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宋家的保家仙。
在宋家最窮困時,化作人形,做了宋家童養媳。
宋清書中舉後,宋家求娶富家千金,把我賣給邨裡瘸腿秀才為妻。
我抓著門,淚如雨下。
「你們當真要趕我走?」
宋清書目露不忍,卻還是堅定地推我出門。
「仙兒,等以後我做了官,自會照應你。」
我看著緊閉的大門,全身顫抖。
老娘被困宋家三百年,終於要自由了!
1
宋清書中舉了!!!
青山邨已經有幾十年沒出過舉人了。
消息傳來時,宋母扶著門框,老淚縱橫。
「好,好好,我的兒終於出息了!」
宋父幾乎站不穩,在我的攙扶下踉踉蹌蹌來到正房,給祖宗牌位磕頭。
我站在一邊,無聊得想打哈欠。
宋家這些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百年之前,還曾經做過一品大員呢。
只是後來,朝堂更迭,戰亂頻發。
天災四起,瘟疫肆虐。
我拼盡全力才護住他們的性命,自然顧不上甚麼前程不前程的。
想起這幾年吃糠咽菜的苦日子,我也忍不住有些唏噓。
中舉好啊,再中個進士,就能當官了。
算一算時間,我已有百年未曾踏足京城。
熱鬧雲集的東四街,燈火通明的八大胡同。
京城的繁華,讓我甚是想念。
「哎呀,仙兒,恭喜你,要當舉人娘子啦!」
邨長夫人握住我的手,滿臉皺紋笑成一朵盛開的菊花。
我低頭佯裝嬌羞,卻引來了更多善意的調笑。
「仙兒這些年,總算沒有白辛苦啊!」
「可不是嗎,仙兒剛進宋家時,才八歲吧?」
「要我說,仙兒就是宋家的福星,當時宋家兩口病得躺在牀上起不來,多虧仙兒照顧。」
「對對對,清書進學堂的束脩,也是仙兒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出來的。」
邨裡的媳婦婆子們你一言我一語,開始替我們追憶往昔。
是啊,這十年時間,真是不容易。
宋家這一代人,簡直是我帶過最倒霉的一代。
2
分的田地是最貧瘠的下等田,弓著腰在地裡幹上一年,收成也只有其他人一半。
宋母更是癆病鬼附身一樣,一年到頭大病小病不斷。
為了給她治病,我每天早出晚歸上山採藥。
這樣的家庭,是斷斷供不起一個讀書人的。
束脩,筆墨紙硯,四季節禮。
七七八八加起來,一年最少二十兩銀子。
當時為了逃避四處肆虐的瘟疫,我帶著宋家人來到這偏遠的山邨紮根。
瘟疫是躲過去了,卻沒躲過另一種更可怕的疾病:貧窮。
這青山邨,是真窮啊……
「宋大娘,俺們啥時候,可以吃仙兒和清山的喜酒啊?」
「哎呀呀,那宋家可真是雙喜臨門了!」
邨裡的女人一年忙碌到頭,難得有空閑時。
她們也沒甚麼娛樂,所以一個個都很喜歡聊天說嘴。
打趣起人來,可以接連不斷說上好幾個時辰。
我和宋清山的婚事?
我是宋家保家仙,看著一代又一代宋家人長大,自然不會真的跟他結婚。
為了幫助宋家,這幾百年來,我做過宋家的幕僚,管家,恩人,債主。
媳婦,是萬萬當不得的。
一開始,我只是想當宋家丫鬟。
但是宋母想得多,心思重。
她覺得自己家貧,以後肯定是拿不出彩禮錢娶媳婦了。
所以在撿到我沒多久,就對邨裡宣稱,我是他們家的童養媳。
也罷,童養媳就童養媳吧。
等快成婚了,我隨意找個理由攪渾這婚事就行。
3
「說甚麼呢!」
宋母垂下臉,眼皮耷拉,薄唇緊抿。
「我們清書正是發奮讀書的時候,甚麼成親不成親的,別亂說這話。」
「要是有狐貍精敢打攪他專心念書,我第一個饒不了她!」
宋母這話,是對剛才出聲調笑的朱大娘說的。
只是眼神,卻陰沉沉地盯著我。
屋裡陡然一靜。
朱大娘轉了轉眼珠,立刻伸出手輕拍在自己嘴上。
「哎呀,你瞧我這張破嘴!」
「宋太太說的是,清書剛剛才中了舉,正要抓緊中個進士才好呢!」
「等到時候給您老請個誥命,才是真正雙喜臨門!」
一句宋太太簡直喊到了宋母心坎上。
她臉色頓時好轉,親熱地拉著朱大娘有說有笑。
其他人見狀,都繞開我來到宋母身邊。
不管窮人還是富人,趨利避害,見風使舵是天性。
看來,宋母是不打算認下這門親事了。
只是不知道她準備給我一個甚麼身份。
丫鬟?還是小妾?
如果真是這樣,那宋清書的進士,恐怕未必能如願……
「嘶!」
我捂住胸口,冷汗瞬間浸透全身。
宋家保家仙於我,是機緣,更是桎梏。
只是動個念而已,竟差點遭受反噬。
4
三百年前,我還是山中一只修為剛滿百年的黃鼠狼。
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我戴著撿來的帽子,攔住一個面目清俊的書生。
我舉起手,努力學著人的糢樣,尖著嗓子問他。
「你看我像人嗎?」
人乃萬物之靈,說出的話具有靈性。
動物要想修煉成精,需要向人討封。
如果他說我像人,我便能突破阻礙,修煉成人。
而在人之中,我們最喜歡去找書生討封。
書生日夜誦讀聖賢之書,說出的話,力量更為強大。
那書生定定地看著我,倏然一笑。
「我看你,像我宋家的保家仙。」
因為這一個「仙」字,我的修為猛增五百年。
而書生受到反噬,沒多久便得了病,撒手人寰。
何謂保家仙?
保家宅安寧,香火不絕,子孫繁昌。
我就這麼做了宋家的保家仙,一做就是三百年。
除非宋家主動斬斷這份業緣,不然我永遠沒有辦法自由。
就連剛才,只是動念,不想讓宋清書中進士都不行。
一旦我做了對宋家不利之事,天道就能讓我魂飛魄散。
五百年修為,換來終身桎梏。
也不知道是我的幸,還是不幸……
「哎呀,仙兒,你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有人發現我的不對勁,想過來扶我,卻被宋母陰冷的眼神阻止。
「大喜的日子,擺出這副晦氣糢樣給誰看呢?」
5
我端起熱茶猛灌下半杯,胸口的疼痛略微好轉。
宋母對我的態度,是從甚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恍惚記得以前,她總是慈愛地抓著我手,滿眼都是感激。
「仙兒,沒有你,就沒有我們宋家。」
「你對我們夫妻,對清書的好我都看在眼裡。」
「你放心,要是以後清書敢負你,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可現在,她看向我的眼神中,只有厭惡和不滿。
說話也都是陰陽怪氣,夾槍帶棒的。
哪怕做了三百年人,對於人的善變,我依然不太習慣。
「請問,這是宋清書,宋舉人府上嗎?」
一道脆亮的嗓音突兀出現。
屋裡眾人齊刷刷扭過頭,看到來人都有些吃驚。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穿著粉色的綢裙,頭頂還插了一朵大紅花。
她臉上脂粉擦得極厚,口脂更是抹得鮮血一般紅。
這打扮,看著倒像是城中的媒婆……
宋母站起身,有些拘謹地看著她。
媒婆穿著綢布裙,手上還戴著拇指粗的金手鐲。
宋母憑借自己微薄的見識,也能看出她是個有錢人。
對有錢人,自然需要客氣一些。
「這位,這位太太,我是宋清書母親,您是?」
「哎呀!」
媒婆一拍手,嚇了大家一跳。
她甩著帕子,一屁股擠開宋母身邊圍著的邨裡人,極為熱絡握住宋母的手。
「哎呀,這就是宋太太吧,果然是通身的氣派!」
6
媒婆是來替鎮上的張員外千金說親的。
只要是青雲鎮的人,就沒有不認識張員外的。
他是我們鎮裡有名的大地主,奴僕成群,屋舍連街。
而且,聽說他還有個在京城當官的表兄,正經是朝廷四品大員。
那可是四品!
