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给我算命:
「郡主命线短,难长寿。
「唯有寄人篱下,庸庸碌碌可保平安。」
继母猛咳:
「大师,过了过了!」
后来她打着「恐我夭折」的名号,将我降为庶女。
不让我读书识字,也不教琴棋书画,企图养废我。
于是我偷溜进国子监蹭课。
被夫子发现,我理直气壮:
「不挑,能学点啥学点啥吧。」
肄业那日,我放火烧了闺房假死脱身,远赴雁门关,成了玄机营的新兵蛋子。
十年后再回京,皇伯父论功行赏。
他笑眯眯问:「爱卿,朕有个女儿你要不要?」
我小心翼翼:「能陪嫁一块免死金牌吗?」
1
我有个爱撒谎的阿娘。
她说她一杆银枪破四方。
我问她咋破不开燕王府四四方方的院墙。
她说她驱逐夷族三千里。
我问她为啥骂不赢争宠的小妾?
末了阿娘破防:
「叶荔枝,不求你孝,只求你闭嘴!」
每当这个时候,阿娘身边的布嬷嬷就会板着脸:
「王妃,慎言。」
2
人人都知,燕王妃不得宠。
堂堂王妃院子里只有三个人。
阿娘、我、布嬷嬷。
我讨厌布嬷嬷。
她总是管着阿娘,比阿娘还像主子,动不动就拿出太后御赐的金牌:
「王妃若有不满,可找太后评理。」
太后会评个屁理!
她只会一道懿旨发往边疆,斥责外公「教女无方」。
我私下给布嬷嬷起了个外号,叫「不可嬷嬷」。
因为她每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王妃,不可。」
一道菜夹三次不可。
赖床一炷香不可。
上茅房太臭也不可。
我问阿娘为啥不找父王撑腰。
阿娘就发呆。
后来我才知道,阿娘嫁给父王,是一场纯粹的阴谋。
3
阿娘本是镇国公府嫡女。
十二岁上战场,十五岁驱逐夷族三千里,名扬天下。
当今圣上叶北辰当时还是太子。
他与阿娘从小青梅竹马。
那时先皇曾打趣问叶北辰可要赐婚?
叶北辰声音朗朗:
「天子赐婚自然尊贵无比。
「可我只想让沈平霜点头。
「她不答应,我愿意放她自由。」
先皇大笑,说他是个痴情种子。
阿娘独自回京后,含笑点了头。
可就在成婚前,太子与燕王的储位之争到达白热化。
燕王用计污了阿娘清白,整个上京都是见证者。
他们眼睁睁看着阿娘衣衫不整从燕王府逃离,燕王追在后面声嘶力竭:
「霜儿,我不介意的。」
大家都说阿娘勾引了燕王,却被他发现并非完璧之身。
联想到之前阿娘曾被敌军俘虏,所有人觉得自己触及了真相。
太子与阿娘的婚约作废。
燕王则大度表示自己愿意迎娶阿娘。
一辈子没低过头的阿娘,苦苦哀求叶北辰帮帮她:
「只要守城士兵换岗时,错开一炷香的时间,我就可以逃出去。」
叶北辰闭目不语。
阿娘退而求其次:
「或者……或者你纳我为妾。
「我不会让你觉得恶心!我只求东宫庇护几日。
「等风头一过,我就【病逝】,回雁门关去,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
月光下,叶北辰温柔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
说出口的话,却比冰更寒冷刺骨:
「霜儿,你不能走。
「你去燕王府,替孤盯着燕王。
「只有你在那里,孤才放心。」
阿娘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声音嘶哑:
「所以……那些好听的情话都是假的吗?」
叶北辰笑了笑:
「以后会是真的,只要燕王死了。
「等我登基,你就是贵妃。」
阿娘终于看清了所有人的虚伪模样。
太子身后是文臣,燕王身后是武将。
镇国公府只镇守边疆,从不站队。
太子说爱她,怕也只是想争取镇国公手中军权的支持。
燕王怎会如他所愿?
所以,阿娘便成了唯一的牺牲品。
大婚那日,阿娘从踏上花轿那刻起,便大笑不止。
直到拜堂都未停下。
所有人都说阿娘疯了。
他们说幸好太子没娶她,不然未来的皇后岂不是个疯子?
他们说燕王情深义重,不清白的女子都愿意娶,当真感人。
沈平霜从此变成了燕王妃。
谁还记得她也曾纵马提枪?
谁会在乎她曾与满堂须眉平分秋色?
4
我出生后,燕王便不再来阿娘院中了。
只一心守着真爱——侧妃白锦,连管家权也给了她。
阿娘终日郁郁寡欢。
在我五岁那年,她终于撑不住了,一病不起。
侧妃在她的病榻前咬牙切齿:
「你死了,我就是燕王妃。
「大魏唯一的女将军又如何?你终究输给了我。
「沈平霜,你做的孽,当真以为无人知晓?」
阿娘没反应。
事实上,她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就连我哭着喊她娘,她也只眼珠动一动。
直到她去世的前一晚。
我至今记得,那是个雪夜。
她反常地有精神起身,在飘雪的院子里给我耍了一套「梨花枪」。
布嬷嬷怕她一不高兴捅自己一枪,难得闭嘴。
最后一招落下,阿娘呕出一口血:
「我没有输给任何人,我只是没有赢过命。」
5
阿娘病逝那日,圣上称病罢朝。
外公风尘仆仆从雁门关赶回来,想再见他的女儿一面。
可父王声称阿娘得的是痨病,怕衍生成瘟疫,早已焚烧了尸身。
外公一辈子昂着头做人,可到了这逼仄的上京,也无师自通学会了低三下四:
「那让我带她的骨灰走吧。
「你们困住了她,又不爱她。
「现在人没了,就让她归家去罢。」
父王不同意,他说既然做了燕王妃,上京就是她的家。
外公无可奈何,又提出想见我一面。
父王依然摇头:
「荔枝身子娇弱,早已病得人事不省。
「且她最怕见武将粗人,岳父还是不见为好。」
父王是故意的。
他怨恨哪怕自己娶了阿娘,外公也不肯支持他争夺那把龙椅。
外公破防了。
圣上只允许他离开雁门关十日。
他一路不眠不休,紧赶慢赶,结果却什么都晚了。
外公骑在马上号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拼命赶回雁门关。
结果喝了风,打了一路的嗝。
父王将这事当成笑话,讲给白侧妃和他们的女儿叶明珠听,逗得两人哈哈大笑。
我忍无可忍:
「我恨死你们了!」
结果父王的巴掌还没落到我脸上,布嬷嬷神奇地出现在屋内,小竹板「邦几」落在我掌心:
「郡主,慎言。
「郡主,不可。」
我:「……」
懂了,总要有人被「不可」。
阿娘死后,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倒霉孩子。
6
阿娘的「七七」过后,父王迫不及待抬白侧妃为正妃。
叶明珠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了燕王嫡女。
而我则病了。
汤药一碗接一碗地喝,可却一日昏沉过一日。
上京传闻,阿娘舍不得自己的孩子,要带走我。
直到一日早朝结束,圣上轻描淡写道:
「治不好就送到宫里来。
「朕来治。」
从那日起,我开始痊愈。
我知道是圣上给了我一线生机。
可也仅仅是一线,而已。
没过几日,继母大张旗鼓请了白马寺的高僧入府。
高僧一见我便大惊失色:
「郡主命线奇短无比,恐难长寿。
「唯有寄人篱下,庸庸碌碌可保平安。」
我面无表情:
「是吗?可你还没看到我的掌纹吧?」
继母在一旁猛咳:
「大师,过了过了!」
事后,继母让人奉上万两黄金。
高僧仅取了一锭,飘然离去。
从那日起,继母打着「恐我夭折」的名号,将我降为庶女。
我的身份变得很尴尬。
原本我一出生,圣上便看在阿娘的面上,赏了郡主的封号。
而继母所生的叶明珠,圣上到现在都没记住她叫啥。
可继母升为燕王妃后,叶明珠成了嫡女。
我空顶着郡主的名号,却只有庶女的待遇。
继母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慈母心肠:
「荔枝啊,你听话。
「大师说了,唯有庸碌才可保你平安。
「母亲只求你活着就好。」
所以,她不让我读书识字。
琴棋书画,也不许我学。
明晃晃准备养废我。
与之相反,则是叶明珠。
继母给她请来最好的女夫子,打算将她培养成上京最耀眼的才女。
外人看来,继母也算是慈母心肠了。
只有燕王府的人,才知道我过着狗都不如的日子。
7
阿娘的周年祭时,我偷偷在院里给阿娘烧纸。
叶明珠带着人闯入院中,一脚踹翻了火盆:
「父亲母亲尚在,你烧纸作甚?
「难道在诅咒他们不成?!」
我被死死按在地上,眼睁睁看她指使下人在院内撒野。
阿娘生前给我绑的秋千被砸烂。
亲手搭的葡萄架被推倒。
最后,叶明珠找到了阿娘的梨花枪。
我双目赤红:
「阿娘的梨花枪挑过犬戎可汗的人头!
「你岂敢动它!」
叶明珠笑得花枝乱颤:
「那又如何?
「人都死了,左不过在库房落灰。
「我给它找个发挥余热的好去处。
「听说东厕的粪勺柄刚好断了,这枪恰好够长。」
我疯了一样挣扎。
可我年岁太小,根本没多少力气。
更别提那些刁奴为了讨好叶明珠,下手极重,几乎连我的骨头都摁断。
梨花枪被强行夺走,捆上了又脏又臭的粪勺。
叶明珠让人将我押到东厕前,有净奴舀起一勺金汁朝我泼来。
恶臭浇了我满头满身。
可我根本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便流到嘴里。
叶明珠指着我哈哈大笑:
「来人,笔墨伺候。
「本姑娘刚学了丹青,正好把她这蠢样子画下来。」
可能因为我实在太臭了,原本按住我的奴仆手下微松。
我瞅了个空子,用尽全身力气撞向叶明珠。
叶明珠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
「啊啊啊!我杀了你!」
我不顾奴仆的拳脚落在我身上,只一心一意拼命抱住叶明珠,将身上的污秽尽数「分享」。
叶明珠崩溃大哭。
而继母得知这件事后,让人搬走了我院中的炭火和棉被。
继母满脸慈爱:
「荔枝,你命弱。
「要吃点苦才能活得久。」
夜晚,我冻得瑟瑟发抖。
布嬷嬷自己抱着汤婆子取暖,冷嘲热讽:
「为了个物件儿,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我忍不住反驳:
「那不是普通的物件儿,是阿娘唯一的遗物……」
布嬷嬷居高临下看我:
「人就是人,与东西挂哪门子钩?
