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有習俗,丈夫沒了,妻子不能送葬。
夫妻不送葬,送葬必遭殃。
可我爸臨死前,卻再三叮囑我媽要親自捧遺像。
山上路滑,我媽捧著遺像摔了一跤。
玻璃框碎,露出照片後鮮紅的大字:
「跑!」
1、
「大山媳婦,你還是別去了。」
爺爺半蹲在地上,手中捏著煙杆,滿是溝壑的臉龐上濃眉緊皺;
「按照咱們村的規矩,你是不能上山的。」
奶奶也跟著點頭,長滿細紋的眼睛中透露出濃濃的擔憂;
「夫妻不送葬,送葬必遭殃。」
「這大山也是不省心的,死了還要刁難你。」
我媽瘦削枯黃的臉上,便透出幾分猶豫來。
七大姑八大姨也跟著勸,還有村裡一些老人,都不同意我媽上山。
我攥著衣袖站在角落,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
爸爸和村裡人不一樣。
他有文化,識字,對我和媽媽都很好,從來不會因為我是女孩子就看不起我。
在我們村,打老婆是家常便飯。
可爸爸不會。
田裡的活計再忙,他回家也會幫媽媽做家務。
挑水,砍柴,準備豬食,忙得像個不停轉動的陀螺。
村裡其他女孩都十分羡慕我。
羡慕我可以念書,不用挨打,還能上桌吃飯。
偶爾,還能吃到我爸買的肉和糖。
這可是男娃才有的待遇。
這麼好的爸爸,臨死前緊緊攥住我媽的手,一雙眼睛赤紅,瞪得像要裂開般;
「杏,杏花,我,我求你件事。」
「你,你不答應我,我死不瞑目!」
我媽淚如雨下,將頭點得搗蒜一般;
「你說,別說一件, 一百件我也答應!」
2、
我爸說,他死後,希望我們娘倆能送他最後一程。
由我媽捧遺像,由我摔盆。
而且,他要求自己在下午四點以後下葬。
他說自己生前最愛看夕陽,希望死的時候,也能伴著霞光下葬。
現在是冬天,太陽落山得早。
四點出發,等到了墳山,剛好是五點左右。
我爸是個文化人,就連死,都要死得詩情畫意。
可按照村裡習俗,摔盆是長子的活。
而遺像,則是由長孫捧的。
村裡送葬,從來都是早晨上山,沒聽說過有人是安排在下午的。
「我看大山就是讀書把腦子讀壞了,連習俗傳統都不顧。」
爺爺猛抽一口煙,咳嗽了兩聲;
「咳咳,這不是瞎胡鬧嗎!」
「讓媳婦捧遺像,女兒摔盆,十裡八鄉都沒這麼幹的。」
「這事,我不能同意!」
村裡其他老人也跟著點頭,就在這時,靈堂後傳來一聲驚呼;
「大山媳婦,快來!」
「大山的遺體出事情了!」
聽到這話,我和我媽顧不得其他,一溜小跑沖到了棺材邊。
棺材中,我爹的眼睛,瞪得極大。
不止眼睛,他的每一個五官似乎都在用力睜開著。
嘴巴張得像鯰魚,露出乾癟的牙床,看得人不寒而慄。
剛剛在這守靈的,是我們本家一個族叔,名字叫周石頭。
大冷的天,石頭叔被嚇出一腦門子汗。
「大山之前還好好的,剛才突然就睜開了眼。」
「我的天,差點沒把我嚇死!」
3、
所有人都默契地扭過頭,看向我爺爺。
剛才,就是爺爺說堅決不同意讓我和我媽送靈。
爺爺鐵青著臉,額角青筋跳了又跳。
七叔公低咳一聲,沉著臉朝爺爺使了個眼色;
「大山這是死不瞑目啊。」
「死人睜眼,全家不寧。」
「還是遂了他的願吧。」
七叔公輩分大,又會看一些事兒,平日裡村子的紅白喜事都是由他操持,在村中威望很高。
爺爺抹了把臉,突然把手中的煙杆朝地上一摔。
「這強種!」
「行,就讓你老婆閨女給你送靈!」
「到時候你老婆孩子出事,可別怨我老頭子!」
七叔公和爺爺都發話了,奶奶雖然不太情願,到底沒再說些什麼。
果然,聽完爺爺這話,我爸的眼睛神奇地閉上了。
只是那嘴,依然大張著。
七叔公歎了口氣;
「大山這是有話沒說完,心裡記著事呢。」
「來娣,你去,把這枚銅錢塞到你爸嘴裡。」
說完,七叔公從懷中掏出一枚溫熱的銅板。
這銅板看著有些年頭了,應該長期被人握在手中。
整枚錢幣被磨得發亮,上頭還泛著一層油光。
我爸的樣子有些恐怖。
臉色發青,因為太瘦,臉皮緊緊貼在骨頭上,整張臉一點肉都沒有。
他的眼睛已經閉上,嘴巴卻越張越大,看著十分滲人。
我卻半點不害怕,只覺得心酸。
這是我爸。
是從小就沒打罵過我,會背著爺爺奶奶給我塞糖果,給我做玩具的爸爸。
他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怕。
4、
我趴到棺材旁,一邊哭,一邊伸手去摸我爸的臉。
「爸,你別擔心。」
「我會好好讀書,爭取以後考上大學。」
「我會照顧好媽媽,照顧好爺爺奶奶,還有大伯。」
大伯正蹲在一邊專心找地上的螞蟻,聽到我叫他,抬起臉來朝我露出一個憨厚的笑。
