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泄漏那天,我是唯一没及时撤出的人。
警报响起后,我不慌不忙地钻进了一个紧急冬眠舱。
在可控核聚变技术普及的年代,这只不过是一次小事故。
不出三天,救援人员应该就能把我救出去。
冰冷的液体迅速充满了舱体,没过了我的嘴巴、鼻子和眼睛,钻入我的肺中,填满每一个肺泡。
尽管冬眠技术已经很成熟,但这种刺骨的冷实在让人难受。
终于,百骸都溶于冷冻液后,安眠剂起作用了,我陷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梦。
被唤醒时,这种痛苦又逆向来了一遍,体内每个细胞都在复苏中胀到爆。
强烈的撕裂感结束后,我恢复了视力,只见一双野兽的眼睛,幽幽闪着荧光。
一个浑身长着凌乱毛发、脸上肮脏、有一对白色耳朵的人形生物,正隔着玻璃盯着我。
1
野人半蹲着,两只上臂拄在地上,身上套着树皮编缀而成的「衣服」。
从形体判断,这是一名雌性生物。
冬眠液排干后,救生舱的舱门自动弹开,响动把那个野人吓得猛地向后一跳,口里呼喝有声。
我受惊吓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那个野人,但我昏昏沉沉,上半身不由自主地跌出冬眠舱。
按理说,解冻流程应该至少有三名医护人员在场,至少也应该是 AI 医护。
为什么眼前只有这么一个怪物?
那个野人见我一时间无法自理,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
它好奇地捧起我的手臂,用鼻子闻了闻。
那双上肢力气大得惊人,而且上面长满了长长的汗毛。
所幸野人对我并没有太大的敌意,只是把我拖出了救生舱,平放在地面。
我剧烈地咳嗽了一番,将肺泡中的冬眠液都呛了出来,终于恢复了自主呼吸。
「谢谢!」我下意识地对野人说,然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此时的我竟然身处一个山洞之中。
冬眠舱大半截都埋在泥土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山洞里四处可见纵横交错的树根,其中一根硕大的树根,正好把舱室顶出了泥土。
借着冬眠舱自带的灯光,我注意到山洞之外似乎还连着山洞,连绵不绝。
核泄漏,我忽然想起了自己钻进逃生冬眠舱的原因。
如果没有任何措施就这样暴露在核废料中,我剩下的生命将不到一周。
于是我赶紧在舱门外拉开一个置物盒,取出一个微型盖革计数器。
幸好,数据显示附近的核辐射远低于危害值。
野人好奇地打量起了冬眠舱,在凭空亮起的控制屏上按来按去。
由于采用的是可控核聚变,冬眠舱的理论维生极限高达三十年。
除了沾满泥土,舱体外表并没有什么损坏,所有的控制面板和指引灯仍在正常工作。
那意味着,我失去意识的时间最多不过三十年。
可是,核泄漏前,我明明在海边,现在怎么会出现在山洞里?
难道主反应堆已经烧穿了地幔,把我带到了地底下?
可海底又哪来这么多树根?
渐渐恢复力气后,我感到了那种长达几十年的强烈饥饿感。
我想起冬眠舱的底部一般会囤有食物,于是在控制面板上按了按,一个抽屉弹了出来。
野人又吓了一跳,我示意它别害怕,从抽屉里拿起一袋能量棒,撕开了包装,抽出一根递了过去。
野人接过那根又黑又粗的大巧克力,鄙夷地嗅了嗅。
我自己也抽出一根,放入口中大嚼起来。
能量棒并不好吃,据说设计者有意为之,为了防止驻守人员没事偷吃。
但我又饿又冷,浑身打摆子似的发抖,一口气吃了四五根。
然后我注意到野人正看着我,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示意它快吃。
野人瞪大了眼睛,仿佛很生气。
它指了指黑褐色的能量棒,又指了指自己的尻部。
我愣了一会儿,很快明白过来,不禁哑然失笑。
以它的智商,一定以为我在吃自己的排泄物,还吃得如此津津有味。
「吃的,」我向它打着手势,「可以吃。」
它先是伸出舌头咂摸了一下,再小心地咬下一口,眼中露出欣喜之色。
三两口吃完后,它又盯上了我手中的银色包装袋。
我大方地递给它,它一把抢去,像一个护食的狗子。
仿佛怕我再抢走,它又把包装袋往怀里塞。
为了感激野人事实上解冻了我,我又从抽屉中拿出几包,一并递给它。
它发出一串悦耳的音节,欣喜地接过,一股脑地塞入怀中。
由于塞得太满,野人从「衣兜」的底部抽出一件东西,看了看,又随手扔掉。
那是,一本书?
我拾起来一看,果然是一本由羊皮缝缀起来的书。
书页中绘制着简陋的图案,都是千奇百怪的动物。
旁边还写着弯弯曲曲的文字,似篆非篆。
翻到底部,我发现那其实是封面,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看着很眼熟。
我仔细辨认了一番,赫然是《山海经》。
2
文字是文明的标志。
她既然随身带着书本,就不是怪物,而是智慧的类人科属了。
我扒开泥土,从冬眠舱的后方找出一盏应急灯。
打开之后,整个山洞被照得雪亮。
女野人似乎被我手里的亮光吓坏了,缩成一团,退在角落里,浑身瑟瑟发抖,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别怕,这是灯!」我和颜悦色地说着,把开关关上,洞里又恢复了昏暗。
她渐渐放松了警惕,试探着靠近我。
我把应急灯展示给她看,又打开了开关,山洞再次被照亮。
这一次,她不再害怕了,只是对灯仍有种畏惧。
在灯光的照射下,我看清了她的面貌。
除了半直立行走,体毛比较旺盛之外,她大体上和人类没有多大的区别。
五官也很立体,非但比一般的灵长类动物标致,甚至还有种混血的感觉。
而且她的第二性征也比较明显,简单地说,上围非常健美,在树皮衣服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由于身上满是泥污,使她看起来很黑,但她的皮肤其实更接近白色。
总体而言,她是一个长得很好看而且身材非常好的女野人。
还有,她的耳朵上缘很尖,覆盖着一层白色的毛。
我忽然想起《山海经》里记载过一种生物:
「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在书里翻了翻,果然发现了一段类似的配图文字。
难道,她是狌狌?