「羁绊太重,哪里走得了远路?」
8
从那日起,我开始学着做个透明人。
哪怕叶明珠屡次来挑衅我,我也一副木木的样子。
渐渐地,继母和叶明珠觉得无趣,不再理会我。
于是我又学会了钻狗洞。
我每天在鸡打鸣前就钻出去,一路跑到国子监蹭课听。
四书五经、君子六艺、插科打诨、胡吹牛批。
逮到什么就听什么。
从起初什么都听不懂,到后来咂摸出一点趣味。
最后我胆子越来越大,开始偷溜进藏书阁找书看。
直到有一次,我不慎碰倒烛台,火星子瞬间点燃书页。
我吓呆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替我扑灭了火。
「小丫头,仔细燎到你那漂亮脸蛋儿。」
我本以为藏书阁无人,这一声吓得我直接蹦了起来。
转身,一个穿着黑衫的夫子正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警惕后退:
「你是谁?」
那夫子不紧不慢:
「你不是来听过我的课吗?不认识了?」
我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
「你是薛颂?」
薛颂大名,如雷贯耳。
他是个文人,却被当今圣上引为知己。
许他自由进出皇宫,又下旨允他「口无遮拦、百无禁忌」。
圣上曾在宴席上,亲手替他割下一片烤鹿肉:
「薛颂,满朝官职随你挑,入朝来罢。」
薛颂不假思索:
「我胆小如鼠,不敢入朝。」
圣上握着割肉的刀,在半空随手一挥,玩笑道:
「谁敢欺你,朕替你撑腰。」
薛颂抱着坛子烂醉如泥,吐字不清:
「那就更不敢了。
「帝王挥刀,刀刀见血。」
说完,他放下坛子呼呼大睡。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圣上面无表情片刻,随后放声大笑:
「满朝文武,唯薛颂,乃朕知己。」
后来薛颂进了国子监做夫子。
我确实听过几次他的课,但都躲在窗外,并没有看清过他的脸。
薛颂随手翻了翻我看的书:
「你是哪家的小娃娃?」
我闭嘴不吭声。
对方也不在意:
「你若想学东西,我可以引荐你入国子监。」
我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又失落起来。
对方看得有趣,追问:
「这是怎么了?」
我闷闷开口:
「我不能让家里人发现的。」
薛颂想了想:
「这样啊……」
我以为他要刨根问底,谁知他只是递给我一块腰牌:
「你若有空,可以再来这藏书阁。
「我愿教你。」
自那以后,薛颂每日都抽出两个时辰给我讲课。
他不再问我的名字,只管我叫小东西。
他讲的东西很多很杂。
从「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讲到吏部尚书的儿子看上个小寡妇,臭不要脸抢回家。
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讲到出了贺兰山千万别问人姓名,那是三不管地带,问名就是问命。
偶尔我也去听听别人的课,薛颂气得七窍生烟:
「有我教你,你用得着听别人胡咧咧?」
我理直气壮:
「不挑,能学点啥学点啥吧。」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薛颂说我可以肄业了。
我半信半疑看他,怀疑是不是自己没钱交束脩,他不想教了。
薛颂似乎看穿了我,他反手一指戳在我脑门上:
「方寸之间,能学的东西本就有限。
「你看你,书读得越多,心眼子越小。
「没心胸的小东西。」
9
回家路上,我反复琢磨薛颂的话。
心不在焉间,竟然撞上了太子的仪仗。
侍卫反应神速,立刻拔刀将我压在地上:
「混账!哪儿来的刁民,竟敢冲撞太子仪仗?!」
就在我疯狂思索对策之时,与太子的目光对上了。
他一愣。
随后亲自下轿,向我伸出手:
「可是荔枝妹妹?」
我脑子一抽,下意识回答:
「不,我是土豆爹爹。」
太子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随后强行忍住嫌弃,一脸温柔:
「吓到了荔枝妹妹。
「我杀了这个侍卫给你压惊可好?」
侍卫瞪大眼睛,「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开始疯狂给我和太子磕头: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太子和叶小姐饶命!」
正在这时,仿佛还嫌场面不够乱。
叶明珠也路过了这里。
她穿着新裁制的湖蓝蜀锦衣裙,头上的金簪镶嵌着鸽卵大的红宝石,边走边含羞带怯:
「兰草,看看我的帕子丢在哪里了?
「……太子殿下?好巧啊……叶荔枝!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默默扶额。
荔枝我啊,要完蛋了捏!
10
叶明珠当然不是偶然路过,她是故意偶遇太子去了。
对此,父王自然是不知道的。
而事情这么一闹,太子只好亲自送我和叶明珠回家。
父王得知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好女儿,竟然喜欢上死对头的崽。
他大发雷霆:
「本王的女儿,怎么能嫁给太子?!
「我一辈子被叶北辰压一头,我女儿难道还要被他儿子压?!」
话糙理不糙。
可这话也太糙了。
叶明珠不依不饶地哭闹:
「我就是喜欢他!我就要嫁给他!
「反正以后他要当皇帝的,到时候我就是皇后。」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
全场安静。
叶明珠捂着脸,不敢相信最宠自己的父亲,竟然动手打了她。
「你给我回去闭门思过!不许再出去!」
叶明珠哭着跑了。
我很想与她表演一个「姐妹情深」,哭着追出去安慰那种。
可惜却被父王拎住了衣领子。
他目光森然:
「怎么?你也非太子不嫁?」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Ṭű₌过来:
「啊?
「啊!对对对!是这么回事。
「父王你觉得怎么样?」
父王气笑了:
「把她给我关起来!」
我被关在屋里三天三夜,每日只有一碗清水送来。
我知道这肯定是继母的授意。
她未必不知叶明珠喜欢太子。
这次叶明珠被禁足,她自然怪到了我头上。
更别提她觉得我也喜欢太子,甚至想利用太子翻身。
索性就想直接饿死我。
于是我一不作二不休,趁夜放了一把火。
趁所有人慌乱救火之时,我从狗洞钻了出去。
阿娘教过我:「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嬷嬷教过我:「负重太沉,走不远。」
薛颂教过我:「居于方寸,不见众生。」
那么,我便放弃燕王女的身份,不要郡主的名号。
从此世间只有黎枝,再无叶荔枝。
11
一个月后,我终于来到了雁门关。
那个阿娘心心念念的地方。
彼时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是个女孩了。
脸上永远有洗不干净的泥巴,一道一道儿的。
大鼻涕必须用袖子擦,擦得衣袖结了一层厚厚的嘎巴。
唯一伪装不了的是喉结,只好永远戴条围巾。
一路走来,也曾露了马脚,被人怀疑是女孩。
可我早不会慌乱了,大着嗓门儿吼回去:
「骂谁娘娘腔?敢跟老子比画比画吗!」
对方便偃旗息鼓,嘟嘟囔囔说自己只是开玩笑罢了。
来到征兵处时,恰好听到旁人议论:
「听说了没有?燕王之女,沈平霜的女儿死了。
「对对对,我听人说,那火烧了三天三夜,怎么也扑不灭。
「等火灭了,从屋里抬出来一具焦骨!」
我一口水喷出来:
兄弟你你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就在我满心疑虑,怀疑自己是不是放火殃及了谁的时候。
前面一阵骚乱:
「镇国公亲自来征兵所啦!」
我忍不住循声望去。
我没见过外公。
但只需一眼,我就能在人群中分辨出他。
因为阿娘和他长得太像了。
双眸是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鼻梁挺直,嘴唇永远都紧紧地抿着。
外公正好走到我身边。
我忍不住心里一酸,下意识伸手:
「抱……」
下一刻,外公动了。
他双臂一用力,就将我抱起来……往地上「啪嚓」一摔。
12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直冒金星。
同时理智也回笼了。
叶荔枝已经不存在了。
如果跟外公相认,那他的处境便会很尴尬。
把我藏起来?那无异于欺君。
而且我来此,也不是寻求庇护的。
电光石火间,我下定决心不与外公相认。
而此时外公正低头瞅我,一脸嫌弃。
「哪里来的新兵蛋子?断奶了吗?
「征兵所负责人呢?这是关系户不成!?」
负责征兵的是个中年大叔,大家都叫他霍老头。
霍老头擦着汗匆忙赶来:
「哦这小子啊……
「国公爷,这小子虽然看着瘦小,但有绝活儿!」
没错。
我天生鼻子特好使。
镇国公沈难怀疑地看着我。
于是我决定给他露一小手。
我摸摸鼻子:
「国公爷早上吃了馄饨,中午吃了麻酱烧饼夹牛肉。
「中间喝了一碗药,闻着似乎是治刀伤的。
「衣服至少三天没换,上面有股硝石味道,很淡。
「我认为三天前应该发生过两军交锋。
「国公爷受了轻伤,正在养伤。
「嗯……」
镇国公来了点兴趣:
「嗯什么?痛快点。」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啊。
我清清嗓子,提高音量:
「养伤不喝酒,喝酒不养伤。
「国公爷,您偷喝了至少半坛……唔!」
话没说完,镇国公不顾形象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小点声!」
可惜已经晚了。
玄机营的「营霸」——卢神医已经气势汹汹冲过来:
「沈难!知不知道什么叫遵医嘱!
「还偷酒喝?堂堂国公爷,能不能有点出息了!
「躺好!扎针!」
13
卢神医在沈家军是惹不起的存在。
谁惹扎谁。
在镇国公被他捏着银针狂追三个营盘后。
我也顺利成为玄机营的新兵蛋子。
人人都说军营苦,可我却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一天三顿饭,顿顿能吃饱。
上午武教头教我们练刀。
下午文夫子教我们习字。
每隔十日,镇国公会亲自讲兵法。
就连这里的落日,都比上京的美多了。
时光日日流逝,一转眼,我仿佛被风沙摧大了。
我第一次上战场是十二岁,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在镇国公的马屁股后一通狂奔。
最后仗打赢了也不知道怎么赢的,就随着大家一起傻笑。
而我二十岁生辰那日,已经可以追在高丽国大将屁股后面,将他们一路撵出边境线了。
我成了玄机营最年轻的主将。
二十二岁那年,在一场平平无奇的战役中。
我俘虏了罗刹国的小王子,并以此为条件,换回了曾被罗刹国抢走的两座城池。
消息传回上京,举国震惊。
圣上特意遣人来传旨,封我为忠勇大将军。
内监来传旨时,账内气氛极其诡异。
我宛若一只鹌鹑,在角落里悻悻低头。
镇国公世子沈追盯着我:
「为什么不事先将计划告知国公爷?
「你可知一场战役中自作主张,会引出多大麻烦?!」
我老老实实回答:
「因为我本来没计划啊!
「当时那狗东西都到我手边儿了,不顺手抓一下多不礼貌?」
我没说实话。
其实我早就打算拿罗刹王子换城了。
不是贪功。
只是因为从小到大,阿娘在我耳边念叨最多的一件事就是:
「当年要不是被诓回上京成亲,襄北和祁都早被老娘拿回来了!」
我从没送过阿娘什么礼物,这两座城就算补给她的生辰礼吧。
我舅舅沈追还在碎碎念:
「……贪功冒进,早晚捅大娄子……」
镇国公被魔音贯耳大半天,头昏眼花:
「你歇歇,念叨得我头疼。
「年轻人谁不想建功立业?当年霜儿……」
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帐内陷入一片宁静。
我忍不住开口唤道:
「舅……」
就在这时,帐帘被前来传旨的内监掀开:
「咱家来迟了。」
沈追还在狐疑盯着我:
「你说什么?」
我飞速转口:
「……舅……就离谱!
「对,就离谱。
「老子打了胜仗你还说我?!你自个儿说说离谱不!」
内监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视全场,随即笑靥如花:
「哎哟喂,这就是一往无前、勇冠三军、斩将擒敌、所向披靡、锐不可当的黎枝将军吧?」
这下轮到我头晕眼花了。
这位大人,你先喘口气好吗?
你要是不喘气,让我先喘一口。
内监宣旨后,又冲我使眼色:
「可否借一步说话?」
到了帐外,内监继续冲我笑靥如花。
我被笑得浑身发冷,只好先开口:
「大人,有事?」
内监笑答:
「如何当得起将军一声【大人】?
「眼下您可是陛下的心尖尖呐。」
我:「……」
这个尖尖要不给你当吧?
内监说着,又冲账内投去不屑一顾的眼神:
「镇国公老了,这边关以后谁说了算,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
「黎将军,您懂的吧?」
懂倒是懂,就是让我成为圣上手中的刀,来分镇国公的军权呗。
但有点不好办,我怕我娘半夜捅咕我。
内监明示暗示了大半天,终于心满意足离去。
一扭头,镇国公正站在帐外看我:
「进来。」
进了帐中,镇国公示意我坐在他对面。
他拿起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
我老老实实:
「我不会。」
镇国公坦然:
「我也不会。」
我:「……」
那为啥帅帐内老是摆着棋盘和棋子?!
