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是我見過最清醒的姑娘。
哪怕陛下給了她無盡的專寵,她也始終守住真心不肯交付。
我以為長此以往,她總會被陛下打動,和他以誠相待。
可惜,我沒等到那一天。
因為陛下另有了心頭好,他找來貴妃幫他出謀劃策,追求心悅的姑娘。
他說,「朕從來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女孩,娶她做皇后怎麼樣?」
1
我在宮裡當了一輩子教習姑姑,第一次見到裴雲若這樣的姑娘。
她是叫陛下從外面抱回來的。
巴掌大的小臉,漆黑的眉,水淋淋的眼睛,最妙的是那張桃花似的小嘴,嵌在這張雪白的面孔上,仿佛水墨畫上那一點朝陽。
極雅極豔。
朝陛下那麼一笑,能給人魂勾走咯。
說是陛下在觀音庵上香時見著的女香客。
父母雙亡,寄居佛寺,主持本想託付人家給她尋一門好親事,卻不想她本事大,已經自己尋摸到前程了。
在觀音庵雲雨幾日後,陛下實在捨不得,一路將人抱回宮中,親自安置好了才算完。
佛寺重地行此淫亂之事也不怕髒了菩薩的眼睛。
我在心裡輕蔑地想道。
但我只是一介宮女,雖說瞧不起裴雲若的下作手段,卻也不敢胡亂嚼舌根,把輕蔑都藏住了,表面裝得極其恭敬。
裴雲若入宮便是盛寵。
她一介民女,進宮不過是個最低賤的采女位分,渾身上下除了她穿來的那身緇衣,連根素銀簪子都沒有。
但架不住陛下隆寵。
家世不顯,那便封,從她死去的爹娘開始,一連追了三代人,活生生給她造出個書香門第的身世。
自有懂事的朝臣出來認親,將她收作乾女兒。
沒有財帛,那便賞。
國庫中的綾羅綢緞,奇珍異寶,一日一日仿佛海一般送入裴雲若的綺香居。
進宮不過一年,便被陛下封至九嬪之首的婕妤。
陛下年少登基,後位空懸,後宮大小事宜都交由裴婕妤打理。
她不驕矜也不謙虛,陛下叫她打理,她便也好好打理。
整日笑意盈盈的,敢賞敢罰,後宮以她位分為尊,漸漸後宮眾人便也習慣在裴婕妤手下聽吩咐做事。
幾乎是拿她當皇后一般。
甚至於陛下明裡暗裡已然默認。
他看向裴雲若的眼中永遠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光芒,極明亮,極澄澈。
他總撐著下巴看裴雲若,看裴雲若做一切事,看她讀書、看她寫字、看她理賬。
裴雲若偶然抬頭與他對視,笑一聲,「陛下老這麼瞧著妾身做什麼?」
陛下便歪著頭笑,「朕就喜歡看你。」
陛下眼裡的寵溺跟潮水似的,任誰看了都得溺死其中。
除了裴雲若。
作為她的貼身女官,我看得很清楚。
哪怕在他們最情濃之時,裴雲若也是不愛陛下的。
2
陛下才十七歲,第一次遇到這般合他心意的姑娘。
常常愛她愛到仿佛不知道該怎樣對她好一般。
陛下留下過夜時,我作為侍女,會徹夜留侯在帷帳外,等著主子傳喚。
那些日夜,連我聽到陛下那些情意綿綿的話都酥了耳朵,何況身在其中之人。
床帷裡,陛下從不叫裴雲若的位分,也不叫她的名字,他少年人清越的嗓音,呢噥不清的喚裴雲若,「姐姐。」
真是要了命了。
說實話,陛下絕不算貪戀女色之輩,他在姹紫嫣紅的後宮長大,一路投奔入懷的美貌女子不知凡幾。
陛下已算克制自己,從不胡來,在裴雲若身上,他總是情不自禁的打破許多原則。
有一晚他們胡鬧到天亮,上朝的時辰到了,陛下不能不起身,走前他戀戀不捨地從被窩裡扒拉裴雲若,一直鬧她,「姐姐,再親我一下。
「再親一下。
「就一下……」
裴雲若叫他鬧得沒辦法,迷糊著笑出聲來,閉著眼在他唇上親了一下,「陛下別鬧了,叫臣妾再睡一會罷。」
陛下卻並不滿足這樣的淺嘗輒ṭŭ₇止。
鬧著鬧著,殿中又響起銷魂的嬌吟。
這般下來,陛下自是要重新梳洗,也就誤了上朝的時辰。
但我聽說,那天陛下哪怕是被太傅申飭政務不勤,嘴角也依然是掩不住的笑意。
日上三竿時,我服侍裴婕妤起身,只覺這女人比之剛入宮時又美了許多。
眼帶春情,肌膚愈發瑩潤,迎著日頭慵懶梳妝,整個人透著一股擋不住的嫵媚,如盛放到極致的薔薇,嬌豔欲滴。
我為她梳發時,小太監跑來稟報。
「陛下叫奴才來說一聲,午膳留了溫閣老用飯,便不來陪婕妤了,晚上請婕妤前往明政殿與陛下一同用膳。」
其實從裴雲若進宮起,幾乎每一餐飯都是他們兩人一起吃的,日日夜夜都要黏在一起,比尋常人家的新婚夫妻還要更膩味些。
陛下因政事偶然不能來,反要叫人來稟,我不能不由衷感歎一句,「陛下對娘娘真好。」
裴雲若聞言卻是輕蔑一笑,對鏡輕輕抿下唇紙,鏡中人風華正茂,美豔不可方物。
她說,「姑姑,你怎麼可以相信一個男人呢,尤其他還是一個帝王。」
我一驚,險些拿不穩手中的犀角梳。
裴雲若見我的反應,卻是笑得雲淡風輕。
「姑姑何必這般驚訝,我知道姑姑瞧不上我的手段和出身。
「但我一介孤女,無依無靠,若不使些手段自己去勾一個前程,便只能落得為人魚肉的下場了。
「何況,雖然姑姑不喜歡我,我卻很喜歡姑姑呢。」裴雲若拍了拍我的手,笑得親和動人,「雲若孤身一人,在宮中如履薄冰,瞧了姑姑便覺親切,只願當做自家長輩尊敬。
「有姑姑幫雲若,雲若才不至像瞎子聾子啞巴,在這宮中全然一摸黑。」
我當即便跪下了,「娘娘折煞Ṱū₅奴婢。」
裴雲若卻親將我扶起,「我說了,我拿姑姑當自家長輩般尊敬。將姑姑賣進宮的大伯一家,我已派人去將他們拿進京城了。」