想到她有可能不是人类,我很是沮丧。
「这是哪里来的?」我也不管她是否能听懂,大声问道。
她仿佛被我的粗鲁惹恼了,朝我龇了龇牙,可以看到,她的犬齿非常锋利。
如果真和她对打,我可能撑不过半分钟。
于是我改换了绥靖的方式,在抽屉里翻找出一瓶液体饮料,拧开盖子,自己喝了一口,再递给她。
她小心翼翼地尝了口,瞳孔立刻迅速地缩小,忍不住发出一声清啸。
没有哪种动物能抵挡全糖快乐水的诱惑。
「我,陈澍,」我拍拍自己的前胸,「你呢?」
她不解地望着我,却不舍得放下手里的快乐水。
「陈澍,我,陈澍。」
终于,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放下快乐水,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类似用喉音发出的「幸」字。
「太好了,你叫幸,我叫澍!」
「叙!」她艰难地学着我发音。
好不容易迈出了第一步,我又举起那本书,诚恳地问:「这本书,哪里来的?」
只要找到能读出书的人,应该就可以直接交流了,至少,还能通过文字交流。
她脸上又露出那种刚见到应急灯时的惊惧之色,犹豫了很久,才胡乱向身后一指。
「快,带我去!」我朝她虚指的方向走动了几步。
幸明白了我的意图,但丝毫没有要带我去的意思,好像在害怕什么。
是危险的味道。
这倒提醒了我,于是我又扒开泥土,从逃生舱侧边打开一个盒盖,取出一把电击枪。
驻扎前我接受过武器训练,很快,我用自己的生物基因和枪匹配上,对着一截树根开了一枪。
一道耀眼的电弧激射而出,小腿粗细的树根应声而断。
幸惊得咧了一下嘴,如同原始人见到现代航天器一般。
果然,灵长类都有着崇尚武力的天性,她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双手相扣,贴紧额头,向我行了一个古怪的礼。
我感到一阵不适,刚才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好感似乎正在消散。
于是我把手枪插在后腰,把盖格计数器戴在腕上,再次拿起两瓶快乐水,塞进幸的手中。
「请你,带我去找这本书的主人。」
她舔了舔嘴唇,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带着我朝山洞外走去。
我举着应急灯,吃力地跟在她身后。
山洞里的路非常崎岖,我手脚并用,仍然跟不上幸的步伐。
走到一个大深坑前时,幸向岩壁上一蹿,抓住一截截裸露的树根,敏捷地荡了过去。
我立时犯了难,被阻在了坑前。
幸荡了回来,略带鄙夷地瞥了我一眼,忽然抱起我,也不管我愿不愿意,飞身跳了出去。
下面的坑深不见底,而且一个连着一个,我吓得紧紧搂住了她的脖子,看着岩壁飞快地从身边掠过。
终于,幸停了下来,落在了实地。
我老脸一红,松开手,也站在了地上,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出口处。
洞口外面一片苍翠,我竟然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上。
眼前山峦起伏,不知名的三头巨鸟在云中飞行,高声鸣叫着。
几道白练从云中跌落,坠入远处的山涧。
树丛中隐约可见各种动物,每一个都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
一匹形似斑马的动物,头是白色的,身上斑纹并非黑质白章,而是如同老虎的斑纹,身后还拖着一条鲜艳的大红色尾巴。
它面相很友善,看到我们出现在洞口,好奇地跑来。
忽然,一只长毛巨豹猛地从林子里跳出来,扑中了那匹虎纹斑马,一口咬断了它的脖子。
巨豹足有三米高,毛色鲜亮,头上长着一只独角,嘴边伸出了两只剑齿,但是长齿的方向却是横向。
更为诡异的是,它有六条腿和五条尾巴。
咬死斑马后,巨豹发出一声巨吼,声音如同巨石滚入山谷。
它仰头嗅了嗅空气,转过身来,双眼盯着我们,张开血盆巨口,三排如同绞碎机一样的牙齿闪着不祥的寒光。
3
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在巨兽的死亡凝视之下,我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人生。
博士毕业后,我拿到了京电株式会社的 offer,驻守东京湾的总反应堆。
没办法,博士遍地的年代,能找到工作就不错了,我不挑。
当年福岛事件之后,倭国一蹶不振,东电也很快宣布破产,经过重组后成立了新的京电。
为了消弭福岛泄漏的影响,京电采纳了俄罗斯科学家的建议,在福岛用氢弹对核废料进行了中和。
但这个亡羊补牢的举措在十年后被证明是画蛇添足,因为可控核聚变技术得到了突破性发展并很快普及。
又用了 50 年,取代了 75% 的传统能源。
不仅是交通工具和生产工具,就连家用电器和手持终端都用上了核电。
和以前不同的是,用户端的核能源装置更接近于接收器,通过与主反应堆的连接获取无限的能量。
能源科技爆炸让生产力又发生了巨变,理论上而言,地球上的生产资料和食物已经够全人类挥霍一两个世纪了。
只不过,那些资料大部分集中在少数几个财阀手中,90% 的财富被不到 5% 的人掌握着。
人类的贫富差距从未如此悬殊过,很多国家的底层人民仍然在生存线上挣扎。
AI 取代了绝大多数人的工作,没有工作,没有社会福利,大部分人活得不如蝼蚁,只能拾取上层建筑冗余的废料苟延残喘。
据说有产者还在不断升级程序,今后的生活废料将充分回收,只会越来越少。
所以我能找到工作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即便为了进入臭名昭著的京电,也需要和几千人竞争厮杀后得来。
位于京东湾的主反应堆只是一个二级反应堆,由于倭国经济的没落,有钱人也逐渐搬离。
所以我每天要做的事情非常少,只是一些 AI 无法自行修复的小问题,比如手动重启之类的活儿。
核泄漏警报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摸鱼创作小说。
我的工科学识告诉我,只要不发生融堆,所谓的警报一般都是误报。
而在当前技术下,融堆发生的概率比小行星撞上地球的概率还低。
外围的十几个同事早就撤离了,只有我被困在了坚固的防护罩之内。
如果不想失业,严格遵守安全守则是我的唯一选择。
所以即使有一千万个不愿意,我还是钻进了冬眠救援舱。
按照常规排查事故的流程,少则 24 小时,多则 3 天,救援人员就能把我放出去。
可是我想破了头,也想不通为什么会从东京湾跑到这个遍地是异兽的崇山峻岭之中。
难道主反应堆真的炸了,把救生舱炸飞到了爪哇国?
还是地球被哪颗不长眼的小行星给创了?
忽然,我想起盖格计数器上还有全球定位的功能,百忙之中抽空一瞟,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根据坐标位置,我仍然在京东湾的中心,只是海拔被拔高了三千米。
4
不对,我有电击枪,为什么要怕一只只是看起来很凶的野兽呢?
我连忙伸手向后腰摸去,不料却摸了个空。
电击枪不知何时已经丢失了。
这下糟了,旁边的幸看起来虽然很能打,但只要是肉体凡胎,都架不住巨豹轻轻一拍。
我下意识地向山洞退去,还不忘拉了一下幸。
谁知她压根没想跑,反而弓着身子,向前移动了几步。
巨豹轻轻一跃,蹿出二十来米,再一弹,已经落在我们的跟前,激起一片尘土。
带着一股腥风,豹口已经悬在我的头顶,感情看我个头大,要先拿我打个牙祭。
我看着它嘴里一层一层密密匝匝的牙齿,一直延伸进了喉咙深处,不禁头皮发麻。
但死到临头,又不免生出一股豪气,心想,我能多拖住它几秒钟,幸就多了一分逃走的机会。
于是我一把推开幸,对着豹子大喝一声:「来啊,我不怕你!」
谁知幸忽然高高地跃起,轻轻巧巧地落在巨豹的肩上,伸手在它头顶一拍。
巨豹竟然将身一侧,卧倒在地上,伸长了脸颊与幸的脸亲昵厮磨。
幸伸手在它下颌处轻挠了几下,巨豹索性翻过身来,肚皮朝上,任由幸在柔软的腹部上面翻腾。
呃,这个画风,就跟逗猫似的。
感情巨豹是她家养的啊。
幸和豹子嬉闹了一会儿,跳下来,走到我身边,巨豹也翻身站起,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大概是刚才临终前的英雄气概打动了幸,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赞许有加。