镇国公继续自顾自摆棋子。
三颗黑子,形成了三角之势。
「黎枝,我一直很欣赏你。
「但我得承认,跟着我,前途有限。」
镇国公说如今朝中分为两派,圣上崇文,燕王尚武。
他们互相都想把对方拉下马。
燕王手中不仅有先王的保命遗诏,更有朝中半数以上兵马支持。
这也是圣上一直想拉拢镇国公的原因。
但镇国公从未回应。
所以如今,圣上转而想培养自己的武将,从而抗衡燕王。
我,就是他看中的那个人。
也是他用来破局的筹码。
镇国公坦然看我:
「如今圣上下旨,让我等进京论功行赏。
「听闻庆功宴上,圣上会将公主下嫁,借此拉拢你。
「在边关,大家都是手足同袍。
「进了京,却难免你死我活。
「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切记勿伤百姓一人。」
我捻起一枚棋子:
「请教国公爷,我这枚筹码,该落于何处?」
镇国公闭目不语。
良久,棋子稀里哗啦落地。
入局,不如破局。
14
入京不能带太多人,不然像搞事的。
镇国公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百人随行。
谁知路途还未过半,一个惊雷般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大昭:二皇子谋反了!
镇国公当机立断,他和沈追、卢神医轻装简行,快马直奔上京。
我则带上副将王馒头,绕至中路调动人马。
等我们终于点齐五千精兵,没日没夜狂奔至上京城外与镇国公汇合时,上京周围已经遍地流民了。
本地刺史很焦虑,吾日三省吾身:
「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真的要完辣!」
其实他不是真的不知怎么办,他只是在权衡。
救驾这事。
皇上活着,他是功臣。
皇上死了,二皇子上位首当其冲收拾他。
最后镇国公忍无可忍,把他赶去舍粥救济流民。
随后招呼我们去帅帐商讨下一步行动。
沈追「唰啦」抖开一张地图:
「整个上京被彻底封锁,如同铁桶一般,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
「这是目前我们掌握的最新地图,包括四门附近兵力部署。」
饶是情况紧急,我依然忍不住感慨:
「嚯!这地图画得漂亮。」
兵力部署和地形、村落分布皆一目了然。
镇国公依然心存疑虑:
「画图那人靠谱吗?不觉得他出现得太过巧合吗?」
我这才知道,镇国公和沈追路上捡了两人。
一书生,一和尚。
书生叫「东溪」,和尚叫「不世」。
我:「……好名字。」
沈追也有他的道理。
若是真贤才,当然纳于麾下。
若是有阴谋,置于眼前才放心。
不得不说,二皇子的谋反似乎策划了很久。
几乎可以说天衣无缝。
四门守卫森严,我们又不知被控制的皇上与朝臣位于何处。
倘若贸然进攻,二皇子会不会狗急跳墙杀死所有人?
正棘手间,有士兵来报:二皇子派人来和谈了。
电光石火间,一个计划在我脑海中形成:
「王馒头,去查下河道有没有封锁。」
15
入夜时分,我和王馒头带着一队人悄悄潜入河道。
人不多,只有二十人,但足够取胜。
王馒头冻得瑟瑟发抖,但依然好奇:
「黎将军,你怎么知道这条河道直通下水渠?」
还能怎么知道?
小时候在城里钻洞钻出来的呗。
下水渠极其窄小,自然不可能容大队士兵通过。
动静太大,敌人很容易发现。
到时候一把火药扔下去,大家就可以一起大声合唱「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了。
下午沈追拉着和谈使促膝长谈,外加那个叫东溪的书生。
我虽没去,但听闻在俩人的联手忽悠下,和谈使差点儿跟他们当场拜把子。
自然也套出了不少情报。
比如皇上和文武百官困在朝阳殿。
再比如殿内存有火药,这也是二皇子不敢贸然强攻的原因。
他虽想逼皇上禅位,但那必须是「心甘情愿」的。
不然「弑君弑父」的罪名一旦成立,他这个新帝如何能服众?
行动出乎意料的顺利。
二十个高手悄无声息潜入二皇子军营,换上了敌军衣服。
子夜更声敲响那一刻,敌营储备粮草的仓库突然起火。
一时间,喊叫、锣鼓,甚至鞭炮声响作一片。
混乱之中,王馒头跃上城墙,手里提着一个面容不清的人头:
「叛臣叶棣已伏诛!速速放下武器投降!」
就在叛军一片大乱时,一个骂骂咧咧的人影从不起眼儿的营帐中钻出:
「放屁!本王长命百岁……」
话还没说完,我急速掠至他身后,一个手刀直接砍晕。
随后用更大的声音:
「你敢冒充二皇子?好大的胆子!」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太吵了,根本没人听清二皇子小小的抗议。
我的卫队长陆小九在混乱中振臂一呼:
「大家不要乱!
「听说降者不杀!大家一起打开城门!迎镇国公入城,戴罪立功!」
说着,他率先扔下手中的长矛,嗷嗷叫着狂奔向城门。
一群不知所措的人,如同找到主心骨一般,跟在他后面一通乱跑。
甚至还有人试图超过他,做第一个戴罪立功的人。
偶尔有几个想要挽回颓势的将领,都被我敲晕了。
整个叛军队伍士气已散。
我微微一笑。
打仗时只要有一个人放下武器,那很快就会有人重复这个动作。
士气既散,胜局已定。
16
镇国公带人收拾了残局。
皇上的心腹——羽林卫统领也来了,他极其客气地抱拳:
「镇国公辛苦,圣上体恤,特派我来协助国公爷。」
众人一一见过。
身后传来沈追的招呼声:
「不世高僧、东溪先生,这边!」
我兴致勃勃扭头,想看一下谁家好人叫这名字组合。
谁知就在此时,一阵极其细微的风拂过我的鼻尖。
我脚步一顿。
不对劲。
一股微微的臭气从旁边的林子里传出来。
我警惕起来,就在下一刻,地面突然震动起来。
树林里「哗啦哗啦」树叶作响,同时伴有沉重的脚步声。
镇国公高喊:
「警戒!」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我一边朝镇国公冲过去一边喊:
「小心!跑!」
下一刻,两头身形极其高大的巨象从林中钻出,直奔镇国公而去。
镇国公反应极快,催马想要避开。
可惜马儿天性畏强,早已被吓得动弹不得。
沈追快疯了:「爹!」
可他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赶过去。
转瞬之间,镇国公便落了单,被两头巨象围住。
覆着铁甲的长鼻高高举起,冲镇国公重重挥去。
危急关头,我随手拽过一支长枪,一跃而起,拼命拉住其中一头巨象。
猛地借力翻上象背,用尽全力将长枪扎入巨象后脑。
巨象吃痛之下,狂野甩头,直接将我甩飞,随后踉跄倒地而亡。
我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自己真牛逼,一阵剧痛突然袭来。
另一只巨象锋利的长牙穿透了我的左胸,几乎将我整个人高高举起。
在我被甩至半空的一瞬间,沈追和镇国公合力击垮巨象。
随后我撞入一个单薄却温暖的怀抱。
有人接住了我。
但我已经没力气回头看是谁了。
只气若游丝:
「谢谢啊。」
多有礼貌,自我感觉棒棒哒。
可那人却凶得很:
「闭嘴!」
后面的事很混乱。
我被抱进营帐。
镇国公、沈追还有卢神医都挤进了本就不大的帐篷。
搞得我压力很大。
沈追难得对我很友好,嘱咐卢神医:
「羽林卫统领先回宫复命了。
「他说若需要什么珍贵药材,说一声,他让人送来。」
说着,他伸手就要拉我衣服:
「赶紧脱衣服治伤!磨磨唧唧的!」
我大惊失色:
「英雄且慢!」
几乎同一时间,从我身后伸出一只握着折扇的手。
「啪」一声敲在沈追腕骨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爪子松开!
「卢神医,你那个女徒弟呢?」
17
此言一出,帐内一片安静。
最后镇国公大手一挥:
「叫她来,先止血。」
我心头一松,眼前一黑便陷入了昏迷。
等我再次醒来时,伤口已经包扎好了。
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在一旁熬药,见我醒来,惊喜道:
「呀!你醒啦?
「我去叫师父。」
我记得她叫慕荷,笑着向她道谢。
她走后,营帐外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
「臭书生!上京之困已解,该走了!」
「和尚你先走,我再等等。」
「等什么?再等……」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随后帐帘动了动:
「小东西?能进来吗?」
我心头一跳,ƭû₆脱口而出:
「夫子!」
帐帘一掀,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逆着阳光站在门口。
薛颂的样貌几乎没什么变化。
时过境迁,再逢故人,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夫子你怎么在这儿?」
「听说你这些年离开了上京,你过得好吗?」
「我去过很多地方了。
「贺兰山外也闯过了,那里真的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我的目光落在他打着绷带的手臂上:
「你受伤了……」
下一刻,我恍然大悟。
我被巨象甩飞那一瞬,是薛颂接住了我。
可他只是一介脆皮书生,既不懂拳脚,也没有天生神力。
所以接住我以后,他自己也摔倒了,还受了伤。
我有些内疚:
「夫子,对不起啊……都赖我。」
一个没好气的声音打断了我:
「知道就好!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江湖不见!
「告辞!」
说着,一个和尚便气哼哼挤进了我和薛颂中间,不着痕迹地用屁股顶开薛颂。
我皱眉:
「是你?」
原来沈追半路捡的书生和和尚都是熟人。
书生是薛颂。
和尚是当年预言我短命的「高僧」。
我警惕地看着不世和尚。
显然他也不喜欢我。
一个劲儿拉着薛颂要走。
我刚想细问问,镇国公和沈追、卢神医便进来了。
镇国公眯眼盯着我:
「虽然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但我还是要问……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女扮男装混进玄机营?」
我还没开口,不世和尚便阴阳怪气:
「这不是你们沈家传统吗?
「一个个嫌命太长!
「都说了【郡主命线短,难长寿,庸碌保平安】。
「不听呗!」
一言既出,四下无声。
外公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却还是难掩怀疑。
他怕是敌人的诡计。
也怕是一场空欢喜。
良久,我冲外公扬起一个笑脸:
「阿娘走的那年,外公你回上京。
「父王不让你见我。
「你就在王府外给我唱歌。
「你唱【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
「你唱了很多遍,舅舅哑着嗓子问我听见没有,好不好听?
「后来临走时,你们拿了很多银锭子,撒在王府周围。
「就盼着王府有下人捡了钱,能对我好一点。
「外公,我都听见了。
「可我当时病了,真的没有力气回应你。
「外公,你唱歌真的不好听……」
外公没说话,怔怔地盯着我。
良久,他突然俯下身子,半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舅舅难得手足无措,似乎想要摸摸我的头,又紧张地将满手的汗蹭在衣服上。
最后嫌弃衣服也不干净,索性翻开卢神医的药箱,找药酒擦手。
擦了又擦,几乎要擦破皮。
这才小心翼翼将手放在我的头上,轻抚了几下。
「头发和你娘的一样硬,性子也像。
「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们呢?
「外公和舅舅虽不才,但总是能护住你的啊……」
话音未落,一辈子没红过眼眶的将军突然哭出了声。
哭失而复得的叶荔枝。
也哭阴阳两隔的沈平霜。
18
在外公和舅舅的逼迫下,卢神医的珍贵药材不要钱地给我用。
我不仅伤好得快,体重也涨得飞快。
舅舅碎碎念的对象多了一个我:
「怎么不多穿点呢?一冷一热容易感冒。
「什么?今天刚吃五顿?不行!再加顿夜宵!」
我忍不住感慨:
「舅舅,我还是喜欢你以前桀骜不驯,看我不顺眼的模样。」
说完,趁着舅舅没反应过来,我已经溜之大吉。
只留下他在原地跳脚。
等我的伤好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上京也基本恢复如常。
外公将五千精兵遣回驻地,只留下原本带的一百人,外加薛颂和不世和尚。
直至此时,皇上才开口说要举办庆功宴,让外公带人入京。
众人心照不宣。
我们这位皇帝,谁也不信。
五千精兵在城外,他哪里睡得安稳呢?
万一镇国公兴致上来,杀进城一刀把他嘎了咋办?