我滿眼淚水地抬起眼,裴雲若將一遝賣身契放入我掌心中,輕輕拍了拍,「我與姑姑都是女子,女子最懂得女子的苦。」
我回想起幼時,父親早亡,我與阿娘孤兒寡母,守著偌大田產,被大伯一家惦記上。
就因阿爹只有我一個女兒,族裡便沒人站在我這邊,甚至於大伯合起夥來打起我與阿娘手中田產的主意。
最終阿娘被逼得投河自盡,自己也被他們賣入宮中,這些年來步步小心才活到如今。
積攢多年的憤恨與委屈,驀然奔湧而出,我哭得驚天動地。
裴雲若將手放在我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帶著上位者的悲憫與寬容,「沒事,都過去了。」
我淚水朦朧中瞧著裴雲若,只覺她的面孔如菩薩般慈愛。
我鄭重磕頭,「奴婢此生效忠娘娘,絕無二心。」
3
毫無疑問,裴雲若是個好主子。
她很懂得如何去固寵,同時守著自己一顆心,絕不叫它迷失了。
我見過太多太多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嬪妃,因著一時之寵便真覺得自己是帝王心尖尖上的人,肆意妄為,向帝王索取真情,最後登高跌重,死無葬身之地。
裴雲若將分寸拿捏的恰到好處。
她會恰時地向陛下撒嬌,要一些珠寶首飾,綾羅綢緞;
或是拎著兩件羅裙問陛下,哪一件穿著更合時節,媚眼如絲地邀請陛下為她穿衣,再勾得他親手剝開。
她適時恰當地玩這些把戲,陛下從不會生氣,只覺她越來越有趣,處理完政事後,便整日整日地泡在綺香居。
兩人如尋常人家的小夫妻,有說不完的話,樂不完的事。
情濃時,陛下將裴雲若抱在懷裡,頭枕在她的頸窩,「封你做皇后好不好呀,朕想你一直陪在朕身邊。」
這樣的問題,裴雲若從來不正面回答,她只咯咯的笑,回答的滴水不漏,「臣妾是陛下的人,當然會永遠陪著陛下。」
有時陛下明顯不高興的走掉,我進起居室收拾打整時,便會忍不住勸裴雲若兩句,「娘娘何苦拂了陛下的心意,奴婢瞧著,陛下待娘娘是真的好,與旁的人都不一樣。」
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在宮中待了這些年,見過的天潢貴胄數不勝數,像當今陛下這樣的寵人法,我倒是真沒見過。
自從我大仇得報後,我便真心的將裴雲若當作自家小輩來呵護,深宮寂寞,若陛下真是個有心人,我也不希望裴雲若錯過。
裴雲若聞言卻是淡淡一笑,彼時她手中恰巧捧著一本《詩經》,她沒答我的話,反問道:「姑姑可曾讀過《氓》這一篇?」
我摸不著頭腦,老實回答,「奴婢沒怎麼念過書。」
裴雲若撐著下巴,淡淡吟道:「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從前便覺得這句話發人深省,如今愈是常讀常新,硬要刻在骨子裡才算好。」
「奴婢不懂這個。」
裴雲若也不計較,只是笑,「不懂也沒關係,姑姑只消明白,我若將真心付給陛下,便再也不是如今這般善解人意的模樣。
「我會因嫉妒而醜陋,因愛欲而瘋狂。
「這個籌碼太大,我賭不起。
「姑姑往後便不必再說這樣的話了。」
我下意識地想反駁,陛下待你極好,怎會厭倦呢。
但裴雲若已經招來侍女為她寬衣,她侍駕一天,實在是累了。
我便將話咽了回去,心想宮中時日長久,裴雲若總會有被觸動的一天。
4
這樣的時機很快就來了。
新歲伊始,陛下在重華宮大宴群臣,高興之餘多喝了好些,醉得腳步踉蹌。
裴雲若一面指揮著宮人收拾宴會殘局,一面吩咐人將陛下送回明政殿好生照看。
她處理完重華宮的事時,已是子時,剛梳洗好了要睡,卻聽見宮門被人拍得震天響。
宮人一看,竟是陛下。
裴雲若又好氣又好笑地迎出去,剛想問一句「陛下怎麼來了」,他已經撲上來將裴雲若抱了個滿懷。
陛下醉得迷蒙不清,素日威嚴的形象坍塌,摟著裴雲若的脖頸像個奶娃娃般撒嬌,「姐姐。」
裴雲若被臊得滿臉通紅,小聲哄他,「好陛下,別在這裡鬧。」
陛下醉酒,雙眼像是有星子碎在裡面,他就那樣睜著眼睛凝視著裴雲若。
那水濛濛的眼睛叫我想起小時豢養過的一隻大黑狗。
在外威風八面,回到家時便對著我吐舌搖尾巴,神態和陛下此刻一模一樣。
陛下蹭著裴雲若的脖頸,「姐姐,我難受,我就想待在你身邊。」
裴雲若叫他鬧得沒辦法,只能把他迎進室內,親自給他擦手拭臉。
陛下一晚上吐了七八回,裴雲若不厭其煩地收拾他的穢物,待他好些,又一勺一勺地給他喂解酒湯。
後半夜陛下不吐時,便拉著裴雲若的手,絮絮叨叨地同她說好些話。
宮燈朦朧,裴雲若坐在陛下旁邊守著,一面給他擦拭身子,一面應著他的話。
陛下折騰一夜,裴雲若直到天亮,才守在他旁邊睡去。
陛下醒時,瞧見裴雲若的睡顏,他惺忪中忽然笑起,目光極珍視地掃過她的臉龐,像是怎麼看也看不夠。
他躡手躡腳地起來,將裴雲若打橫抱起放至床上後,笑著將手指放至唇邊,示意宮人們噤聲。
他出去一陣,吩咐了些什麼,一盞茶後再次悄悄進來。
我看見他將一個紅色的荷包塞到了裴雲若的枕下。
裴雲若被他這番動作鬧醒,陛下索性笑嘻嘻地拿到她面前來,當個寶似的炫耀,「給你的壓歲錢。」
裴雲若眼睛還沒睜開便笑道,「臣妾都多大了,陛下還給臣妾壓歲錢。」
陛下卻是理直氣壯道:「哪條律法規定長大了就不能收壓歲錢了,只要有人疼,多大都能收壓歲錢!」
我分明瞧見裴雲若眼中有淚,心想,面對這樣的人,她真能不動心嗎?
