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悚灵异

鬼哭女

我媽是哭喪女。
和一般哭喪女不一樣的是,我媽只哭鬼,不哭人。
外婆說,媽媽有鬼命,一哭便惹得鬼心疼,所以求啥有啥。
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只哭過兩次。
第一次哭,我奶的癌癥莫名痊愈了。
第二次哭,就是在她死的那一天。


1
我媽死了,死在我爸結婚的那天夜裡。
被人發現時,她的眼睛已經瞎了,嘴唇周邊起了一圈燎泡,似乎是吞吃了甚麼極燙的東西。
她的手臂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牙印,借著咬出來的血,將身上的白裙染出了深淺不一的紅。
「造孽啊!哪天死不好,非得挑我兒子ťú₅Ṫṻₑ大喜的日子死!」
我奶哭天喊地地捶打著我媽的屍體ťūₓ,恨不得讓她活過來說個清楚。
我爺不耐煩地一把推開她:「行了!人死為大,你也對人尊重點!別忘了,你的命是誰救的!」
「誰救的,醫院救的!我可是花了幾十萬呢!」我奶還是不服,「你不要那麼封建迷信,這喪門星哪有這麼玄乎,甚麼哭鬼,我可不信!」
我看著我奶這生龍活虎的樣子,心底發寒。
當初我奶可沒有這麼囂張。
她拉著我媽的手,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說自己不想死,求我媽救救她。
我媽是個心善的。
不顧自己六個月的身孕,回家就把自己鎖在屋裡,說自己要哭鬼。
也就是那天,她告訴我,她是哭喪女。
只哭鬼,不哭人。
而她哭的那個鬼,則是她的親生母親。
「我是棺生女,他們說我媽怨氣大,是個頂頂厲害的鬼,我求啥就能有啥。」
我一開始不信。
可是三天後,我媽一臉憔悴地打開門,對我說:「成了。」
這一天,我奶好了,我媽卻因為心神耗費太多,不僅沒保住孩子,就連身子也壞了。
落下來的孩子是我奶心心念念的大孫子。
因為這,我奶出院後,對我媽一直意見頗多。
只是我沒想到,在我奶的心裡,是這樣看我媽的。
「我媽死之前哭了。」
淡淡的一句話,整個房間瞬間安靜下來。
我奶喋喋不休的話憋在嗓子裡,像是一個被人掐住脖子的雞,臉色青了白,白了青。


2
正在此刻,樓上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很快,我爸就屁滾尿流地從樓上跑了下來,拉著我奶的袖子:「媽,玉娟咋在樓上呢?」
玉娟是我媽的本名。
「我和芳兒剛洗好澡,一拉開門就看到她站我門口,嚇死我了。」
我爸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通,見我們沒人搭腔,只齊齊地盯著一個地方,順著我們的目光看過去。
「媽呀!」
我爸這次徹底是嚇著了,抱著我奶的大腿哭得跟死了娘一樣。
我爺也被這一出弄得有點愣,他捏了捏眉心,看向我:「你媽走之前真哭了?」
我點了點頭。
「不可能!她又瞎又啞,根本哭不出來!」我爸下意識反駁。
這話一說完,他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我奶對外說,我媽是眼睛得病要死了,可從來沒說我媽喉嚨還有問題啊。
事到如今,誰都知道我媽的死有問題了。
可我爺顧不得那麼多了,他走到我媽面前看了片刻,臉上還殘留著點沒擦掉的血跡。
他也算是有點見識的。
不然當初也不會硬扛著壓力,讓我爸娶了我媽。
「鬼子泣,鬼母怒。鬼子慘死,鬼母必要來報複的!」
「那咋辦啊!芳兒還在樓上呢,她肚子裡可有我們老秦家的孫子啊!」
我清楚地看到我爺腦袋上青筋動了動,顯然這時候,他也被我爸整得無語了。
但沒法子,他就我爸這一根獨苗苗,真要打罵,也舍不得。
他的目光從我爸身上落到我身上,最後一把扯起了我:「你跟我一起上樓!」
我正握著我媽的手,這一扯,直接帶得我媽身子歪了歪。
因為這一歪,眼窩裡沒幹涸的血順著側臉滑下來,更像是哭了。
我爺臉色越加難看,吩咐我奶處理幹淨,就帶著我上了樓。
二樓很幹淨,沒有一點動靜。
新房的門半開著,裡面影影綽綽地能看到紅色的影子。
「你去裡面,把你芳芳阿姨帶下來。」
我爺不敢進去,將我往裡面推著,「你芳芳阿姨肚子裡有你弟弟,你要是帶不出來,未來幾年的學費你就自己想法子去吧。」
這話算是打中了我的七寸。
上大學是我唯一能擺脫這個家的機會。
我還沒有成年,也沒法去打工。萬一我爺真狠心不讓我去,那我不得一輩子被拘在這小地方,過著一眼看到頭的日子?
