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宅斗言情

錦書休寄

沈家失勢,公子被貶謫千裡。
十裡亭下,他站了一整日,卻只等來稱病的青梅退還的婚書一封。
自此,崖州三年,他殺人我遞刀,他傷手我斷腳,生生砍出一條回京的登雲路來。
他說。
「你我既同路,就該攜手到白頭。錦書,我要娶你為妻。」
可入京那日。
驕矜的尚書府千金,站在漫天風雪裡,哭紅了眼。
不喜形於色的沈雲霆,第一次遏制不住自己的滔天怒火。
咆哮著吼道。
「她願意站,隨她站到死。」

 

1
林昭雪裹在火紅披風裡的身形一晃。
搖搖欲墜,我見猶憐,連聲音都帶著顫抖。
「雲霆哥哥,阿雪是來接你的……」
「大可不必!」
林昭雪伸來的手,被沈雲霆的嗤笑著躲開了。
連被碰過的衣角,也被他萬分嫌惡地撣了撣。
似是看不見林昭雪一瞬間的蒼白與顫抖,他拉起我的手,徑直往沈府走。
「姑娘家家的,學人攔路擋車,好不要臉。錦書可別學,那是恬不知恥的人才會用的下作伎倆。」
言語似刀劍,殺得林小姐神情一滯,不可置信般破了嗓音。
「雲霆哥哥,你不要阿雪了?」
沈雲霆腳步一頓,勾著唇角回頭看了她一眼。
「問得好生奇怪!」
就在林昭雪通紅的臉上露出了三分笑意時,他卻側身勾了勾我的鼻尖。
「也不怕污了旁人的耳朵ţúₚ。
「你切莫多聽,回府後好生歇歇,不日你我便要成親,還有好一陣忙的,別被旁人污言穢語壞了心情。」
說罷,他意有所指地沖門衞喊道。
「今日沈家家宴,無通傳,外人一概不許放進來。若有吃裡爬外的東西,莫怪我下手無情。」
那一句冷冰冰的外人,將要跟著我們進門的林ẗűₕ小姐激得面色一白。
她停在原地,視線落在沈雲霆牽我的手上,更是痛紅了眼。
朱紅的門在我身後哐當一聲關上。
林小姐的驕矜被夾碎了。
「雲霆哥哥,你當真如此折辱阿雪嗎?」

2
「你還不配我沈雲霆費力氣去折辱。」
撲通一聲,林小姐跌坐在了地上。
沈雲霆眉眼染雪,始終沒有回頭。
他以為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得很好,可我的手被他攥得太緊,指尖嵌進了皮肉,隱隱作痛。
而向來沉穩的他,拖著我一路飛奔的時候,也忘了我受傷的腿,一瘸一拐跑得尤其狼狽不堪。
整晚家宴,炭火噼啪,油燈大亮,花團錦簇裡皆是家人團聚、苦盡甘來的歡聲笑語。
只沈雲霆笑露七分,安撫老夫人的滿腔憂心,擦拭夫人湧出的熱淚。
卻在眼底藏了三分的憂心,一次次將視線探向門外的滾滾大雪裡。
積雪三尺,哈氣成霜,今夜果真冷得可怕。
他在一寸厚過一寸的積雪裡反複失神。
竟將烈酒倒進了我的茶水裡,我忍不住抬眸看他。
「要去看看嗎?有話說清楚,好過如此兩頭為難。」
「不用!」
沈雲霆拒絕得徹底,將菜餚堆滿了我的小碗。
「多吃點,太瘦了,將來不好生養。
「沈家人丁單薄,日後可要辛苦你了。」
他做足了滿眼是我的糢樣。
讓我以為,他慌張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
直到曾受過林小姐賞賜的奶嬤嬤,揉著帕子上眼藥。

3
「姑娘家的身子凍不得的,林小姐已在大雪中站了三個時辰。那般瓷娃娃一般的人兒,受點風都要被爹娘心疼壞了。偏偏今日誰勸也不肯走,公子你看……」
她越說沈雲霆的面色越寒,攥著筷箸的手也越發緊得厲害。
最後他怒火沖天,竟是將一雙夾菜的筷箸直接摔在了嬤嬤臉上。
「宋嬤嬤也是府中的老人了,如此裡外不分,莫非是要去做他林家的僕人不成。
「你若心疼,就滾出去陪她一塊站。」
宋嬤嬤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磕頭如搗蒜。
沈雲霆卻將視線落在了我臉上。
「府中下人規矩都壞了,日後還要勞煩錦書多費心。」
他收斂怒氣,唇角帶笑,溫溫柔柔地給我夾了一塊最大的魚。
「崖州清苦,匪患縱橫,又多疫病,這三年,苦了你了。」
他深情款款的樣子,惹得老夫人一次次紅了眼眶。
「我就說,錦書是個好的。我孫兒雲霆有福țű⁼氣。」
沈雲霆握住了我的手。
「錦書陪我跋涉千裡,數次不顧性命地救我,才真正勞苦功高。雲霆不會負她!」
可沈雲霆啊,我自為你擋刀和斷腿後用了猛藥,便再不能吃魚了。
你若當真將我放在心上,怎連這個都不記得了。
一次次拿過去三年的恩情提醒自己,是你也知曉,現下對我的那份心太不確定了吧。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他,再不是那個滂沱大雨裡背著我走了一天一夜,發誓會與我白頭的沈雲霆了。
「不好了!」
筷箸剛放下,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管家急急切切喊道。
「林小姐暈倒了!」
「甚麼!」

4
沈雲霆慌亂起身,焦急地往外奔去時,失手撞翻了滿桌子的菜餚。
黏膩的湯汁沾了我一身,那塊最肥美的魚還掛在我船鞋的鞋尖上。
真狼狽。
待我掃完一身的狼藉,再抬頭往門外看時,狂卷的風雪裡,早已沒有了沈雲霆的身影。
過去三年裡,我們總是同進同退,饒是刀山火海,他也不會將我落下的。
可今晚,他真的把我忘卻了。
老夫人早已看穿了一切。
卻柔聲安撫我道。
「別怕,有老夫人在,不會讓錦書受委屈的。
「跟朱嬤嬤去雲錦閣換身衣服,那是我為你準備的新院子。」
雲錦閣。
從名字上便曉得,是日後我與沈雲霆的起居室。
老夫人在告訴所有人,我是沈家未來主母,沈家人沒有輕視我的出身,還會為我撐腰。
我微微行了一禮,才轉身而去。
可廊下飛雪,步步濕滑,我走得慢了些,待進了院子時,沈雲霆早已抱著林小姐沖進了臥房裡。
老夫人給我撐的腰,斷了。
屋裡燈火通明,將沈雲霆焦灼的身影投在了紙糊的窗戶上。
從來謹小慎微的他,顧不上其他,在入京的第一晚便派人去他後宮裡的阿姐跟前求了太醫。
握著林小姐的手,他癡癡地盯著她的臉,像捧著易碎的ŧŭ⁷珍寶,連嗓音裡都帶著潮濕。
「我該拿你怎麼辦。
「愛不起又恨不得,你要磨死我嗎?」
原來,他心裡始終只有林小姐。
那給我的婚約與承諾又算甚麼?

