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最好的廚娘。
沒人說過我的飯難吃。
直到我那悔婚的高貴未婚夫吃了我做的飯。
「真難吃,還好沒娶你。」
我淡定地收起碗筷。
「斷頭飯,你還挑啊!」
沒錯,我是專門給死囚送斷頭飯的廚娘。
1
我沒想過再見袁幕,會是如此光景。
袁幕站在單人牢房裡,穿著髒污的囚衣,同我面面相覷。
他也沒想過會見我,怔愣了半晌,風輕雲淡地笑了。
「看來你一語成讖了。」
我平複好心情,走了進去。
「我隨便說說,是你遭報應了。」
負心人是該遭報應。
就在七年前,我家裡出了點滅門的事。
叔伯兄弟正午拉去砍頭,府中女眷全體流放。
只有我,是個例外。
我還是袁家大公子的未婚妻。
執行的官員拿不準主意。
他們將所有人都運送到各處,又派人將口信送到袁府。
「請務必讓大公子來。」我將金鎖塞到那人手心。
那是個冬日,偌大的府門口,押人的押人,封門的封門。
場面亂紛紛。
我被留在原地,等了一個多時辰。
我那時還年輕,不知天高地厚,哪怕是這樣的禍事,仍舊梗起脖子,保持貴女姿態。
只是一雙眼睛,定定地望向街角,連那兩堵牆都快要望得隱約要合起來了。
我在盼一個人。
袁幕騎著馬匆匆趕來。
他特地請了早朝的假,卻是來解除和我的婚約。
「如玉,我們的婚約到此為止了。」
他甚至都沒有下馬,借來小卒的燈籠,將往日登門求去的庚帖,親手投了進去。
那抹朱紅,被燒得發黑,化為灰燼。
萬念俱灰。
我想要說的話,也不重要了。
我強撐起面子,也拿出他的庚帖,投進了燈籠口。
「袁幕,你最好求神拜佛,佑你步步高升,別落到我這個地步!」
這不過是句挽尊的氣話。
誰成想,真有這天。
我從食盒裡取出湯罐,裡面是燉好的雞湯。
湯色清澈,香氣撲鼻。
雞是昨天一大早去集市抓的,上午挑個殺雞的吉時,下午再燒滾了水去腥,忙到天黑才架上泥爐,足足煨了一夜……
不可謂是不用心。
「你做的?看起來好像很油。」
偏偏碰上了袁幕。
我手指頓住,緩緩抬起頭,白了他一眼。
「除了你,從來沒人說我做的差。」
袁幕微微皺眉,剛要說甚麼,又止住了,沒再和我頂嘴。
我心情好了點。
「袁大人,你就快點吃吧。吃完了再睡個好覺,又是新的一天了。」
袁幕接過雞湯,吹了又吹,在我的註視下,勉強嘗了一口。
然後長久地閉緊了眼。
我愣了,怔住一會兒,戳了戳他的肩膀。
「袁幕?你沒事吧?」
袁幕睜開眼,淡淡地看我。
「真難吃,還好沒娶你。」
「……」
都到了這種時候,他還和我開玩笑,簡直莫名其妙。
「斷頭飯,你還挑啊?」
沒錯,風水輪流轉。
如今他是死囚,我是專門給死囚送斷頭飯的廚娘。
對於死囚犯來說,斷頭飯哪分好不好吃,看起來豐盛就行了。
「不挑,不挑。」
袁幕笑了笑,低下頭去,溫順地吃飯。
我在旁邊找了個地方坐下,無聊地等待,轉頭去看他的側臉。
就這麼靜靜看了一會兒。
袁幕忽地轉過頭,端著碗看我,挑了挑眉:
「你看我幹甚麼?」
我沉默了半晌,幽幽嘆出一口氣。
「外面都傳,駙馬撞破你和長公主的私情,你一怒之下殺了他……」
他正在仰頭喝湯,急促地咳嗽起來。
湯碗被反扣在食盒上,發出「噔當」的嚮聲。
袁幕將頭埋得很低,用衣袖拂去唇角的湯漬,肩膀微微帶著顫抖。
是他忍不住在發笑。
「臨死之前,還能聽到市井八卦,真是難得啊!」
我將湯碗收進食盒。
「你別看不起市井八卦,聽說駙馬家要報仇。你雖進了死牢,但牢裡出了事的也不少……」
那湯汁濺了幾滴到稻草上。
我將那束稻草收進了衣袖裡。
「早死晚死都是死,可沒人管。」
我提著食盒,站了起來。
袁幕和我四目相對。
他已然不笑了,面容愈發沉靜,語氣也嚴肅了。
「我明日便要處斬了,我有話想和你說。」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你說吧。」
「可在我說之前,要先問你幾件事。」
「你問。」
他沉思半晌,一本正經道:「你成親了嗎?」
「……」
我沒工夫和他閑聊。
「袁大人,祝你含笑九泉。我有急事,就要走了。」
我正要邁出門。
身後傳來袁幕異常平靜的聲音。
「回家以後,找人拿了酬勞,收拾妥當,趁早就離開京城吧。」
腳步一頓。
身體瞬間就僵住了。
我錯愕地轉身。
袁幕正襟危坐在原處,面帶微笑地看我。
但這笑容沒起到本該讓人放松的作用,反而讓我脊背處升起一陣寒意。
我用力握緊了食盒的提手。
「你……知道?」
隔著一段距離,他註視著我,緩緩點了頭。
「我知道。」
他知道。
我是被人買通來殺他的。
2
三天前,深更半夜。
我躺在牀上,翻了個身,發現忘了滅燭。
掀起被子,正要起身。
突然,頸間橫過一柄利劍,止住了我的動作。
「晁如玉,聽聞你專給死牢送斷頭飯,想請你辦件事。」
我仰著脖子,微微轉頭——
是個黑衣蒙面人。
我常年往死牢裡送飯,雖說有點隱祕,少與人來往,但也就是個底層的活計,免不了被死囚的家人打聽到,讓我捎幾句話,或是添個愛吃的菜。
反正游走在律法邊緣,我是能幫忙就幫點忙,比正經送飯來錢來得快。
但半夜持劍,請我辦事,倒是很少見。
「主家是誰?」
「這不是你過問的。」
一錠金子被扔到我面前。
有錢人。
我拿了起來,暗暗摩挲,還是嶄新的金錠。
上等有錢人。
「那要找誰?辦甚麼事?」
「殺一個人,你的仇人。」
我接過畫像,展開一看,就怔住了。
畫中人身姿卓絕,眉眼清俊,正是當年悔婚的袁幕。
好家夥,買兇買到前未婚妻了!
「怎麼樣?接不接?事成以後,黃金千兩,送你離開京城。」
卷起畫軸。
「我接了。」
白瓷瓶被放在牀頭。
「這是毒藥,無色無味,一旦服下,半個時辰,窒息而亡。」
……
死囚提前死在牢裡的狀況並不少見。
他們被判了死刑,不吃不喝,精神渙散,活不到秋後斬首那天。
一旦死在牢裡,便趁夜卷席抬出,扔到亂葬崗,草草了事。
這也是我敢下毒的緣故。
「你知道,你還喝?」
袁幕望著我良久,面色淡然。
「你走吧。」
只是他手指用力踡緊,呼吸愈發沉重,像是喘不上氣來。
這毒藥馬上就要發作,可不能讓他死在我眼前。
「告辭。」
我沒再耽擱,轉身出門。
獄卒過來鎖上牢門。
鎖鏈發出叮當嘩啦的聲音,驚醒角落裡與人閑聊的郭牢頭。
「要走了?一道。」
郭牢頭並不是如今的牢頭。
真正的趙牢頭,我們見了是稱大人的。
至於郭牢頭,是上任的牢頭。
他死了兒子以後,大病了一場,三年前就早早退了休,住在附近的巷子裡,沒事就來監牢轉轉。
我和他走到暗處。
刑獄死牢建在普通牢房地下,出入是狹窄曲折的通道,僅供兩三人行走。
郭牢頭低聲道:「到時候送到亂葬崗,我打聽準了位置,給你送口信。」
「郭叔,多謝了。」
他左看右看,擺了擺手:「你要帶上……去哪?」
刻意回避了屍體兩個字。
郭牢頭知道我下了毒。
他知道我和袁幕有情仇,如今人明天就要去死,讓我過把癮罷了。
反正袁家叔伯多年前就相繼辭官,在老家汝南過起與世無爭的日子,也鮮少進京打點。
就像是整個家族遺忘了袁幕這個大公子。
「托人送回汝南吧。」
等他成了亂葬崗的屍體,我再隨便找個販夫,草席一卷,送到汝南去。
我們正往上走著,出口的光忽然亂了。
幾道人影飛速竄了過去。
我腳步一頓。
郭牢頭更是敏感:「這是出事了?」
急促慌亂的腳步聲襲來。
「快快快!清點囚犯!」
我不由得眉頭一緊,和老郭默契對視——
真出事了!
趙牢頭帶著一列獄卒湧了進來。
他忙得很,一抬頭,撞見老郭和我,腳步也沒停。
「司獄有令,收監犯人,全數清點!」
話音剛落,渾厚的鐘聲嚮起,震徹整座監獄,久久未曾靜下。
甚至說,在這剛過午時的時辰,它引起了更大的震動聲。
是囚犯們發出來的歡呼聲。
「是鐘聲?這是不是鐘聲?」
「是鐘聲!」立刻有人接話,「要大赦了?」
能被關進死牢的犯人,幾乎都不是頭一回坐牢了。
贖罪減刑赦免的套路,甚至比官員還要精通。
只聽見這一道鐘聲,和看到牢頭清點人數,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趙牢頭高聲大喝道:「國喪,肅靜!」
白日鳴鐘,為國喪號。
但我看趙牢頭馬不停蹄地辦事,毫無皇權更迭的動蕩之感,便知道不會是天子崩逝了。
心裡有了數,那就是太後。
老郭朝趙牢頭喊了一聲:「趙大人,你們忙,我先走了!」
老郭扯著我就走,腳沒抬高,差點摔倒。
「快走,趁他還沒點到姓袁的!」
還是我扶住了他。
他回頭看了一眼:「還好,大赦不赦殺人犯。」
天下大赦,有十惡不赦,殺人就在其中。
我提起手裡的食盒,輕嘆了一口氣。
「這也實在太巧了。」
前腳給袁幕下了毒,後腳就天下大赦……
老郭皺緊眉頭:「我們快回,把這食盒處理了!」
消滅證據,是最要緊的。
但剛出了死牢,日光刺進眼裡,視線恍惚。
寬闊大道上,有一青衣官吏,著急地奔跑而來。
是黃司獄。
他是文人出身,講究禮節。
我迎上去,向他行禮:「司獄大人好。」
便和黃司獄撞了上去。
猛地往後摔在地上,兩邊手肘蹭在地面,擦出長長的血痕。
食盒滾落在道路旁,也將盒子摔開了,碗碟四分五裂開來。
黃司獄被我撞得往後退了兩步。
他看了看我,和這滿地狼藉,倒是沒罵人,哎了一聲,急忙往前走。
「都到了這時候,還行甚麼禮啊!」
他已經進了死牢。
我將那地上的碎片收拾了起來。
「看來真出事了。」
碎裂的瓷片被扔進雜物堆裡。
我用食盒舀了大半盒子水,直接潑了上去,連著用力潑了三次。
「你說,萬一袁幕被特赦了,這可怎麼辦?」
郭牢頭睜大了眼,腳下都站不穩了。
「那我們豈不是……提前一步,錯殺了他?」
3
黃司獄急忙忙進死牢,直奔袁幕的監房。
只看見袁幕穿著髒污的囚衣,筆直地躺在土炕上,面容無比平靜。
人死了。
趙牢頭站在旁邊:「像是自盡。」
黃司獄上前探息,指腹靠近時,全身都在發抖。
「叫仵作來?」
「不可。」
黃司獄幾乎想也沒想,就否定了這一提議。
大家都默契地保持著極低的聲音。
其他的囚犯已經被轉移到別處安置了。
如今的死牢裡,只有袁幕的屍體,和一群底層官吏。
「太後駕崩,特赦袁幕。他本是明日就要處斬的人,居然又有了活的機會,而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牢裡。」
黃司獄仰頭望著漏光的死牢,深深呼出一口氣來。
「不知哪路神仙打架,我們要遭殃了啊。」
趙牢頭攥緊拳頭:「那更要查了,叫仵作來,還我們清白!」
獄卒們也是群情激憤。
黃司獄久久不言。
不是不想查,而是一旦查了,就卷入上層的權力鬥爭,到頭來死得更慘。
他最想要的是,別沾他的手。
司獄不過是個小官。
這世上太陽一輪,明月又一輪,哪個不是高懸在人頭上?
更有滿天星辰,各發各的光,各照各的人。
哪輪得到他出頭,秉公執法?
但他如今是甩不開了,就是把底下人都賣了,也頂不上這禍事。
他只好審問起來。
「他是何時出的事?可有甚麼人見過他,吃過甚麼外來的食物?」
……
晁如玉望著死牢的出口,心髒跳得越來越重。
若是袁幕真的死了,底下的人都活不了。
她也活不了。
老郭也得死。
黃司獄、趙牢頭,還有那些獄卒,都得死。
她到底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人死而複生?
趙牢頭也在想這事。
「一命抵一命,不行就自首,反正我人也老了!我替你……」
晁如玉斷然拒絕:「不行!」
正在此時,那出口出來了人。
兩個獄卒四處張望,看見不遠處的晁如玉和郭牢頭,頓時是大喜過望。
「郭師父,如玉姐!」
人還沒走,是件好事。
他倆跑了過來。
「司獄大人有兩句話要問你們!」
4
我又回到了死牢。
黃司獄打開紅漆食盒,已是空無一物。
「大人來時撞倒了我。」
撿回來的瓷器碎片,可被水沖洗多遍,甚麼也查不出。
黃司獄拿起碎片。
「衣袖沾污,我舀水清洗。」
我的衣袖上是浸濕又擰幹的皺痕。
黃司獄捏緊手裡的瓷片,盯著我審視半晌,才望向袁幕的屍體。
那個為我鎖門的獄卒像是想起了甚麼。
「我記得晁廚娘離開時,這犯人還坐著好好的。我鎖上門時,他還和我說,吃飽了要睡一覺。」
趙牢頭關切地詢問道:「那你記得,他的糢樣可有痛苦,聲音可有異常?」
獄卒飛快搖頭,聲音堅定。
「他笑著和我說的。當時躺下去,還伸了個懶腰,不像是中毒了。」
我不再作聲。
袁幕如此故作姿態,已經洗清了我的嫌疑。
逼仄的監房,頓時安靜。
老郭時不時看我。
我只能回看過去,對他微微搖頭。
絕不能自首。
黃司獄眉頭擰得像亂麻,呼吸也亂了,難以沉下氣來。
「如何交差?這如何交差?這可如何交差?」
正在此時,又有主官身邊的文書,進到了死牢。
他轉了一圈,找到我們這一群人,個個表情肅穆,又擠在一間牢房,將身後的囚犯遮了個嚴實。
牢房門的左上方,掛了木作名牌:袁幕。
「哎呀,看來司獄這裡消息更靈通啊,都來拜見袁大人了!我落了後!」
黃司獄佯裝平靜,與他見禮:「周大人,是有甚麼事?」
周文書才不搭理他,踮起腳就往裡面望。
「袁大人!」
趙牢頭和獄卒猛地靠緊,不讓他看到半分情況。
周文書就要往裡面闖:「袁大人,有事容稟!」
我暗中往後退了兩步,攙扶起袁幕的屍體,將他的面容朝著牆壁那側。
而我則是低下了頭。
「甚麼事?我形容不便,你直說吧。」
我閑來無事學了口技,能糢仿別人的聲音。
周文書這才止步回稟:「袁大人,主官特讓我來告知,太後臨終親赦大人,一個時辰後,安定長公主親自來接您出獄,還請……」
我一時失手,袁幕從我肩上摔到了炕上,發出不小的動靜。
「袁大人,您怎麼了?」
周文書仍想往裡看,跳了起來。
眾人齊齊踮起腳來,把他的視線死死攔住。
我又費力地把袁幕拉了起來。
「我沒事。」
「袁大人,不如別處安置,沐浴更衣?」
周文書身後的侍從端著托盤。
「不必了,衣冠鞋履放下便好,你先退下吧。」
周文書還不肯走。
「死牢髒污不堪,折辱大人多時,長公主如何能夠踏足?」
我看這等鑽營攀附之人,好聲好語是打發不了了。
我換到屍體正前方,將袁幕的雙手搭到我肩上,將他從裡側撐了起來。
就像是他背對著眾人,站了起來。
「都過了月餘,才知道折辱?會不會太晚了?」
周文書噤了聲,放下東西,安靜地離開了。
眾人紛紛轉過身來。
尤其是黃司獄,眼裡都有了光。
他們都希望袁幕能真的死而複生,但映入眼前的是,我和一具屍體。
「再有一個時辰,長公主就要來接他了!」
「坊間傳聞,長公主與他交往甚密,這當場發現人死了,恐怕要我們都陪葬!」
「說不準傳聞是真,這就是她的情夫,死在我們這些螻蟻的地盤……」
我輕輕放下袁幕,看一眼司獄,走出了牢房。
黃司獄跟了出來。
我知道他是聰明人,倒也不用繞彎子,直接同他商量。
「這事也不是祕密。我家未曾落難時,我與這袁幕,有過數年的姻緣,對他可謂是極其熟悉。」
他低頭靠近半步,示意我繼續說。
「三年前,我往城西去聽戲,見到個伶人,與他形容相似,聲音也可仿擬。」
黃司獄懂了:「幾分相似?」
「我的眼光苛刻,但看他也有七分。」
黃司獄又不說話了。
「不如我將人偷偷帶來,你看看能不能過關?」
黃司獄黯然嘆氣,只是沉默。
我知道他在考慮甚麼。
「黃大人,只有一個時辰了。你與其在此坐以待斃,不如試上一試,就是真出了事,還能多活幾天。」
我拍了拍他的肩。
「再不濟這幾日,大人的父母妻子,還可遠游。」
話說得如此明白,黃司獄下定了決心。
「你去請人。」
5
我帶上老郭,套上馬車,去尋那位伶人。
老郭焦慮得不行。
「這可是掉腦袋的事,他能答應我們嗎?」
「要是露餡了,可怎麼辦?」
「早知道這個袁幕,如此有背景,就不讓你殺他了。」
我靜靜盯著老郭,豎起食指,作出「噓」的手勢。
他一愣,眼珠子亂轉。
我舉起手掌,他看過來。
指尖落在掌心,一筆一劃,寫出幾個字形。
「他——沒——死。」
老郭驚得瞪大眼睛,猛地站起來,撞到馬車頂上,疼得「哎呦」一聲,又坐了回來。
車夫連忙問:「怎麼了?」
老郭連忙答:「沒事!」
他盯著我的眼睛,見我眸光鎮定,心裡有了底,也不急著問我了。
馬車停在城西四季街上。漆黑的拱門,偏在一側。
敲了門,一打開,是蘇大夫。
他看起來年輕,像是二十出頭,但實則是而立之年。
我和郭牢頭進了門,讓車夫駕車去寬闊處等待。
「我給他下了你的藥,如今看上去像是真死了。」
蘇瀲還摸不著頭腦。
「那不是廢話嗎?那假死藥、假死藥……還能讓人看上去假死啊?」
郭牢頭一聽就懂了。
「所以你下的不是毒,你想把他從牢裡撈出去?」
我低頭咬緊了唇,回想起自己做的事,語氣充滿後悔。
「不知是何方人士,買兇買到我這裡來了!我若是明面拒絕,日後再想營生,都不知犯了哪路太歲!但要我真去殺人,我也從未殺過人啊!」
郭牢頭渾身都輕松,負起手來,走了好幾步。
「沒死就好!沒死就好辦了!不過三日,我們就和黃司獄坦白,想法子拖延三日,就能把活生生的袁幕還給長公主了。」
「這小子又不死了?甚麼叫還給長公主?」
「不行,郭叔。如今沒說,我們和司獄是一條船上的人,甚至還是我們在幫他。要是一旦同他說了,這事就是我們惹出來的,將牢裡的人都得罪完了,司獄定要出賣我們!到時候連著蘇大夫,都要到牢裡走上一遭!」
郭牢頭整張臉又垮下來,如同霜打的茄子。
「有道理,是得罪人了。」
「要不我再備上幾顆,咱們一人一顆,都畏罪自盡好了。只是要找個為我們收屍的人……」
「萬一死後淩遲,再挫骨揚灰,怎麼辦?」
「別再想餿主意了。我已經想好了,找那個伶人,花上重金,讓他假扮袁幕!」
我舉起三根手指。
「三天,就三天!再把真袁幕換回去,就相安無事了。」
等到三日以後,該逛的繼續逛,該送飯的送飯,該看病的繼續看病。
還有,該唱戲的,繼續唱戲。
我和郭牢頭又帶上蘇瀲,登上了馬車,繼續去城西。
跟戲班子打聽幾句,就找到了那位伶人。
陳綃上臺時,因為長得好,風光過一個月。
但唱得實在是差,沒成為角兒,活兒越來越少了,過得渾渾噩噩。
陳綃從後臺出來,見到是我——
「晁姑娘,這都幾年了,你還記得我?我是不是花了眼?」
他隨手拿起濕巾子,將臉上的脂粉都抹去,露出和袁幕相差無幾的臉來。
眉如遠山,眼似明湖。
「像。」郭牢頭喃喃道。
蘇大夫不認得袁幕,只是瞧著他:「真的像嗎?」
陳綃打量著我們三人:「有事?」
馬車停在了河邊。
郭牢頭和蘇大夫拉著馬夫在不遠處聊天。
我將金錠遞給陳綃。
「請你扮一個人,只要三天時間。」
他掂量著金子:「三天,就給這麼多?這事不簡單。」
「事兒不難辦,但要膽子大。」
我拿出那買兇者留給我的畫像。
「此人是位顯赫人物,名喚袁幕,家世非凡,恩寵隆重,與長公主過從甚密。他此時不在京城,不能被人知曉,所以請你拖延三日。待到三日後,便換回來。」
陳綃見到這幅畫像,也知道為何要找他了。
「像倒是像,若是被發現了,如何?」
我將畫軸交到他手裡。
「我會跟在你身邊。若是被發現了,你大可全推給我。」
又不待他說話,拿出一曡子銀票,拍在他身側的橫幾上。
「你若沒這個膽氣,就當我看錯了人,下車吧。」
陳綃握著金子,看向銀票,猶豫了好久。
手影猛地掠過。
陳綃握著銀票,數了一遍,分成兩曡,揣進袖裡。
「別的膽氣沒有,要論騙女人錢,我的膽子大過天去!」
這可是他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錢。
這也是我攢了七年的全部家底。
談妥了。
6
我帶了兩個人回來。
一個是市井有名的蘇大夫,一個是喬裝成蘇大夫徒弟的陳綃。
「司獄,我將大夫帶回來了。」
陳綃穿著粗布麻衣,裹得極其嚴實,用布蒙住臉,只露出眼睛來。
這瞞天過海的掉包計,除了黃司獄和我們幾個人,旁人都是不知情的。
他以為袁幕治病為由,讓所有人都出去了。
緊接著走過來,扯下陳綃的擋臉布。
「的確是像。」
如此相似的容貌,過了他的關。
「快去吧,只剩一刻鐘了。」
我將陳綃帶到幹淨的牢房,讓他換上周文書送來的衣冠鞋履。
又悄悄撿起陳綃換下的衣裳,送到了袁幕的牢房。
黃司獄見到我過來:「怎麼?」
我朝袁幕的屍體使了個眼色。
「得讓他換上這衣服,再偷偷將屍體送出去。」
他醒過神來:「是是是。」
那廂陳綃換好了,正在喊我過去。
我讓他先別出來。
又在這邊催促郭牢頭和蘇大夫,攙扶上換好衣服的袁幕,將他蒙起大半張臉,架著屍體準備出去。
黃司獄不放心,追過來:「你們把他帶去哪?」
我催促道:「時間來不及了,先隨便擱在哪裡,快讓他們走吧。」
那邊陳綃也在催我們。
「我換好了,你們來看看!人呢?」
簡直是亂成了一鍋粥。
黃司獄左右為難,一會看袁幕,一會望陳綃,走不動腳,也放不開手。
「這屍體能能能隨便放嗎?」
他雙手捂住臉,用力抓搓起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不能讓他再思考了。
「大人,冷靜。你聽!」
這一靜下來,便聽到了細微聲嚮。整齊的腳步聲,正沿著牆壁傳過來。
「是長公主的儀仗,已經進刑獄了!」
郭牢頭和蘇大夫架著袁幕的屍體,在原地僵住了,再不敢挪步。
「這要上去,必得撞上!」
蘇大夫往後踉蹌兩步。
郭牢頭轉頭去看黃司獄。
「你看你,猶猶豫豫,這下全完了!本來實話實說,還用審上兩天,現在讓她抓住,審都不用審了,全部滿門抄斬!」
黃司獄也急了,再不能去想了,連忙往後帶路。
「後面通著污水溝,這幾日在疏通,正好挖了個洞。」
「快快快!」
三個人帶著屍體慌忙忙轉移。
我替陳綃理好衣衫。
「長公主單名一個煢字,封號安定,封地在涼州。她性情沉穩,不喜輕浮。」
陳綃低頭看我,言語輕佻:「那我如何稱謂於她?安定?阿寧?」
我冷下了聲:「稱呼殿下即可。」
「那麼生分?」陳綃望向遠處,「這長公主,她漂亮嗎?我……」
我抬起手來,抽了他一耳光。
他被打得偏過頭,捂住了臉,怔愣地看我。
「讓你清醒點。」
我站到了遠處,上下打量著他,調整他的站姿。
「站得端正點,不要躬身。」
「君子坦蕩蕩,不要從低處看人,更不要用下巴看。」
「眉眼舒展些,他是個很溫柔的人,但要喜怒不形於色……」
陳綃被我點了好幾處,總算有了點君子儀態。
他微微抬眸,和我對視。
「晁姑娘,夠像他了嗎?」
他們生得本就像,稍作修飾,連我都不太分得出來。
我移開了眼。
「他叫我晁如玉。」
陳綃無所謂地抱起手來,聳了聳肩。
「所以咱倆甚麼關系?我要開口把你帶著,總得有個說法。」
我指了指他的手臂。
「不許這樣。」
陳綃無奈地放下來。
「你不用和殿下解釋,只要我跟在你身邊,她從前就認識我,不會追問的。」
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長公主儀仗就要到了。
黃司獄送走那兩人,也回來了。
三人都望向同一方向,胸前微微起伏,心提到了嗓子眼。
似乎過了很久,傳來一道高聲。
「安定長公主——到!」
黃司獄跑到入口旁,恭敬地跪了下去。
站在我身前的陳綃,雙手垂在兩側,手指不受控地發抖。
「別怕。」
他因為緊張的緣故,不停地吞咽口水。
陳綃忽然想到了甚麼,回過頭來看我,聲音都打著顫兒。
「剛才忘了問你,我到底殺人了嗎?」
7
我心頭一震。
袁幕頭上還有殺人罪。
一個多月前,他與魏煢深夜會面,被駙馬當場撞見。
然後,駙馬就死了,死在了門口。
下人趕到時,袁幕正在拔劍,將貫穿駙馬胸膛的長劍拔了出來。
除了他本人和長公主魏煢,誰也不知道駙馬是怎麼死的。
安定長公主帶著數十宮人,在刑獄高主官和周文書的陪同下,浩浩蕩蕩地出現在地牢。
她一身素服,儀態端莊,未著釵環,鬢邊簪著兩朵小小的白花。
下面那朵,是為她的夫君盧承明戴孝。
上面那朵,是為她的母親盧太後戴孝。
陳綃照我所教,拱手向她行禮。
「罪臣袁幕見過長公主殿下。」
我緊跟著跪下。
「太後臨終手諭,親赦袁大人,本宮來接大人進宮祭奠。」
三四名女官上前圍住陳綃,他嚇了一跳,但她們只是往他胳膊系好孝節,腰間墜上白色絡子……
還好高主官正與長公主攀談,以至於她沒有發現異常。
高主官滿口說著感念太後恩德,悲慟萬分的奉承話。
魏煢未曾搭話,或是分他半個眼神。
直到周文書獻媚:「此次袁大人蒙冤入獄,我們也是極為禮遇,不敢怠慢半分。」
魏煢有了反應,轉頭去看他。
「可本宮見袁大人臉上似有掌摑痕跡。」
始作俑者的我將頭埋得更低了。
周文書一愣:「這我……我不知啊。」
「那還叫不敢怠慢?」魏煢不再看他,「掌摑十下。」
護衞迅速將周文書拖到看不見的暗處,結結實實地打了十個耳光,打得高主官不敢說話了。
這邊陳綃也好了,魏煢要帶他回宮。
陳綃看向跪在地上的我,面對舉止跋扈的魏煢,不知如何開口。
「袁大人?」魏煢催促他。
陳綃鼓起勇氣:「她跟我一起走。」
魏煢像是才註意到我,目光稍作停留,轉身離去了。
「那走吧。」
女官將出入宮廷的玉牌遞給我。
「謝殿下。」
我和陳綃跟著魏煢進了宮。
出獄的頭一件事,就是去太後靈前祭奠。
天朝以孝治天下,陛下事母至孝,太後的喪儀更是隆重。
太華寺的高處懸掛五色經幡,長達百米,隨風而動。
白玉階下,僧人呈方陣佇立,誦經聲不絕於耳。
太華寺有前中後三大殿。
中殿為太後靈柩停放處,皇親國戚主持大局,前殿朝臣列隊跪拜,後殿宮嬪守喪哭靈。
禮部官員在三大殿裡穿行,繁忙如紡織機的梭子。
「東陽王府的人呢?陛下問,東陽王何日能到?」
我走在一行人的最後,忍不住朝著聲音處望去。
「早就送出信了!但王爺正在返回封地途中,掉頭回京也要幾日工夫。」
「那回信呢?確切的日子呢?總要有個話吧。」
魏煢走在最前面,聽到這句話,也看了一眼。
陳綃見我倆都往那看,便也看了看。
魏煢往後偏頭,掃了他一眼,收回了眼神。
陳綃刻意地慢下腳步,與一行人拉開距離,來到了我身側。
「東陽王是誰?」
「太後的小兒子。」
「這他還能缺席?」陳綃驚了,又小聲道,「人道是死了親娘來奔喪,是世上最要緊的事了。」
我冷冷看他:「袁幕不說俚語。」
陳綃捂住嘴,不說話了。
魏煢帶我們到了偏殿,稍候片刻,就有內監過來引路。
我自然不能跟去。
陳綃硬著頭皮站起來。
魏煢提醒他:「你小心點,盧準也在。」
陳綃淡淡道:「無妨。」
他轉頭偷偷看我。
換了副面孔,睜大眼睛,作出口型:他奶奶的盧準又是誰?