5
裴雲若入宮的第三年,她懷孕了。
這是陛下的第一個孩子。
但陛下還未大婚,這個孩子本不該有。
裴雲若每次侍駕後都按時喝過避子湯,也不知是為何,偏就有了。
陛下聞知喜訊後連忙趕來,圍著裴雲若上下轉悠,手足無措,甚至有些焦慮,他不停地問太醫,「這肚裡真的有個孩子嗎,會不會是診錯了?」
太醫聽得都有些不高興了,「微臣雖醫術不佳,但喜脈斷斷不會診錯。」
陛下蹲在裴雲若身前,將頭貼在她的肚子上,竟是流淚了,「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裴雲若一下一下地撫摸著陛下的脖頸,「是啊,陛下,這是我們的孩子。」
闔宮上下都很高興,我也高興,費盡心思地為裴雲若整治飯菜,希望她哪怕害喜嚴重,也能吃下一些。
因裴雲若有孕,陛下便給她晉了位分,擇了榮為封號,遷居青鸞殿。
那些日子的賞賜源源不斷,我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陛下這樣開心,來日娘娘若是生下皇子,只怕封後也是想得的。」
裴雲若輕叱道:「不許胡說。」
但我能看到她眼中的堅冰已經融化,想必這個孩子生下後,她與陛下便能真正地以誠相待了。
我知道裴雲若有多愛這個孩子。
她或許不愛陛下,但必然愛他們共同的這個孩子。
裴雲若親緣淡薄,父母雙亡,只能流亡千里至京城尋求親戚庇佑。
她雖然不說,但我能看出來,她是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的。
有個休沐日陛下拉著她胡鬧後,她本是要守著規矩喝下避子湯的,但陛下黏糊糊地貼上來,「別喝那勞什子了,給朕生個小皇子不好嗎?」
從來恪守規矩的裴雲若猶豫一瞬後,當真就迷迷糊糊的忘記了。
想來正是那一次後,有的這個孩子。
太醫確定她有孕後,裴雲若半天都不敢動彈,直到我忍不住笑出來,「娘娘,小皇子沒有這麼脆弱。」
裴雲若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走動,手足無措,神情中卻滿是驚喜。
她坐在臨窗大炕前給孩子繡小衣裳時,陛下就陪在她身邊,玩著繡筐裡的絲線與綢緞,日光如水一般傾泄在他們身上,歲月美好的幾乎靜止。
這樣的美好叫裴雲若也迷了神,她會情不自禁地叫出,「阿照,幫我拿下絲線。」
阿照,是當今陛下的名諱。
這話脫口而出時,裴雲若猛然驚醒,她連忙起身要賠罪,陛下卻笑著將她按回,「叫個名字而已,也嚇成這樣?」
我能感覺到,那一刻裴雲若的心是真的軟了,陛下若是這時向她求一份真心,她定然會給。
可惜的是,這個孩子沒能生下來。
饒是我已然嚴防死守,裴雲若近身的人和物也一再小心,這個孩子還是沒了。
懷到四個月的時候,突然有一天裴雲若就倒下了。
太醫診脈診了半天,最後只能說一句,「許是盛夏母體孱弱,難能保胎,娘娘與這孩子,沒有緣分。」
裴雲若初初知道時,只是呆滯,雙眸無神,陛下只能流著淚將她抱在懷裡,一直喚她的名字,才能將她的神喚回來。
裴雲若自入宮以來,情緒從未有過大的波動,再生氣也是笑盈盈的,此刻窩在陛下懷裡哭得撕心裂肺,聞者傷心。
陛下一直撫慰她,「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因為共同孕育的這個孩子,他們多了一層斬不斷的聯繫Ŧűₕ。
也因為同時失去這個孩子,他們的悲傷一起共鳴而愈發親近。
裴雲若小產的那個月,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陛下便一直陪著她。
我知道,陛下哪怕什麼都不說,只要陪著裴雲若,她心裡就會好受很多。
但陛下終究不是她一個人的陛下,他還有天下萬民。
那年徽州水患,莊稼全爛在田裡,幾十萬人流離失所,張著嘴等朝廷的救濟糧,陛下再心痛也必須打起精神去處理政事。
裴雲若一直是個清醒的人,唯有這一次她越了界。
她攥著陛下的手哀求,「陛下讓臣妾待在明政殿吧,只要離陛下近一些就好。臣妾不會打擾陛下的。」
從來對裴雲若千依百順的陛下第一次拒絕了她,「沒有後妃進明政殿的規矩,你聽話,朕處理完政事就來看你。」
裴雲若不肯放手,陛下便蹲下來,手覆上裴雲若的臉,輕輕地拍了拍,冷冷道:「榮妃,你越界了。」
一句話叫裴雲若陡然清醒。
她放開手,陛下走掉了。
事後她很自責地對我說:「姑姑,是我錯了,他是陛下,我怎能要求他為我拋下蒼生。我怎能做這樣的蠢事。」
6
陛下很長時間沒有踏入青鸞殿。
這也算是陛下給裴雲若的一個懲罰。
裴雲若再不曾越界。
陛下不來的日子,她就替他好好打理後宮。
只有每月月初月尾,例行向陛下稟賬時,才去見他。
因著裴雲若治理有方,二月後宮無人受到苛待,卻節省下近一萬兩開銷,陛下合上帳簿贊許的點點頭,伸出手親自將裴雲若扶起,「愛妃辛苦了。」
他們這才重歸於好。
三月初七是陛下的二十歲生辰,自然交給裴雲若來操辦。
陛下是年輕人,不好那套咿咿呀呀的傳統壽宴,裴雲若便別出心裁的辦了一個馬球會,遍邀京中馬球打得好的公子小姐,組隊來賽一場馬球。
這場馬球新奇便新奇在,以男女兩隊對抗。
陛下想到那些嬌滴滴的世家小姐便笑了出來,「這怎麼打?」
裴雲若便笑,「陛下可別小瞧了我們女子,要同臣Ţüₕ妾賭一局嗎?」
陛下欣然允諾,兩人開了一個賭盤。
那日裴雲若打扮得明豔大方,坐在陛下身邊,光彩耀人,不少人的眼光直往高臺上瞥,陛下瞧了便笑,「他們在看你呢。」
