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大長公主

我是先皇的妹妹,當今皇上的親姑姑,大晉唯一的大長公主。
我六十大壽這天,駙馬死去的原配忽然帶著她的老來女登門。
「原配為嫡,繼室為妾,公主身份尊貴,民婦不敢讓公主做妾,民婦自願貶妻為妾,只望公主網開一面,容眠姐兒認祖歸宗,和駙馬父女團聚。」
我到這時才知道,和我恩愛有加的駙馬,在外面養了她整整四十年。
01
我和宋鶴卿是先皇賜婚,他是探花,容貌出色,雖是鰥夫,卻仍讓我迷戀。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原配夫人已經死了兩年,是上山采藥不慎跌落懸崖而死,連屍首都沒找到。
他為她守孝兩年,已算得上情深義重。
和我成婚後,我們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為了他,我從公主府搬到宋府,不分君臣,孝順公婆,和他如尋常夫妻那般相處。
我們感情一直很好,素來是全端京的夫妻典範。
卻沒想到,在我六十大壽這天,他給了我狠狠一巴掌。
花廳裡一片寂靜,沒人敢說話。
那叫柳三娘的老婦人比我年長,容貌普通,五官寡淡,身材卻保持得似少女般纖細,髮髻烏黑,肌膚雪白,除卻眼周,整張臉沒什麼皺紋,一看就是養尊處優了大半輩子。
她的女兒不像她,十七八歲的樣子,嬌柔美麗,像一朵清淡的水仙花,有幾分像宋鶴卿,也是養得金尊玉貴。
我沉著臉沒有說話,她們就這樣一直跪著。
早有人去通知了宋鶴卿,他很快趕來,見到柳三娘母女吃了一驚,急急跟我解釋:「公主恕罪,我並非有意欺瞞。」
原來當年柳三娘墜崖並沒有死,只是受了重傷,被當地農戶所救,養了三年才恢復。她找到宋鶴卿,才發現他已經和我成親。
她無父無母,只有一個宋鶴卿。宋鶴卿不忍拋棄她,又不願我傷心,便在外頭置了一座宅子養著她。
我冷笑:「怎麼個養法?是像妹妹一樣養,還是像外室一樣養?」
宋鶴卿瞬間臉色漲紅。
柳三娘柔聲解釋:「公主息怒,一女不事二夫,是民婦癡纏駙馬,求他給我一個孩子傍身,哪知我墜崖傷了身子,遲遲未能有孕,調養了許多年,四十多歲才有了眠姐兒。公主要怪就怪民婦,是民婦不知廉恥,駙馬心裡只有公主。」
宋鶴卿感動地看了她一眼,這時候才撩袍跪下,向著我磕頭:「三娘當年墜崖也是因為要給我母親尋藥,這是我欠她的。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先對不起三娘,又對不起公主,公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他已經六十四,也有多年未跪過我了,一把老骨頭,下跪都伴隨著嘎巴嘎巴的聲響,幾個小輩嚇了一跳,慌忙跟著跪下。
其他進來請安的夫人小姐也找藉口要走,我道:「不必急著走,留下來聽聽我們的駙馬爺還有什麼要說的。」
她們面面相覷,眼底卻有掩藏不住的興奮和期待。
宋鶴卿本來一臉凜然,聞言愕然呆住。
這一屋子全是小輩,他臉皮再厚,也不自在起來。
我看向柳三娘,問:「你怎麼進來的?」
02
宋府的防衛不如公主府森嚴,但到底我住在這裡,又是這樣的大日子,人員雜亂,只會比往日更加嚴格。
柳三娘母女兩個,手無寸鐵,是如何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門,過了外院,進到內院,再跪到了我跟前?
