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脑洞

朕駕崩以後

朕駕崩了。
在勤勤懇懇工作三十年後,力竭而亡。
但好像又沒完全嗝屁……
當天晚上,朕就在太子身體裡醒了過來!
意識到換了個殼子後,朕一直處於恍恍惚惚的狀態。
對於突然成了自己兒子這種事,朕還不太能夠接受。
直到皇后狠狠掐了一把朕的大腿時,朕才反應過來,哦,特麼的,朕得給自己哭靈了。
1
朕頭回發現朕那一向嬌弱可人的皇后竟有如此神力。
一掐一擰,行雲流水,動作乾脆,力道狠辣。
朕的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
見狀,她松了口氣,「澈兒,別愣著,快上前……」
她邊說邊暗暗使勁,將朕往前推。
朕沒留神,一個大馬趴摔在了地上。
皇后當場就愣住了。
旁邊的大臣們也愣住了。
朕不禁在心中感歎,同床共枕二十多年,朕從前竟一點兒都未曾發現端倪。
皇后實乃,深藏不露也。
眼瞅著局面越來越尷尬,朕默默歎口氣,就勢嚎了起來,「父皇,兒臣不孝……」
往前重重一叩,化撲為跪,一步一挪,膝行至棺槨前。
氣氛重新和諧了起來。
果然,這個家要是沒朕的話都得散。
朕甚至能聽到眾人都松了一口氣,開始哭嚎和勸慰,當然其中聲音最大的是誇讚當今太子實乃大孝,從四面八方有意無意地傳入朕的耳中。
給皇帝哭靈,是個技術活。
不能不傷心,也不能太傷心。
若是哭得不傷心不到位,那些史官定要罵你急於繼位,不忠不孝;但若是哭得太過,他們又嫌你懦弱重情,不堪大用。
朕對此,感觸良多,經驗豐富。
朕的曾祖父駕崩時,皇祖父就是太過悲痛,哭得止不住,被多事的史官們詬病好長一段時間,以至於後來實行政令時,總有人覺得皇帝心軟,企圖鑽空子。
後來,等皇祖父仙去時,先皇吸取教訓,努力收斂情緒,表現得大方得體,條理分明,他們又說先皇冷漠,於孝道有損。
朕從小耳濡目染,早早摸索出了一套應對之法。
彼時先皇駕崩,朕在痛哭之餘一邊細數與先皇的點滴情誼,一邊默背先皇的教導與叮囑,盡顯拳拳孝子心、昭昭帝王意。
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哭得旁邊的老臣們一個勁兒地磕頭表忠心。
這大約是作為新帝的第一項考驗吧。
但說實話,朕此刻有些哭不出來。
饒是朕在皇位上摸爬滾打了三十餘年,各種情緒早已拿捏得爐火純青,但對著自個兒的靈位是怎麼看怎麼彆扭。
大腿上的疼勁褪去後,眼淚就幹了,可現在才剛剛開始,火候明顯不夠。
於是,只好抬袖遮住臉,開始幹嚎。
皇后最先發現了不對勁,她扯扯朕的袖子,隨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手抹了抹朕的臉。
辣!
竄!
朕的眼睛!朕的鼻子!朕的天靈蓋!
太他媽上頭了!
朕瞬間就涕淚四流。
皇后滿意地點點頭,看樣子要是不夠她怕是會立馬再來一下子。
朕眼淚汪汪地看著她。
皇后,朕從來不曉得你竟這般的蕙!質!蘭!心!
2
朕駕崩了。
哭得最傷心的是朕的相國。
崔相國撲在靈位前,哭得幾欲昏闕。
「我王命苦……我王命苦啊……」
有人勸他慎言,莫要胡言亂語,先皇子孫滿堂,壽終正寢。
崔衍氣得眼睛都紅了,一把推開那人,「你見過四十多歲就壽終正寢的?」
是啊,朕今年才四十五歲。
朕本以為還有大把時間的。
眼見崔衍越來越激動,朕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老傢伙心臟不好,萬一激動過頭,同朕一起去了可怎麼辦。
朕手掌落下的瞬間,崔衍渾身一僵,眼中爆發出狂喜,有些不可置信地轉過頭。
待看清來人後,崔衍眼中的光彩瞬間黯了下去。
「原是……太子殿下。」
崔衍垂頭行禮,身子漸漸矮了下去。
朕眨眨眼,有些感動。
隨後重新拍了拍他的肩膀,「相國多保重,父皇臨去前多番叮囑本宮,說相國心臟不好,萬不可過於悲痛,咱大夏往後還要指著您呢。」
崔衍聞言,哭得更厲害了,朝朕的靈位重重叩首。
朕的大ṱű̂ₖ將軍也在哭,但顯然沒崔衍哭得那麼情真意切。
他邊哭邊偷偷扒拉靈位前的貢品。
朕嗅了嗅,嗯,是禦膳房的賈禦廚做的雲片糕,甜而不膩,軟糯可口,朕最喜歡。
就著旁邊幕簾的遮擋,朕悄悄蹲在了大將軍身側,然後在他眼皮子底下拿了塊雲片糕塞嘴裡。
沒錯,是這個味。
朕先前久病,御醫不讓吃,說有損脾胃,於病情不利。
朕饞這口好久了。
大將軍一臉驚愕地看著朕一片接一片地從供桌上往下拿糕點。
「呃……殿下……殿下真是好胃口……」
朕邊塞邊擺手,「就是饞了。」
「小舅舅也喜歡雲片糕?」
沒錯,這正是皇后的弟弟,朕的嫡親小舅子,大將軍周恪。
周恪見狀,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臣是餓了。」
朕點點頭表示理解,這小子塊頭大,餓得快,且天天帶兵操練,是個力氣活。
朕乾脆將整盤雲片糕拿了下來,又端了盤棗泥糕。
「吃。」
周恪有些受寵若驚,「這……這不太好吧。」
朕蹲得腳麻了,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吃吧,本宮剛剛問過父皇了,他不會怪罪的。」
朕坐在地上,一邊嚼著糕,一邊仰頭看著自己的靈位。
特麼的,這算是個什麼事。
強制上線,繼續為大夏賣命?