可我還是沒動,我希望我媽能親手報仇。
「快點進去!你媽要是真的犯了殺孽,往後受罪的日子長著呢。她那麼疼你,你也不想她做鬼了還得十八層地獄轉一圈吧?」
我沒法拒絕。
只能硬著頭皮推開房門。
屋裡很安靜,燈大開著,一點也沒有鬼片中一閃一閃的詭異感。
我一眼就看到躺在牀上,瞪著眼睛的芳芳阿姨。
她的肚子高高隆起,紅衣女人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正一下下地在她的肚皮上彈按著。
見到我,芳芳阿姨眼裡流露出哀求的神色。țű̂₎
「阿姨,爺讓我帶你下去。」
坐在牀邊的紅衣女人聽到我的話,身子沒有動,腦袋卻慢慢地轉了一百八十度。
她的眼眶黑乎乎的一團,見到我,兩行血淚就流了下來。
她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
燈猛然暗了下去。
我感覺自己被甚麼扯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下一刻,一股子血腥氣從我頭頂掠過。
芳芳阿姨的尖叫和我爺推門的動作同時嚮起。
「啪!」
燈被我爺打開。
屋子裡已經沒有那個紅衣女人了,除了我身後牆上巨大的血手印,整個屋子幹淨得可怕。


3
出了這樣的事,芳芳阿姨和我爸說甚麼也不願意住在老家了。
「玉娟本來就邪乎,萬一來找我們報仇怎麼辦?」
「我們就去芳兒家住兩天,等你們處理好了再回來成不成?」
新婚當天,新郎帶著新娘子躲回娘家。
這事我爺要是答應了,以後在邨子就別想抬頭了。
我奶急了,又是許諾給買車,又是將今天的禮錢都拿出來。
好說歹說,才讓兩個人留在了家裡。
芳芳阿姨拿了錢,似乎起了點善心,讓我奶抓緊把我媽埋了,讓她入土為安。
我奶連連點頭,一口答應下來。
「只要人入了土,那就不可能再翻出甚麼花樣了。」
芳芳阿姨的意思,我們一屋子都聽懂了,這是讓我媽按大兇的規矩下葬。
想要鎮壓大兇,一般就是練出來兇物,再用棺封印,讓兇物出不來,最後自相殘殺。
我長這麼大,還一次沒見過,只在老一輩的嘴中聽說過一次。
我不願意。
可我爺和我奶已經答應下來了。
「你們先去屋裡歇著,明天我就請人去辦。」
4
我們家是自建樓房,上下兩層。
樓上是我爸的新房,現在也沒有人敢住。
我爸他們去住了我爺的房間,我爺和我奶則住了我的房間,讓我和我媽擠一擠。
「正好明天要給你媽辦事,你就辛苦下,好好給你媽擦洗擦洗,別讓人看了笑話。」
有了法子對付我媽,我奶又恢複了之前趾高氣揚的糢樣。
我沉默地點著頭,按照我奶的吩咐,去衞生間打水給我媽清洗換衣服。
她其實長得很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受鬼寵愛的原因,明明快四十的人了,看起來還是和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一樣。
我爸當年嫌棄我外婆是哭喪女,說甚麼也不願意娶我媽,後來見了我媽一面之後,驚為天人,催著我奶把人娶了回來。
剛開始他們也是過了一段蜜裡調油的生活。
可是,男人總是不知道滿足的。
在我媽裡裡外外的操持下,家裡的生活越來越好。可我爸也越來越向往外面的世界了。
他想去外面看看。
一看兩看,就和芳芳阿姨看對了眼。
我奶一開始是不同意的。
倒不是因為愧對我媽,而是覺得芳芳阿姨不幹淨。
直到我爺測了一卦,卦象顯示,我爸原本無子的命格中,多了一子。
打聽之後,才知道芳芳阿姨懷孕了。
因為這,芳芳阿姨成了我奶的心頭肉。
後來為了給孩子上戶口,更是直接對我媽下了死手。
我奶嘴上老是說著我媽封建迷信,可親身體會過之後,她對我媽就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敬畏。
怕我媽知道後去哭鬼,幹脆讓我爺把我帶出去走親戚。