裴雲若當時正給陛下剝著一粒枇杷,聞言只是笑笑。
馬球開場,陛下忽然眼睛都直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我順著陛下的眼光看過去,是一群英姿颯爽的世家小姐們,穿著鮮豔的馬球服入場了。
其中最耀眼奪目的,是領頭一位。
她姿態極佳,哪怕在騎馬,上半身也挺得筆直,脖頸纖長。
日光下,面龐白得耀眼,杏眼大而清澈,全場矚目。
禦馬追球時,目光專注堅定,進球後與同伴大笑歡呼,笑的眉眼彎彎,是宮中絕沒有的活潑顏色。
「這是誰?」陛下激動地問道。
陛下身邊的大太監上前答道:「這位是左丞相的千金。」
我聽說過這位傅小姐,她從小便是丞相的掌中寶,看也知道,那樣清澈明媚的眼神,若非萬千寵愛於一身,又怎麼養的出來呢。
陛下眸光大盛,他轉過頭去問裴雲若,「榮妃,你看,她怎麼樣?」
裴雲若剝枇杷的手一頓,笑道:「極好。」
其實陛下也不需要裴雲若回答,他親自走下高臺,目光灼灼地將傅家小姐親自扶起,初次見面便賞了她一件配在身上多年的龍紋玉佩。
那時我們都還沒察覺到這意味著什麼。
裴雲若專寵的這些年,後宮並非沒有新人,但無人能夠撼動裴雲若的地位半分。
直到陛下苦惱地問裴雲若,「到底該怎樣討一個女子歡心?」時,我們才忽然驚覺,陛下這次,是真的,墜入情網了。
他富有四海,器宇軒昂,卻唯獨在傅舟舟身前,低下了高昂的頭顱。
半夜陛下急詔裴雲若去明政殿,裴雲若甚至來不及梳洗,只得隨手挽了個髻,披了件斗篷,原還擔心陛下會嫌她失禮,卻不想陛下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穿的什麼。
她一進殿,陛下便迎了上來,雙眼亮亮的,他說:「榮妃,快來替朕選一選,朕明日穿什麼好?」
裴雲若便認真地給他選了一身絳紫色銀紋龍袍,銀線繡制的祥龍栩栩如生,穿在陛下身上,將他襯得身姿頎長,英武不凡。
陛下很滿意裴雲若為他選的這一身,他說:「你說她會喜歡嗎?」
「她?」裴雲若不確定地開口問。
「對。」陛下陷在欣喜當中,全然不曾察覺裴雲若,「朕從來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女孩。榮妃,你說,朕娶她做皇后怎麼樣?」
陛下背向裴雲若在打量鏡中自己這身新衣裳,我在他看不見的角度,發現一刹那間,裴雲若眼中的亮光熄滅了。
我很想質問陛下一句,娶她做皇后,那這些年陪在你身邊的裴雲若算什麼呢?
天子一言九鼎,你那時說的話便都如夢過無痕了嗎?
但我謹記自己的下人身份,未敢開口。
裴雲若臉上沒有半分不滿,甚至於笑盈盈地打趣陛下,「陛下何時這樣心急了?」
陛下懊惱地垂下頭,「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歡她,如果可以,朕明日就想立她為後,把她藏在朕身邊,不准任何人看到。
「這些日子朕總念著她,夜裡都沒有心思處理政事了。」
裴雲若隨意地撥弄燭火,「只要陛下願意,一道聖旨下去,傅家小姐還敢抗旨不成?」
陛下皺眉,「朕不想強迫她。
「榮妃,到底該怎樣討女子歡心啊?朕在她面前,總怕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她回頭就不理朕了,你不知道,她脾氣有多強。」
陛下看似抱怨,嘴角卻揚著甜蜜的笑。
裴雲若忽然被燭火燙到指尖,陛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完全沒有注意到裴雲若。
她悄然將被燙紅的手指攏進袖中,不動聲色地笑道:「舉凡女子,金銀首飾、衣裳脂粉總是喜歡的……」
「太俗了些,她和你不一樣。」
裴雲若不知該再說什麼才好。
她想了想,叫我取來一個小巧的梔子花籃。
那花籃用迎春花枝條編的,裡面盛著幾朵新鮮的梔子花,小巧別致。
陛下見了眼前一亮,「這個好!清雅別致,她定然喜歡!」
那其實是他們去年一起栽下的那樹梔子開的花。
陛下生辰,裴雲若思來想去,選了上百種禮物都覺得太俗,最後親手編了這個花籃。
此刻送給陛下,倒是恰合時宜。
他什麼都不缺,只缺一位皇后了。
走出九清宮後,我陪著她在御花園中逛。
裴雲若那夜在御花園中走了一圈又一圈,我總覺得她是有話要說的,但直到回宮,裴雲若也沒有開口。
7
傅家小姐很快答應了陛下。
想也知道,沒人能扛得住陛下那樣全心全意地對一個人好。
若說他用在裴雲若身上的心思是三分。
那用在傅家小姐身上的心思便是九十七分。
我方才如夢初醒,恍然明白過來為何裴雲若從前待陛下不管再親近,永遠留有餘地。
因為他待裴雲若好,並非是因為這人是裴雲若才待她好,只是因為他待身邊的人,都這樣好。
而陛下待傅家小姐好,卻是只待她這麼好。
我跟著裴雲若見到過傅家小姐,按外貌來說,其實照裴雲若要差遠了。
陛下喜歡纖腰素束的女子,裴雲若便一直嚴格要求自己,從不多食,一直保持著瘦削輕靈的模樣,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
陛下最愛她那一掐細腰。
傅家小姐卻非如此,她不是標準意義上的美人,臉頰上還帶著嬰兒肥,但肌膚瑩潤,笑眼明媚,陛下見了便只知傻笑,什麼標準,全然忘到九霄雲外了。
因我做的青團好吃,陛下出宮去見傅家小姐時還曾將我帶上。