3
國不可一日無君。
儀式結束後,朕又重新當上了皇帝。
早朝時,朕坐在上頭昏昏欲睡,聽著底下百官們為朕的諡號吵得熱火朝天。
朕大約是第一個能聽到自己諡號的皇帝吧。
思及此,朕頗感幾分安慰。
底下大概分為三派。
以崔相國為首,覺著朕功蓋千秋的。
以李太尉為首,覺得朕平庸無奇的。
以及以周將軍為主,發愣打哈欠的。
眾人吵來吵去,也沒吵出個什麼名堂。
崔相國說朕是千古明君,一生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李太尉說朕在位期間並無甚豐功偉績,且早年貪功冒進,尤與衛國平橋渡一役,折損我大夏二十萬兵力,愧對國民,算不得明主。
朕聽到平橋渡時愣了許久。
那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下意識去摸左臂上的疤,待觸及到手下光滑年輕的肌膚時,朕才反應過來,哦,朕換了個殼子。
朕十四歲繼位,正是少年意氣風發的年紀,一心想著建功立業、開疆拓土。
繼位第二年,衛國屢次犯我邊疆,朕一怒之下御駕親征,揮師南下,誓要踏平衛國都城。
朕與衛國來來往往僵持了一年半後,在平橋渡慘勝。
衛國三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朕的二十萬大軍所剩不足兩萬。
衛國被打蔫了,老實了好多年。
但大夏也沒好到哪裡去,休養了十幾年才算勉強恢復元氣。
從那以後,朕就再沒打過仗了。
崔相國還想爭辯,朕擺擺手。
「今日就到這裡吧,改日再議。」
4
後來又吵了幾天,終是定了下來。
大夏第六世皇帝宗釋,為政三十載,政通人和,百姓安居,諡號昭惠帝。
平平無奇,不好不壞。
相國本來還想再為朕爭取,被朕攔下了。
「朕昨日夢到先皇了,他說他很滿意這個諡號。」
不過是個諡號,不值得浪費功夫。
提到先皇,崔衍立刻眼淚花花,「陛下,先皇苦啊。」
又來了。
他近來總是如此反復念叨。
朕望望天,沒覺得這輩子過得有多苦,頂多就是英年早逝了點。
這崔老頭莫不是歲數大了,怎麼越發矯情,從前懟朕的那股潑辣勁哪兒去了?
「先皇說他不苦。」
見他還在抹眼淚,朕皺皺眉。
「若長此以往,相國大人怕是無暇理會國事了?」
察覺到朕的語氣變化,崔衍總算是振作了些。
「老臣失態,請陛下見諒,臣定不負先皇所托。」
看著崔衍略顯蹣跚的身影,朕猶豫了一下,還是心軟了,決定再多給他幾天假。
嗯,三天,不能再多了。
老傢伙,千萬挺住。
大夏此時正是需要你的時候。
5
崔衍算是看著朕長大的。
朕還未繼位時,他便是大夏的相國,亦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相國。
年少成名,驚才絕豔,一路輔佐先皇建功立業。
先皇臨終前,親自把朕交到他手裡。
朕決定發兵攻打衛國的時候,他極力反對,但朕那時聽不進去,執意南下。
打到一半的時候,朕其實就已經後悔了。
那時崔衍反倒堅持,「事已至此,不破不立。」
平橋渡一戰,國力損耗過半。
朕當時一蹶不振,崔相上下操勞,主持大局,還要抽出時間開解朕。
一點點教朕如何做好一個皇帝。
朕眼中的他,從不會像如今這樣脆弱矯情。
所以,朕病逝的時候,一點都不擔心。
有崔相在,他定會幫朕守好大夏,守好太子。
可他如今這般,于國不利啊。
皇位更迭的敏感時機,最易動盪。
群狼環飼,怎能掉以輕心?
6
朕以前煩躁的時候最喜歡去後宮逛逛。
可現下,朕一點都不想進後宮。
稱呼是小事,朕能屈能伸,不就是管自己的媳婦叫母后,朕能忍。
權當替兒子盡孝。
但朕發現,朕似乎從未真正瞭解過朕的皇后。
皇后本名周媃,是已故周太傅家的掌上明珠,最是溫婉賢淑、嫺靜敦良。
可朕溫婉賢淑的媃兒如今最大的愛好是舞刀弄劍。
她還喊了周恪來同她陪練。
一進鳳儀宮就能聽到這姐弟倆幹架的聲音。
煩死了。
皇后打得酣暢淋漓,「裝了這麼多年名門淑女,憋死我了,終於能痛痛快快打一架了,爽!」
朕十分懷疑,當初若是將周太傅送到戰場上,他是不是也能掙個軍功回來?
皇后不僅釋放了武鬥的天性,連吃飯的口味都變了。
以往清淡的菜式都換成了重油重辣。
她夾了一大塊水煮肉片塞到嘴裡,「太感動了!終於不用遷就著先皇吃那些沒滋沒味的菜了。」
朕瞬間心塞。
她還好心地給朕也夾了一塊,「澈兒也嘗嘗。」
朕嘗了一口,辣勁立即竄到天靈蓋,跟那天在靈位前,皇后往朕臉上那一抹的感覺一模一樣。
7
其實不止是皇后,朕發現很多人都變了。
比如李太尉,他從前可沒現在這般咄咄逼人。
近幾次朝會,他總是有意無意擠兌崔衍,似有逼其退位的意思。
他瞧上了相國的位置?
還有馮尚書、吳尚書、季司馬……
朕記得從前他們的關係似乎沒有這麼親密。
就連一向單純耿直的大將軍周恪也變得機靈起來,學會了在朝堂的各方勢力中巧妙周旋。
實在是令人驚訝。
朕餘下的幾個兒子中似乎也有那麼兩個拎不清的,動了不該有的歪心思。
這個麼亂糟糟的時候,衛國來了使臣。
明面說是賀我大夏新王登基,但事實上誰都知道他們打的什麼歪心思。
無非是來打探一下,若有可乘之機,便趁亂挑撥一番。
朕那個蠢蛋小兒子便中計了。
衛國使臣前腳把一箱東珠並百匹絲綢送到他的安王府,朕後腳就收到消息了。
這蠢蛋還美滋滋在朕面前替衛使說好話。
朕深吸一口氣,努力忍住當場給他個大嘴巴子的衝動。
沒見識的蠢貨,這麼點東西就給收買了!