我攤了攤手。
這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袁大人,走吧。」
陳綃勉強道:「請。」
他一走,就剩下我和魏煢了。
我們安靜地坐了許久,還是魏煢先開了口。
「上回見到晁二姐姐,也是在刑獄的死牢,多少年過去了……」
「那已經是七年前了。」
魏煢將指尖輕輕覆上額頭,往後撫過鬢邊的白花。
「是啊,過去太久了,好像甚麼都變了。」
外面傳來慌亂聲。
陳綃被兩位內監攙扶回來了,腰腹處的衣裳有塊顯眼的腳印。
「這是怎麼了?」魏煢站起來。
內監擦了把汗:「遇到了盧大人……盧大人一言不合,就輕輕踢了他一腳!」
「這是輕輕?」
我裝作要為他清理髒污,將人扶到了屏風後。
陳綃在我耳邊道:「我總算是知道盧準是誰了。」
我將聲音壓得極低:「你做甚麼了?竟惹得他動手?」
陳綃假裝咳嗽了兩聲。
「他先攔住我,我不認識他。我看人人都讓他節哀,我也讓他節哀,人死不能複生,他當時就變了臉色……誰成想是我殺了他兒子!」
8
殺人兇手無罪釋放,還給死者送上安慰了。
這一腳,挨得不冤。
盧準是盧太後的親弟弟,也就是皇帝和長公主的舅舅。
他兒子盧承明,是太後的親姪子,娶了魏煢,親上加親,風頭無兩。
他姐姐和他兒子都死了,他的悲痛氣憤可想而知,陳綃只能白挨這一腳了。
沒過一會兒,大內監過來了。
「陛下聽說袁大人回來了,這剛出獄又進宮,只怕疲勞不堪,讓大人今日回家休息。」
皇帝恐怕是聽說盧準踢了袁幕,讓這殺人兇手先回家躲躲。
陳綃:「謝陛下。」
大內監笑了笑,向魏煢問安,正要退下。
魏煢突然問道:「對了,陳總管,我剛才過來的路上,聽說東陽王還沒到,陛下可提起要派人去接?」
她徐徐放下茶盞,面色正經了幾分。
「陛下主持喪儀,任務繁重,若是未曾吩咐下去,不如本宮派人去接,免得東陽王耽誤了。」
陳總管道:「陛下說,東陽王前不久立了軍功回京,受了封賞,剛回封地,又要掉頭,就再等幾日吧,不必多加催促。」
魏煢認同地點頭,也不再提了。
等到陳總管走後,陳綃正想出去告辭。
外間卻傳來魏煢的聲音。
「袁大人受了傷,行動多有不便,讓馬車去我殿前等候。」
下一句話,魏煢是對屏風這側說的。
「袁大人,先到我殿內休息片刻吧,正好本宮有事相商。」
屏風後面,陳綃一愣,看向我:「這……」
他絕對是想歪了。
「袁大人?」魏煢在催了。
我往外推了陳綃一把。
他被一手推出屏風,勉強站穩了腳。
「好。」他輕輕頜首,「多謝殿下。」
魏煢蹙眉,看了他一會兒,轉身離去。
「完了!你說,她要和我商量甚麼?」
我把門關上時,陳綃已經慌了。
魏煢先行回宮了,留下我和受傷的「袁幕」,說是過會兒派轎輦來接。
「這寡婦看起來就不是好人,這姓袁的殺了她的丈夫,這兩人能有甚麼好事?她路上還給我拋了個媚眼……」
雖然我和魏煢七年未見,對她還不夠了解,但那個眼神絕對不是媚眼。
陳綃焦躁地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完了完了,這下肯定露餡,她就要殺了我!」
「冷靜。」
我拽下了他的手,盯住他的眼睛。
「你是袁幕,汝南袁氏大公子,自幼入宮伴讀,官居禦史中丞,不是城西那個連戲臺都上不了的伶人!」
陳綃和我對視,眼神懵懂。
「汝甚麼我聽不懂,這人的身份這麼好用?」
「好用。你以為誰殺了盧準的兒子,都只用被他踢一腳嗎?」
為了安撫好他,我提起一樁趣事。
「今日他們所說的東陽王,是盧太後最為寵溺的幼子,連當今陛下都少有厲色。但他曾在宮裡出言調戲女客,被你一腳踹進了溝渠裡。」
陳綃逐漸冷靜下來,眼神飄忽,似在沉思。
「這袁幕的身份,真的如此厲害?」
9
我們被接到了靜思殿。
陳綃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抬腳走了進去。
我緊隨其後,掐緊了手心。
我沒完全和陳綃說實話。
袁幕少有才名,十歲入宮伴讀,就和魏煢相識了,她未必會認不出來。
但到了這個時候,怎麼都要把陳綃趕鴨子上架……
靜思殿的長廊包圍宮殿,廊柱漆色斑駁,欄桿往外傾斜伸出,供人坐靠休憩。
往欄下看去,是道蜿蜒細渠。
水幾乎死了,只剩枯枝落葉,毫無景色可言。
但在我的記憶中,這裡曾種滿了荷花。
淺紅出深綠,風動浮明暗。
「這種欄桿名為美人靠,據傳是吳王夫差為美人西施所造……」
東陽王魏弗還沒和我說完,被人從身後踢了一腳。
十一歲的魏弗,身材壯實,往前摔到了欄桿上,欄桿應聲而斷,又翻進了水溝裡。
我急得往下看去。
魏弗半個身子都是淤泥,氣得聲音都要喊破了。
「是誰!敢暗算本王,我要殺了他!」
身後嚮起一道清澈的聲音。
「是我。」
我下意識轉過身,正巧那人要上前,不經意靠得很近,彼此對視,均是一愣。
魏弗瞧見了人影,咬牙切齒道:「袁幕,我跟旁人說兩句話,礙著你甚麼事?你謀害本王,我要母後治你的罪。」
袁幕雙手撐在欄桿,探出頭往下看,唇邊扯出戲謔的笑意。
「就你,自比吳王夫差?我看你還是該學學越王勾踐,臥薪嘗膽。」
魏弗折下大朵的荷葉,就要往上拋來砸袁幕。
但他扔得不準,丟向了我。
我正要抬手去擋——
碧色荷葉陡然停住,顫顫巍巍地落下,露出少年俊逸眉眼。
那是袁幕第一次見到我。
十三歲的魏煢帶著兩名宮女,匆匆跑了過來。
「怎麼了?快把他拉起來。」
魏弗被宮女從溝裡拉起來,氣呼呼地走遠了。
魏煢望著那背影,不得不嘆氣:「讓母後知道,又要說我了。」
「阿煢。」我出聲喚她。
魏煢回過神來,拉住我的手。
「晁二姐姐,你是來給晁家哥哥送東西嗎?」
「是。」
原本皇宮內同窗讀書的,是皇帝、長公主、東陽王和袁幕。那年皇帝不日將親政,魏煢即將及笄,快要只剩東陽王和袁幕了。
太後又為東陽王招了幾位子弟進宮伴讀。
兄長晁懷瑾就在其中。
魏煢想了想:「你將物件給我吧,我替你轉交給他。」
對面站著的袁幕,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了咳:「晁懷瑾嗎?我與他是鄰座,我幫你帶過去好了。」
魏煢疑惑道:「你?你換座……」
袁幕打斷了她,目光徑直投向我:「東西呢?」
我手忙腳亂地把提盒交給他。
袁幕接過時,微微抬眸,看了看我:「晁……」
「晁懷瑾。」
我怕他不記得。
「不是。」他提著盒子,欲言又止,「你……」
魏煢看了半天,扯了扯唇:「她叫晁如玉。」
袁幕尷尬地低頭笑了。
我臉上莫名發燙,蔓延到心裡。
當時年少,如今想起來,恍如隔世。
踏過門檻,思緒回攏。
魏煢正坐在桌邊,桌上擺滿了飯菜。
這是要用膳?
我望了望天色,晚膳的時辰尚早。
陳綃入了座,拿起筷子,發現全是素菜。
「國喪期間,不進葷腥。袁大人剛出刑獄,也只能先委屈下了。」
魏煢的語氣充滿歉疚。
陳綃看著這精致菜餚,咽了咽口水:「無妨……」
他正要動筷,我按住了他,往前為他布菜。
「袁大人本就少食葷腥,這樣正好。」
啪嗒。
陳綃掉了筷子。
長公主在懷疑他。
魏煢卻似毫無此意。
「我還以為吃了一個月牢飯,他這挑食的毛病能改了呢。」
陳綃勉強笑笑,也沒了胃口,生怕說錯話送命。
魏煢看了看我,似乎很有談興。
「等到東陽王回來,到時候我們四個可以聚聚。我還記得,那年也是在我宮中,也是我們四個……袁大人還記得,當年的事嗎?」
陳綃一時僵住了,只用膝蓋撞我的腿。
我暗中抬起腳來,踢了他一腳。
陳綃身形微微晃動,差點摔下了桌。
「記得!當然記得,我還踢了東陽王一腳!」
魏煢聽到這句話,垂下了眼。
「用膳吧。」
這算是打消了她的疑心。
接下來全程食不語。
用過膳後,魏煢要留陳綃議事,但陳綃讀不懂她的眼色。
她不得不直說:「袁大人,闊別多日,就沒有甚麼話要和本宮說嗎?」
這問題沒甚麼好提示的,只要回答有就是了。
但陳綃被問住了。
我不知道他腦子裡具體是甚麼東西在運轉。
只聽他遲疑地開了口。
「節哀?」
完了。
魏煢眼眸微眯:「你說甚麼?」
10
「你就這麼喜歡讓人節哀?」
回府的馬車上,我和陳綃面對面。
「我從小家裡窮,沒讀過兩天書,就看過幾折戲本子,哪有你們那麼多文縐縐的詞啊?」
陳綃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抓著腦袋,正在發狂。
「而且參加白事,不說節哀說甚麼?恭喜?還是同喜?」
我往後挪動了些,省得他碰觸到我。
「那你可有註意到今日刑獄高主官說話時,長公主的臉色嗎?他句句不離感恩太後,長公主不動聲色,但周文書才說了一句話,長公主就把他拖下去打了,而高主官再也不說話了。」
「你是說,周文書挨的打,是打高主官的臉?長公主和太後關系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很差。」
若是袁幕真殺了人,他為高等官員,應入詔獄,而非刑獄。
但涉嫌殺害駙馬的袁幕,落入了太後插手的刑獄,又未曾受到半分優待,就說明太後並不是站在長公主那邊的。
高主官和周文書應當都知道這事兒。
只是太後的臨終親赦,把他們給搞得措手不及了。
「母女關系能有多差?更何況母親已經死了,身死恨消。」
我搖頭:「她不是太後的親女兒。」
這事在宮裡不是祕密。
魏煢是盧太後從低位嬪妃抱養的女兒。
陳綃後知後覺:「所以,袁幕是知道她和太後關系很差,絕不會讓她節哀的?怪不得,說完這句話,她就說無事要與我商議了。」
陳綃猛地抬頭:「她懷疑我了!怎麼辦?」
魏煢當然起了疑心。
她並沒有當場將陳綃如何,應該是在找袁幕的下落。
「她只是懷疑你,沒找到袁幕,就不會動你。等到袁幕回來了,你也就功成身退了,不用太擔心。」
也不知郭牢頭和蘇大夫把袁幕放到哪裡去了。
陳綃忽然問道:「那要是找不到袁幕呢?」
這話在我聽來極為刺耳。
我立刻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他。
「你可別胡思亂想。要是袁幕死了,那你也死定了。」
陳綃大笑著來掩飾尷尬,順帶擺了擺手。
「晁姑娘,我不過就是隨便問問,你至於警告我嗎?」
我上下打量著他,幾乎要把他看穿了。
「能聽得懂警告,就不是很隨便。」
陳綃不吭聲了。
馬車停在了袁府門口。
陳綃下了車,發出由衷的感慨。
「我家地段真好啊。這門,這牆,這獅子……」
四五名小廝跑過來迎他。
「大公子回來了!」
陳綃更是激動無比,像是入了戲,仿佛自己就是袁幕。
「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我頗為無語。
他邁大步子,往大門裡走,意氣風發。走了四五步,發現我沒跟過去,回頭望向我,語氣帶著錯愕。
「晁姑娘,你不進來坐會兒嗎?」
我站在不遠處,笑著對他擺手。
「不了。」
陳綃一愣,不再得意了,甚至有些躊躇,轉身跑了回來。
「你不陪我進去,我被發現了,怎麼辦?」
「不必憂心,袁幕治下極嚴,沒人敢質疑你的命令。我還有事,不能陪你了。」
陳綃一聽這話,站遠了半步,臉色略顯難堪。
「甚麼叫你不能陪我了?我們是同夥,知不知道?」
「行吧,同夥。」
我不想浪費時間,轉身就走。
陳綃在後面喊我:「明天甚麼時候來?」
「我會來找你。」
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該去見真袁幕了。
11
我回到家時,郭牢頭和蘇大夫也在。
之前在死牢分別時,我將鑰匙給了他們。
袁幕正安靜地躺在我的牀上。
「三天以後,他就醒了。」蘇大夫強調道。
我去探他的鼻息,仍舊沒有呼吸。
再探頸脈,雖無脈搏,但觸感溫熱。
確實是假死。
「那他醒來之前,會有甚麼徵兆嗎?」
我可不想被打個措手不及。
「這假死藥的效力,就像麻沸散,慢慢消散,時間越久,越容易醒。徵兆的話,和人睡醒沒甚麼區別,具體甚麼時候,也很難說了。」
郭牢頭一聽這話,圍了過來。
「那我以前聽說,有人喝了麻沸散,中途還會提前醒。他會不會早醒?」
我和郭牢頭同步看向蘇大夫。
蘇瀲愣了愣,結結巴巴道:「那……那也是有可能的。」
「那他醒了,我不在家,怎麼辦?」
他要是跑了出去,那可就出事了。
同一時間,出現兩個袁幕,魏煢會立刻殺了那個假的!
郭牢頭拿出了麻繩。
「只能如此了。」
天色已晚,郭牢頭和蘇大夫回去了。
屋裡就剩下袁幕和我。
我坐到了牀邊,舉起燭火,凝視著袁幕的臉龐。
是你和魏煢,殺了盧承明嗎?
為甚麼要殺他?是他看到了甚麼?還是聽到了甚麼?
買兇要我殺你的人,是不是就是盧家的人?
看得太久了,蠟燭不自覺傾斜,落下一滴蠟油。
眼看就要落到袁幕身上,我心一慌,直接用手撈住了。
滾燙的蠟油滴落在掌心,疼得我輕輕吸氣。
我看了眼袁幕,暗罵自己一句,有甚麼好看的?
不看了。
我為捆綁著的袁幕蓋上被子,在他眼皮上各放了片樹葉,才抱起一牀鋪蓋,去地上躺了一夜。
翌日,我醒來時,袁幕還躺著,樹葉也在原處。
我放下心,正想去袁府,院門卻被敲嚮了。
抽開門閂一看,是神採飛揚的陳綃。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陳綃笑著提起手裡的糕點。
那條提線被他擰過幾圈,連帶著油紙包團團轉。
「袁府的那幫人可聽我的話了,也真就厲害了。我隨便一問你住在哪裡,他們都不用出去打聽,就告訴我了。」
我一聽這話,不禁有些出神。
「拿著啊!發甚麼獃?這可是最貴最貴的沁雪閣,我專門去給你買的!」
陳綃看我在發獃,把糕點塞到我懷裡了,燙得我差點想扔了。
但轉念想到,他之所以如此高興,應當是從前窮困慣了,沒買過這麼貴的吃食。
今日特地帶給我,不是對我好,更多是炫燿。
我若不當回事扔了,他必定尷尬難堪。
「那謝謝你了。」
陳綃已經搬了張竹椅,在院子裡坐了下來。
「宮裡每個人心眼都很多,都不是好人!也就皇帝還行,讓我能在袁府躲個閑!」
原來是皇帝免了他今日上午進宮,但下午誦讀祭文,還是要去跪聽的。
「除了長公主,還有誰心眼多?」
陳綃嘴裡吃著糕點,指了指發冠。
「那些宮女也看不起人。我昨晚沐浴時,發現我頭上有個白紙條,一天了也沒人告訴我。」
「你誤會了,這是宮裡戴孝的規矩。女子簪白花,男子點白飾。」
我見他今日果然沒有,去房內剪了半寸紙條,又給他用發簪別住。
「國喪禮儀繁瑣,你要多學多看。」
「我可看不了書……」
陳綃還沒說完,忽有淩空刺破風聲,一支利箭朝他襲來。
「小心。」
我被猛地往前推去,伏倒在石桌上,糕點撒落滿地。那箭堪堪從肩頭擦過,劃破衣裳,釘進了地裡。
牆頭黑影閃過。
我拔起地上的箭,是打獵用的尋常木箭,瞧不出任何名堂。
再去看陳綃。
他剛才推我去擋箭,自己連滾帶爬到了屋簷下,此刻正緊貼著裡屋的外牆,恨不能鑽進牆縫裡。
「我,我不是有意的。有人要殺我……誰要殺我?」
他瞪著眼睛望向我,聲音顫抖,明顯是嚇壞了。
「沒事。你我是金錢交易,沒有要你送命的道理。你要出了事,我才過意不去。」
我折斷了箭,往柴堆扔去。
「放的是冷箭,不會再來了,你不用怕。」
陳綃連連點頭,沿著牆壁蹲到了地上,驚魂未定。
我進屋去換衣裳。
到了裡屋的牀邊,我扯下肩膀的衣衫,露出劃破的傷口。
木箭是很普通,但射箭者腕力驚人。
三層衣衫全劃破了,連肩上也擦出傷口。
我只好將衣服全換了,簡單處理傷口,就準備出去了。
卻感覺哪裡不對勁,又退了回來。
袁幕眼皮上的樹葉沒了。
一片落在了被子上,一片落到了耳後。
明明早上還在,這是甚麼時候沒了的?
我怔愣了一會兒,回頭望向換下的衣裙,迅速轉頭盯著他。
心頭生起惱意,臉頰微微發熱。
「袁幕,你醒了?」
我坐到牀邊,輕聲喚他。
沒有任何反應。
「我知道你醒了,別裝了。聖人雲,非禮勿視。你看到我換衣服,怎麼能不出言提醒呢?」
我拍了拍他的臉,還是毫無反應。
又探鼻息,並無呼吸。
我將手伸到被子下,被窩倒是熱乎乎的,摸到了他的腰,用足了力氣一擰!