柳三娘臉色微白,餘光瞥了瞥宋鶴卿。
我吩咐:「去叫夫人過來。」
我只有一子,娶了國子監典簿的女兒黃氏,家世雖差了點,人卻美貌賢慧,嫁過來沒多久我就讓她當家了。壽宴是她一手安排,有閒人混進來,我理應找她問責。
黃氏和我兒子宋章一起過來,滿堂賓客,宋鶴卿卻跪著,兩人皆吃了一驚。
宋章連忙去扶宋鶴卿:「父親這是做什麼?母親一向寬厚,便是父親有什麼不對,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母親也不會忍心苛責。」
話裡有話,我的心涼了半截。
宋鶴卿覷了ṭů₂一眼我的臉色,半推半就就要起來。
我一個茶杯砸過去:「本宮讓你起來了嗎?」
滿屋子的人都跪了下來,一直伺候我的高嬤嬤連聲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身體要緊。」
我讓她起來,她趕緊替我斟茶倒水,Ṱū́ₘ撫胸順氣。
一屋子的人跪著,只有我高坐,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宋鶴卿震驚地望著我,他已經多年沒見過我這番公主做派了,我給他好臉色,他就忘了,我不僅是大晉唯一的大長公主,也是大晉唯一有封地的公主!
我問黃氏:「她們是怎麼進來的?」
黃氏一臉茫然,宋章忙道:「母親,是兒子不好,是兒子吩咐人帶她們進來的,兒子不忍見父親為難。」
他果然知情。
宋鶴卿也道:「公主不用怪孩子,是我逼著章兒應下的。」
我冷笑:「那剛剛駙馬進來時一臉驚訝的神色是做給誰看的?挑著本宮大壽的日子,挑著有賓客在的時候,你們父子夥同外人算計本宮,是想逼著本宮答應什麼?」
我氣得暈倒。
03
我暈倒了,我裝的。
世人對男子寬容,就算我是公主,這事認真論起來,也很難說誰對誰錯。保不准有些人還要贊宋鶴Ṱű̂ₐ卿一聲有情有義。
清官難斷家務事,但他算計公主,把公主氣得暈倒卻是實打實的,一屋子的貴婦小姐都是證人。
我一下子就變成了弱勢方,後頭我再做出什麼,那也是被逼的。
太醫說我是急火攻心,皇上也知道了此事,派人來探望我,我道:「本宮能處理。」
晚上我喝了藥,歪在靠枕上想事情。
外間的燭火忽然暗下來,緊接著,落地屏風上出現了兩個小人的剪影。
男的小人說:「糟糕糟糕,我惹公主生氣了,怎麼辦怎麼辦?」
女的小人說:「哼,我一輩子不要理你了。」
男的小人說:「不要不要,公主不理我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公主你說,要怎麼才能原諒我?」
女的小人說:「你給我翻三個跟頭我就原諒你。」
男的小人說:「好咧。」
接著便在屏風上上下翻起來,一邊翻一邊還發出「哦豁」「我的老腰」「腿折了」這樣故意惹人發笑的話語。
高嬤嬤在床邊伺候,不敢說話。外間的小丫頭倒是被逗得笑出了聲。
多少年了,我一不開心宋鶴卿就這樣哄我,便是後來他被封了國公,也肯放下架子,當著一眾下人的面哄我開心。
可是我一想到他或許也這樣哄過柳三娘,我就覺得噁心。
「進來吧。」我說。
宋鶴卿迫不及待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他徑直坐到床邊,握著我的手,紅著眼睛叫我的乳名:「飛螢,我不是故意瞞你,我實在是怕你傷心難過,不知道如何跟你開口。」
我望著他,他年輕時英俊瀟灑,老了也不減風采,五官依舊深邃立體,更因歲月沉澱,越發顯得儒雅迷人。
真可惜。我想。
我慢慢抽出手,嘲諷笑:「在我大壽的日子算計我,就不怕我傷心難過了?」
他神色一滯,面露尷尬,好一會兒才歎口氣:「飛螢,我們都是半隻腳踩進棺材的人了,孫輩都有了,這些小事就不要計較ƭŭ₊了。你是公主,三娘爭也爭不過你,她進門不過是為了眠姐兒。你就大度點,不要再揪著過去不放了。」
我疲憊地閉了閉眼睛,聲音平淡得毫無波瀾:「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你都有機會跟我坦白,但你沒有。你不是怕我傷心難過,你是既要又要,既捨不得和結髮妻子的感情,又捨不得公主帶來的榮華富貴。宋鶴卿,你真讓我覺得噁心。」
被我揭穿,他露出惱色。
他已低聲下氣多時,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下跪,自覺給足了我面子,然而我仍然不原諒他,還出口諷刺。到底做了多年國公爺,一向被人捧著奉著,如何受得了這等氣?