大部队撤走,他才放心。
入城这日,薛颂站在城外,微微仰头看上京的城墙。
我走到他身边,探头看他:
「怎么,再回来感慨万千?
「想要吟诗一首?」
薛颂冲我笑了笑。
我却从他的笑意里咂摸出一股苦味。
我敛了笑意:
「怎么了?」
薛颂想了想,开口道:
「不世和尚人虽然欠了点,算命还是准的。」
我没吭声。
我当然知道。
能算准大昭三年大旱的和尚,怎会是个江湖骗子?
薛颂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不去行不行?」
我半开玩笑缓解气氛:
「怎么?我是大昭的灾星?」
薛颂盯着我:
「不世和尚昨晚将你的命格合了星象。」
「哦?那厮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
薛颂一字一顿重复:
「太白经天,兵戈四起。
「但,一枪破万钧。
「枪折,命尽。
「这样,也还是要去吗?」
我已经走到了城门口,回眸看向薛颂:
「去呀,为什么不去?
「一人换万人,值得。
「夫子你记得吗?你说我肄业那日,教我的最后一课。」
薛颂记忆力极好,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轻笑道:
「我真后悔教了你这一课。」
话音未落,人已至我身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抬脚那一刻,薛颂有一瞬间的踌躇与叹息。
但当我抬眼看向他时,便只余一抹无所谓的笑意。
他半步跨入城门,回首牵住我的衣袖:
「我陪你。」
恍惚间,我想起了薛颂教我的最后一课。
「长夜难明,烧灯续昼。」
19
二皇子的死,似乎没有给庆功宴带来一丝阴霾。
皇上心情很好,在见到薛颂以后就更好了:
「薛颂,你小子不是说不回上京了吗?
「怎么又回来了?」
薛颂挑挑眉梢:
「上京的酒好。」
不世和尚也哼哼唧唧跟进了上京,闻言忍不住:
「呵呵哒。」
席间,我见到了久违的父王、继母和叶明珠。
父王没认出我,破天荒主动上前敬酒:
「我敬将军一杯,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呐。」
「明珠,快给将军敬酒。」
叶明珠不情愿地看了太子一眼。
这些年她也算情有独钟。
父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
她还是一心要嫁太子。
以至于双十年华,还未许配。
此时在父王连声的催促下,她噘着嘴给我奉酒:
「将军请饮酒。」
完蛋!死去的回忆突然攻击我!
叶明珠小时候满头满身金汁的样子突然浮现。
时隔多年,我仿佛依然能闻到沁人心脾的味道。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我忍不住:
「呕……」
虽然没吃什么东西,什么都没呕出来。
但怎么不算一种回忆杀呢!
叶明珠脸色一下就变了:
「你!」
薛颂反应最快,赶紧帮我解围:
「叶小姐不必多心,黎将军重伤未愈而已。
「绝不是嫌弃小姐。」
我百忙之中冲他竖起大拇指:
好夫子!下辈子还跟你!
皇上看热闹不嫌事大,指着燕王哈哈大笑:
「皇弟,我说你都没儿子。
「还到处上蹿下跳拉拢朝臣。
「怎么着?朕死了以后,你篡位现生儿子啊?」
燕王咬牙切齿:
「臣弟不敢!」
皇上也不恼,又转向了我:
「黎将军,伤可好些了?
「此次你当属首功。
「可有所求?」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皇上大手一挥:
「对了,朕有个女儿你要不要?」
我呛了一口酒。
众人皆知,当今圣上有两个皇子,一个公主。
二皇子谋反,被太子一杯毒酒送走。
如今只余一子一女。
公主封号「不言」。
因为她生来便又聋又哑,皇上便赐了这么一个离谱的封号。
见我呛得直咳嗽。
皇上哈哈大笑:
「也是,黎将军少年英才,配个哑巴过分了。」
不是,话都是你说的。
我没说。
我赶紧拱手行礼:
「末将没有嫌弃公主的意思。
「只是……」
我斟酌了一下修辞,随后委婉:
「末将可能不太好用。」
这下轮到外公猛咳了,咳完了又猛猛瞪我。
上一个被他这么瞪的人,还是依兰国前锋,如今坟头草两米高。
我假装没看到。
皇上继续兴致勃勃:
「我让不言出来,你见一面。
「虽然是个哑巴,但长得好看。」
言语间,丝毫不拿亲闺女当回事。
眼见我要华丽转身成驸马了。
我赶紧小心翼翼:
「那个啥……能陪嫁一块免死金牌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皇上摸着下巴,意味不明地打量我:
「哦?」
我一掀长袍下摆,端端正正跪在金銮殿上:
「圣上若要论功行赏,末将确有所求。」
皇上笑了:
「爱卿何须行此大礼?起来说。
「只要不求朕的龙椅,其他又有何不可?」
我没有起身,俯身行了三拜九叩大礼。
随后一字一顿:
「臣女叶荔枝,恳请皇伯父,彻查母妃沈平霜死因。」
20
整个金銮殿一片哗然。
父王猛地起身,眼前桌案翻倒,酒水四溅:
「你是荔枝?!」
叶明珠看看我,又看看父王,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
继母白锦手中的杯子落了地。
我的目光倏然而至,死死盯住了她。
皇上在最初的震惊过后,颇有兴味地打量我:
「荔枝?你倒跟平霜颇像。」
燕王大步跨到我身边,压低声音:
「胡闹什么!你母妃是病死的,有甚可查?」
我冷冷盯着他:
「既然是生病,父王你又怕什么呢?」
就在此时,白锦用帕子抿了抿眼角,声音弱弱:
「荔枝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心疼死母亲了。
「你父王不是不让你查。
「可你隐瞒身份,女扮男装入玄机营,这可是欺君之罪。
「你何不用战功换一份恩典,功过相抵呢?」
郢州大都督——肖连,是名副其实的「燕王党」,反应最快:
「对!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随后又有几人附和。
外公不干了:
「放屁!!」
可镇国公一向在朝中不站队,几乎无人支持他。
太子党静观其变,谨慎未言。
一时间,现场一片混乱。
支持治罪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就在此时,薛颂发出了一声冷笑。
皇上立时便转向他:
「你想说什么?」
薛颂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
「我觉得好笑,从叶荔枝入京,直至禀明身份前。
「来拉拢的朝臣不胜枚举,个个口称英雄贤才。
「可如今却因她的女儿身而翻脸无情,当真有趣。
「我虽不才,记性却好,我想想……都有谁来的?」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
无人敢说话。
不然岂不是坐实了结党营私的罪名?
薛颂脚步轻缓,一一走过众臣面前,眯眼细细打量着,似乎真的在分辨。
皇上笑了:
「行了,你别吓唬朕的爱卿们。
「依你之见,是不是欺君之罪?」
薛颂敛衿一揖:
「可以治罪,但非跳梁小丑说了算。
「叶荔枝刚立过功,先收襄北、祁都,又解京城之围,居功至伟。
「除了圣上,谁有资格责她之过?
「圣上英明,断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皇上哈哈大笑:
「好你个薛颂,八百年不见你拍一次马屁。
「如今却为了荔枝出言?
「不会是动心了吧?」
我心头一跳,朝他看去。
薛颂却坦然自若:
「有幸教过,草民的爱徒……而已。」
21
皇上最终允许彻查母妃死因。
太子毛遂自荐主持此案。
宴会散去后,叶明珠一脸开心:
「太好了父王,是太子哥哥主审。
「他一定会还咱们公道的。」
父王对她的蠢样儿无言以对,恶狠狠:
「闭嘴!」
随即努力挤出一张慈祥的笑脸:
「荔枝,你这么多年没消息,父王担心极了。
「不愧是你母妃教出来的,巾帼不让须眉。」
我懒得搭理他。
无非就是看我出息了,想来拉拢我罢了。
谁知叶明珠却不屑道:
「谁不知道沈平霜嫁人前便失贞了。
「水性杨花的女人,哪里值得父王你念念不忘……」
我脚步一顿,随即扬起手狠狠一掌扇在叶明珠脸上。
她捂着脸发出一声惨叫:
「啊!叶荔枝你敢打我?!
「如今我才是燕王府嫡女!」
可惜父王和继母如今颇为忌惮我,并不出言替她撑腰。
我的目光落在叶明珠发梢的红宝石金簪上,目光一缩,随即劈手夺下。
「我母妃的嫁妆,你也配戴?!」
这支簪子上的红宝石是外公从依兰国缴获的战利品,舅舅亲手打磨成了簪子送给母亲当嫁妆。
成色极佳,就连宫内都找不出更好的红宝石了。
母妃当年最爱的,便是这支金簪。
叶明珠一头长发散下,不干了,拉着白锦的手告状:
「母妃你看她!我要我的簪子嘛。」
白锦尚未来得及出声,父王便不耐烦呵斥:
「平霜留下的嫁妆,自然归荔枝所有。
「你若有空,明日可回王府清点。」
22
第二天一早,我正要回燕王府取回嫁妆时,一个内监急匆匆跑来:
「郡主……啊不是,叶将军!
「皇上宣您上朝呢。」
我愣住了,昨天也没提这事啊!
我这算不算旷朝啊!
路上,这个叫小振子的小太监绘声绘色给我讲了当时的场景。
据说刚一上朝,皇上便抻着脖子四处看:
「叶荔枝呢?三品大将军怎么不上朝呢?」
众人面面相觑,赶紧遣人传召我。
等我急匆匆赶到,皇上大手一挥:
「行了散朝吧。」
我:「……」
怀疑你在玩我。
下一刻,皇上又补充:
「荔枝,你留下,陪朕逛逛御花园。」
我下意识朝外公看去。
可惜外公的天赋都点在了武力值上,智商上稍微矬了点。
比我还傻乎乎,张大嘴盯着皇上看。
甚至没接收到我的眼神求救。
我忐忑不安地跟到了御花园。
皇上先是喂了锦鲤,又赏了花。
最后才假装不在意地开口:
「这些年……你阿娘去梦里见过你没有?」
我老实点头:
「经常来坐坐,给我掖掖被角什么的。」
「那她提起过朕没有?」
「从未。」
皇上轻笑出声:
「你倒是老实,也不知哄哄朕。
「万一朕龙颜大悦,赏你些好东西呢。」
说到这里,他仿佛来了兴致,让我陪他去一个地方。
我们走了很久,天色几乎擦黑时才到达。
「这是……」
「嗯,帝王陵寝,朕百年以后便葬在这里。」
皇上带我走进修建完成的陵寝。
「看,朕以后就躺在这里,旁边是你母妃的骨灰。
「我知她还在生朕的气,没关系,等朕下去会好好认错哄她的。」
他的手指一一点过那些陪葬品。
只有皇后才能戴的凤冠、东海进贡的夜明珠、一人多高的珊瑚树。
数不胜数的珠宝堆得满地都是,仿佛是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
还有……曾被叶明珠拿走的梨花枪。
皇上轻轻抚过枪尖:
「这些全是给她的……
「你说她会原谅朕的吧?」
我没回答。
一方面有点恶心。
另一方面,我的目光落在皇上腰际的半枚玉佩上。
那玉佩的缨穗已经很旧了,成色也算不得上佳。
却偏偏被随身佩戴。
23
回府取嫁妆那天。
我安排王馒头和陆小九核对清点。
俩人活了小二十年,也没经历过这么大考验。
双双如临大敌。
「越窑青釉瓜棱壶一对。」
「有!这呢!」
「你丫傻吧!就算辨不清瓷器也分得清颜色吧!这特么是粉色!」
「哦哦哦!等我找找……咔嚓!」
「卧槽!你把将军的嫁妆踩碎了!」
「你完蛋了陆小九!以后将军嫁人,你得当陪嫁!」
我听着外面乱哄哄一片。
有王馒头的咆哮、陆小九磕磕绊绊的道歉、叶明珠又哭又闹不让搬的喊声……
我不禁摇了摇头,继续翻找。
没过多久,突然传来太子的声音:
「荔枝妹妹在找什么?」
我手下一顿,若无其事转身:
「没什么,睹物思人,看看母妃的东西。」
太子似乎想安慰我几句,却被叶明珠打断:
「太子哥哥!你来找我了?