我做好了青團呈上,傅家小姐卻不肯吃。
她側過身噘嘴說:「臣女聽聞陛下宮中榮妃,美貌絕世傾城,身輕如燕能做掌上舞,臣女本就輸了三分美貌,若再吃胖了,陛下該不喜歡臣女了。」
陛下彼時正忙著給她剝橘子,將透明的胞衣都去了,只留下晶瑩剔透的橘瓣,親自喂到傅家小姐唇邊,「你同她有什麼好計較的。」
他的語氣中帶著嗔怪,仿佛傅家小姐同裴雲若相比都是墮了她的身份。
他那樣輕巧的語氣,仿佛裴雲若並非是與他同床共枕三年的愛妃,不過是閑來疼愛過的一隻寵物。
好像區別也不是很大。
封後的日子定在次年三月初七,陛下要用一整年,給他心愛的姑娘一個盛大完美的封後典禮。
他將這件事交給了裴雲若。
他說:「榮妃,你新奇點子多,又最知朕的心意,一定要辦好了,千萬不要叫阿舟不高興。」
他叫裴雲若辦,裴雲若便實實在在地辦,從宮中的佈置、紅燭、紅帳、囍字到皇后大婚所穿的吉服,都事無巨細一一過問。
封後大典隆重盛大的同時也熱鬧歡快,仿佛民間嫁娶。
宮城整夜燈火輝煌,一對新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入鳳儀宮,燈火滅了一半。
正是洞房花燭之時。
到此刻,裴雲若算是功德圓滿,她費心打點一天,此刻終於能歇下鬆口氣。
她累極了,卻睡不著。
將除我以外的宮人都遣走後,裴雲若坐在門檻上,倚著殿門,入眼是青鸞殿的皎潔月夜,瑟瑟梧桐。
鳳儀宮離這遠,那裡的熱鬧動靜傳不過來。
我心疼裴雲若,替她將高挽的雲鬢松下,拿梔子水替她篦頭髮。
我只覺自己作為一個局外人心裡都酸楚得很,實在不知裴雲若身在其中該有多難受。
我想寬慰她,卻又知道她素來心高氣傲,怕惹惱了她。
裴雲若倚著殿門,卻是笑,「姑姑,我沒事。我很慶倖。
「我真是,差一點就信了。
「男人都是這樣,嘴上說著寵啊愛啊一生啊,其實分得很清,誰是閑來無事逗弄的玩物,誰是真心誠意要娶回家的妻子,分得很清楚的。
「還好我沒信。」
裴雲若眼裡映著皎潔明月,亮晶晶的,她在笑,「還好他說的那些話,我一個字都沒信。不然我現在,肯定好傷心。
「還好我沒信。」
裴雲若只是反反復複的說著這句話。
「其實姑姑,我覺得我應該要痛哭一場的,但我哭不出來。我一點眼淚都沒有。」
我只能心疼地將裴雲若攬在懷裡。
裴雲若忽然問道:「姑姑,你知道我初見陛下是什麼樣嗎?」
她也沒想讓我回答,自顧自道:「我第一次見他,就知道他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子,壓在我身上像山一樣的世事命運,他輕輕一撥就能叫我解脫開來。
「我承認,我是使了手段,故意叫他撞見我在山泉沐浴後又跑掉,在他夜叩房門時,裝模作樣地對他說,『施主,這是佛門清淨之地。』
「他那時嗤笑出聲,『什麼神佛菩薩,朕不信這個。』
「他神情永遠那麼篤定,想要什麼就是要即刻得到,本該如此。
「他是帝王,又有什麼是不能得到的呢?
「我從沒想過,他這樣的人,原來也會怕,也會小心翼翼。
「我以為他待我已算特殊,我以為我怎麼也是他心裡很重要的人,卻不想在他真正喜歡一個人時,我什麼都算不上。」
裴雲若嗤笑出聲,「還好我沒有信。」
她眸光盈盈,像碎了的月光。
因陛下大婚,後宮眾妃嬪都晉了位分,唯獨裴雲若還在妃位,一動未動。
宮中開始有傳言,這是皇后親自在陛下跟前上的眼藥,裴雲若這個專寵多年的寵妃,終於要遭殃了。
8
帝后琴瑟和鳴,恩愛非常,新婚後,陛下再也沒有召幸過後宮任何一位嬪妃。
新婚那一月,皇后直接宿在了明政殿,兩人好得如膠似漆,一日都不曾分房睡,鳳儀宮形同虛設。
陛下每天都陪著小皇后,給她作畫,為她寫詩,兩人到哪裡都是出雙入對,誰見了都得說一聲般配。
小皇后自小受到萬千寵愛,不習慣森嚴宮禁,陛下便特意為她下旨。
皇后從此可不尊宮規,不請安,不跪迎,隨意出入明政殿,不稟報,不通傳。
他給了她隨時可以見他的特權。
陛下再也沒有召見過裴雲若。
偶然宮中宴席上遇見,陛下也只是忙著為小皇后拆蟹剝橘,這些本該下人做的事,陛下做得甘之如飴。
小皇后坐在那,有時與命婦交談,有時吩咐些事情,陛下叫她張嘴,她便一邊同人交談一邊張嘴,咀嚼兩口後回頭望著陛下,笑得眉眼彎彎,「好吃!」
陛下也笑,他們對視中,說盡了濃情蜜意。
有次也不知是為何,小皇后生氣了,噘著嘴,怎麼也不肯說話。
陛下就坐在她旁邊,低聲下氣的哄,哄了好些時候,宴席都快過半了,小皇后才松了口,嘟著嘴。
「我還是有點生氣怎麼辦,我不想這麼快原諒你,太容易你該不珍惜我了。」
陛下再三賭咒發誓,小皇后才笑了。
她笑了,陛下才放心下來,不顧眾目睽睽,迅速在小皇后唇上偷了個香,小皇后滿臉通紅,含羞帶怯,像一顆將熟未熟的蜜桃。
她嗔怪了兩句,陛下理直氣壯地道:「朕對自己的皇后好,誰又敢多嘴半句?」
是啊,帝后琴瑟和鳴,傳至宮外也是家國大幸。
那些時候,陛下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捨給裴雲若。
我那時恍然明白裴雲若同小皇后差在哪,小皇后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著這一切。
而裴雲若,只因身世卑賤,在被寵愛時也小心翼翼,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觀察陛下的神態、動作,她明白,她是決計不能入戲太深的。