青雲鎮的知縣大老爺,也不過是個七品官。
宋母緊緊抓著媒婆的手,雙眼放光,臉上一片潮紅。
「當真是張員外的千金?」
屋裡人看向她的眼神,再次變了。
之前是豔羨,嫉妒。
現在,則是在嫉妒中又增加了幾分敬畏。
朱大娘的腰,彎得更低了一些。
「哎呀宋太太,我說甚麼來著,清書這孩子打小就和其他人不同!」
熱情的邨民蜂擁而上,絞盡腦汁對宋母說著好話。
我被她們擠得沒地方站,只能狼狽地退出裡屋。
屋外,正站著一臉激動的宋清書和宋父。
「仙兒!」
宋清書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
「屋裡那大娘,當真,當真是替張員外來說親的?」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雙眼更是亮得嚇人。
這糢樣,比知道自己中舉時還要興奮。
我突然就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7
宋清書打小就喜歡我。
他會在放學時摘路邊的野花,精心做成花束,放在我的牀頭。
也會在宋母給他煮雞蛋補身體時,偷偷給我留一個。
我曾經還為這煩惱過。
想著要是有一天,這小子發現我不能做他妻子,該有多傷心啊……
是我想多了。
自古,人心易變,唯見利益,不見真情。
「宋大娘,那我們就不打擾了!」
「喊甚麼宋大娘,該喊宋太太!」
「對對對,宋太太,喲,宋老爺,我們就先走啦。」
媒婆和宋母有私房話要聊,邨裡的七大姑八大姨紛紛告退。
宋父被幾聲「宋老爺」喊得飄飄欲仙,好半天沒回過神。
等院中人走光了,才被宋母扯住袖子拖進房裡。
「哐當!」
門被緊緊閉上。
宋家三口人在屋裡,只餘我一個人站在屋外。
為了不讓宋家人出門撞見,我索性回到房間假裝睡覺。
這薄薄的門板,可擋不住有八百年修為的我。
哪怕宋家人和媒婆刻意壓低了嗓門,聲音還是源源不斷傳進我耳中。
媒婆:「宋員外說了,在鎮上陪嫁一套四進的大宅院,丫鬟小廝上百個。」
「其他的田地,鋪面,到時候必然少不了。」
「只是宋小姐有個要求。」
媒婆頓住,端起杯子喝茶。
「宋小姐有甚麼要求,只管提!」
宋母的聲音,帶著幾分迫不及待。
8
「你們家,是不是有個童養媳?」
屋內安靜了片刻,宋母有些氣急敗壞。
「誰胡亂說話,詆毀我們家?」
「甚麼童養媳,只是一個丫鬟而已。」
「清書只知道埋頭念書,和那丫頭清清白白!」
媒婆放下茶杯,十分淡然。
「丫頭也好,童養媳也罷。」
「宋小姐已經給她安排了一個好去處。」
「你們邨是不是有個瘸腿秀才,前幾年被大火燒傷那個?」
「他雖然家貧,但是人品端正,可為良配。」
「七天內,把那丫鬟嫁過去吧。」
我坐起身,心情有些複雜。
媒婆說的秀才,是沈正卿。
他和宋清書在同一個私塾念書。
沈正卿的身世,十分悲慘。
以往他家也是邨裡數一數二的富戶,後來父母因病去世,家裡只剩下他和幼妹。
幸運的是,父母去世前,還給他留下了不少銀子。
他一邊念書,一邊照顧妹妹。
三年前家中突發大火,將家產燒了個幹淨。
他沖進火中救幼妹,人是救出來了,自己卻被燒得不人不鬼。
他那妹妹也是,半張臉上都是傷疤。
兩人如今連門都不敢出,靠紮草鞋勉強維持生計。
那張家小姐,要我嫁給沈正卿?
邨裡人都在說,沈正卿在火中燒傷了身子,早已不能人道。
閨女嫁給他,和掉進火坑沒區別。
想到和宋家相依為命的這些年,我忍不住捏緊了牀單。
宋家,應該不會為了權勢,做到如此地步吧?
9
「好!不用七天,三天我就能把這事情處理好!」
宋母咧著嘴,將胸脯拍得砰砰作嚮。
「好叫張小姐看看我們家的誠意!」
「娘!」
宋清書站起身,目露不忍。
半晌,才幽幽嘆出口氣。
「好歹,多給她一點嫁妝。」
宋母有些不悅。
「她這些年吃我們家住我們家,還要給嫁妝?」
媒婆也不太高興。
「宋公子看來,對那童養媳情分不淺啊。」
「既如此,我便去回了張小姐。」
媒婆佯裝站起身,被嚇了一大跳的宋母急匆匆拉住。
宋清書忙彎腰作揖。
「大娘誤會了,我只是把仙兒當作妹妹。」
宋家人好說歹說,終於哄得媒婆心滿意足出門。
臨走前,宋母還朝她手裡塞了頗有份量的一錠銀子。
那銀子,是我賣完藥材後,特意交到她手中的。
原本,是預備給宋清書進京考試的路費。
「仙兒,黃仙兒!」
剛送走媒婆,宋母迫不及待跑到我房間。
「仙兒,大娘要告訴你一樁大喜事!」
我抬起頭,極為認真地註視著她。
「甚麼喜事?」
宋母眉眼間都是笑意,咧著嘴,伸出手重重拍在我手背上。
「大娘我啊,給你說了一門好親!」
10
「那沈正卿無父無母,嫁過去你就是正頭娘子,不用伺候婆婆!」
「他家裡只有一個妹妹,隨便給口飯吃,再養個幾年還能收筆聘禮錢。」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沈正卿有門紮草鞋的手藝,保管餓不死。」
「別看他現在長得不怎樣,以前可俊了,大家都說他是咱們鎮第一美男子呢!」
宋母化身媒婆,舌燦蓮花,把沈正卿吹噓得天上有地下無。
好像我不答應這門親事,就是瞎了眼的天下第一號蠢婆娘。
我抬起眼眸,定定地看著她。
「那清書呢?」
「我嫁人了,清書怎麼辦?」
宋母轉了轉眼珠,顯然早就想好了說辭。
「我找人給清書算了命,算命先生說,清書要想中進士,五年內不得娶妻。」
「你今年有十八歲了吧?再過五年,那不得變成老姑婆!」
「男人等得起,姑娘家可等不了啊,大娘我,可都是一心為你考慮。」
我垂下眼,輕輕搖了搖頭。
「大娘,我還不想嫁人。」
宋母臉色大變,一拍桌子站起身,口水都快噴到我臉上。
「好啊,我就知道你個賤蹄子不安好心!」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甚麼破爛玩意兒,也敢做那官太太的美夢?」
「你不嫁也得嫁!」
「咚!」
木門被用力砸上,發出沉悶的嚮聲。
宋母帶著滿是怒氣,連水都沒喝一口,就跑出去找沈正卿說親了。
顯然,是怕夜長夢多。
11
似乎是為了懲罰我的不聽話,宋母把我關在屋中,連飯都沒給我送。
我在屋裡枯坐一天,終於想明白一件事。
宋家為了攀高枝,打算徹底舍棄我了。
嗯,等等!
舍棄我?