他拂袖而起:「公主,你搞清楚,三娘是原配,你是繼室,按律法,你在她面前是要執妾禮的,三娘善良大度,不與你爭,你別給臉不要臉!」
我:「來人,駙馬以下犯上,出言不遜,掌嘴!」
高嬤嬤飛快脫下腳上的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扇了上去,當是使了十足的力,宋鶴卿的臉頰立刻腫了起來。
宋鶴卿怒目而視,瞪著高嬤嬤:「大膽!」
我:「打得好,有賞!」
宋鶴卿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我冷靜與他對視,屬於大長公主的氣勢全開,他到底沒敢說什麼,氣呼呼地走了。
高嬤嬤頗為遺憾:「這要是奴婢年輕的時候,保管把他的牙都打下來。」
04
我搬回了公主府,同時命人去查柳三娘母女的底細。
這事蹊蹺,宋鶴卿已瞞了我整整四十年,為何不繼續瞞下去?
這樣鬧出來,不管結果如何,國公府的臉面是一點沒有了。宋雨眠不過是個女兒,便是出嫁給上豐厚的嫁妝,也沒什麼影響。
為什麼一定要讓她認祖歸宗?
很快有了消息。
原來宋雨眠搭上了三皇子,並且已經有了身孕。以她現在的身份,是沒辦法做皇子正妃的。但如果認祖歸宗,她便是國公府的小姐,大長公主的女兒,完全有資格做皇子正妃。
難怪宋鶴卿和柳三娘要鬧得盡人皆知,果然全為了女兒。
自從我搬回公主府,宋鶴卿一次沒有來過,倒是聽說他把柳三娘母女接回了國公府,柳三娘以女主人自居,下人都尊她一聲「老夫人」,宋雨眠也一副國公府大小姐的派頭。我那兒媳黃氏更是晨昏定省,拿柳三娘當正經婆婆孝順。
高嬤嬤不平:「夫人怎的這般是非不分?枉公主平日拿她當親生女兒疼。」
我笑一笑,不甚在意:「她能有什麼辦法,上頭有公爹壓著,身旁有夫君求著,她還要在宋家討生活,哪能違背掌權人的意願?」
宋鶴卿是故意做給我看,他在逼我。
我兒子宋章來勸我。
「不過是個老妾,納進來就納進來,不會影響母親的地位。」又道,「母親和父親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沒地為這點小事傷了感情,鬧得家宅不寧。」
我問他:「為何要聯合外人騙我?」
他沒有瞞我:「三皇子看上了妹妹,妹妹必須做正妃。」
我嗤笑:「你同她感情倒是好。」
他沉默片刻,輕聲道:「三皇子才德兼全,有大前途。」
我抬眸,目光凜冽,他不敢與我對視,垂下頭去。
「我一早說過,宋家不站隊。」
「可是母親,」他說,「你貴為大長公主,有你在,宋家不愁聖眷,可若你走了,宋家既無功勳又無政績,空有一個爵位又能走多遠?母親,求你看在子孫後代的份上,允了父親吧!」
他給我磕頭。
我大怒:「太子雖平庸,卻勤政愛民,仁心仁德,皇上從沒廢儲的意思。」
他道:「皇上一向敬重母親。」
這是要我去當說客,我若傾向三皇子,的確能增ťŭ̀ⁿ加勝算。
我對他失望至極:「三皇子誘騙良家女,無媒苟合,德在何處?你蠢,竟看不出他在算計宋家,算計我!」
他情緒激動:「看得出又如何,看不出又如何!總之,這從龍之功我是要定了,倘若母親不幫我,兒子便只有死路一條!」
他也在逼我。
都在逼我。
05
我仍然不鬆口。
他們讓映月來做說客。
映月是宋章的女兒,我的嫡長孫女,自小在我跟前教養長大,同我感情極深。她帶了自製的膏藥,替我抹在太陽穴。
我問她:「你對此事有什麼看法?」
她柔柔一笑:「長輩的事,孫女不敢置喙。孫女只知道,祖母是大長公主,若這般年紀還要受委屈,那可真是——白活了。」
我撫掌大笑:「好孩子。」
三皇子原本看中的是她,但我不同意,她自己也不喜歡三皇子,三皇子就歇了心思。
她沒有再回國公府。
柳三娘母女親自過來。
柳三娘跪在地上說:「妾不會跟公主爭任何東西,求公主成全。」
宋雨眠給我畫餅:「只要公主肯幫我,等我做了皇后一定讓公主享盡榮華富貴。」
我哈哈笑:「本宮本就享盡榮華富貴。」
宋鶴卿的這個女兒不行。
我讓人掌她的嘴,告誡她:「禍從口出,以後說話注意點,不會說話就別說話。」
她被打得差點毀容,宋鶴卿氣勢洶洶上門來問罪。
「你雖貴為大長公主,但已嫁入宋家為婦,我宋家開不開祠堂,眠姐兒入不入族譜,你沒有資格置喙。我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同你商量,你以為我真的要得到你的同意嗎?」
他暴躁易怒、咄咄逼人,仿佛變了一個人。
從我認識他起,他的脾氣就好得離譜,四十多年,沒有跟我說過一句重話。
但是自從柳三娘母女出現,他三番四次對我惡語相向。
是他隱藏得太好,還是柳三娘在他心中分量更重?