還是沒有任何異常。
我做了這麼多年的斷頭飯廚娘,單手可是能掐死一只雞的。
我將手拿了出來,心情略微失落。
一陣風吹進來,將葉子吹得翻身。
我往牀頭的方向看去,窗戶開了一道縫。是陳綃剛才驚慌失措,拍打窗戶碰開了。
我嘆了一口氣,替袁幕掖好被子。
「冤枉你了,正人君子。」
出門一看,陳綃溜進了灶房,在灶臺邊轉悠個不停。
「你這鍋裡在煮甚麼?好香啊。」
他掀開鍋蓋,看到井字型筷子架著盤子,上面放了一盤整雞。
「不是說國喪不進葷腥?你這裡居然有燉全雞!」
我奪過他手裡的鍋蓋,蓋了回去。
「這不是給人吃的。」
陳綃嘀咕:「不給人吃給狗吃?你這院裡也沒養狗啊。」
「給死人吃的。」我隨口說道。
他連忙退後了兩步。
「吃了會死?那我們還是出去吃吧。」
我頗為無奈地看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出來。
「想甚麼呢?祭品啊,上供你不懂嗎?」
他這才恍然大悟。
「你還在家祭祀太後?」他想到哪就說哪,隨心所欲,「那你比那個甚麼親兒子東陽王還要孝順。」
我轉身去帶上院門,手指扣上門環,驀地停住了。
「不,是祭我父兄。」
陳綃難得沉默了。
半晌後,他才看我,猶豫道:「我曾聽過一對晁姓父子……」
「是。」
我靜靜地望著他。
當年腰斬的晁家父子,就是我的父兄。
陳綃沉默半晌:「那你節哀。」
我望了眼袁幕的方向,用力扣緊院門,又上好了鎖。
「何哀可節?你看我,像是沉浸悲傷的人嗎?」
12
到了下午,我隨陳綃進宮。
高僧閉目,輕敲木魚。
帝王立於高處,身著龍紋玄衣,低聲誦讀祭文,神情哀而不傷。
從皇帝身邊開始,一排又一排,由親及疏,往後擴散開來,烏泱泱地跪滿了人。
陳綃跪了兩個時辰,已是頭暈眼花。
中途出來休息,都是內監攙扶著的。
「這也太苦了。我懷疑那個甚麼東陽王,是不想回來吃苦。」
「哦,怎麼說?」
他抓起茶水往嘴裡灌。
「我剛才偷聽到,東陽王還沒回信呢。要是趕不上頭七,就是皇家笑話了。」
陳綃解了口渴,放下杯子。
我隨手替他合好茶盞。
「少打聽,那都和你沒關系了。過了明天,你就拿錢走人。」
陳綃擦拭嘴角的動作僵住。
過了半晌,他壓下眉頭,盯著我,低聲道:「那天我看見了。」
這毫無來由的一句話,讓我蹙緊眉頭,身體也繃緊了。
「你看見甚麼了?」
陳綃環顧左右,抬頭看我,聲音壓得很低。
「我那天在牢裡換好衣服出去時,看見你們把一具屍體架了出去。」
他蘸著茶水在桌面畫了個圈。
「……是不是已經死了?」
我聽明白了,他有別的想法,用衣袖擦去水漬。
「你直說好了。」
陳綃目光熱切地盯著我,一字一句道:「我想徹底成為他,你幫我。」
他再也不想回去做落魄的陳綃了。
陳綃為了說服我,列舉了不少他取代袁幕的好處。
「雖然我不知道你後面有甚麼辦法,但你看我,你有我的把柄,我永遠聽你的話,永遠幫你……」
他看了一眼我,輕聲咳了咳。
「我都打聽過了,這袁幕還沒成親,你要是喜歡他,我也可以娶你。」
「你還要娶我?」
我著實是驚訝,怎麼還連吃帶拿上了?
最後忍不住笑意,用手捂住了嘴。
「我還真是受寵若驚。行,你比袁幕有義氣。」
陳綃低下了頭,不敢再看我,語氣也正經不少。
「晁姑娘,你人還可以,也不會瞧不起人,挺好的。」
陳綃能起這種心思,合乎人性,我也不意外。
但他能坦誠地告訴我,就說明他即使是個壞人,也是壞人中最為樸實無華的那一類了。
「你不怕成為袁幕,會有人殺你了?就像今日這般。」
我這兩天還要用得上陳綃,沒必要和他撕破臉。
等到袁幕明日醒來,他就知難而退了。
陳綃想了想,抿緊嘴唇。
「我怕,但我總有一天會不怕的。」
我雙手撐起下巴,笑眯眯地看他。
「好啊。你娶我的事從長計議,你為甚麼說我喜歡袁幕?」
陳綃譏諷地扯了扯唇。
「看出來的唄。我看這個可準了,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不想說這個了,立刻站起身來,要去前殿繼續跪聽。
但走出了門,沒兩步,兩名女官和兩名侍衞從對面走來,直接攔住了他。
「長公主有急事,請袁大人相商。」
陳綃還在愣神,就被帶走了。
我正要快步跟上去,卻被女官攔住。
「長公主說,請晁姑娘原地等候。我們會送袁大人回來的。」
這一出來得太突然。
我不知道魏煢找陳綃會有甚麼事,但我又哪裡也不能去。
那名女官在原地看守了我一個多時辰,直到陳綃又被好端端地送了回來,才行禮退下去了。
「長公主找你說甚麼了?」我將他拉到角落裡。
陳綃卻不說話,低下了頭,輕垂眼眸,盯著我扯住他衣袖的手。
他略略抬眼,看了看我,輕輕抬起手——
我以為他要做甚麼。
結果他只是將那點衣料,一點點從我指尖抽了回去。
我手裡一時空了,對上他的眼睛,怔愣道:「你說話啊,啞巴了?她給你毒啞了?」
手伸到他臉前,用力地揮了揮。
陳綃正盯著我看,突然就忍不住笑了。
「可是你這個,是試瞎子的啊。」
我沉默半晌:「……沒啞就行。」
陳綃又不理我了,信步往前走去。
「你還要去前殿嗎?」
既然長公主沒拿他怎麼樣,那他太久沒去前殿露面,恐怕也不太好。
陳綃走到長廊之下,仰頭看起天色。
「這個時辰,陛下誦經也差不多快停,不用趕去陪跪了,我們回去吧。」
我跟過去,抬頭看天。
正是暮色四合,天色介於青藍之間,顏色淡淡,似有若無。
在這大片寂寥的青藍色裡,接近夕陽的邊界處,卻有像是層層曡曡,泛著金光的裂痕。
我不禁心馳神往。
「你還會看天色?這是甚麼時辰?」
身旁傳來不鹹不淡的聲音。
「早退的時辰。」
「……」
我轉頭,人都走遠了。
宮門外,我和陳綃上了馬車。
「長公主和你說甚麼了?她是發現你了,還是真有甚麼急事?」
他正低頭進來,坐到我對面。
「她和我說起你和袁幕的事,似乎是有意在試探我。」
我微微沉思,明白了過來。
或許是魏煢還在懷疑陳綃,才將他叫去單獨試探身份,卻不讓我跟過去,以防作弊。
「那她問你甚麼事了?」
「她問我,我和你從前積怨頗深,你怎麼會跟在我身邊?」
「那你怎麼說的?」
陳綃愣了,反而失笑。
「我不知道啊。我只好說,我也不知道。」
我皺眉,往前盯著他,失望地嘆氣。
「你可以說,因為我喜歡袁幕啊。這你不是知道的嗎?」
陳綃一時怔住了,微微睜大了眼。
「有這事嗎?」
13
他對上我視線,像是想起來了,握拳咳了咳,往旁邊避開眼。
「對,我是知道,但我也不好往外說,對姑娘家也不好。」
他發冠上的白紙條似乎變了。
我起身坐到了他旁邊,在他困惑的目光中,將那紙條取了下來,放在指尖輕捻。
這是宮廷喪儀集中採買的麻紙,不是我家裡隨手剪的那個。
他從我手裡輕輕拿走。
「我到長公主殿中時,她說你給我的那份材質不對,就讓宮女給我換了。」
陳綃攤開另一只手的掌心,正是我之前剪的小紙條。
「但你的這份,我也沒有扔掉。」
我正要去拿。
他卻似沒註意到,已經揣進懷裡了。
我問他:「那長公主沒再和你說別的?」
我實在是想不通,魏煢的人來勢洶洶將他帶走,卻只是問話試探,未免高舉輕放了。
「她語焉不詳地說了許多往事,我隨便敷衍應付過去了。」
陳綃話鋒一轉,將問題拋回我。
「不過明日就是你我約定的第三日,那袁幕的屍體,你作何打算?」
袁幕的「屍體」?
陳綃之前是說他撞見過郭牢頭和蘇大夫架出去了屍體。
袁幕明日就醒的事,絕不能告訴他。他本就起了貪欲,難保不會一時生出歹意,去趁機傷害昏迷的袁幕。
「躲過這陣子的風頭,拉到亂葬崗去燒了。」
陳綃聽到這話,臉色微滯,眸光黯淡,轉頭往前方看去。
只聽傳來輕輕的一聲:「嗯,很好。」
他何時如此沉穩了?倒叫我看不明白。
車夫長「籲」一聲,馬車突兀地停在大道上。車廂牆壁發出摩擦聲,似乎是撞上了甚麼東西。
陳綃撩起車窗簾子,我也順著看過去。
沒想到這麼近。
約莫一尺的距離都不到,是從對面過來並行的馬車,甚至能互相看到車裡。
對面車簾被猛地拉起,露出刻板的國字臉來。
那人年近五十,但精神矍鑠,眼睛直直望向陳綃,眼裡充滿了仇視。
陳綃笑著和他打招呼。
「盧大人,夜裡還要進宮守靈,真是辛苦了。」
盧準一手抓著窗沿,一手伸出來,指著陳綃。
「喪子之仇,不共戴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魏煢在搞鬼,太後娘娘怎麼會臨終特赦你呢?」
陳綃往後避開,彎了彎唇:「那要勞煩您去問太後了。我身在刑獄,如何知曉?」
盧準氣得快要把頭都伸進來。
「別讓我找到你們的把柄!」
他這一伸頭,就看到了我,頓時怒火大起。
「袁幕!這可是國喪期間,你馬車裡還帶個美人,當街招搖過市,行歡作樂,簡直是目無法度!」
陳綃抓著車簾,側過臉端詳起我,輕輕挑眉。
「美人?聽到沒有?你怎麼不躲著點呢?還在這看?」
我愣了愣:「哦。」
在旁看戲確實不好,就退到了車廂最裡側。
陳綃放下了車簾。
盧準卻被他的挑釁激得更怒了。
「袁幕,你給我等著。我今夜進宮就要彈劾你,國喪期間,當街狎妓,不顧勸阻……」
陳綃猛地咳嗽起來。
「甚麼?!當街狎妓?」
這到底是在罵誰呢?
我把陳綃拽到旁邊,猛地拉開車簾,和盧準面對面,嚇了他一跳。
「盧大人,我可不是甚麼妓子。您好好看看,不記得我了嗎?」
盧準困惑道:「你是……」
我牢牢盯著他的臉,不放過任何變化。
「我是——前禦史大夫晁期之女,晁如玉。您忘了嗎?」
你忘了嗎?
七年前,牢獄陰暗。
我踡坐在角落裡,不知被關了幾日,神思恍惚。
只見幾道人影交談著經過。
我將手伸了出去,扯住為首那人的衣袍,輕聲懇求道:
「盧大人,我是禦史大夫晁期之女,晁如玉。我在被流放的路上,被人擄了過來……」
那人俯下身,仔細地瞧了瞧我。
身旁有人和他耳語。
他咧嘴一笑,扯過衣角,就走了。
此時,盧準微微眯眼,打量起我,眸光一閃而過。
「是你。」
12
一只手從我肩膀後繞過來,撐在了車窗的側邊,手指輕輕敲打邊沿。
「是啊,看來都是熟人,盧大人就沒必要寫參折了,好好養老。」
戲謔的聲音自身後嚮起。
車簾剛落下,我轉回頭去。
陳綃還未收回手,往前傾著身子,差點和我鼻尖相撞。
「你……」他見我盯著他不放,往後慢慢退去,「幹甚麼?」
我看了看他,沒說甚麼,坐遠了半步。
差點以為真是袁幕了。
我們的馬車和盧準的馬車槓起來了。
我們的馬車是占著正道行駛的,是盧家的馬車快步沖過來,竟硬生生擠了進來,車身劃出三寸多的裂痕。
盧準絕不退讓。
他是皇帝的舅舅。
陳綃淡淡吩咐道:「那就我們讓。盧大人忙的事要緊,畢竟死者為大……」他看了眼盧準,「大。」
盧家的馬車駛離前,他氣得將頭伸出窗口,將車身捶得作嚮。
但還是被拉走了。
馬車再停下來,不是袁府,是我的院子。
我吃了一驚,看向陳綃。
「你學會體貼了,今天沒再讓我走回來。」
他不以為意地笑笑,拉起門簾,作出「請」的手勢。
「下去吧。」
我跳下了車。
「對了,你明天別給我帶糕點了。」
車裡的人把頭探出來:「為甚麼?你不喜歡?」
「不是。」我搖頭,「你別總花袁幕的錢。」
陳綃一愣,輕輕抿唇,退了回去。
「好。」他小聲地說了一句,「你清高。」
窮人乍富,大手大腳,我能理解,但不能慣著。這點小抱怨,我就當沒聽見。
回家後,我閂好了門,進屋去看袁幕。
下午進宮前,我將被子蓋過了他的頭。
此時牀鋪毫無變化,看來袁幕還沒有醒。
我掀開被子,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如遭雷擊。
本該是袁幕的位置,躺著個陌生的男人。
他穿著夜行衣,蒙住半張臉,閉著眼睛,脖頸處被劍刃劃開。鮮血正往下緩緩流淌,將他身下的牀單浸染成了黑色。
袁幕不見了。
我望著這具無名屍體,滿腦子只有一件事,袁幕不見了!
我回過神來,跑了出去。
陳綃的馬車慢悠悠地往前,還沒走出多遠。
「等等!」
陳綃跟我回來了。
我把被子全部揭開,除了屍體,還有麻繩,一把刀。
麻繩的切口很整齊,和他的喉嚨一樣,是被這把刀割斷的。
我拉起了黑衣人的手。
虎口和指節,都有又厚又粗的繭,就連拇指和食指的指腹都十分粗糲。
我低頭去扒他的腰帶,被陳綃按住了手。
「你要做甚麼?」
我對他使個眼色:「你看他手上的繭。射箭的人,常年在腰上佩戴箭袋,腰帶都是特制的。」
陳綃就將那人的腰帶抽了出來。
「是射箭之人。」
「十有八九就是中午放冷箭的人。」
此人和買兇讓我給袁幕下毒的人,應該是同一個來路。
我四處看了一圈,但是袁幕去哪了呢?
腦子裡無比混亂,心裡越來越發慌,視線發虛。
「你沒事吧?」
陳綃見我不對勁,伸手想要扶我,快觸碰到我時,又懸停在半空中。
我轉過頭,直愣愣地看他:「袁幕不見了……他本來在這裡。」
他緘默不言。
我將目光投向門外,深吸了一口氣。
「要是他逃走了,而且還活著的話,出門就會知道大赦了,肯定會回袁府。」
為驗證想法,我去了袁府。
「請問你們家大公子,今日可有回來過嗎?」
門房道:「沒有。」
他正要關上大門,不經意看向我身後,眼睛驟然都亮了。
「公子回來了。」
我轉身去看——
一身白衣的陳綃,靜靜地站在不遠處,身姿綽約。
他輕倚著馬車門邊,雙手抱在胸前,微微眯起眼睛,唇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我像是從沒認識過陳綃似的,覺得他是如此的陌生,又帶著極其詭異的熟悉。
他越來越刻意去糢仿袁幕了。
突然有了一個念頭。
會不會是我先入為主,將陳綃想得太沒心機了?
他在宮裡和我說想要取代袁幕,結果袁幕就莫名失蹤了。
我想到了被他撞開那道縫隙的窗戶,也許他那時候看見了袁幕……
也許趁著我跟他進宮,他讓人來殺了袁幕,或是把他以為的屍體轉移了,卻不想碰到了黑衣人也來殺袁幕……
我不得不把視線聚焦在陳綃身上。
假設袁幕還自由地活著,他就會回府。
可是卻沒有。
假設袁幕被別人殺了,那必然要把屍體曝光,讓別人都知道袁幕這個人死了,這樣贗品陳綃也活不了,才能達到除去袁幕的目的。
如今這樣的局面,唯一受益者就是陳綃。
「你暫住府中吧。」陳綃已經走過來了。
我警惕地看他:「為甚麼?」
他身子前傾,靠到我耳側,聲音很輕聲道:
「你家裡有一具屍體啊,你還能睡得著啊?」
13
誰說我睡不著?
我昨天睡得可好了。
我抬起頭:「好啊。」
陳綃看了我一眼,輕甩衣袖,信步踏進了府門。
我跟了上去。
袁幕的生死下落,和他脫不了幹系,暫且和他虛與委蛇,就近監視著他,以防他用袁幕的身份,和旁人勾結起來。
時隔七年,再進袁府。
庭院幽深靜謐,山水錯落有致,一步一景,別有洞天。
僕從灑掃,個個守禮。
只是我從外院進到內院,沿途走了一路,卻沒遇到半個女侍。
為我帶路的管家周伯主動解釋道:「自從老爺夫人們搬離京城,府裡伺候的奴僕冗餘。大公子又專註在外,無人操持內宅,怕人閑久了生是非,便將女侍都打發走了。」
我不以為然道:「大公子就沒有個貼心服侍的人?扶持起來,幫他打理。」
周伯停下腳,對著我,連忙搖頭:「晁姑娘,這絕對沒有啊。您可以全府上下去打聽看看,我家公子的後院幹淨得一塵不染,身邊沒有過任何女人!」
我倒覺得尷尬了。
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但未免過於挑明了。
難道我剛才說的話,讓他誤會我打探袁幕的私生活?
我趕緊開了個玩笑找補:「也是,袁公子玉樹臨風,沒有主母安定後宅,說不準府裡侍女們要為他爭得打破頭了呢。」
我正低頭,笑出了聲,卻發現周伯沒有笑,只往側前方看去。
陳綃就站在不遠處,靜靜地註視著我。
「好笑嗎?」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了。
不知道他在生甚麼氣。
我跟著管家到了處雅致院落,房屋開闊,流水潺潺,不似尋常客居。
從前與袁幕議親,我來過袁府不少次,卻沒到過此處。
「這是……」
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似乎在迎合某人。
「這是從前為了新夫人,」周伯看向我,笑了笑,「當然也就是您,專門修繕的院子,空置多年。大公子說放著也可惜,就改成客居了。」
這裡除去裝修華麗的主屋和暖閣,還打通其他房屋,再隔成精巧互通的小間,依次為書房,畫閣,香室,繡房。應著春、夏、秋、冬四季的景兒,連窗稜花樣也改成桃、蓮、菊、梅……無一處不用心。
可以想象,當年做這一切的人,是包含著如何熱切的期待?
袁幕,你還活著嗎?
周伯走了。
我倒頭躺在了牀上,望著牀頂的帷幔,胸腔充滿酸澀,視線逐漸糢糊。
我覺得累極了,就睡了過去。
我夢見了兄長晁懷瑾。
我和他在下棋。
「今日發生了件怪事。那袁幕不坐首位,坐到了我旁邊來。就連東陽王故意刁難我,他也替我擋了回去。」
晁懷瑾雙指夾著黑子,落到我面前的位置。
「可我與他並無交情。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我捏緊了白子,舉棋不定。
「我今日進宮,與他有一面之緣。」
兄長抬眸看我,聲音淡淡:「這我知道。從前你都是托魏煢轉交給我,今日卻是袁幕帶給我的。你說說,我不知道的?」
「他問了我的名字。」
兄長語氣了然:「我就知道,回回都是你招來的,無事獻殷勤。你這次打算怎麼回絕呢?」
我想了想,抬手往前,落下一子。
棋盤的局勢瞬間就變了。
兄長眉頭緊鎖,剛要再下。我按住他的手腕,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哥哥,你說,我配得上他嗎?」
晁懷瑾怔住了:「你……」
我用指尖不停地點著棋盤上的白子。
「他家世超然,人品貴重,又受太後寵愛,聽說要將長公主魏煢許配給他呢。我在外是有些名聲,但正經議起親來,未必攀得上他的門第。」
「胡說八道!你只問你自己,你覺得你配得上嗎?」
我抬起頭來,錯愕地看向他。
「你覺得你配得上嗎?」
這道聲音從四面嚮起,環繞著我,久久不散。
晁懷瑾的臉正在慢慢在變化,眼底笑意漸漸消失,唇角慢慢扯直,面容迅速灰敗下去。
「哥哥……袁幕……袁幕……」
我從噩夢裡驚醒,冷汗涔涔。
睜開眼,面前的人是陳綃,要觸碰我的臉。
我心裡一驚,扯著被子坐起來,抬手過去,打了一耳光。
「無恥!」
陳綃連頭都沒偏,接下了這一巴掌。
他臉上是清晰的指痕,微微泛紅。
那雙眸子註視著我不放,瞳孔漆黑,情緒複雜。
「你來做甚麼?」我對他充滿提防。
「我聽到你在喊……」
他將帕子放在牀沿,站了起來。
「對不起。」
等我定下心神時,他人已經走了。
我在袁府住了幾日,跟著陳綃出入宮廷。
他學得很快,應對各色人物,越來越得心應手。
我站在太華寺不知名的角落裡,望著陳綃和官員談笑風生,心裡疑雲密布。
陳綃太正常了,正常得反常。
就連魏煢也時不時召見他,似乎徹底放下了戒心。
反而趁著陳綃不在時,她把好奇心投向了我。
「當年袁幕悔婚,晁姐姐不恨他嗎?竟然還和他往來。」
我知道只要回來就要面對這個問題。
「殿下,七年過去,我已經放下了。當年的情形,他那樣做,無可指摘。只是當時年輕,一時怨恨,早就消散了。」
魏煢似笑非笑地看向我。
「當年的晁二名滿京城,追求者如過江之鯽,千挑萬選看中了袁帷之,卻被臨危拋棄,真的不恨了嗎?沒有想要報複他?」
她這是懷疑,我留在袁幕身邊,是另有目的?