他今年快四十了,比我爸大三歲。
6 歲那年一場高燒燒壞了腦子,從此,智力就永遠停留在了那個時候。
因為大伯腦子不好,自然就娶不上媳婦。
倒是也有些人願意賣女兒的,只是彩禮都要得十分高。
家裡根本拿不出那麼多彩禮,所以到現在,大伯還是光棍一個。
聽到大伯,我爸僵硬的臉皮似乎有些鬆動。
我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繼續哭;
「爸,你安心地走吧。」
「我和媽媽,都會好好的。」
哭完,我伸出手把銅錢塞進爸爸的嘴中。
他嘴張得很大,銅錢幾乎是掉進去的。
銅錢掉進去的一瞬間,爸爸的嘴巴猛然合上。
七叔公站在邊上死死盯著這一幕,見狀,直起身體松了一口氣。
只是這口氣還沒松完,我爸的嘴又張開了。
圍在棺材邊的人都有些害怕。
膽小的「嗖」一聲躥到了牆腳跟,只餘下幾個膽大的,一邊吞口水一邊盯著棺材。
最後,還是我媽撲到棺材邊上,彎下腰在我爸耳邊很輕的說了幾句話。
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麼,我爸張大的嘴終於緩緩合上。
5、
因為剛才發生的一幕,村裡人都有些不安。
七叔公抬眼看了眼天色,肅著臉催我們趕緊下葬。
眾人頓時忙碌起來。
我舉著一個大瓦盆,用力朝地上放著的磚頭摔去。
不知是我力氣太小,還是盆太結實,瓦盆滾落在地,竟然毫髮無損。
我聽村裡老人說過,摔盆時必須要摔碎,不然就是不吉。
我怕爺爺奶奶罵我,忙站起身舉起盆又摔了一次。
第二次,依舊沒碎。
我又羞又氣,一把撈起瓦盆,剛想摔下去,就被人攔住了。
爺爺用力捏著我的手腕,一雙眼睛瞪得要吃人般。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臉上已經重重挨了一巴掌。
「我打死你個喪門星!」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摔盆只能摔一次。
第一次如果沒摔碎,就應該把盆放地上用腳踩碎,萬萬不可摔第二次。
因為每摔一次,就預示著家裡要再死一人。
爺爺這一耳光打得很重。
我耳朵裡響起一陣嗡嗡聲,大腦空白一片,半晌才聽清周邊的聲音。
村裡人正七嘴八舌拉著爺爺勸;
「來娣才 12 歲,小丫頭片子什麼都不懂,你打了也是白打。」
「就是,別耽誤了時辰,趕緊上山吧,有啥事回來再說。」
我捂著臉又羞又愧,臊得不敢抬頭。
都是我沒用,連個盆都摔不好。
送葬的隊伍繼續出發,剛剛出了村子,原本晴朗的天空陡然陰沉下來。
山風呼嘯,吹得人睜不開眼。
看樣子,馬上就要下大雨了。
6、
七叔公仰頭看了一眼天,越看臉色越沉。
「雨打棺十年衰,雨灑墳出貴人。」
「絕不能讓雨落到棺材上,大家抓緊啊!」
我攙著我媽的手臂,心中也是焦急不已。
爸爸想要伴著夕陽下葬,怎麼偏偏就下雨了呢!
抬棺材的人齊齊大喝一聲,腳下生風,走得飛快。
我和我媽幾乎要一路小跑,才能勉強跟上。
本來按照規矩,我們倆應該走在棺材前的。
但是七叔公怕棺材被雨淋到,帶著一幫男人飛快往前跑,倒是把我和我媽落在了後頭。
「媽,你小心點。」
這山路本來就不好走,我媽這兩天因為傷心過度,幾乎沒吃什麼東西。
眼下是硬咬著牙,靠一口氣撐著。
山路狹窄,眾人腳程各不相同,送靈的隊伍也被拖得很長。
最快的已經到了半山腰,最慢那些人,才堪堪走到山腳。
我一直專心地低頭看路,等抬起頭時,發現我和我媽前後都沒了人。
「媽,七叔公他們人呢?」
我媽指著山上幾個小黑點,大聲喘著粗氣;
「在那呢!」
我頓時就急了;
「媽,那咱們可得快一點!」
我媽點點頭,咬著牙跟上我的腳步。
只是她又累又困,昨晚一宿沒合眼,走路腿直打晃。
這一急,雙腿一軟,整個人往前撲去。
「砰!」
我媽懷中的遺像飛了出去,濺起一地碎破玻璃片。
「媽,你沒事吧!」
我伸手去扶我媽,被她一巴掌推開;
「我沒事,別管我,快去撿你爸的遺像!」
「哦,好!」
裝遺像的玻璃框碎了,照片從木頭相框中掉出。
我彎腰去撿,一陣風吹來,把照片翻了個面。
原本白色的照片背面上,寫了一個鮮紅的大字:
跑!
7、
我們村子十分偏遠,好多人一輩子都沒下過山。
因此村裡識字的人並不多,字寫得好的人就更少了。
我一眼就認出,這個「跑」字,是我爸寫的。
照片背面上的字跡早已乾涸,湊得近了,還能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鐵銹味。
這竟然是用血寫的!