「你現在同意,我還能給你面子把眠姐兒記作庶女,你若仍這般不容人,別怪我把她記成嫡女。」
我看著他:「宋雨眠是你原配所生,本就是你的嫡女。」
他大喜:「你想通了?你願意記成嫡女更好,章兒應該同你說過了……」
我打斷他:「明日把人都叫過來吧。」
06
第二日該來的人都來了。
宋雨眠臉上上了藥,仍舊遮不住紅腫。她看我的眼神既仇恨又害怕。其他人倒是喜氣洋洋。
我把他們一一看過去,平靜地說:「本宮這幾日想了很多,柳三娘和國公爺本是結髮夫妻,感情深厚,然而天意弄人,國公爺另娶,柳三娘無依無靠來尋國公爺,也在情理之中。國公爺知恩圖報,不離不棄也算得上情深義重。」
我頓了頓。
宋鶴卿溫柔地看向我,露出滿意的神色。柳三娘似是想起了當初的事,眼眶微紅。
我繼續:「這件事沒有誰對誰錯,柳三娘本是正室,本宮雖貴為公主,也不可奪人夫君。然身份使然,本宮亦不可能為人妾室。思來想去,唯有讓一切歸於原位。」
宋章眉頭皺了起來,宋鶴卿迷茫地看著我:「公主這是什麼意思?」
我溫柔和他對視:「本宮已上奏皇上,本宮和國公爺的這段姻緣從此作廢,你可以迎娶柳三娘為正室。放心,禮部和戶部那邊,本宮已派人處理妥當,以後,你和本宮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宋鶴卿瞠目結舌,臉色由青轉黑,好一會兒才說得出話來:「一定要這樣嗎?你我都已經花甲之年……」
宋章白了臉:「母親,您不要我們了嗎?」
「你是我的血脈,」我語氣不變,「這是不能更改的事實。但你已成家立業,我對你的責任結束了。往後,你是宋家子孫,但本宮也不會對你不管不顧,你若是活不下去了,可以來公主府找本宮。」
他露出頹敗之色,像受了巨大打擊。
柳三娘伏地磕頭,喜不自禁:「謝公主成全。」
她以為她能當國公夫人了。
這時候有聖旨傳來,讓宋鶴卿接旨。
宋家人跪了一地,我可以不跪,安坐在上首,慢慢看著宋鶴卿臉色變白,呼吸急促,然後一頭暈了過去。
宋章急促回頭看我,我勾唇,露出嘲諷的笑。
聖旨上說,既然宋鶴卿和大長公主的婚事作罷,那作為駙馬得到的福利也要全部交回。
首先,收回駙馬府,即宋府。
其次,褫奪國公爺爵位。
然後,宋家所有子孫和旁支靠著公主提攜得到的官位元,全部不作數。
最後,宋鶴卿欺瞞公主,對其大不敬,重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不過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這二十大板由其子țű̂₇代勞。
於是就在公主府門口,大張旗鼓地,宋章被按在長凳上了打了二十大板。
打板子的有沒有放水不知道,圍觀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倒是真的。宋家其他人被逼著觀看,就連暈過去的宋鶴卿都被人架在門口。
自有人講述事情原委。
很快大家便知道了,大長公主的駙馬在外頭養外室和私生女。不過這個外室是駙馬原先的妻子,到底這個原配是真的出了意外,還是駙馬為了娶公主做了什麼不得而知。這裡頭講得含糊,給了旁人無限想像。
公主大義,不計較駙馬欺瞞之罪,只作廢了這樁婚事。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宋章挨板子是替父恕罪。
宋章全程埋著頭。
在這之前,他還是大長公主唯一的兒子,國公府的世子,前途無量。但今天之後,他就是一介白身,沒有功名,沒有祖庇。宋鶴卿已老,他已娶妻生子,宋家的門楣要靠他支撐。他要如何支撐?