「怎么不去我院子里……叶荔枝!又是你!」
我懒得掺和俩人的感情官司。
又见嫁妆清点得差不多了。
于是招呼人搬走,随即一抱拳:
「对不住,圣上交代我训练新军。
「我得去兵营了。」
我本想快速脱身,谁知太子眼前一亮:
「孤也颇通骑射,可否一道参观?」
叶明珠一如既往哪儿都有她,火速组队表示也要参加。
路上叶明珠凑近我:
「太子妃之位,我志在必得。」
我简直无语:
根本没人要跟你抢屎吃好吧!
等到了兵营,太子撸起袖子想要展示一下才艺。
结果没过一炷香,就战术性咳嗽:
「其实孤也只是略通骑射而已。」
我幽幽道:
「您真自信。」
满地都是废弃的羽箭。
被当成靶子的野兔还在悠闲啃草吃。
太子忙活半天,连根儿兔子毛都没薅掉。
围观的士兵虽然嘴上不说,眼里都写满了「好废好废好废……」
最后太子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直接助跑起跳上手抓。
却被兔子一腿猛踹在脸上。
顿时两滴鼻血挂在了太子的俊脸上。
我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交锋。」
叶明珠则心疼极了,凑上去哄太子:
「兔兔坏,太子哥哥疼不疼,我给你吹吹好不好?」
我皱眉。
这样的太子继位以后……那画面简直不敢想。
薛颂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
「没关系,你大胆想。」
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薛颂仰头想了想:
「可能因为你是我爱徒?」
我正想揶揄他两句,前面突然传来太子暴怒的声音:
「滚!」
我循声望去,愣了。
居然是冲叶明珠吼的?
平心而论,在场众人除了叶明珠,全都觉得他是废物。
唯有叶明珠是真的爱慕于他……
叶明珠不敢置信地看他:
「我只是想安慰你啊。」
原来,刚才叶明珠哄太子太像哄孩子。
导致有几个新兵没忍住笑出了声。
太子觉得丢了面子,便迁怒于叶明珠,随后扬长而去。
叶明珠也哭哭啼啼地跑了。
我忍不住叹气。
这都是什么事啊。
薛颂却说这事没完,太子丢人现眼一遭,会急于重新树立威信。
24
起初我觉得多大点事啊。
还能怎么样?
谁知太子回去以后,便以雷霆之势开始彻查母妃旧案。
其实这案子并不难查,抓几个人审一审、对一对口供而已。
很快便有人供出白侧妃下毒谋害燕王妃一事。
太子将白锦抓进大牢。
随后又邀功似的冲我道:
「荔枝妹妹,孤可都是为了你。
「你看看,孤熬了两宿,黑眼圈都出来了。」
此时有人禀报太子,说叶明珠求见,想替她母妃求情。
太子不耐烦摆手:
「孤哪有空见她……等等。
「让她去偏殿等候吧。」
我忍住吐槽的欲望,虚伪表示「您快去忙吧」。
所有人离去后,偌大的牢房里,只剩下我和白锦两人。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能给我母妃报仇雪恨,那该多好啊。
可眼下目的达成,我却觉得有些恍惚。
皇上口口声声说爱母亲,这么多年也没说给她报个仇啥的。
他当真不知是白锦下毒害她吗?
未必吧,只是没有必要而已。
父王言之凿凿说白锦是真爱,到头来却毫不犹豫将她推出燕王府,任由官差锁拿。
那父王到底爱谁呢?
眼前的白锦血丝糊拉的,挂在刑架上只剩一口气了。
饶是她一进大牢,便痛快认罪。
太子已然将七十二种刑罚,统统给她上了一遍。
也许这是太子无能的人生中,能征服的最小单位了吧。
我凑近白锦,在她耳边一字一句: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回答,我便给你一个痛快。
「多年以前,你跟我母妃说【你做的孽,当真以为无人知晓】。
「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锦似乎没想到我要问这个,费力地抬起头:
「你都赢了,知道这个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
白锦看看我,道出了一段往事。
她曾经是药王谷谷主的小女儿。
不善毒、不善药,纯摆烂。
幸好她有两个既有本事,又宠她的姐姐。
所以她过得很幸福。
直到有一年,母亲率兵经过药王谷。
药王谷虽不参与战争,但还是给她和手下的士兵提供了食物和休憩之所。
刚好那晚镇上有灯会,小白锦便偷跑出去看灯。
谁知归来时,药王谷惨遭灭门,一个活口都没留。
她浑浑噩噩地逃啊逃。
在山脚下被燕王救了。
她将遭遇讲给燕王听。
燕王遮遮掩掩说不知谁做的。
可她偷偷听到了。
燕王对手下人说:沈平霜能打仗,但性子也真狠,不过是人家不出手相助而已,何至于此?
从那时起,她此生便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掉沈平霜复仇。
她眼底都是疯狂的笑意:
「原本想把你也送去陪她,却被皇上横插一脚。」
话音刚落,她的嘴里突然涌出大量乌黑的血。
「你服毒了?」
白锦开始神志不清,口中无意识地唤道:
「夫君说……会追封我为皇后。
「我的女儿……会是新朝最尊贵的公主……」
从大牢出来,薛颂走到我身边:
「听到了吗?」
我闷闷不乐:
「听到了,她说我母亲灭门了她家。」
薛颂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点了点我的额头:
「胡说八道。
「沈平霜打仗向来不伤百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让人骗了呢?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我脚步一顿:是父王。
下一刻,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我脱口而出:
「新朝……追封……公主!
「父王要谋朝篡位!」
25
当天夜里,父王发动了政变。
可惜,他甚至还不如二皇子。
倒不是说他谋略、战术不行。
他最大的失误是:没有看住他闺女叶明珠。
叶明珠在得知父王准备行动的第一时间,便偷走了亲爹的保命遗诏,顺便将他爹的计划完完整整告诉了太子。
所以父王的政变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此时,叶明珠跪在大殿之上:
「太子哥哥,你答应过我的。
「让我母亲和父王远走江南,再也不回京的。
「父王不是真的要谋反,只是最近压力太大、神志不清……」
父王气得头昏眼花,被三个羽林卫压着,还是奋力踹了叶明珠一脚:
「逆女!男人的话你也信!」
皇上坐在龙椅上,仔细打量着那份遗诏:
「非谋反不得诛……先皇果真对你最好。
「太子,依你之见,燕王该如何治罪?」
太子毫不犹豫:
「凌迟处死!」
叶明珠愣了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子哥哥?」
随即她突然反应过来了,连滚带爬扑到太子脚下:
「你别杀父王!你让他跟母亲走吧!
「我不做太子妃了,我跟他们一起走,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太子厌恶地拽出衣角:
「罪臣之女也想当太子妃?
「实话告诉你,你母妃早死了!」
叶明珠跌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终于明白自己被太子骗了。
就在父王闭目等死时,皇上却出乎意料放了他一马:
「贬为庶人,流放东海,永不得归。
「叶明珠……罢了,不牵连女眷,去罢。」
话音未落,皇上已起身离去,留下父王目瞪口呆。
谁也不知帝王心。
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
或许是为了仁厚之名。
也许,只是不忍杀掉最后一个兄弟。
父王流放那日,我去送他。
他痛快承认是自己骗了白锦。
其实药王谷是他屠的。
「我给沈平霜下的【红颜醉】,便是从药王谷买的。
「其实原也不必灭门,但本王想来想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红颜醉,不仅是催情药。
更会让人一点点失去武功……
我用尽全力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替母亲赏你的。」
父王舔舔嘴角的血,压低声音:
「你和镇国公手中兵权不少,若再加上我的旧部……皇位唾手可得。
「荔枝,你值得更好的。」
话音未落,我往旁边一闪。
只听「啪」的一声,不知哪个激愤的百姓,将一坨新鲜出炉的粑粑扔向父王,正中面门。
我幽幽开口:
「而你,我的父王,值得这坨大粪。」
26
太子在燕王谋反一事中,出尽了风头。
而且二皇子和燕王倒台后,他便是唯一能染指皇位的人。
所以太子最近春风得意,俨然已经登上龙椅了。
这天刚训练完新军,薛颂陪我回府的路上,太子热情地出现了。
「荔枝,刚进贡的蝴蝶兰,你可喜欢?」
身后的小振子满头大汗,小心翼翼捧着比他命还贵的花盆。
在太子的示意下,他将花盆凑到我跟前。
我仰头「阿嚏」一声,随即捂住鼻子:
「太子,末将无福消受,您还是拿回去吧。」
太子脸色讪讪,为了缓解尴尬,猛地踹了小振子一脚:
「没根的东西!没看见荔枝妹妹不喜欢吗ţûⁱ?还不退下!」
小振子没站稳,一下跪倒在地。
只听「咔嚓」一声,花盆摔了个粉碎。
小振子脸色登时刷白,一个劲儿磕头求饶。
太子脸色不善:
「自己去慎刑司领……」
我皱眉打断他:
「太子,一盆花而已。
「就当我收下了,行吗?」
太子用脚尖抬起小振子的头:
「算你走运,荔枝妹妹替你说话,滚吧!」
随即又不屑道:
「一个阉人而已,净房要多少有多少。
「荔枝妹妹何必心软?」
我点点头:
「嗯,他是生理阉割。」
你是心理阉割!
薛颂「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随即在太子疑惑的目光里,正色道:
「草民Ṭù₄突然想起一个笑话而已。」
说着,不着痕迹地伸手,在我手臂上轻轻一拧。
我大感冤枉!
咱也没想到真有人能懂我这奇奇怪怪的笑点啊!
比如太子表现就很好!
不仅没听懂,为了合群还能跟着一起笑,多好!
27
没过几天,就是太子正式监国的日子。
皇上宣称自己力不从心,太子可以开始学着处理政事了。
在百官眼里,这就是太子继位的开始了。
皇上笑呵呵冲太子说:
「按我朝传统,正式开始监国前,你可以提出一个请求。
「只要不是太离谱,朕肯定答应你。」
我顿时大感不妙!
果然,太子的眼神穿越人群锁定了我!
下一刻他开口:
「儿臣想娶叶……」
就在此时,薛颂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草民也有所求。」
下一刻,薛颂走了进来,利落下跪:
「圣上,您前日提出让我担任国师一职。」
皇上眯眼:
「可朕记得,你拒绝了。」
薛颂抬眸:
「臣如今又想答应了。」
皇上笑出了声:
「你是算准朕也可以许诺你一件事吧?
「怎么?你也要娶叶荔枝?」
我的手指微微蜷起。
谁知薛颂朗声道:
「臣求圣上许叶荔枝自由。
「婚嫁自由、来去自由、选择自由。
「万望恩准。」
说罢,他俯下身子,臣服在帝王面前。
皇上似乎被「自由」两个字刺了一下,怔怔地出神半晌。
随即不辨喜怒:
「你可从来不曾对朕如此恭敬。
「这是真爱上了?」
薛颂依然是那句话:
「不过是臣的爱徒。」
皇上嗤笑道:
「欺君便罢了。
「连自己都欺。」
说完,甩下一句:
「准奏。
「太子,另选太子妃吧。」
散朝之后,太子咬牙切齿:
「恭喜国师大人。」
薛颂脸色不变:
「谢谢。」
28
散朝后,我一如既往和薛颂一起走。
我却莫名觉得有点尴尬,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
末了憋出一句:
「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薛颂茫然看我:
「啊?可是回府就这一条道啊。」
我懊恼,自己到底在别扭个什么劲儿啊!
薛颂客居镇国公府,一起走不是很正常?