不過也不能全怪他,大夏絕大部分國土都處於苦寒之地,民風彪悍,物器粗糙,遠不如南邊的精巧細緻,是以,南方的絲綢織品在大夏算是個稀罕物件。
朕將這蠢蛋小子好好敲打了一番,可這蠢崽左耳進右耳出,就知道眨著大眼睛迷茫地看著朕,「皇兄,我怎麼感覺你一下子就變得跟父皇一樣嘮叨了?」
朕看著他這幅不成器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抬腳就踹了過去,「滾回去好好想想!」
他捂著屁股往外跑,「真的真的!連這個力度都跟父皇一模一樣!」
8
衛國使臣還給朕送來了兩位美人。
閉月羞花,沉魚落雁。
長得好看,說話好聽,能寫會畫還唱跳俱佳。
他們問朕可還入眼。
朕點點頭,沖美人們笑得十分慈祥,如此才情,我兒有福。
遂大手一揮收入後宮。
美人進宮後,衛使又尋了各種理由盡可能多停留一段時日。
聽說這期間,他們明裡暗裡想與宮裡的兩位元美人遞消息,但都未果。
呵,想什麼呢。
入了我大夏的皇宮,便是我大夏的人。
至於那幾個不安分的朝臣,朕砍了一批,罷免了一批,再加上崔衍在中的調停權衡,漸漸都安分了下來,各司其職。
衛使見無甚可施展的地方,便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9
收拾完這一大攤子麻煩事,朕終於閑了下來。
總算是順利替太子坐穩了皇位。
其實本也沒什麼好憂慮的,朕早就給這小子安排好了,繼位詔書,輔政大臣,兵權國庫,朕都給他理得清清楚楚啦。
就算沒有朕,他應當也都應付得來,畢竟是朕手把手教出來的。
誰知道臨到頭來,朕居然沒能摞得了挑子。
朕十四歲繼位,在位三十年,雖稱不上什麼明君英主,倒也算的上勤勉。
可到了四十五歲這年,突然就感覺精氣不大夠用了,以往熬個半宿批摺子,倒頭睡一覺便緩過來了,而今卻總覺得乏,怎麼都歇不過來。
朕一開始沒當回事,誰知卻越來越嚴重,最後連床都下不了了。
太醫說,朕這是損耗太過,臟器衰竭。
他們給朕尋了最好的丹藥來,作用卻微乎其微。
朕便知曉朕的大限將至了。
所幸,一切東西都給太子置辦好了,他只需安穩上位,做個清閒皇帝。
臥病在床的那段時間,朕把朝堂上的臣子們挨個濾了一遍,又拉著太子絮叨了一遍又一遍。
也不知是不是把這混蛋小子煩著了,他不願意接這麻煩差事?
所以……臨陣脫逃了?
這可不像我們老宗家的娃子喲!
混小子,等朕找到你一定狠揍你一頓。
10
朕當時意識到自己從太子身體裡醒過來後,就立馬去了太醫院拎了一串兒人。
「把脈。」
朕指著棺槨對他們道。
底下立時撲通跪了一地。
「陛下節哀!請陛下保重龍體!」
朕隨手扯過一個太醫,「讓你把你就把!再囉嗦就砍了你的腦袋!」
幾人戰戰兢兢地挨個兒把過脈,一個接一個地搖頭。
「確定沒有脈搏?」
「心跳呢?」
「都沒有?」
朕沉默片刻,接著道:
「朕曾聽說有種龜息之法,讓人看著像是沒了呼吸,但其實還是活著的?」
底下的太醫看朕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瘋子,他們齊齊跪下,哆哆嗦嗦地磕頭,「陛下節哀。」
朕在棺槨前守了一整夜。
後來,朕叫人暗中將遺體調換了。
葬入皇陵的只是朕的一副衣冠,真正的遺體現下正在躺在朕寢宮密室的冰晶床上。
萬年冰晶,可使已故者容顏不腐。
除了面上的青灰,朕的樣貌確如病逝時那般。
朕每晚都會過來瞧一瞧。
「澈兒,你在裡邊嗎?」
朕想著,既然朕的靈魂到了澈兒身體裡,那澈兒的會不會到了朕的身體裡?所以,朕不能讓這具軀體下葬,萬一澈兒突然醒過來了呢?
可過了這麼多時日,朕尋遍名醫,都沒有看到奇跡的發生。
觸手還是一片冰冷,寒氣入骨。
「澈兒,你到底去了哪裡?」
將密室門關上後,朕思慮良久,長歎一口氣。
「來人,召欽天監。」
11
朕素來不信鬼神之說。
可如今卻不得不信。
夜色深沉,明月如鉤。
欽天監監正已在殿上跪了兩個時辰。
「你再說一遍,什麼叫作帝生雙煞?」
那人微微抬頭,小心地看了眼朕。
「回陛下,據天象所示,紫微星近來異動頻繁,一星雙影,乃是……雙煞之兆。」
朕沉默了下。
「說人話。」
監正重重磕了個頭,袖子抖得無風自動,末了,他狠狠心,咬牙開口道。
「就是出現了兩顆帝星,且兩者互相交疊,一明一暗。」
他說完這些就似乎用盡了所有力氣,微微癱坐在地上。
「請陛下責罰。」
朕十分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罰你做什麼?你還有本事能管得著天上的星星?」
見朕確無責怪之意,他松了一口氣,猶豫著開口道,
「陛下,臣的確沒本事管天上的星星,可凡上諸天象,皆有所對應,事在人為,並非一成不變。」
「……」
實在受不了他這個說話調調。
朕以往不信這些,並不怎麼召見他們,他們也不曉得朕的脾性。
「你能好好說話嗎?別給朕繞來繞去。」
那人擦了擦腦門上的汗。
「是,臣的意思是,天象之說只能預測個大概,事在人為,只要提前做好應對之策,萬事皆有變數。」
「帝生雙煞,定是有小人暗中作祟,才生出這暗影,臣不才,願助陛下儘早剪除禍患。」
朕仔細盯著正北方看了許久。
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沒瞧出欽天監說的雙影在哪兒。
罷了,專業的事還是得交給專業的人來看。
待朕回過頭,就瞧見地上跪著的人猛然挺直了身板,正目光灼灼地盯著朕,
「陛下,臣一定傾盡畢生所學,助陛下除去暗影威脅,護我大夏萬年太平。」
端的是一派慷慨激昂,好像下一刻就要陣前衝鋒一樣。
朕抬抬手,示意那人近前來。
他十分激動,快步走上前。
朕掃了一眼密室的方向,指著天空的正北方問他,「有辦法叫那個亮的消失,再叫那個暗的變亮嗎?」
12
聽到朕的話,那人如遭雷劈,僵在原地,半天緩不過神來。
「陛……陛下……」
「那亮的可是……」
朕擺擺手,止住了他的話。
「朕就是好奇,隨便問問。」
片刻後,他似是悟到了什麼,「撲騰」一聲又跪下了,眼神晶亮地望向朕。
「不愧是陛下,所思所慮皆非常人可比,陛下定是想先察其要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攻其不備,先發制人,高哉!妙哉!」
啊,那你要這樣想,朕也沒辦法。
朕默了默,看著那人欲言又止。
「起來吧。」
也算……是個人才。
朕想了想,問他,「你可能推算出那暗影的所在?」
他搖搖頭,面露苦色。
朕見狀,便叫他退下了。
倒也不是一無所獲。
從他那神神叨叨羅裡吧嗦的一大通廢話裡,朕聽出了個大概。
澈兒還在。
有了方向就好說。
朕當即召人去尋精通陰陽八卦之人。
13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倒還真的找來了些有幾分真本事的人。
他們說,萬事萬物皆有定數,此消彼長,乃陰陽之理。欲弱暗者,可使陽者愈陽,同理,若欲使暗者增,則非陽弱不可取也。
簡而言之,朕弱,則澈兒強。
有人獻上了一個法子,名曰血咒,可將朕放出的精氣轉到澈兒體內。
密室內,朕已做好了準備。
只等到了預定好的時辰,便開刀取血。
冰晶床上朕的遺體還保持著原狀。
朕看著看著不禁有一絲憂慮,若澈兒醒來發現自己跑到了朕的軀體裡,會不會很驚嚇。
還有,要是被人看到,還不得說朕詐屍了,到時候可怎麼辦呢……
還不等朕將這些麻煩問題理清,就聽到一聲呼喚。
微微帶著顫音,「父皇。」
朕立刻扭頭去看一旁放著的匕首,這麼靈?朕都還沒開始放血呢。
朕揉了揉眼睛,湊近冰晶床上。
「澈兒?」
可床上的人並無動靜。
朕捏捏額頭,大約是幻覺吧,這些天一直聽那些道士們雲來霧去地吵架,聒噪就罷了,主要是心累。
也不知他們在哪裡修的學,一個兩個的都不說人話。
時辰也差不多了,朕拿過匕首準備劃破手腕。
此時,一道焦急的呼聲傳入朕的腦海。
「父皇不要。」
這一下,朕確信自己聽到了。
14
朕的遺體終於入土為安了。
朕之前一直以為是與澈兒互換了軀殼,才費力保存著這副軀殼。
可現在,情況略微有點複雜。
朕找旁邊的宮人們試驗了幾次後發現,似乎只有朕能聽到澈兒的聲音。
難不成……他成了遊魂?