她步步緊逼:「沒有想過要殺他?」
我步步後退。
「殿下,今天的晁如玉只是個市井廚娘,往牢中送了七年的斷頭飯,見過太多死亡,心境也大不如常,能夠和袁大人低穀重逢,再續前緣,已經是上天垂憐了。」
沒料到往後撞到了一個人。
陳綃扯過我的手腕,將我護到身後。
「殿下。」聲音低沉。
魏煢一見到他,逼問的氣勢,即刻就洩了,只是盯著他,後退兩步,輕笑了出來。
「袁大人面上不顯,聽到這話,應該很開心吧?」
陳綃偏頭,沒有說話。
長公主這話說得可疑。
我忍不住往前半步,想要去看陳綃的臉,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腰。
他不自覺皺眉,輕「嘶」一聲,倒吸一口冷氣。
我疑惑地看過去。
陳綃的手剛要落到腰上,卻堪堪停住了,不自然地放到了身後。
魏煢當即有些吃驚,詭異地打量我們。
「你的腰……怎麼了?」
陳綃抿了抿唇:「沒事。」
「你受傷了?」我走近了兩步。
他站的遠離我了些,像是怕我再靠近。
「真沒事。我自己撞到了。」
殿外有兩名內監急沖沖進來了。
「長公主,出事了!」
魏煢臉色冷了下來,看了眼陳綃,就往殿外走去。
「出了何事?」
14
陳綃和魏煢被皇帝叫走了。
一去就是兩個時辰。
回來時,我才知道是東陽王出事了。
三個月前,東陽王在京城受過封賞,便帶人返回封地了。
皇帝這半個月派去的信使,沿著官道去追東陽王,都沒有追到蹤跡。信使交不了差,就直接快馬追到了封地酈川,發現東陽王也沒回到封地。
結果兩邊的官員將往來書信對上,發現東陽王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既沒往宮中送信,也沒與封地通消息,已經是下落不明了。
素來仁厚的皇帝,拖著病體,站在太後靈前,大發雷霆。
「東陽王一行人數約莫半百,怎麼會銷聲匿跡呢?若是他出了甚麼事,朕如何能讓仙去的太後安心?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把這地翻遍了也要把人找出來……」
天子一怒,近千人的禁衞軍,快馬奔出京城,沿途緊密搜尋東陽王魏弗。
長公主知道此事以後,也派出府兵去幫忙。
由於東陽王就藩多年,遠離京城,僅是立戰功受封才回來。
魏煢擔心府兵不認識,翻出往年宮裡做過的畫,讓他們比對畫像,認真尋找。
「一旦有可疑人物,立即帶到本宮面前。」
她將畫軸遞給府兵時,手心握得很緊。
畫軸埠的淩雲紋,我似乎在哪裡見過。
「殿下,我能看看嗎?」
魏煢讓人將畫給我。
我打開來看,筆觸精美,色調典雅,雖然沒有落款印章,但能看出是魏煢的手筆。
「殿下還為東陽王作過畫?」
東陽王自小性格頑劣,除了聽幾句陛下的話,連太後也常常管不住他,竟然能讓魏煢為他作畫。
魏煢看向這幅畫,陷入了回憶。
那年開春,風和日麗,在前朝與太後的拉鋸戰中,皇帝親政的日子定下來了。
那天是皇帝最後一次上學。
太傅頭一回沒有講習,而是讓大家互相抽簽作畫。
「須知人生少年時,是一生最為得意而不可追回的時候。而諸位出身顯赫,皇親貴胄,或為君,或為臣,能有此同窗之誼,實屬難得。今日我不再教各位學識,而是要記得年少情誼。」
殿外已經擺好長桌,呈圍繞的環狀。
太傅將一匣子竹簽放在正中的高凳上,眾人逐個上前抽簽。
魏煢抽中的人就是東陽王魏弗了。
她這麼一提,我也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那麼一日,我被長公主的侍女引到學堂外,看到裡面一群人都在作畫,不時去看對方,墨香四溢,氣氛歡快。
只有一人已經畫完了,坐在位置上,拿起湖筆,對著竹梢,憑空描了幾筆,似在出神。
我忍不住看他要做甚麼。
只見那人拿出箋紙,寥寥幾筆,勾出竹影婆娑,浮光掠金之景。
我一時看得久了,就有人註意到了我。
「懷瑾兄的妹妹八雅俱絕,坊間有名,不若請她過來賜教?」
「晁二姑娘?她來了嗎?」
兩三人都擱下筆,往外邊張望。
我放下東西,轉身就走。
只聽得那群人裡傳出一道倦怠的聲音:「這晁二是哪路的天仙啊?」
「晁二姐姐來了?你們如此唐突,她肯定走了。」魏煢的聲音溫柔可親,「你竟然沒見過她?她長得可比我好多了,不過膽子很小。」
「長公主玩笑了,舍妹略有薄名,姿色不過爾爾,怎麼能和金枝玉葉相提並論?」
是兄長晁懷瑾的聲音。
「不過爾爾,卻還略有薄名?」
「帷之,出言慎重。」
皇帝的聲音一出,都靜了下來。
我正從花叢過,回過頭去。
那人遠遠瞧見了我,但距離太遠,看不清彼此面容。
後來我和兄長打聽,這位出言不遜的人,就是袁幕。
……
長公主魏煢看我對著畫像出神。
「對了,你常在市井行走,有見過他嗎?」
「沒有,自從當年被放出刑獄,我就再沒見過許多人了。」
這許多人裡,就包括了我作為晁二時,認識的所有人,無一例外。
我將畫像還給府兵統領。
魏煢也沉默了。
陳綃打破了寂靜。
「天色晚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出門時方知道,殿外下雨了。
雨水沿著屋簷的琉璃瓦片汩汩而下,一滴滴往下筆直地砸落,打在碧綠的芭蕉葉上,不斷發出急促的鼓點聲。
我和陳綃站在簷下犯難。
兩名侍女抱著傘走過來。
魏煢使了個眼色,其中一位便退下了,只有一位將傘交到了陳綃手裡。
我忍不住看向魏煢,她轉身就進殿了。
陳綃撐起傘,低頭看我:「走吧。」
「可我剛看到還有……」
他淡淡道:「嗯,人家還有用。」
我還沒想通,已經被他虛攬著肩,邁下了臺階。
雨幕紛紛。
朱紅宮道上,未見行人。
陳綃與我並行。
他撐傘時,向我傾斜。
我想要去拿過傘柄,被他往旁邊避開了。
「怎麼了?」他蹙眉,盯著我。
「讓人看見袁幕袁大人為我撐傘,旁人不會覺得奇怪嗎?」
「那你要這麼說,他成日帶著你出入宮闈,就已經很奇怪了?」
「那不奇怪。誰人不知袁幕追逐我多年,雖說他臨危悔婚,但也是形勢所逼。他不能娶我,不代表他不心悅我。」
陳綃偏頭望著我,眉眼氤氳愁雲,眸中漸有水光。
「反觀今時今日,我身份卑微,還要拋頭露面討生活,正巧有個機會遇到了他。你同為男人,想一想,他身居高位,見色起意,想要將從前得不到的女人,強取豪奪……」
突然間,雨水落到我的臉上,打斷了我的思路。
不知何時,頭上的傘移走了。
陳綃頭也沒回:「你繼續奪。」
我抬起手遮雨,往前追上去,踩了一腳積水。
「脾氣越來越大了,真以為你是袁幕啊?」
他突然伸出手,將我拉到裡側。
「聖駕回避。」
紛雜雨幕中,遠遠地有兩列人,抬著金黃色的轎輦,正往這邊過來。
陳綃微微躬身,一手為我撐傘。
我立即跪下,埋低了頭。
宮道積水的水面,映出轎輦的影子,在我眼前慢慢移過。
就在快要過去時,突然停下了。
我咬緊了唇。
過了片刻,繼續走了。
一個小內監走了過來:「陛下將這傘賜給袁大人。」
陳綃接下傘,道了謝。
等到人都走了,我才站起來,望著遠去的聖駕,仍然心有餘悸。
陳綃將魏煢送的傘遞給我,自己撐開了皇帝的傘。
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
「你剛才和長公主說,你入過刑獄,那時候你害怕嗎?」
陳綃突然開了新的話題。
「你好奇這個?這一時半會說不完……」
他撐著傘,停下腳,望向長長的宮道,輕聲嘆息。
「這條路還很長,邊說邊走吧。」
15
這還要從東陽王的出身說起。
先帝晚年失德,寵愛美人,因太子自幼多病,動了改立念頭,遭到袁公為首的朝臣反對。
那時盧皇後年過四十,竟然有了身孕,高齡產下幼子。
先帝大喜,回心轉意。
盧皇後認為此子是修佛天賜,懇求先帝賜名,將佛字去掉了人旁,單名弗。
魏弗三歲便封東陽王,封地酈川,能養兵馬。
後來太子即位,盧太後上朝聽政,更為寵溺魏弗,以至於他成年後遲遲不就藩,在京城橫行無忌,是出了名的紈絝。
我父兄時任禦史臺,多次上書諫言,要求依照祖制,請魏弗就藩,但都因太後不舍幼子而作罷。
「宗室王成年就藩,是國家禮法。」
直到最後一次,他不再堅持就藩,卻大大惹怒了盧太後。
「禦史臺不再請東陽王就藩,請東陽王長留京城,絕不可出。」
盧太後坐在皇帝右側,臉上浮現出笑意。
但下一刻,禦使大夫晁期跪下,高高舉起手中的折子。
「東陽王徇私枉法,臣請誅。」
渾厚的聲音震徹大殿。
「臣監察京城刑獄,囚犯人滿為患,官差苦不堪言,臣走訪查問數月,竟有過半犯人是因得罪東陽王而入獄。罪名不據法典而定,量刑不依法度而裁。天子腳下,刑獄大牢,竟成了他一人的私獄,如何不令人心驚駭然?」
青年帝王靜靜地看向身側的母後。
盧太後捏緊了手裡的佛珠玉串。
「市井小民,言行無度,走在路上都不看路,得罪了大人物,自然要發落懲戒。晁ẗü₊大人所言,公器私用,確實不妥。但動輒誅殺親王……」盧太後冷笑道,「更加荒謬吧?」
我父親晁期出了名的清正。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是東陽王?於社稷無功,於百姓無德,當誅殺之。」
盧太後猛地將手串拍在椅手上,當即就站了起來。
「你要誅殺誰?是東陽王,還是本宮?刑獄有哪個犯人,是少了定罪文書,還是少了認罪供狀?你一一道來,說個清楚!」
我父親將折子再次舉高。
「七十四名犯人,罪名五花八門,刑期從一年至死刑,證據都在於此了。」
那道折子,皇帝還沒拿到,盧太後從宮人手裡截過,扔進了炭盆裡。
「既然都有罪,那入獄就對了。東陽王不過是執法過嚴罷了。」
朝堂眾臣,無人出聲。
只有一人移步,當眾站了出來。
「臣讀《游俠列傳序》,其中有一句,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晁懷瑾望向高坐的盧太後,不卑不亢地問道:
「臣觀太後所為,難道是要助東陽王做竊國者嗎?」
此話一出,滿地伏跪。
盧太後臉色變了。
禦使大夫晁期,侍獄史晁懷瑾,被判當街腰斬。
當時我正在家中繡嫁妝,銀針刺破錦緞,不經意紮進指腹。
松開手時,血污了鴛鴦眼。
後來,因我父兄素有清名,下場過於悽慘,又兼具宮廷廟堂的傳奇色彩,被戲班子隱去姓名改編為本。
那句「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被寫進戲詞,自京城傳播開來,全國廣為傳唱。
盧太後和東陽王被傳成大姦大惡之徒,受到百姓日夜唾罵。
朝廷抓了不少戲班子,卻屢禁不止。甚至越是禁止,越是風靡。
直到州府郡縣的監獄都關不下了。
那是父兄死後的第三個月,民怨沸騰難止,陛下重審此案,最後以太後受姦人蒙蔽,東陽王年幼無知為由結案,殺了當時的刑獄主官,將那七十四名犯人無罪釋放。
但盧太後母子的風評卻難以挽回。
過了三年多,盧太後便身體抱恙,再不上朝聽政。
又過一年,東陽王便去千裡之外的酈川就藩了。
兩年前,北狄、南越聯合進犯。
朝廷兵馬和酈川軍合力圍剿,朝廷軍將狄越軍驅趕到酈川附近,由酈川軍正面迎敵,朝廷軍從三面壓近,成合圍之勢。
經過了一年半的苦戰,東陽王死守主城,酈川軍消耗殆盡,朝廷軍大獲全勝,狄越全軍覆滅。
東陽王這次回京受封,便是因此戰而獲功。
陳綃側目:「那你呢?」
我握緊了傘柄,目視前方,聲音平靜。
「七年前,袁幕和我退婚後,我被官差押去流放,半路被人打昏擄走,醒來時身在牢獄。原來是東陽王含恨報複,他將我和死囚關在同處。過了三天,魏煢混進刑獄見到了我,進宮去求太後,將我放出來了。」
我的聲音停了停。
「此事是東陽王任性妄為,不宜聲張。陛下就將我的流放免了,我才能留在京城。」
陳綃已經許久不說話了。
「想甚麼呢?」
他低下了頭。
「聽起來這個袁幕真不是人。」
我驚訝地看他:「不應該是,東陽王不是人嗎?」
「這個也不是。」
我走在他身後,眺望遠方,嘆息了一聲。
「是啊,這世道不是人的人太多了。」
陳綃帶我出宮後,來到了千雲樓。
「我們來這幹甚麼?」
陳綃站在門口,回過頭看我。
「吃飯。你不餓嗎?」
這個時辰,千雲樓快要打烊了,是不再接待客人的。
但掌櫃見到進來的人,立即熱絡地迎上來。
「袁大人,還是三樓雅間嗎?」
陳綃打斷他道:「不必了。」
我一聽這話,連忙湊上前:「聽起來袁大人獨有一間雅間,不如就帶我們上去吧。」
掌櫃的立即帶路。
上樓梯時,陳綃咬著牙問我:「你要來做甚麼?」
我附耳道:「看看袁幕拋棄我以後,都過甚麼好日子,你不好奇嗎?」
但沒想到,三樓雅間是西向,裝潢尋常,地方更是狹小。
我和陳綃對面而坐。
他看看我:「看來他過得一般。」
我搖頭:「太過尋常,反倒不尋常了。」
我推開窗戶,往外看去,也無風景。
「別看了,吃飯吧。」
我將目光聚焦在窗臺邊沿,靠近我這側的漆色如新,越往對面去,越來越斑駁。
「你起來,我去你那邊坐。」
陳綃猶豫片刻,乖乖放下筷子,站到旁邊,給我讓座。
我落座一看,睜大了眼。
「天吶,這邊能看到我家啊。你剛才沒發現嗎?」
「哇,真的啊。」陳綃看了一眼,就坐下了,「吃飯吧。」
我出神地望著自家的方向。
所以袁幕常常一個人坐在這裡,望著這方破落的小院子,會是在想甚麼呢?
還好這幾年我過得很不錯,讓他看了也不會失望。
「你還要看多久?」
陳綃催我吃飯了。
我正要移開眼,又看了回去。
那方黑漆漆的院子門口,有兩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道身影翻進了牆。
過了片刻,門就打開了,另一道身影左右看看,側身鑽進了門縫。
「不好,我家進賊了!」
我們趕到時,兩個賊聽到腳步聲,都起身跑了,其中有一位跑得慢,爬上牆頭,正要翻過去。
陳綃撿起石頭要砸過去。
我盯著那道身影,制止了他:「別,這個不會武功,摔下去會殘廢的。」
我沒再追人,進屋去看,牀鋪被卷起,衣櫃打開,箱子也開了不少……
但凡能夠藏得下人的地方,都被翻開了。
陳綃跟上來:「之前的屍體,我讓人處理了。」
我轉過頭看他。
「他們找的不是那個,是另一個。」
他們在找袁幕。
陳綃凝眉不語。
我牢牢盯著他:「你不擔心嗎?有人在找袁幕,就說明有人知道你不是了。等找到了袁幕,你就死定了。」
陳綃抬眼看我,聲音冷冷。
「那你不怕嗎?是你找我來扮演他的。」
我顧左右而言他:「可你這樣讓我覺得,你很有把握,別人都找不到他。」
「你懷疑我?」他站得離我遠了。
我看他反應不太對,低下頭笑了,拍了拍他的肩。
「我是擔心你出事。畢竟你不是說還要娶我嗎?」
我出了門,走了好幾步,發現陳綃沒跟出來。
屋內昏暗,他還站在原處,看不清神色。
「所以……你答應了?」
我不以為意地點頭。
「那天我就答應了啊。」
我等了好一會兒,他才低頭走了出來。
「回去吧。」
不知道為甚麼,他看起來很傷心,甚至連這種感覺,都外溢出來了。
這就不對了,陳綃還挺喜歡我的。
可惜我無暇去關註他的心情。
回到袁府,已是夜裡。
我拿出了買兇者留下的畫像。
畫軸兩端都是淩雲紋,同樣沒留落款,連所用的絹布手感,也和魏煢拿出的畫相差無幾。
所以這幅畫是出自誰之手呢?
想要讓我殺袁幕的人,就在當年的那群人裡面。
是誰抽到了袁幕的簽?
我今日沒敢直接問魏煢,是擔心過於刻意,會被她懷疑。
而這幅畫畫得精妙絕倫,說明絕非等閑之輩。
我大約能猜到是誰了。
如果是他的話,讓袁幕無聲無息地消失,倒是輕而易舉了。
我垂下了手,指尖用力攥緊畫軸,閉上眼睛。
也許來得不只一個黑衣人,袁幕醒得及時,反殺一個,就被剩下的人抓住帶走了……
「袁幕,我是不是害了你?」
胸腔裡襲來酸澀難言的痛楚。
夜風吹到臉上,冰涼一片,眼淚順著臉頰、下巴,接連落到畫軸上。
16
搜尋東陽王下落之事有了進展。
但不是好的進展。
伏牛山的萬丈懸崖底下,湍急湧動的溪流穿行而過。
因此處地勢轉為平坦,與溪水河牀相差無幾,水面沖刷而上,形成一處無人沙灘。
禁衞軍到了那裡巡查。
有人見風景絕美,用刀鞘挑起沙子,去擊打流水,卻不小心在沙灘裡看到了一根尾指。
那片淺灘被挖了個一天一夜,掘出屍體三十七具,均是東陽王離京時的心腹隨從。
但沒有東陽王。
駭人慘案,震動朝野。
皇帝以伏牛山為中心,往外輻射二十裡,挨家挨戶搜尋東陽王。
魏煢聽聞後,也在加派人手。
自那日後,陳綃進宮也勤了。
他像是在回避我,不太和我說話,語氣也很冷淡。
「東陽王的事一出,國喪倒是不要緊了。我進宮也是跪著,你不必跟我去了。」
「好。」
這甚合我意。
我進山祭拜父兄時,遇到了魏煢的人。
兩名府兵攔住了我。
「來做甚麼?」
「上墳。」
「荒山野嶺,你這麼漂亮的姑娘,一個人來上墳?」
我無可奈何地看他。
「我家裡人都死完了,再漂亮還不是得來嗎?」
那個士兵打量著我,往人群裡招手:「把那個看山的老頭帶過來!」
老頭麻溜地就來了。
「她說是來上墳的,你往年見過嗎?」
老頭一看到是我,把頭點得像撥浪鼓。
「見過!她有名有姓,就是姓晁的那戶人家……家裡人都死完了,我年年都能見到她。」
老頭也不懂官兵來做甚麼的,只在一個勁絮叨。
「我們這山,那半邊是另一個州,這半邊是咱們州的,方位朝南,是下葬埋棺的好地方,這附近幾個邨都埋在這裡了,每天上墳的人可多了。」
那士兵還沒放我上山。
府兵統領過來了,他曾在長公主殿中見過我,就立刻放我過去了。
我往山裡一路走去,見到溪流穿行而過,再沿著水聲往上,往西繞過斜坡,穿過雜草荊棘,就到了埋葬父兄屍骨的地方。
我將食盒放下,從裡取出三個碗。
一碗放著整只雞,一碗放著白糖糕,一碗放著蒸肉。
我跪在父兄的墓前,燒著冥錢,輕聲訴說。
「好久沒來看您了。都怪我最近太忙了,事情也越來越多了。」
我將手心貼上石頭:「……您過得還好嗎?」
這處說是墳墓,都牽強了。
原本不過是個狹小的山洞,能容兩人並行,兩三步便見底。
洞口被七八塊巨大怪石填滿,便將此處充作埋骨地。
經年的風霜歲月過去,那石頭長滿了青苔,滄桑中帶著悲涼。
無碑無名,無人問津。
我望著青石出神良久。
直到有人喊我:「晁如玉。」
我回頭看,是陳綃。
「你回來了?」
他三兩步爬上來,站到了我身後。
「這裡就是你父兄的埋骨地?」
我點了點頭。
「當年他們的屍骨不是我收的,是京中百姓自行裝殮,將二人抬到了這裡。」
我望著這幾乎不能辨認的墳塋。
「太後的旨意,不設靈堂,不可入棺,不許動土。大家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小山洞,便將兩具屍體扔了進去,搬來四五塊巨石,堵住了洞口,勉強充作墳塋。」
陳綃在我身後,滿臉肅容,雙膝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
「願兩位晁大人九泉安寧。」
我用手輕輕貼著石面,同我父兄說著話,聲音不大卻很清晰。
「我跟您說個事吧,太後娘娘死了。若是人死後真有黃泉,說不定您很快就能見到她了。」
話音未落,不知從何位置,傳來嘶啞的「呀」聲,聲音悲痛悽涼,又極為刺耳。
我站了起來。
陳綃定定地看向我,指了指前方。
一只黑色烏鴉從山洞上方飛走,繼續發出「呀——呀」的聲音。
他盯著我,微微笑道:「嚇到你了?」
我愣了愣道:「沒有,剛剛出神了。還以為是父兄泉下有靈呢。」
我隨意地彎下腰去,將碗裡的祭品都倒到地上,把碗收進了食盒。
地上堆積厚厚的落葉,突然傳來窸窣的嚮動,就像是有甚麼活物在摸索。
陳綃環顧四處,正要上前。
我剛好站起來,不經意擋住了他,只用腳尖將祭品都踢到青石塊底下。
回過身時,陳綃正在看我,目光似有不解。
「怎麼了?」
「你這是……」
「這是野林子,不把這些祭品都藏好,恐怕會招來野豬豺狼。你連這都不知道?」
老百姓上墳祭祖,多是行走山林,不似高門大戶,顯赫家族,有堪比園林的陵寢和專人看守打掃,不得不多用幾分心了。
「你不僅孝順,還膽大心細。」
陳綃看向我留下的祭品,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就轉身下山去了。
下山的路更是陡峭,一個不穩當,就可能滾下去。
陳綃走在前面。
「這處地方的路不好走。你每次拜祭,都是自己來嗎?」
「有時候是郭叔和蘇大夫那些人來。他們在這山裡也有親人,來了就順便幫我來看看,掃掃墓。」
腳下的枯枝被踩動時,發出細碎的聲嚮。
「這還是郭叔拿柴刀砍過,才勉強能往上走。你怎麼找過來的?」
我們正走到斜面的邊坡上,邊沿僅是種著幾棵歪松,往下約有十來米的高度。
他頭也不回地往下走,去往身後遞過手來,似乎是防著我摔倒。
「小心點。」
我盯著他的背影,心跳漸漸加快,掌心被手汗濡濕,往前伸出手。
「袁幕是不是你害……」
陳綃驀地轉身:「你說甚麼?」
我手上撲了個空,收不住慣性,整個人撞進了他懷裡。
往下的路本就陡峭,我這麼猛地撞上他,他也不可能站穩了。
兩個人都往下摔滾。
陳綃下意識攬住我的腰,用手臂護著我的頭,沿著山路,接連不停地摔滾。
眼看就要滾出邊沿,摔進深坑,我想要用力去推開他。
「放開我!」
但越是掙紮,身下的人將我扣得越緊。我抬頭望向前方,真要摔下去,不死既殘……
正想著,陳綃的身體突然閃到一旁,我沒有了他作為阻攔,直接往前甩去,整張臉面朝下方,身體幾乎懸空,要飛出去——
千鈞一發之際,就這麼停住了。
原來是陳綃一手圈住了樹幹,一手提著我頸後的衣領。
「你想要殺我?」
「沒有!」
他語氣冷淡道:「你剛才要推我下去,我都看見了。」
我艱難地偏過頭,去望著他的臉。
「誤會啊。我腳下踩空了,想要你扶下我。我也沒道理謀殺親夫啊。我都還沒成過親呢。」
陳綃頗為無語地笑了,一手將我拽了回來。
我們繼續往山下走。
「你走前面。」他冷眼看我。
經此一事,他很提防我。
我尷尬地笑了:「並排走吧。」
我更不敢把後背交給他啊。
他似乎覺得很好笑,握拳抵在唇邊,愉悅地彎起了唇。
往前走了兩步,他伸出一只手,將我的路攔住了。
我皺眉,看他:「幹甚麼?」
他疑惑地挑眉,一字一句道:「你剛才,不是說,要扶嗎?」
我殺人未遂,不得不忍氣吞聲,將手搭上了他的手腕。
陳綃順勢往下垂放,自然地牽住了我,似乎心情愉悅。
我頓時睜大了眼,用另一只手去掰,沒有掰開。
這實在是太尷尬了。
剛才那地方極好,我本來想推他下去,等他抓住樹幹要爬上來時,我再守在邊沿審問,問他知不知道袁幕的下落……
沒有達成目的便罷了。
現在還要和他手牽手下山去。
這一路上,不是皇帝下的禁衞軍,就是長公主的府兵,我的臉簡直都丟盡了。
17
陳綃也是有病。
我說要嫁給他,他鬱悶了幾天。
明明猜到我要殺他,卻開朗了起來。
喜歡受虐?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先後打了他兩巴掌,打得他是越來越溫順了。
我從背後推他去死,他就貼過來牽我的手了。
下回我要是拿刀捅他,他不會親上來了吧。
呃。
那我更要殺他了。
想想都惡心。
我又去洗了一次手,這已經是第六遍了。
靜靜地望著銅盆的水,十指纖纖,嫩白如蔥,卻有幾處薄繭。
中指關節處,是練習書畫;
食指指腹,是學習琴藝;
拇指往下的虎口,是練習插花……
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京中子弟以袁幕為魁首。
女子八雅,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則是以晁二娘尤為出挑。
昔年王謝堂前客,花團錦簇,烈火烹油。如今門庭不再,只剩下了手上繭,盡顯嘲諷。
我手一揮,劃散了水面。
偏偏在此刻,腦子裡突然回想起和陳綃牽手時的觸感。
被他反握住手腕,虎口沿著手背往下,先是指尖相抵,十指交握,緊緊交握到一起。
我將手翻來覆去地看,總覺得哪裡不對。
我想到了!
陳綃從小就去做了戲子,唱的又不是武生,怎麼會有騎射的手繭?
我出了院子去找陳綃,正撞見他從遠處的回廊快步走過。
他行色匆匆,是要出門?