自己則是聯合我爸直接用石灰燒瞎了我媽的眼睛,又用炭燙壞了她的喉嚨。
哭鬼要穿紅衣,我奶就將家裡所有的紅色布料都拿去燒了。
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媽已經因為炎癥病入膏肓了。
我想報警,被我媽攔住了。
她扯住我的手,在我手心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上大學」三個字。
她知道我想考政法大學。
在沒出事前,她就經常對人說,我要去當官。
她不知道法官和官是不同的,只記得別人隨口提了一句政審會影嚮入職,就說甚麼都不願意讓我去報警。
「我命賤,我妮兒命好,要當官呢。」
她誆我去給她拿飯的時候,還在我手心上寫著這句話。
可等我回來,就已經天人兩隔了。
她想著她死了,我爸就不是重婚,就不會影嚮我的未來了。
可她不知道,這一家都是畜生,她死了都不想放過她。
5
出門倒水的時候,我爺還在那邊打著電話。
「要一條活蛇,活的蜈蚣。」
「價格無所謂,要兇的!越陰越好!」
「我那個前兒媳死了,怨我兒娶親,當初鬧得不行,你可別給我整那些假東西來糊弄我。」
「行,現成的最好,明天就能給我送過來。」
見到我,我爺輕飄飄看了我一眼,掛了電話,讓我進屋。
我奶正坐在牀上生悶氣,看到我進來,不情不願地拿出用紅紙包裹的幾萬塊錢,遞過來。
「這是?」
「這是你的生活費。」
我爺將錢塞到我手裡,「不管怎麼說,你也是我的孫女,我Ţű̂₈也不會太厚此薄彼的。拿了這個錢,以後就好好上學,家裡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我不敢相信,我爺能這麼好,就這麼輕易地放我走了?
他看出我的疑問,臉上的笑更深了:「就是你走之前,還得幫我們做個事。」
「你媽死得兇,也邪乎。一般的大兇鎮不住她,得用點手段。」
我握緊懷裡的錢,劣質的紅紙將我整個手掌都染得通紅,我幹澀地問道:「甚麼意思?」
「我想了想,你媽得分兩截下葬。這腦袋和身子分開埋,一處安排一個兇物鎮著,這才能壓制住。」
「你想把我媽分屍?」
我不受控制地喊出來,雙手止不住顫抖。看著面前兩個人的臉,恨不得將他們活剮了。
我奶見著我這樣也生氣了。
她將錢一把撈了回去,塞給我一把斧頭:「喊甚麼喊,萬一嚇到你阿姨怎麼辦!」
「這活你要是幹了,我再給你加兩萬。你要是不幹,我就自己來,這錢你也別想要了!」說到這兒,我奶忽然停了一下,嘴角扯開個詭異的笑,「但話我先跟你說好。我年紀大了,手腳不好,萬一多砍幾刀,可別怪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屋子。
看著牀上躺著的女人,我知道,自己得逃。
我沒有行動電話,也沒有錢,想來想去,只能先去我外婆家。
外婆是我媽的養母,她說我親外婆活著的時候對她有恩,所以才收養了我媽。
現在我無處可去,也只能先去找她了。
等到深夜,所有的燈都關了,我爺和我爸的呼嚕聲都嚮了起來。
我顫抖著,拿出準備好的繩子將我媽捆在我的背上。
身體已經有些僵硬了,好在我媽很輕,我還能背住。
「媽,咱們回家。」
我躡手躡腳地出了院門,就往我外婆家跑。
一路上,一道紅色身影在我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
我媽的頭髮在我身後擦過,我也不覺得害怕或累,只覺得一股無窮無盡的勇氣在支持著我。
兩家相隔二三十公裡,我從深夜一直走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到外婆家。
現在才五點,外婆家已經亮了燈。
剛想叩門,發現門沒有鎖。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現在我心頭。
我輕輕推開門,只見到一雙隨風晃蕩的小腳。
外婆,自殺了?