見我蹲在地上半天沒起身,我媽一瘸一拐走上前;
「你這孩子,發啥愣呢?」
等看清照片上的字,我媽臉上的血色退得一乾二淨,連嘴唇都泛白了。
「媽,這是爸寫的。」
「他為啥要寫這個?是什麼意思?」
我媽咬著唇,眼睛死死盯著照片。
良久,才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把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
「別問那麼多了,先上山。」
山上迅速移動的小黑點,速度逐漸變緩。
可能是七叔公終於發現我們倆不在,刻意讓人放慢了腳步。
等我和媽媽氣喘吁吁爬到山坡上時,才發現七叔公不是在等我們。
他們之所以這麼慢,是因為棺材越來越沉了。
石頭叔漲紅著臉,半隻鞋都陷了泥坑裡;
「七,七叔公,我實在扛不動了。」
抬著棺材的其他幾個人也跟著紛紛叫苦;
「七叔公,不對勁啊,咱們能不能歇一會?」
七叔公臉色比天色還難看。
「棺材不落地,落地必生根。」
「大家都給我加把勁,過了這個坡就到了!」
8、
村裡抬棺材的八個人,又叫八仙。
平日裡只參加白事,不參加紅事。
而且,他們的生肖也都是挑過的,不是屬虎就屬龍。
村裡人說,這是大生肖,命硬,能抗事。
因為常年幫人抬棺,他們對於一些民間禁忌風俗也十分瞭解。
聽七叔公這麼說,眾人齊齊大喝一聲,山風陰冷,他們的額頭上卻都是細密的汗珠。
「嘎吱~」
抬著棺材的棍子發出令人牙酸的響聲。
在眾人驚恐的眼神中,棍子斷成兩截,棺材頭部重重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石頭叔幾個負責抬棺材頭的人,被這股力道一帶,全都摔在地上。
七叔公猛然一拍大腿,臉色黑如鍋底;
「壞了!」
「棺不落地,落地為墳。」
「看樣子,大山只能葬在這裡了。」
按照村裡的傳統習俗,如果抬棺時不慎讓棺材落了地。
那原來選好的墳地就不能用了,得在落地處挖坑建墳,不然,就會給亡者一家帶去災禍。
「哇~」
「哇哇~」
「媽,快看,好多烏鴉~」
我緊緊揪著媽媽的衣袖,整個人都往她懷裡縮。
棺材落地後,周邊的樹上莫名其妙飛來好多烏鴉。
現在已經是冬日,樹上的葉子早已掉光,留下光禿禿的樹枝。
如今,這些樹枝上站滿了烏鴉。
歪著頭,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我爸的棺材。
這場景,要多嚇人就有多嚇人。
七叔公仰起頭,雙眼圓瞪,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呼吸急促而沉重。
半晌,才啞著嗓子低喃一聲;
「百鴉圍棺,大凶之地。」
「這片地,大山要是葬在這,恐怕要成為鬼煞!」
9、
我年紀再小也知道,鬼煞,是要吃人的。
而且,專吃血親。
血緣越近,鬼煞越喜歡吃。
小時候村裡老人,總愛拿鬼煞嚇唬不聽話的小孩。
說你爺爺奶奶死了,就會變成鬼煞,回家第一個就把你吃了。
因為聽多了鬼煞的故事,村裡小孩天黑後都不敢出門,全都老老實實在家窩著。
我媽緊緊摟著我,聲音裡帶著哭腔;
「七叔公,那可咋辦?」
「我和大山,可就招娣這一個娃,招娣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媽媽的眼淚滴落在我臉上,很冷,讓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我抱住媽媽的腰,很想安慰她。
我不信爸爸會吃掉我。
爸爸很愛我,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怎麼會吃掉我呢?
七叔公狠狠抽了一口煙;
「要成鬼煞,最少需要七天時間。」
「先挖坑蓋墳,讓大山入土為安。」
「三天過後,咱們再來遷墳。」
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詭異,村裡人早已慌了神,都把七叔公視為救命稻草。
所以七叔公一聲令下,村裡人立刻開始幹活。
因為太過害怕,沒人主動說話,都只悶頭挖坑,鋤頭鏟子掄得飛起,很快就挖好一個一米多深的大坑。
坑是挖好了,可棺材卻死活扛不起來。
七叔公繞著棺材走了三圈,最後咬著牙一跺腳;
「大山媳婦,你來抗棺頭!」
10、
我們村,還從未有過讓女人抗棺的。
眾人面面相覷,但是因為七叔公的威望,沒人敢反對。
我媽深吸一口氣,拍了拍我肩膀,把我從懷中推開;
「行,我來。」
領頭扛棺的,是石頭叔。
他是我們村力氣最大的人,村裡沒人打架打得過他。
聽說,他一頓要吃掉兩斤大米飯。
石頭叔不敢違背七叔公的意思,卻有些不服氣,讓開位置後站在一邊小聲嘀咕;
「我都抗不起來,大山媳婦能行?」
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
我媽站在石頭叔旁,身形消瘦,臉頰凹陷。
那腰還沒石頭叔胳膊粗呢,別說幾百斤的榆木棺材,挑桶水都費勁。
「大家都聽我指揮。」
「屬猴屬羊的,全都轉過身去。」
「屬龍屬虎的,都上前一步,把手搭在八仙身上。」
「好,我喊一二三,你們就合力抬棺,聽到沒?」
等村裡人七嘴八舌附和完,七叔公吐出一口煙,猛然大喝一聲;
「一二三!」
「起!」
剛才還紋絲不動的棺材,竟然應聲而起。
我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其他幾個抬棺的八仙也都有些不可置信;
「棺材咋突然變輕了?」
「我一點力氣都沒用!」
「我也是啊,還沒準備使力呢,棺材自個兒就起來了。」
11、
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順利了。
棺材入坑,在七叔公的指揮下,我們給我爸立了一塊簡易的木頭碑。
碑上貼著我爸的遺像,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玻璃框的關係,那照片看著怪怪的。
我總覺得,我爸好像在看著我。
我走到哪,他的眼珠子就跟著轉到哪。
我用力抓著媽媽的手,一顆心怦怦直跳。
該不會真像七叔公說的,爸爸變成鬼煞後,第一個就要吃掉我吧?