失了清醒沉淪進去,歇斯底里時,不會有人來哄。
宮中的人從來拜高踩低,宮中嬪妃中,唯有裴雲若是沒有家世後臺的,自從失了寵愛,青鸞殿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隆冬,青鸞殿沒有過冬的炭火,第一次冷如冰窖。
裴雲若倒還算平靜,只坐在臨窗大炕上,一遍遍地抄寫《詩經》。
她說寫字能叫人靜心,我卻是不信她這話的。
若真能靜心,何必一遍遍寫那篇《氓》,何必翻來覆去地寫那句,「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除夕夜宴時,裴雲若並無一件新做的能拿得出手的衣裳,我去要還受了好大一通排擠,叫內廷司嬤嬤扇了兩巴掌。
裴雲若瞧見我臉上的巴掌印,第一次動了氣。
我卻顧不得自己受了委屈,只為難道:「娘娘是稱病不去,還是穿往年的舊衣裳?」
稱病不去,今年便再無改善境況的機會;穿陳年衣裳,難免被人笑話失禮,陛下如今滿心滿眼撲在小皇后身上,未必肯念舊情查問一番,只怕還覺她礙眼。
裴雲若沉默一瞬,吩咐我去找一件衣裳出來。
9
當年的除夕宴,裴雲若穿著昔年在佛寺時的緇衣,不施粉黛,素妝見駕。
她本是十足十的美貌,被虧待半年,愈發清減,一身緇衣,半點不沾凡俗塵埃,踏入金鑾殿時,幾乎叫人以為是月下仙子入塵。
陛下便是再鍾情于小皇后,此刻他也不能不被裴雲若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他顯然也想起了一些美好的記憶,眼中溫情脈脈,溫聲問她,「今日怎麼穿成這樣就過來了?」
裴雲若溫順地低下頭行禮,「陛下大婚,天啟有了國母,臣妾歡喜無比,餘生唯願侍奉在佛前,為陛下娘娘祈福。」
「朕也好久不見榮妃了。」陛下忽然感慨,「你榮妃的位分也有些年頭了,你在朕身邊多年,素來體貼本分,朕這些日子倒是忽視你了。」
裴雲若低眉笑起,「陛下說的哪裡話,臣妾不求名位,只要能長久侍奉在陛下和娘娘身邊,便於願足矣。」
這話說的陛下心生愧疚,他走至裴雲若身邊,將她扶起,「好了,好好過個年,開春了,朕便給你晉個貴妃。
「你還是穿紅的好看。」陛下靠近裴雲若耳邊,親昵道。
當晚,陛下終於踏入了青鸞殿。
他環繞四周,看了看冷清的佈置,歎了口氣,「朕不是薄情的人,這些日子,確然是忽視你了。
「阿舟不愛打理庶務,還是個孩子,往後後宮的事,還是交給你。」
他握住裴雲若的手,拍了拍,「這樣,當不會叫你受委屈了。」
「陛下記掛著臣妾,臣妾不曾委屈。」裴雲若道。
燈火下,裴雲若的側臉光潔如玉,陛下似是難耐,但他還是按捺了下來,「阿舟懷孕了,朕很高興,朕終於要有嫡子了。」
他親了親裴雲若的耳後,摸摸她的頭髮,「你放心,等嫡子三歲,朕也會給你一個孩子,怎麼說,也是終身的依靠。」
那晚陛下便當真沒有碰裴雲若。
他和衣在榻上睡了一晚,天亮便上朝去了。
我進去服侍裴雲若梳洗,她像是一夜未睡,面容憔悴,眼神卻異常明亮,「姑姑,當初那個孩子,到底是怎麼沒的?」
我摸不著頭腦,「到處都查過了,沒有痕跡,興許就是娘娘身子弱,與皇嗣無緣罷。」
裴雲若回頭ťū³去看床榻,「不,還有沒查的。
「我的,枕邊人。」
10
有些事情,是經不起查的。
陛下登基多年,後宮一直無所出,哪怕有妃子懷孕也會莫名其妙的滑胎,這並非來自後宮爭鬥,是陛下自己,親自動的手腳。
先帝寵妾滅妻,陛下自小在異母兄長靈王的陰影下長大,因而他決不允許自己的後宮再出現這樣的情況。
他要嫡子有絕對的、無可撼動的地位。
因而哪怕再捨不得,他也親自動手,流掉了裴雲若的第一個孩子。
病根出在陛下賜的那領百蝶穿花的霞影紗帳簾上,因著顏色圖案喜慶,裴雲若有孕後,特意賜下給她安胎的。
這霞影紗所用的絲線是浸了麝香後織就的,香氣幽微不易察覺,尋常人更不識得,裴雲若日夜聞著這味道入睡,長久下來,怎能不滑胎。
事發之後,陛下又藉口殿中物品都不詳,全取下拖出去燒了。
若非裴雲若起了疑心,堅持追查,我也無法確認。
我拿到制霞影紗的老匠人證詞的那天晚上,不敢回青鸞殿,磨磨蹭蹭到半夜才進殿,想著興許裴雲若已經睡了。
殿裡沒有點燈,我還來不及松一口氣,便聽得幽幽一聲喚,「姑姑。」
我被嚇了一跳,轉頭見裴雲若未睡,雙眸如鬼火般盯著我。
我將證詞遞給裴雲若,她不過草草翻了兩下,便遞至燈下燒掉了。
我心裡一跳,「娘娘不仔細看看嗎?」
「沒必要,我只是確認。」裴雲若臉上神情極淡漠,她的長髮披散著,露出個尖尖的下巴,如成精的狐鬼般。
她撫摸上自己的小腹,「就算全天下所有人都不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他也是我的孩子,無緣無故的沒了,我怎能不查。
「我查遍了這殿中的每一個人。姑姑,我甚至懷疑過你。」
我被裴雲若的眼神看得背脊一涼。
「還好,你經受住考驗了。」她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太醫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我的身體怎樣,我怎麼會不知道。
「我懷疑了所有人,所有人,我獨獨沒有懷疑過他!」
兩行眼淚「唰」的從裴雲若臉上滑落Ṱų₉,她眼中是被深深傷害後留下的痕跡。