我隨手抓來一個僕從。
「你家大人這是要去哪裡?」
僕從見到是我,恭敬回答道:「夫人放心,是陛下急召大人進宮。」
我盯著遠處,若有所思。
「那我問你,陛下是讓他自行進宮,還是派車駕來迎?」
「車駕。」
「那駕車之人是內監,還是侍衞?」
「好像是侍衞。」
「好,你下去吧。」
「是,夫人。」
暮色裡,庭院蕭瑟。我靜靜佇立在長廊中,面無表情。
出事了。
我拿著長公主的玉佩,從宮城側門進了宮,直奔魏煢殿中。
「殿下,袁幕突然被帶進宮了。」
魏煢也吃了一驚。
她派人去向陛下身邊的陳總管打聽,才知道下午盧準帶著幾個人進宮了。
我打聽了下他帶著的都是甚麼人。
「那就不清楚了,多數為官員,不過聽他們稱其中一位為班主,倒是奇怪的稱呼。」
魏煢皺眉:「班主?甚麼班主?」
我知道了。
「殿下,盧準有備而來,我也想請幾個人進宮。」
未央宮的宣德殿,是國喪期間帝王處理政務,會見外臣的地方。
盧準帶了三人面聖。
今日帝王未著沉重的旒冕,只簡單束了發,插白玉簪,穿著冷白麻制常服,充滿莊重的冷感。
他坐在高處的暗金龍椅上,手肘撐著龍椅扶手,指尖按揉眉心。
「那按舅舅所說,袁幕袁大人已經失蹤了。現在天天來的這位,是個不知道甚麼的東西?」
盧準躬身道:「如今的這位,是城西戲班的小生所扮,名為陳綃。」
魏長鄢掀起眼皮看他。
「舅舅,朕和袁帷之相識多年,您應該是弄錯了。」
盧準往前兩步,跪了下來。
「陛下,事關高位臣子,若非手握實證,臣不敢妄言。臣請即刻捉拿這個陳綃。」
魏長鄢輕抬了抬衣袖。
「那就請袁幕進一趟宮吧。」
……
我和魏煢一行人走進未央宮時,陳綃正在殿上和盧準言語對峙。
「盧大人,您說我不是袁幕,不覺得荒謬嗎?」
盧準神色不屑地和他對視,雙手抖動衣袖,往後招手。
「這位是城西戲班子的馮班主。」
後面走出個人,往前撲通跪下。
「半月前,有位年輕姑娘帶走了草民戲班子的陳綃,便再也沒有回來。」
他緩緩抬起頭,望著陳綃的臉。
「眼前這位袁大人,和草民認識的陳綃長得相差無幾。」
盧準冷笑道:「陛下,自從長公主接袁幕出獄後,他身邊就帶著那位姑娘,這不是很巧合嗎?」
魏煢聽到這句話時,剛好邁步進了殿內。
「盧大人既如此說,又告到陛下面前,是以為本宮是幕後主使了?」
盧準將銳利的目光刺向了魏煢。
「長公主若不是心裡有鬼,怎會不請自來呢?」
魏煢走到前方,向皇帝行禮。
「聽聞袁大人身份存疑,臣妹特來請罪聽證,既是臣妹接出來的人,自然撇不清幹系。」
魏長鄢讓人給長公主搬了張椅子,坐到旁邊。
他抬了抬手,示意盧準繼續。
「臣還有兩位人證,是刑獄文書周大人和一位工匠。」
周文書也走了出來。
「陛下,當日微臣聽聞長公主要來迎接袁大人,便提前去死牢通知大人。沒想到當時死牢眾人全都站在牢房,不知因何緣故,將袁大人遮擋得嚴嚴實實,微臣沒有見到袁大人。」
那工匠也趕緊跪下。
「長公主來接袁大人時,我正在溝渠下游清理泥濘,見到兩個人攙扶著一個人從缺口鑽出來,那缺口的另一側正是刑獄死牢。」
盧準開口總結:「陛下,事情已經很明白了。袁幕袁大人恐怕生死不明,如今面前的這位陳綃,正行得是魚目混珠之事。」
陳綃冷眼看著盧準。
魏長鄢打量起陳綃,笑了笑道:「依舅舅所說,要做到瞞天過海,驚動的人不少,那他們圖甚麼呢?」
「陛下,袁幕殺吾兒是眾人親眼所見,而太後特赦是誰也料不到的,臣恐怕袁幕已被滅口或是被人提前救走。如此一來,便說得通了。」
陳綃往前拱手向皇帝行禮。
「陛下,盧大人與微臣相識十餘年,如今連我都不認識了,想來是年老癡獃了。臣想為盧大人請乞骸骨!」
他聲音頓了頓,垂眼掃向盧準。
「萬一明日,他連陛下都不認識了,也說是被人假冒的,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盧準盯著陳綃,眼裡要冒出火來,指著陳綃的鼻子,將袖子重重一揮。
「袁幕!袁帷之!你才是癡獃小兒,輪得到你勸我辭官?」
陳綃轉過身來,吃驚地看他。
「喲,盧大人又認識我了?」
魏煢忍不住低頭笑了。
盧準用手捂著胸口,重重地咳嗽起來。
「你……」
魏長鄢揮手,便有內監來扶住了他。
盧準繼續堅持:「臣還有……」
魏煢起身:「陛下,讓盧大人休息一會吧,正好臣妹也有人證。」
我帶著郭牢頭和蘇大夫進了殿。
陳綃怔愣地轉身,望向我走來的身影,眸光微微發亮,唇角難掩笑意。
「民女晁如玉,是刑獄死牢送飯的廚娘,參見陛下。」
後面兩位正要叩拜行禮。
魏長鄢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懶散地抬起了手。
「不必跪了,人到齊了,就都辯一辯吧。朕聽聽。」
我起身看向周文書。
「周大人,你說當日沒見到袁大人,但你為何避而不談,當日你和袁大人
還說過話呢?」
「我沒見到他,怎麼知道是他在和我說話?」
「那你怎麼知道不是他?」
周文書一時語塞。
我看向馮班主:「你說我帶走了陳綃?」
馮班主點頭:「你來問我,他在哪裡。很多人都看到,你將他叫了出去,他就再也沒回來過了。」
「那是因為我去找他要債,他沒錢給我,讓我過幾日再來。我後面再去,他就不見了。我倒是還想問你,他躲到哪裡去了?」
馮班主懵懵地看我:「我怎麼知道?」
我再走到那工匠面前。
「你見到有二人攙扶著旁人出來,我也將那二人帶過來了,是他倆嗎?」
那工匠轉身去看郭牢頭和蘇大夫,激動地點了點頭。
「就是他倆!」
郭牢頭和蘇大夫並排跪下。
「那日我和蘇大夫帶走的人,只是一位突發痢疾的人。」
盧準追問:「那為何要從溝渠洞口鑽出?」
蘇大夫和他對視:「因為病人突發痢疾,身體污髒,怕沖撞長公主儀駕。」
「那人呢?」盧準盯著他。
我截過話來。
「人不在此。但盧大人所舉證,都是機緣巧合,強作文章,難道非要我將此人也帶過來,才能死心嗎?」
盧準轉而看我,目光深不可測,勾了勾唇角。
「晁姑娘久在市井,卻能身居大殿,不動聲色,一一駁回,看來是有備而來。如果本官猜測無誤,晁姑娘就是奉長公主之命,主導此事的元兇了。」
我和他正面對峙,聲音不卑不亢。
「盧大人,我雖微末女流,但我父兄是剛烈死諫之臣,曾於朝堂之上,以命剜出刑獄腐爛,敢向太後,請誅藩王!」
我迎著他的目光,硬生生往前了兩步。
「而我身為晁家人,有這一兩分膽色,便使得大人要將我打為元兇了嗎?」
盧準被我的這雙眸子盯住不放,倒逼得他往後回避了半步。
「陛下,臣並非揣測,臣還有關鍵人證!」
18
我站定了腳。
順著殿門的逆光望去,那人的身形逐漸顯現。
他撩起衣擺,輕輕跪下。
「臣刑獄司獄黃持,參見陛下。」
郭牢頭和蘇大夫低著頭,震驚地回頭看去。
陳綃直接將目光投向我。
魏長鄢打量著眾人神情,一時也坐直了身子,似乎來了興致。
「你說說吧。」
黃司獄將當日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當日臣趕到死牢時,袁大人已經死了。但長公主正要趕來,臣擔心丟官賠命,是晁廚娘向臣提議,以戲子陳綃代替,臣只得如此了。」
黃司獄雙手伏地,將頭重重磕到地上。
「陛下,此事臣難辭其咎,只求一死,但請饒恕家人。」
魏長鄢垂眸沉思,抬起眉頭,看向了我。
「那廚娘還有話說嗎?」
「有。」
我望著跪地磕頭的黃司獄,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既然黃司獄說擔心丟官賠命,那也就是說長公主並不知情是嗎?」
黃司獄剛要抬頭。
盧準搶先沖我說道:「那是他不知道你與長公主是一夥,蒙騙於他!」
陳綃走到了我身前,用手扯住盧準的衣領,用力揪緊了。
盧準震驚道:「你想幹甚麼?這可是天子面前,你要打人?陛下看著呢。」
陳綃抓著他的衣領,輕輕搖了搖頭,推得往後退出一丈開來的距離。
「盧大人,說話歸說話,往後站點,口水沫子都噴人臉上了。」
魏煢眼風冷冷地看他:「盧大人是不讓人證說話嗎?」
盧準氣得擦拭嘴角,用力掰開他的手,看了看我,冷哼一聲。
我繼續去問黃司獄:「那你說長公主知情嗎?」
黃司獄保持低頭,攥緊了手。
「她……她知道,是她殺了駙馬,要再殺袁幕滅口。沒料到太後突然赦免,她就指使你偷梁換柱,引我入套!」
我看了他一會兒,轉過身去,面向帝王。
「那就不對了。假若長公主殺了袁幕,又要我偷梁換柱,便不會急匆匆,聲勢浩蕩地帶人來到獄中,應當為我行事拖延時間才對。」
黃司獄抬起頭來,面色倉皇,吞吞吐吐道:「那是她擔心走漏風聲,要親自來鎮場?」
我回頭去看他,拔高了聲音。
「誰會害怕走漏風聲,害怕到帶上一群人,聲勢浩蕩地來?」
黃司獄臉色白了一瞬,暗地去看盧準的眼色,用力抿緊了唇。
我繼續向皇帝說道:「更重要的是,若盧大人與黃司獄所言為真,那真正的袁幕屍體在哪裡呢?」
盧準惡狠狠地看我。
「屍體我當然讓人去找了,但是被你處理掉了。」
我轉過頭看他,無可奈何地嘆息。
「話都讓盧大人一個人說了,那請問您有甚麼證據,說這位不是袁幕嗎?」
盧準啞然片刻,指著陳綃,說不出話來。
「那誰又能證明,這是袁幕?」
雙方陷入了僵持。
一道溫潤淡然的聲音從上方嚮起:「朕能證明。」
宣德殿的殿外,自西向東,長約百米。
每隔三十米,站著一位身量相同的舞姬,姿容豔麗。
她們往上舉起雙手,手中持著一塊玉環,手腕處系著三寸長的彩綢,隨風飄飛。
「當年花箋雅集,有一支如玉箋勝出,共有三版,頗受眾人喜愛。箋主便將其懸系花枝,誰能在百步開外連中三版,便能奪得。」
魏長鄢踱步至殿外,將手拍上欄桿。
「朕記得,當時在場數人都上去試了,只有帷之在百步射中了。」
兩名侍女走到陳綃身側,恭敬地將弓箭呈上。
「按舅舅所說,陳綃不過尋常戲子,自然是射不中的。今日袁大人能連中三環,便能自證身份了。」
魏煢驚道:「陛下,這怎麼……」
當年袁幕射出那一箭,正是少年最為恣意時。
他微微眯眼,準心上移,僅是劃斷了細繩,驚得花箋飛旋,落英繽紛,驚豔了長廊擁擠著來看他的世家貴女。
那一箭過於華麗,冥冥之中,如有神助,後來許多人想要效仿,都沒再能成功了。
即便是袁幕本人,也沒再在人前做到過。
魏長鄢抬手,無聲制止魏煢的話。
陳綃低下頭,慢慢握起了弓。
抬起頭時,望向那三連玉環,眉頭凝重,呼吸微沉。
他沒有把握。
那三名舞姬也不得不看向他,個個仰起脖子,眼底生出驚恐。
站在第一位的倒還好,第二位眼裡已有水光,最後那位舞姬僵硬地舉著玉環,身子難以抑制地顫抖,咬緊了下唇。
——越往後越可能射得不準。
陳綃閉了閉眼,吸了一口氣,挽起弓,搭上羽箭,對準第一道環。
正在引而不發時,突然前方傳來清脆的「叮當」聲,最後位置的舞姬因為過於害怕,失手跌碎了玉環,正跪在地上請罪,瑟瑟發抖。
「陛下恕罪。」
陳綃松一口氣,放下了弓,去等皇帝發話。
魏長鄢寬宏大量道:「算了,她年幼膽子小,就去換一位來吧。」
那舞姬被人帶下去了,滿臉劫後餘生的慶幸。
可她卻沒有想過,看似逃過一劫,但如此輕易地走了,餘下的這兩位眼中已有嫉恨,換上來的下一位不論生死,恐怕都對她心生仇怨,往後有的是她痛苦難受的時候。
我想到這裡,上前了半步。
「陛下,不用麻煩了,我來吧。」
魏煢沒有來得及拉住我。
陳綃握著弓,蹙眉看向我,目光深沉。
魏長鄢轉頭隨意地看向我,看了半晌,點了下頭。
「那再去取一份玉環來。」
「不必了。」
我走到陳綃面前,褪下腕上的手鐲,輕輕舉起,在他眼前示意。
「就這個,看準了。」
他低頭盯著我,沒有說甚麼,只是手裡的弓被握得更緊了,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紅。
我站到了最後的位置,高高舉起手裡的玉鐲。
那人站在百步之外,引弓搭箭,指節往後用力,將弓弦繃至最緊,微微眯起眼來。漆黑的箭矢,隔著兩道玉環,直直地瞄準了我的頭頂。
四周頃刻間靜了下來。
連原本的風聲都幾乎停下了。
我甚麼都聽不見,靜靜望著對面的人,心跳越來越快,猛地升到了半空,幾乎快要跳出這具軀體,手指不斷出汗,感覺鐲子變得滑溜溜的,似乎想要跳出我的手去。
我咽了咽口水,呼吸愈發沉重,註視著前方的人,用力捏緊了玉鐲。
同時在心裡默念他的名字。
「袁幕,袁帷之……」
既然當年你能射中我的如玉箋,那麼我就站在這裡,你怎麼會失手呢?
「咻——」
箭矢刺破空氣,發出淩厲風聲。
那一箭速度極快,穩穩穿過第一道玉環,首位舞姬退後。
箭矢往前飛去,再次擦過第二道玉環,但由於角度偏了些,沒有從中間穿過,那名舞姬嚇得跌坐在地。
緊接著,那箭沖我而來。
我牢牢站穩了腳,盯著面前的箭矢,過來的那一刻,我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四周生風,渾身發涼,頭髮都飄散起來了。
也許我已經死了。
19
我不敢睜開眼,身子都僵住了,一動也不敢動,只記得舉著手鐲不放。
直到手裡的鐲子被抽走。
耳畔嚮起一道純澈溫柔的聲音。
「好了,沒事了。」
溫柔得快要溢出水來。
我睜開眼睛,看到了袁幕,迅速轉頭去看向後面的箭,才相信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愣怔地垂下了手,身體瞬間軟得往後倒去。
袁幕及時伸手,攬住了我的腰,低頭深情凝視。
我就倚靠在他懷裡,定定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淚珠不受控地從眼尾滑落。
袁幕註視著我,紅了眼眶。
但我能清晰地聽到,他胸腔處傳來的心跳聲,一下接著一下,震耳欲聾。
魏長鄢擺了擺手,讓人都下去了。
一行人重回殿內。
魏煢沒再坐下,而是站著,冷冷看向盧準。
「袁大人已經自證,盧大人編造故事,污衊本宮,還有甚麼話說?」
盧準還沒來得及開口。
黃司獄突然跪下:「陛下,臣有罪!臣罪無可赦!是盧大人扣下了臣的家人,要臣今時今日在禦前做出偽證!」
他跪行數步,涕淚橫流。
「陛下,臣與晁廚娘只有一面之緣,她也從未向臣提過建議,臣當日在死牢見過袁大人,他和晁廚娘正在閑聊,身體康健。當日天下大赦,人手緊張,臣的下屬突發痢疾,才讓晁廚娘出去請大夫。但沒想到盧大人將這些小事都連在一處,編造了這麼膽大包天的故事,竟然再三囑托我,將一切都引到長公主身上!」
盧準驚得回頭看他:「黃持,你胡說甚麼?」
黃司獄重重地磕了三個嚮頭。
「臣所言,句句屬實!今願自絕於聖前,但求免罪家人!」
盧準氣得正要過去揪住他,黃司獄即刻站起來,避開了他的手,環顧四周,一頭撞向殿中的鏤金香爐!
黃司獄往後倒在地上,額頭鮮血如註。
蘇大夫醫者仁心,也沒等陛下發話,跪著爬過去,替他包紮了起來。
魏長鄢也被殿前自絕這一幕驚到了。
他站了起來,冷冷揮袖。
「盧準,這就是你威逼恐嚇得來的人證?」
盧準震驚地看著發生的一切,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直到他緩過神來,嘴唇輕顫,臉色發白,逐一看向袁幕,魏煢……
「是你,還是你?」
最後才看向了我。
我鎮定自若地站在人後,對著他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盧準一時怔了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你,晁如玉!他被你收買了,是不是?」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難道盧大人認為,金錢名利還能壓過家人的性命嗎?」
袁幕擋在我面前,向陛下進言:「既然黃大人說盧大人把持其家人,那不如去盧大人府上搜查一番?」
魏長鄢往後發話:「那就禁衞軍去查查吧。」
禁衞軍在盧府找到了黃司獄的母親和妻兒。
盧準無話可說了。
構陷長公主、欺壓官員,綁架官眷、禦前欺君……
這每一條罪名壓下來,對於常人來說,都是個死罪。
但盧準畢竟是皇帝的舅舅。
「舅舅年過花甲,又逢喪子之痛,難免傷心抑鬱,不如回家休息一段日子吧。」
這話說得客氣,是讓他休息,但實則是讓他順坡下驢,自行辭官得了。
盧準手指輕顫,閉上眼,跪了下來。
「陛下,請容臣再說一句!」
他慢慢側過身,看向一旁的魏煢,眸光森森。
「長公主十六歲便嫁進盧家,僅在京城與吾兒承明同居三年,便借由就藩之名,獨自去了涼州。今年回京後,居住公主府。承明死後,長公主便搬回宮中。但就在一個多月前,承明被人殺死前的傍晚,公主府門房曾收到一封信,而後長公主深夜召見袁幕……」
魏長鄢坐在高處,微微蹙眉。
「三司會商審定,殺害駙馬的是袁幕。但太後臨終已經赦免了袁幕。」
盧準陡然沉下了聲:「陛下,袁幕沒有殺害吾兒的動機!臣直到最近才想出些眉目,東陽王也是一個多月前就下落不明,時間竟然如此巧合,說不定是承明聽到二人密謀,才遭到滅口,怎麼能不多想呢?」
這話簡直駭人聽聞,暗指魏煢謀害東陽王。
魏煢不由得冷下了臉:「你……」
她往前半步,被袁幕扯住衣袖,只得冷靜了下來。
魏長鄢往後靠坐在龍椅上,聲音也寒下了幾度。
「舅舅,夠了。」
盧準被人拉了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宣德殿的殿外,我憑欄而立。
不遠處的廣場上,盧準被猛地按倒在寬凳,侍衞上下打著板子。
他咬緊牙關,滿臉發紅,痛苦和憤怒的喊聲,緩緩飄蕩到我耳邊。
我欣賞著這一幕,想起了被東陽王擄到刑獄的日子。
昏暗發黑的牢房裡,我被束手束腳,用布條綁住嘴,扔到了角落。
「晁如玉,既然你父親要為這些賤民伸冤,那你作為他的女兒,就在這裡好好和他們說說心裡話吧。」
我盯著面前的魏弗,不停地往後踡縮,睜大了眼睛,眼眶激得發紅,眼淚不受控地溢出。
魏弗饒有興致瞧著我,伸出手來,想要替我拭去眼淚。
我往後一躲,發出含糊的聲音。
他冷冷收回了手,而後蹲下身來,解開了布條。
我剛要瑟縮起來,脖子被他從後掐住。
他像是抓著貓狗般的,逼著我不得不仰起頭看他。
「就你,你還看不上我?喜歡袁幕,是吧?那等到以後再看看呢?看他喜不喜歡你!」
他重重地甩開我,站了起來。
後腦勺猛地撞到牆上,我發出沉悶的痛哼,緊貼著牆面坐下。
魏弗對著另一側的陰暗處,發出意味不明的笑聲。
「這可是出入宮門的千金大小姐,連我都沒碰過,便宜你們了。」
我瞬間清醒。
——這裡面還有別人。
「魏弗!你瘋了!」
我發出尖銳又悽厲的喊聲。
魏弗無比猖狂地走出了門。
身旁的人提醒他:「殿下,這要是讓……知道了,恐怕……」
魏弗譏諷一笑。
「怎麼,我不能碰她,別人還不能嗎?」
魏弗已經走了。
我全神貫註地盯著牢房的陰暗處,雙手艱難地嘗試解開繩索。
沒過多久,那處陰影動了,似乎在竊竊私語。
我只聽到關於「誰去」、「長得好看」之類字眼,手裡的動作就亂了,鼻尖充滿酸澀,眼淚往下流個不停。
沒過多久,有一個男人被推了出來。
我盯著那個方向,往後不停踡縮。
那男人長得清秀書生糢樣,約莫二十幾歲,腳步躊躇往前。
我看他不是大姦大惡之相,厲聲警告道:「你別過來!姦淫是重罪,我雖是罪臣之後,但我從前認識很多大人物,等我出去告狀,你只會死得更慘。」
那人回頭看了下別人,鼓起勇氣地走過來。
我咬緊了唇,心瞬間往下沉,聲音顫抖起來。
「我真的沒騙你,我是長公主的閨中密友,京城袁家大公子的未婚妻,袁幕不會放過你的……」
那人走到不遠處,停下了腳步。
「呃,我是個大夫,我姓蘇,蘇瀲。」
他指了指我。
「我可以幫你把繩子解開。」
我怔愣地盯他半晌,將頭埋到膝蓋上,忍不住放聲大哭。
……
黃司獄站在我身旁,望著不遠處正在受刑的盧準。
「多謝晁姑娘救命之恩。」
我轉頭看他:「還好黃大人腿腳不好,讓我認出來了。」
那天晚上,袁幕要用石子砸人時,被我制止了。
因為我認出了,那人是黃司獄。
他爬牆的動作太過生疏,露出了外袍底下的青衫,又是沖著袁幕的屍體而來的。
我立刻懷疑到了黃司獄和趙牢頭。
但又想不通,他為何要瞞著我來找屍體?
我便讓郭牢頭和蘇大夫去刑獄、戲班以及當日可能途經的地方去打聽,果然發現盧準在暗中搜查袁幕的蹤跡。
這一路的其他人證都可以辯解,唯獨黃司獄要是反叛,便要將我置於死地了。
所以我親自去拜訪了黃司獄,將盧準的為人以及利害關系說清楚。
黃司獄也是被人威脅,不甘心為人驅使。
「屆時你務必如實敘述事實,使得盧準放下戒心,但在誣陷長公主時,就說出一兩處漏洞。到時候我借此反駁盧準,你再審時度勢,反咬盧準。」
「那陛下不信呢?」
「你說完以後,不必去管陛下信不信,也不要給盧準機會對峙,就說要自絕聖前,找個合適的物件,將自己撞個得越慘越好。我到時候會帶著蘇大夫進宮,必定能保住你的性命。」
今天殿前發生的事,除了袁幕連射三環,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盧準畢竟年邁,熬不過二十大板,當場昏迷過去,被抬出宮了。
袁幕走到我身側,對我伸出手。
「晁如玉,我……」
我對上他的眼眸,沉默良久,後退半步,行了一禮。
「袁大人。」
風輕輕吹拂,袁幕和我面對面站著,相顧無言。
他看了我片刻,深深抿唇,移開了眼。
「你不跟我回家了,是嗎?」
我輕輕點頭。
「大人,事已畢了,我也該回去繼續送飯了。」
不遠處,郭牢頭、蘇大夫和黃司獄都躲在拐角看我們。
袁幕偏過頭去,安靜了許久,我都快要走了,他才終於開了口。
「當年是我對不起你。」
「你有你的苦衷。」
「你可以怨我。」
我止住了腳,側身,抬眸看他。
「袁幕,我對你沒有怨恨。就是當年悔婚,我也未曾怨過你。」
晁如玉喜歡一個人,那便是喜歡了。
我對他別無所求。
即便是生離死別,我也只會祝願他步步高升,別落到我這個地步。
21
袁幕站在高處,望著晁如玉一行人離開的背影,捏緊了拳頭,又松開了手。
他很想追上去。
但又能怎麼樣呢?
魏煢見他失魂落魄站在那裡,便知道是被人遺棄了。
「她不肯原諒你嗎?」
袁幕仍望著那遠處:「她說,從始至終,她對我都沒有怨恨。」
魏煢點了點頭:「也是,晁姐姐不是那種人。」
袁幕這才轉頭看她,眸光微怔,語氣充滿惶恐。
「你說,她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他心裡生出無窮無盡的恐慌感。
他知道她是多麼剛烈決絕的人,她不喜歡的人,怎麼都不喜歡,就算他死在她面前,也不會改變她的心意。
如果她不稀罕他了,他又有甚麼拿得出手的呢?