5
廊下風雪傾斜,劈頭蓋臉而下,打得我從頭涼到腳。
三年前的離京之日,我陪他在城外的十裡亭等了林小姐一整日。
可那封求她一見的書信,最後帶著退婚書一並塞回了沈雲霆手上。
林小姐的奶娘仰著鼻孔皮笑肉不笑地說。
「小姐染了風寒,不便前來相見。崖州相隔千裡,小姐不願耽誤公子前程與姻緣,唯祝公子前途坦蕩,早覓良緣!」
宮裡的姐姐被皇帝禁足時他沒有失態,被貶謫千裡去荒蠻之地剿匪時他也沒有失態,可當知曉林小姐不要他了,沈雲霆發了瘋一般地逼問林家人。
「我不信,有本事讓她自己來見我。你們這些狐假虎威的狗東西,竟敢騙我,信不信我殺了你……」
啪~
林小姐的奶娘差點被他掐死,是我拉扯不住,一耳光將他打醒。
林家人逃也般地迅速跑沒了影,只有沈雲霆跌落在地,失魂落魄地痛哭流涕。
風雨飄搖下,世家的脊梁都不堪一擊,何況是一個單薄的人。
最後一棵救命稻草,如泰山壓頂一般砸下來時,沈雲霆撐不住了。
滂沱大雨裡,他頹喪地仰面躺在地上,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算了吧,去了崖州也是一死,了結在此處也是一死。錦書,我鬥不過天命,就不掙紮了。早點了斷我,讓我黃泉路上去陪父親一程吧。」
我唯恐他因此意志消沉,還沒到崖州便要一命嗚呼。
力勸他道。
「世人輕看沈家,你更應該振作起來重振門楣,為沈家一院子的人撐起脊梁來。
「你前途可期,尚且被如此對待,沈家院子的女人們又該如何是好?
「我陪你一趟,不是要白白送命的。」
他油鹽不進,我幹脆一把簪子紮進他的胸口裡。
淺淺破了層皮肉,不致命,卻在來回的轉動裡鑽心地痛。
他痛得縮成一團,破口大罵。
我才笑道。
「不是讓我了結了你嗎?我就這樣一簪子一簪子慢慢戳死你這不爭氣的。
「你死了我就一個人天南海北地闖,反正死都不怕了,這世界還有甚麼能令我膽寒?
「虧你還教我,『風雪壓我兩三年,我笑風輕雪如棉』,落到你自己身上,竟是一個字都做不到了,當真可笑。」
他沉思良久,似才從夢中驚醒。
痛定思痛後,想起宮裡的姐姐、家中的祖母與娘親,拽著我的衣袖堅決道。
「你說得對,我還有家人等著我撐起脊梁,不該耽於兒女情長。」
從此,崖州刀山火海,他不要命地闖。
能搶的功,能占的名,他皆不遺餘力。
他殺人,我磨刀,一闖就是三年。
為此,他差點斷了一臂,我也殘了一條腿。
終是以剿匪之功,重回了京城。
我以為刀槍劍雨裡九死一生走到如今,我們心照不宣地互相托付性命,也在同生共死裡定下婚事,他早該把曾經放下了。
原來,只是我一廂情願地自以為是罷了。
夜風很涼,吹走我的大夢一場。
我才發現,滿臉都是冰涼的淚。
太醫沒來,林小姐便醒了。
她撲進了沈雲霆的懷裡,哭得驚天動地。
「雲霆哥哥,你好狠的心,便是聽阿雪解釋一句都不肯嗎?
「既是如此,你何不讓我凍死站死,何苦要我活活痛心痛死。」
「要死死遠點,別髒了我沈家的門楣!」
沈雲霆厭棄地將人推開。
林小姐瘋了一般吼道。
「崖州而已,算得了甚麼,便是刀山火海,阿雪也願陪雲庭哥哥一起。你以為阿雪是貪生怕死之輩嗎?」
「你說甚麼?」
沈雲霆推門的手僵住。

6
林小姐抽抽噎噎解釋道。
「你出城那日,我已收拾好了包裹,欲從後門逃出府去,跟著你刀山火海永不分離。可……
「我被關死在了院子裡,整整三月,門都出不去。
「雲霆哥哥,我已十八了,卻還未婚嫁,你為何不想想,究竟為甚麼?難道是我林昭雪嫁不出去嗎?」
紙窗戶上的沈雲霆身子被放大了許多,連他微微的顫抖,都在油燈下顯得一清二楚。
「你……」
林小姐含淚點頭。
「若不能嫁你,阿雪寧願當一輩子的老姑子。
「父親若逼我出嫁,我便死給他看。」
她掀開了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傷痕來,讓沈雲霆獃愣在了當場。
好半天,他才將人按進了懷裡。
「阿雪,你怎麼不早說!」
他拼命捶打牀,難掩滿心鈍痛。
那是崖州三年,始終隱忍與克制的他不曾有過的外露情緒。
哪怕我斷了腿,他也不過紅著眼眶,低沉著嗓音說了一句。
「我會給你報仇的,也會成為你的腿,與你攜手到白頭,別哭了。」
真正的愛護做不到隱忍不發。
對我,他是感激,不是熱愛,如今我懂了。
府醫來了,太醫也來了。
連沈母與老夫人都跟來了。
一院子的人頂著風雪,看這對深情佳偶緊緊相擁,互訴衷腸。
亦是感嘆他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我也眼含熱淚,卻是為了被落在崖州的自己。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錦書!」