「我沒想過要專寵一輩子,我沒想過他要無原則的縱容我一輩子,我更沒想過要生下皇長子,我只是想掙脫我的命,想安分守己的當一個後妃,我從來沒奢望過任何,任何他不願意給我的東西。」
裴雲若以手捂著眼,她拼命的不想讓眼淚掉下來,但洶湧的淚水從她的指縫中迸出來。
「那些不該有的盼望,是他給我的。我何曾要過……」
這句話,裴雲若帶著哭腔,委屈得叫我都險些落下淚來。
我把裴雲若摟在懷裡,像哄自己孩子一般拍著她的背。
我在裴雲若身邊侍奉四五年,這是我感覺到,裴雲若最最脆弱的時刻。
那夜,我陪著裴雲若到後半夜,她在我懷中漸漸睡去,我也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
我原以為這事裴雲若會傷心好些時候,卻不想翌日她睜開眼時,裴雲若已然將自己收拾妥當。
雲鬢高挽,面頰撲著細膩的粉,唇上一抹亮麗的紅,朱紅色滾金邊百蝶穿花大通袖宮裝,靜靜地端坐在晨光中,仿佛一朵盛放到極致的牡丹。
聽見我醒了,裴雲若一面畫眉,一面催道:「姑姑,快些起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11
小皇后剛及笄便嫁入皇宮,懷孕時才十六歲,深宮寂寞,她少年心性,自然是呆不慣的,懷孕後孕反嚴重,情緒愈發不好。
她想念母親,陛下原是想特旨詔丞相夫人進宮來陪伴有孕的皇后,但丞相謹守本分,他深知傅家出了一個皇后,已經是爬得太高,即便思念女兒,還是狠心拒絕了。
小皇后在宮中十分寂寥,一日日的消瘦了下去。
小皇后吃不下飯,那些日子連聞一聞菜肴都會吐個昏天黑地,陛下急的同樣吃不下飯。
直到那日裴雲若端進食盒來,小皇后聞見香味,竟是一反常態地坐了起來,懨懨的神情一掃而空,進的十分香甜。
吃著吃著,竟落下淚來,「這是阿娘的味道。」
裴雲若微微一笑,屈身行禮,「娘娘喜歡便好,也不枉費臣妾向傅夫人學了這些天。」
小皇后淚眼朦朧地牽住裴雲若的手,「好姐姐,快起來,從前我不懂事,聽信旁人的話,險些冤了你,萬不要同我計較。」
那以後,小皇后便極親近裴雲若,裴雲若本是察言觀色的高手,比小皇后身邊侍奉多年的婢女還要貼心。
小皇后懷孕後膚色黯淡,裴雲若便想方設法地搜集來調養的方子,將她的皮膚養回少女時的瑩潤剔透;
夜裡裴雲若與小皇后同睡,為她按摩水腫的小腿肚,給她塗茯苓霜淡化妊娠長出的瘢痕。
小皇后有時看著自己懷孕後一圈粗似一圈的腰身,情緒會低落許久,陛下是男子,不懂女子幽微心思,安慰的話反倒常常將小皇后惹怒,把他攆出鳳儀宮。
但裴雲若卻能恰到好處地撫慰小皇后的情緒。
她找來盛唐畫像,親自為小皇后做了一件滿繡飄金的石榴裙,為她畫上桃花妝,在裴雲若的精心打扮下,小皇后呈現出與少女時期全然不同的雍容大氣。
小皇后望見鏡中的自己,孕後第一次開心的笑出來。
我有時見午後小皇后就躺在裴雲若腿上,聽她念民間的話本子,聽著聽著沉沉地睡去,是全心信任的姿態。
只有我才能看到,裴雲若平靜的眸底,藏著驚濤駭浪。
小皇后身孕七個月時,鳳儀宮裡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小皇后的陪嫁侍女溪竹被查出有八個月的身孕,只因一直束腰,未被發現。
小皇后急了,「你到底與誰有情了不能稟明本宮為你做主,竟偷偷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情來?
「到底是誰你說呀,侍衛還是太醫,本宮都為你做主。」
不論小皇后怎樣追問,溪竹都只哭著搖頭。
裴雲若安撫好小皇后的情緒後,將她勸走了,轉頭冷冷地吩咐我,「悄悄的,將陛下請來。」
陛下一到,見到那侍女大著肚子癱在地上,心知裴雲若已經猜到了一切,「只那一回,阿舟身子不方便,朕就糊塗了一回……」
裴雲若心灰意懶,都不想聽,直接打斷了陛下,「陛下現在打算怎麼處理?」
陛下見到溪竹隆起的腹部,眼神透出陰冷,「這個孩子,和她,都不能留。」
「皇后娘娘近來孕期不安,陛下若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難免傷了娘娘與她腹中胎兒。」
「那你說怎麼辦?」
裴雲若道:「把她交給臣妾處理吧,陛下放心,臣妾必定瞞得一絲不漏,不會叫娘娘知道任何。」
裴雲若從侍衛中選了個沒有家世背景的,當做溪竹的心上人,跪到小皇后跟前去哭求了一通,小皇后生性純善,自然允婚,這件事就這樣被按下來。
12
縱然裴雲若與太醫院已經將小皇后照顧的無微不至,但還是沒能拖到她足月生產。
小皇后到底年紀太小,無力保養皇嗣。
孩子在八個月多一點點時早產了,小皇后在產房裡痛苦地煎熬了一天一夜,產下一個氣息微弱的男胎,生下來後哭了兩聲,後半夜就沒了。
小皇后生下孩子後,精疲力盡的昏了過去,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孩子,她拉著陛下的手問:「我們的孩子呢?」
小皇后杏眼裡光澤不再如從前般澄澈,含淚時卻仍舊楚楚動人Ṱũ̂⁺,那句「夭折」了,陛下便哽在喉間,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小皇后見他遲疑,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我的孩子呢?我聽到他哭了,怎麼不抱來見我呀,我的孩子……」