好像是,束手無策。
魏煢沉默了。
晁如玉絕非尋常女子。
當年魏煢扮做獄卒混入刑獄,見到了被關在死牢的晁如玉。
曾經高貴驕傲的閨閣千金,車馬出行,僕從簇擁,一行一坐,嚴絲合縫,連世家子弟和她多說兩句話,都要僕婦來找借口支走人。
竟然有朝一日,會在牢房席地而坐,和死囚犯們吃飯閑聊。
魏煢看著她捧著往日絕不會入口的米糠粥,心疼到了極點。
「二姐姐,你等著我,我去告訴母後,讓她放了你。」
她轉身要走。
晁如玉拉住了她的衣角,仰頭望著她。
「如遇阻力,莫要強求。」
兩個姑娘隔著牢房柵欄,一立一坐,淚眼凝望。
魏煢的思緒迅速回攏。
她微微垂下眼,瞥向身側的人。
「你大可告訴她,當年是你將我送進刑獄救她的,她就會明白你沒有不管她。」
袁幕闔上了眼,輕聲嘆息。
「那是長公主的功勞,我怎麼敢忝居呢?」
這話不是袁幕自謙。
當年魏煢天真仗義,沒有聽懂晁如玉的話,還是去強求了。
她去找了太後,再去找了皇兄,都沒有伸張到正義。
她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額頭都磕出了血,和太後大吵了一架,最後以她被賜婚給盧家,晁如玉被放出來為結果,和平解決了這件事。
魏煢嘆息道:「怎麼不能呢?」
她仍舊望著遠方,靠近袁幕半步,壓低了聲音。
「不就是因為當年我救了晁如玉,所以你才替我背了這條人命?」
盧準其實猜對了。
盧承明就是魏煢親手殺的。
一個多月前的傍晚,魏煢收到了一封信。
那封信很厚,糊得很嚴實,又沒有來信人的標註。
魏煢出於謹慎,屏退左右,進到閨房,打開了這封信。
萬萬沒想到,是東陽王的求救信。
那是一封血書,是魏弗的親筆,上面寫著他剛出京城便遇劫殺,心腹陣亡,死裡逃生,幸得邨民搭救,請姐姐魏煢進宮告知太後,速速派人援救。
魏煢放下這封信,內心無比震驚,不知如何反應。
她在房中坐到深夜,決定請袁幕過府相商。
袁幕拿到這封血書,也是大驚失色。
魏煢道:「東陽王出事了,我們該怎麼做?進宮告訴太後嗎?」
袁幕沉默不語。
正在這時,駙馬盧承明回來了。
他喝醉了酒,從窗外聽到此事,想也沒想,就推門而進。
「魏弗表弟,他怎麼了?」
盧承明嗅到血腥氣,就看到了血書,就過去搶過來看。
魏煢站在房間一角,望著這個養母賜婚的丈夫,竟然冷靜了下來。
和他結婚的前三年,盧太後在朝中仍有影嚮力,他仗著太後是親姑姑,而她雖貴為長公主,但不過是養女,就百般折辱於她。
她不得不以就藩之名,逃離京城,分居兩地。
這七年來,盧承明姬妾眾多,她不曾過問半個字。但東陽王勝仗歸來,太後也將魏煢叫回來了,大有人老了,不再強勢,要求個合家團聚的意思。
盧承明見風使舵,竟轉了性子,散了姬妾,要和她好好過日子。
想來他在京城逍遙自在多年,還以為魏煢是當年那個有名無實的長公主,任由他招手即來,揮手即去呢。
魏煢不知是甚麼時候,已經將牆上掛著的寶劍,握在了手裡。
她還沒有想好要殺他,但身體已經先做了決定。
盧承明正在專心看信,被魏煢當胸一劍刺穿。
他口中溢出血來,不可置信去看向握劍的人。
袁幕震驚地站了起來。
「你要殺他?這可是太後的親姪兒!」
「殺了又如何?我在涼州囤兵三萬,皇兄不會讓我為這個廢物償命的!」
魏煢松開了手,從他手裡搶走那封信,轉身放到胸口,貼身保管起來。
盧承明就這麼挺著長劍,往後退了兩步,僵硬著身子,轉身想要打開門,嘗試逃出去。
房間的門縫剛打開半寸,袁幕被冷風吹得陡然清醒。
「魏煢,我欠你一條命,現在還給你吧。」
他從後面一腳踢倒了盧承明。
盧承明剛好倒在門檻上,身體將門撞開了。
袁幕將他翻過面來,握住劍柄,往前刺得更深了。
而後特意等到僕人趕到,當著他們的面,又抽出了長劍。
袁幕如今想到,竟然覺得慶幸。
魏煢手上的這一條人命,陰差陽錯地成全了他,讓他能夠重逢晁如玉。
他以為晁如玉是奉命來殺他的。
沒想到,醒來時,他睜開眼,視線恍惚間,看到她在脫衣服。
起初以為是甚麼春夢,都準備起牀了。
下一刻,發現自己被綁了。
他震驚地看向晁如玉的背影,深吸一口氣……
在她轉身之前,閉上了眼睛。
二人進了長公主殿內,魏煢開口打斷他的遐思。
「你說今天,陛下相信盧準的話了嗎?」
關於盧準說她劫殺東陽王的那一段話。
袁幕回憶起魏長鄢的神態。
「陛下像是起了疑心,但又不像是對長公主……」
當時盧準提到此事,陛下的反應很是厭惡,但卻沒給魏煢半個眼色。
魏煢心領神會:「如今對於陛下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找到東陽王的下落。」
袁幕點了點頭:「那封血書的來历,你追查近一個月了,可有眉目?」
魏煢嘆出了一口氣。
「沒有。那封信是突然出現的,而且再也沒有來過新的信。我總覺得不簡單,想再觀望觀望。」
「是不簡單。魏弗只送這一封信,沒頭沒尾的,為的是甚麼呢?殿下謹慎是應當的。」
袁幕話鋒一轉,問起了她。
「對了,殿下是如何讓太後臨終赦免我的?」
魏煢轉過頭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就低頭笑了。
「袁大人,這便是本宮的本事了。」
袁幕了然,不再追問。
兩個人坐到窗下,安靜地喝茶小憩。
魏煢自言自語道:「你說,東陽王會逃到哪裡去了呢?」
袁幕置若罔聞道:「你說,我怎麼能讓晁如玉回來呢?」
魏煢沉默了半晌,頗為無語地看他。
「東陽王生死不明,你非要在這種關頭思春嗎?你以前七年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袁幕眸光微怔,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七年都好好的,她一回來,我就不行了。」
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原來還有機會牽到她的手。
這讓袁幕怎麼能甘心,只是在暗處看著她呢?
魏煢低下頭去,指尖端緊了茶杯。
一滴眼淚,滴落進杯中,水紋驟然蕩開。
久久未平。
22
我收拾好東西,準備從袁府離開時,被護衞團團圍住了。
「你們這是做甚麼?」
袁幕走了過來。
「晁姑娘,這是想去哪?」
我無語地看著他:「回家啊。」
袁幕從我肩膀上,輕輕扯下了包袱。
「你要從我家走,總要讓我看看你帶走了甚麼東西?」
我懶得制止他。
袁幕打開包袱,發現只有幾樣東西。
「一瓶毒藥,還是毒藥,一幅畫像……」他挑起眉頭,「還是我的畫像呢。」
他還向眾護衞展示起了他的畫像。
「確實是大公子啊。」
「是的,是的。」
那是用來殺他的,不知道在開心甚麼?
我對這個家,嫌棄地閉了閉眼。
袁幕故作驚訝道:「晁姑娘竟然連錢和首飾都沒有。」
他從懷裡拿出一曡銀票,從衣袖裡取出幾根簪子,放進了我的包袱。
「還好我順路買了,都送給你了。」
我從他手裡搶過包袱,沒給他半個眼色。
「謝了,那我可以走了嗎?」
袁幕望著我的側臉,眸光脆弱複雜。
「既然你堅持,那你走吧,日後遇到難處,大可來找我。你知道的,我家就是你家。我雖常年孤身一人,但人人都知,你在府上的地位……」
我沒有耐心聽他廢話,已經拋下袁幕,快步出了袁府大門。
還沒走到千雲樓,發現前方人群騷亂,只聽見甚麼「著火」,「冒煙」的字眼。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往前跑了好幾步,緊急抓住了一個人。
「誰家著火了?」
「巷子裡的一個小院子,還好沒人住啊!」
我猛地背起包袱,往前推開人群,跑過了兩條街。
只見我家院子上方,黑煙滾滾,直沖雲霄。
「我家著火了!」
我在街口轉了半天,正要走進巷子察看時,被人握住了手腕。
扭頭一看,正是袁幕。
「小心!」他將我拉到身側。
我滿眼怒火地盯著他,扯住他的衣袖,聲音也提高了。
「你還好意思來?你把我家燒了!你這個殺千刀的!」
袁幕環顧四周民眾,尷尬地推開了我。
「我派人來救火啊。」他似乎很是委屈,抿了抿唇,「你為甚麼說是我幹的?污衊朝廷官員,可是重罪。」
這還用說?他以為我是傻子嗎?
甚麼日後若有難處,我這才剛離開袁府,這邊房子就被人點了……
等到火勢被撲滅時,房子也不能住人了。
撲火的人拿著證據和我說,我這個早就是危房了,不適宜居住,讓我去找買賣的牙子賠錢。
「謝謝啊,但不用了。我就是圖便宜買的。」
我抱著包袱,蹲在了地上。
袁幕站在我身側,望著這斷壁殘垣,目光憂慮,輕輕嘆了口氣。
「就在天子腳下,京城中心,竟還有如此易燃的民宅。看來防火工作,還是有待夯實啊,我得寫個折子參一下防火司。不行,我要參工部,上次工部參了我……」
我轉過頭,狠狠瞪他,充滿殺氣。
袁幕弱弱地往後退:「我回家寫折子了。」
我還是回到了袁府。
因為這一起火災,袁幕上書了三道折子,先參負有管轄責任的京兆尹,再參直屬監查火災的防火司,又參主管房屋修造的工部。
以至於三個部門的官吏,天天來找我做筆錄,一遍又一遍,快要把我煩死了。
我不得不去找袁幕庇護。
我撂下了包袱,走到他的書案前。
「你還能參更多的人嗎?」
袁幕握著筆桿,抬頭看我,語氣尋常:「你有仇人嗎?」
「你。」我淡淡道。
袁幕低下頭去,不置可否地笑了。
「隨便你吧。反正我的名聲早就毀了,身居高位,見色起意,想要將從前得不到的女人,強取豪奪過來,旁人也能理解。」
從前我和他還是陳綃時說的話,又被他撿起來應付我了。
我靜靜地註視著他,心裡情緒湧動難平,有萬語千言要說,卻沒有辦法說出口,看了他一會兒,轉身就離去了。
「父兄故去,庚帖焚毀,沉舟可補,覆水難收。我不會再嫁你了,袁帷之。」
轉身的那剎那,袁幕的筆尖驀地按停在紙上,留下醒目的墨點。
那些未曾出口的癡心妄想,不代表我不知道。
與其助長,不如切斷。
袁幕識相地沒有來打擾過我。
他還主動告訴了我陳綃的下落。
他被關在長公主靜思殿的密室裡,要等過段時間盧準辭官離京,才能再放出來了。
我特意進宮一趟,去見了陳綃。
他在那裡有吃有喝,還有書看,過得很不錯。
他見到我時,開心極了。
「晁姑娘,你終於來救我了。那個袁幕逃出來了,他綁了我還搶走我的衣服,連我頭上的一根草都要拿走,一言不合還踹了我一腳。」
陳綃想想就氣得咬牙切齒。
魏煢解釋道:「當日他說了一句他是晁如玉的人,袁幕聽得刺耳才踢了他。」
我和陳綃解釋了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和他說明還要在此居住數日,我才能接他出宮。
陳綃聳了聳肩:「好吧。這段時間我這同夥不在,晁姑娘必定辛苦了。」
我和魏煢回到了殿內。
她在我面前猶豫良久,還是按耐不住心中疑問。
「晁二姐姐,有一件事,袁幕不許我問你,但我思來想去,數夜不眠,不得不問。」
我淡淡地開了口:「你一直想問的,是不是我是受誰指使,為何要給袁幕下毒?」
「刑獄的死牢,是太後嫡系所在。我和袁幕也是費心提防,凡是入口之物,都由我的人給他送飯。所以,晁二姐姐一出現,袁幕就知道你是來下毒的了。」
魏煢感慨道:「他對你是真心的。」
我將身子坐得筆直,指尖深深掐進手心,傳來尖銳的痛感。
「當日下毒,是有人買兇於我。我起初以為是盧家,便想要將袁幕救出死牢。」
「起初以為?那你怎麼知道不是盧家了?」
「因為盧準見到我時,並不認識我。我就知道不是他了。」
「那是誰?」
我微微閉了閉眼。
「抱歉,指使我的人,我不能說。」
我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魏煢沉默了一瞬,將身上的大氅解了下來,貼心地攏到了我肩上。
「不想說就不說。起風涼了,披著回去吧。」
她就這麼替我披上,微微抬眸看我。
不過片刻,睫毛輕顫,似有淚意。
我輕輕抱住了她。
「殿下。」
魏煢也抱住了我,將臉深深埋在我頸側,很快那處傳來一片冰意,幾乎沁進了骨子裡。
「阿煢,我說過了,讓你不要強求的啊,為甚麼不聽我的呢?」
鼻尖瞬間盈滿酸澀,聲音也難止哽咽。
如果她不是為了我惹怒太後,要到拿自己的婚事去換我出獄的地步,就不會被賜婚給紈絝盧承明了。
魏煢在我頸側哭得斷斷續續。
「不管怎麼樣,我真的……想為你……做點事情。你也是有父母家人寵愛的女兒,怎麼ƭṻₑ能受那麼大的委屈呢?」
我不由得抱緊了她:「阿煢,都過去了。」
魏煢不再說話了,只是伏在我肩上,哭了好一會兒。
我離開的時候,她已經睡下了。
我替她掖好被角才走。
我常常覺得對不起魏煢,卻想不出任何辦法去補償她。
能夠補償她的人,死在了七年前。
那才是真正再也回不來的人。
我還可以見到袁幕,袁幕也可以見到我。
只有魏煢心裡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甚至還不確定,那個人是否對她有意。
只是在一個十分尋常的日子裡,早已忘了當時的天色,她等在官員散朝必經之路上,想著再去偶遇那個人,卻見到了人被重兵押走——
他從來都不喜歡她,客氣又疏離,她是知道的。
但他也沒有那麼冷冰冰地看著她,就像是看待生死仇人。
她失神地站在宮道處,甚麼也想不清楚,但就跟著追了出去,跟到了東市口。
那道高懸的利刃,就這麼落了下來。
生生地切斷了,她的所有。
就連我作為至親,都沒有看到的場景,魏煢親眼看見了全程。
每當我去想象這一幕,心口就會傳來劇痛,像是鋼針猛地紮進去,要了半條命。
會是因為我和兄長,有著相同的血脈嗎?
我正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著,不知不覺經過了太華寺。
正有一道冷白身影,獨自佇立階上,極目遠眺,冷清寂寥。
我被內監攔住了。
「晁姑娘。」
23
魏長鄢跪在靈前,我跪在他身後。
他將線香點燃了一端,輕揮去香灰,轉身遞給了我。
「喪儀之上,人來人往,大約都拜祭過了。你也是見過太後的,上一炷香吧。」
我接過那香,冷笑了聲:「她會受嗎?」
魏長鄢頭也沒回。
「上了,是你的心意。」
我不想爭這些死後虛事,恭敬地上了一炷香。
那線香插進香爐時,竟然詭異地熄滅了。
我愣了愣,看來人死後真有靈。
身後突然伸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嚇得我往旁邊讓了半步。
魏長鄢站到我身側,替我重上了一炷香。
他低著頭,神色認真,將線香深深插進香灰之中。
「怎麼回來了?」
他像是在和我閑聊。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連動都不敢動,就連呼吸都放輕了。
魏長鄢轉頭看我,扯了扯唇:「你很怕朕?」
我搖頭:「沒有。」
「那就是有。」
他了然一笑。
「還喜歡袁幕?」
「沒有!」
他緩緩抬眸,盯著我,平靜陳述道:「欺君之罪。」
他的語氣越是平淡,我的心跳得越快。
「還想嫁給袁幕?」
「不敢。」
魏長鄢輕聲咳了咳,不再看我,走了回去。
「朕問的是,想不想,不是敢不敢。」
我立即跪了下來。
「民女答應過陛下,此生絕不嫁人。」
魏長鄢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
「記得就好。」
他將我扶了起來。
「別動不動就下跪,朕甚麼時候要你跪過?」
魏長鄢將我帶到了靈堂側邊的東廂房。
他近來常在此處謄抄祭祀符咒。
「玄休大師說,必須要朕親手為這些靈符描金,才能超度母後亡魂。朕已經累得不行了,正好看見你,就讓你過來幫忙。」
黃草紙上的符咒畫得是閉眼菩薩,洞察人性,寬恕善惡,代表著慈悲。
魏長鄢將描金筆管遞到我手裡。
「你的畫技很好,應該不用朕教你了。」
我端正地坐在長案之後,微微低下頭,認真描摹起來。
魏長鄢就躺在不遠處的榻上,望著我的身影,不發一言。
我知道他在看我,強行靜下了心,捏緊手中的筆。
為了袁幕,為了魏煢,為了許多人……
晁如玉,手不要抖。
當初我被魏弗強行擄進了牢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雖然死囚們沒對我做甚麼,但我驚魂未定,整夜不敢闔眼。
有一夜,魏弗身邊的人突然進來,將我拉到了一個暗室。
他和我說:「晁姑娘,我是來救你出去的。」
彼時我頭髮淩亂,臉色狼狽,目光提防地看著他。
「誰讓你來的?」
那人說:「是陛下。」
怎麼會是他?
我怔愣發問:「那陛下,他要救我去哪裡?」
「陛下說,只要姑娘願意割舍從前,改名換姓地進宮,便讓我即刻帶你出去。」
那人準備好了一切,只要我點個頭,便能離開這裡。
但我拒絕了。
「我不會改名換姓的。我父兄以晁姓死,我必以晁姓活。」
而且我與袁幕視當今陛下如長兄,他怎麼能趁我落難之時,作出這種逼迫搶奪之事來?
那人嘆了一口氣。
「晁姑娘,你這是何苦呢?陛下都知道你被關在這裡了,為了那個袁幕,你要在這裡關到何時啊!」
不,退一萬步說,即便沒有袁幕,他才殺了我的父兄,我怎麼會進宮為妃?
我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寧死也不會進宮的,麻煩您替我多謝陛下青睞了。」
「那陛下還有一句話,姑娘若是想不開拒絕了他,就不能再嫁給任何人了。否則的話,後果不是姑娘能承擔的。」
他是天子,自然他得不到,別人也就不能得到。
我不得不應下了這一件事。
不知過去了多久,我看向窗外的天色。
「陛下,我再不回去,宮門就要關了。」
魏長鄢目光散漫地往外看了一眼:「怕帷之等久了嗎?」
我擱下了筆。
「陛下當日故意為難他,要他三連中環,我以為您已經消氣了。」
魏長鄢笑了:「你護著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朕暗中吩咐好了,讓那三名舞姬站的不成直線,最後那一位都嚇得站不住了,你卻偏偏要站出來幫他。」
他慢慢站了起來,聲音漫不經心。
「你這麼護著心上人,怎麼能讓我消氣?」
魏長鄢走到我面前,輕輕抬手,讓我站了起來。
他和我面對面,聲線嘲諷。
「同住同行,同撐一把傘,上山祭祀父兄,手牽手下山,這麼歡喜啊?」
我牢牢地盯著他,抿緊了唇,不敢再說話。
魏長鄢將手按住我的肩,輕輕往下用力,逼迫著我坐回到原處。
他坐到我身側,拿起我描好的符紙,一手拿起朱筆,像是批閱奏折般的,仔細審閱起來。
「朕會下令,國喪期間,宮城關閉,延後一個時辰。你要知道,這是為你延後的。」
他是在和我說話,卻完全沒有看我。
他低頭看向符紙,聲音雖然平靜,卻帶著令人膽寒的威懾力。
「以後每到這個時間,你就來此為符紙上色。如果你不來,朕會派人去請。」
那些被他挑出來認為畫得不好的,被一個個揉成了紙團,隨手扔到地上。
「朕有時會來看你,有時不會。如果沒來,你就在這等,等人來讓你走,你才可以走。」
他側過頭看我:「聽明白了嗎?」
我身子都僵住了,定定地看向他,生硬地點點頭。
魏長鄢淡淡地笑了,取了張嶄新的符紙,置於桌案上,虛握住我的手,一筆一劃地勾勒起來。
「這麼簡單的事,還要朕親手教你啊……」
黃草紙上的觀音像,正在被勾勒出來。
快要收筆時,突然被一滴水珠打濕了,慢慢洇開水漬。
魏長鄢呼吸一停:「你哭了?」
我不敢發出聲音。
他頭也沒抬,扔掉了這一張,再取出了張新的,又握住我的手,畫了上去。
「朕重新教,總有不哭的時候。」
月明星稀,宮城側門外。
昏暗黏稠的夜色裡,停了一輛馬車,前面懸著兩盞燈籠。
像是困在迷霧裡的螢火蟲,發出微弱閃躍的光。
我站住了腳,望著那暗處,只見矯捷身影躍下馬車。
「你怎麼來了?」
「我來接你。」
袁幕從夜色裡走到我面前。
「你怎麼,哭了?」
他低頭盯著我,想要伸手觸碰時,又生生止住了動作。
「和長公主哭了一會兒。」
我不想多說,同他擦身而過,上了馬車。
袁幕收起車梯,坐上了車軾,握起韁繩,親自駕起車。
馬車行駛在寂靜夜色中。
「車夫呢?」
我隔著車簾問他。
「這不在這坐著呢?」
袁幕似乎是偏過頭來,聲音驀地離近了。
「想去哪兒?大小姐。」
倚坐在車門後,透著車簾晃動的縫隙,剛好能看到他的脊背。
「那就繞著城裡走一圈吧。」
袁幕彎唇,坐直了身子,握緊手中韁繩,輕揮鞭子。
馬車行駛時,帶動迎面而來的風,拂起他的發絲,在夜色裡張牙舞爪。
我看得久了,便伸出手握住,想要替他壓下去。
袁幕被我扯得作疼,盯著我作惡的手,愣了愣:「你喜歡?回頭剃了給你。」
我松開了手:「有病。」
他無所謂地繼續去駕車。
「我是想過遁入空門的。等你嫁人了,我就去剃度。」
「我不喜歡禿子。」
袁幕輕嘖道:「我都不行?」
我從車簾後伸出手去,將他的頭用力往前按去。
「你少胡說八道!」
袁幕被我按得只能低下頭,笑得愈發開懷,連帶著身體都在顫抖。
「晁如玉,你手勁太大了……」
他越是說我,我越要用力。
袁幕任由我欺壓他,笑得開心極了。
「我說真的,你上回掐得我都疼了好幾天!」
我放開了手,蹙緊眉頭。
「上回?」
袁幕立刻坐直,不說話了。
電光火石之間,我明白了過來。
「袁帷之,你甚麼時候醒的?」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聲音。
「甚麼人?宵禁還敢出行?」
我們剛才打鬧的動靜引來夜裡值班的捕快。
「完了,快跑!」
袁幕趁此機會,拉緊韁繩,駕車狂奔起來。
高度劇烈的顛簸晃動中,我側出半個身子,指尖抓緊車門,質問起了他。
「你!你是不是偷看我換衣服了!」
袁幕笑著回頭看我:「聽不清啊。」
無賴。
我們跑了三條街,還是被捕快從幾個路口攔截住了。
我連忙躲進了車裡。
為首的捕頭正要問責,走過來一看車夫,臉上的威壓蕩然無存,只忙著拱手行禮了。
「原來是袁大人,怎麼您還深夜,親自駕車?」
袁幕擺手:「不必客氣。按照律法,罰錢吧。」
那捕頭不敢罰錢,反倒是袁幕熟讀律法,堅持給了二兩銀子。
「一兩就夠了。」捕頭推拒。
袁幕淡淡道:「我這有兩人。」
「這能讓袁大人親自駕車,不知是哪位大人?」
我在車裡扶額嘆息。
車外傳來袁幕認真解釋的聲音。
「不是大人,是我家主人。」
這跟我半夜出門遛狗,被人撞見扮狗的是朝廷官員袁大人,他從地上爬起來跟人打招呼,有甚麼區別?!