舍棄我!!!
我豁然站起身,心裡湧上一個瘋狂又大膽的猜測。
如果,如果是宋家主動不要我的,那我是不是就能得到自由?
心髒怦怦直跳,喉嚨也有些發緊。
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大早,我是被拍門聲吵醒的。
宋母粗暴地把我拖下牀,翻開我櫃子胡亂卷起幾件衣服。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快別睡了!」
我被她推搡著出門時,宋父和宋清書正站在院子裡,神情有些不自在。
宋父嘆口氣,朝我擺擺手。
「仙兒,你安心去吧。」
「那沈正卿是個好人,你好好過日子。」
宋清書紅著眼眶,側過臉不敢和我對視。
「仙兒,你放心,等我以後做了官,肯定會照應你。」
「以後,你要是遇到困難,就來找我,我……」
宋清書說不下去了,聲音哽咽,語氣憂傷。
我看著不耐煩的宋母,和愧疚的宋父,試探性地開口。
「你們真要趕我走?」
「宋家,從此不再需要我了?」
12
「轟隆隆!」
天上雷聲大作,電閃雷鳴。
無數濃黑的烏雲從四面八方匯聚,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
宋母一拍大腿。
「哎呀,我早上剛曬的豆角!」
「快快快,當家的,跟我收東西去。」
「清書,你還愣著幹嘛,還不把人請走!」
宋清書的月華色的衣袍在風中獵獵作嚮。
他似乎在極力忍耐著甚麼,痛苦地閉上眼睛。
再次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仙兒,你走吧。」
見我愣著沒動,宋清書咬了咬牙,走上前扯住我的手腕。
宋家院子本來就逼仄,沒走兩步,我就被他推到了門口。
「仙兒,是宋家對不住你。」
「你,莫要怪我們。」
宋清書垂下頭,眼中落下淚來。
我死死抓著門沿,啞著嗓子,顫聲問道:
「宋家從此,和我一刀兩斷,恩斷義絕了,是不是?」
宋清書咬住唇,似乎要發洩一般大喊:
「是,從此,宋家是死是活同你再無關系!」
「你走吧!」
「轟隆隆!」
傾盆大雨落下,瞬間將我澆透。
「砰!」
宋家大門被緊緊關上。
我獃獃地站在門口,感覺有甚麼東西,在身上一寸一寸碎裂。
13
我不知道在宋家門口站了多久。
直到烏雲散去,天氣放晴。
我仰起臉,才發現頭頂不知何時撐著一把傘。
男人個子很高,用一塊幹淨的手帕蒙著半張臉,露出一雙極為漂亮的眼睛。
見我終於回過神,他嘆了口氣。
「仙兒,走吧,我們回家。」
這是沈正卿。
我Ťű̂ₛ和他有過數面之緣。
之前我常去山裡採藥時,碰到過他幾次。
他好似也懂一點醫術,會摘一些金銀花、野菊花等拿去藥鋪賣。
有一次他不小心跌落獵虎陷阱,還是我把他撈出來的。
沈正卿非要把自己摘了半天的金銀花送我,我看著他破破爛爛的衣服和鞋子,沒收他東西。
第二天,家門口放著滿滿一筐金銀花。
沈家很破,卻收拾得很幹淨。
進沈家以後,我就把自己關在屋裡,閉門不出。
偶爾,還能聽到沈秀婉的擔憂。
「哥,仙兒姐姐沒事吧?」
「我怎麼聽屋裡又哭又笑的,不會瘋了吧?!」
我是要瘋了。
我在心中默念砍死宋母八十次,弄殘宋清書一百零九次,打斷宋父雙腿兩百次。
而我的心髒依然健康地跳動著,不痛不癢。
我真蠢,真的。
這麼簡單就能自由,我為甚麼沒有早一點想到?
三百年,那可是整整三百年啊!
天知道我這三百年是怎麼過來的!
14
「仙兒姐姐,吃飯了。」
我推開門,才發現沈秀婉正滿臉忐忑站在門口。
她今年不過十二歲,正是玉雪可愛的年紀。
光潔的左臉肌膚白嫩,右半邊臉上卻坑坑窪窪,好似蛤蟆皮。
怪礙眼的。
見我盯著她臉看,沈秀婉驚慌地捂住左臉。
「仙兒姐,你別怕。」
「這是我小時候燒傷的,不會傳染給人。」
沈正卿已經做好飯在等我們了。
一張簡陋的木頭桌,桌上放了三個黃色的陶土碗。
一碗野菜拌豆腐,一碗蒸魚幹,上頭還澆了香油,看著油汪汪的還挺誘人。
最後是一碗色澤鮮亮的扣肉。
沈秀婉死死盯著扣肉,嘴裡不停吞咽著口水。
看得出來,他們家應該很久沒吃過肉了。
「仙兒,坐吧。」
我瞟了一眼依舊蒙著臉的沈正卿,抬起腳朝門外走去。
我得去宋家看看,不能害宋家人的禁制是否真的解開。
「你不能出去。」
沈正卿張開雙臂擋在我身前,身軀瘦弱,眼神卻很堅定。
「仙兒,你不能去。」
「宋家現在今非昔比,為了攀附……」
他小心翼翼掃我一眼。
「為了攀附張家,恐怕會加害於你。」
15
沈正卿確實是個好人,就是管得太多了。
我有些不耐煩,冷下臉瞪他。
「你讓開!」
我的態度激怒了沈秀婉。
她小炮仗一般沖到我身前,氣鼓鼓地抬起頭。
「你這人怎麼不知道好歹呀!」
「昨天宋大娘來說了,要是哥哥不同意娶你,就把你賣給邨西的賴瘸子!」
「賴瘸子吃醉酒就打老婆,上一個老婆受不住上吊死了。」
「為了救你,哥哥還給宋大娘掏了十兩銀子的聘禮呢!」
「那可是我們家所有的積蓄了!」
沈秀婉的話說得又急又快。
我聽完,勃然大怒。
「你說甚麼!」
宋家竟然還將我賣了十兩銀子!
就給我兩身破衣服當嫁妝?
好,真是好得很!
沈正卿嘆口氣,當著我的面摘下臉上的手帕。
他的臉上,我看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
就連鼻子,都缺了一角,看著宛若地獄爬出的惡鬼。
「仙兒,我這副糢樣,是不配娶甚麼妻子的。」
「你放心,我接你來家裡,只是想給秀婉找個姐姐。」
「我年紀長你兩歲,以後,你就是我沈家人,咱們仨一塊過日子,可好?」
看著他懇求的眼ťů²神,我鬼使神差般點了點頭。
16
吃飯時,沈正卿只吃那盤野菜。
魚和肉,基本進了我和沈秀婉的肚子裡。
在宋家,要是我不在燒飯時偷吃一點,估計每天都要餓肚子。
當然,我的修為餓上十年半載也沒事。
但是我好不容易做回人,自然不願意餓肚子。
這麼一對比,宋家人當真是可惡極了。
晚上沈秀婉怕我想不開,一直纏著我嘰嘰喳喳說話。
一會教我紮草鞋,一會教我繡花。
我被她煩了一晚上,直到她睡著,才找機會偷偷摸出房間。
此時已經是子時,宋家人竟然還沒睡。
宋母和宋父頭挨著頭,在油燈下滿臉愁容地數著銀子。
「張家雖然不圖咱們錢,可聘禮還是要像樣一點。」
「當家的,咱們家攏共就這三十兩銀子,夠啥?」
宋父抽著煙桿,用力擰著眉頭。
「仙兒那丫頭能認草藥,要是晚一點嫁出去就好了,還能幫我們多賺些銀錢。」
拿我賣了十兩銀子還不夠?
還想讓我給你們家當牛做馬?