6
接連的事情,讓我頭腦發昏失去了意識。
等到再次醒來時,屋內外已經掛起了白布,屋裡擺放著三個棺材,我奶正拿著一個被紅布包裹的球狀物放進其中一個棺材。
我慘叫一聲就想撲過去,卻被周圍的人摁住。
「梨妮兒,聽話,你奶這是為你好呢。」
「你媽和你外婆同時沒了,萬一處理不好成個母子煞,咱們全邨都得遭殃呢。」
「就是,你婆和你媽都是外地人,在這兒也沒個親戚朋友,現在白事都是你爸那邊一手操辦的,你可得懂點事啊。」
見過沒見過的親戚七嘴八舌地勸說著我。
我瘋狂地想往下面沖,卻擺脫不了這些人。
只能眼睜睜看著我爺將兩個動來動去的袋子丟進棺材。
「蓋棺!」
我爺把東西一放下去,幾個打扮奇怪的小童就趕忙將蓋子合上。
緊接著又換了幾個小童拿著幾根木釘釘在棺材上。
一個棺材九根,三個棺材二十七根。
直到這二十七根全部釘實在了,周圍的人才松開我。
我跪在我媽的棺材前,不知道痛地往自己臉上扇巴掌。
「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該暈倒,不該帶你來這兒,我就應該直接帶你去報案的。都怪我啊,媽,你帶我走吧,都怪我讓你受罪了啊。」
「好啊,你還想報警?」
我奶扯著我的頭髮,拖拽著我,嘴裡不停地咒罵著,「我供你們娘倆吃,供你們娘倆穿。連個大胖孫子都沒給我生下來,現在還想著報警?你給我去死吧!」
我爺和一個道士站在門口,冷漠地看著屋內的鬧劇。
顯然也是對我的做法不滿。
混亂中,不知道多少巴掌和口水落到我臉上。
正當我以為自己會被打死的時候,一聲尖叫嚮起:
「棺材動了!」
棺材動了?
眾人回過頭去,果然看到靠邊的棺材裡面發出咚咚咚的聲嚮。
隨著動靜越來越大,棺材隱隱約約地晃動起來。
我奶下意識松開了我的手,看著窩趴在上面的黑貓,連連後退。
「這是哪兒來的貓!」
道士上前想要趕走貓。
但無論怎麼驅趕,貓始終在棺材上不下去。
「鬼煞遇邪祟,這棺今天就得下葬,這兩個都是橫死,再停下去會出事的!」
道士回頭,惶惶然地看著我爺,「師兄,怎麼辦?」
7
道士的這句師兄讓我愣住了。
在家裡這麼些年,除了之前我爺起的那一卦,我還不知道他會這些。
「不行,這棺必須停夠三天,少一天都會出事的!」
我爺臉色難看,「去找公雞血和黑狗血,連澆三天,我就不信,她還能生事!」
「不許澆!」
我抱著棺材,對著眾人哭,「求你們了,我不報警了,別這樣對我媽,求你們了!」
我以前也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但自從我親眼看到我媽哭鬼,然後我奶就痊愈了之後,我就知道,世界上總有些不可言說的東西。
想到昨晚跟在我身後的紅衣,我心裡酸澀得不行。
「把她拉開,關起來!」
可是事關整個邨子,沒有一個人願意幫我。
我被拉到外婆家的柴房鎖了起來。
剛開始我還有力氣哭喊求饒,直到夜幕沉沉,我也徹底沒力氣了,只能獃獃地看著房門。
「喵嗚——」
一個饅頭砸到我身上。
白日裡那只黑貓站在巴掌大的窗口看著我。
見我撿起饅頭吃了,又扭頭跑了。
過了一會兒,半只燒雞,一個橘子,幾塊蜜三刀。
我也不知道她那麼小的身子,是怎麼一趟趟地帶來這麼多東西的。
最後一趟,它跳了下來,湊到我身邊蹭著我。
「你是我媽嗎?」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問出來這個話,但是貓卻受了驚一樣猛地跳起來,左右瞅著,仿佛怕被人聽到一樣。
「那是我外婆?」
我繼續問。
貓更是一連退了好幾步,身上的毛都炸起,沖著喵喵一頓罵,好像我在說甚麼害人的話一樣。
她靈巧地爬上牆,順著小窗戶躥走,接下來的一整晚都再也沒來過。
8
第二天一早,我就聽到了狗叫和公雞叫。
想到昨日爺爺的話,我用力地拍著門板:「奶,你忘了當初你要死的時候是誰救了你嗎?!你這樣做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就報應到我身上,為了我大孫子,我甚麼也不怕!」