我差點就要沖出車門,一腳把他踢下車去,再駕著這輛車狂奔,消失在京城街頭。
捕頭吃了一驚,半天就說了一個字:「啊?」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奇怪的目光投向馬車,充滿著好奇。
我堅持不住了,敲了敲車門。
袁幕笑了笑:「看,催我了。」
24
魏長鄢以國喪政事繁忙為由,將宮門下鑰的時辰從戌時改到了亥時。
我不得不編了好多進宮的理由,來應付偶爾問詢的袁幕。
酉時便進宮,亥時再離開,整整兩個時辰。
袁幕每晚都親自駕車接我回府。
他似乎發覺我不開心,總能把我惹得笑出聲來。
還好魏長鄢也確實如他所說,並非每次都來看我。
他在忙著尋找東陽王的下落。
禁衞軍聯合長公主的府兵都快把伏牛山附近的土地都翻過來了。
東陽王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漸漸的,朝野有了風聲,認為東陽王已經死了,而且是被人害死的。
而這害死東陽王的人選,第一個懷疑的就是袁幕。
今日朝堂之上,來了位不速之客,是東陽王府的屬官,名曰溫奪。
「臣自酈川赴京城,狀告姦佞袁幕!」
袁幕理了理衣領,微微側目,竟是不屑之色。
「你要告他甚麼?」
魏長鄢的目光冷冷透過十二毓冕。
「袁幕在狄越之亂時,使出歹毒姦計,將敵軍主力驅趕進酈川,又故意讓朝廷軍延後圍剿支援,以至於八萬酈川軍對陣二十萬狄越軍,令酈川軍蕩然無存啊。」
溫奪即刻跪下了。
全場寂靜。
袁幕等了好久,轉身看他:「說完了?」
溫奪抬起怒火般的眼睛看向他。
「你這罪大惡極的姦佞!」
他轉而去看皇帝。
「陛下,狄越之亂時,東陽王苦守酈川半年多,曾向朝廷軍送去求援信六十九封,其中得到回覆了二十三封,都是袁帷之此人手書,寫著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整整半年多啊,東陽王孤城無援,臣等何其絕望!」
魏長鄢自幼體弱,握拳輕咳了咳,慢慢開了口:「帷之,狄越之亂,朕記得你是去隨軍了的,他所說屬實嗎?」
袁幕往前拱手回稟,聲線無比沉穩。
「是,臣在狄越戰事僵持不下時,奉陛下之命,親赴前線,不過一年,便將狄越軍困死在酈川,率軍斷其補給,以全部十萬不到兵力,蕩平二十萬狄越軍。因此一功,陛下升臣為禦史中丞。溫大人所言,句句屬實。」
溫奪跪在地上,驟然直起上半身,望著高位帝王,聲音更添感情色彩。
「陛下!太後最為疼惜東陽王,陛下也愛護幼弟,恪守孝悌,兄友弟恭。而這位袁幕袁大人,僅僅因個人私仇,趁此戰亂之時,挑撥陛下與東陽的兄弟感情。若非東陽王以國為先,堅信兄長,勢必要引起時局動蕩!陛下,如此姦佞,請速處死。」
魏長鄢自高處看向袁幕:「帷之,那你還有話說嗎?」
袁幕漫不經心地回道:「陛下,恕臣耳拙,只聽到溫大人拍了一大堆馬屁,還沒聽出溫大人要告臣犯了甚麼罪。」
「你!」溫奪快要撲過去咬他。
魏長鄢抬了抬手:「遠道而來,車馬勞頓,站著說吧。」
溫奪騰地站起來,和袁幕對峙。
「我一要告你,整軍不援,公報私仇,謀害酈川將士!」
袁幕皺眉:「那依溫大人所言,我不該斬其後路,徐徐包圍,而要直入酈川,與狄越軍拼個來回?」
溫奪冷笑:「朝廷遣軍精銳十萬,袁大人直入酈川,與東陽王會合,未必就打不贏這一仗!」
「直入酈川,二十萬狄越軍及時掉頭,沖向朝廷軍,傷亡恐怕不止十萬。」
「但能盡快蕩平狄越大軍,還解酈川之困境!」
袁幕恍然大悟。
「虧我還虛心請教,以為是溫大人有何高招?原來是死道友不死貧道這一招啊!」
溫奪愣了:「你這說的是甚麼?」
袁幕上前三步,牢牢盯著他的眼睛,猛然拔高聲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死你酈川軍就是大大的不行,死朝廷軍你就拍手稱快!不是嗎?」
他的言辭頓時變得尖銳起來,沒給溫奪反應時間,轉身向皇帝稟告。
「陛下,溫大人這一告,臣不認!臣是讓援軍不發,但在此之前,臣已將百姓接出。是以酈川地勢險峻,不利於狄越軍作戰,臣才誘敵深入,行此計謀。最終以最小的代價,損耗八萬酈川兵力,兩萬朝廷兵力,大獲全勝。酈川軍為此戰,立下汗馬功勞,舉國皆知!但此人卻趁東陽王不在,將這些功勞說成是臣一個人的,更是膽大構陷東陽王魏弗,將一位赤膽忠心、有勇有謀的藩王,抹黑成是不顧大局,忿忿不平,心胸狹窄,毫無遠見的宵小之輩!」
袁幕這一長串的話說下來,已經將溫奪打得找不到北了。
袁幕忽地聲音一停,側目,不屑地看了眼溫奪。
「陛下,如此姦佞,請速處死。」
溫奪才緩過神來,不可置信地看他。
「我甚麼時候說功勞是你一個人的了?」
袁幕挑眉:「你不否認你抹黑東陽王了?」
「袁帷之,我去你——」
還好有兩名臣子及時抱住溫奪,才沒讓他把腳踢到袁幕身上去。
袁幕冷冷地睨著他,輕拍了拍衣袍。
魏長鄢道:「酈川軍與朝廷軍都是子民,不分彼此,袁幕運籌帷幄,兼顧大局。這一告,就不成立了。」
溫奪平複好了心情。
「那我二要告你,截斷酈川信件,致使東陽王求援無門,挑撥皇家感情。」
袁幕再次否認:「我從未做過此事。」
溫奪道:「東陽王殿下寄往京城的信件,均被你派人截了下來,就連信鴿都成了軍糧,你還信口雌黃?」
袁幕輕「哦」了一聲。
「原來如此。這是個誤會啊。還請溫大人聽我解釋,十萬大軍駐紮深山,荒郊野嶺,寸草不生,軍糧遲遲未到。我不得不分出一支小隊,四處打獵,充作口糧。我怎麼知道就打到您家的鴿子了呢?」
溫奪氣得手都抖:「你就,你就沒有看到過紙條嗎?」
袁幕眯起眼睛,想起來了,一時竟也笑了。
「你說那些紙條啊,不過是求娘拜姐,求哥救命,要死要活的……我還以為是誰家小孩夜哭,在求神拜佛呢。」
「你簡直是強詞奪理!」
「溫大人又何嘗不是強詞奪理,就那些東西也能稱之信件?東陽王要往京城送信,為何要偷偷瞞著微臣呢?」
溫奪盯著她,諷刺道:「你說呢?」
「在下實不知啊。」袁幕笑了笑,與他對峙,「但倘若是敵軍以此手段迷惑,豈不是還要我奉為軍令?」
溫奪被他說得語塞,半晌答不上來。
高位上的魏長鄢聽到這裡,重重地咳了咳,打斷了二人爭執。
「好了,將士在外徵戰,填飽肚子是最要緊的。這也不能怪他。你還有話說嗎?」
溫奪瞪了瞪袁幕,當場又跪了下來。
「陛下,臣這一路來,騎了一匹驢,驢後放了兩個袋子,一邊是幹糧和水,一邊插著酈川軍的軍旗。路上的百姓問臣要去哪裡,臣說要去面見天子,百姓們都祝福臣求得公理!」
溫奪將雙手撐在地上,朝著帝王的方位,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臣雖孤身入京,但代表酈川而來,請三司公開審理東陽王失蹤案,找到幕後之人。此案不水落石出,臣寧死不返!還望陛下切不可偏私啊。酈川八萬大軍英魂在下,絕不肯看到其主被人謀害,沉冤不得昭雪!」
大殿驟然一片死寂。
眾臣子面面相覷,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不知過去了多久,魏長鄢終於發話了,聲音不冷不淡。
「準。」
……
魏煢和我轉述這一切時,不自覺就評判起這位遠來客。
「像溫奪這種不要命的直臣,是最難對付了。開口百姓蒼生,閉口將士英魂。他一路招搖過市,就不能輕易死在京城了,否則就成了最鋒利的政治刀。」
我評價了四個字:「殉道之人。」
「上次見到這樣的直臣孤臣,還是你父親……」
魏煢止了聲,不說了。
我自然地接過話來:「是啊,我父兄死了,將盧太後扳倒了。」
溫奪又是一把新的刀,要扳倒的會是誰呢?
外間已是深秋。
魏煢突然靠近我半步,壓低了聲音:「晁姐姐,你猜劫殺魏弗的人會是誰呢?」
我偏頭抬眸,神祕莫測地看她:「怎麼你不知道?」
魏煢愣了愣:「你知道我想的是誰?」
我對上她的眸子,了然地點頭。
「你和我想的是同一個人。」
25
酉時到了。
我和魏煢告辭,留她在原地坐立難安,猜我到底知不知道。
我到靈堂廂房時,魏長鄢已經在了。
我們靜靜地坐著,各描各的符紙。只是他今日似乎心情不善,描得很快,沒到一個時辰,就都畫完了。
我抱著這摞描金的符紙,跟在他身後,到了靈堂正前方,讓我全都燒了。
這一摞燒起來還要些時候。
我靜靜跪在靈前,一張張投進火苗,被吞噬燃成灰燼。
魏長鄢站在我身後,一句話也不說。
帝王的喜好如此詭異,竟然是讓我給太後盡孝。
明知我和太後是血海深仇,出自我手勾勒的符紙,都傾註了我的恨意,一筆一劃,都是血仇。
哪有安息超度的作用,只會詛咒她死後不得超生。
我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他想要惡心的人,是太後。
魏長鄢十四歲登基,但因體弱多病,盧太後垂簾,把持朝政多年。
哪怕他二十一歲親政,盧太後依舊上朝旁聽,常有越俎代庖之事。
但魏長鄢從未與行事跋扈的盧太後起過任何爭執。
他身體孱弱,性情溫潤,從不動怒,體恤朝臣,安撫將士,就連對待宮女內監,也如春風和煦,被稱為最為仁厚,最為孝順的帝王典範了。
只是今時今日。
盧太後死於後宮,東陽王下落不明。
大家才看出了這位三十一歲病弱帝王的厲害之處來。
我正在出神間,面前的火勢大了。
「小心。」
魏長鄢將我扶起。
我站了起來,剛側過身,陡然撞見側方長廊的盡頭,一身緋色朝服的袁幕,面容落寞地站在那裡。
魏長鄢的手還虛扶在我的小臂。
我下意識就推開了他。
「袁幕。」我要去找他。
手臂被身旁的人牢牢鉗制住,不得再往前半步。
魏長鄢站在我身後,隔著這段距離,目光溫和地望著袁幕。
「帷之,過來。」
袁幕走了過來,和魏長鄢說了兩三句話。
我完全聽不進去。
他最後才淡淡將目光投向我。
「陛下,晁姑娘在這裡還有事嗎?」
他毫無懼色地看向魏長鄢。
「沒事的話,臣就要把她帶走了。」
魏長鄢微笑著松開了我。
「去吧。」
回府的馬車上,袁幕和我對面而坐,未曾言語。
「聽說你在朝上說贏了溫奪。」
他低頭抬眸,看了看我,扯了扯唇。
我繼續道:「我知道,你贏在哪裡。」
袁幕眸光不耐地看我。
我往前靠近他。
「明面上是合剿狄越叛亂,實則是在酈川大行削藩,把皇帝的心頭大患,十萬酈川軍削成了殘廢。」
袁幕打量著我,微微勾唇:「還有呢?」
「而這削藩的主意,是皇帝同意過了的。所以你今天說甚麼,都能說贏溫奪。」
馬車軲轆穩穩往前行駛。
袁幕來了興致,眸光盯緊我。
「這麼聰明?那你再想想,我當真贏了溫奪?」
我本想說那是自然,但聽他話裡有話……
「你沒有?」我看著他,眯起眼來,「溫奪就沒想過能告倒你?他真正想要做的事,就是公開審理東陽王的案子。」
袁幕指點起我:「這是謀臣很常見的獻策手法,先抑後揚。」
「所以,他贏的人是皇帝。皇帝可是不想公開審理東陽王的案子。」
袁幕滿眼寫滿了孺子可教,往後仰靠在車廂壁上,長嘆了一口氣。
「他只想偷偷把人殺了,不想背上謀害親弟的罪名啊。」
我嚇得往前伸出手去,雙手交曡,捂住他的嘴。
「胡說甚麼呢?」
袁幕垂眸睨著我的手,再盯著我的眼睛,眨了眨眼。
我感覺到有甚麼溫軟的觸感貼上掌心,臉頰頓時發燙,慌忙抽回了手。
「你……」
袁幕低下了頭,笑著抿不住唇。
過了半晌,他想到了甚麼,抬起頭看我。
「你在太華寺做甚麼?」
「你不都看到了嗎?」
我頓時坐得離他遠了,整了整衣裳,語氣故作冷淡。
「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袁幕往前傾身,扯起我的手腕,聲音冷冽又鋒利。
「你知道我看到甚麼了嗎?」
我不由得皺眉抬起頭,對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子,聲線微微嘲諷。
「那你說,你看到甚麼了?」
「我看到他強迫你給仇人下跪,看到你明明很擔心我會誤會,看到你要過來找我被他拉住了。」
我一時怔住了。
胸腔裡湧起酸澀,視線迅速糢糊,在眼淚落下之前,及時低下了頭。
袁幕放開了我的手,遞來一方手帕。
我的淚水滴落在他的手背。
袁幕的手顫了一下。
「算了,我不在意,你不說也沒事,別委屈了。」
我接過那方帕子,用力攥緊到手心裡,指尖忍不住輕抖。
不知過了多久,我勉強止住哭泣,語速緩慢地開了口。
「當初你退婚以後,我進了牢獄,他想要我進宮,我拒絕了他。」
袁幕蹲到我面前,語氣震驚:「晁如玉,你……」
我繼續往下說。
「我和他有個君子之約。只要我不嫁人,他就不會強迫我。」
我抬起頭,盯著他,一字一句ƭų⁷道:
「袁帷之,聽懂了嗎?只要他當一天皇帝,你就一天不能娶我。」
聽懂了嗎?
袁帷之。
只要他當一天皇帝。
你就一天不能娶我。
26
趁著袁幕不在府中,我去見了郭牢頭和蘇大夫。
「我近來出入宮門,無法祭拜父兄,只能托付大家了。」
郭牢頭大大咧咧道:「沒事,這麼點小事,還是簡簡單單。」
我不得不提醒他:「記得讓大家輪流去。你們倆露過面,容易被留意上。」
蘇大夫正色道:「你放心。」
我微微頜首,沉思片刻,仍是憂心忡忡。
「我未必時刻都空著,若是你們出了事,又找不到我,便去袁府找袁幕袁大人商議。」
蘇瀲聲音遲疑:「這……任何事都可以嗎?」
我逐一看向二人,目光堅定,聲線沉穩。
「這七年來,袁幕在朝中所作所為,和我們是殊途同歸。凡是能相信我的,都可以相信他。」
「好。」二人答應下來。
我坐在庭院中,放下手中陶杯,側身抬頭去望天空。
秋深露濃,天色蒼茫。
一行南雁,呈人字型,沿著天際,徐徐而過。
「就快要結束了。」
溫奪是從底層貧民裡走出來的政客。
他說話不會咬文嚼字,不像袁幕尤擅針鋒相對,但煽動百姓的能力一流。
溫奪也是個瘋子,天天去茶館、青樓和集市口,站到高處,向百姓匯報東陽王案的進展。
硬生生將東陽王失蹤的案子,變成京城炙手可熱的話題。
但在京城提起東陽王魏弗,就不得不提起七年前的晁家父子案。
整個京城,一半的人在猜測魏弗是被誰害死的,一半的人在討論死得活不活該。
前一半人開起了賭盤,賭定魏弗是被枉死人的後人報複的,懷疑對象有了好幾個名字,包括腰斬的晁家父子、跳樓的花魁灧灧、被打死的小捕快……
沒辦法,魏弗害死的人太多了。
大部分的賭註壓在了較為出名的晁家。
而被押了重寶的我,正兩耳不聞窗外事,只在宮裡勾勒祭祀符文。
畫完以後,我拿著符紙,跪到太後靈前,輕輕投入火中。
太後的靈柩並未置在祭拜的靈堂,而是被放在靈堂後的無名殿裡,顯得靈堂寬闊大氣。
無名殿兩側是打開的門扇,和靈堂連通起來。
進了門往裡面,就能看到靈柩居中擺放,旁邊跪坐著八個宮女,正在無精打採地輪值。
「你們幾個打起精神!」路過的大內監看不慣地揮動拂塵,「讓你們好好守著天燈,眼睛都沒有睜開,滅了怎麼辦?」
最外側的宮女頓時抬起頭,去看擺放在靈柩右下角的油燈。
燈芯燒得正嚮呢。
「馬爺爺,我這迷瞪了會兒,就讓你看見了,這不是都沒滅嗎?」
大內監一一看過去,靈柩四個角都擺放著油燈,被稱作亡人引路的天燈,是要晝夜都不能滅的,此時也確實一盞也沒有熄滅。
他一把年紀,不禁覺得失了面子,強詞奪理起來。
「那也不能個個眼睛都眯成線了。如今天氣寒涼,靈柩還未嚴封,要有甚麼蛇蟲鼠蟻鑽進去了,挖了你們的眼!」
他說完才看到,我正站在門邊,立刻換了笑臉。
「晁姑娘。」
我對他笑了笑,看了眼靈柩,轉身就走了。
臨近亥時,魏長鄢來了。
他披著玄色龍紋大氅,裡面是白麻孝衣,比之前顯得氣勢淩厲。
「外面吵得沸反盈天,朕到現在才得空。你在做甚麼?」
我站了起來:「正準備走。」
魏長鄢愣了愣,突然就笑了,唇角帶著寡淡意味。
「朕剛來你就走。」
我淡淡道:「我都做完了。」
魏長鄢坐到窗邊的暖榻上,招手讓我過去。
「還記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我遇到魏長鄢時,還不到九歲,是頭一次進宮。
忘了那時是因何進宮,但記得是個下雪天。
我裝扮得很精致,梳著元寶雲鬢,穿著粉襖雪色百褶裙,在皇後的花園裡轉悠。
我走到長廊的拐角,聽到了好尖銳的哭聲。
廊下,約莫七八歲的小孩哭得很大聲,扯著十五六歲少年的衣袖,說話含糊地告著狀。
少年眉眼溫柔,彎下了腰,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話。
小孩就不哭了,飛快跑到池邊。
那有個宮人正在用桿子幫他打撈冰面裡的彩球。
小孩就把人推下了池子,拿著桿子打得人再也不敢往上爬。
我驚呼一聲,用帕子捂住嘴。
少年看到了我,有些驚訝,緩緩走過來,低頭盯著我。
「你看見我教他了?」
我將頭搖得像撥浪鼓。
「沒看見。」
他彎下腰,打量著我的裝扮,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臉。
「好可愛的妹妹。」
後來那個倒霉的宮人就死了。
那小孩是東陽王,少年是太子殿下。
那天東陽王被皇帝打了,等到皇帝走後,皇後罵了太子殿下。
魏長鄢準備告退出來時,正聽旁人說我是過目不忘的神童……
我被人哄騙到殿後。
「妹妹,你怎麼不和我說,你過目不忘啊?」
魏長鄢無聊地用手撥動我的小步搖。
「太子殿下,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冷冷伸出手,把我推到雪地裡。
那天特別冷,我往後撐著手,連著爬了兩步。
後腦勺撞到了甚麼東西。
我仰起頭一看,是個拎著漆提梁書箱的少年。
「哪來的小女娃,地上爬不冷嗎?」
他一只手就把我提了起來,也沒和我說話,同我擦肩而過。
「太子殿下,上課了。」
魏長鄢看到來人,只得作罷。
大雪天,朱紅長廊,少年離去的背影,倒映在我的眼眸,過目不忘。
過了兩年,再進宮時,梅花開得正盛。
宮裡舉辦冰雪大典。
那時我出落得有些糢樣,特意打扮的和當初差不多,滿心歡喜往前走。
但沒想到跑去圍觀袁幕冰上舞劍的女孩子太多了。
我被撞倒在地,沾了半身的雪,形容頗為狼狽。
「二姑娘,咱們還過去看袁家大公子嗎?」
我遠遠看了看人群,抓了兩把雪扔出去,無比氣餒。
「不去了,去了也擠不上前面,有甚麼好看的?」
侍女扶著我往回走。
「你聽說過風水輪流轉嗎?」
「嗯。」
北風忽過,梅花飄零,紛紛鋪落了個滿地。
我回頭看了一眼。
「總有一天,我要他追著來看我。」
27
魏長鄢緩緩伸出雙手,靠近了燭火,目光出神。
「只有你知道,朕不喜東陽王。」
我沉默以對。
魏長鄢盯著燭火,目不斜視,語氣尋常。
「那個姓溫的非要催著審理此案,魏弗死就死了,何必追究是誰做的呢?」
他扯了扯唇,輕輕嘆息。
「朕已經夠忙了,還要去找兇手,簡直滑稽啊。」
我沉思道:「陛下怎麼知道魏弗死了呢?」
魏長鄢鳳眸微眯:「魏弗沒甚麼身手,既然隨從都死了,自己也活不下去。」
我若有所思:「是嗎?」
他轉頭看我,輕笑了笑。
「朕很快會破案的,已經有線索了。」
迎著他的目光,我也笑了笑。
但他一句話,讓我脊背處都發麻了,發出一陣陣涼意。
魏長鄢未曾察覺,倒是望著我,頗為感傷道:「自從晁期和懷瑾走後,我們很久沒這麼說過話了。」
我冷下了臉,立即站了起來。
「陛下真的在意這種小事嗎?」
我要走。
魏長鄢靠坐在軟榻上,隨手扯住了我的裙角。
「你想知道,朕在意甚麼嗎?」
他半躺在榻上,閉上眼睛,似乎更為愜意了,只是手裡仍舊緊緊抓著不放。
「你看,即便朕殺了你的父兄,你還是要坐在這裡陪朕說話。晁如玉,這才是朕最在意的。」
是權柄。
是握在手中的權柄。
是無法撼動的權柄。
「就像今日,放在從前,你也想不到你能坐下來陪朕閑聊。或許有一天,夜半醒來……」
魏長鄢睜開眼,和我對視。
「你會發現,躺在你身側的人是朕。就像今日。」
耳邊嚮起嗡的一聲。
幾近失聰。
心猛地往下墜去。
在愛情,自由和道義的諸多虛幻加持下,真正作祟的,只有純粹的權力。
而只有在掠奪和徵服的過程中,權力才能真正稱之為權力。
我徹底不冷靜了。
一手握住魏長鄢的手腕,一手去扯被他握住的裙角。
「你別做夢了。」
魏長鄢笑了,看了看我,松開了手。
門外內監高聲傳話道:「陛下,楊柔妃來了。」
當今陛下不重女色,後宮妃嬪不過數人。
如今的皇後是盧太後的遠方姪女,容貌品行都是尋常。
前幾年盧太後掌權時,魏長鄢和皇後還是相敬如賓,說不上恩愛,也不曾冷待。
而當盧太後沉寂於後宮時,皇後也就多少有些落寞。
而這位楊柔妃,稱得上是寵妃,進宮不過五年,便從宮女升至妃位。
魏長鄢帶著我出去了。
殿外的臺階下,姿容清麗的美人,正帶著侍女靜靜等候。
太華寺中殿,是太後停靈所在,萬分肅穆。除去皇親國戚和個別重臣外,只有皇後或長公主能入內,尋常妃嬪女眷不可入內。
當然這是對主子的規矩,不包括在此侍奉的宮女太監了。
所以,這位楊柔妃也沒有外界所傳的恃寵而驕。
一道冷淡充滿嘲諷的聲音自身後嚮起。
「她很像你。」
我轉身看他:「甚麼?」
「她父親是前刑獄主官楊熙年。」
七年前為應付民怨,被他拉出來給盧太後母子擋刀的,那位刑獄主官。
魏長鄢走到我身側。
「你看,殺父之仇,也算不了甚麼。」
「我和她不同。」
我慢步下了臺階,同楊柔妃見禮。
夜色裡,楊柔妃淡淡回禮,看也沒看我,就去到魏長鄢身側了。
我走出宮門時,袁府的馬車在等。但走近了,不是袁幕,只是個車夫。
「夫人。」他取出袁幕的信物自證身份。
我放下了戒心。
「袁大人,怎麼不來?」
車夫搬下了車梯。
「大人府裡有事。」
我坐在車裡,卷起車簾,望向空蕩的街道。
漆黑的巷子裡,踡坐著個乞丐,似乎才不到二十歲。如今到了深秋之夜,天氣寒冷,他衣衫單薄,竟還沒有回去。
我讓車夫去給那乞丐扔一塊銀錁。
過了一會兒,那乞丐過來了,站在我車前,也不說話。
我驚訝道:「怎麼了?」
車夫回頭解釋道:「夫人,這乞兒是個啞巴,在給您道謝呢。」
啞巴?