我憋著氣,很想一把火燒了這破地方。
可是我有點不敢。
我做了宋家三百年保家仙,雖然如今得了自由,可萬一有著某種我不知道的禁錮呢?
我得慢慢試探,一步一步來。
等確認萬無一失了,才能動手。
17
「當家的,仙兒那丫頭,長得著實不賴。」
「十裡八鄉,我就沒見過比她還漂亮的閨女。」
「我聽人說啊,這種水靈靈的大姑娘,賣進花樓,能得上百兩銀子呢!」
宋父聳然一驚,連煙桿都掉了。
「花,花樓?」
「老婆子,你瘋了!」
「那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宋母抿著唇,瘦削蒼老的臉在油燈下猙獰如鬼魅。
「宋家這門親事,必須要結成!」
「咱們既然賣了她一回,也不差這第二回了!」
宋父哆哆嗦嗦撿起煙桿,試了好幾次才把煙嘴塞進口中。
他幽幽地吐出一口煙,雙眼闔起,低垂著頭,似乎馬上要睡著。
「這事你去辦吧,小心別叫清書知道。」
「這孩子啊,像我,心軟。」
我死死咬住唇,才控制住自己沒有跳下去打死他們。
這宋家人,當真是可恨!
「這事,就這麼定了。」
「我去上個茅房,當家的你先睡吧。」
邨裡的茅房大多建在屋外,底下挖了一個大池。
在農邨,糞便也是家裡重要的資產。
幾畝天地的肥料,全靠這一個小小的糞池。
我捂住鼻子趴在茅房頂上,猶豫再三,還是朝底下輕吹了一口氣。
「啊!」
殺豬般的慘叫聲嚮起。
宋母摔進茅坑,驚動了半個邨的人。
18
那茅坑也是奇怪,好像底下有甚麼吸力似的。
出動四個大漢,都沒法將宋母從茅坑中拔出來。
我躲在暗處掐著法訣,小心翼翼感受著身體的變化。
泡一泡糞坑而已,也沒少塊肉的,應該不會有甚麼反噬吧?
「嘔~」
「宋大娘,你別亂動!」
「嘔,石頭哥,你倒是使勁啊!」
要不是看在宋清書中舉的份上,邨裡人估計還真不太願意來幫這個忙。
越來越多人擠到宋家這小院子裡。
女人看熱鬧,男人輪番上陣,幫忙撈宋母。
以免沈家人知道,我偷偷溜回了沈家。
不到卯時,沒人能將宋母從糞坑中撈出。
我前腳剛進屋,沈正卿就敲嚮了我的門。
「仙兒,外頭好像出事了。」
「你和秀婉待在家,莫怕,我去看看就回來。」
饒是沈正卿這麼不愛看熱鬧的人,也頂著臭氣站在宋家院外看了半個時辰。
當聽說宋母掉進糞坑撈不出來時,沈秀婉都驚獃了。
「難怪我睡覺時,一直隱隱聞到股臭味。」
沈家和宋家,就隔了一條小巷子。
「我還以為自己不小心放了個屁呢,原來是宋大娘!」
「哥,你說這撈了一個時辰還沒撈上來,那宋大娘豈不是……」
沈秀婉捂著嘴,眉眼亮晶晶的,笑得像只偷了油的小老鼠。
「那她豈不是人形攪屎棍,哈哈哈哈哈!」
我也忍不住笑了。
這小丫頭怪可愛的。
如果沒有臉上的傷疤,會更可愛。
19
宋家的事,成了十裡八鄉最大的熱鬧。
連我嫁進沈家的事,都被蓋過去了。
普通人掉進糞坑,都能被笑話一陣子,更何況是高高在上的舉人老娘?
而且,這舉人還即將和張員外家成親。
搖身一變,馬上從農戶變成地主。
邨裡人雖然表面恭維有加,其實嫉妒的後槽牙都快咬碎了。
誰會願意看到曾經不如自己的人,突然變成高高在上需要仰望的存在?
宋清書因此得了一個雅號:「糞坑舉人」。
我回家和沈秀婉說時,她笑得差點滾下椅子。
忐忑不安等了幾天,我發現自己並未受到任何反噬。
宋母雖然身體沒受傷,但是宋家名聲損害極大。
可我依舊好好地,能吃能睡。
所以,我決定再大膽一點。
這幾天宋家大門緊閉,不複往日的熱鬧。
我趴在宋家屋頂,還沒掀瓦片就聽到了裡頭的爭吵聲。
「都是你這老太婆!」
「一把年紀的人,上個茅廁都能掉坑裡!」
「現在張家知道這事了,說不想結親了,你說該咋辦!」
向來好脾氣的宋父將桌子拍得哐哐作嚮。
宋清書陰沉著臉坐在一旁,眼神閃爍,也不知道在想些甚麼。
以往在家中說一不二的宋母低垂著頭,眉眼有些訕訕的。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以前都沒事,那天晚上不知道怎麼,腳一滑,突然就跌進去了……」
宋清書輕叩桌子,十分不耐煩。
「行了,現在還說這個幹嘛?」
「現在,最要緊的是張家。」
20
宋清書清俊的側臉隱匿在忽明忽暗的燈火中,看不真切。
「娘,家裡還有多少銀子?」
「你給我準備一百兩,我要想辦法見張小姐一面。」
中舉以後,口氣都大了。
動不動就是一百兩銀子。
宋母咬了咬牙,用力點頭。
「好,銀子的事情,娘來想辦法!」
不用猜我也知道,還是在打我的主意。
原本宋母計劃要賣我,結果跌進糞坑成了十裡八鄉的笑話。
臊得她好幾天沒臉出門。
想賣我的事情,自然也被耽擱了。
三人竊竊私語半天,各自板著臉回屋。
宋清書對張家小姐,果然是志在必得。
張員外生了五個兒子,直到四十多歲才有了這麼一個寶貝女兒。
從小嬌寵著長大,要星星不給月亮。
所以張小姐脾氣,是出了名的大。
她喜歡華服首飾,喜歡受到別人的吹捧關註。
當然,最喜歡的,還是美男子。
舉人年年有,年輕俊秀的舉人卻不多。
宋清書這是打算,用美色去誘惑張家小姐……
既然宋家這麼想結這麼親,我就毀了這門親事。
爬得越高,跌下來才會越疼。
21
「仙兒,可憐的仙兒~」
「那沈正卿對你可還好?要是對你不好,你和大娘說,大娘饒不了他!」
為了讓宋母有機會接近我,我特意裝著滿滿一盆衣服來到河邊。
沈正卿實在是太勤快了。
每天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想找兩件髒衣服都找不到,只能胡ƭű₄亂收幾件幹淨衣服來做做樣子。
見宋母主動湊過來和我說話,其他婦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
一個個衣服也不洗了,恨不得把自己長了一副千裡耳。
我自從嫁給沈家以後,還未出過門。
宋母也是,掉進糞坑後閉門謝客好幾天。
一下子見到邨裡最具話題的兩個人物,邨裡的女人們都激動壞了。
我裝作低頭洗衣服,沒接宋母的話茬。
她不死心,繼續和我套近乎。
「仙兒,大娘想你啊,你成婚後怎麼也不來看看我們?」
這臉皮可真夠厚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有多深的感情呢。
她這麼愛演戲,我就陪她演個夠。
我當下一甩衣服,傷心地抹起眼淚。
「大娘好狠的心!」
「逼我嫁給沈正卿就算了,還讓他傾家蕩產拿出了十兩聘禮錢。」
「我在宋家當牛做馬十年,嫁妝就給我兩件破衣裳。」
「這不,家裡窮得飯都快吃不起了,哪有閑心出門呢!」
ƭŭ⁴周遭頓時一片喧嘩。
畢竟,我對宋家的付出,邨裡人有目共睹。
宋母吃了一驚,顯然是沒想到我會當眾揭下她的臉皮。
在宋家人印象中,我一直是悶嘴葫蘆的性子。
從來只知道埋頭幹活,不喜歡說話。
22
宋母迎著眾人不屑和審視的目光,當即有些下不來臺。
她轉了轉眼珠,隨即一拍大腿,開始幹號。
「哎喲,仙兒,你可冤死我了!」
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哭訴自己的良苦用心。
宋母說,自己並非貪圖那十兩銀子,而是怕沈正卿對我不好,才借故考驗他。
這筆錢,其實她都替我攢著呢。
當下,宋母便拉著我的手,邀請我去鎮裡。
說要替我打一副金手鐲當嫁妝。
這死老太婆,腦子轉得還挺快。
我半信半疑看著她。