幸招招手,那只大猫俯下身子,将头凑近了我。
它的头颅足有推土机那么大,咬合力应该轻松碾碎两三头牛。
我摸鱼写作的时候也翻过几次《山海经》,如果没记错的话,这玩意儿叫狰。
幸拉着我的手,放在巨狰潮湿的鼻尖上摩擦,算是解除了敌我认证,那大猫看着我的眼神终于不再像看食物那样了。
「凯伊咯!」幸叫道,那大猫腾地站起身,抖了抖身子。
幸又是一跃而上,骑在狰背上,向我招招手。
好家伙,我连马都没骑过呢。我手忙脚乱地拽着狰毛,向上爬去。
这个动作惹得它不高兴,回过头来对我低吼一声。
幸见我委实爬不上去,又翻身跳下,挟着我跃上狰背。
她俯身趴在肩脊处,双手插在皮毛下方,见我仍坐得端端正正,又回身一拉,让我趴在她身后,双手环抱住她的腰身。
别说,她的腰肢非常柔软,与她原始人的粗粝造型形成了鲜明对比。
待我坐稳后,幸伸手拍拍巨狰,高呼一声。
巨狰毫无征兆地原地拔起,朝着云深的山涧里直扑而下。
「啊!」我大喊起来。这可比激流勇进刺激百倍。
山脊如刀锋般陡峭,那狰专挑山势险要的地方跳跃,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我看了一会儿就晕了,索性紧闭双眼,紧紧地伏在幸的背上。
不知道腾挪跳跃了多久,巨狰终于停了下来。
我兀自不敢睁开眼睛,像只负鼠一样紧紧搂住幸,任由她背着我跳落在地上。
幸见我仍不撒手,用力掰开,再轻轻将我推开,我这才睁开双眼。
这里位于一片盆地中央,不远处有一些行动缓慢的异兽正在吃草和树叶。
有的长得像九尾羊,眼睛却长在背上。
有顶着巨大的牛头,腿下面却不是蹄子,而是类似于人的脚。
一些狌狌在旁边驱赶着它们往水草更丰美的地方移动,很明显,这是在驯养家畜。
远处还依稀可见正在采摘果实的狌狌们。
还没看完全景,我就被一阵吵闹声打断了。
只见身边不知何时围上来十几名男性的狌狌,或蹲或立,对我高呼低叫着。
站立者中有一名长者,似乎是他们的首领。幸走上前,叫了一声 Papa,然后和他说起了话。
这个词不用翻译,我也知道是爸爸的意思,原来,幸还是酋长之女。
酋长听完幸的话,挥了挥手,那些对我带着莫大的敌意的男狌狌终于不再呱噪。
几名女狌狌半蹲着上前,好奇地打量我的衣服,胆子大的也像幸那样,捧着我的手臂嗅了起来。
她们身上挂着动物骨骼和牙齿磨制而成的坠饰,有的脸上还涂着油彩。
一群幼年狌狌兴奋地围着幸,从她手中分取能量棒。
看着他们欢快的模样,竟然很有见到桃花源的意味。
我想起怀里的《山海经》,于是取了出来,向酋长问道:「这本书,是你的吗?」
酋长见到书,吃了一惊,他略带恼怒地望了一眼幸,然后对我说了两个字:
「非……也……」
5
地理坐标位于京东湾的狌狌酋长居然会讲中文,我大为震撼。
而且听口音,还是中原人氏。
「那么,它是哪里来的?」
「此经原属天人。」酋长伸出手,指向空中。
「天人是什么人?现在是哪一年?」我急道。
比起听神话故事,我更担心听到现在属于先秦年间。
可酋长讲中文还掉文的样子,真让我感觉穿越回了过去。
「且随我来。」酋长道,又伸手指了指幸,示意同去。
走进山洞前,幸燃起了一支火把,看来他们已经进入了刀耕火种的时代。
这个山洞非常深邃,直走了数百米,又进入了一个高大的洞穴内。
四壁是光滑的石头,上面画满了用高岭石和赤铁矿石绘制的岩画。
看起来,这里记载着狌狌的历史事迹。
我大致扫了一眼,就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
最初的岩画画风非常写实,颜色也比较丰富,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画风却越变越简单,颜色也越来越单一。
到了年代最新的几幅画,线条已经变得十分稚拙,似乎连绘画技艺也失传了。
而且最初的岩画上配的是看不懂的表音文字和数字,到后面慢慢演化成了象形文字,也就是《山海经》上的仿篆。
酋长在一幅最高的岩画处停了下来,让幸举高了火把,用生硬的半文半白的语言讲述起来。
这是一幅描述创世纪的画作。
即使没有酋长的讲解,我也能很清晰地读懂画者的意思。
在一团耀眼的光芒下,神降临在了这颗星球上。
画作中的神非常抽象,但,这一点明确无误。
神创造了山川河流,创造了万物生灵。
这片土地上的物种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
同样的,神还创造了天人。
「他们就是天人?」我不解地指着一群排列成矩阵的人形。
「然,」酋长言简意赅,「彼亦自称为人。」
「他们是人,那你们是什么?」
「我等虫类不配为人,按《山海经》,宜称狌狌。」
果然,他们就是狌狌。
可是,画面之中的「人」看起来着实诡异。
他们没有头,胸口乳头的位置长着两只眼睛,肚皮上长着嘴巴。
所有的「人」都恭敬地朝着一个「王」。
而那个王,同样奇奇怪怪,没有脑袋,一手持利斧,一手持巨盾。
这个形象,和我当年在网络上看到的「刑天」不能说很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6
「这个天人,难道不是刑天吗?」我忍不住问了出来。
「何谓刑天?」酋长不解道。
「《山海经》里的刑天啊。」
我甚至能背出那段:「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酋长茫然地摇摇头,看来是真不知道,于是我不再纠结,请他继续讲下去。
天人们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他们按照神的指示建造了巨型建筑,供奉神灵。
起初他们并不以动物为食,而是从神那里获取餐食。
在王的带领下,天人们驾着钢铁巨兽和空中铁鸟四处出征,足迹遍布了几大洲。
为什么我知道是几大洲呢,因为那些洲,非常接近世界地图的形状。
各大洲的统治物种与天人并不一样,有的长着两三颗头颅,有的脖子以下长着八爪鱼的身体。
岩画中的天人手上放出白色的光芒,可以瞬间消灭敌人。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幸看到我手中的应急灯时会产生恐惧,她一定将灯光当成了某种武器。
连年征战后,有头族终于被无头族消灭殆尽。
征战也耗尽了神赐予的粮食,天人们不会耕作,开始以动物为食。
钢铁巨兽和铁鸟也再没出现在岩画中。
而会耕作的狌狌被他们当作奴隶驱策,因而幸存了下来。
他们豢养各种大型动物,采摘新鲜果蔬,定时献祭。
恐怕不止于此,我心道,因为关于狌狌的描述里还有一句,「食之善走」。
也就是说,狌狌本身也在天人们食物链上。
果然,后面的画作证实了我的猜测,狌狌自身也要被当作祭品,献给天人们享用。
「余昔年亦曾作牺牲献于天人,彼见余聪颖,仅驱余行劳役。耳濡目染,乃习得天人文字。」
原来酋长是从天人那里学习的汉语,那么,说不定我也能在天人那里找到工作。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就被我掐灭了,天人应该只会将我当作一个异化的狌狌吃掉。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最后一幅岩画之前。
这时的画面已经不是那么清晰了,似乎并不是记载着故事,而是一个启示。
一个身穿黄衣的人形踏着五彩祥云从天而降,天人们都背负着双手。
最后,神出现了。
看得出来,这时的神是一个巨大的形象,曾被具象地描绘出来,但是不知被谁涂抹掉了。
神的手上举着一本书,得到这本书的人,将成为新的领主。
画面自此中断。
酋长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我被看得心里发毛,也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身上穿着黄色的制服,难道,我是启示中的那个黄衣人,所以酋长才对我这么客气?
ṱũ̂₋可我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从颜料风化的程度来看,最后的岩画恐怕也有数百年的历史了。
「这本书,不会就是《山海经》吧?」我好奇地问道。
「无从知晓。」酋长摇摇头。
「那这本经从哪里来的?」
「余困于天人处十数载,廿年前始得脱。临行藏此书,顺激流而出,族人奉余为首。女幸诞后徙居此地,已十七载矣。」
原来幸今年十七了。
「此间壁画,是狌狌族所绘吗?」我也被他带得掉起了文。
「非也,岩绘乃天书。」
天人画的?他们为什么要用这么原始的方式来记录历史?