7
四目相對裡,漫天雪幕將我們隔絕在了兩個世界。
廊下油燈在冷風裡搖晃,將沈雲霆眉眼裡的猶豫與艱難照得艱澀無比。
我不由得想起崖州斷腿那日。
漫天雨幕裡,窮途末路的悍匪將我置於城牆之上,拿我性命逼沈雲霆放他們出城。
沈家的前程,與我的性命,只在沈雲霆的一念之間。
那日,他眉眼堅定,半分猶豫都沒有,扔掉了手上的箭矢,也棄了沈家的前程與他的登雲梯。
大雨傾盆,雷聲震耳,我只聽到他認命般的灑脫,和滿眼的堅定。
「錦書,我們一起來的,若不能一起回,我便也不回去了。
「私放悍匪,罪責難逃,你還願意陪我苦熬數年嗎?又或者,我也難逃一死,黃泉路上你還願意與我並肩同行嗎?」
他棄了前程選我時義無反顧,我掙脫束縛決然跳下城樓摔斷腿骨時也毫不猶豫。
那一刻,我愛他是真的,在他的堅定的愛裡赴湯蹈火也是真的。
可這一刻,他堅定地選擇了別人是真的。
任由風雪砸我滿頭滿臉也是真的。
「阿雪等了我三年,我因誤會恨了她三年,決不能再負她。錦書,你最懂事,能理解我的對嗎?」
我們相對而立,只隔著漫天雪幕與頭頂的孤燈一盞。
可鋪天蓋地的大雪,竟像將從前壓碎了一般,只剩燈火下的他雪亮的眸中清冷的疏離。
「我不負你,待阿雪入府後有了嫡子,我定給你貴妾的身份。」
怕我拒絕,他忙解釋道。
「你像從前一般,幫母親管著家便好了。日後有了孩子,也可養在阿雪跟前,享受著嫡子的待遇。有祖母護著,我亦不會偏袒,阿雪又與你感情深厚,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他話音落下,我驀地看向他。
抬起左手露出年少的林昭雪刻意落下的猙獰可怖的疤,直視他的雙眸回道。
「少爺是說這樣的情誼嗎?錦書只怕承受不起。」
他眉頭一皺,滿是不悅。
「少不更事的過去,你何必死揪著不放。大不了,我將你的孩子……」
撲通~
沈雲霆朝我走來的那一步,被林昭雪的突然落地聲砸在了原地。
「雲霆哥哥,錦書姐姐若是不願,阿雪跪下求她!
「我不要入宮,更不要嫁別人,只要錦書姐姐讓我入門,我給她磕頭都可以。」
沈雲霆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轉過了身去,冰冷低沉的嗓音比風雪還壓人三分。
「我言盡於此,錦書,你當知曉自己的身份,做我的貴妾也不委屈你。」
手背上的傷疤似乎被撕裂了一般,開始隱隱作痛。
風雪更盛,我濕了過往,步步艱難。
卻還是次日一早便顛簸進了老夫人的院子裡。
求她,看在過去三年的份上放我離開。

8
「他只是被執念沖昏了頭,待我明日好好說教他一番,再行定奪可好?」
三年風雨,淋白了老夫人滿頭的烏發。
她攬著我,像那年從難民營裡撿我回府時一樣。
「我知你最是主意大,要去崖州沒人攔得住,要走也沒人留得住。
「可沈家若交到了林家女手上,只有覆滅一條路罷了。我老了,力所不及之時只能靠你了。
「錦書啊,能不能看在我養你一場的份上,再給他一次機會?」
話及過往恩情,便由不得我拒絕。
可我還是掙脫老夫人的懷抱,深深磕了一頭。
「沈家的恩情,我拿三年的刀山火海和一條腿還了。今日答應老夫人再讓一步,只因錦書放不下與老夫人的情分。」
救命之恩裹挾不了我,養育之恩也困不住我。
老夫人攙我的手僵住,漸漸踡縮回去,只剩一聲悠長的嘆息。
出她院子時,我與沈雲霆迎面撞上了。
他似在今日才想起了我壞了的腿腳,在我下階梯步步艱難時,頓住腳步,伸出骨節分明的手。
「待阿雪回去了,我便接你回院子。祖母為你行動方便,那院子裡的臺階都修得尤其低矮。
「是你的,誰也奪不去。」
這便是他低下了一頭。
瞧見門外火紅的裙角,我唇角微勾,抬眸問道。
「可少爺想過沒有,我若住了主院,林小姐怎麼辦?莫不是讓她住妾室的院子讓人笑話。」
沈雲霆松了口氣。
「阿雪在意的不是那些,她有我就夠了。」
我暗藏冷笑,又問。
「日後我管著府中人事,若是林小姐的人犯了錯又當如何?」
沈雲霆勾起了笑意。
「既讓你管事,便是沈家也好,林家也罷,犯了錯都一視同仁。」
我滿意了。
「如此,這管家的貴妾倒也好做。」
避開了他牽我的手,我提著裙角自顧自往臺階下走。
「老夫人在等公子,公子快去吧。」
他滿意於我的退讓,卻又不滿於我的疏離。
「錦書,你當與從前一樣,喚我為雲霆便好。我還是我,始終心裡有你的我。」
可心中那不值一提的一隅,我並不稀罕啊。
「錦書知道了。雲霆心裡,有錦書的。」
我得意的笑意刺痛了林小姐的眼。
她將我攔在了院外,抬手便是耳光。
「看來,給你的教訓還不夠。」

9
她撕掉了那層在沈雲霆面前裝柔弱與天真的皮,露出了猙獰的爪牙。
「賤人,你幹巴巴趕到千裡之外,拿一條腿贏得他的心,不就是要做當家主母。可又如何,還不是比不上我在雪地裡站那麼一場。
「一個死瘸子,你拿甚麼和我比?」
拽出我衣袖裡的手,她望著手背上難看的疤,得意至極。
「從前,他說你手好看,我便毀了你好看的手,斷了你伺候筆墨的機會。如今他說你懂事識大體,你說我該做點甚麼才能讓他對你失望呢?」
我掙脫了被她禁錮的手,抬眸回道。
「我倒是想問問林小姐,崖州雖遠,卻也並非無門無路。你既等了他三年,何故一封書信都沒有?」
她面色一白,我輕嗤一聲。
「少爺一時糊塗,但不會永遠糊塗。虛情假意,總比不過真情實意的。我等著你受冷落時,栽在我手上。」
她氣怒不已,又一耳光要落下,卻被我攥住了手腕。
「一個巴掌印就夠用了,再多,我可就要還手了。」
被我推得一個趔趄,她滿眼錯愕。
「你敢還手?」
我拔下簪子,露出了鋒利的刃。
「這支簪子上掛了五條人命,你猜你或你身後的人,會不會是下一個?」
她被嚇得面色慘白,連囂張的氣燄都弱了下去。
我搖搖頭,嗤笑了她一聲,才側身而去。
回過神來的她,頓覺失了面子,歇斯底裡沖我吼叫道。
「那道疤若是沒教會你進退有度。便讓這樣的疤痕一次次落在你子女身上,千百次來淩遲你的心。
「做我手底下的妾,你等著你的好下場。」
可她,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崖州廝殺三年,我早不是ṭūₒ那個她踩著肩膀採梅上雪,吃醋後將我按在地上劃爛手背的婢女錦書了。