「大娘,你當真不是騙我的?」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宋母忍痛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
這是宋清書中舉後,她為了撐門面,咬著牙買的。
我笑嘻嘻地收過銀簪插在頭頂。
「大娘,果然是我誤會你了。」
這簪子,勉強也能值個三四兩銀子吧。
和宋母商量好去鎮裡的時間後,我端著洗衣盆往家裡走。
邨裡的婦人忍了又忍,到底是沒忍住。
「仙兒,當初宋家不是說把你當兒媳,如今怎麼把你嫁人了?」
「嫁人也行,怎麼挑了沈正卿?」
我裝作害怕地左右四顧,等確認宋家人不在,才低頭用腳尖碾著泥塊。
「這,這都是那張小姐的意思。」
「她好像不太喜歡我……」
「大娘說張家勢大,他們得罪不起,求我幫幫清書。」
「嬸子,你知道的,為了清書,我甚麼都肯做的……」
我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在眾人的唏噓中,留下一個悽涼落寞的背影。
口舌,也可殺人。
一旦宋家落敗,今日的事情,都會成為砸向他們的磚石。
走到無人處,我開心地哼起歌。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
23
沈正卿不知從哪裡知道了我和宋母的約定。
素來輕聲細語的他第一次對我板起臉。
「仙兒,你不能去。」
「那宋氏不安好心。」
我有些詫異。
自我進了沈家門,沈正卿極為恪守規矩。
每天只是悶頭幹活,細心周到地照顧我和沈秀婉。
他並不太幹涉我的生活,出門時也只是吩咐一句。
等賣草鞋得了錢,便把銀子分作三份。
我經常能在外頭逛一天回家時,在枕頭底下發現他放著的銅板。
錢不多,卻誠意十足。
這還是他第一次,出言阻止我做自己的事情。
我當然不會聽他的。
「這事你不用管,我有自己的安排。」
沈正卿蹙眉,試圖向我解釋。
我直接轉身回屋,留給他一個不耐煩的背影。
沒辦法,我知道他是好意。
可我總不能說,我要借此機會給宋母一個教訓吧?
說完,他還要追問我怎麼給教訓,一個人如何鬥得過宋家,煩不勝煩。
為了避免麻煩,我這幾日索性對沈正卿黑著臉。
秀婉也感覺到了家裡氣氛的不對勁。
24
兩人不知道哪裡得罪我,都變著法子討好我。
小丫頭一直小麻雀般快人快語,現在和我說話,都會刻意放柔聲音,放緩語調。
吃飯時兄妹倆都埋頭吃菜,一個給我夾肉一個給我夾魚,自己一口不碰。
沈正卿會在天不亮就出門,給我帶回一束還沾著露水的野花。
小丫頭則是在天快擦黑時溜出家,回來後捧著把酸甜的野果,極為殷勤湊到我跟前。
「仙兒姐姐,你快吃。」
「我嘗過了,是甜的。」
「哥哥說,吃了甜的東西,心也會變甜。」
見我低頭看著野果發愣,秀婉生怕我拒絕,直接把野果塞進我手中,一溜煙跑了。
我嘔心瀝血扶持宋家三百年。
整整三百年,宋家從未有人,如此待我。
他們輕慢過我,利用過我,畏懼過我。
最多的,還是巴結我。
不管是哪一種,我都沒有看見半分真心。
沈家兄妹,明明自己過得如此窮困潦倒,卻……
我捧著野果回房間,暗自告誡自己。
不能心軟。
海枯終見底,人死不知心。
宋家這三百年,還不夠我看透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嗎?
25
宋母和我約在黃昏。
吃了飯,我假裝犯困想睡覺。
在沈家兄妹的一臉擔憂中,回到房間鎖上門。
「誰都不許進來啊,我睡覺最討厭有人煩我!!」
撂下一句狠話後,我趕緊翻窗來到邨口。
我來得有些晚,比約定時間足足晚到了半個時辰。
可宋母卻沒有發脾氣,而是一臉驚喜。
她上前一步緊緊挽住我的手臂,生怕我逃跑似的。
「仙兒,走,大娘帶你買金鐲子去!」
誰家去鎮子趕集,是大晚上出門啊?
宋母還真是把我當傻子了。
城鎮大門早已落鎖,宋母將我帶到了離鎮五裡外的一個邨子。
我看著黑黢黢的邨口,不太願意進去。
「大娘,不是說去鎮裡嗎?」
宋母用力抓著我的手腕,聲音有些顫抖。
「這個點,咱們恐怕趕不上進城了。」
「我有個表姐就嫁在這邨,咱們去她家借宿一晚,第二天一早進城。」
我佯裝猶豫幾番,最後還是跟著宋母進了邨。
今日是滿月。
邨裡雖然沒人點燈,路還是能看得七七八八。
宋母帶著我越走越偏,最後來到邨尾孤零零的一個破院子。
那院子在山腳下,離它最近的一戶人家,也有著數百丈距離。
就算院裡有人喊破喉嚨,邨裡人也不會聽見。
這地方,可真不錯。
26
「嘎吱~」
陳舊的木門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我躲在宋母背後,顫顫巍巍發問。
「大娘,這地方怎麼看著,不像是有人住的?」
「哎呀~」
宋母朝我背上一推,反手關上門後,臉色一變。
「誰是你大娘!」
「呸!」
「陳四爺,人到了,快來驗貨吧!」
破敗的正房走出來兩個膀大腰圓的男人。
其中一個濃眉黑臉,長得兇神惡煞,猛一瞧簡直像是屋外貼的門神。
他摸著下巴上下掃視我,越看越滿意。
「嘖,宋太太果然沒有誆我。」
「這姑娘長得可真水靈,瞧這小臉,這身段!」
宋母嫌惡地瞥我一眼,對陳四爺露出一個殷勤的笑臉。
「那,就按照咱們之前說好的價格?」
陳四爺搓著手,笑得分外猥瑣。
「不急不急,我得上手驗驗貨。」
「你,你要幹嘛!」
「別過來啊!」
我捂著胸口,臉色慘白,狼狽後退。
「大娘,他們是誰?你不是說帶我去買金鐲子嗎?」
「呸!」
宋母翻了個白眼,甩著帕子走到一邊。
「賤蹄子,也不看看自己甚麼身份,還想戴金鐲子?!」
「這麼愛穿金戴銀,等當了窯姐兒,有的是恩客送你金銀!」
27
陳四爺一邊搓手一邊朝我走來,宋母眼中滿是幸災樂禍。
「小賤人,每天扭著腰肢騷給誰看呢?!」
「這麼喜歡勾引男人,合該去妓院討生活!」
我退到牆根處,頓住腳步。
見我抬起頭,陳四爺更激動了。
「了不得!這丫頭近看更漂亮了!」
戲演夠了,該開始正事了。
我直起身體,直勾勾地盯著陳四爺。
還沒說話呢,大門突然被人撞開。
沈正卿舉著一把砍柴刀,三兩步跑過來將我護在身後。
「仙兒,別怕!」
我之前就發現有人遠遠地跟著我。
只是沒想到,竟然是沈正卿。
陳四爺是妓院養著的打手,手底下有幾分功夫。
沈正卿從來沒和人打過架,只是一個文弱書生。
更別說,陳四爺那邊有兩個人。
砍刀被踢飛,沈正卿也滾在陳四爺腳下。
他死死抱住陳四爺的腿,一雙眼睛在黑夜中亮得驚人。
「仙兒,你快跑!」
「跑啊!」
陳四爺被壞了好事,氣得想殺人。
「哪來的醜八怪,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我沒有跑,只是站在那,定定地看著沈正卿。
28
撕扯中他的面巾早已被扯下,露出極為猙獰可怖的一張臉。
陳四爺和他手下,拳頭如同雨點般落在沈正卿身上。
他痛得身子縮成一團,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仙兒!你跑啊!」
我不明白。
我替宋家人當牛做馬十年,宋母想賣我去妓院換錢。
而沈正卿當初掉進陷阱,我只是在樹邊隨手扯了一根籐蔓丟給他。
僅此而已。
舉手之勞,他也用一筐金銀花酬謝過我了。
可現在,他在做甚麼?