下葬完,村裡人下山的腳程一個比一個快。
此時天也快黑了,那場雨到底是沒落下來。
山風呼嘯,吹得人臉上又幹又疼。
「媽,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我把媽媽的手包在手掌中,只覺得她整個人都冰得嚇人。
我媽沒說話,雙眼無神地盯著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我們快下山了,她才突然驚醒般,用力扯住我的手臂;
「這三天,不許和你大伯單獨待一塊,聽見沒?」
我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大伯雖然腦子不好,但是非常疼我。
爺爺奶奶憐惜大伯生病,對他特別好。
家裡有什麼好吃的,都是藏著給大伯吃。
而大伯,總會趁著他們不注意,偷偷把吃的分我一半。
肉包子,糖果,地瓜幹…
在這個家裡,除了爸媽,就屬大伯對我最好了。
今天上山,大伯沒跟著來。
他似乎已經知道了什麼是死,我們出門前,正一個人躲在床上哭呢。
12、
「為啥呀?」
我媽見我沒直接答應,伸手用力拍在我背上;
「小孩子家家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反正這三天,不許和你大伯待一塊!」
我媽是村裡有名的好脾氣,我很少見到她發火。
以前哪怕我調皮犯了錯,爺爺奶奶要揍我,我媽也總是攔著。
像今天這樣疾言厲色還是頭一次。
我不敢再問,忙點頭答應;
「知道了。」
按照村裡的規矩,我們家得準備幾桌席面招待前來送葬的親友。
媽媽作為主家,回家後便忙得顧不上我。
我雖然年紀小,但是也幹慣了活,就幫著端菜倒水。
眾人吃得熱火朝天,我跑前跑後,忙出一身汗。
「來娣,你過來。」
村裡日子窮,碰上誰家置辦席面,那都是敞開了肚皮吃。
七叔公卻好像沒什麼胃口的樣子。
他草草吃了幾口,便尋個空隙把我拉到門外。
拉著我走時,還不停左顧右盼,似乎生怕別人瞧見。
對於七叔公這個村裡最有威望的老人,我有些犯怵。
所以他一喊我,我就垂著腦袋乖乖跟在他身後。
「來娣,我和你說個事。」
七叔公放下煙杆,神情十分嚴肅。
「你有沒有發現,你媽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13、
不對勁?
我撓了撓頭,十分不理解;
「手特別涼算不算?」
七叔公用力捏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幾乎要將我骨頭捏碎;
「特別涼?有多涼?!」
「嘶!」
我疼得叫了一聲,覺得今天所有大人都怪怪的。
「七叔公,疼。」
七叔公放下手,一雙眼睛黑如深潭。
「這三天,你記得不要和你媽獨處。」
我仰起頭呆呆地看著七叔公,突然想起了下山時我媽的話。
「這三天,你記得不要和你大伯待在一塊。」
這到底是為啥呀?
七叔公見我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緊皺起眉頭,露出兩道明顯的川字紋。
猶豫半晌,還是壓低聲音和我解釋;
「你聽過倀鬼嗎?」
七叔公說,厲害的大鬼,身邊都會跟著個倀鬼。
倀鬼聽從大鬼命令列事,就和大鬼的僕人一般。
我爸爸葬在大凶之地,雖還沒有成煞,但是倀鬼已經應凶而生。
「你媽給你爸抬棺,她是女人,身子最弱,估計已經被倀鬼給附身了。」
「你家裡人中,只有你大伯,是童子身,一身陽氣最足。」
「這幾天你要寸步不離跟在你大伯身邊,知道沒?」
我都聽傻了,眨巴著眼睛,半天沒反應過來。
為什麼七叔公說的,和我媽說的截然相反?
我到底應該聽誰的?
14、
七叔公見我不信他的話,有些著急;
「你這孩子,難道連七叔公的話都不信?!」
「七叔公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家就剩你這根獨苗苗,我還能害你不成?」
我張了張嘴,很想把媽媽說的話告訴七叔公。
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那可是我媽。
七叔公不會害我,我媽難道就會害我嗎?
而且,而且萬一媽媽真的是倀鬼,被村裡人知道,他們會不會傷害媽媽?
我已經沒有了爸爸,不能再沒有媽媽。
想到這,我咬著唇,仰起頭堅定地看著七叔公;
「我媽不是倀鬼。」
「她不會害我的。」
七叔公凶巴巴瞪我一眼,濃眉倒豎;
「真是個強種,和你爹一樣強!」
罵完,他從兜裡掏出一枚顏色發暗的銅板塞進我手中。
「拿著,這是五帝錢,陽氣最盛。」
「萬一發現你媽不對勁,就用這錢砸她,知道沒?」
「熬過這三天,等我給你爸遷完墳,你就沒事了。」
我不敢再惹七叔公生氣,低眉順眼收下了這枚銅錢。
等七叔公走後,我對著油燈仔細看這枚銅錢。
這錢,和我塞進爸爸嘴裡的那一枚很像,又有點不太一樣。
這枚銅錢上面的字,是反的。
「來娣,過來,快過來。」
我正站在正房研究那枚銅錢,突然聽到了喊聲。
大伯從門邊探出半個腦袋,他小心翼翼朝我招手;
「快來,大伯這裡有好吃的。」
15、
今天家裡有席面,但是好菜都是留給客人吃的。
等客人吃完走了,我和媽媽才會收拾出幾盤剩菜吃。
聽到有好吃的,我眼睛倏然放光。
大伯肯定是給我留了肉,說不定還有香噴噴的大雞腿呢!
我拔腿就朝大伯走去,沒走兩步,突然想起我媽說的話。
見有猶豫,大伯有些著急,三兩步竄進來拉住我的手臂,漆黑的瞳孔在黑夜中閃爍;
「快點呀,等會兒爸媽該發現了!」
我被大伯拖著朝門外走,想起我媽的話和表情,心頭閃過幾分異樣。
「大伯,你要帶我去哪裡?」
大伯鬼鬼祟祟朝左右巡視一圈,才回過頭對我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
「爸媽都上樓睡了,咱們去柴房吃。」
柴房在院子的西北角,沒開窗也沒有燈,只有一道狹窄的門。
村子裡的地不值錢,家家戶戶院子都很大。
柴房離我們睡得正樓,有二十多米的距離,有啥動靜,正樓這邊幾乎聽不到。
吃個肉,為什麼要跑去柴房,不在廚房?