薛颂笑着看我:
「若你介意,我可以搬出去住……」
他还没说完,我已经脱口而出:
「不要!」
抬眼间,薛颂嘴角挂着一抹揶揄的笑。
我气哼哼,脚步一转进了烤肉店:
「我要吃饭!」
薛颂也不恼,跟了进来。
他管老板要了烤炉和生肉串。
我斜眼看他:
「你会烤啊?」
薛颂干什么都有一种游刃有余的劲儿。
不疾不徐将肉串、调料一一摊开:
「略懂。」
手下的动作却不像略懂。
腌肉、翻烤、配制调料,信手拈来。
我不自觉看得出了神。
好看。
跟他挥毫落纸、笔走游龙一样好看。
愣怔间,薛颂递给我烤好的肉串:
「愣着干什么,吃啊。」
我接过来啃了一口,突然顿住了。
随即试探性地又啃了一口。
又拉过他的秘制调料使劲闻。
最后,我狐疑抬头:
「夫子,你有没有什么副业啊?
「比如……烧烤摊一类的?」
我鼻子天生好使,尤其在吃上,就更好使了。
薛颂烤出来的肉串,怎么跟雁门镇王二狗家的一个味儿?
肉是清甜的,又香又嫩,还不塞牙。
怎么吃也吃不够。
薛颂笑了:
「你怎么这么迟钝啊,小东西。」
他说当年我假死离京后,他一路都在我身后跟着。
有不少次有人盯上我,都是他偷偷搞定。
最后一路跟到玄机营才放心。
他自称当时盘缠花光了,于是就在雁门镇搞点小副业,顺便住几年。
我眯眼怀疑:
「一住就是十年?」
薛颂难得哑口无言,最后学我说话:
「那咋了?」
他耳尖微微发红。
我假装没看见。
那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压下舌下,始终未曾问出口。
29
讲真,太子这厮心态一级棒。
眼见娶我一事落空,人家完全不内耗。
转头就选了太尉家的嫡女为太子妃。
随后又跨过他父皇,直接敲定了公主远赴犬戎和亲一事。
执行能力简直不要太棒。
和亲队伍出发那日,太子还在表演兄妹情深:
「不言妹妹放心,犬戎可汗答应了孤,一定会好好对你。
「你安心与他生儿育女,维系两国友谊。」
就在太子单方面碎碎念的时候,一道闪电突然劈下,径直将花轿一分为二。
所有人又惊又恐,低声议论是老天爷不同意公主和亲。
就连皇上都被惊动了:
「愣着干什么?
「赶紧看看朕最心爱的公主死透了没有?」
我:「……」
大家对「最心爱」的定义大有不同!
谁知下一刻,公主竟然从被损毁的花轿中走了出来。
她毫发无伤,容貌甚至更显娇艳。
不言公主跪在万人之中,仿佛一朵盛开的红莲。
她开口,声音如同杜鹃啼血:
「父皇安康。」
众人震惊。
谁不知道公主天生聋哑,如今却第一次开口说话。
有看热闹的百姓惊呼:
「这是神迹!
「神女降临!」
有人自发下跪,祈求神女庇佑。
还有人质疑太子将神女送给犬戎,到底是何居心。
皇上的眼神带着几分玩味。
太子则是又急又气:
「什么神迹!你根本就是装聋作哑!」
不言公主则压低声音:
「皇兄,我又没说过我又聋又哑。
「说不定……我只是懒得说话呢?」
太子眼神危险:
「你就不怕我揭穿你?!」
公主慵懒一抬手,便有侍女上前供她搭手。
「小心啊皇兄,我胆小,你若是吓唬我……
「百姓应该不知道他们英明的太子殿下,十三岁那年还在尿床,还把尿湿的被褥换到了我床上吧?」
太子脸涨得通红。
公主欣赏地看了他半晌,随即露齿一笑:
「开玩笑的,我才没有那么幼稚。」
谁知第二天,公主的母妃家便有朝臣递折子。
揭露二皇子谋反一事,是太子在背后推波助澜。
证据确凿,根本容不得太子分辩。
就连两头巨象,都是他倾情贡献的。
一时间,朝野震惊。
皇上当朝便废了太子之位,贬为「彘王」。
甚至直言不讳:「比猪还蠢。」
散朝后,所有人都绕着眼神阴狠的「彘王殿下」走。
当然没有人会天真到觉得这真是什么狗屁神迹。
我忍不住感慨:
「公主真是个狠角色。
「十八年隐忍不发,一出手就将太子拉下马。」
薛颂的反应却很奇怪:
「不做刀俎,便做鱼肉。
「狠又何妨?」
说完,他第一次没有等我便自行离开。
留下我愣愣站在原地。
心里有种又酸又茫然的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
30
自太子倒台后,大家似乎都很忙。
皇上忙着往陵墓里堆陪葬品。
薛颂忙得根本见不到人。
太子反常地沉默,甚至很少离开王府。
外公则盘算着回边关。
就在岁月一片静好之时,瘟疫悄无声息地爆发了。
先是甘州、虞都两地有小规模传播。
随即向外扩散开来,势不可挡地逼入上京。
如今最忙的人变成了卢神医。
他先是配置了香囊让我们随身携带,又嘱咐我们出入戴好蒙面巾。
最后干脆收拾了包袱,准备前往瘟疫爆发之地寻找线索,从而对症下药。
外公苦口婆心:
「你就在上京研究不行吗?
「如今外面乱得很,到处都需要人手。
「我最多就能分出四个侍卫保护你去。
「你再等等,等我腾出人手行不?」
卢神医翻了个白眼儿,将包袱甩到肩上:
「跟谁你来我去的呢?
「要称我为【这位天下第一的神医】!
「老子走了,你们少出门!尤其是上了岁数的傻蛋!
「你懂吧?沈难!」
我百忙之中去送了卢神医一程。
外公真的没说错,上京之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慕荷却傻傻的:
「我觉得还行啊?流民的锅里还在煮肉吃呢。」
我掩下一抹苦笑,没告诉她那是什么肉。
卢神医也没说,立马挡住了慕荷的视线,不让她看那锅。
又催促我回去:
「回吧,沈难这人不爱干净。
「你盯着他回府务必沐浴更衣。
「不过月余,我定归来。」
31
瘟疫愈演愈烈,就连上京之内都哀鸿遍野。
就在此时,彘王骤然发难。
钦天监倾巢而出,跪在宫外请愿:
「天降灾祸,必有妖邪!
「斩妖除魔,海晏河清!」
矛头直指公主殿下。
皇上默许了。
于是,不言公主被捆上了火架,推到长街之上。
我又急又恼:
「这太荒唐了!
「薛颂,想想办法!」
可他却默然不语。
彘王嘴角带着一抹狠戾的笑容:
「妹妹,不是会说话吗?
「下去跟阎王爷说吧!」
说罢,将火把一丢。
公主脚下当即燃起了熊熊大火。
就在我试图突破防御救人之时,薛颂拉住了我。
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难过。
我还未来得及细想,一滴水落在了我的脸上。
「这雨水……怎么带着一股药味儿?」
话音未落,大雨倾盆而下。
浇灭了公主脚下的烈火。
也浇醒了麻木的百姓。
到处都是惊呼:
「我的孩子醒了!」
「天啊!高热褪去了!」
「感谢神女!」
我陡然向上看去。
不知何时,公主身上绳索尽除。
她不施粉黛,却宛若真正的神女。
下一刻,钦天监带头指认公主那位大人大声疾呼:
「臣错将神女当妖邪,万死不足惜!」
说罢,当即拔剑自刎。
尸身落地那一刻。
公主仰天而立,声音冲破云霄:
「天道不公!
「宣之于口!」
话音未落,所有人开始齐声高呼。
就在四下震耳欲聋之时,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喊我。
我擦去脸上的雨水,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却看见慕荷拼命扒开人群朝我跑来。
她脸上满是污泥,被眼泪冲开一条一条的沟壑。
嘴里一开一合说着什么,却听不清一个字。
我跃上屋顶,落在她身前。
一把接住踉踉跄跄的慕荷,大声问:
「你说什么?!」
慕荷声音太小了,根本喊不过激动的百姓。
于是她只好掏出一个瓷罐塞给我。
瓷罐打开那一刻,我瞳孔一缩。
是骨灰。
慕荷手臂上缠着白纱,身后少了一个凶凶的老头儿。
卢神医,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月余定归。
英魂归来,可不算践诺啊。
32
瘟疫仿佛一场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卢神医的灵堂前,薛颂前来吊唁。
他上过香后,似乎想安慰我几句,却被我后退躲开。
我指了指鼻子:
「夫子,你身上的熏香……和公主用的一模一样。」
薛颂手指微缩,几次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无力地垂下手臂。
「你早知道,对不对?」
「对。」
「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对不对?」
「半对。」
他说瘟疫是彘王一手炮制,他只不过借力打力。
钦天监自刎的官员,从一开始就是公主的人。
他假意投靠太子,偷来瘟疫药方,又亲口指认公主是妖邪。
最后在关键时刻以命扭转局面。
如今上京之内,朝堂之上,公主最得人心。
不知何时,公主走到了薛颂身后,亲昵地拉住他:
「夫子,你的爱徒仿佛不喜欢你了呢。
「但本宫可稀罕你得紧呢。
「不如……你给我当驸马,可好?」
薛颂不说话,只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臂。
公主转向我:
「不知叶将军可愿加入本宫的阵营?」
我冷笑回绝:
「不必了。
「你有这个狠劲儿,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有没有我都一样。」
公主也不在意,转身离开:
「夫子,我在马车里等你。」
薛颂声音嘶哑:
「荔枝,对不起。」
我给卢神医烧了一刀纸,满眼都是失望:
「拉太子下马,就这么重要吗?」
薛颂一字一顿:
「若我此生只能做成一件事,那一定是让太子永无翻身之日。」
火光蚕食着粗糙的冥纸。
我抬眸望向薛颂的背影。
他和公主似乎很般配。
一样的谋略无双。
一样的……不计代价。
33
我和薛颂陷入了冷战。
但情势容不得我多想。
犬戎借口大昭悔婚,起兵叩边。
边境守将原本是燕王的人,由于燕王倒台,早已无心恋战。
边境线一击即溃。
关键时刻,竟然是被流放的燕王顶住了。
他流放半途听闻消息,当即转道。
沿途收编了残兵败将,硬是以一比五的兵力,将犬戎主力部队拦在了天穹关外。
等外公和舅舅带人去支援时,燕王已经失去了一条腿。
奄奄一息的燕王被送回上京。
彘王却横加阻拦,不许开城门:
「谁知道这是不是乱臣贼子的诡计呢?!」
叶明珠跪在城门处给守城士兵磕头:
「求求你们放他进来!
「你们看不见吗?他只剩一条腿了!
「他再也不会谋反了!」
最后还是皇上下旨,大开城门,迎燕王入京。
我神情复杂地看着父王。
他很狼狈,左腿齐根斩断,一只耳朵不见了。
叶明珠也不嫌弃,用尽全力扶着他。
见我看他,父王挑挑眉梢:
「看什么?
「我是乱臣贼子,不是孬种。」
皇上将他迎进皇宫,亲手斟酒:
「皇弟……你受苦了。」
满身疲惫的父王,此时也没有了争权夺利的心。
难得对皇上笑笑:
「我自食恶果罢了。
「皇兄,边境形势不容乐观,我建议……」
话音未落,他突然顿住了,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滚落。
叶明珠不明所以地抬头:
「父王?」
谁知下一刻,却被父王吐出的鲜血浇了满头满脸。
燕王手指抽搐指向皇上:
「你……」
皇上伸手抱住了他:
「皇弟,你这一仗打得太漂亮了。
「都说君心难测,其实民心更难测……」
临死那一刻,父王笑了。
他费力地凑到皇上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随即倒地而亡。
皇上愣怔垂头半晌,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34
太医说皇上是心病。
流水的汤药送进寝殿,终于将皇上救活了。
谁知没过三天,皇上突然中毒了。
整个皇宫被封锁起来。
宫人们被控制拷打。
但无人能说出是谁下毒谋害皇上。
直到小振子站出来,说他知道下毒之人是谁。
小振子抬眸望向我:
「是叶将军下毒,我亲眼所见。」
我!擦!嘞!