10
回院子後,我褪下了手腕上的玉鐲子,塞到了白鷺手上。
「我腿腳不便,不好出去,你幫我把它當了,換了銀錢,也好上下打點,帶你們過好日子。」
白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了那張明豔的臉。
卻在我探究的視線落下時,忙低下了頭捧著翠綠的鐲子出了門。
直到她身影徹底消失在了小院子外面,我才掏出了一包體己,遞給了珍珠。
既有從小到大得到的老夫人賞賜,也有崖州三年沈雲霆送的禮物。
離開京城,少不了銀錢。
人都不要了,這些東西就不留了。
珍珠滿臉不解。
「何不讓白鷺姐姐一道都拿了去,為何還要分兩次?」
我摸了摸紅腫的面頰,輕笑道。
「你腳程快些,就能趕回來看好戲了。」
我沒騙她。
當她前腳捧著二百兩銀票回來了。
沈雲霆後腳便帶著哭哭啼啼的白鷺追了進來。
我尚且還未開口,便被沈雲霆一耳光打散了滿頭烏發。
他居高臨下,雙目通紅地質問我。
「既有不滿,何不直接開口對我說。一面假意答應,一面又暗戳戳使用這些骯髒的手段,下作至極!」
珍珠一邊扶我起身,一邊急得大把大把掉眼淚。
「少爺,你為何這般呀?錦書Ṭų₆姐姐做了甚麼讓你發這麼大的火氣?」
沈雲霆鼻孔裡輕嗤一聲,狠狠一腳踹在白鷺腿上。
白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冤。
「少爺饒命,少爺饒命,都是錦書姐姐命我這般做的,白鷺別無選擇啊,求少爺饒命。」
我攥著被磨破的掌心,一字一句,問得徹底。
「還請白鷺把話說得明白一些,我讓你做了甚麼?」
白鷺掀開眼皮看了我一眼,卻在與我視線相對時,像被燙了一般,驟然縮了回去,唯唯諾諾道。
「錦書姐姐……命我當了少爺送的鐲子,拿著那些銀錢找說書先生,大肆宣揚了林小姐在少爺院裡與少爺不明不白地過了一夜的事。」
說完,她跪行至沈雲霆身前,一個接一個地拼命磕頭。
「我不知道會闖這麼大的禍,也不知道會讓少爺被人彈劾,更不知道林小姐因此被逼著輕了生。求少爺饒命。
「我只以為……」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
「只以為是錦書姐姐為自己出那一耳光的惡氣罷了。」
沈雲霆眼底滾著諷刺,帶著威壓看向我。
「我已答應祖母待你生下孩子便頂著世俗壓力許你平妻之位,你為何還要如此作為?
「阿雪的去信都是你攔下的吧?我可以不計較,可你為何得寸進尺?
「阿雪毀了名聲,我的任命書也被陛下壓下了。因為你的嫉妒與不滿,沈林兩家都被架在了火上烤。
「我步步走到如今,有多艱難你不是不知道,為何還要毀了我。
「貴妾平妻還辱沒了你不成?你拿甚麼與阿雪比。一個瘸腿的婢女,又有甚麼資格占著高門的主母之位?我抬舉你,你便也忘了自己的來路嗎?」
這才是他的心裡話啊。
字字珠璣,如刀似劍。
珍珠剛要開口為我辯解,便被沈雲霆的奶娘迎面一耳光打歪了頭。
「少爺問話,豈有你個賤婢開口的份。」
珍珠不服,又要開口。
啪!
這次,是沈雲霆下的手。
「賤婢,認不清自己的身份便打斷腿後攆出沈家去。」
珍珠嘴角溢血,還是倔強地仰起了頭。
「不是錦書姐姐做的,便是屈打死珍珠,珍珠也要為她作證。」
「好啊,當了她一日的丫鬟就學會了護主賣命那一套。那我就讓你死個明白。來人,給我打死!」
不等嬤嬤動手,我已拔下簪子擋在了珍珠身前。
「誰敢!」
直視著沈雲霆半分溫度都沒有的雙眸,我緩緩開口。
「珍珠的話少爺不信,那其他的證據呢?錦書都有!」
「錦書姑娘!」

11
老夫人院裡的王嬤嬤忙從垂門外跑了進來。
她以老夫人傳喚為由,硬叫去了沈雲霆。
轉頭塞給了我的身契。
「好姑娘,看嬤嬤這般大的年紀了,只有白鷺這一個親眷能養老送終的份上,放她一回,好嗎?
「這身契,老夫人讓你自己保管。」
王嬤嬤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白鷺又是王嬤嬤的親姪女,老夫人護她是應該。
可林昭雪堂而皇之的耳光與狠話,一牆之隔的老夫人耳目們又怎會不知。
但她選擇了,裝聾作啞。
說好的會護我。
可事到臨頭,人人都站在了我的對立面。
早知如此結果,我也沒有許多失望。
只望著院子裡落地的梅花,被匆匆的腳步碾進雪裡,恰似故人鮮紅的心頭血。
「讓我當冤死鬼可以,把珍珠的身契也給我。畢竟,捏著她的身契我才用得安心,也可避免今日之事再次重演。」
一炷香的時間,嬤嬤回來了。
帶來了珍珠的賣身契。
她感恩戴德地握住了我的手。
「老夫人壓下了少爺的怒火,也請姑娘放心,這沈家後院裡,老夫人始終是向著你的。」
我笑而不語,待嬤嬤走後,才對珍珠道。
「銀錢藏好,這府裡的爛東西,都不要了。我帶你走。」
珍珠這時候才明白過來。
「錦書姐姐,從去老夫人的院子開始,便是你的故意而為吧?」
我沒有否認。
白鷺自恃貌美,總想爬沈雲霆的牀,卻被我的三年陪伴壓了一頭,如何願意善罷甘休。
林昭雪還與三年前一樣,總是拿自損八百的法子殺我三千。
而老夫人,自然會給我一顆糖大事化小。
所以,我願意賣給她們一個機會。
不過兩耳光,既能順利拿到我與珍珠的身契遠走高飛。
也能給林昭雪留下後患無窮的白鷺,讓他們狗咬狗不得安息,我何樂而不為。
我曾真心想要沈家前程似錦,可當被所有人背離時,我便不想了。
人心經不起賭,我不賭人心,只賭我這條瘸腿能不能翻山越嶺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來。

12
為保住兩家名聲。
原本屬於我與沈雲霆的婚期,變成了他與林昭雪的。
婚期將近,一切流程都趕著往前走。
不過三日,沈家便清點好了聘禮,浩浩蕩蕩地去向林家提了親。
而我與珍珠跟在迎親隊伍後面出了門。
管家攔我。
「少爺說了,錦書姑娘該禁足在院裡靜思己過的。」
珍珠揉紅了眼圈吼道。
「這一切本該都是錦書姐姐的,她得不到了,連看一眼都不行嗎?」
管家垂下了頭。
珍珠不依不饒。
「你忘了少爺要打死你的時候,是誰為你求的情?你忘了自己拿不定主意時,又是誰幫你解得圍?便是你兒子的差事,女兒的婚事……」
「好了好了。」
管家歉疚地看了看我。
「勿要太過傷懷,日子還長,看完了早些回來才是。」
我與珍珠兩手空空,像出門溜達一圈一般走出了沈府。
可這一走,便是一生一世了。
迎親隊伍往城西的尚書府走,我與珍珠卻馬不停蹄往東郊碼頭而去。
船只動身直往南下那刻,身後嚮起了巨大的鞭炮聲與漫天的煙火。
華美背景下,他喜結良人,我另赴前程。
真正的離別沒有古道涼亭,沒有把酒相送,只一個轉身,便兩兩淹沒於人海。
沈雲霆,我再不欠你了,也不再護你了。
珍珠望著從我傷口裡升起的璀璨,苦笑著哄我。
「為祝錦書姐姐前程似錦,白日燄火全城相送,我們值得的。可姐姐,我們去哪裡啊?」
我自人間浪漫,平生事,南北西東。
走到哪裡是哪裡!
順流而下的船只,比我跛腳跑得迅速。
只一天一夜,就停在了臨安。
我便也停在煙雨江南。