我停住腳步,突然就不想去了。
大伯見我頓住,憨厚的臉上露出幾分不滿;
「來娣,你快點。」
說著,拽住我手臂就往前跑。
他雖然智力不行,但是吃得好睡得好,身體十分強壯。
我被他這麼一拖,整個人像風箏般被拽著往前走,腳幾乎都沒著地。
「大伯,我不想吃,你放開我!」
大伯不可置信地扭過頭;
「肉都不想吃?」
「還有大雞腿,油汪汪的,老香了!」
我咽下口水,試圖掙脫開他鉗子一般的手;
「你放開,我都說了我不想吃。」
16、
村裡人都睡得早,院子裡靜悄悄的,連個蟲叫聲都沒有。
幸而今天是個滿月,雖然沒點燈,也能看清東西。
柴房大門敞開著,那門口黑漆漆的,莫名就讓人心生恐懼。
離柴房越近,大伯就越激動。
他樸素的面容在月光照耀下,竟顯出幾分猙獰來。
我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聲,呼哧呼哧,像一頭急於進食的野獸。
我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
「都說了我不吃!」
我用力踩了大伯一腳,趁他吃痛時猛然鬆開手往自己房間跑去。
「來娣,別跑!」
大伯追了幾步,在看到爺爺奶奶房間亮起光時,一臉頹然地垂下頭。
「金寶,你大晚上不睡覺幹啥呢!」
「還不快給我回屋!」
奶奶舉著油燈,朝大伯罵了兩句。
我跑到自己房間關好門,靠在門上時心臟仍止不住地狂跳。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我摸著咕咕叫的肚子,才發現自己還沒來得及吃飯。
猛灌了兩杯水躺到床上後,卻怎麼都沒了睡意。
閉上眼睛,全是各種各樣的畫面。
媽媽,七叔公,大伯,爺爺奶奶…
每個人身上,都透著一股子古怪。
我到底應該相信誰?
要是爸爸還活著,就好了…
我把腦袋埋進被窩裡,開始小聲抽泣。
「咚,咚咚~」
「喵嗚~」
窗外傳來響動,我探出頭,看到有個黑影一閃而逝。
過了好一會,確認窗外沒動靜以後,我才靜悄悄地下床打開了窗戶。
窗臺上放著一個大號的粗瓷碗。
碗裡有幾塊焦褐色的紅燒肉,一個饅頭,還有只香氣撲鼻的大雞腿。
17、
我們家吃飯,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碗。
這個最大的粗瓷碗,是大伯的。
所以他真的只是想帶我吃肉,剛才都是我誤會他了?
我狼吞虎嚥啃著雞腿,心中十分內疚。
填飽肚子以後,我的困勁上來了。
我折回床上準備睡覺,卻聽到了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來娣,開門,是媽媽。」
因為很想睡覺,我腦子有些犯暈,幾乎毫不猶豫就開了門。
媽媽漆黑的眼瞳中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芒,她定定地看了我好一會,突然伸出手扯了扯我的領口。
「來娣,你收拾一下東西,一個小時候媽媽來接你。」
我揉兩下眼睛,打了一個哈欠;
「去哪裡?」
「去找你爸。」
此時一陣冷風吹來,我沒披外套,被凍得瞬間打了一個激靈,人也清醒不少。
「找,找誰?」
我媽垂下眼眸,再抬起頭時,眼中有抹凶光一閃而逝;
「小孩子別問那麼多,趕緊收拾。」
說完,她轉身朝樓梯口走去,步子很急促,似乎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她一樣。
我看著媽媽急匆匆離去的背影,腦海中全是七叔公的話。
「你媽抬棺時陰氣入體,已經做了你爸的倀鬼。」
「小心點,千萬別和你媽獨處。」
媽媽說大伯有問題,讓我小心大伯。
可是大伯,卻給我送了雞腿。
如果大伯沒問題,那有問題的,是不是媽媽?
我把手伸進衣兜中,緊緊握住七叔公給我的那枚銅錢。
銅錢貼身放久了,還帶著我的體溫,摸起來暖乎乎的。
這抹溫暖給了我勇氣。
我深吸兩口氣,決定跟上我媽,看一看她到底要做什麼。
18、
我媽走得很快,而且極為警惕。
幾乎每走幾步,就要轉過頭看上一圈。
幸虧村子裡樹很多,我個子又小,往樹後一躲就什麼也瞧不見。
就這麼跟了十幾分鐘,我媽終於在一戶院子前停下了腳步。
這是,石頭叔家?
石頭叔是我們連宗的族親,在我們村的風評並不好。
他雖然力氣大,幹活勤快,可是個酒瘋子。
每次喝完酒,就喜歡打人。
聽說他之前有個媳婦,就是被他喝醉後不小心打死的。
前幾天喝完酒,他還跑來我家撒酒瘋呢。
話裡話外,說什麼讓我爺爺再給他分個媳婦。
最後還是七叔公帶著村裡好幾個壯丁,才把喝醉了的石頭叔駕走。
爺爺奶奶很煩石頭叔,背後沒少罵他。
我媽更是討厭他,平常在村裡看到石頭叔,都要繞道走。
「嘎吱~」
今天在我家吃席,石頭叔又喝醉了。
我記得,他好像是被兩個人給抬回去的。
這不,連院門都忘記鎖了。
我躡手躡腳跟著我媽進了院門,發現我媽似乎對石頭叔家很熟悉。
她先是到廚房倒了杯水,喝完後徑直朝石頭叔的臥房走去。
我大氣都不敢出,趴在窗戶前探出半個腦袋。
石頭叔屋裡可真是亂,東西堆得到處都是,而且,還有一股難聞的餿味。
我嫌棄地捂住鼻子,他睡之前肯定是吐了,這酸臭味可真夠嗆人的。
我媽推門而入,甚至還點上了油燈。
我吃了一驚,忙蹲下身子,生怕被她發現。
19、
被油燈一照,石頭叔似乎有些醒了。
他眯著眼坐起身,看到我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嫂子,你可來了。」
「我都想死你了!」
聽到這話,我心裡頭有些生氣。
雖然我年紀不大,但是上過學,明白不少道理。
石頭叔這話,分明是在調戲我媽呢!!!
「是,我來了。」
我吃驚得瞪大眼睛,看著我媽一步一步走向床榻上的石頭叔。
我媽和石頭叔?
我媽和石頭叔!
石頭叔一把摟過我媽的腰,在她臉上胡亂啃了好幾口;
「嫂子剛洗完澡吧?可真香!」
我緊緊捏著拳頭,恨不得撲出去打石頭叔兩拳,心中對我媽也充滿了怨氣。
爸今天剛走,她怎麼可以,怎麼能和石頭叔好呢?!