我奶聲音一如既往的洪亮。
隨著斧頭落下的聲音,叫聲沒有了。
「起鍋,熬血。」
透過柴房的門縫,我看見我爺將幾碗血倒入了鍋中,然後撒了朱砂和一捧香灰。
「等到十二點,就把這血潑在棺材上!我讓她活的時候哭不了,死了之後也無處告狀。」
他說這話時,臉上的兇狠讓小童都嚇了一跳。
不知道是不是法子奏效了,接下來的兩天,那只黑貓都沒有出現。
直到第三天清晨,她才又一次給我叼來吃食。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還多了一瓶奶。
奶瓶子被咬出來兩個洞,到我手裡時,灑得只剩下半瓶。
貓趴在我腿上,一下下地舔著自己濕漉漉的毛發。
「今天就是第三天了,也不知道我媽怎麼樣了。」
我看著饅頭,喃喃地說著。
貓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音調,舔幹淨身上的毛之後,就順著窗戶走了。
中午時分,整個院子開始亂了起來。
我趴在門縫上,看著人將棺材抬到院子裡,開始捆繩。
那只黑貓還在。
只是它趴的位置,被墊上了一塊紙板。
怪不得它每次出現都是幹幹淨淨的。
「臨行前,再潑一起。」
我爺對著道士說道。
這是我第一次見著他們潑棺材的樣子。
黑貓在小童端著東西過來的時候,輕巧地跳了下去。
任由小童用刷子將整個棺材一遍遍地仔細塗抹著。
血的腥味很大,兩個小童忍不住吐得不成樣子。
刺眼的陽光下,塗過血的棺材,折射出一種詭異的沉重感。
「要不要把梨妮帶過去給她媽磕個頭?」
不知道是誰提了句。
我奶立刻變了臉色:「把她放出來幹啥,放出來攪局?你們別忘了,玉娟她親媽可不是甚麼好性子,之前你們邨那個光棍想打玉娟主意,玉娟一哭,那光棍一家五口連帶看門狗,一個喘氣的都沒活下來吧?」
一提到這事,邨裡人都不說話了。
「那你兒子怎麼沒來?好歹夫妻一場的。」
「我兒得在家看我兒媳婦呢!」
我爺沒空管這些女人家的碎嘴,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和道士分別出發了。
他帶著我媽的頭和我外婆的棺材往南走,道士則帶著另一個棺材往北走。
兩個小時後,人們帶著笑歡歡喜喜地回來了。
我頹然地坐在地上,欲哭無淚。
一群人像是解決了甚麼心頭大事一樣,在院子裡吃喝著。
直到這個時候,我奶才給我送了一碗飯:「抓緊吃,明天一早咱們還得回去呢。你爸那個粗人,也不知道能不能照顧好我大孫子。」
她說這話的時候,身上還穿著那件沾血的圍裙。
我一看到她,就想到她將紅布包著的東西放進棺材的樣子,一陣陣地幹嘔惡心。
「我不吃!你們害了我媽,會有報應的!」
「不吃拉倒!」我奶將飯碗摔在地上,「那你就他娘的繼續餓著,我看你甚麼時候能服氣!」
她重新鎖了門,帶著笑意招呼著來來往往的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再次黑了下來。
院子裡面的人三三兩兩地散了。
只剩下我爺、我奶和那群道士。
「今天的事,多虧你幫忙了。過了今夜,玉娟魂飛魄散,我們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我爺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團熟悉的紅紙推了過去。
道士沒接:「師兄,你知道的。我不缺這個。」
「我知道。」
我爺說著,讓我奶從屋裡拿出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然後揮揮手,讓她先回家了:「這是當年玉娟她媽藏著的法器。」
提到那個名字,兩個人都有些沉默。
我將腦袋貼在木門上,唯恐漏下一句半句的。
道士接過東西,看過一圈之後,讓小童收好:「當年要是師妹識趣點,選擇嫁給師兄,起碼還能保住一條命。」
我爺沒有說話,只是仰頭又喝了一杯。