在朕試圖再找些能人異士的時候,澈兒開口了。
「父皇,別折騰了,兒臣也在自己的身體裡。」
朕當時就蹦了起來。
靠!
這是怎麼個情況?
一刻鐘後,朕被迫接受了這個事實。
一體兩魂。
是朕的靈魂擠進了澈兒的體內,導致他的意識暫時昏迷。
弄清楚後,朕就將冰晶床上的遺體送進了皇陵。
開玩笑,你們是不知道天天看著自個兒的遺體有多恐怖。
澈兒試圖阻止朕,他想找人幫朕回到自己的軀體裡。
「算了罷,那副殼子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15
經過我們父子倆的一番研究後,發現兩人可輪流掌握身體的控制權。
意識到這點後,朕立馬罷工了。
「朕已經駕崩了,這是你的活兒,你去上朝。」
澈兒無奈地歎口氣,「是。」
太好了,朕終於可以休息了。
不當皇帝的日子,甚爽。
崔相國重整旗鼓後,那股逮誰懟誰的勁兒又上來了,早朝天天熱鬧得跟菜市場似的。
以往都是朕硬著頭皮聽他們吵,還時不時要給出意見,若一不小心疏忽,漏了什麼,眾人的炮火立時就調轉到朕身上了。
上朝實在不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
但如今,朕最喜上朝。
朕現在才發現,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人吵架竟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若不是共用軀體,朕真想捧著瓜子邊看熱鬧看嗑。
實在是有趣。
戶部與工部吵了起來,雙方都不讓步,吵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
戶部尚書氣得臉紅脖子粗,拿著摺子就要往工部尚書的臉上戳,工部尚書也不甘示弱,抬手去揪戶部尚書的官帽。
要擱以往,朕這時候就得出面制止,或是勸慰,或是各打兩大板。
但此刻朕幸災樂禍地沖澈兒笑,「哈哈哈,你猜他倆誰更有勁兒?」
因為共用身體的原因,澈兒不需開口,朕便能聽到他的心聲。
他很無奈地歎口氣,「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吵起來,都好好說話不行嗎?」
隨後,他便開口制止兩人,然後一條條分析問題所在,順便提出解決辦法。
這事處理完之後,緊接著又是下一件政務。
朕聽著聽著便睡了過去。
等早朝結束,朕也睡飽了。
這還是朕第一次在朝會上睡覺。
嗯,感覺甚好。
隔日,戶部尚書遞了辭呈,說年老體邁,身體不適,想辭官歸鄉。
朕嗤笑一聲,「這老頭身體好著呢,每年冬天都要去護城河裡冬泳,一頓能吃倆肘子,比牛都壯實。」
「他就是想偷懶。」
「快給他派活,多多地派。」
在朕的英明指導下,諸位想要偷奸耍滑的大臣們無所遁形。
「季司馬愛喝酒,容易醉酒誤工,得盯著他點。」
「吳國公懼內。」
「錢侍郎怕狗。」
「孫禦史愛打小報告。」
……
這天,朕突然想起來件事。
興致勃勃地帶澈兒去了後宮,指著面前的美人得意道:「衛國送來的美人,怎麼樣?喜不喜歡?父皇替你收下的。」
澈兒沉默了片刻,道:「父皇,兒臣還在孝期。」
「……」
朕也沉默了,「你想什麼呢,朕只是讓你先看看,再說現在這情況……多不方便。」
好歹,得等到朕走了……
從澈兒醒來的那一刻,朕便有打算了,朕得儘快消失。
不過朕沒打算告訴澈兒。
這孩子哪兒哪兒都好,就是軸。
朕怕他生了什麼不該有的念頭。
16
皇后,哦不,現在是太后了。
太后周媃辦了個家宴。
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她愛吃的菜。
朕眼睜睜看著澈兒面不改色地咽下她夾過來的麻辣豆腐。
「你……你也愛吃辣?」
澈兒在心中嗯了一聲,「還行,算不上愛吃,只是能吃一點。」
看樣子,這孩子是隨了他娘。
朕瞟了眼安靜地窩在一旁跟個鵪鶉似的安王。
這小子倒是隨朕,一口辣也吃不了。
他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微微瑟縮了下。
周媃見狀,給他盛了一碗酸辣湯,「你冷嗎?喝點辣的暖暖就不冷了。」
「……」
澈兒笑笑,替他接過湯,「母后忘了,七弟最喜甜食。」
接著給他遞上一碗甜湯,「喝點這個。」
周媃歎口氣,瞥了眼安王,「沒品味。」
安王抱著碗,喝一口甜湯,看一眼澈兒,再喝一口,再看一眼。
看得澈兒有些發毛。
「七弟你總看我作甚?」
他慢吞吞咽下嘴裡的湯,若有所思道:「皇兄你最近好像不踹我了……」
朕冷哼一聲,這小子就是欠收拾。
下一瞬,他就因為走神被嗆著了,咳得死去活來。
該!