13
那日深夜,喝多了的沈雲霆頭疼得厲害,一碗醒酒湯灌下去,他半點好轉都沒有。
他揉著像被雷打過的太陽穴,伸手去接水,卻只對上白鷺那張含春的臉。
他眉頭一凜,厲聲道。
「叫錦書過來。」
畢竟崖州三年,他那副身子有半點不痛快,都有錦書悉心地照料。
若說對這副身子,錦書只怕比他自己了解得都多。
對錦書,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習慣。
懂事乖巧,盡心盡力,他用得舒心。
他也真心想過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可那是在崖州。
京城與崖州不同,是註重身份與體面的地方。
錦書甚麼都好,可惜壞了一條腿。
做主母,實在拿不出手。
林昭雪的虛情假意他不是不懂,只是……
有林家扶持,沈家扶搖直上也輕松許多。
錦書的委屈他知道,可她那麼聰明,怎會不清楚自己的打算。
她向來懂事,總是為自己的前程犧牲一次又一次。
他想,這次不過也是一個犧牲罷了。
他像崖州時那般,借著酒意半真半假地用真心話哄哄她,那些委屈便都吞下了。
再不濟,他還有救命之恩,還有沈家的養育之恩,隨便拉出一個,都讓錦書動彈不得。
可下人去了一撥又一撥,不僅沒喚來錦書,連出去的人也回不來了。
沈雲霆怒不可遏,砸了一套上好的茶具。
管家才忍不住一膝蓋跪在了沈雲霆面前,哆哆嗦嗦道。
「錦書姑娘,帶著珍珠走了。」
「甚麼!」
沈雲霆顧不得鑽心般的頭痛,直往錦書的院裡奔去。
可那空落落的院子,錦書本就沒住幾天,竟除了崖州帶回來的衣物,甚麼也沒留下。
沈雲霆剛要出府去追,卻被白鷺攔下了。
「錦書姐姐大抵是氣不過少爺打了她,故意在與林家下聘這日使著性子跑了出去。
「若少爺就這麼追了出去,沈林兩家的臉面,和好容易堵住的悠悠眾口,又當何如?」
見沈雲霆頓住了腳步,白鷺壓下唇角的冷笑,繼續道。
「總歸是要主母有了身子才能抬平妻與貴妾的,倒不如讓錦書姐姐冷靜些時日再接她回來。既不傷主母體面,也讓錦書姐姐在外吃點苦頭,知曉少爺對她的千般好。」
沈雲霆深深看了白鷺一眼。
「我倒是不知,你還有這種心思。
「只錦書去處不明,我又如何能安心。」
白鷺頓時彎了嘴角,邀功般湊了上去。
「我已差人打問過,今日只有南下金陵的一艘船。錦書姐姐出自金陵,大抵是回故居了。」
沈雲霆懸著的心落了地。
他看見院中傲立的蠟梅,不知何時被人砍了去。
頓時氣上心頭。
「竟連蠟梅樹也砍了?」
白鷺心下一顫,剛要辯解。
沈雲霆又道。
「是該給她漲漲教訓了,為了使性子,連我親手種下給阿雪的蠟梅樹也砍了去。
「簡直不知所謂。」
他拂袖而去,空蕩蕩的院落裡,只剩孤燈一盞。

14
我雖壞了腿腳,卻還有一雙好手。
捏出的點心,栩栩如生,個個精致。
臨水的青磚瓦舍裡,我們開了個糕點鋪子。
門前的烏篷船悠悠來又悠悠去,日子在撐竿的來回周轉裡,慢悠悠地過。
那些前塵往事,像臺階下的碧水,歲月的桿子落下,就打得稀碎。
小小的糕點鋪子,生意很好,味道很好,位置也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隔壁小醫館的赤腳大夫,那雙賊溜溜的眼睛總盯著我的瘸腿轉。
崖州雁蕩山的悍匪二當家便是有些怪癖在身上的。
他次次下山打劫,專挑眼瞎的婦人下手。
還自導自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戲來收買盲婦的心。
成了旁人唯一的倚靠時,便將人安置在四面臨崖的院子裡,日日將煙火人間與郎情妾意的日子演給滿山寨的弟兄們看。
玩膩了,便殺了再去劫一個。
後來,我假裝眼盲耳聾被他帶上了山。
只看那滿院子咚咚作嚮的風鈴都是駭人的頭骨。
那二當家更是長相可怖,半張臉都被大刀削沒了去,難怪只肯找盲女。
他始終收買不了我的心,在兄弟面前演不出那副心甘情願獻身的戲碼,就急了,便要霸王硬上弓。
終是被我一簪子鎖喉後,踢下了深不見底的懸崖。
望著齊寒君那單薄的身板,我搖了搖頭。
「宵小之輩,用不著出簪子,單憑雙手都能掐死他。」
珍珠駭然。
「為甚麼要掐死他啊?是不是我經常送他糕點你不高興了?
「你先別急,那些糕點不是掉地上沾了灰,便是壞了皮相不好賣的。
「他太老實了,不是義診,就是自掏腰包為窮人看病,以至於揭不開鍋時明知道糕點不好,還作揖著『謝謝珍珠姑娘』。
「我可憐他,才主動給的他。姐姐要怪就怪珍珠吃裡爬外,珍珠再也不會了。」
撐桿一打,悠悠水面起了波瀾,我倒吸涼氣。
「你怎會知曉這些?」
珍珠一頓,抬眸回我。
「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道。便是對街的潑皮不願給他娘出銀子治病,也連夜將人扔去齊寒君門口,躲得沒了人影。
「獃頭獃腦的蠢貨,人人勸他別多管閑事,治好了沒人付藥費,治死了潑皮還要狠敲他一筆。
「這人就是不聽,說救死扶傷是他師父的祖訓,偏將人抱進了屋子裡,藥罐子一熬便是兩個月。這不,飯都吃不上了。」
「珍珠姑娘說錯了。」
隔壁伸出了一顆不太靈光的腦袋。
「齊某只是還未收到師父的接濟銀,暫時困頓了些罷了。但也還沒到沒飯可吃的地步,你看,我今日還煮了粥。」
珍珠歪著腦袋瞥了一眼,連連搖頭。
「脫了鞋襪跳進去打撈,只怕天黑之前也打撈不上三粒米。」
看我爐子上煨著的三菜一湯,嘴硬的珍珠弱弱問我。
「吃不完的剩飯剩菜倒了也可惜,能不能扔給那個榆木疙瘩?」
平白無故的,珍珠面頰泛起了紅光。
我如何還能不懂。
「給就給吧,但……」
後面的話我咽下了。
直到齊寒君從苦哈哈地吃剩飯,到笑嘻嘻地吃我們的白米飯,最後齜著牙捧著一根大骨頭,半推半就坐在了珍珠對面。
一碗飯下肚子,珍珠忙著去城南送糕點。
他卻磨磨蹭蹭不肯走,視線始終在我裙下的跛腳上窺探。
我忍無可忍,一盞茶摔得通通作嚮。
「我的瘸腿是踩在了你的爽點上了,還是長在了你的審美上了?隔著門窗偷窺不夠,竟厚顏無恥到借著珍珠的面子,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窺視。不然我也打斷你一條腿,讓你爽個夠?
「世人知你救死扶傷的一面,知你猥瑣下賤的另一面嗎?」
齊寒君一張俊臉被罵得慘白,獃若木雞半晌,才在我用力推開的逐客門裡回過神來。
「我……我只是在想,吃你那麼多點心,師父定要訓我不要臉。若是錦書姑娘能忍住疼痛,說不得,我能斷骨接骨,治好你的腿。也好,還了你的恩情。
「只男女大防,姑娘的腿又傷在腿上,我不好下手,畢竟珍珠姑娘……」
「甚麼?你是說錦書姐姐的腿還有救?」
珍珠的點心筐子掉在了地上。