我蹲下身,實在不想看見這齷齪的一面。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從屋中響起。
我探出頭,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我媽捂住石頭叔的嘴,拿著把刀狠狠割開了石頭叔的喉嚨。
去年過年,我在村裡看到過殺豬。
殺豬匠把匕首刺進豬脖子時,那血噴的也像現在一樣高。
原來殺人,和殺豬區別也不是很大。
我呆呆地蹲在窗前,因為太過驚恐,忘記了要掩藏身形。
20、
幸運的是,我媽專注于處理石頭叔的屍體,並沒有發現我就蹲在窗外。
她把石頭叔放到床上,然後轉頭在屋裡找到一塊抹布。
她把抹布浸滿石頭叔的血,用力在灰白的牆壁上寫下了四個大字:
「抬棺者死。」
寫完,她似乎累得不輕,就這麼一屁股坐在石頭叔屍體旁,表情木然地盯著石頭叔灰敗的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著看著,我媽開心地笑了。
沒笑一會兒,她又捂著臉開始低聲抽泣。
「死了,終於死了。」
「死得好,死得可真好啊!」
「你們一個一個,全都該死,全都得死!!!」
哭到後來,嗓音淒厲,聽得人渾身汗毛直豎。
我蹲下身死死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發出動靜讓我媽聽見。
完了,媽媽真的變成倀鬼了!
七叔公說三天后爸爸必須遷墳,不然就會變成鬼煞。
她要殺了所有抬棺匠,這樣就沒人敢去給爸爸遷墳。
七叔公說,鬼煞喜歡吃血親。
村子裡的人大多沾親帶故,要是爸爸真成了鬼煞,恐怕大家都得死。
頭一個,就是我。
然後是爺爺奶奶,大伯…
不行,我得去告訴七叔公!
「誰在那兒!」
驚慌中,我不小心撞到了窗戶。
我媽猛然轉過身,她面容枯黃,眼神兇狠,半張臉上還沾著血漬,看起來比鬼都要嚇人。
「來娣,是你!」
「你給我站住!」
21、
我站起身就朝外跑去,一顆心怦怦狂跳,似乎隨時都要從嘴巴裡蹦出來。
完了完了,我媽發現我了!
七叔公說,倀鬼是會吃人的!
七叔公,對,我得去找七叔公!
我撒開腿沒命地跑,一邊跑一邊哭。
爸爸死了,要變成鬼煞。
媽媽雖然沒死,可是變成了倀鬼,會殺人。
「七叔公,救命啊!」
寂靜的村子中,我這一嗓子石破天驚,身邊的院子裡瞬間響起狗叫聲。
七叔公家就住在村子中心,離石頭叔家並不遠。
我自小在山中跑慣了,現在因為受到驚嚇,更是恨不得拿出吃奶的勁。
我媽雖然也跑得很快,但還是沒追上我。
七叔公隔壁兩家的院門打開,有人探出腦袋張望。
等看到是我,都十分意外;
「來娣,你鬼喊鬼叫什麼呢?!」
「桂花嬸,救命啊,我媽變成倀鬼啦!」
桂花嬸朝我身後一看,便看到了半個身子都被血水染紅的我媽。
「娘哎!」
她大叫一聲,以不符合她年紀的俐落身手,果斷關上了門。
「七叔公,開門啊,快啊!」
我手腳並用踹著門,只恨自己力氣小,沒能第一時間撞開這大門。
我媽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她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來娣,跟我走!」
關鍵時刻,我想起了七叔公給我的那一枚銅板。
我轉過身,把那枚銅板朝我媽胸口砸去。
銅板砸到我媽身上,升騰起一陣白煙,當中還夾雜著零星的火光,看起來竟像是被鞭炮炸到般。
我媽慘叫一聲,踉蹌兩步朝後退去,顯然對那枚銅板十分懼怕。
我松了一口氣,提起的心還沒放下,只見我媽咬了咬牙,再次撲上前想要抓我。
「七叔公!」
在我撕心裂肺的嘶吼聲中,身後的大門終於打開了。
22、
「杏花,你果然變成倀鬼了!」
七叔公手中捏著幾枚銅錢,目光陰沉地打量著我媽。
我媽冷笑一聲,表情十分不屑;
「做鬼,有時候倒比做人乾淨。」
七叔公眯起眼,突然把手指放到嘴邊吹了個極為響亮的口哨。
口哨聲落,院子裡沖出來七個壯漢。
這是,我們村的八仙,除了死掉的石頭叔,其他幾人都在這裡了。
我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
大晚上的,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看樣子,好像早就埋伏好,在等著我媽自投羅網了!
我媽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她後退兩步,一臉警惕地看著七叔公。
「給我圍起來!」
幾個叔伯聽到命令,立刻跑上前將我媽團團圍住。
其中年紀最大的有根叔皺著眉,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七叔公,這八仙陣少了一人,不好辦啊。」
七叔公略一思索,在我手心塞進一枚銅錢後,把我推了出去;
「來娣,你陽氣重,你站那個位置去,頂你石頭叔的缺。」
我從小就最喜歡聽鬼故事,沒少纏著七叔公講這些。
聽得多了,對這些神神鬼鬼之事也有一定的瞭解。
八仙陣是一種極為厲害的抓鬼手段。
要選八個身強力壯,八字過硬的男人組成陣法困住鬼。
可我只是個小丫頭,既不是男人,也不強壯啊。
不是都說,女孩陰氣重,七叔公為什麼反而說我陽氣重呢?