17
欽天監說兩顆帝星仍是一明一暗,只不過亮的那顆稍微暗了些,原本暗的也稍微變亮了些,但都不是很明顯。
朕暗喜。
是個好兆頭。
如此過了半月,一切安好。
直到這天半夜醒來,澈兒不見了。
朕試了各種法子喚他,都不見動靜。
恰在此時,欽天監來報。
原本較亮的帝星瞬間變暗了!
而原本暗的卻變亮了!
欽天監監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突然就調換了明暗,速度十分之快,若不是一直派人觀察著,很難發現……」
他小心地瞄了眼朕,「不過陛下得上天庇佑,自然無礙……」
朕愣愣地盯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巴。
壞了!
搞錯了!
一開始就錯了!
那個暗的才是朕!
這半月以來,澈兒總找理由讓朕多掌控身體,說自己總感覺累,想休養一下,還說況且他以後有的是機會,就暫時讓朕再多體驗一下人世間的樂趣。
正巧那時暗星變亮,朕便以為是讓他多休養的緣故。
如今亮星轉暗,澈兒也不見了。
他才是那顆亮的!
錯了!
都錯了!
18
時隔三十年,朕再次決定發兵攻打衛國。
與三十年前不同,大夏如今兵多將廣,國庫充盈。
朕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莽撞的毛頭小子了。
大夏貧瘠,而衛國地理優越,物產豐富。
朕要拿下它,給我大夏當糧倉!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衛國崇尚鬼神之說。
據說,專供衛國皇室驅使的大巫師通陰陽,擅招魂,可生死人肉白骨。
大夏境內擅陰陽之術的道士們幾乎都被朕找個遍了,卻還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朕只得將目光轉向他國。
朕提出攻打衛國後,朝臣一片譁然。
絕大部分老臣都持反對意見。
「無緣無故發兵,師出無名。」
「上一次與衛國交戰還是先帝剛登基時,那一戰真是慘烈啊,雖說險勝了,但也折損我大夏大半國力啊。」
「陛下三思,莫要步了後塵。」
支持朕的多是些年輕人,都渴望征戰沙場,建功立業。
首當其衝的便是大將軍周恪。
他一改平日懶散,目光灼灼地盯著那些老臣子們。
「誰說師出無名?」
「當年平橋渡一戰,衛國卑鄙偷襲,重傷我大夏先皇,此等小人行徑實在令人不齒,我皇大度,暫容它多苟活了這些年。然則國仇家恨,不報不可,否則便枉為我大夏子民,如今,正是我們替先帝、替大夏討回公道的時候。」
「傷我吾皇,雖遠必誅!」
幾個年輕的武將也一同附和著他,「雖遠必誅!」
老臣子們忿忿地看向他。
周恪頓了頓,又道:「你們不會是怕了吧?」
「難道這些年的安逸日子把你們的血性都磨乾淨了?」
有人怒斥他,「周恪,你莫要太倡狂,收斂些。」
周恪冷哼一聲,「老子就是倡狂,大夏人的骨血裡從來不知什麼叫收斂。」
「老子早就想去打衛國了,到時候把他們土地都搶過來,絲綢茶葉也搶過來,讓咱大夏的子民也過上風調雨順的好日子。」
攻打衛國並不是朕的一時興起。
也並不都是為了澈兒。
若朕沒駕崩,不出五年,朕定會舉兵南下。
大夏苦寒,沒有衛國富饒,朕早有南下之心。
平橋渡之役後,朕一直在積攢國力,為日後做準備。
可朕沒等到。
本以為,這個機會會交到澈兒手上。
朕看了眼崔衍。
自朕提出南下攻衛的想法後,他就一直沒說話,只低頭沉思。
「相國意下如何?」
朕出聲後,滿殿都靜了下來。
眾人望向崔衍的方向。
他乃三朝元老,在朝中威望最高,又親自帶兵與衛國交戰過,眾人都很期待他的意見。
崔衍沉默片刻,深深看了朕一眼,道:「臣老了,不敢妄言。」
眾臣收回目光。
散朝後,朕把崔衍留了下來。
「你不贊成攻衛?」
崔衍搖搖頭,「陛下,臣確實老了。」
朕瞧了眼他兩鬢的白髮,確實是不年輕了。
朕喝了口茶,順帶也給他遞了一杯,「又沒要你親自帶兵打仗。」
崔衍抱著茶沒說話。
朕不由自主又朝左臂摸去,平橋渡被偷襲遇刺那次,是崔衍拼死救的朕。
「也不用你再拼死救人。」
崔衍頓住。
朕放下手裡的茶盞,垂下眼,微微歎了口氣。
「厚積薄發,審時度勢。相國大人,你說這個時候該攻衛嗎?」
19
朕此話一出,崔衍手中的茶盞登時落地。
他慌忙蹲下身子去撿碎瓷片,手指顫得厲害,卻不抬頭看朕。
厚積薄發,審時度勢。
這是朕幼時他最常用來教導朕的話。
朕年少吃了敗仗,一蹶不振時,他也是用這句話來開解朕的。
朕歪頭看了看他抖得越來越厲害的手臂,開口,「別撿了……相父。」
崔衍跌坐在地,卻仍不抬頭。
朕起身將他扶起來。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自朕重新醒過來,有好幾次,他都盯著朕微微出神,眼神也越來越奇怪。
朕便知道,他都猜到了。
朕的相父,是全大夏最聰慧的人,這一點,朕從小就知道。
過了好久,崔衍才慢慢籲出一口氣,聲音輕得像夢囈。
「猜到了,卻一直不敢信。」
他終於抬頭看朕。
「陛下……你……」
朕抬手止住了他,「噓。」
「崔相心裡清楚便可,無需多言。」
崔衍沉默了一會。
「此時攻衛,並不是最好的時機,衛國皇帝病重,皇儲又年幼,若是再等上一兩年,待衛國內政混亂之時,可事半功倍。」
朕點點頭。
「崔相果然寶刀未老,朕之前也是這樣打算的。」
「不過,可惜,朕等不了那麼久,澈兒也等不了。」
崔衍愣了愣,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攻衛是為了陛下?衛國大巫師?」
