塞給我們。
「去吧,天庭新希望。」
我含淚再次道謝。

39
天庭追責令一封封發來。
我們盡數銷毀。
自此創下東天庭。
魔界挑起戰爭,惡靈勢如破竹,天庭顧不上討伐我們,應付得焦頭爛額。
天庭一無經驗,二無能力。
不過一戰,便潰不成軍。
更要命的,天庭中竟有叛變的神官。
傳聞那敖驍引著惡靈,將眾神官的宮殿都搜刮了個遍,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天帝和魔神混戰七天七夜,輸贏未分。
這場面,與敗了,並無二異。
天庭發來求救,要我們姐妹前去支援,便不再計較自立門戶之事。
可笑,誰會理他們。
天帝,終究敗了。
魔神洋洋得意坐上曾屬天帝的寶座時,昔日高高在上的神官們,被惡靈踩在腳下,狼狽至極。
魔神猙獰大笑:「從今往後,我就是新的天帝!」
短劍飛馳而出,擦過魔神的腦袋,直釘在他身後的寶座。
「問過我同意了嗎?」
40
敖驍就立在魔神右側,氣得瞪大了眼:「又是你們搞鬼!
「不過,這次有魔神大人在,容不得你們作亂!」
那便來試試。
魔神掌中蓄出混沌魔氣,乍一聽,還伴著嘶啞的嬰兒號哭聲。
真是邪物!
這魔力帶著血腥的污濁氣息, 直向我奔來。
一道冰藍幽光迅速將它圍住, 一點點蠶食, 最後炸成一團白霧。
魔神難以置信地看著姐姐:「你……竟化了我的魔氣?」
轉而沉沉一笑, 壓抑陰暗, 「那就去死吧!」
姐姐拔劍, 與魔神纏鬥。
而我也不客氣地收回短劍,和那敖驍對峙。
他空有一身強蠻力氣, 不比我靈巧,被耍得團團轉。
我邊鬥邊幫神官們割開束縛:「還愣著幹甚麼?打起來啊!」
神殿迅速陷入混戰中,我也不再束手束腳。
敖驍還在叫囂著:「有本事別躲啊, 我一拳就能將你打回娘胎裡!今日非將你打服了不可!」
他真是太蠢了。
若他聰明些, 就不會用曾經我爹說過的話來刺激我。
我那位爹在後山被野獸咬得皮肉散碎。
而敖驍被我一腳踹倒,短劍刺入他的心口。
皮肉眨眼間潰爛,腐敗。
敖驍慌了神,驚恐地看著自己:「這是甚麼邪術?」
並非邪術, 而是沾染了時間的氣息。
敖驍必死, 他的身軀會腐爛。
我只是讓這個結果提前。
敖驍再無聲息,我遙遙望向天際,心中掛憂。
冰藍劍光越戰越勇,將濃黑團團包裹住。
我顧不上觀戰, 飛身到了人間的化惡臺。
ṭù₈白骨堆積成山,源源不斷釋放邪氣。
我以劍一根一根撬開, 交由身後的神官。
土地神將他們安葬。
百花仙送來鮮花慰藉。
婆央神以微風細雨滋養花木蟲草生長。
眾神合力,消解人間怨念。
化惡臺夷為平地, 而冰藍幽光也將濃黑束縛得越來越小。
天庭炸了一團碩大白煙。
落在人間, 成了清清涼涼的雨。
魔神隕落, 惡靈難成大器。
神官們灰溜溜地回到原位。
姐姐發髻微亂, 握著滴血的劍, 卻步步堅定, 直直走向天帝寶座。
「可有異議?」
賀虛神撫著長須,眼神古怪:「蕭神官這不是在趁火打劫?
「新天帝該是經驗老成, 有勇有謀,還能服眾……」
姐姐淡淡一笑,以裙角擦劍:「你說我不能服眾?」
賀虛神往後一看, 空無一人, 眾神早就悄悄挪向我身後,默默閉嘴了。
眾神高呼:「參拜天帝!」
和姐姐對視, 我忍住眼淚。
不禁想起那年梨花樹下, 我頭一次拿劍, 問她:「練劍有甚麼用, 我能走出烏山邨嗎?」
「能。」
「我能像故事裡的大俠一樣行走江湖, 懲惡揚善嗎?」
「能。」
「嘿嘿,我能當官嗎?」
「能。」
「真的假的?我可沒聽過女人當官的?別以為我是個燒火丫頭就好騙啊。」
姐姐教我揮出第一劍:「真不真, 自己試一試, 走一走, 做一做。」
她微笑:「你想當官?正巧,我也想。想做甚麼官?」
「大將軍,武功特別厲害的那種!」
姐姐點頭思索:「天庭裡, 稱之為武神。」
「那我就要做武神。」
「好啊!那就去做!」
新一年桃源盛宴,天帝之下,武神烏檀。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