為了救我,要搭上自己的小命?
世上還有這種傻子。
世上,竟然有這種傻子!!!
陳四爺死活甩不開沈正卿,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他掏出匕首,眼神陰鷙。
「老子這就送你去見閻王!」
我走上前,朝他們輕吹了一口氣。
陳四爺猙獰的臉,沈正卿堅毅的眼神,都在空中定格。
我輕輕撫摸上沈正卿坑坑窪窪的臉。
「睡吧,你很困了。」
沈正卿掙紮幾下,很快就閉上了眼。
我把匕首塞進陳四爺懷中,又扯過宋母拉到他身前。
「這就是黃仙兒,還不快帶著人去交差?」
29
鎮裡發生了一件特別離奇的事。
張員外照例去鎮上最大的青樓,百花樓尋花問柳。
老鴇興沖沖告訴他,晚上樓裡來了一個新的姑娘,才十八歲。
這姑娘不但美豔婀娜,還是個黃花大閨女。
張員外一下就來了興致。
付給老鴇五百兩銀子的開苞錢後,便興沖沖進了老鴇準備好的廂房。
春風一度後,張員外睜開眼,發現皮光肉滑的大閨女,成了皺巴巴的老太婆。
聽說,當場就給張員外嚇到不能人事。
張員外氣到發狂,派人砸了百花樓。
說來也巧,這一日宋清書剛好去鎮裡和幾個同窗相聚。
幾人被這熱鬧吸引,站在百花樓下觀看。
恰好此時,宋母被人推搡著出了百花樓。
宋清書的同窗揉了揉眼睛,大喊一聲。
「這不是宋舉人的母親嗎?!」
宋母到底年紀大了,被人按在牀榻上折騰一整晚,第二天人都是蒙的。
看到兒子,她當即不管不顧哭出了聲。
「兒啊!快來救我!」
「為娘被歹徒給糟蹋了!」
「我不想活啦!」
喊到這,宋母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撲上去揪住張員外的頭髮,兩人撕扯成一團。
宋清書接受不了未來岳丈和自己親娘春宵一度,兩眼一翻,昏倒在地。
樓裡樓外,亂成一團,幾乎引了半個鎮子的人來看。
最後,衙門所有捕快衙役全都出動,才勉強維持住了秩序。
30
聽我繪聲繪色說完,沈秀婉嘴裡的雞腿「啪嗒」一聲掉在碗中。
「宋,宋大娘和張員外睡了一夜,會不會生孩子?」
「他們說,男人女人在屋裡待一個晚上,女人就會生孩子。」
哦,糟了……
沈正卿立刻捂住沈秀婉的耳朵,不悅地瞪我一眼。
「小孩子面前,別胡說。」
我縮了縮脖子,有些尷尬。
秀婉被打發走後,沈正卿攔住我,神情十分複雜。
「那晚,你沒和宋大娘去鎮裡?」
我睜著眼睛,一臉無辜說瞎話。
「我那天有點頭疼,很早就睡了。」
沈正卿的傷早就被我治好,早上起牀,他也應該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沒想到,他還是有些懷疑……
沈正卿沒說甚麼,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沒放在心上,等他去忙活後馬上跑去宋家聽壁角。
「嗚嗚嗚,嗚嗚嗚嗚~」
還沒翻進院牆,我就聽到了宋母的哭號聲。
嗓門真好,都哭一整天了,還沒停呢。
「我清清白白一個人,怎麼就碰上這種事!」
「嗚嗚嗚,我不想活了,死了算了!」
宋母坐在牀上,拍著大腿幹號。
宋父蹲在地上抽旱煙,滿臉痛苦。
只有宋清書坐在椅子上,一臉淡然。
「不想活了,那便去死吧。」
31
哭聲戛然而止。
宋父猛然站起身,臉色慘白如紙。
「她,她可是你娘!」
宋母獃獃地坐在牀上,懷疑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看著宋清書。
這可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嘔心瀝血養大的兒子。
「我兒,你,你剛才說甚麼?」
宋清書面無表情端起茶杯,一雙手卻在不停顫抖。
他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啞著嗓子開口。
「娘,你不是常說,為了我甚麼都願意做嗎?」
「如今宋家的恥辱,只有你的死才能洗清。」
「娘,你安心地去吧。」
宋母一怔,隨即暴跳如雷。
「你這畜生,你……」
剩下的話沒說完。
因為宋清書已經用繩子緊緊勒住了她的脖子。
宋母常年臥病在牀,身體本就比一般人虛弱。
只是此刻求生的意志戰勝了一切,她伸出手狠狠一把抓在宋清書胸口。
宋清書吃痛之下,動作一緩,竟然被宋母跑下了牀。
他又急又氣,朝宋父大喝一聲。
「爹!還不來過來幫忙!」
宋父抹了把臉,在宋母絕望又憤恨的眼神中,流著淚關上了臥房的門。
32
從宋家出來時,我有些恍惚。
人為了權勢,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那可是弒母……
宋清書真是瘋了,宋家人全都是瘋子。
第二日,宋母被欺辱後自盡的事情,就傳遍了整個鎮子。
宋清書派了不少人在街頭邨尾散步資訊。
大家都說,宋母是進城探親時,被百花樓的打手給誤抓了。
張老爺喝醉了酒,老眼昏花,看不清人才發生了這樁慘案。
怎麼看,宋家都是受害者。
現如今,宋母不堪受辱,上吊以證清白。
張員外丟了好大的臉。
在縣太爺的說和下,他賠給宋清書足足一千兩銀子。
只是,這門親事,自然就此作罷。
從張府出來後,宋清書就把自己關在書房中。
我去看他時,發現他經常對著那一堆銀子發獃,嘴裡不停喃喃自語。
「這才是人過得日子。」
「張家,果然豪富!」
張家確實豪富。
宋清書進張府時,我也跟著偷偷去看過幾眼。
亭臺樓閣,彫梁畫棟。
光是張員外待客的正房,就比幾個宋家都大。
看來,宋清書是舍不得張家這份富貴。
可事情都到這份上了,他要如何娶張小姐呢?
為了這份好奇,我決定暫時放過宋清書。
33
宋家無事可做,我有些無聊,只能每天待在家中。
待的時間越長,看沈家兄妹越礙眼。
兩人年紀輕輕,就因為臉上的疤,整日窩在家裡幹活也不出門。
尤其是秀婉這小丫頭,明明是活潑好動的性子,卻經常看著天上的白雲嘆氣。
活像個小老頭。
也罷,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給他們治治病吧。
當聽說我要治好他們的傷疤時,沈家兄妹的反應很奇怪。
沒有激動,沒有興奮,只有敷衍。
沈正卿更是直接推開我。
「仙兒,我這幾日忙得很。」
「秀婉比較空,你先給她治傷可好?」
我都被氣笑了。
合著這兩人,都以為我是哄著他們玩呢?