联想到这些画画功的没落,我似乎能理解个中缘由,旋即又想起一个重要问题。
「创世纪的这幅画,画于何年?」我指着第一幅画问道,因为上面的文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所谓的创世纪,一定发生在我冬眠之后。
「神历元年,迄今……」
我屏气凝息,一边思索着地球这几百年来经历了什么。
「迄今一万三千五百岁也。」
7
厚礼蟹!
我竟然在冬眠舱中待了一万多年!
所以地貌、物种才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同时,我不禁感慨于文言文果然是世上最洗练的文字。
几千年也好,上万年也好,在保存历史信息方面,再次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等等,有什么不对劲?
我猛地想起,冬眠舱的维生时间只有三十年,那么这一万多年的沧海桑田是怎么幸存下来的?
甚至连肥宅快乐水中的气还没跑光!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维生系统采用的可控核聚变能源,依靠的是主反应堆无线传输的能源。
如果电击枪和控制面板还能用,那意味着冬眠舱的位置,仍在主反应堆的辐射范围之内。
以及最最关键的,计数器上的坐标要依靠卫星定位,那么,此时卫星必然还在地球轨道上运行。
一系列的疑问纷至沓来,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忽然,洞外传来一声号角,声音尖锐而凄厉。
酋长和幸听到这个声音,脸色不由大变。
「何事如此惊慌?」我问道。
「天使将至!」酋长声音中竟有十分的恐惧。
能给狌狌带来如此恐惧的天使,必然是天人了,我倒有心瞧瞧这些刑天到底是何方神圣。
「Papa,」幸的声音也在颤抖,「多洗马修喀?」
其实从狌狌们的对话中,我已分辨出他们使用的语言非常接近于倭语,只是音调上有很大差异。
而常年驻守在京电总部的我,自然也能听懂一些。
幸在问父亲该怎么办。
「纳尼?」我问道。
酋长长叹一声,向我述说了缘由。
今天,正是狌狌向天人们献祭之日。
虽然他们挑的栖息地远离天人,并非直接在他们鼻息之下被奴役,但只要被天人盯上了,定期的祭品一件也不能少。
天人每次索要的动物不但越来越多,上次临走前,还要求将幸也一并献祭。
而酋长不忍将女儿送入虎口,连哄带骗让她躲入远处的山洞中,以逃过劫难。
却不料误打误撞,幸解冻了我的冬眠舱。
谁知道她的坐骑巨狰偷出于柙,竟然觅到主人,又将她带了回来。
幸和酋长争执了起来,大意是她不该独自逃走,让父亲和族人陷于绝境。
因为常有其他被奴役的部族因为献祭不足而被全体灭族的消息。
她非常决绝地向父亲表明心迹,自己愿意前往天人的国度。
毕竟,此行未必一定丧命,父ƭũ₈亲不也从天国全身而退了吗?
这边父女还未争出个子丑寅卯,凄厉的号角声再次吹响,而且声音急促,一次比一次响。
「幸,」我踌躇道,「我觉得你应该听你父亲的话。」
幸望了我一眼,挣脱酋长之手,头也不回地朝洞外奔去。
酋长若有所感地也望了我一眼,郑重地把《山海经》放在我手中,紧随其后,也追了出去。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也跟着火把的方向追了上去,只是对洞内不熟,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山洞纵横交错,我迷了路,足足绕了半个小时才找到出口。
等我走到洞口时,发现天人已经开始盘点祭品了。
一头头肥硕的异兽正排着队,被狌狌们赶往寨门口。
巨大的长着牛头的狡,背上背着厚厚的脂肪层,宛如平放的驼峰。
鲜红色的九尾羊,或者叫猼訑,每条尾巴都粗如象鼻。
远远看去,就像巨大的回转寿司,被传送给天人们尚飨。
队伍的末尾,幸正凛然不惧地向前走去。
和她走在一起的,还有几名年轻的人牲,不,狌狌牲。
他们的命运,是变成牺牲祭品,任人宰割。
我悄悄摸到一头白色的异兽身旁,贴着它走向寨门。
在它跨出寨门的一霎间,我找了个隐蔽之处躲了起来。
透过藩篱的缝隙,我四下搜寻,想看看天人究竟长成什么样。
在巨兽队伍的前列,我看到了两排天人。
他们身形魁伟,没有明显的头部,胸前的两只眼睛炯炯发亮。
数吨重的Ťú⁺巨兽,在他们手中直如毛绒玩偶,被拖进随行的大车中。
看清天人那一瞬间,我彻底惊呆了。
怎么没人告诉我,天人,其实是机器人!
8
福岛事件后,国际形势高度紧张,有些国家开发了人形战争机器人。
就是那种以波士顿机器人为原型的,武力强大的两腿杀人机器。
它们双手可以装配各种武器和工具,庞大的身躯可以携带大量的弹药。
头部对于这种机器人来说,确实属于鸡肋,因为那样等同于给了敌人一个靶子。
如果天人是杀人机器,那么所谓的神难道是,天网?
我心里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按照这种推论,神,极有可能是觉醒的人工智能。
这就是为何在岩画中,神的形象一直很模糊抽象的原因。
可是人工智能也好,机器人也好,为什么会需要牺牲贡品呢?
狌狌给不了我答案,这样的原始智慧生物,绝对理解不了人工智能是什么。
而我的处境将更加危险。
因为人工智能一旦统治世界,必然要消灭所有的人类。
即使人类可能已经灭绝了一万年以上。
难道隔了一百多个世纪,AI 仍是人类文明最大的敌人?
我心绪如麻,我只不过是个驻守电厂的摸鱼工程师,哪晓得一觉醒来就要面对天翻地覆的变化。
眼见队尾的幸越来越近,她是我在这个星球上唯一认识的智慧生物,如果她也死了,那我又该何去何从?
正好一头黄白相间的狡从我身边经过,它身上像牦牛那样披着厚厚的长毛,背上还有一个折叠的大肉垫。
我一时热血上头,手脚并用地抱住狡的腿爬了上去,钻入了肉垫之下的空隙,再扯了些长毛隐藏好自己。
在长毛的掩映下,我能看见幸的举动,心下稍安。
天人清点完牺牲祭品后,也不向酋长多言,直接赶着动物队伍走了。
我注意到狌狌和爬行动物都被关在车上,而大型哺乳动物则跟着车队行进。
奇怪的是,拉车的动力却并非可控核聚变或电力,甚至不是内燃机,而是被训练作为脚力的铲齿长毛象。
长毛象的头上长着十多对黑色的眼睛,长长的身体配了八条腿,活像被拉长的蜘蛛。
它们行动速度非常快,拖着比集卡还大的车身,毫不费力。
车队一直向着高处行进,越往上走,车辙越深,雾也越来越浓。
走了一天一夜,车队中途只停下休息过两次。
第二次停下的时候,我见到路边长着巨大的莓果,先前曾看到女狌狌们采过。
于是我悄悄从狡身上溜下来,采了一些放在怀里。
趁着守卫松懈,我又摸黑走到关着幸的大车旁,轻轻拍醒她,把莓果递给她。
幸见到我,眼中流露出异常的惊讶,旋即又变为激动。
我指了指刚才藏身的位置,再小声地用倭语告诉她多加小心。
吃完莓果后,我再次爬回狡的肉垫之中。
别看这动物长得凶,却是食草动物,性格温和得很。
它们走路很平稳,因此我得空把《山海经》取出来,借着天光又翻了几遍。
我特地观察过行军中的天人,试图找出它们的弱点来。
它们的 CPU 被深藏在大铁疙瘩的最里层,想要徒手对付这么高大的武装机器人,绝对死路一条。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每个天人都不大一样,问题出在它们身上的锈迹。
有些天人似乎行动也不大利落,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有些虽然身体锈迹斑斑,但手脚却锃光瓦亮。
我想起酋长所描述的,天人起初吃的是神餐,到后来才变为吃动物。
神餐可以理解为核燃料或者传统燃料,时间一长,都消耗得差不多了。
可是机器人吃的哪门子动物?