就在我丈二摸不著頭腦時,我媽蹬了下腿,突然朝著我的方向快速沖來。
23、
「來娣,用銅錢砸她!」
七叔公大喝一聲,嚇得我一激靈。
我捏住銅錢用力朝我媽砸去。
舉起手時,卻鬼使神差偷偷換了個方向。
在我六歲那年,聽說七叔公用八仙陣抓了一隻厲鬼。
村裡人在祠堂中架起一口鍋,燒起滿滿一鍋菜籽油,把那鬼給油炸了。
那油還是全村人一起出的,為此,家裡半個月沒吃上炒菜。
聽說,用油炸死的鬼,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人死了,還能變成鬼。
可鬼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我不想媽媽消失…
銅錢沒砸到我媽身上,她快速跑著和我擦肩而過。
經過我身邊時,我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別和你大伯獨處,記住!」
因為我沒砸中,七叔公很生氣。
其他幾個八仙,臉上表情也不太好看。
我低頭用手揪著衣角,心裡頭又是後悔又是難過。
我放跑了媽媽,她會不會繼續殺其他人?
可是我不忍心看她被油炸…
我越想越難過,忍不住開始低聲抽泣。
七叔公拍了拍我的肩膀,無奈得歎氣;
「算啦,七叔公不怪你。」
「回家去吧。」
「這幾天村裡不會太平,你別亂跑,記住,和你大伯呆一塊。」
24、
我回到家時,爺爺奶奶都還在睡覺。
我家在村子最西邊,快到山腳下了,村裡有什麼動靜不太能聽得清。
直到第二天早上,爺爺奶奶才知道媽媽的事情。
「來娣,做早飯去。」
我偷偷看了眼他們的臉色,總覺得爺爺奶奶有事情瞞著我。
所以我脆生生地應完,跑出門後又折回來,躲在牆角偷聽。
屋裡,奶奶正拍著桌子罵人;
「就差這麼一個月了!」
「等了十一年,就差一個月!」
不知為什麼,我的直覺告訴我,爺爺奶奶說的是我。
因為再有一個月就是我生日,到那時,我就滿 12 歲了。
「為免夜長夢多,就選在今晚吧。」
爺爺的聲音有些沉悶,似乎在做什麼很艱難的決定。
奶奶猶豫了一瞬,突然起身朝門外走來;
「行,那我去準備準備。」
我忙一溜小跑來到廚房,手腳麻利地起鍋燒水準備早飯。
這一天過得十分奇怪。
爺爺奶奶沒讓我幹活,一直催我陪大伯玩。
而且晚飯簡直比過年還體面,有魚有蛋,奶奶甚至還殺了那只最會下蛋的老母雞。
「來娣,多吃點補補,你瞧你瘦得和豆芽菜似的。」
我有些受寵若驚。
這還是奶奶,第一次主動給我吃肉呢!
以往我們家的肉,都是大伯和爺爺吃的,連我爸都沒份,更別說我了。
可能是因為吃了太多肉,到晚上時,我怎麼也睡不著。
25、
小腹處有些墜疼,而且全身發冷,一雙腳更像是掉進了冰窟。
我躺在被窩裡,越躺越覺得難受。
伸手一摸,屁股下濕漉漉的。
我一骨碌坐起身,不可置信地看著滑膩的手心。
不會吧,難道我尿床了?
等我點起油燈才發現,我不是尿床,而是來了月經。
月經的事情,媽媽告訴過我。
可是我們村裡的女孩,都是十三四歲才來月經,晚一點的甚至要到十五六歲。
我才十二,怎麼就來月經了?
我又羞又怕,換好床單和褲子,猶豫半天後跑去敲了爺爺奶奶的房門。
爺爺奶奶向來睡得很早,可今天屋裡的油燈卻亮著。
我剛敲了一下,門就被打開了。
奶奶渾濁的眼神中滿是期待和激動;
「來娣,有啥事?」
我白著臉捂住肚子,又是尷尬又是羞澀;
「奶,我,我好像來那個了…」
我的聲音很小,比蚊子哼哼也沒大上多少,奶奶卻立刻就聽清了。
她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殘缺的黃牙;
「好好好,我們來娣是大姑娘了。」
「你等著,奶奶去給你煮紅糖水喝。」
今天的奶奶,溫柔得實在是不像話。
我喝完糖水,用上奶奶準備的衛生用品後,整個人都舒服不少。
奶奶還十分熱心地送我回房,只是走著走著,卻來到了大伯的房間。
我有些詫異,剛想提醒奶奶走錯了,她卻一把將我推進屋子,還順手鎖上了門。
26、
「奶,你開門啊,你幹嘛!」
屋子裡很暗,床頭縮著一團黑影,正發出劇烈的喘息聲。
「大伯,是你嗎?」
奶奶鎖上門後,好像就這麼突然消失了。
屋外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只能聽著屋裡的喘息聲離我越來越近。
「大,大伯,是你嗎?」
黑夜中,我看到了一雙赤紅的眼睛。
大伯一把將我摟進懷中,伸手就要撕我衣服。
「難受,好難受。」
「阿,大伯,你幹嗎,你放開我!」
我拼命在大伯懷裡掙扎,可他力氣實在太大了,幾乎要將我的腰都掐斷。
我嚇得拼命大叫,喊著爺爺奶奶,屋外卻寂靜一片。
我的痛哭聲驚醒了大伯,他用力一咬唇,竟硬生生把嘴給咬破了,嘴角滲出一大片鮮紅的血漬。
咬完嘴,大伯把我丟到床上,自己跑到屋角蹲下。
「來娣是侄女,不是媳婦。」
「不能欺負來娣,不能欺負來娣。」
「難受,好難受啊!」
「媽,我不要來娣當媳婦!」
每說一句,他的頭就朝牆上用力磕一下,看起來癲狂又痛苦。
我縮在牆角,全身不停顫抖,身上很痛,頭更痛。
大伯是什麼意思?
難道,爺爺奶奶要把我給大伯當媳婦?!
這怎麼可能呢?!!!
我可是他親侄女啊,而且我才 12 歲!