07
宋家人被限三天內搬離駙馬府。
我帶著人過去的時候,他們正在裝箱,院子裡橫七豎八地擺著幾十個大箱子。
見了我,一府的人如臨大敵。
宋鶴卿怒目圓睜:「你來做什麼?看我們笑話嗎?」
他樣子沒變,但那份從容儒雅的氣度沒了,整個人看上去又瘦又幹,像一個氣急敗壞的小老頭。
居然沒被氣死,真是命大。
高嬤嬤:「大膽,見到公主還不行禮!」
他這才反應過來,但是動作遲緩,黃氏最先跪下,接著呼啦啦一群人跪了一地。宋章不在,應當是下不了床。
我沒讓他們起來,揮一揮手,立刻有侍衛湧入。
宋鶴卿的臉色「唰」一下白了,露出驚懼之情。
我道:「別害怕,本宮只是來拿回屬於本宮的東西。」
先皇當初賜下駙馬府,府裡一應裝修皆是我承擔,大到假山樹木,小到杯盤碗碟,宋家沒有出過一分錢。
既然婚事作罷,這些東西我理應收回。
他們已經裝好箱的大部分都是公主府的東西,高嬤嬤拿著單子一一核對,很快幾十個箱子就被翻得亂七八糟,ẗű̂⁻我的東西被羅列起來單獨放到一邊,宋家只剩四五個裝衣物的箱子。
宋雨眠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戀戀不捨地望著散落在外的珠寶首飾。
宋鶴卿顫抖著雙唇:「公主一定要趕盡殺絕嗎?章兒到底是你的兒子,你當真什麼都不給他留下?」
我冷漠看著他:「除了你們自己的東西,本宮花錢買的東西,你們一針一線都不許帶出去,如若被本宮發現,別怪本宮報官。」
我看著柳三娘,高嬤嬤沖過去把她頭上的簪子和手腕上的金鐲都擼了下來。
「大長公主的東西,你也配戴!」
柳三娘一聲不敢吭,嚇得宋雨眠急忙把身上藏的金飾都丟了出來。
宋鶴卿絕望地閉了閉眼:「公主,你我夫妻四十載……」
我冷笑:「陛下已經下旨作廢我們的婚事,你如今提起來是想抗旨嗎?」
他立刻不敢說話了,蒼老枯瘦的身軀在風中搖搖欲墜。
08
後來宋家搬到了一座兩進的宅子裡,下人幾乎都遣走了。宋雨眠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三皇子卻不打算娶她,別說正妃,她如今的身份,側妃也撈不著。
我去宮裡陪太后說話的時候遇到三皇子,他道:「姑祖母真是心狠,夫妻情分、血脈親情說不要就不要。」
我露出慈祥地笑:「你不也一樣。」
他讓宋雨眠入了三皇子府,以侍妾的身份,孩子卻沒要,一碗藥下去,宋雨眠下紅不止,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你看」,他輕輕說,「姑祖母骨子裡是跟我一樣的人,姑祖母為何不跟我合作?」
我又笑起來:「不知道該說你蠢還是笨,你父皇那麼多兒子,誰繼承皇位對我來說難道有區別嗎?更何況,我都六十了,活不活得到新皇登基都是未知數,我腦子進水了才會蹚這趟渾水?」
三皇子無話可說,從前我有夫家,有子孫後代,他可以許諾宋家權力富貴,但現在我光杆一條,還是老光杆,沒有什麼是我在乎的了。
哦,還有映月,她留在公主府,沒有和宋家的人一起走。宋雨眠罵她嫌貧愛富,冷血薄情,但我知道她不是。
三皇子說:「我可以讓姑祖母最疼愛的孫女當皇后。」
我說:「我不在乎,映月也不稀罕。」
但我還是蹚了這趟渾水。
我跟皇上告狀,說三皇子不安分,幾次三番試圖拉攏我,野心勃勃。且其在民間有「賢王」之稱,聲望極高,恐對太子不利。