心跳如擂鼓,我算是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從他們兩個人的只言片語中,我大概推測出來了緣由。
我爺、我親外婆還有這個道士,原來是一門師兄妹。
因為我親外婆天賦高,所以他們的師傅將師門信物傳給了她,並且定下了她和我爺的親事。
後來因為一些事,全國打擊這些牛鬼蛇神,道館被砸了,三個人也就流散了。
等我爺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
嫉恨讓他沒了理智,用了一個障眼法,讓邨裡人以為她是不好的東西,將她活埋了。
我外婆晚上偷偷祭拜的時候,聽到了動靜,刨開了墳,救出了ťŭₘ快斷氣的我媽,並且收養了她。
可隨著時間推移,她發現,我親外婆並沒有去投胎,而是一直跟在我媽身後。
每次我媽一哭,就會出現保護我媽。
我爺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信,這才找到我媽,讓他命中註定無子嗣的兒子娶了我媽。
果不其然,沒過門半年,我媽就懷孕有了我。
若不是我奶突然生了癌癥,說不定他心心念念的孫子也會有了。
9
電話鈴聲忽然嚮起,我爺掏出我媽當年給他買的老年機,一摁接通,我奶的哭號聲透過聽筒傳來:「他爹,兒子不見了!」
我爺猛地站起來:「你說甚麼?」
「兒子不見了,小芳也傻了,非說肚子裡懷的是個鬼,要把孩子打了,你快回來啊!」
師兄弟對視一眼,拿起東西就要出院子。
沒走幾步,道士忽然走過來,打開柴房的門,讓我跟著一起回去。
「萬一要是有甚麼,這丫頭也能頂點用。」
我爺沒說話,目光沉沉地看著我,良久,才點頭答應。
有車真好啊。
我當時背著我媽,跑了四五個小時才到這兒。
可現在開著車,一路疾馳,也就二十多分鐘就到了。
我奶拉ŧũ₎著瘋瘋癲癲的芳芳阿姨,見著我爺跟看到救星一樣:「他爹,快來看看啊。」
芳芳阿姨身上穿的還是新婚那晚的睡衣,她的眼神獃滯,頭髮散亂著,時不時用空著的那只手捶著自己的肚子。
當她看到我時,先是一愣,然後眼神裡充滿了驚懼:「鬼來了!鬼來了!鬼來報仇了。」
「哪來的鬼,這是梨妮啊!」我奶哭喪著臉,轉頭還不忘罵我,「沒看到你芳芳阿姨怕你嗎?抓緊給我滾!」
說話間,道士已經走到我奶身邊。
他拿了一個鈴鐺一樣的東西,在芳芳阿姨耳邊輕輕敲動著,沒多久,她就眼睛一閉,暈死過去了。
「就是驚嚇過度。」
道士對我爺說,「先讓人送醫院吧。」
我奶也是這麼想的:「送醫院好,正好咱們還能騰出來手找兒子。」
10
我爸失蹤了。
就在爺奶過來的那一天,忽然從家裡消失了。
芳芳阿姨一直沒有醒過來,那天的事也就無從得知。
「難道是師妹?」
爺搖了搖頭:「不可能,要真是她,我們兩個人都沒法站著說話。」
可那能是誰呢?
想不到頭緒,我爺幹脆要我奶去找一件我爸最近穿的衣服問問路。
最近穿的,也就只有結婚穿的西裝了。
剪下一塊,用符火燒成粉,我爺拿針在我奶的指尖紮出血,滴在水盆中。
說來也奇怪,明明就滴了兩滴血,可是盆裡的水卻一下子變得通紅。
「出事了。」
道士抬頭看了我爺一眼,「師兄……這是人不在陽世的徵兆,要是再問,聚陰太過,可能招來不好的東西。」
我奶一聽這話就傻了:「甚麼叫不在人世?我兒就是出去玩了,怎麼能不在人世?」
我心下一緊,不知道怎麼地就想到了那天醒來見到的球狀物。
難道……
不等我繼續想,我爺已經咬著牙說道:「繼續!」
他狠狠地抓起一把元寶燒成的灰丟了進去。
原本平靜的水面開始噼裡啪啦地湧動著甚麼,鼓起一個個大血泡。
下一刻,水面陡然平靜,紅色也開始褪去,變成了幹淨的水。
水影綽綽,一個沙啞虛弱的聲音傳來:
「媽,媽你為甚麼砍我腦袋啊,我好疼啊媽。」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爹,救我啊!這東西咬得我好疼啊!」
接下來都是含糊不清的慘叫。
我奶愣愣地站在一邊,忽然仰頭慘叫。