15
她喜不自勝,淚盈於睫。
「榆木腦袋,你要敢騙我,我一拳頭把你打個對穿。說,我姐姐的腿當真有救嗎?」
我衣袖下的手也在發抖。
「你說的是真的?有幾分把握,又能恢複幾成?」
說到看病治病,齊寒君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我師門最擅長的便是治骨,師父更是禦前的治骨太醫,我雖不及師父萬一,但若是斷骨,也有幾成把握能讓錦書姑娘恢複如初。」
珍珠欣喜萬分,比我還激動,抱著我的手攥得我都痛。
「等姐姐好了腿腳,不靠著船也能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了。你不是要去騎馬,爬山和踏青?都好都好,珍珠本想背你去的,以後你能自己去了。
「珍珠可太高興了,榆木腦袋,我高興得恨不能嫁給你!」
一瞬間,萬籟俱寂,針落可聞。
珍珠頭一歪,攤了攤手。
「這是甚麼表情,嫁給他還委屈了他不成?何況我只是隨口說說,誰願意嫁個榆木腦袋。」
齊寒君的眸子頓時暗了下去,珍珠沒有察覺,滔滔不絕打問治腿的事宜。
好半晌,齊寒君才弱弱地回道。
「我給師父去封信,借一把他的開骨刀就夠了。
「但他那個人小氣,不把事情說清楚,他斷不可能答應的。」
十日之後,來的不是開骨刀,而是最年輕的太醫院院判裴玄。
他身若修竹,面如蒼雪,清冷高傲得厲害。
站在廊下撐著一把玉骨傘,似是將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湮滅了一般。
只聽得雨點在他傘上噼啪作嚮。
傘面微斜,露出了那雙狹長的鳳眼。
四目相對裡,寒冰崩裂,他挑出了三分笑意。
「看來,你又要欠我一回了。」
我啞然,竟是故人來。

16
當年十裡亭下,我一簪子掏了沈雲霆的心窩子,他血流不止,疼得滿面蒼白。
是坐在半山上賞雪的裴玄看盡好戲後,帶著三分戲謔,扔了我一顆止血藥。
「你欠我一個天大的恩情,以後我自會向你討要。」
他唇邊帶著冷笑,頎長的身子壓下來。
「你欠了我的,記得嗎?」
我緊了緊鋒利的簪子。
「你要如何還?」
他眸中失望一閃而過,只指尖一挑,掏走了我腰間的香囊。
「它,我拿走了,留著這條命回京來還我的恩情。」
後來,我崖州斷腿之時,沈老夫人曾求他一救。
可我等到無可再等時,也沒見到他的人。
堂堂太醫院院判,求到他門前的勛貴多如牛毛,我區區丫鬟命而已,不跑那一趟也屬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他為何又要跑這一趟。
莫不是怕他徒弟治壞了我的腿,丟了他的臉?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自顧自地回答。
「我受姦人所害下了獄,才耽誤了你的腿,今日是來將功贖罪的。」
齊寒君忙附和。
「若非如此,我怎會揭不開鍋。師父怕連累我,攆我攆得匆忙,忘了給我銀子了。」
珍珠嘖嘖搖頭。
「那屬實太匆忙了些,這都能忘。要是我,就會認為是某些人小氣不願意給銀子。」
齊寒君連連搖頭。
「不不不,我師父不是那樣的人。你還信不過我的眼光嘛,師父人品,世間絕無僅有!」
珍珠撇了撇嘴。
「你對,你都對。」
裴玄望著二人輕笑一聲。
「連師父都賣了只為吃口軟飯,自然說甚麼都對!」
齊寒君偷偷瞄了珍珠一眼,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擠眉弄眼道。
「師父,別亂說!」
珍珠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伸手便去摸他的額頭。
「你發燒了嗎?臉怎麼又紅又燙的。」
齊寒君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羞羞怯怯,吃了糖一般,甜進了心窩子。
「我……我這就給大家煎藥。」
珍珠問裴玄。
「你怎麼會收這麼笨的徒弟?」
裴玄笑了。
「路上撿的,撿到甚麼樣的就收甚麼樣的。
「比他更愚鈍的也不是沒有,連救命之恩都能張冠李戴。」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說這話時似乎視線在我身上停了一瞬。
十日後,萬事俱備時,裴玄將苦澀藥往我跟前推了推。
「你怕嗎?」

17
我捧著藥碗頓了一瞬。
「為何選在今日?」
他神色一滯,狹長的眸子鎖在我身上。
「身上痛了,心就不痛了。」
我被重新剝皮斷骨,躺在竹節牀上,痛得咬破了唇瓣。
那日沈雲霆十裡紅妝娶了青梅為妻。
我該心痛的,可我的腿更痛。
痛到我在大汗淋灕裡幾次暈厥。
我再想不起那張臉,滿腦子都只有痛了。
後來裴玄拿著那個香囊賴在了我的鋪子裡。
他懶懶躺在我的竹椅上,伸手要吃要喝的。
我慢了一步,他便不滿了。
「我的老實徒弟被你妹妹拐走了,你對我就沒有交待?
「我救了你一條腿,你連幾頓飯也跟我斤斤計較,這就是你的知恩圖報?」
天地良心。
我的珍珠在我腿好後已經不替我送餅了,日日鑽進隔壁院子裡,不是幫著曬草藥,就是蹲在藥罐子底下拼命搖扇子。
頂著一臉的煤灰回來就喊餓。
誰被誰拐走了,還不曉得呢。
「我拼命做點心,一個人養四張嘴,你不覺得我命比中藥苦嗎?」
裴玄皮笑肉不笑地看我一眼。
才嘆著氣從胸口掏出一遝房契。
「剛置辦的新產業,正好沒人打理,就由你去收租吧。」
他直起身子,驟然壓了過來。
「別太計較,你養我,或者我養你,都行!」

18
半年後的某日,我坐在糕點鋪子裡和面,對上了一道冰冷的視線。
一抬眸,與風塵僕僕的沈雲霆四目相對。
他娶了嬌妻又抬了美妾,還留在京城裡做了京官。
該是人生得意才是。
卻消瘦許多,憔悴又單薄。
珍珠命回京一趟的齊寒君打問過。
她總以為,畢竟是大恩人沒了,沈雲霆總該急得團團轉,甚至掀翻天將人捉回去的。
可沒有!
他十裡紅妝娶嬌妻,次月便抬了白鷺為妾室。
可惜,左擁右抱的日子沒過多久。
嬌妻跋扈,美妾囂張,鬥得不可開交。
短短半年,林昭雪落胎傷身,白鷺被打斷了雙腿。
連老夫人都在王嬤嬤為求公道觸柱而死後,吐血昏厥,一日差過一日。
後院的火燒到前院,沈雲霆被燒得焦頭爛額,公務上也力所不及,頻頻出錯,被迫在家養起了病。
他坐不住想起了我。
不是他愛我、割舍不掉我,而是沈家的爛攤子,由我來背更合適!