皇上聽進去了,他自己就是從太子坐上皇位的,但太子的位置一直不穩,先皇更喜歡他的八弟,由我保他,他最終才能順利登位。
所以他最討厭覬覦太子之位的人。
他封三皇子為恭王,兄友弟恭的「恭」,打發去了離端京十萬八千里的封地,無召不得入京。
宋雨眠是三皇子侍妾,也要跟著走,但她不願意,回家找柳三娘哭訴了一番,隔天柳三娘就拿刀指著脖子,逼著公主府的護衛不敢動她,一路走到了我跟前。
高嬤嬤悄聲道:「奴婢看公主最近有些無聊,做主沒讓人盡力攔,公主消遣消遣,當個樂子。」
柳三娘拿刀的手不穩,脖子上已劃了血口子。她很激動,義憤填膺:「我們已經被公主逼得什麼都沒有了,公主為何還不肯放過我們?我就眠姐兒一個女兒,我都這把年紀了,眠姐兒要是走了,我們母女這輩子還有再見的可能嗎?」
她說得眼淚撲哧撲哧往下掉,忽然又一跪,哀求道:「我知道皇上信任公主,公主,求您去跟皇上說幾句好話,我不能沒有眠姐兒。之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你別遷怒眠姐兒。我給你磕頭,給你磕頭。」
她「哐哐」磕了好幾下,額上立刻青紫了。
映月小聲問高嬤嬤:「她會不會把自己磕死?」
高嬤嬤:「死了正好。」
我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柳三娘:「本宮幫不了你。」
她忽然又激動起來,拿刀往自己的脖子上劃拉:「公主要是不答應我,我就死在這公主府裡!讓世人都看看,我們尊貴的大長公主逼死了無辜的老婦人!」
09
我眉毛都沒抬,悠閒地喝了一口茶。
映月替我把點心切成小塊:「今天只能吃這麼多。」
都不夠塞牙縫,但是沒辦法,老人家不能多吃甜食。
高嬤嬤笑:「只有小小姐才能管得了公主,要是奴婢,公主才不會聽。」
映月道:「還不是嬤嬤也貪嘴,勸祖母幾句就被祖母策反了。」
我們一齊笑起來,沒人在乎柳三娘死不死的。
柳三娘惱羞成怒,握著匕首就沖我刺過來:「你這個毒婦,我殺了你!」
她當然傷不到我,連我的衣角都沒碰著,就被護衛一腳踹倒,抓了起來。
我似乎聽到了骨頭裂開的聲音,柳三娘「嗷」一聲尖叫,疼暈了過去,我讓人把她潑醒了。
我派人去宋家喊人。
來的是宋鶴卿。
我驚訝地發現,他變醜了,而且不修邊幅。他沒看柳三娘,徑直奔到我面前,一股老人味飄了過來,我掩了掩鼻子。
他含情脈脈凝望我:「公主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們四十多年的夫妻感情,我不信你說不要就不要。我愛的人只有你,我只是可憐柳三娘,我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都是她故意勾引我。我答應你,只要你回來,我就把她送去庵堂……」
他涕淚橫流,從懷裡掏出他經常哄我開心的皮影小人。
「我們相濡以沫四十載,你說過,要和我共白頭,死同穴……飛螢啊,你別不要我,你別丟下我一個人,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能沒有你……」
我看著,眼尾濕紅。
不是為他,是為我曾經付出的感情。
我怎麼會愛這麼個玩意愛了四十多年?