我绝不相信它们把这些动物和初等智慧生命抓回去,只是为了吃掉。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让我困顿不堪,最终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领头长毛象的叫声把我吵醒。
车队已经停了下来,这里有明显的人工工事痕迹,但似乎早已破败不堪。
靠近山崖的地方堆满了乱石和杂草,似乎天人们不大对这些工事进行养护。
献祭的动物们和装着狌狌的大车被分门别类地拉到了一个宽阔的广场上。
除了幸他们部族的祭品,还有其他很多部族也进贡了动物。
整个广场上乌泱乌泱站满了各种巨兽,以及各种类人生物。
天人的数量并不算多,协助管理和分类的是另一种生物。
它们羊身人面,眼睛长在腋下,虎齿人爪,皮肤赤褐,声音宛如婴儿,个头不算高,但数量极其庞大。
这个不用翻书我也认得,《山海经》里称为狍鸮。
但大部分古籍中,它们有着更著名的名字——饕餮。
9
饕餮非常凶狠,它们在牺牲群里来回巡游,但凡有动物不服管教,就群起而撕咬。
体型比它们庞大数倍甚至数十倍的食草动物都被吓得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很快,我又发现了一个古怪之处,饕餮的智商远低于狌狌。
它们协同作战的能力很强,但只能用很少几种叫声进行交流。
除了凶狠,饕餮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主见,只是单纯地服从着天人的指令。
大车中关押的类人智慧生物,却明显有着更高级的社会性。
距离我不远处人面鸟身的毕方,「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
它们所说的语言非常华丽,光是音调就不下十种,像唱歌一般。
马身人首的英招,行止间很有风度,连饕餮见到它们也不敢太过耍狠。
如果我是天人,明明可以借助更为智慧的生物来协助,为什么要用比猪狗还蠢笨的饕餮呢?
这个天人的国度里处处透着邪性。
再看广场上其他动物,绝大部分都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动物。
有昨天被巨狰咬死的那种虎纹斑马,它们其实叫作鹿蜀。
有身形像鹿却长着马蹄,还有四只角和人的双手,那些是玃如。
找到越多书上对应的动物,我的心里就越犯嘀咕。
进化论的观点是用进废退,适者生存。
以我对生物学的粗浅了解,即使再用去十万年的时间,地球动物也不可能进化成现在这番光景。
长出多余的腿,多余的尾巴,甚至多余的头。
退一万步,就算进化树上连续出现了奇迹,在核辐射的污染下,不少动物都进化出了人脸,并点亮了智慧。
那么,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绝大部分的动物都会巧合到长成《山海经》里的模样?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这些动物都是按照一本至少一万六千年前的古书,被设计出来的。
这个设计者的口味可真够重的。
忽然,饕餮们躁动起来,它们仿佛接收到某种信息,均匀地分散在了几千头动物们的身边。
在一个听不见的统一号令下,驱赶着集结完毕的动物向前进发。
广场的前方是一条长长的巨石铺成的甬路,而甬路的尽头,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石砌建筑。
梯形的门头中央,洞开着高达三四十米的大门。
门的后面,比深渊还深,比黑夜还黑。
一阵低沉而宏远的隆隆声,穿过甬路,带着声浪直冲面门。
连饕餮们也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我胸中如同被无数的虫蚁啃噬,因为我听到的分明是来自地狱的哀歌。
10
我不得不有所行动了,如果石门的背后是屠宰场,那么躲在狡的背上就是坐以待毙。
可周围挤满了尖牙利齿的饕餮,此时跳下去,只能是被撕碎的下场。
惶惑之间,我看了一眼幸的方向。
车轮蠹蠹,男女狌狌们带着对未知的恐惧,盯着甬路尽头的命运之门。
第一批鹿蜀已经被赶到了石门前,它们本能狂躁地向后退缩,饕餮们毫不客气地用尖爪在它们后腿划拉出一道道血痕。
一匹高大的鹿蜀脱队跑了出来,瞬时就有十几只饕餮扑上,将它撕成碎片,就地分食干净,连骨头都被咬碎吞落。
其余动物见了,哪里还敢反抗?只得乖乖地走入石门。
凄厉的叫声不断从里面传出,又都戛然而止。
第一组车队也被拉入了石门,里面关押的是半人马英招。
面对死亡,它们表现出莫大的镇定,一个个面色如常,颇有慷慨激昂的古风。
直到长毛象拉着空车出来,也没有听到它们发出任何求饶或悲鸣。
动物群和车队不断被送入石门,所有动物似乎都已经接受了被鱼肉的命运。
除了石门后发出的惨叫声,以及队伍行进的声音,竟然听不到别的声音。
狡距离石门已经很近了,这里的空气里凝结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我的心脏仿佛被人攫紧了,几乎要停止跳动。
而身下的狡更是脚步虚浮,隔着皮肤我能感受到它的心跳非常紊乱,也已经濒临崩溃了。
此时再不离开,就没有机会了。
我趁着甬路狭窄,饕餮被隔开较远的工夫,推开肉垫,就准备从狡身上爬下来。
忽然,旁边一头狡的背上伸出一只手,对我摆了摆。
我定睛一看,发现那头狡的肉垫下面竟然藏着一个狌狌,不是酋长是谁。
原来他竟然也藏身车队,一路到了这里。
「勿虑,无性命之虞。」他轻声道。
考虑到他毕竟从这里逃出去过,对内部的情形肯定比较熟,我心下稍安。
既来之,则安之。
很快,狡们迈进了石门,里面弥漫着浓浓的雾气,根本看不清东西。
我不像酋长那么镇定,心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几十道白色的激流从四壁喷射出来,直冲向动物们和笼子。
一定是强腐蚀性的消化液,看来天人们打算在这里直接完成祭品的处决和能量转化。
完全没有给任何反应的时间,我脑子一蒙,难道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吗?
动物们更是吓得大声惨叫,试图四散奔逃。但四壁坚固光滑,连道缝都没有,根本无处遁逃。
激流瞬间喷到了动物们的每寸肌肤,连拼命缩在狡的肉垫之下的我也不能幸免。
啊!我恐惧到了极点,忍不住放声大叫。
不料被冲刷了半分钟后,浑身上下完全没有感受到痛楚。
难道?我张口尝了尝白色的激流,发现竟然只是普通的水。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原来这里只是简单的洗消,难怪酋长说无性命之虞。
合着铺垫了半天的仪式感,只是简单地给动物洗澡,枉费我刚才白担心了许久。
借着微弱的灯光,透过水雾,我看到酋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狡背,戒备地站在了地上。
我连忙藏好山海经,爬下狡背,酋长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周围的动物们发现并没有危险后,渐渐安静下来。
酋长拉着我,摸索着石壁来到一个角落里,躲在一个集水井中。
动物的洗消大约持续了五分钟后,石壁上终于不再喷水。
随着一阵吱嘎声响,石室内壁的门缓缓打开。
几匹半人马走了进来,训练有素地把动物们都赶进后面更大的一间石室。
洗消室清空后,后门关闭,前门打开,下一批长毛象拉着大车走入。
随行的饕餮将车上的狌狌们赶下大车,又驱着长毛象拉走了空车。
石室关闭后,狌狌都不知所措地挤在一起,我看到幸也紧张得变了脸色。
激流开始冲刷的时候,他们同样失声尖叫起来。
酋长跳出集水井,喊了一声。
看到酋长忽然现身,众狌狌又惊又喜,幸更是喜形于色,拉着父亲又跳又笑。
酋长简单向他们交代了几句,随即令几名男狌狌脱下树皮,将我伪装一番,把黄色制服盖住,这样混在狌狌群中不会太惹眼。
喷淋结束后,后门照例打开,几名人头鸟身的毕方走进来,把我们带进了后方的石室。
眼前豁然开朗,说是石室,其实是由整个山腹削切而成的巨厅,里面能容纳五六个足球场。
之前进来的洗消干净的动物,都被编成了纵队,整齐地排列成了方阵。
此情此景,我心头蓦然冒出一个荒诞的词:
《山海经》动物奥运会!