秀婉被我按在牀上,臉上身上糊滿了草藥時,小嘴嘟囔個不停。
「仙兒姐姐,哥哥很辛苦的。」
「每天要紮草鞋,要賣鞋,要練字,要讀書,還要幹許多許多活。」
「眼看要入秋了,地裡的活還沒幹完呢,咱們能不能先不玩治病的游戲?」
我一巴掌將她拍在牀上。
「不許亂動!」
糊完草藥,還要每日泡藥浴。
藥桶很大,既費水,又費柴火。
沈正卿雖然覺得我在瞎胡鬧,卻一句怨言都沒有。
只是每天上山砍柴,和去河邊打水的時間越來越長。
把小丫頭看得心疼不已。
行吧,就你們倆最懂事,我是唯一的惡人。
34
就這麼忙活了兩日,我突然發現隔壁的宋清書不一樣了。
舉手投足更見風雅,面目也好似秀氣了一些。
我晚上偷偷跟了他兩日,不由得對他生出了敬佩之心。
宋清書竟然花大價錢請了一個南風館的頭牌,教他如何取悅女人。
他對自己,也真是夠狠得下心。
這天宋清書早早就出了門,穿著一襲月華色的長袍,頭上戴著玉冠。
越發顯得清俊淡雅,眉目如畫。
看著他志得意滿出門,我恨不得跟出去看個究竟。
只可惜,今天是秀婉治療最為關鍵的一天。
為了給沈正卿一個驚嚇,這幾天我刻意不讓他看到秀婉的臉。
就連吃飯時,秀婉都糊著藥膏,只露出小巧的下巴。
「仙兒姐,咱們可說好了,這是我最後一天陪你治病。」
「Ţū⁶你瞧這幾天,我哥都瘦一圈了。」
「治完了我,可不許再治我哥了。」
「我哥哥怕癢,你那個藥膏敷在臉上又痛又癢,他……」
秀婉獃獃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像被人點中穴道般獃立當場。
這面銅鏡是我前幾天去鎮上,特意買的。
沈正卿家,是沒有鏡子的。
我偶然聽沈正卿說過。
秀婉被火燒傷以後,看到鏡子中的自己,當晚便發起高熱。
再後來,為了不嚇到秀婉,沈正卿就把家裡的銅鏡送人了。
這對兄妹,就這樣見不得光,半人半鬼地活著。
35
「啪!」
小丫頭掄起手臂,狠狠朝自己臉上抽了一巴掌。
力道之大,嚇了我一大跳。
清脆的巴掌聲驚動了在院裡幹活的沈正卿。
他舉著草鞋急匆匆跑來。
「怎麼了,出甚麼事情了?」
「啪嗒。」
草鞋掉落在地。
沈正卿的嘴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拳頭。
挺有趣的,我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麼生動的表情。
「秀婉,你,你的臉……」
「哥!我,我的臉!」
「秀婉,你,你好了?」
「哥,我,我好了!」
這兄妹倆好似應聲蟲附體,連話都不會說了。
我剛想調笑他們幾句,沈正卿扔掉草鞋,撲過去一把抱住秀婉。
兄妹倆抱頭痛哭,像兩只受了傷抱在一起取暖的小獸,看著讓人心酸不已。
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心底蔓延。
我慌亂得跑出門,伸出手摸上自己濕潤的眼尾。
這,是眼淚?
奇怪,明明是開心的事情,我為甚麼會哭呢?
36
「姐,你吃雞腿!」
「姐,這肉香,你吃這塊。」
「姐,你渴了嗎?我這就去給你倒水!」
秀婉忙得和蜜蜂般,一刻不停在屋裡撲騰。
她的小臉白裡透紅,眼睛是漂亮的杏眼,睫毛長翹。
笑起來時,嘴角邊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還怪可愛的。
我抿住唇,板起臉,朝她淡淡一瞥。
「剛剛是誰說來著?」
「治完了我,可不許再治我哥了。」
秀婉白皙的臉皺成包子,恨不得給自己一拳。
「我,我那是胡說的!」
「仙兒姐,從現在起你就是我親姐!」
沈正卿笑著看我們倆玩鬧,白皙細長的手指握著筷子,手背上青筋凸起。
那飯,半天沒往嘴裡送。
他,其實也很期待吧?
我拍了拍小丫頭毛茸茸的腦袋。
「好啦,這段時間要辛苦你了。」
「每天要上山砍柴,還要去河邊挑水。」
秀婉立刻挺起胸脯,一雙大眼睛中似乎要射出光來。
「我不怕辛苦!」
「為了我哥,就算,就算讓我吃屎,我也願意!」
聽到這話,我差點噴出剛喝下去的水。
得到我保證後,秀婉拉著沈正卿的手,又哭又笑。
人和人真是不太一樣。
宋清書為了權勢,可以弒母。
沈家兄妹,為了對方,可以毫不猶豫豁出自己的命。
37
「仙兒,出來洗衣服。」
「啪嗒~」
張大娘手中的木盆滾落在地,裡頭衣服鞋襪全灑了出來。
她獃獃地看著我身側的男人,似乎連呼吸都忘了。
țüₕ「神,神仙?」
我帶著沈正卿走了一路,青山邨媳婦婆子們的東西就掉了一路。
到後來,我們倆身後跟滿了人。
不怪她們有這種反應。
老實說,第一次看到沈正卿的臉,我也嚇了一大跳。
當時在京城,有第一美男子之稱的顧世子,比起沈正卿,都要遜色幾分。
更不用說這些一直在邨子裡生活的女人了。
沈正卿的臉不光俊,身上似乎自帶著一層光。
舉手投足間,有股說不出的風流氣韻。
他靜靜地站在那,千萬人中,你也只看得見他一人。
等我們洗完衣服回到家,邨裡的人已經在院門口排起了長隊。
邨長夫人排第一。
她探出頭,目不轉睛盯著沈正卿的臉狠看幾眼。
隨後,慢慢漲紅了臉。
「咳,大娘,你有甚麼事?」
被我喊醒後,邨長夫人老臉一紅。
「我,哦對,我來買草鞋!」
邨長家是青山邨最富裕的人家。
邨長夫人,自己穿的是綢布鞋,不知道草鞋買回去做甚麼用。
邨長夫人的話,提醒了身後的人。
大家蜂擁而至ṱú²,都堵在我們院裡要買草鞋。
我從來不知道青山邨有那麼多人。
秀婉遞鞋子,我收錢。
沈正卿,他直接搬著凳子,在院裡紮起了草鞋,怕屋裡囤的貨不夠賣。
38
原來靠賣草鞋,也能發財。
我看著一籮筐銅板,懷疑自己在做夢。
最後那些大嫂大娘,是被自己丈夫生拖硬拉拽走的。
為此,還有不少人差點在我們院裡打起來。
沈正卿拍了拍身上的稻草屑站起身,朝人群莞爾一笑。
「多謝各位姐姐嬸嬸抬愛,特來照顧正卿生意。」
「只是這鞋子都賣完了,過兩日再來,可好?」
無數人被這一笑擊中,一個個暈乎乎地捧著胸口,一步三回頭離去。
真是,太誇張了……
「哥,仙兒姐,咱們今天,賺了整整兩吊錢!」
一雙草鞋,才賣四文錢。
兩吊錢,我們青山邨有那麼多人?