許是小皇后這般瘋魔的神態,叫他想起裴雲若失去第一個孩子時的模樣,陛下心軟了,昧著良心說:「乳母餵奶後現在睡得正香,阿舟,你先睡一覺,等你醒來就能見到了。」
小皇后睡著後,陛下將裴雲若叫到外間,他的神情冷峻異常,「那個叫溪竹的宮女,孩子生下來了嗎?」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陛下冷冷丟下一句,「把她的孩子抱來給皇后養吧。」
我得了吩咐後,親自去將孩子從宮外抱來,送到裴雲若懷中。
裴雲若看了一眼懷裡的這個孩子,仿佛心情很好一般的逗弄,「姑姑還在等什麼,有些人有些事,該處理乾淨,便處理乾淨。」
我知道她說的不是小皇子的身世,是皇后的早產。
她恭敬地退了下去。
要說是緣分也是造化,陛下原只想讓這孩子拖過幾日,等小皇后心情身體好些,便處理掉這個孩子,誰知裴雲若抱著小皇子放入皇后懷中時,他見到皇后便笑了。
這孩子幾近足月生產,長得粉雕玉琢,笑起來叫人心都化了。
皇后自然是拿他當心肝一般疼。
天長日久,陛下就歇了那份要弄死這孩子的心,只是想方設法地阻隔皇后與這孩子的母子之情,常常將他扔給裴雲若帶著。
連孩子的名字也是裴雲若取的,謝臨風。
眼看孩子三歲不能不上玉牒時,陛下才想起取名這回事,他一心只想和皇后生個真正的嫡子,早把這個貨不對板的嫡長子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可惜的是,天不遂人願,皇后後來懷孕兩次,生下Ṭūₓ的都是公主。
13
謝臨風是由裴雲若養大的。
謝臨風成長時也會有疑問,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是皇后,「但雲娘娘,為什麼我一年到頭總也見不到母后幾次?」
裴雲若不會給他答案,她只會模棱兩可地拋一些話頭給謝臨風,叫他自己去思索。
謝臨風更想不通的是,為什麼他是他父皇和母后的長子,卻並不受他們待見。
皇后還好,一年到頭總能見到幾次,雖然有些隔膜,但她紅著眼對謝臨風的噓寒問暖並非作假,但陛下算是將對謝臨風的厭惡直接寫在了臉上。
宮裡的說法是因皇后生皇長子的時候,吃了太大的苦頭,陛下心疼皇后,因而不喜皇長子。
這樣的理由在小時候騙騙謝臨風還可以,隨著他越長越大,自然就不好糊弄了。
畢竟,他是裴雲若親自教養出的孩子啊。
謝臨風又一次跪在明政殿外求見而不得後,裴雲若去勸他,「阿臨,快回去吧。」
謝臨風攥著裴雲若的衣角,仰頭問她,眼中帶著悲哀,「雲娘娘,我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孩子啊。」
裴雲若像是欲言又止,終究只是歎息一聲,將他從地上牽起來,迎他入懷輕聲安慰,「好孩子,別想這些了。」
在謝臨風十五歲生辰那天,我按照裴雲若的吩咐,悄悄地將溪竹安置在謝臨風的院子裡,讓她遠遠地見一眼自己的孩子。
我叮囑過溪竹,不要叫謝臨風發現了她,但一個激動的母親,又怎麼可能隱藏得好自己呢。
最終謝臨風知道了一切,顫抖著抱住溪竹,哭著叫了一聲,「阿娘。」
事情傳到陛下耳中,我毫不意外地得知陛下冰冷的命令,「殺了她,皇長子只能有一個母親。」
十五日後,青衣巷一所小宅子失火,撲滅不及時,一家子都沒了。
遠在宮城的謝臨風聞聽消息,非要衝出宮去給他的生母收屍,被裴雲若一個巴掌打醒了,「你現在去,是要叫你那個涼薄的爹將你一起殺了嗎?那你要雲娘娘怎麼活!」
謝臨風冷靜下來,緩緩跪下,抱住裴雲若的腿,無聲痛哭。
「雲娘娘,唯有你對我好。」
裴雲若摸著他的頭頂,像是在安撫一隻受傷的野狼。
最終,謝臨風紅通著眼睛,朝西跪著磕了三個響頭,算是盡孝了。
皇后三十三歲的時候再次懷孕了,這次有孕叫陛下興奮不已,太醫診治,極有可能是男胎,他終於要圓了一個有嫡子的心願。
陛下太高興了,這是他盼了幾十年的嫡子。
他要他的兒子一生下來就得到最好的,天下,皇位,他都要給他最心愛的孩子。
可他忘了,他還有一個將要及冠的兒子。
謝臨風決定之前,在佛前來回走了一夜,最終他到裴雲若面前來,跪著,虔誠地問道:「雲娘娘,我是不是大逆不道?」
裴雲若摸摸他的發頂,像小時候那樣,「阿臨決定了就去做,雲娘娘永遠支持你。」
三月春獵,陛下如往常般前往獵宮。
與往常不同的是,陛下是被人抬回來的。
誰也不知道皇家狩獵場裡,怎麼有那樣烈性的棕熊。
陛下打獵時從不肯帶隨從,等聽到熊吼時再救駕,早已是來不及了。
陛下只剩一口氣在,皇后聞聽噩耗,早產血崩,傍晚時就去了,比陛下還要先咽氣。
消息遞到裴雲若這時,她正在習字,在宮中這些年她的書法倒是愈發精進了。
我掀簾進去,窗外霞光正照見她的左臉,恍若神妃仙子。
我恍惚間察覺,這些年,歲月像是根本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她還是這樣美,甚至更美了,帶著婦人所獨有的風韻,一顰一笑都奪人心魄。
尾聲:
新帝登基,來拜見太后。
話裡話外無外乎請安問好,就這些話,他絮絮叨叨來回耽誤了一個多時辰,裴雲若耐心聽著,時不時將剝好的橘子喂進新帝嘴裡。
新帝安然享受,眼神熱烈。
我總覺得他的眼神很叫人熟悉,卻總也想不起來,直到走出青鸞殿,忽然驚覺,謝臨風看裴雲若的眼神,與從前先帝的眼神,一模一樣。
作者:小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