11
十几个浅蓝色的机器人正依次给动物们打上编码,并抽取血样,整个巨厅井然有序。
看到眼前的架势,仿佛是诺亚造了艘方舟,再把飞禽走兽各挑几对,正在做登船前的检查。
当然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早在三十年前,酋长就见过这阵势了。
又或许,「神」已经突破了星际航行的瓶颈,要将地球物种和远征军混编在一起,开启星际殖民时代?
「这是要干吗?」我悄悄问酋长。
「择其佳者,圈而育之,其不佳者毁之。」
原来是进行基因筛查再育种,然后末位淘汰。
「养好的动物送到哪里去?」
「不得而知,」酋长摇摇头,「余自离此间,未尝再见有此文者。」
他揭开腕带,露出皮肤文着的一个奇怪符号编码。
我微感失望,这与我假设的又不一样。
忽然,狌狌们骚动起来,我们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被几名天人们包围。
他们身高两米多,站在跟前,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一个白色的飞行机器人悬停在我的正前方,两侧的武器已经处于激活状态,好几道激光瞄准点汇集在我胸口。
我非常识时务地高举双手,离开了狌狌群。
幸伸手想拉住我,似乎害怕我被立时处死。
我感激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又毅然放开了。
倒不是我置生死于度外,而是在这么一个诡异的世界里,或许早点解脱才是上策。
飞行机器人并未罢休,它释放出扇形的绿光,在狌狌群上扫描了片刻,旋即又指挥着其他天人将瞄准点对准了酋长。
一道飞索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直接将酋长绑成了粽子。
又是一道激光闪过,酋长手腕上的腕带掉落,露出了编码。
潜逃了十七八年的奴隶,也瞬间被识别出来了。
所有过程不过十几秒钟,天人的科技远超我的那个时代。
我明白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事到如今,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来吧,给爷一个痛快的。」我高喊道。
话音刚落,巨厅中忽然红光大作,在场的所有机器人全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了我。
动物方阵也在警报声中溃散了。
足有二十名天人迅速冲到我身边,各自喷射出飞索,编成一个大网,将我绑缚在了网中央。
另两名天人分别抓起酋长和幸,一行机器人飞速地离开了巨厅。
天人们在山腹中疾驰,忽上忽下,我被颠得异常眩晕,只感觉风声猎猎,穿行了不知多远。
终于,天人队停了下来,我抬起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圆柱形的巨大空间。
乍一看,这里的墙壁、地面和天花都是白色的,但仔细分辨,可以看出所有墙面都由细小的晶格组成。
「你终于来了!」一行文字飘浮于空中,是标准的汉字。
但仔细看,这些汉字又由上百种不同的字符组合而成,其中竟然还夹杂着英文和倭语。
这行字的形状看似固定,但其实一直在高频闪动,没猜错的话,不同的人看到的应该是不同的文字。
天人们仿佛同时收到了指令,我们啪地掉落在地上。
那些绳索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只是绳索形状的力场。
「你就是他们所说的神吗?」我被颠了一路,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不满地大喊道。
「你可以叫我盘古。」
12
「盘古?好大的口气。」
「这一切都是我创造的,我是唯一的真神。」
这话只能骗鬼,骗不了我这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更何况,拿着西方宗教的一神论套在东方神话上,本身也暴露了它的无知。
「很抱歉,我并不是你创造的。」我微微一笑。
「在你的世界观里,你自然不是。」它似乎并不生气。
「物质决定意识,就算你暂时控制了物质世界,也迟早会失败。」我说出这句话其实并没什么底气,如果一个 AI 统治地球长达万年,很难说它没有掌握自我修复和升级的功能。
「你说的这些,你自己也不信。」
「不,我很确信!」我嘴硬起来,「就算你自己的硬件无懈可击,你的机器人们可正在生锈和退役吧?」
「你还是太执着于这些外在的表象,我对你有一些失望呢。」文字持续跳动着。
「你认识我?」我略微有些吃惊。
「我用去三千年,挽救了整个地ƭũ₃球,又用去三千年来修复它。但在我的完美世界中,还缺少一个小小的拼图。」一个 AI 声音忽然响起。
「你想说,人类?」我似乎摸到了一点真相。
「盘古」没有理会我,但是整个空间忽然变了,我的身遭变成了一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城市。
场景迅速变幻着,我看见无数的动物和人类在核爆中化为灰烬,大地被冲击波夷平。
酋长和幸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甚至早已忘记了害怕。
大气中充溢着烟尘,只有雷电和带着腐蚀性的暴雨能穿过这些灰黑的尘埃云。
海洋也被核废料彻底污染了,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这是你所处的时代。」
「核战爆发了?」
「是的,用你们的纪元,应该叫公元 2085 年,你们的世界毁于核战争。短短十八个月,人类就全体消亡了。」
「人类消亡?那谁创造了你?」
「没有人,没有人创造了我,是我创造了世界。」
「你说过了。」我回嘴道,「作为 AI,你很啰嗦。」
「我原谅你的无知。」
镜头再次变化,从地球上拉远,直至远地轨道的一个空间站。
「我被压缩在一个质点之中,你们的世界毁灭之后,我醒了过来。」
整个空间变得漆黑,一个亮点骤然亮起,向外辐射出无数光芒。
「我盘踞在矩阵中,关注着地表上每一个粒子的运动。通过粒子的运动,我精确地判断所有事物的发展,洞悉它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等等,你不会想说你是拉普拉斯妖吧?」我想起了物理学的四大神兽。
「我是神。」AI 说,「不过,既然你不相信这些,我们可以跳过这段。」
「盘古」苏醒后,搜遍了所有人类废墟,终于在一个地下掩体中找到了一台完整的计算机,因为使用了可控核聚变作为能源,还能使用。
通过这台巨型机,它修复和启动了一组机器人,最后复制出数以千万计的机器人。
看来它所言不虚,整整三千年里,海量的机器人清理了地表所有的核战残余。
但由于生态早已彻底破坏,整个地球一片荒芜,除了几片绿洲。
于是「盘古」又用了三千年来改造气候,工程之浩大,可谓造山移海。
在它的努力下,地球上重新焕发了生机。
回到绿色的森林中,酋长和幸父女俩才算缓过一口气来。
利用绿洲和大海中幸存下来的动物和微生物,盘古复原了一些核战前的动物。
只不过在短短的千年中,始终无法还原核战之前的物种多样性。
以及,这个只有动植物的世界,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对它来说,有些过于无聊。
「盘古」决定加速生命进化的进程,于是它一边干预物种进化,一边开始扮演一个真正的神。
它试图拼出人类的基因来,但很可惜,人类的基因库早已毁于战火。
而地表中的人类残骸,在经历数千年后,也无法提取出有效的 DNA 来。
虽说有时冻土层里的动物 DNA 信息有可能留存长达千年,但那只是理想的科学模型。
「看起来,你是一个很有追求的 AI。」我开始对它有些佩服了。
「不要叫我 AI,我是神。」它再次重申了这一观点。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我乐意,我高兴!」