沈正卿看穿我的疑問,笑著搖頭。
「你沒發現嗎?」
「後頭來的那些,都不是我們邨裡人。」
這一日,青山邨那個燒傷秀才變成美男子的消息,如長了翅膀一樣,吹遍整個鎮子。
家裡生意實在太忙,我都沒工夫去管宋清書的事情。
每天要幫著收拾草鞋,數錢,換銀子,藏錢。
這天我打開院門,吃驚得發現原本擁堵的人群不見了。
仔細一看,被幾個護院遠遠地攔在外頭。
門口停著一輛極為奢華的馬車,車邊站著兩個眉清目秀的丫鬟。
見我出門,領頭的高個子丫鬟抬起下巴,十分倨傲地睨我一眼。
「沈正卿呢,讓他出來。」
這丫鬟,我在張府見過。
所以馬車裡,是張家小姐,張蔓娘。
39
沈正卿聽到動靜,怕我吃虧,疾步走出院門。
見慣了大場面的丫鬟,表現得和邨裡媳婦們差不多。
目瞪口獃,眼神迷離,臉色酡紅。
不一會,馬車簾子掀開,露出一張一樣表情的臉。
主僕幾人,看沈正卿看獃了。
我一連問了好幾聲,都沒人理我。
張蔓娘長得挺秀氣的,眉眼細長,瓜子臉蛋。
只是顴骨有些高,嘴唇偏薄,看著就帶了幾分刻薄。
見到沈正卿,這刻薄也化作柔情。
她夾著嗓子開口,聲音甜膩得像在喉嚨裡灌了一大碗蜜。
「聽聞沈公子手藝出眾,妾今天是來買鞋的。」
最後,張蔓娘紅著臉朝沈正卿手裡塞了一大個金元寶,戀戀不舍帶著人走了。
邨裡人都在遠處聚著,不時傳來竊竊私語聲。
我隨意一瞥,便看到了人群中的宋清書。
眉眼陰沉,眼神中全是嫉恨。
沈正卿一露面,他這段時間的苦心經營,就像一盤散沙。
風一吹,散落滿地。
當宋清書再一次出門約見張蔓娘時,我跟著他出了門。
「嘔,這燻香味道太嗆人了,快撤了吧。」
茶館包房內,張蔓娘剛走進房間,就捂住帕子幹嘔。
我瞥她一眼,忍不住又瞥了一眼。
張蔓娘這是,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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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甚麼!」
宋清書憤怒地站起身,氣急敗壞瞪著張蔓娘。
「你,我們都已經,你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
張蔓娘懶懶地靠在椅子上,連眼皮都沒抬。
「怎麼,做了你女人,就非得嫁給你嗎?」
宋清書深吸幾口氣,恨得眼珠子都紅了。
「你不嫁我,想嫁誰?」
「沈正卿只是一個區區秀才!」
說到沈正卿,張蔓娘神情都變了。
眼含春水,面若桃花。
「他今年好像才二十?」
「他已經是秀才了,多考幾次,總能考個舉人的。」
「只要他想念書,張家可以供他一輩子。」
宋清書猶如困獸,做著最後的掙紮。
「可沈正卿他,他已經有了家室。」
「撲哧~」
張蔓娘捂著帕子,笑得花枝亂顫。
笑完,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首飾。
「一個死人,拿甚麼和我爭?」
我有些無語。
我好好站在這裡,憑甚麼說我已經死了?
宋清書還欲再說甚麼,被張蔓娘不耐煩地打斷。
「好了,你一個大男人,別婆婆媽媽的。」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要是讓我知道你在沈正卿面前胡說八道,壞了我的好事……」
兩人鬧得不歡而散。
張蔓娘走後,宋清書一個人在屋裡坐了很久。
按照我對他的了解,他會找機會對沈正卿動手。
而張蔓娘,則是想派人弄死我。
我嘆口氣,覺得人很累。
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這兩人,索性一並料理了吧。
自從上次事情以後,我已經發現,宋家保家仙的身份,再也不能禁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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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書和張蔓娘不愧是相好的,兩人果然心有靈犀。
想的方法,都大同小異。
「仙兒,以前的事情,是我對不住你。」
「現在看你和沈兄過得這麼好,我就放心了。」
「我聽聞仙青山上有座寺廟,裡面的景色特別好,想邀請你和沈兄一起去玩幾日。」
「沈兄身體恢複,也應該準備科考了吧?」
宋清書態度極為誠懇,看著一心想要同我們交好。
仙青山除了寺廟聞名,那兒的山匪,也十分出名。
第二日,張府管家親自上門,給我遞了帖子。
說張家小姐對我一見如故,想約我去仙青山同游。
這麼想找死,那我就成全他們吧。
這一日出門,我刻意甩開沈正卿和秀婉。
宋清書和張蔓娘,找ƭû⁶了同一撥山匪,差點沒把山匪頭子樂死。
幹一次活,收兩次錢。
為了親眼見證我和沈正卿的死亡,宋清書和張蔓娘都僱了馬車,遠遠地墜在後頭。
要是他們沒來,我下手也沒那麼容易。
這應該就叫作,天作孽,猶可活。
自作孽,不可活吧。
我朝山匪頭子招招手,指著一前一後兩輛馬車。
「還不快去,你們要找的人,就在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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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仙青山發生了一樁駭人聽聞的慘案。
張家小姐和宋舉人進山幽會,結果被山匪截殺。
聽說張小姐死的時候,肚子裡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張員外震怒, 花高價請了一批江湖殺手,連夜剿殺山匪。
宋清書死的時候,我還有些惆悵。
本來宋家這仇, 想留著慢慢報的。
鈍刀子割肉, 才更疼呢。
如今這死法, 便宜宋清書了。
張家聽到張蔓娘懷孕的消息, 氣得要瘋。
張員外恨宋清書毀了女兒名節, 滿腔怒火無處發洩, 最後全數都落在宋父身上。
他做了一個局,引得宋父去賭場, 輸得傾家蕩產。
不但賠光銀子, 連田宅院子都給賣了。
最後,宋父實在還不出銀子,賭場的人打斷了他一只手,一條腿。
邨裡人看他可憐,讓他住在邨頭的土地廟中。
每次賭場的人來收債, 宋家外頭都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眾人看得唏噓不已, 滿目同情。
「宋家這才起來多久啊,嘖嘖嘖, 可憐。」
「哎, 那宋老頭一臉衰相, 我就知道他沒這個命。」
「宋家那風水也不行,那地方每次經過, 都陰風陣陣的!」
原本圍著宋家拍馬屁的人,如今都成了預言家。
我看著口沫橫飛的朱大娘, 想起之前,就是她誇宋清書誇得最厲害。
如今說宋清書一臉短命相的, 也是她。
人, 可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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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秀婉站在我身邊, 聽得如癡如醉。
回家後, 她有些憂心忡忡。
「哥哥,要不你別去考舉人了吧?」
「你看宋家,要是不中舉, 可能都沒後面的事。」
我伸出手拍了拍她的頭。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沈家絕不會變成宋家。」
沈正卿意味深長瞥我一眼, 很快垂下眼眸, 假裝無事發生。
夜晚,沈秀婉年紀小,已經早早睡下。
我一個人搬著椅子,躺在院子裡看星星。
保家仙已經做夠了, 但是沈家人不錯。
保不住沈家,保沈正卿和沈秀婉一世榮華,還是沒甚麼問題的。
「仙兒,我打算帶著秀婉搬去省城住。」
「那兒, 有更好的書院。」
「你,你可願和我們同去?」
沈正卿站在夜色中,比那月色還要惑人幾分。
我仰頭看著他忐忑不安的鳳眼,倏然一笑。
「願意的。」
歲月漫長, 有人能陪我同行一段路,也是幸事。
我很開心,這人是沈正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