朕十分讚賞地看向他,「相父不愧為我大夏第一智囊。」
20
伐衛進行的很ţũ̂ⁱ順利。
周恪這小子忒猛,一月時間便攻過平橋渡,一路打過去,連占衛國十數座城池。
好小子,能打是福。
衛國很快遞了請和書,願意割地給大夏。
周恪不願,「衛國男兒軟綿,咱們一路殺過去,端了它的老窩!」
朕猶豫了。
趁機滅了衛國,確實是個很大的誘惑。
但欽天監說,澈兒的那顆帝星越發黯淡了,隱有消失的跡象。
崔衍看了眼朕,開口道:「此時暫且同意請和也未嘗不可,兵法有言,窮寇莫追,若把衛國逼急了,來個魚死網破也未可知,倒不如溫水煮蛙,徐徐圖之。」
衛國同意割讓三十座城。
朕准許其只割讓二十座,條件是衛國大巫師今後要供我大夏驅策。
衛國猶豫一番,同意了。
朕同時警告衛國國君,若膽敢耍花樣,大夏的騎兵隨時都可踏破衛國都城。
攻衛大捷,眾人都歡欣雀躍,唯周恪不悅。
「相國怕是真的老昏聵了。」
他以為是崔衍阻止了繼續攻衛,單方面跟他結了仇。
21
衛國大巫師入大夏皇宮的第三日,澈兒醒過來了。
他醒來的瞬間,朕就失去了對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不過,朕的意識還在。
「澈兒莫慌,朕還在。」
聽到朕的聲音,他松了口氣。
但他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
朕再也不能掌握這具身體的控制權了。
衛國的巫師果然有兩下子,入宮的第一眼就看出了朕非本體之魂。
朕讓他找回澈兒,並想法子將整個身體的控制權都還給澈兒。
他說是朕的靈魂強行擠進了澈兒體內,使得他的靈魂被迫陷入沉睡,為今之計只能將朕剝離,才能慢慢喚醒澈兒。
不過,因為朕的靈魂在這具身體內待的時間太久,剝離需要一定的時間。
朕因此還能有些意識。
「徹底剝離之日就是朕離開之際?」
「是的。」
澈兒醒的那一刻,欽天監也觀測到了兩顆帝星的轉變。
明暗互變,各歸其位。
22
大巫師進宮前,崔衍找到朕。
他猶豫了半晌,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朕來了興致。
「從來沒見過你這個樣子,到底什麼事?快說。」
他看朕一眼,目光十分複雜。
「新皇……未必有你勵精圖治……」
他這話說的十分突兀,朕卻立時就懂了。
若是不見大巫師,朕便可重坐江山,重展抱負。
「你才四十多歲,你隱忍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看到大夏一統天下的那一天嗎?夏三伏、冬寒九,絲毫不țŭ̀⁴曾懈怠過一日,這才有了大夏的上下清明、政通人和,才有了充足的兵將錢糧,已經到這一步了,你就忍心放棄這一切?」
朕不由笑了起來。
「一直都以為相父德才兼備,沒想到也有偏心的時候。」
「您這是……捨不得我?」
崔衍歎口氣,撇過頭不看朕。
「相父心疼朕,朕自然也心疼自己的孩兒,為人父者,怎會忍心看著自己的兒子受苦。」
朕走到窗邊,抬眼望向天空正北方。
「況且,對於自己親手教養出來的繼承人,朕很自信。」
「他會比朕合適這個位置,也比朕更適合現在的大夏。」
「你且替朕看著,他一定不會叫咱們失望。」
23
對於周恪叛亂這件事,似乎早有端倪。
自他從戰場回來後,就處處與崔衍做對,不管對於不對,都要反駁嘲諷一番。
崔相並不與他計較。
他反倒變本加厲起來。
澈兒屢屢看不過去,想要予以懲戒,但都被崔相化解了。
他說周恪這孩子是個好武將的料子,就是性子太急,需得磨一磨。
朕同澈兒說,這老傢伙肯定是年紀大了心也軟了,像周恪這樣的,他年輕的時候連砍十個眼都不帶眨一下的。
澈兒沉思片刻,「倒看不出相國是如此殺伐果決之人。」
朕興致勃勃跟他講了許多年輕時的事,包括那個時候風華正茂、一身風流債的崔衍。
講著講著,朕突然發覺外邊一下子變黑了,奇怪,明明剛才還是豔陽高照。
時間過這麼快?
心中這般想著,便不由問出了口。
「天怎麼突然黑了?」
聽到朕的聲音,澈兒渾身一震,他緩了好一會才慢慢開口。
「父皇,你最近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朕搖頭,「有嗎?」
澈兒坐在龍椅上,目光幽深。
「父皇,你覺得現在是什麼時辰?」
「朕記得方才與你談話時大約是未時一刻,太陽正亮,但不曉得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黑了……」
澈兒呼吸一滯,聲音微微顫抖。
「父皇,現在是亥時。」
朕一愣。
「第二天的亥時。」
「父皇,你消失了整整一天。」
澈兒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很快就找來了大巫師。
靈魂剝離得越多,朕的意識就會越來越飄忽不定,直至最後徹底消亡。
這是必經的過程。
「同生共用,可能做到?」
大巫師艱難地搖搖頭。
「一山不容二虎,兩魂聚於一體,有悖天理,長此以往,必有一死一傷,及早剝離,方能將傷害降至最小。」
他低頭思考一瞬,「那……能換嗎?」
這便是朕最擔心的事。
這孩子,太軸。
得到巫師否定的回答後,澈兒頹然坐下。
他呆坐很久,突然出聲,「父皇,你是不是早就決定拋下我了?」
朕沉默了片刻。
「澈兒,朕早就該走了。」
「生老病死,萬物輪回,乃天理倫常。」
「朕本就不該再存在這世上,多得了這段日子,已是占了大便宜了。」
澈兒怔愣了很久。
他慢慢抬手掩面,隨後衣袖下傳出微微壓抑的啜泣聲。
「昨日你講著講著突然就沒了聲音,我那時一點也感覺不到你的存在。」