19
沈雲霆強壓怒意,步步朝我走來。
「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多苦,金陵城都快翻遍了,才知你根本沒回去。
「不過一點委屈罷了,便耍性子到了這種地步,真有你的。
「跟我回去,我可念在……」
他話說一半,啞了。
因為一襲青衣的裴玄驟然站起身來,手中的蒲扇輕輕在我身側搖起。
「若是累了,今日就不做了。我想你的肉,想得緊。」
我新學的東坡肉,色香味俱全,他們三個都吃得停不下嘴。
珍珠剛割了一塊上好的五花,求著我晚上加餐一道。
我望著一大盆沒捏出來的糕點無奈道。
「你啊,是如何也喂不飽的。吃了還要,吃了還要。
「光顧著吃,生意不要了。」
裴玄不惱,狀似無意般瞥了沈雲霆一眼。
「血氣方剛的男人胃口大吃不飽不是很正常,你說是不是沈大人?」
沈雲霆如遭雷擊,瞬間面色煞白。
「我知你走得突然甚麼都沒有帶,一個瘸子要想在世間立足屬實不易,可你……也不該爛成了這般。」
在他眼裡,錦書原是如此不堪的。
裴玄面色一寒,他卻搶先叫道。
「裴大人放著大好前程不要,躲到這餅鋪子裡守著旁人的妻,未免太過無恥了些。
「若不想被彈劾,我勸你盡早收手。」
裴玄低頭湊近我耳邊,攥著我的手腕吐著熱氣問我。
「你是他的妻啊?」
我眉頭緊蹙,搖搖頭。
「他有妻,是尚書府的嫡小姐。
「我與他半點關系都沒有。」
沈雲霆被我嗆得手一顫。
「錦書,你還在與我慪氣?我已低三下四來接你,你還要如何?
「我與你形同陌路,還能如何?」
沈雲霆神情一僵,舒了口氣又開始溫言軟語哄我。
「祖母病了,她很想你,院子裡的人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錦書,別鬧了,跟我回去。臨安之事我會替你瞞下,管家之權也給你。
「知你受了委屈,我已替你訓斥過她們了。以後……」
「沒有以後!」
珍珠本在陪齊寒君採藥,聽聞沈雲霆來了臨安,她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
擋在我身前,對沈雲霆破口大罵。
「你來做甚麼?」
「你明媒正娶的夫人與爬牀得逞的小妾,鬥得你死我活擾得你煩不勝煩時,就又想起了我錦書Ŧù⁻姐姐的千般好了?
「可你忘了,錦書姐姐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個物件,能隨你心意任意搬放。她不要你,早就不要你了。
「不打擾,才是你給的最後的成全。」
齊寒君拎著草鞋,帶著滾了一身的泥巴,氣喘籲籲地護在珍珠身前。
「沒錯沒錯,珍珠說得沒錯。」
珍珠問他。
「你知道我說的是甚麼嗎?」
「不知道,但你說得都沒錯。」
繼而眸光一狠,死死地瞪著沈雲霆。

20
「錦書姑娘不能走,珍珠姑娘也不能走。要搶人,從我身上踏過去。
「我身上抹了毒,踏過去死了臭了爛了,也別想帶走她們。」
沈雲霆不可置信般越過他們看向了我。
「錦書,你怎會和這樣的人攪在一處。你壞了腿腳,我若不要你,你還有甚麼前程。
「裴大人不也是把你當玩物,做人外室又能有幾日光輝。他裴家比沈家更重臉面,只怕裴家眾人知曉你存在的第一時間,便會要了你的命。」
他強忍怒火,低聲壓迫道。
「跟我回去,日後不與我鬧脾氣,我便當沒有今日之事。」
「沈大人錯了!」
裴玄漫不經心地為我搖著羽扇。
「裴某千裡迢迢追過來,是要真心求娶的。此事雙親知曉,帝後也知曉。況且我已將產業盡數給到了錦書姑娘手上,她不要我,也不行了。」
我大為吃驚。
「你專為我而來?」
齊寒君大聲喊道。
「是啊是啊,師父聽說治腿的是錦書姑娘,連夜千裡傳書,只一句話『敢碰錦書一根指頭,跪爛你的膝蓋』。
「那年金陵水患是師父背你二十裡路,送去的難民營。你說會報他恩情的,卻連他都忘了。被別人搶了救命之恩,白得了一把殺人的刀、救命的藥。」
腦袋轟的一聲炸開。
我不可置信看向沈雲霆。
「那年不是你救的我?」
他眉眼間閃爍的遲疑便是最好的回答。
「可撿你回沈家的是我,求著祖母將你養在跟前的也是我。
「他救你是真,我救你也不是假的。」
裴玄卻笑了。
「挾恩圖報,你沈家最會。知曉我救過錦書,你祖母書信一封卻是求我在陛下跟前美言幾句,早日讓你回京。更是看到我腰上的香囊後,拿錦書的名聲與性命要挾我。
「你以為你能那麼快回京城是為了甚麼?是因為我師父為你求情被陛下下了獄,連累整個裴家為你一求到底。」
齊寒君委屈極了。
「知曉錦書斷腿時,師父已被關多日。是你們沈家的自私害了錦書的腿!
「捏著錦書就好利用我師父,卻連身份都不願意給一個,你這算盤珠子差點打瞎了我的眼。」
沈雲霆惱羞成怒!
「閉嘴!
「都是挾恩圖報,你師父又與我有何區別!」
裴玄卻笑了。
「我裴家不拿恩情壓她,選擇我,只會是因她願意做我的妻。」
沈雲霆大吃一驚。
「你要娶一個跛腳做正妻?你不怕家族蒙羞,成為世人嘴裡的笑話嗎?」
他一句話落下,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原來,跛腳的妻會成為笑話,他沈家從來都是不願意的。
眾人臉上的諷刺將沈雲霆激得面色慘白。
「你看看你,滿心算計,小人行徑,哪點配得上重情重義的錦書姐姐?
「既要林家的體面,又要錦書姐姐的周全,沈大人你既要又要,才當真好不要臉。」
沈雲霆辯駁不得,可他仍不肯善罷甘休。
「錦書莫聽他們一派胡言,你好好想想我們的三年,我明日再來問你。」