兄弟我以为你是自己人来的!
外公和舅舅不在,无人替我说话。
彘王跳得最欢:
「拿下!」
薛颂刚要说什么。
却听见皇上气若游丝:
「不是她。」
彘王不甘心,跪在皇上床边:
「父皇,那是谁下毒?
「我定为您报仇雪恨。」
皇上轻笑出声:
「朕都要死了,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
「行了,都出去吧。
「朕想和荔枝说几句话。」
众人退去后,皇上抬手将我唤到身边。
他枯瘦的手指,抚上我腰际半截的玉佩:
「这玉佩……是朕送平霜的。
「朕和她一人一半。」
我敛目不语,却在心里求神拜佛。
感谢天,感谢地。
感谢我娘没把这玩意儿扔了。
感谢玉佩大神救我小命。
皇上嗤笑出声:
「行了,别装安静了。
「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是燕王的女儿呢?还是朕的女儿呢?」
皇上说燕王临死之际告诉他,沈平霜并未失贞。
在燕王下药前,她还是完璧。
燕王恶意的声音犹在耳际:
「皇兄,你当时不帮她……真的不是因为嫌她恶心吗?」
皇上神智开始恍惚,喃喃自语:
「朕以为她打仗时便破身了。
「若是早知……哪怕燕王污过她,朕也不会嫌弃……
「她来哀求那晚,朕还欺辱了她……」
他当时怎么羞辱沈平霜来的?
哦对了。
他在她耳边问:
「我是第几个?」
35
帝王的死,在当下已经不算什么大事了。
甚至连敛尸都滞后了。
战报接二连三送进上京。
依兰、犬戎、罗刹仿佛商量好了一般,纷纷起兵,剑指大昭。
黄河以北,两大世家自立为皇。
南疆部族宣布脱离大昭,不再朝贡纳税。
一时间,大昭四分五裂。
不大的土地上,足足有四五个皇上。
皇宫被改成了临时帅帐。
还能坚守阵地的人,不分长幼尊卑、党系派别,纷纷聚在一起看地图。
我皱眉指向北面:
「上京和外公的联系完全被切断了。
「犬戎在天穹关制造了一个无人区,消息全被拦截。」
公主的长发胡乱挽起,嘴上起了燎泡:
「东海的驻军动了,或许我们可以坚持到他们支援。」
我苦笑:
「最好不要把赌注全压在东海驻军身上。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来擒王的,还是来分肉的。」
薛颂沉默半晌,突然开口:
「若是收缩防御,死守上京,能不能撑到镇国公回来?」
我想了想:
「理论上可以。
「但问题是,罗刹主力扼住了我们的补给线。
「粮草运不进来。
「若是拖延太久,于我们不利。」
就在大家疲于应对之时,彘王突然冷笑出声:
「到了此时,诸位还不朝拜新皇吗?
「实话告诉你们,罗刹和犬戎早已臣服于我。
「如今,他们便是来拜见新皇的。」
我悚然一惊。
难怪敌军如入无人之境。
原来彘王早与外敌勾结。
就在此时,公主转身一巴掌扇在彘王脸上:
「你脑袋上顶的是夜壶吗?!
「死到临头还在做春秋大梦!
「滚!别碍手碍脚的,不然老娘宰了你!」
我愕然看向公主。
她察觉到我的目光,眼神一瞟:
「干什么!」
我嘴角微微勾了勾:
「没什么,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薛颂在一旁幽幽:
「咳!」
36
没有新皇继位,但大家默契地各司其职,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恶战。
就在我准备带人去加固城墙时,薛颂拉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开。
薛颂看着我的眼睛,又一次认真道:
「对不起。」
我微微扬起头:
「我懂。」
这里是皇城。
不是雁门关,也不是国子监。
很多事,或许就是要付出代价。
薛颂终究是人不是神。
他再算无遗策,也不能将所有人计算在内。
就在此时,小振子突然走到我面前。
「你不问我么?」
「问什么?问你为什么诬陷我?那你可能有你的道理吧。」
小振子抬眸看我:
「你还记得布嬷嬷吗?」
我脚步一顿。
回到上京后,我派人查找了很久,终究没能发现她的踪迹。
这个人似乎凭空消失了。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小振子情绪很激动:
「嬷嬷死了!
「被活生生烧死了!」
我心头微微一沉,果然……
小振子说,布嬷嬷心知那场大火过后,屋内若无尸骨,白锦一定会派人追杀我。
于是情急之下,她便毫不犹豫走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我说不出话,良久嗫嚅道:
「对不起。」
其实嬷嬷并不坏,小时候我讨厌她。
长大后回头看,才知伪装成坏人的好人,是为了关键时刻救人于水火。
小振子带着哭腔:
「嬷嬷最傻了,她说沈平霜曾在战场上,冒着危险抢回了嬷嬷儿子的尸骨。
「所以她愿意还她一命……
「可凭什么啊……」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于是只好摸出一枚小小的乌龟木雕递给他。
小振子愣愣地接过来。
他认识这木雕,是布嬷嬷的手笔。
「母亲死后,我整夜睡不好觉。
「布嬷嬷嘴上冷嘲热讽,却私下寻来助眠的香木,替我雕了这个。
「送给你吧。」
小振子张大嘴望着我:
「这么多年,你一直带着?」
「一直带着。」
37
战斗比预计来得更快。
罗刹大军兵临城下那天,一只彘王自信地走上城墙:
「诸位不辞辛苦,远赴大昭参加朕的……」
话音未落,彘王心口一凉。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
一支羽箭没入胸口,箭尾还在轻颤。
彘王尚未来得及尖叫,便已倒下。
罗刹主将高呼:
「大昭气数已尽!
「速速投降献城!」
没上过战场的小兵踉踉跄跄后退。
公主一袭红裙,单脚踩上城墙:
「谁都不许退!
「本宫尚且在此。
「谁若不战而降……」
她回眸嫣然一笑,补完了后半句话:
「娘们儿都不如。」
一轮羽箭齐射,我猛地扑过去拽倒公主:
「小心!」
红颜尚且不退。
须眉岂能不战?
无论多么害怕,所有人依然拿起了武器。
上京内外顿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连天的炮火中,我朝薛颂和公主嘶吼:
「放弃外城!
「人手不足,守不住的!」
与其徒劳无死,不如固守内城。
公主吼回来:
「你说了算!」
38
王馒头吹响号角,众人纷纷向内城撤退。
郢州都督肖连逆着人流奔向我:
「外城城墙有一圈火药!」
我:「……你怎么早不说!」
这厮特别识时务,起初是坚定的燕王党,后来是十足的太子党,现在还不知又倒向谁了。
他说那火药是自己私藏的。
想着万一谋反失败,他可不等别人来审判自己。
索性火药一点,谁都别活。
我无语中又带着一点庆幸。
火速带了二十来人奔向外城。
此时已经有不少罗刹士兵打进了外城,烧杀抢掠、奸淫掠夺,无恶不作。
到处都是哭喊与惨叫。
我打头阵率部杀出,一路上见着罗刹人就砍。
陆小九嗓门最大,不断重复着:
「都往内城撤!快走!」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要!救命啊!」
是叶明珠。
几个罗刹士兵正伏在她身上,试图扯开她的衣裙。
我策马奔过去:
「滚蛋!老娘的妹妹也敢动!」
罗刹的人头滚动在地上。
叶明珠怔住了。
我在心里祈祷:千万别哭啊,没时间哄你。
谁知叶明珠只是拢了拢衣裙,急切抬头:
「长姐你要去哪儿?」
「去办点小事,你去内城躲起来。」
说话间,我已在几丈开外。
叶明珠的声音远远传来:
「你要小心啊……」
39
等到布置完陷阱时,我们突然陷入了沉默。
必须留下一人点燃引信。
兄弟几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我来……」
陆小九却笑得很骄傲:
「这回谁都不许跟我抢。
「哥们儿已经走不了啦……」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背后已经被血浸透了。
一把匕首正插在他后心处。
我甚至不敢抬眼直视他,我怕我哭出来。
战场上怎么能哭呢?
那多矫情啊。
陆小九挥手赶人:
「快走快走,疼死老子了」
「早把这帮龟孙炸上天,哥们儿早解脱。
「对了……柳家巷里有只小黑猫。
「我常去喂她,很软很乖的。
「若有人活下来,替我收养了罢……行吗?」
我点头答应下来,随即翻身上马:
「陆小九,命你先去探路。
「兄弟们随后就到。」
陆小九转身:
「将军,别来太早啊……」
有些人并肩作战半生。
转身即诀别。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罗刹主力折损过半。
40
但好景不长,很快依兰国大将军也率部赶到,并与罗刹结成同盟。
而城内几乎可以说弹尽粮绝。
众人心知肚明,必须发起最后的总攻了。
凝重的气氛之下,我开始分配人手。
我守南门。
郢州都督和薛颂守北门。
薛颂主动的,他坚持声称肖连脑子不好使,必须有正常人监督。
东门是王馒头和公主。
西门?哦西门不用守。
现在那边一片毒雾,别说人了,飞鸟经过上面都得死。
啧,慕荷这丫头片子,放完毒雾怎么也不知道回来呢?
众人分道扬镳之时,不世和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他拉住薛颂:
「不去行不行?」
薛颂轻笑:
「大师你修为不够,四大皆空,怎么哭哭啼啼的?」
不世和尚带着哭腔吼: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跟你玩!」
我心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刚想让薛颂留下,对方却已经挥手离去:
「诸位,战后活着相见啊。」
我勉强压下不安,强迫自己专注战斗。
南门围墙之上,我下意识唤道:
「陆小九,一会儿你……」
一个眼生的年轻人赶紧凑过来:
「将军请吩咐。」
我这才想起来,陆小九已经不在了。
「你是陆小十吧?」
对方点点头。
我的卫队长上任后,都会默认改名。
陆小九是最出色的,我曾以为他会一直跟着我。
恍惚间,王馒头和陆小九的笑闹声犹在耳畔……
「卧槽!你把将军的嫁妆踩碎了!」
「你完蛋了陆小九!以后将军嫁人,你得当陪嫁!」
眼前的陆小十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
我问他:
「你本来不是第十个吧?」
「卑职应该是第十七个。」
哦,前面七个都牺牲了啊……
攻城声响起。
我握住长枪,扭头对着虚空处歉然一笑ṭű⁼:
「兄弟们,对不住了啊……」
41
【薛颂视角】
北门的战局出乎意料的惨烈。
肖连「呸」地吐出一颗牙:
「这帮孙子,带的什么玩意儿?
「差点把老子肠子顶出来。」
薛颂擦了擦手上的血:
「是犀牛。」
还是上了战甲、喂过药的犀牛。
成群结队,暴躁不已。
眼看城墙要被顶破了。
薛颂当机立断:
「开城门。」
肖连忙不迭:
「我同意,这仗没法打。」
薛颂气笑了:
「我是说出去迎敌!
「不然等城墙塌了就糟了!」
肖连目瞪口呆:
「不是,国师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吗?
「活着不好吗?」
肖连坚持不领兵出城迎敌。
薛颂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害怕了。
于是他咬牙:
「谁不怕死,跟我闯一遭!」
有人踌躇、有人畏缩。
也有人应声上马。
肖连拽住薛颂的马缰绳:
「你就是个书生,出去能干嘛?!」
薛颂指了指城外某个位置:
「只要能冲到那里就好。」
那里是敌人的雷筒子。
若是能引燃……
肖连仿佛看见了绝世大傻子:
「你不是最惜命的吗?
「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薛颂笑了:
「嗯,你替我告诉叶荔枝。
「我喜欢她!
「最喜欢她!」
说罢,一抖缰绳,率先冲了出去。
有人紧随其后,摇旗呐喊。
半晌,肖连骂骂咧咧拽过一匹马:
「老子不传那玩意儿!
「操!