27、
屋外的門一直沒有打開。
大伯撞了會牆後,突然轉過身死死盯著我,眼眸中是洶湧的欲望和瘋狂。
「媳婦,我要媳婦。」
他伸出手,口水混著血水沿嘴角流下,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娶了媳婦,睡覺看病。」
「睡完覺,金寶的病就好了。」
大伯似乎,已經不認得我是誰了…
我拼命拍著門,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絕望。
難怪媽媽不讓我靠近大伯,原來爺爺奶奶竟存了這種心思。
可七叔公,七叔公為什麼也讓我和大伯呆一塊呢?
他和爺爺奶奶是一夥的?
「啊!」
這屋子很小,哪怕大伯走得很慢,也很快來到了我身前。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原本漆黑的瞳孔泛著紅色,看起來不像人,更像是一頭餓久了的凶獸。
「啊!」
我扯著嗓子拼命叫喊,卻被人一把捂住嘴。
「來娣,別怕,是媽媽。」
大伯高大的身軀軟綿綿倒在一邊,從他身後,竄出一個嬌小的身影。
「嗚嗚嗚,媽!」
此時,我早已忘記什麼倀鬼厲鬼,一頭撲進我媽懷中抱著她痛哭。
這兩天發生了太多事情,我的精神早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別哭,快跟媽走。」
28、
我媽領著我出了村。
這還是我長那麼大,第一次離開村子。
她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掏出一隻很舊的蛇皮袋,抓著我的手走得飛快。
天氣雖冷,但是因為走了很多路,媽媽的手心出了好多汗,滑膩而溫暖。
這是人的體溫。
媽媽她,不是倀鬼。
「啊!」
此時我們離村已經有了一段距離,村子裡響起接二連三的慘叫聲。
我停住腳步,吃驚得回頭張望。
「媽,村裡著火了!」
我媽深深地看了一眼火光沖天的村子,隨即拉著我手繼續趕路。
「火是我放的。」
「來娣,別回頭。」
等我們走出很遠很遠,累得我實在走不動了,我媽終於告訴了我事情真相。
我爸,不是我爺爺奶奶親生的。
他是我爺爺奶奶拐來的。
我們村,就是一個拐賣村。
村裡好多人都懂些邪術,每當家裡男娃大了需要娶媳婦了,就由村裡出面,派人去外頭拐騙女人。
我爺爺奶奶,就是那一代的拐騙人。
每隔幾年,村裡統計好要娶媳婦的人數,再由他們出去負責帶人回村。
二十多年前,他們拐到一個女人,卻沒想到那女人也會點邪術。
女人鬥不過七叔公和爺爺奶奶,就把目標瞄準了五歲的大伯。
她給大伯下了陰毒,讓大伯變成了一個傻子。
要解陰毒,需要和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的童女交合,陰陽相交。
可是這個時辰出生的女孩,實在是太少了。
爺爺奶奶找了幾年沒找到,同時,也為了有人能照顧大伯,就拐走了我爸。
等我爸成年後,他們又去外頭拐走了媽,給我爸娶了媳婦。
最終目的,就是為了生下我,拿我當大伯的藥引子。
29、
我爸被拐來時已經 9 歲,他家境很好,讀書也特別好。
進村後,他一邊假裝聽話穩住爺爺奶奶,一邊想辦法逃跑。
可是村裡好多人會邪術,村子也被布下了陣,一般人出不了村,也進不了村。
我爸不懂這些,根本跑不出去。
他只能在村裡住下,聽從爺爺奶奶的安排, 娶妻生子。
不過背地裡, 卻一直在偷偷學習村裡的邪術。
再後來, 他偷聽爺爺奶奶說話, 知道了我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鬥不過村裡人, 也鬥不過七叔公, 最終選擇了自殺。
「你爸,是自己要當鬼煞的。」
「他說活著時鬥不過他們, 不信死了還鬥不過。」
「他這是用自己的死, 換我們娘倆的生。」
抬棺材的扁擔, 早就被媽媽做了手腳。
那片凶墳,也是爸爸親自給自己選的。
七叔公以為要七天我爸才能成為鬼煞,可他小看了那片凶地。
我媽提前在地裡埋了不少陰邪之物。
所以, 我爸會在兩天內成煞。
村子的陣法擋得住普通人, 卻擋不住鬼煞。
鬼煞進村,陣法大破。
這,也是我們娘倆逃出來的唯一機會。
我想起村裡頭的慘叫聲, 心裡說不出來的難受。
「媽,村裡人都會死嗎…」
「爸爸呢, 爸爸會怎麼樣…」
「轟隆隆!」
一陣又一陣雷聲遮住了我帶著哭腔的說話聲。
我抬起頭, 看著天邊無數烏雲密密麻麻鋪天蓋地朝我身後湧去。
那裡,正是我們村子的方向。
30、
我媽也仰起頭,表情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
偶爾,還能吃到我爸買的肉和糖。
「「「」「你爸說, 鬼煞本來就是至陰至邪之物。」
「一旦鬼煞殺了太多人,讓一個地方怨氣沖天,便會惹來天罰。」
「鬼煞會先殺有血緣之人, 那些被拐來的女人,如果能活到明天, 她們就都自由了。」
我鼻腔一酸, 眼淚劈裡啪啦往下掉。
「剛才那雷, 就是天罰嗎…」
我媽點點頭,眼神中透著濃濃的恨意;
「這幫畜生早就該死了, 他們不但拐賣女人,還…」
後來我才知道,村子裡不但拐賣女人, 還互相欺負對方的媳婦。
因為出去拐女人,其實沒那麼簡單。
有時候拐得多,有時候拐的少。
僧多粥少, 所以村裡就默認,那些光棍, 可以欺負其他人的媳婦。
我媽, 就被好幾個人欺負過。
欺負她最多的,就是周石頭。
所以, 我爸才不惜搭上自己, 也要讓這個噁心的地方徹底消亡。
我爸爸, 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我牽著媽媽的手,心中又是驕傲又是傷心。
我們走了一整夜,終於在太陽快升起時走出了連綿的群山。
霞光照在瀝青色的柏油路上, 仿佛給路面鍍上了一層金光。
「媽,我們去哪裡?」
我媽眯著眼看了一眼太陽,朝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我們回家。」
「回媽媽和爸爸原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