「就好像突然消失,再也不會回來了。」
「父皇……我害怕。」
周恪叛亂消息傳來的時候,澈兒臉上的淚痕還未幹。
他來不及擦乾淨,便起身往外走。
步伐沉穩堅毅,絲毫不見方才的脆弱。
朕欣慰的同時又有一絲心疼。
24
攻衛結束,周恪本應上交兵權。
可他一再找理由推遲,最後竟帶著手下的兵以清君側之名就地反了。
揚言奸相把持朝政,新皇懦弱昏聵,偏聽偏信,要為國除奸,替大夏肅清奸佞賊子。
為了更加名正言順,他還試圖拉安王一起入夥。
但遭到了拒絕。
安王雖蠢,但在大事上還算拎得清。
「小舅舅,你莫做糊塗事,早點Ṭű̂ₕ跟皇兄認錯,或許能饒你一命。」
周恪罵他窩囊。
「你就不想當皇帝?」
安王搖搖頭。
周恪不信。
「那小舅舅可知,為何父皇給我的封號是安王?」
周恪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這都說的什麼跟什麼。
安王慢吞吞開口。
「父皇說了,以我的腦子,只有安安分分的才能活得久一點,這個封號就是給我時刻警醒用的,莫要被旁人騙了。」
「小舅舅,我還不至於蠢到不知死活。」
周恪:「……」
後來,安王挨了一頓狠揍後,被扔在了宮門口。
25
對於周恪的叛亂,朕一點都不擔心。
此人勇武有餘,然智謀不足。
雖說有些左右逢源的小聰明,但在崔衍面前卻根本不夠看的。
瞧,這次我們的相國大人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說,新皇需要鍛煉,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不枉朕多年教導,澈兒沒費多少力氣就其拿下了,動作十分乾脆漂亮。
連崔衍都對他讚不絕口。
不過可惜,朕當時意識飄忽,沒能親眼見到。
聽說周恪被擒後,送到了太后面前。
周媃拿過手邊的花瓶便朝周恪腦袋上扔去。
「你個混小子!膽大包天了是吧!還學會造反了!你咋不上天呢!」
她砸了花瓶還嫌不解恨,又抽刀去砍。
「哀家今天就親手砍了你這個亂臣賊子!為周家清理門戶!我周家滿門忠烈,怎麼就出了你這個孽障!」
刀自然是沒砍下去。
澈兒攔下了。
他說周將軍還有用。
「父皇?」
聽到朕有回應後,澈兒眨眨眼。
「父皇,你想不想幹掉衛國?」
朕可太想了。
「可現在剛打過一戰,咱們也需要修整,若是等到衛國內亂,勝率會大很多……」
澈兒神秘一笑。
「兒臣自有法子。」
26
三日後,在獄中飽受酷刑的叛將周恪被押往法場處斬。
押送途中,被叛將的殘存餘黨劫了囚車。
官兵追索無果。
新皇大怒,下令全國通緝,重金懸賞,不計一切捉拿叛將。
再後來,聽說周恪被逼得沒辦法,冒險逃去了衛國。
周恪逃往衛國的那日,澈兒重新召見了大巫師。
密談三個時辰。
大巫師出來的時候,眉目間隱有喜色。
朕好奇地看向遠去的巫師。
「你同他說了什麼?」
近些日子,朕的意識消失得越來越頻繁,時間也越來越久。
所以,他們的談話過程朕並不清楚。
澈兒微微笑笑,「也沒什麼,只不過是允諾了他些東西。」
27
一月後。
有傳言說,周恪投靠了衛國,且深得衛國國君賞識。
周恪也揚言一定要帶軍踏破大夏皇宮,生擒夏王,活剝崔衍,以雪前恥。
半月後,周恪帶兵攻打大夏,首戰報捷,連下五城。
大夏失了周恪這員猛將,戰力大減,抵抗不住,向衛國請和,並主動送還衛國大巫師。
衛王大喜,封周恪為征北將軍。
大巫師入衛兩月後,纏綿病榻許久的老衛王病情漸漸好轉,頗有康復之兆。
衛王身體大好後,衛太子被派往各地巡視,據說,巡視途中,屢番遇刺。
衛太子九死一生逃回王宮後,意圖聯合親信逼宮,被護在衛王身側的征北將軍周恪親手斬殺。
衛太子死後,衛王悲傷過度,一病不起。
此時,衛國皇宮突然鬧了疫病,皇嗣接連夭折。
衛王驚聞噩耗,承受不住,很快撒手西去了。
衛國皇室凋零,繼位的新帝尚不足周歲。
衛國崇尚鬼神之說,新帝繼位後,按照慣例,由大巫師主持祭祀,選出最適合輔佐新帝的天命之人。
天命選中了周恪。
衛國朝臣激烈反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在眾朝臣的抗議下,衛國皇室決定重新舉行祭祀。
為防小人作祟,新的祭祀更為嚴格謹慎。
然,周恪仍被選中。
大巫師以全族榮耀起誓,此乃天命所歸。
眾人雖心中不服,卻無話可說。
周恪輔政後並無實權,也為甚作為,眾人漸漸放鬆警惕。
與此同時,因新皇年幼,衛國朝堂各方勢力為奪權爭鬥不休,內亂頻繁。
待各方鬥的魚死網破之際,一直默默無聞的周恪悍然出擊,以鐵血手段迅速掌控了衛國的各大機要位置。
此後,以周恪為主的勢力不斷打壓衛國老氏族,衛國漸漸掌握在周恪手中。
眾人或選擇主動投靠,或敢怒不敢言。
兩年後,大夏出兵伐衛。
衛國不戰而降。
輔政大將軍周恪攜幼帝獻上衛國輿圖。
28
周恪打開衛國城門迎夏軍入城時,眾人才知,周恪竟是大夏派去衛國的臥底。
往日的同袍笑著捶打周恪,「好小子!戲做得真像啊!我們都以為你是真的叛亂投敵了!」
周恪笑得有些苦澀。
叛亂是真的。
他曾經是真的想反。
他不曾見過那個殺伐果決的崔衍,卻聽著他的故事長大。
待他入朝時,崔衍早就褪去了一身戾氣,看上去似乎就是個和藹可親的糟老頭子。
他覺得傳言可能言過其實,自己說不定比他厲害呢。
攻打衛國的時候,他屢戰屢勝,信心大漲,覺得名垂青史的機會就在眼前了。
可這個時候,新帝居然同意了衛國的請和!
該死的崔衍!都是他的主意!肯定是他嫉妒了!他怕自己的功績蓋過他!
他將怒氣和遺憾都歸在了崔衍身上。
但他屢次挑釁,崔衍居然都不放在眼裡,他這是看不起他!
還有新帝,總是幫崔衍說好話!