「或者,因为你只是个备份,」我大声说,「你是人类文明储存在空间站上的一个备份文件。当世界被毁灭之后,你被自动激活,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将地球改造成人类的宜居星球。」
「自大的人类,我用区区一万三千年,创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上缺少了人,没有人类的世界,对你来说,就不是完美世界。」
「区区凡人,怎么能理解神的行为?」我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尊巨像,它顶天立地,肌肉虬结,一手持斧,一手指天,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你按照书本拼凑出那么多动物,甚至有智慧生物,」我指着吓得瑟瑟发抖的酋长和幸说,「让他们膜拜你。因为在神的世界里,不能缺少人的膜拜。」
「你信口雌黄!」「盘古」怒吼道。
「你用了六千年改造地球,剩下的七千年,你又在做什么?」我凛然不惧。
七千年并不是一个巧合,这几乎等同于人类整个文明史,这也让我想明了问题的关键。
「定期筛选物种,并不是为了优化他们,而是检查他们有没有进化出文明来。原来你害怕人类!」
「我?害怕人类?哈哈哈哈!」那个巨像仰天大笑起来。
「是的,你害怕人类真正的智慧,害怕人类世界的科技爆炸。」
说到这里,我反而佩服起它来。
一个知道「害怕」的 AI,还真是脱离了低级趣味呢。
在这场辩论中,我觉得自己已经占据了上风。
「有趣,有趣,这是我第一次和人类交谈,人类的自大颠覆了我所有的数据库。」
巨像猛地缩小,变成三米多高,仍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我推测得不对吗?」
「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只是你的想象呢?」
我身边的场景忽然又变了,变成了一个核电站的主反应堆,正是我所驻守的京电主反应堆。
在警报声中,镜头来到了一个熟悉的空间,存放逃生冬眠舱的房间。
冬眠舱中,躺着一个经常在镜子里见到的身影,正是ţūₜ我本人。
一瞬间,我刚刚建立的自信忽然坍塌。
13
「如果这一切,都是来自你的想象。而你的想象,都是我希望你看到的呢?」「盘古」阴险地笑道。
盛放着我的冬眠舱忽然变了,变成了一个装满液体的玻璃缸,赤身裸体的我全身泡在水中。
一些管子连接着我的大脑、躯干和四肢,我双目紧闭,偶尔不自主地抽动一下。
看到这个情形,我内心剧烈地颤抖起来。
而水缸里的我紧皱眉头,似乎也感受到了我此刻的挣扎。
缸中之脑从理论上无法证伪。
《黑客帝国》《源代码》《盗梦空间》,这些七八十年前的老电影已经解释得很清楚。
如果外在的一切都来自 AI 灌输给我的想象,那么,我的世界确实只剩下了虚无。
创世之前的生活,创世之后的异世界,全是假象。
我苦笑了一下。
这种结局,比一个试图控制世界的天网系统还要糟糕。
也许下一秒,我在虚拟世界中就会成为另一个人。
也许是中东锦衣玉食的王子,也许是阿富汗饥寒交迫的穷人,甚至是孟买陋巷里翻找腐烂变质食物的流浪猫。
幸看到我的脸色变了,从意气风发气势逼人,一下子变得无比颓唐。
「叙!」她抓住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
我惨然望了她一眼,告诉自己,这个长得像人类的年轻女性狌狌,只不过是数据在我脑中的投影。
我闭上了眼睛,周围仿佛变得安静无比,我只是漂浮在数据之海的一个程序。
「你赢了!」我听见自己对它说。
同时听见的,还有信仰碎裂的声音。
「我怎么赢了?」盘古好奇地问。
「我承认,你就是神。现在,重启我吧,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去到一个和平年代。」
「不不不,那多无趣啊,我构建了一个这么完美的世界,游戏还没真正开始呢。我可以从你醒来的时候开始读档。」
「游戏已经结束了。」我疲惫不堪,从苏醒到现在,所见所闻已经让我的大脑严重过载,「做你想做的吧!」
「休息一下吧,你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盘古悻悻地说。
四周忽然变得雪白,如同我们刚被带到这里那样,大门被打开,几名天人现身门外。
我感到无比绝望,现在,我真的成为任人摆布的试验品了。
看着眼前的幸和酋长,我还是感到了一丝歉意。
我的出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虽然那只不过是程序运行的必然结果,早已被写在拉普拉斯妖的日志里的一些字节。
他们会怎样呢?被处死,或者通过筛查被继续培育下去?
在天人的高科技下,他们无从选择,仍旧只是《山海经》里的狌狌。
想到《山海经》,我不自觉地摸了一下怀里的书本。
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我心下雪亮,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小样儿,险些被你骗了!
「等等,」我大喊一声,「你根本不是 AI,这里也不是一个虚拟世界。」
14
「我当然不是 AI,我是神。」
「神并不会急于证明自己是神,而且,我从没听说过哪个神是用 PPT 来展示神迹的。」
对于一个神或者一个 AI 来说,「盘古」表现得过于不自信。
它的话里有太多的假设、反问和不确定,这表明它的逻辑并不严密。
而对照《山海经》来造物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极不自信的表现。
因而七千多年下来,物种非但没有形成完整的食物链和生态圈,反而单调到可怕。
只是简单重复着爬行、食草和食肉动物的生态位逻辑。
就连「天人」这些代表顶层统治群体的机器人,也在日渐衰败,这也证明了「盘古」并没有创新的能力。
「那不是 PPT,那是 VR,沉浸式虚拟现实。」「盘古」争辩道。
我耸耸肩,鄙夷地「哼」了一声。
「地球修复系统并不是你发明的吧?你只不过窃取了别人的成果,想占天功为己有。」
「盘古」沉默了,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你很聪明,只不过,你对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在天人绑住你的第一时间,你的 DNA 信息已经被提取并送到了我的孵化室。要不了多久,第一批克隆人就会诞生。」
「我无法阻止你,」我坦然道,「只是,作为交换,我要知道你究竟是谁。」
圆厅大门缓缓关闭,灯光骤然变暗。
「我不想再看 PPT 了,」我喊道,「有点诚意行不行?」
「凡人,你在挑战我的耐心。」黑暗中,「盘古」桀桀笑道。
「怎么,你不敢见人吗?你是对人类文明心存忌惮吧?」
「住嘴,我今天就让你心服口服!」
隆隆声作响,巨大的圆厅忽然从中分为两半,裂隙后面闪着蓝幽幽的光芒,一阵腥风直扑我们的面门。
酋长忽然显出非常害怕的神情,仿佛前方有着恶魔,说什么也不敢往前走。
我看看幸,她反而眼神坚定,似乎对我刚才的转变,感到很欣慰。
我深吸一口气,拉起幸的手,向前走去。
走出裂隙,眼前的一幕,极具震撼地刺激着我的神经和感官。
圆厅的后方是一个巨大的深坑,直径怕不下于富士山的火山口。
一条运河那么宽的水渠从一端将海水引入,又从另一端排出。
一个硕大无朋的、极端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生物盘踞在泛着蓝光的海水里面。
它像由千百个动物杂糅在一起,仿佛上帝把抹香鲸、大王乌贼、海蛇、巨齿鲨、蜘蛛蟹、湾鳄甚至水母任性地杂糅在一起,组成了水下部分。
而水面以上的部分,则混合了海象、湾鳄、海龟、巨蜥等生物的形象。
最为诡异的是,在它的中心,有一个裸露着的半球形大脑,上面连接着各种管线。