那叫聲太悽苦,倒像是猛獸的嘶吼。
「我的兒啊!」
她舉著手一下下地往地上砸,「我怎麼能砍死我的兒啊!」
我爺看著我奶,忽然間猛地往車裡跑:「去挖墳!快!」
我知道他為甚麼這麼急。
距離晚上十二點還有三四個小時,一旦過了時間還沒有把屍身縫好,重新下葬。魂飛魄散的人就變成我爸了。
道士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扯著我就往車裡跑。
下葬的地方是山裡。
車上不去。
為了節省時間,道士帶著童子去挖我爸的屍身,而我爺則是帶著我去挖頭。
一到地頭,我爺拿著鋤頭一下下狠狠地刨著。
我有意拖延時間,裝作體力不支的糢樣,好一會兒才鏟一鏟子土。
我爺抽空狠狠地瞪我了一眼,我也只當不知。
為了防止當年我外婆偷偷刨墳救我媽的事重演,他們這次下葬比平常還要深個一米左右。
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砸到土上,我爺好像不知疲倦一樣重複著機械的動作。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暗紅的棺木終於顯露出來。
我爺跳下去,用鋤頭的一角想要將棺材撬開,可是他忘記了,那上面還有九個定魂釘呢。
我爺也想到了這一點,看向我,努力讓自己的表情和藹點:「梨妮兒,這裡面可是你爸爸,你也舍不得你爸爸受苦吧。」
我笑了:「我只是舍不得我媽受苦,我爸又沒養過我,我挨揍的時候也沒幫過我,他受不受苦和我有甚麼關系?」
「你,你是不想上學了?!」
「上學?」我鏟起一鏟土狠狠地沖他撒了下去,「大不了我就不上了!等我有機會了!我一定會去報案抓你們給我媽報仇的!」
「憑甚麼抓我?就因為土葬?哪條法律規定的不能土葬?」
我爺顯然想過了法子。
法律沒有強制要求火葬,只是鼓勵。我爺她們先埋了,就算後來要挖出來火花,我媽已經魂飛魄散過了。
「憑甚麼,憑你媳婦砍了你兒子腦袋!這是故意殺人!」
我爺臉色鐵青,知道不能靠我,只能自己費力地爬上棺材蓋開釘子。
他年紀大了,剛剛又費了不少的體力,現在累得氣喘籲籲,也沒起開一顆釘子。
眼看著時間越來越近,幾道手電筒的光束照了過來:「師兄!我那邊弄好,過來幫你了。」
是那個道士。
我心裡一急,拿起鏟子就往裡面鏟土。
還沒鏟幾下,就被人扯著領口拉到後面。
比起我們兩個臨時拿的工具,道士那邊明顯裝備齊全。
沒有十分鐘,蓋子就被打開了。
蓋子打開的一瞬間,一條ƭū₇黑乎乎的東西直沖著我爺迎面撲過去。
是那條蛇。
它死死地纏住我爺的脖子,時不時地還咬兩口。
道士費了好大的一番功夫,才砍掉蛇頭,將我爺救了出來。
我也顧不得自己剛在生死邊緣晃了幾圈,第一時間看向棺材裡面的人。
燈影下,那赫然是一具被咬得面目全非的男屍。
太慘了,慘得我忍不住暗喜。
道士將準備的線和那個球狀物遞過去:「師兄,還有不到半小時,先把姪子的屍首封上吧。」
「棺材已經來不及準備了,等會兒就直接把那女人的棺材先拿來用。」
他說的那女人的棺材,顯然不是我爸現在躺的這個,而是我外婆的那個。
黑狗血難得,當時為了節省,都用在那兩個棺材上了,現在反而是幫了他們大忙。
我爺點頭,拿過準備好的針,就著幾束光就開始縫合。
因為過了三四天,屍體已經有了難聞的臭味,再加上關在一起的蛇和蜈蚣沒有東西吃,只能咬著僅有的肉,因此每一針,我爺都是邊哭邊縫。
眼看著時間要到了,還差一點就能縫好,可線卻用完了。
「不可能啊!我準備足足兩大捆的線啊。」
道士也急了:「你們摸摸自己身上,看還有沒有線!」
一群人趕忙掏兜子翻找,就連我身上都沒放過。
可這東西又不是日常用品,怎麼可能說有就有的。
昏暗中,一只修長潔白的手忽然遞過去一根線。
我爺激動地接過線,將剩下的那邊補上。
多出的一截線,他嘗試用牙咬,卻怎麼都咬不斷,因為太著急,還把自己的嘴角戳破了。
道士看著我爺費勁的樣子急了:「這是哪兒買的線!」
「是從我頭髮上揪下來的,不好用嗎,師兄?」