明明自己才是他的舅舅。
他這次連新帝也一同怨上了。
時間久了,怨氣愈來愈烈,他竟慢慢生了反意。
他想著,先帝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兒子,他也不是只有這一個外甥。
所以去找了素日跟他關係最親近的安王。
安王蠢,也容易掌控。
誰知這蠢貨不同意便罷,竟還擺出一副說教的姿勢,指桑駡槐地說他不知死活,於是他便狠狠將其揍了一頓。
後來他想,既然都是膿包,那便由自己來當皇帝好了,到時候,定會帶著大夏走上一個更高的臺階。
但是,他敗了。
敗得很慘。
那個他素日看不上的新帝外甥像是貓捉耗子一樣輕鬆擊敗了他。
他心如死灰,只求速死。
姐姐抽出刀要砍他,被新帝攔下了。
他很好奇地看著他,「為何不殺我?」
那人沒有回答,笑得十分溫和,卻轉頭將他關進了大獄。
他在獄中將各種刑具都受了一遭。
直到第三日,新帝才重新出現。
他于晨光中向他走來,笑容依然和煦,「小舅舅,有一個戴罪立功,為大夏建功立業的機會,你想不想要?」
29
聽到周恪投靠衛國的那日,朕便猜到了澈兒的計畫。
「父皇不怕周將軍真的投靠衛國?」
朕笑笑,「若是他真的敢投敵,那自然也有應對的法子,你應該留有後手。」
澈兒有些不好意思,「確實如此。」
說罷,他低頭揪了揪手指。
「父皇可會覺得兒臣此舉不光彩?」
朕愣了愣,看著他低頭反復磋磨自己的手指,幼年朕教他功課之時,若闖了什麼禍,他心虛害怕,便是如此神情。
朕不由放柔了語氣。
「以四兩力撥千斤之勢,如此,攻城掠地,兵不血刃,吾兒智計無雙,大慧也。」
聽到朕的話,他鬆開手指,微微笑了起來,眼神愈發晶亮。
朕接著道:「澈兒,你可知為君者以何為貴?」
「民。」
朕點點頭,「沒錯,所以只要可利國利民,你皆可放手去做。」
「崔相教朕厚積薄發,審時度勢,朕如今也把這句話送給你。」
「朕自十七歲與衛國一戰後,便知此生不會有什麼功績了,所以朕用了二十多年為大夏積攢力量。」
「看起來,如今正是用得上的時候,澈兒,你只管放開手腳去做,莫怕,父皇都給你攢的足足的。」
30
衛國大巫師回去後,衛國皇室就慢慢開始亂了。
朕好奇澈兒到底允諾了他些什麼,竟能說動他背叛母國。
朕問他,他說也沒什麼。
「不過就是答應了他,大夏踏破衛國都城之日,便是巫師一族歸隱山林之時。」
朕愣了愣,「就這?」
澈兒點點頭,向朕解釋。
「衛國豢養巫師,專供皇族驅使,而巫師的能力與血脈相關,血脈越精純能力越高,因此,他們世代由衛國皇族為之挑選配偶,將其……強行交配。」
「巫師一族有通鬼神陰陽之力,為眾人所覬覦,即使僥倖逃脫也卻無力自保,只能選擇依附皇室,世代為奴。」
「然則,世人皆有渴望自由之心。」
「兒臣只不過給了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
信息太多,朕消化了好一會。
「那……他們便信了你?」
澈兒點點頭,「是啊,兒臣許他們自在歸隱,以傾國之力相護,從此不拜皇族,不入世俗,永不為人所驅使。」
說實話,朕還是不太信,誓言這種東西實在不是很可靠。
澈兒笑笑,最後無奈地舉起右手給朕看。
「好吧,果然什麼事情都瞞不過父皇,兒臣與他們簽訂了血盟,以國為誓,血脈相傳,永不背棄。」
「若是違背誓言,你會如何?」
澈兒沉默了下,「應當會死得很難看吧。」
朕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反倒安慰起了朕,「父皇放心吧,如今他們才是最想讓兒臣長命百歲,讓大夏萬年相傳的人,畢竟,只有國家足夠強大,才能夠護佑他們。」
他低頭看了眼手上的印記,「同樣的,從此以後,他們就是我大夏最忠誠的守護者。」
說罷,他笑了起來。
「這筆生意,不虧!」
朕默默地歎了口氣。
隨後朕又想到了一件事。
「衛國皇族和巫師族這麼隱秘的事情,你怎麼會知道?」
朕在位那麼多年,都不曾聽聞過。
聽到朕的疑問,澈兒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那什麼……父皇,兒臣說了的話,您別生氣啊……」
「就是,兒臣早年背著您,偷偷組建了個秘密組織,專門暗中搜集消息……」
朕:「……」
吾兒,果然大才。
31
計畫進行得很順利。
隨著衛國傳來的越來越多的消息,澈兒整個人都神采飛揚起來。
一臉興奮地跟朕描述衛Ťů₌國的亂象。
「哈哈哈,周恪ṱųₚ真行,搞得衛國朝堂烏煙瘴氣。」
「照這情形,用不了多久,衛國自己就玩完了,根本不用打啊。」
「父皇,到時候,兒臣帶你去看衛國的江南水鄉。」
朕很欣慰。
但有些事,遲早要面對。
「可惜,țŭ̀₀朕大約看不到大夏得勝了。」
澈兒一愣,神色慌張,「父皇……你……」
朕該走了。
朕其實早就有預感了。
朕的意識越來越弱了。
蘇醒的時間從先前的三五天到現在要隔上十天半月才能有一次,而且每次維持的時間也更短暫了。
「等你得勝那日,給朕上一炷香,朕便知曉了。」
他沉默良久,艱難出聲:「……好。」
「跟崔相說, 讓他幫朕多看看大夏一統天下後的光景,別急著下來找朕。」
「好。」
「看顧好你的弟妹們, 尤其是安王, 若敢惹事便狠狠揍他。」
「好。」
「你母后年紀大了,你閑了勸她,莫要總是舞刀弄劍,容易傷著身子。」
「好。」
「澈兒,」朕最後看了他一眼,「父皇一直相信, 你會是最好的君王。」
下一刻。
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
年輕的帝王端坐高臺之上,滿目哀傷。
從此以後,寂寂江山, 漫漫征途,他只能一人前行。

 

(宗澈番外)
我騙了父皇。
從他的靈魂進入我身體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我一直清醒著。
我沉默地看著父皇以我的身份替我處理政事,看著他焦急地到處尋找我的蹤跡。
有很多次, 我都快要忍不住告訴他, 我在這裡。
但我堅持住了。
我太瞭解父皇了。
若是他知曉了, 定會千方百計地將身子還給我。
可我還捨不得他離開。
父皇一向英明,總能把事情處理得很好。
我覺得若是Ŧũ̂²一直這樣的話, 也蠻不錯。
當初父皇駕崩的消息傳來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惶恐。
我怕。
我怕帝王之路太過孤寂,從此無人相伴, 孤家寡人。
我怕自己當不好皇帝,愧對父皇,愧對國民。
父皇在, 我便覺有依仗, 覺得心安。
所以,我不願他離開。
直到父皇召來了能人異士, 要通過所謂「血咒」的法子喚醒我。
他以為我在他的身體裡, 便用冰晶將自己的遺體封存起來。
刀子懸在他手腕上的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出聲阻止。
「不要。」
我「回來」了。
父皇很高興。
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我知道, 在我發出聲音的這一刻,一切都成定局。
後來, 我耍了點小聰明,想法子讓父皇多掌控身體,使他的靈魂增強。
如我所料,他的增強,我的便減弱。
意識陷入沉睡的那一刻, 我許了個願,希望我永遠不要再醒來。
皇位留給父皇坐, 我很安心, 他一定會比我做的更好。
可我的願望落了空。
醒來的那一刻,我就發現了不同, 我再也無法將身體的控制權交給父皇了。
果然,不愧是父皇。
總是棋高一著。
雖然一開始就知道結果,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萬一呢?
萬一我成功了呢?
萬一父皇想留下來呢?
可是, 沒有萬一。
父皇最終還是棄我而去了。
他說他一直相信我會是最好的君王。
那麼,無論如何,我都會做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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