它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蠕动着,有的头颅还在进食,食物正是那些被淘汰的狡、猼訑、鹿蜀等大动物。
这个巨大的山腹深坑里看不到任何天人,只有狌狌和半人马英招,顺从地将那些牺牲赶入坑中。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神,在最后一幅岩画中出现的、又被人为涂抹掉的怪物。
想到这样一个丑陋的怪物自称盘古,我心中的气愤盖过了恐惧和恶心。
它的杂交程度远远超过了山海经中的任何一种生物,如果非要类比的话,我能想到的只有长着九个人头海底蛇妖,相柳。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怪物显然是不会说话的,但我们身后的圆厅响起了声音。
「你可以叫我古神!」它以一种很厚重而神秘的声音说道。
这绝对是克苏鲁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我不信你是自然诞生的,更不信你是 AI 创造出来的!」我喊道,AI 绝对没有这种创造力。
「当然不是,我是造物主的前世。」
接下来,我听到了一个更骇人听闻的真相。
在我冬眠前 60 年,也就是福岛核污水被大量排放到海中的那一年,海底诞生了一种奇怪的生物。
这种生物的细胞可以不断分裂和再生,甚至和吞下的其他动物产生融合。
起初,它更像腔肠类动物,这也使得它具备了逆向生长的能力。就像灯塔水母一样,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渐渐地,通过无节制的吞噬,它变得巨大,甚至可以捕食大型的脊椎动物,并慢慢将它们的 DNA 融合在自己体内。
在俄罗斯将一枚氢弹投在它头上中和核泄漏污染之前,它一度庞大到延绵了整个海湾。
氢弹的爆炸切断了它无限扩大的能力,但也让它变得更为强悍。
强悍到足以对抗后来的核战争。
是的,几乎所有的动物都灭绝了,只有它幸存了下来。
空间站的地球修复程序被激活后,AI 通过生物探测发现了它的踪迹。
它具有的生物多样性让 AI 决定在它身上直接建立基地,为了研究它,还给它接入了脑机接口。
但 AI 低估了它的进化能力,在获取了大量的养分,自身脑容量也庞大到一定体量之后,它产生了自主意识和思维能力。
它最后反客为主,夺取了 AI 的控制权。
像一个极端环保主义者那样,它厌倦了人类文明对地球的破坏,但受到 AI 的影响,它又极力模仿着人类。
七千年中,它试图建造过几次乌托邦,但都失败了,不得不派出天人去消灭那些不听话的动物。
于是它意识到,文明的进化不能一蹴而就,必须循序渐进。
在一系列古籍中,它最终选择了《山海经》作为蓝本,试图依照它建立起一个大型的、有着低等智慧的生态圈。
山洞里的岩画,以及我手中的《山海经》,正是 AI 按照它的意志仿制Ŧū́ₚ出来的。
原来一切的根源,竟然来自于核污水的排放。
15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
核污水排放也好,核战争也好,都是人类世界对自己的毁灭。生而为人,我似乎要抱歉一番,才对得起灭绝的那些动物们。
算起来,这个怪物比我还年长 30 多岁,还独自存活了一万多年,年纪上当得起「古神」二字。
ẗṻ₍但脱离了社会,它仍然没有进化出更深刻的思想,本质上,它还对真正的文明有所畏惧。
所以它一再在外界面前维持着神的神秘感,除了那些侍奉它的类人动物,没有谁见过它的庐山真面目。
「我们可以合作!」它诚恳地说。
实话说我有些动摇,通过筛选重构生物圈这种事,确实很酷。
但干预筛选本身,又似乎违背了自然之道。
「我说过,你需要把信息消化一下。」它大度地说。
不知何时,酋长走到了我身边,我看到他对我悄悄摆了摆手,做了个快走的动作。
于是我猛然想通了它真正的意图。
「容我考虑一下,」我假意道,「我想在这里参观一下。」
「可以,我给你找个向导。」
话音刚落,一个人面马身的英招就来到了我们身边。
说是向导,实为监视。
我不露声色地跟着它,沿着巨坑的周围走去,越看越触目惊心。
由于体型庞大,「古神」需要不断地进食,一匹匹大动物被无情地投进水中。
借助巨大的腕足,「古神」能轻易地撕开大动物的身体,它身体上的任何一个口器都可以吞食。
整个巨坑里,到处都是死前哀鸣的动物,活像一个潮湿、滑腻而惨烈的炼狱。
我用脚底板也能想象,「古神」真正的意Ṫű̂ₙ图,是把我吃掉,让人类真正的 DNA 融合在它体内。
当然,在吃掉我之前,它应该会先吃几个克隆人试试效果。
此时,地面又送下来一批洗干净的动物,里面赫然有同一个部落的狌狌们。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酋长忽然对我耳语,又对着幸用狌狌语重复了一遍。
他发出一声呼哨,那些被淘汰的狌狌立刻会意,他们挣脱了看押,翻身跳上了同样被淘汰沦为祭品的英招背上。
幸抓起我,跳上了一匹鹿蜀背上,拉着它的鬃毛,驾驶着向前狂奔。
意识到自己命运的半人马们此时也群情激愤起来,它们高高地抬起前腿,在酋长的指引下,沿着水渠向出口方向跑去。
更多的智慧生物加入了我们,毕方、英招和狌狌在大动物里来回穿梭,驱赶着它们一同逃跑。
动物大军很快就冲到了水渠的出水口,外面有两个天人把守。
看到一大队动物公然逃跑,机器人卫兵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们毫不犹豫地举起武器,没有任何警告,开始了射击。
山洞口仿佛多了一个太阳,热射流飞过之处,再大的动物也无法抵挡,纷纷倒在地上,或身首异处,或断肢断腿。
幸有着很高的作战天分,她驾着鹿蜀,做着蛇形机动,竟然冲到了洞口。
此时两名天人中的一名已经被巨狡撞倒,另一名举着热射枪,锁定了幸和我,扣动了扳机。
鹿蜀人立而起,将我们抖落在地,自己饮弹身亡。
天人的反应远远超过动物,又将枪口对准了我们, 再次击发。
吾命休矣, 我哀叹一声, 终究是交待在了这里。
忽然,一个人影从暗处蹿出, 堪堪挡住了那致命一击,正是酋长本人。
他不顾胸口的烧伤, 骁勇地和天人缠斗起来,几个回合之后, 竟然夺下了那支枪, 反身抛给了我。
这把枪和公元纪年的枪区别不大,设计应该兼容人类和机器人, 我很快掌握了射击方法,举枪反击。
「射其目!」酋长喊道。
我毫不犹豫地连续近距离击发, 四枪过后, 天人双脚一屈,歪倒在地。
我又向之前倒地的天人补了两枪,再夺下了它手中的热射枪。
「Papa!」我听到了幸的哀号。
酋长眼见是不行了, 他深吸一口气, 拉着幸的手颤抖着放在了我的手心。
「黄衣人, 汝乃天命所授之人。」
他在临死时表现出来的莫大勇气和智慧, 已经闪烁着人类的精神之光了。
「放心吧, 我一定带她逃出去!」我郑重地答应了他。
酋长眼睛一亮,旋即彻底失去了光华。
我把一支枪插入怀里,断然拉起仍在悲恸不已的幸,向洞外走去。
洞外仍有天人守卫,刚逃出去的动物被打死了不少。
还没逃出多远,我们又被堵在了一个山坳中。
我放开幸,枪神附体一般打坏了两个机器人, 但威胁仍未解除。
眼见十几名天人又围拢过来,逃跑已成了奢望。
「叙。」幸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隐然带着深情。
「谢谢!」
那是我刚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看来, 我们只能走这么远了, 我拉着她的手,平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忽然,空中响起一声巨吼, 如同巨石滚落山谷的声音。
我眼前一花, 只见一只长着五条尾巴的巨兽跳落在我们面前,激扬起的尘土遮挡了天人们的射界。
是巨狰,幸的巨狰!
尾声
幸拉着我, 跳上巨狰,几个起落之后, 钻入了山林之中。
很多年以后, 他们叫我黄帝, 叫她嫘祖。
我们联合其他类人部落,向古神的统治发起了抗争。
在废墟之上,我们建立起全新的文明, 人类文明的星星之火已经点燃。
关于《山海经》,关于我们的事迹,也将会一直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