帶著狡黠的女音從道士身後嚮起。
他嚇得兩腿顫顫,一句話都說不出。
那些小童看著忽然出現的紅衣,嚇得嗷嗚一聲就四散開來。
沒有了光線,我只能瞪圓了眼睛,試圖看得更清楚一點。
可下一刻,我就感覺自己被甚麼東西抱住了。
懷抱很冷,冷得刺骨,可我卻忍不住想哭:「媽,是你嗎?」
我感覺自己的腦袋被揉了揉。
我用力地回抱住她,這一刻,我甚麼都不想了:「對不起媽,我沒有保護好你。」
女人似乎是搖了搖頭,然後拉過我的手掌在上面寫字。
這是我們最後相處那段時間,她常用的交流方法,即使是在黑暗裡,我也一下子就讀懂了那些字。
「你親外婆很討厭你,不要看,她會生氣的。」
我點頭:「媽,我知道的,我不看。」
想到之前爺說的話,我開口,「媽,我爺說造殺孽,會不能投胎的,親外……我是說,如果她殺人了,會有甚麼影嚮嗎?」
「你這丫頭胡說甚麼,我怎麼會殺人?」
女聲在我身後嚮起,她將我媽從我身邊扯開,「不是告訴你,我不喜歡這丫頭嗎?」
我媽嗚嗚了兩聲,比畫著甚麼。
親外婆態度又緩和了點:「你哭甚麼,媽又沒說你甚麼。你要是擔心這丫頭,我讓小黑跟著她不就行了?」
黑夜裡,我瞧不出來媽的手勢,只能聽著女人的聲音來判斷我媽在說甚麼:
「每年她生日,我就帶你陪她一天不就行了?」
「我當時不是要殺她,就是嚇唬嚇唬她,再說你不也是扯了她一把,她也沒事嘛。」
「你要是實在擔心她,我現在就把她弄死, 咱們帶回家一起養,就當多了個寵物成不成?」
「當官?誰告訴法官也是官的?」
到了最後女音明顯有些無奈了,「行行行,你還是跟我先回去上課吧, 啥也不知道, 怪不得天天被人哄成這樣。」
輕柔的懷抱再次將我籠罩, 我又忍不住想哭了,可這一次, 我是為了我媽哭的。
真好啊,媽媽也有媽媽,也有自己的家了。
11
芳芳阿姨醒的第二天就把肚子裡的孩子打了。
她坐小月子的時候, 也沒忘叮囑她家裡人把新房裡面的紅包錢拿回來。
結果她家裡人剛到門口, 就見到瘋瘋癲癲的我奶。
我奶的手砸得血肉糢糊, 甚至能看見骨頭, 她卻好像不知道疼一樣,哭著喊著說自己把兒子腦袋砍掉了。
到底是做過親家,那夥人將我奶送到了醫院。
醫生不知道內情,見我奶一直哭喊, 幹脆報了警。
結果警察一查, 好家夥, 還真的殺人了。
只是棺材邊除了縫了半截的屍體,還有已經沒了呼吸的我爺, 嚇傻了的道士, 和瑟瑟發抖的我。
我爺是被棺材裡面的毒蛇毒死的。
他要得急,只有毒蛇。賣蛇那人想著是鎮壓用的, 也就沒和我爺說,等到警察發現的時候,我爺的屍體已經硬了。
我奶因為故意殺人被收押,但因為被簽署了諒解書, 加上精神有問題, 被轉送到了精神病院。
每天渾渾噩噩地見著人就問有沒有看見自己的大孫子,有沒有看見自己的兒子。
醫院的人都知道她那些事,沒事就會故意捅她心窩子:「你兒子不是被你砍死了嗎?你孫子被你害死啦, 現在你家就只有你啦。」
每到這個時候, 我奶就會更加瘋癲地砸著自己的手。
邨裡那些人和小童也被抓了,理由就是侮辱屍體罪,分別是三個月到三年不等。
我和芳芳阿姨商量了一下,將我的戶口遷出,她把我媽給我存的五萬分給我, 家裡其餘的東西我都放棄。
她自然是美滋滋地答應了。
邨裡的自建房, 雖說不值錢,可也能賣十幾萬呢。
更何況裡面的家具都是簇新的。
她美滋滋地搬進去, 當天夜裡就被忽然出現的滿牆血手印嚇到了,連滾帶爬地逃出去, 再也沒有回來過。
九月, 我帶著那五萬塊錢和錄取通知書, 抱著親外婆送給我的小黑,坐上了北上的車。
車窗外,樹木在一一後退。
恍惚間, 我好像看到了一身紅衣的媽媽站在山上沖我擺手。
可我還是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而我們,也終會在未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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