「冲!」
42
【叶荔枝视角】
巨大的爆炸声传来。
四门都受到了波及。
猝不及防之下,我跌倒了。
等再爬起来时,战斗似乎陷入了停滞,敌军停止了进攻。
四周一片寂静。
我甩了甩头,这才意识到不是寂静。
是爆炸声音太大,令我短暂失聪。
刚才……是北门!
薛颂!
我不顾一切地拽过马匹冲向北门。
可满地都是滑腻的肠子和黏液,马蹄踩上去便开始打滑。
于是我弃了马,连滚带爬奔向北门。
入目所及,满是断壁残垣和无数残肢。
我拼命在人堆儿里找。
找一只广袖、找一袭白袍、找一只修长又温暖的手……
最后我看见了肖连。
他的头颅只剩一半皮肉连在身体上,手臂却微微撑起,似乎身下护着什么人。
我踉踉跄跄走过去。
随即瞳孔一缩。
是薛颂!
我俯身抱起他时,他微微醒转。
我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我便怔住了。
薛颂想说什么,可每次张嘴便是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
他呛咳起来。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
「好了好了,先不说了。
「等你好起来,慢慢跟我说,好不好?」
薛颂不听,似乎执着地想要说话。
我开始慌了。
他怎么吐了这么多血?
人失去这么多血液,还能活吗?
最后,薛颂终于再没有鲜血可吐。
他满意地笑了。
随即抬眸看向我,轻轻开口:
「小荔枝……我就陪你到这了。」
下一秒,薛颂的手无力垂落。
我徒劳地想要唤醒他。
可他却怎么也不理我。
不知何时,不世和尚走到我身后。
他怒气冲冲地骂我。
他说,薛颂本是「不付真心,不入朝堂,踏遍山河,长命百岁」的命格。
却因我入了朝堂,从此红鸾星动,身殒命碎。
他说,薛颂三十岁后根本不该踏入上京。
可他还是回来了。
他说,我的命本该断送于太子之手。
所以薛颂不择手段地让太子失势。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无数碎片闪过:
「你是哪家的小娃娃?
「草民的爱徒而已……
「愣着干什么?吃啊。
「若我此生只能做成一件事,那一定是让太子永无反身之日。」
城门之下,一句「我陪你」。
残垣之上,一句「我就陪你到这了。」
我想故事的开头结尾,便也算有始有终了吧?
远方传来兵戈之声。
依稀还有玄机营的号角响起。
我本能地判断出是外公赶到了。
于是我放下薛颂,浑浑噩噩地站起来。
不世和尚不敢置信:
「你就这么把他丢下了?」
「他是为你死的!」
不世和尚仿佛把这句话当成一块板砖,狠狠砸向我。
「那你要我怎么样?
「一刀捅死自己殉情吗?」
不世和尚看到我脸的一刹那,不说话了。
我轻轻按住心口:
「这里,疼得快要死掉了。
「可我不能死在这,不然没脸下去见他。」
一抹残阳落在我身上。
我握起长枪,最后一次垂眸看薛颂:
「夫子。
「残阳如血,应作嫁衣。」
说罢,我转身冲回了战场。
千山霜雪赴。
残阳作嫁衣。
薛颂,你别走太快。
等等我。
43
【不言公主番外】
战火熄灭之时。
不言公主登上了满目疮痍的城墙。
她看见老镇国公手臂上有白纱。
他拎着儿子沈追的长刀,一瘸一拐走向叶荔枝的遗体。
叶荔枝单枪匹马破开了包围,替镇国公率领的援军杀出一条血路。
却也付出了万箭穿心的代价。
不言公主回忆起叶荔枝长枪折断那一刻,她的唇角居然带着一抹笑。
她不懂。
一如她不懂薛颂。
公主原本是真的想让薛颂当驸马的。
他才高八斗、阴谋阳谋信手拈来。
是多好的皇夫人选啊。
可薛颂却拒绝了她。
她有些生气地问:
「我哪里比不上叶荔枝啊?」
薛颂笑答:
「公主,爱比恨更不可捉摸。
「恨一个人,一定会有个缘由。
「爱却不一定。」
恍惚间,有人跪在她脚下,请她登基称帝,挽救山河。
她笑了。
从小装聋作哑、蛰伏待机。
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她该高兴的。
可是笑着笑着,怎么又哭了呢?
废墟之中,不知是谁起头唱起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44
【王馒头番外】
王馒头大抵是运气好。
兄弟们都死了,他还能喘气。
可他却觉得自己打心底里不想要这份运气。
他气呼呼想:
你们都下去团聚了。
到时候一投胎,来世还能当兄弟。
那我呢?
不带孤立人的啊!
他去了柳家巷。
收养了一只小黑猫。
他去拜祭了叶将军。
叶明珠日日替姐姐擦墓碑,擦得一双手又红又糙,但墓碑锃光瓦亮。
他去拜别了新任女帝。
婉拒了大将军的封号。
他走遍五湖四海,替每一个兄弟归家。
他给他们年迈的父母磕头,给他们嗷嗷待哺的幼子塞压岁钱,替他们摸一摸翘首盼人归的大黄狗……
最后他回到了雁门关。
王馒头抬头望着天上的群星,笑得Ťũⁱ一脸讨好:
「兄弟们,看在我替你们完成心愿的份上……
「投胎时……等等我呗?」
45
【镇国公番外】
不知何时,雁门镇里多了个佝偻的老头。
一进院子,两间屋子,三只小猫,四尊牌位。
镇里的人偷偷议论:
「真可怜,连个亲人都没有。」
虽嘴碎,但心善。
看那老头日日只吃清汤面,大家以为他家败落,吃不起菜,便每家每户轮流做饭送到他家。
直到那日,全镇戒严,满街都是羽林卫。
大家议论纷纷说是女帝驾临雁门镇了,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众目睽睽之下,一乘玉辇停在老头院外。
风华绝代的女帝步行下轿,恭敬无比地对着院门敛衿一拜:
「老国公,荔枝生前训练的城防军,如今已初见规模。
「还请老国公赐个名字。」
院内安静,仿若无人。
女帝不急也不恼,就那样保持微微躬身的姿势。
众人目瞪口呆。
觉得里面那位莫不是嫌命太长?
良久,一张纸被甩出来。
女帝俯身捡起:
「长安?好名字。
「朕再加一字,便叫【长安荔】吧。」
那日羽林卫挨家挨户送银子。
还有顶金贵的荔枝。
平民百姓哪儿见过这么精贵的水果?
听说就连宫里都是按个数分的哩。
人家白送!
只有一个要求:平日帮衬老头一把。
后来传开了,说那不起眼的老头,便是从前威名赫赫的镇国公。
他送走了敌军、送走了前朝、送走了乱世。
也送走了他的女儿、儿子、外孙女、至交好友。
夜半时分,有个滚胖滚胖的丫头偷偷跑到老国公院外偷荔枝。
她也不想的。
但荔枝太甜太甜了。
她想再吃一个。
想来想去,只有老国公院外还放着一盘,那是女帝亲手奉上的荔枝。
胖丫头心想:就拿一个。
谁知刚拿到手,一抬眼,老人就在门口盯着她呢。
胖丫头一惊之下,手一松。
荔枝「咕噜咕噜」滚了一地。
老人开口:
「喜欢吃荔枝?」
胖丫头害怕地点点头。
老人弯腰,一个个捡起,吹了吹上面的土,全都递给她:
「拿去吧。」
胖丫头喜出望外,跳起来给了老人一个拥抱:
「谢谢老爷爷!
「明天我给你带我娘做的豆腐包子!
「可香啦!」
说完,胖丫头一蹦一跳地走了。
她没看到,在她身后,老人突然哭了。
哭得没有一丝声响。
哭得停不下来。
他在后悔。
很多年前,叶荔枝第一次来玄机营时,曾冲他伸手:「抱……」
他当时很嫌弃,把她抱起来往地上摔。
如今他恨死自己了。
当时为什么不抱抱她?
他怎么就没有认出来她呢?
他明明应该认出来的啊……
46
【不世和尚番外】
不世和尚生来便会算命。
却被亲生父母当成妖怪扔在流民堆里。
老和尚把他捡回去,洗洗涮涮。
一看,呦呵,还挺眉清目秀的。
于是又把泥巴糊回脸上。
乱世里, 长得太好看不行。
老和尚往西走。
小小的不世和尚忍不住:
「西边大凶。」
老和尚目不斜视:
「嗯,我在雁门镇把你放下。
「那里有镇国公镇守,安全得很,不用怕。」
不世觉得自己的脑回路,和老和尚仿佛没搭上。
于是试图以理服人。
谁知老和尚不理他。
果真在雁门镇把他放下,独自西行。
临走前,老和尚把身上的铜板, 和一件破破烂烂的棉袄全都给了他。
随后摸摸他的头:
「你记住。
「测运、测势、测吉凶都可。
「只不要给人测命。」
不世和尚不理解。
测命怎么啦?
测命多好啊。
搞不好就能救人一命呢?
他踌躇满志, 一脚踏入凡尘里。
世间有那么多古古怪怪的人。
有人阴险狡诈,有人肝胆相照。
有人动心ŧũ̂⁺忍性, 有人半途而废。
有人俯首听命,有人桀骜不驯。
不世和尚觉得都行吧。
没什么特别的。
凡尘无趣。
直到在贺兰山外,被一个饿了三天的亡命徒盯上:
「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
「我快饿死了。
「你愿不愿意救我一命?」
不世和尚傻乎乎:
「行啊。
「怎么救?」
对方不怀好意掏出一把尖刀:
「想吃肉。」
不世和尚这才明白过来, 嗷嗷喊救命。
没人理他。
还有人奚落:
「看,和尚也会喊救命。」
命悬一线之际, 一个白衣书生骑着一头驴从他们身边狂奔而过:
「快跑!官兵来扫山了!」
不世和尚眨眼间, 亡命徒双腿已经跑出了残影。
他松了一口气, 觉得终于得救了。
一会儿就让官兵捎自己一程, 离开贺兰山。
结果左等右等, 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正疑惑间, 那个书生溜溜达达又骑着驴回来了:
「你这和尚还不跑?等着做烤肉呢?」
和尚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书生诓那人的。
和尚赖上了书生,知道他叫薛颂。
也知道他手无缚鸡之力, 却能往返蛮荒之地,毫发无损。
不世和尚ṭũ̂₎跟他做了很多年朋友, 也没学到他这一手绝技。
薛颂笑道:
「我怠懒习武,又偏爱游遍九州。
「只好审时度势、见微知著。」
不世和尚忍不住给他测命:
「奇了, 你竟然有两条命线。」
薛颂酒不离手, 心不在焉:
「我能游山玩水到八十岁, 醉死在酒缸里吗?」
很多年后, 不世和尚还能清晰记起当时的情景。
他告诉薛颂。
第一条命线:不付真心, 不入朝堂,踏遍山河,长命百岁。
第二条命线:红鸾星动, 身殒命碎。
说完他又严肃补充:
「尤其是上京,三十岁以后绝对不要踏入。」
薛颂笑得玩世不恭:
「那当然。
「我这个人可惜命得很呐。」
这么惜命的人,却为一人入局。
薛颂三十二岁那年,和叶荔枝并肩迈入上京那一刻, 他在想什么呢?
不世和尚这一生, 只想留住两个人。
西行的老和尚, 入局的薛颂。
可终不过一句:人不服命,命不由人。
如果不是他告诉薛颂,三十岁后不要去上京。
薛颂也许不会早早便收了叶荔枝当学生。
自此心念已动, 九转不回。
而没有薛颂的倾囊相授, 叶荔枝是否有勇气假死离京?
从此锋芒难掩,一世峥嵘。
若干年后,不世和尚圆寂前,一群小和尚围在他身边哭。
不世和尚却莫名其妙想起了薛颂。
他愤愤骂道:
「骗人的混蛋!
「下辈子再也不要遇到你!」
可要是遇到你, 我还跟你做朋友。
他知将死,千里赴约。
我知天命,却难添一笔。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