柳三娘被他的話驚呆了,一時忘了疼痛,尖叫:「宋鶴卿,你以前不是這麼說的,你說我才是你的結髮妻子,你最愛的只有我,你娶公主只是因為她的身份地位!」
「你給我閉嘴!」宋鶴卿朝她吼,又慌忙跟我解釋,「公主,你別聽她亂說,她挑撥離間。」
我只覺得好笑。
「宋鶴卿,你的妻子意圖刺殺我,看在她是受人教唆的份上,這次我放過她,若有下次,我要你宋家滿門抄斬!」
柳三娘哪有那麼大的膽子,是三皇子唆使她來的。殺了我最好,殺不了也能給我添堵。
宋鶴卿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仿佛從來不認識我一般。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皮影小人從他手裡掉下來,落到地上,被風一吹,不知道吹到哪裡去了。
他忘了帶走柳三娘,柳三娘伏在地上嗚嗚號哭,絕望的,痛苦的。
10
宋家沒能在端京待多久。
宋章傷好後,一直找不到營生,他肩不能抬,手不能提,又不善經商,整個宋家全靠黃氏的嫁妝支撐,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宋家在老家安陽還有幾畝田地,宋章決定帶全家老小回安陽。
柳三娘被傷透了心,自請入了庵堂。
他們離開前一天,宋章夫婦見了映月一面,宋章囑咐映月好好侍奉我。映月給了他們一包銀票,省著點花,夠他們下半輩子過活了。
臨走前,宋章在公主府門前磕了三個響頭。
這些事映月沒有瞞我。
我沉默片刻,道:「到底是你親生父母。」
他們回去後沒多久,宋鶴卿死了。
他不能忍受巨大的落差和宗族的埋怨,那些被罷官的宋家人把所有怒火都發到了他身上,譏諷他拿魚目當珍珠,罵他腦子進水。又有往日嫉恨他或同他不和的,趁機落井下石。
宋鶴卿是上吊死的。
映月回去奔喪,回來後給我帶了一封遺書,是宋鶴卿特地留給我的,我沒看,燒了。
11
映月一直沒有嫁人,她同我說:「孫女一直在想祖母的事,祖母貴為公主,有皇權有資產,無論祖父做了什麼,祖母都有底氣同他硬剛到底。若祖母再年輕些,重新嫁人也不成問題。可若是普通女子呢?」
家世差一點的,只能任人拿捏,若柳三娘再是個工於心計有手段, 不用等到六七十,早幾十年就被趕出夫家或貶妻為妾了。
家世高一點的, 這把年紀也和娘家生了分, 和離不過讓人笑話, 只能捏著鼻子認下, 為了子孫, 為了家庭。還要安慰自己說, 不過是個妾, 不過是過個女兒, 家產還是在自己兒孫手裡。
也只有貴為公主,天然和普通人有君臣之分, 又是我這樣不肯吃虧不管不顧的性子,才能為自己討回公道。
映月說:「祖母, 我想為天下女子做點事。」
我替她請封了縣主,封地的稅賦大部分隨她支配。她在各地推行女子書院, 不僅教女子讀書明理,還傳授女子安身立命的本事。
很難, 反對的聲音很多。
她常常跟我哭:「這個世界對女子不公。」
看得越多, 越壓抑, 越恨自己能做得太少。
端Ŧū₊京的女子書院由我出面創辦, 皇上親自題匾,許多達官顯貴都樂意把女兒送進去。我將匾額拓印, 送到各地書院, 有皇上的墨寶坐鎮,很多人都願意來沾光。
成效是慢慢積累起來的。
十二年後, 新皇登基,有位叫傅鸞史的女子女扮男裝參加科舉, 一舉奪魁。
這當然不合規矩。
然新皇宅心仁厚,又有大長公主求情,新皇破格點了她為這一科的狀元, 同時下令准女子參加科考,入朝為官。
於是,傅鸞史成為我大晉朝第一位女狀元, 以及第一位翰林女編修。
12
我一直活到八十六, 見證了越來越多的女子站起來。
快死的時候,映月哭成了淚人, 高嬤嬤早我一步走了, 這些年我身邊親近的也就只有她了。她作婦人裝扮, 仍舊沒有成婚。
我的兒子宋章帶著黃氏從安陽趕來,跪在我床前流淚:「母親,我知道錯了, 我不配做你的兒子。」
他當了教書先生,在安陽那邊的女子書院教書,聲望很高。朝中好幾位女官都曾是他的學生。
我知道, 他自小就是個聰慧的, 和他父親一樣會讀書。只是身為大長公主的兒子, 不需要寒窗苦讀,慢慢他就失了初心。
我費力伸出枯瘦的手,像他小時候一樣摸他的頭:「你是我的兒, 既已知錯,母親原諒你。」
他放聲大哭。
景隆十四年八月,大長公主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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