21
他沒等到明日。
當夜便帶著人圍了我的院子打算強搶。
可他們剛跳進了院中,便被突然亮起的火把團團圍住。
「崖州的招數,臨安不中用的。」
知府一聲令下,來人便被齊齊拿下。
沈雲霆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你拿這樣的招數對付我?錦書,你怎麼敢!」
我直視他的恨意與憤怒,笑道。
「崖州三年,你殺人時我遞的刀,你的不擇手段與不肯罷休,又有哪個瞞得過我?
「沈雲霆,我早不是那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了。你對我出手時,就該知曉我不會留情的。」
我步步朝他走近。
一雙腿腳與常人無異了。
他大驚失色。
「你……你腿好了?」
繼而又狂喜。
「錦書,你腿好了,如此,你做主母又有何不可。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那個跛腳的錦書在意過你,可那不是現在的我。」
沈雲霆神情破碎,似在這一刻才確定我當真不要他了。
他被知府帶走時,滿嘴的不甘心。
揚言定會將我帶走的。
可當夜,沈雲霆便被三封火急火燎的家書連夜叫回了京城,只為——奔喪!
沈老夫人病故了!
坐在清冷的月下,我沖躺在竹椅上假寐的裴玄輕聲問道。
「你可知,我是何種手段?」
咔嚓。
搖晃的竹椅頓住。

22
他驀地睜開狹長的眸子,靜靜地看向我。
我輕笑一聲,緩緩道。
「在崖州三年,為搶功名利祿,我扮無辜裝可憐甚至當盲女演孤女,一簪子一簪子殺了許多人。
「那鮮紅的血,濺在臉上也是溫熱的。他們睜著不甘心的猩紅眼,就那麼死死地瞪著我。可你死我活的時候,我半分退路都沒有。
「我的心,就在那一簪子一簪子裡被紮得堅硬無比的。
「便是沈家,我在臨走之時還收買了兩個老嬤嬤,拱著火,讓林昭雪與白鷺鬥得你死我活。
「我不要沈雲霆了,永遠都不會要了。可我也不會放過要逼死我的她們。
「林昭雪的牀柱裡被我塞了藥,她註定生不下孩子的。可她恨的,只會是精於算計的白鷺。」
我笑了,越笑越大聲。
「年少時,她每次進沈家都會故意喚我伺候,卻找著理由折磨我。不是捧著滾燙的茶,便是踩著我的肩膀去採梅上雪,還故意將帕子丟進水池裡,讓我在寒冬臘月裡下水去撈。
「白鷺從前就是她的走狗爪牙,幫著她訓斥我找我麻煩。我這只手,便是在她們的合力裡被生生劃爛的。
「狗咬狗的戲碼,只要一根爭寵的導火索就夠了。你看,一殘一傷,我不就得逞了。
「可還不夠。沈雲霆既沒救過我,就配不上我三年的拿命相護。所以,我明知他會強搶,還玩了一出請君入甕。
「強搶民女,他會被彈劾吧。我要讓他再被貶一次,這一次沒有錦書相護,我看他又該如何!」
冷月如鉤,將我的臉照得慘白。
「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一個我。睚眥必報心狠手辣的我,這樣的我,你又何必招惹!」
可突然伸來的一雙手卻抱住了我的顫抖。
「你以為,我會在意那些?」
「我殺過人。」
「那是該死之人!」
「我眼裡揉不得沙子。」
「那便清理掉所有的沙子!」
「你不怕我殺進你的後院?」
「可我後院只容得下你一人,你要殺誰,又能殺誰?」
躲在門後的珍珠淚流滿面。
「錦書姐姐,你太苦了。以後你去哪裡珍珠就去哪裡。殺人也好,乞討也罷,再苦都有珍珠陪你。」
齊寒君急得跳腳。
「珍珠去,我也去。珍珠膽小,殺人我來,我會用毒。」
裴玄笑了。
「也不差我一個了,他們去,我也去!」
後來,我嫁給了裴玄。
跛腳尚且能行千裡萬裡,我一個活生生的人不過錯付了一段感情,就要封心鎖愛孤獨終老嗎?
我依然愛人與被愛,只發間的簪子磨得鋥亮。
不缺去愛的勇氣,也不失護自己的魄力。
我愛得起,也殺得起。

23
隨著裴玄入京那日,我與再次被貶的沈雲霆狹路相逢。
老夫人病逝,他把怒火發洩在了林昭雪身上,與林家結怨, 被狠踩一腳, 終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曾言之鑿鑿會陪他一生一世的林小姐, 選擇了和離, 並未陪他。
可一轉身,她卻謀劃著郡王後院裡的貴妾位置。
連斷腿的白鷺都求他看在昔日情分上給她自由。
他以為曾經的錦書是為了前程才為他赴湯蹈火,殺人的刀護身的甲胄,他把我用得尤其順手。
可再一次選擇落在面前時, 大好前程卻無一人願意伸手要。
這一次,沒有錦書為他擋刀擋劍,也沒有祖母在京中為他謀劃前程。
等待他的只有千難萬險中的絕路一條。
他攔下我的馬車, 裹著沙啞的哭腔說他知錯了。
只求我, 能與他再見一面。
可挑開車簾的, 是裴玄。
他俯視著沈雲霆的狼狽,淡淡道。
「大喜將至,夫人不便見落拓鬼,沾染了晦氣就悔不當初了。
「還請沈大人有點自知之明,收起你的慘相滾遠點。靠賣慘博同情那套,現在行不通啦。」
車簾放下,馬車咕嚕嚕一滾,壓碎了沈雲霆最後的期望。
望著裴玄那張得意的臉,我問。
「你舔嘴皮嗎?」
他搖搖頭。
我了然。
「難怪, 嘴巴那麼毒, 舔一下只怕都口吐白沫了。」
他長臂一攬,將我裹進懷裡。
「你現在就舔舔,毒不死你, 我今晚就累死你。」

24
與裴玄成婚後, 他記下了珍珠的話, 天南海北地陪我游玩。
將宮中的差事都一股腦扔給了齊寒君。
珍珠每每給我來信都是抱怨。
【師父太沒道德了吧,宮裡活兒這麼多,是要累死個誰!】
【他也沒說怎麼經營人情關系啊, 可把榆木疙瘩為難壞了。】
【哎呀姐姐,我受不了, 帶我走吧。榆木疙瘩太笨了。】
最後一封,讓我停了腳步。
【姐姐, 我有了身子,要做娘了。害喜得厲害, 你快回來!】
我連夜收起行李, 不要命地往京城趕。
路過兗州時, 聽說沈大人中了叛賊暗算, 被斬斷一臂,身中毒箭, 奄奄一息。
嘴裡口口聲聲叫著的是他的愛人。
果然,那些刀槍ṭű̂ₒ劍戟到底還是像從前一般,如雨點一般落下。
只這一次, 沒有錦書這個人肉盾刀山火海裡為他拼命了。
我突然想起了林昭雪。
她終究嫁給了郡王為妾室, 卻在與主母爭寵時, 被毀了容貌灌了啞藥,關死在了後院裡。
只怕沈雲霆到死,都見不到自己的愛人了。
可那又與我何幹?
看我發獃, 裴玄無皮無臉地將我往懷裡拉。
「珍珠都有了孩兒,夫人打算何時要孩兒?
「不若,就趁現在?」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