我想了想:「讓他到車窗處來。」
我找出面紗,蒙上了臉,半揭起簾子,露出蒙著面紗的下半張臉。
這個角度居高臨下,我能看到那乞兒對我打手語。
「你能聽見吧?」
他點了點頭。
我的臉隱在面紗下,輕勾了勾唇。
「你也別謝我了,一顆銀錁也改變不了你的生活。但我有個讓你這輩子不愁吃喝的法子。」
……
我回到袁府時,袁幕正在書房議事。
我是進去了才知道的。
一柄寒劍橫在頸間,逼得我仰起了頭。
「甚麼人?」
數名穿戴兜帽鬥篷的黑衣護衞,齊齊看向推門闖入的我。
他們身上帶著馬匹的氣味,一看就不是京城中人。
袁幕慢慢放下手裡的信。
「放開她。」
劍刃剛一移開,我轉臉去盯著袁幕。
「既然你在談要事,為甚麼不讓人攔我?」
袁幕瞧著我,搖頭輕嘖道:「夫人在府上通行無阻時,也沒見問過半句,出了事就怪我了?」
被他戳破,我臉紅了,不發一言退了出去,還替他們關上了門。
「收到大公子的信,汝南決定提前起事,但不知是否京中出了事,因此派餘等進京面見。」
我沒走,靜靜停在窗外,窺聽密談。
袁幕語重心長道:「出了一件大事。你回去和父親說,我快要成親了,讓母親備好聘禮。」
室內沉默了半晌。
「呃,大公子,除了這個,還有別的話嗎?」
袁幕將一封厚厚的信交給為首之人。
「這封信務必送到汝南。」
我想要透過窗縫去看,不小心惹出了聲嚮。
「大公子,有人偷聽!」
那人正要沖出來。
袁幕拉住了他,過來推開窗,往下望了一眼。
「嗯?」
我蹲著躲在窗下,仰起頭看他。
他伸出手來,戳了戳我的發髻,饒有興致地彎起唇。
「沒事,是只貓兒。」
我撥開他的手,心怦怦直跳,矮著身子,提起裙擺就跑了。
半個月之內,出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地下賭場突然來了個神祕的啞巴。
他一來就下註是皇帝殺了東陽王。
由於這一人選太過離奇,引發大番猜測,甚至懷疑這個啞巴知曉內情。
眾人紛紛跟投。
人們一旦往裡面投了錢,就控制不住去論證這個猜測才是真理。
京中輿論,甚囂塵上。
尤其是溫奪,他無風都起浪,這有了點風,簡直是要上天。
魏長鄢和我對弈時,摩挲著手裡的黑子。
「去將那個啞巴抓來。」
禁衞軍統領秦姚尷尬道:「回陛下,那個啞巴已經被溫大人奉為座上賓了,同吃同住,就連出恭都守著……」
魏長鄢指尖微滯,眸光陰沉,將棋盤上的棋子一掃而盡。
「溫奪!溫奪!魏弗手下怎麼會有如此忠貞之臣?」
我放下手裡的棋子。
「看來陛下沒心情和我對弈了。」
魏長鄢看了眼我:「罷了,你回去吧。」
第二件大事是朝堂之上,有人彈劾袁幕父親在汝南侵占民田,欺壓鄉紳,公然容留被流放的罪犯。其中就包括當年晁家的其他女眷。
魏長鄢派人去汝南調查,結果查出不是侵占民田,而是屯田養兵。
袁家祖上發跡於汝南郡,從當地名族,成為公卿世家。
汝南郡也受袁氏惠澤頗多,當地的橋和路,都有袁家的投入。
汝南的名家幾乎與袁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如今汝南的長官,曾是袁幕祖父的門生。
正因為此,袁氏在汝南屯田養兵,達到近八萬人,竟然到今時今日才知道。
魏長鄢在朝上大發雷霆,質問袁幕可知此事。
袁幕當即跪下來,堅決表態。
「陛下,臣自幼進宮,陪伴聖駕,已有十五年之久。七年前,袁氏族中叔伯子弟,陸續辭官隱退。唯獨臣留在了京中,被視作家族棄子。陛下,家族所為,臣全然不知。」
禁衞軍統領秦姚穿盔帶甲奔進殿中,手中高舉著東西。
「陛下,臣截獲袁中丞與汝南的書信,特來奉上!」
袁幕跪在地上,微微抬頭,眉頭緊鎖。
魏長鄢接過那封書信,指尖捏得泛白,臉上如同覆上一層寒霜。
「送信的人呢?」
「是袁家豢養的江湖死士,被他們逃了。」
魏長鄢拿著這封信,站了起來,慢慢走下來,走到袁幕的身前。
「朕與你的書法都是師從黃老。你的這一手字,連朕都嘆為觀止,筆勢靈巧,鸞漂鳳泊,天下無人能仿擬。」
皇帝的聲音停了停。
秦姚上前來,拔出長劍,架到袁幕肩上,微微用力,劃出血痕。
袁幕頂著寒劍的威壓,抬起頭來,面不改色。
「陛下,您都不看信裡寫了甚麼,就要強行定臣的罪嗎?」
魏長鄢眯眼,打開信封,抖落出厚厚的信紙來,竟然從魏長鄢手裡往下蔓延到了地面。
「這是……一封禮單?」
只有禮單。
連一句話都沒說。
袁幕拾起禮單的末端,將其捧在手心,真心地笑了笑。
他再抬頭,變了臉色,定定對上魏長鄢的眼眸。
「是臣在為娶妻籌備的聘禮。」
魏長鄢被他看得不舒服,後退了半步,扔了手裡的信封。
「你要娶誰?」
袁幕回頭,指節輕敲秦姚的劍背。秦姚只得收起劍,重歸入鞘。
袁幕跪在地上,有條不紊地將禮單重新曡好,撿起信封,緩緩放入。
「臣要娶的人是,前禦史大夫晁期之女,前侍禦史晁懷瑾之妹,晁如玉。」
28
整座大殿都靜了下來。
魏長鄢面無表情地盯著袁幕,聲音難掩戾氣。
「既然你是忠君之臣,那你說如何處理汝南之事?」
袁幕只說了兩個字:「懷柔。」
魏長鄢讓他繼續說。
「汝南屯田養兵,如今秋收已過,兵力正是充沛。而狄越之亂剛過,朝中兵力休整,不宜在此時針鋒相對。等到春耕之時,再行徵伐大計。」
袁幕所說,不無道理。
朝臣也多數表示同意。
魏長鄢正值京中多事,也不想大動幹戈,便隨手給袁幕父親封了個汝南王,先將局勢穩了下去。
東廂房的門被來人推開。
魏長鄢聲音陰沉:「你把我們的約定告訴了他。」
我勾描符咒,頭也沒抬。
「看來他和你翻臉了。」
魏長鄢冷冷抽走我手裡的筆。
「晁如玉,你挑撥他和朕作對,就不擔心他嗎?」
我跪坐著,擦了擦手指的金粉。
「這七年來,袁幕蟄伏朝堂,運籌帷幄,力逼盧太後退出朝政,迫使東陽王離京就藩,又在狄越之亂,削藩酈川。於他,是踐行道義,於陛下,是樂享其成。」
我攏緊了手指,看向魏長鄢。
「臣子未必不知道君王是在利用他,但君王不應再奪其妻子,不是嗎?」
我從身後拿出那卷畫軸,買兇者留下的袁幕畫像,放到了書案上。
「物歸原主。」
魏長鄢看了一眼,拂袖而去。
令他頭疼的事,實在是夠多了。
溫奪又公布了東陽王案子的驚天進展。
那三十七名屍體的致命傷,招式狠辣,整齊劃一。而在一具屍體的牙縫裡,找到了一小塊布料。
那布料材質極其罕見,絲線也很不一般,常用於制造皇室親兵盔甲,如帝王倚重的禁衞軍,公主府府兵等等。
矛頭直指宮城。
沒想到,魏長鄢把魏煢推了出去。
一夜之間,魏煢被指控派兵截殺魏弗,被關進了詔獄。
我和袁幕去獄中看她。
魏煢拿出了當初那封來历不明的血書。
「這是魏弗的字跡,上面寫明了截殺他的人,是他的皇兄。」
我輕輕拿起那封血書,看向了魏煢和袁幕。
「那要公布嗎?」
魏煢苦笑道:「沒用的,一封血書而已,恐怕皇兄早就知道了。如今我已經入獄,這拿出去,也會被說是我偽造的。」
我想明白了。
這就是魏長鄢所謂的線索。
他早就查到了魏煢身上有封血書,但沒有驚動魏煢和我們,而是想到了更好的辦法。
那就是先下手為強,偽造嚴密的證據鏈條,將魏煢打造成嫌疑犯。
她再拿出任何證據,就都不可信了。
袁幕正色道:「這就是陛下的手段了。與其去搶奪這封不知來路的血書,去查後面還有多少證據,還不如將最要緊的人先解決了。這樣一來,我們再去指證他,都會被說成是長公主的同黨。」
魏煢身著囚衣,站在牢中,閉了閉眼,發出哀婉的嘆息。
「可我拿到這封血書,並未完全相信,也從未想過要公布出去。皇兄連問都沒有問過我,就已經決定要我的命了。」
袁幕道:「對陛下來說,長公主保留著這封血書,就已經夠定死罪了。」
魏煢已是失望透頂,將血書投入牢房的炭盆。
我連忙沖過去,從炭火中搶出來。
袁幕立即握住我的手,目光關切地去察看指尖,語氣責備。
「你這是做甚麼?有沒有燙傷到?你不會使喚我嗎?」
魏煢還在旁邊看著。
我尷尬道:「你別這樣。」
袁幕回過神來,輕咳了咳,不作聲了。
「沒事。」魏煢望著照進獄中的一束光,語氣悵然,「說不定我死後,也可以見到他了。」
我握住她的手:「阿煢,你信我嗎?」
魏煢不解地看向我,點了點頭。
「那你不會死的。」
我和袁幕出了詔獄。
我將撿起的血書,交到袁幕手裡。
「雖然在我們這裡沒有用,但也別浪費了。將它送給溫奪,讓他大做文章。」
「沒有鐵證如山,再如何擴大事態,也是沒有用的。」
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如果魏弗能出來自己說就好了……」
袁幕望向天空,幽幽感慨道:「是啊,誰知道魏弗會在哪呢?甚至是否還活在人世……」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袁幕忽然低頭看我,距離靠得極近,幾乎快要親上了。
我愣了:「你要幹甚麼?」
他張了張口,作出幾個字的口型。
我震驚了。
袁幕往我傾身,彎起了唇角,指尖輕觸嘴唇。
「封口費。」
我懶得理他。
袁幕偏過頭去,繼續陪我往前,緩步上了長廊。
迎面走過來個內監,他眼睛一亮,突然拉住了人家。
「欸,你知不知道東陽王在哪裡?」
內監愣了:「袁大人……」
我驚呼一聲,拉住了袁幕。
「袁帷之,你有病是吧!」
袁幕擺了擺手,讓人走了,繼續對著我,笑而不語。
我環顧四周,不得不遷就於他。
我慢慢走過去,踮起腳,輕輕親了上去。
腰間被大力扣緊。
我幾乎是被袁幕單手抱起來親,腳尖被迫離地,不斷往後退去,最後被抵在柱子上。
「袁幕。」
他一手緊按著我的腰,一手在頸後護住我的頭,低著頭吻得很深,只發出含糊的「嗯」聲,作為對我喊他的回應。
我整個人靠在柱子上,指尖扣緊他腰間的玉帶,呼吸急促,臉色微微泛紅。
「你,你別……」
本以為是個輕盈的吻,沒想到他一點就著。
袁幕笑著移開,盯著我看。
「怎麼了?」
我臉色發燙地看他,用手臂隔開他的胸膛,深吸一口氣,才說出下半句話來。
「這是在宮裡。」
袁幕將額頭貼上我的額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淡淡勾唇。
「提醒我?」
他撥開了我的手,又低頭吻了上來。
我偷偷睜開了眼,盯著近在毫厘的男人,胸腔裡的心跳,越來越大聲,快要掙脫軀體的桎梏,叫囂著想要做些甚麼。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往前抱住他的腰,貼了上去。
袁幕的呼吸停滯了一瞬,睫毛顫動。
他決定不親了,雙手摟住我的腰,將下巴擱在我額頭,唇角帶著寵溺的笑意。
這處長廊建在半高之處。
我的臉上燙得厲害,偏頭去貼他的肩膀,想要降降溫。
不知何時,魏長鄢就站在底下不遠處,臉色陰沉駭人,身旁的宮人全數跪下了。
我拉了拉袁幕的衣袖:「是陛下。」
他轉過身來。
魏長鄢站在底下,微微抬頭,望向我們,眸光盡是威壓。
袁幕靜靜和他對視。
我雙手挽緊袁幕的胳膊,迎著遠處魏長鄢的目光,慢慢往旁邊靠去,親上了他的臉。
29
魏煢入獄的第三天,魏長鄢收到了一個食盒,散發著淡淡的血腥氣。
打開一看,是被砍下的左手,拇指上戴著象牙扳指。
是魏弗的左手。
魏長鄢看了一會兒,閉了閉眼,猛地合上了蓋子。
「他還活著。」
魏長鄢一天都沒見任何人,將自己關在殿中,思索了一天。
天色暗下來以後,他提著食盒,推開了我的門。
自從他撞見我和袁幕親吻以後,他很長時間都不來打擾我了。
魏長鄢將食盒擺在桌案上,輕輕抽去蓋板,推到我面前。
「你能看出甚麼嗎?」
我只看了一眼,就往後坐了坐。
「拿遠點。」
魏長鄢置若罔聞。
「這斷手的傷口很新鮮,是最近被人砍下的,就是為了威脅朕。」
他緩緩將食盒蓋上。
「此人的言外之意,也很明白。如果朕敢傷害魏煢,便會放出魏弗。」
我坐在原地,不發一言。
魏長鄢把食盒放到地上。
「朕搜查了魏弗那麼久,此人都能沉得住氣,但只是關押了魏煢,便將幕後之人引了出來。」
我不由得抬眸去看他:「引出來?」
魏長鄢抬頭定定地看我,唇邊泛起陰冷的笑。
「看來朕的猜測沒錯。當初盧準在殿上言辭鑿鑿,朕就派人去查他所說的那封信,沒想到竟然是魏弗死裡逃生,給姐姐寫了封救命信,還在信裡誣告於朕。」
魏長鄢說到此處,不屑地笑了。
「朕看過那封信以後,又讓人放回到魏煢身邊。比起人在宮中的魏煢,朕更想抓到送信的人,但沒想到此人卻似乎消失了。你知道這說明甚麼嗎?」
我不解其意:「說明甚麼?」
魏長鄢卻了然。
「若是魏弗令人送信,怎麼會送一次,就消失了呢?那就說明極有可能,那封信不是魏弗送的。」
「可長公主和我說,那是魏弗的筆跡。」
「是他寫的,但不是他送的。他那個廢物,被人抓住了。Ṭù₌別人教他寫這封信,不是為了救他,是為了針對朕。」
魏長鄢想到這裡,就輕聲笑了。
「而魏煢身為長公主,是被選擇的明辨是非之人。這就說明,對此人來說,魏煢是個不會包庇朕的好人。所以朕興師動眾地將魏煢押進詔獄,就是試探此人對魏煢的態度。」
我端起一杯茶,放到唇邊,淺淺啜飲。
魏長鄢繼續道:「朕與阿煢是親近兄妹,從未有過爭執。此人敢如此篤定,說明對我們兄妹都很熟悉。如此厭惡朕和魏弗,卻又親近阿煢……」
他的聲音停了停,忽然問了我一句:「你說,會是誰呢?」
我望著他,疑惑道:「宮裡不到處都是這樣的人嗎?」
魏長鄢只是盯著我,笑而不語。
我放下茶杯,站了起來,緩緩走到窗前,遠眺漆黑廣袤的宮城。
「陛下,我今夜還能回去嗎?」
魏長鄢替我關上了窗子,隔絕視線。
「快立冬了,小心寒涼。」
他站在我面前,上下打量著我,忽然朝我伸手。
我往後躲。
他立刻變了臉色,一手用力按住我的後頸,一手輕輕摘下了耳環,摘下以後,才放開了我。
魏長鄢叫來了宮女,遠遠將耳環拋給她。
「去和宮門口的袁大人說一聲,晁姑娘不回去了。」
那宮女看了眼我們,臉都紅了,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魏長鄢轉過頭時,我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只要你敢動我一下,明日魏弗就會出現在大街上,你信不信?」
魏長鄢微微挑眉。
「直到此時此刻,朕才終於明白了,你為甚麼會忽然回宮。這七年來,你都安分守己,當好你的斷頭飯廚娘,就像是忘了從前的晁如玉一般。朕有時候都快忘了,你是甚麼樣的人。」
「但臣女始終記得,陛下是甚麼樣的人。」
魏長鄢饒有興致:「哦?說說看。」
我從櫃子裡取出棋具,放置到長榻中間的茶幾上,慢慢擺放好棋奩。
「古有鄭伯克段於鄢,今陛下正如莊公,東陽王便是共叔段。莊公僅失教之過,而陛下尤甚之,縱容東陽王魚肉百姓,放任盧太後誅殺忠臣,借此扳倒太後母子,從此換得了大權在握。」
魏長鄢不置可否地笑了。
「慣子如殺子,魏弗能有今天,是太後的過錯,並非朕。」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陛下在捧殺東陽王。」
魏長鄢走了過來,雙指夾起黑子,看了看我。
「甚麼意思?徹夜手談?」
我將指尖沒進白子棋奩,熟稔地撥弄出清脆的聲嚮。
「陛下要留在這裡,總要有點事做。」
對角星位上,各放置黑白兩子。
「東陽王的手是你砍的?」
白子輕輕落下。
「是。」
魏長鄢跟著在旁落子。
「怎麼抓到他的?」
我落下一子。
「我知陛下殺東陽王之心久矣。在他們一行人出京城後,便讓人沿途跟隨,晝夜不歇。陛下果然不負我的期待,派來喬裝改扮的禁衞軍半夜截殺。東陽王被心腹掩護下,獨自逃了出來,正巧就遇到了我。」
那時的魏弗背後挨了深深的一刀,穿過近人高的荒草叢裡,跌跌撞撞地逃出來。
看到路邊停了輛驢車。
他如同看見救命稻草,用盡力氣爬上了驢車。
駕車的邨姑回頭看他。
魏弗從懷裡取出銀票扔過去:「快走!」
他沒認出來。
我想到那日的情境,不禁冷笑了出來。
「多年過去,他竟然不認識我了,我將他救了下來,勸他寫信給魏煢,之後就將他關了起來。」
黑子輕輕落定。
「既如此,你殺了他,朕放了魏煢。」
我輕執白子,審視著棋局,認真思量起來。
「陛下,誠然你抓魏煢,是為了將我引出來,但也將自己架到了火上烤。如今我要是放出魏弗,你不僅殺害幼弟,還嫁禍皇妹,哪裡還有半點君王的德行?」
白子落到空曠的一角,重新開辟戰場。
魏長鄢聞言手指回攏,黑子順勢落進手心,被他用力攥緊。
「晁如玉,這對你有甚麼好處?難道你不想殺魏弗?」
是啊。
這對我有甚麼好處?
我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他,聲音泠然。
「貞良死節之臣,捍衞法度,殉道而亡。虛偽狡詐的君王,卻踩著他們的屍體,登上政治權力頂峰,這難道不是一種對大義的諷刺嗎?」
魏長鄢抬頭,看了我一眼。
「你應當讀過《漢書》。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
「那是陛下讀的書。我讀的書是,為臣,非為家臣,為天下臣,為萬民臣。君有德則臣死而無悔,君無德則臣亦離叛之。」
下坐者面色僵硬,沉默良久,發出低沉壓抑的聲音。
「那你要朕怎麼樣?」
「我兄長曾引經據典道,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以此痛斥東陽王竊取國家權力,卻能稱王。」
我將手心的棋子全都撒上了棋盤,傳來白子紛紛砸落棋盤的聲音,半晌不絕。
「我要陛下以竊國罪,於長安東市口,腰斬魏弗。」
魏長鄢坐在那裡躲避不及,只得用寬袖虛擋著臉,以免被棋子打到自己。
他狠狠揮落了衣袖,臉色已經陰沉到了極點。
「好,朕答應你。那也要你先交出魏弗。」
我知道他在想甚麼。
「這是其一,還有其二。」
魏長鄢目光陰沉地註視著我:「其二是甚麼?」
我往前傾身,對上他的冷眸,一字一頓道:「其二,我要陛下發一道罪己詔,言明失教放任之過,謀權忘法之錯,屠戮臣民之失。」
玉石棋盤被猛地掀翻,砸落到一丈遠的地板,發出「嘭」的巨嚮。
魏長鄢震怒之下,掀翻棋盤,站了起來。
他猛地伸手,掐住我的脖子。
狹長的丹鳳眼流露出淩厲貴氣。
「晁如玉,你怎麼敢……跟朕說這種話?」
看著他發怒狠厲的糢樣,我絲毫不為所懼,反倒隱隱體會到他那時的快意。
「我終於觸動了,陛下所在意的嗎?」
那麼是不是輪到我開始喜歡留在這裡了?
30
這句話像是給魏長鄢潑了一盆冷水。
他不可置信地盯住我,手上微微用力,掐得我喘不上氣來。
直到傳來門扉被輕聲叩嚮。
「陛下,楊柔妃來了。」
魏長鄢緩緩回神,卸下了力氣,恢複端方君子的作態。
「你以為你不說,朕就找不到魏弗嗎?」
他松開了我,踱步到門前。
一打開門,楊柔妃竟然站在門外。
魏長鄢微微驚訝道:「怎麼上來了?」
楊柔妃莞爾一笑,將溫熱的手爐塞進他手心。
「聽聞陛下在此待了很久,臣妾不得不過來看看。」
她往房裡看了一眼,和我對上視線,均是微微一笑。
楊柔妃偏過了臉,喚來身後的宮人。
「臣妾不知陛下是否要留宿在此,但思及居室簡陋,特地送來牀被鋪蓋,以防夜感風寒。」
門口的魏長鄢聞言側目望向我,輕輕地嗤笑了一聲。
「你誤會了,朕與晁姑娘棋逢對手,怎麼會是枕席之交呢?」
楊柔妃尷尬地笑了笑:「是我淺薄了。那這牀被……」
「就留給她吧,省得凍死了。」
魏長鄢轉身離去。
楊柔妃走了進來,看著滿地狼藉,又看了看我。
「本宮來時途經宮門,遇到袁大人要闖宮。本宮安撫住了他,特地過來看看你,有沒有出事。」
「我沒事了,多謝柔妃娘娘。」
楊柔妃註意到我頸上的掐痕,她眉間輕蹙,氤氳憂愁。
「他的心思深不可測,喜怒不形於色,對待女人更是攻心為上,手段溫柔,竟然對你動手了。想來你說了很不妥當的話。」
我推開了窗子,望向漆黑的夜色,看不到的宮門。
「心如千歲雪,豈可人踐踏。」
「本宮讓人去遞話了,他應該會回去了。你也早點睡吧。」
我扯住她的衣袖,對她鄭重行禮。
「昔年閨中結識,楊姑娘品行端正,曾被喻為女竹,我想請楊姑娘幫一個忙。」
楊柔妃一時怔住了:「我不會幫你傷害他的。」
「我知道。」
我彎起唇,淡淡地笑了。
「我也有我想要搭救的人。」
等到楊柔妃走後,我抱起牀被,出了門。
「晁姑娘?」
我看向擋著我的人:「陛下不讓我出宮,可沒說不讓我出門。」
那人猶豫了一會兒:「姑娘要去哪裡?」
「去詔獄。你若不放心,便讓人跟著我吧。」
我一路抱著牀被,走進了詔獄。
魏長鄢留在太華寺看管我的人,跟到了詔獄門口才止步。
長公主魏煢正凍得踡縮在炕角,目光渙散地望著屋頂。
「阿煢。」我喊得她回過神來。
魏煢怔愣道:「晁姐姐,這麼晚,你怎麼來了?」
我笑得眉眼彎彎,對她招了招手。
「我跟魏長鄢求了情,今晚讓我留在宮裡,過來陪你睡。」
魏煢紅了眼圈,不敢相信道:「皇兄他……讓你來的?」
我肯定地點頭。
「嗯嗯,他不讓我來,我怎麼能到這裡?袁幕也知道的。」
我抱起懷裡的牀被,向她示意。
「這被子還是陛下身邊的楊柔妃送給我的。」
我看向門邊的獄卒:「開門。」
那獄卒道:「晁姑娘,我們未曾接到……」
我轉過身去,走到角落裡,避開魏煢的視線,陡然冷下了聲。
「放肆!我跟陛下是甚麼關系,難道你們不知道嗎?怎麼,今日楊柔妃剛從我房中拉走的陛下,你們就以為我好欺負了是嗎?」
那人遲疑道:「但晁姑娘不是和袁大人……」
「大膽!陛下的牀幃之事,你是甚麼下作東西,也敢說三道四?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看看,送我來的人,是不是陛下身邊的人!」
那人的臉就白了好幾度,即刻噤了聲。
我不再看他,移開臉去,冷笑了一聲。
「既然你要找死,就去楊柔妃宮中通報陛下。看看我想住這詔獄,能不能住進去?去吧,我就在這,站著等候。」
那人愣了愣,自行掌嘴五下,打得力度很重。
「請晁姑娘恕罪!我這就去開門,馬上!」
我進了魏煢的牢房,替她鋪好牀被,又使喚獄卒多拿了兩盆炭火。
「總算暖和了些,阿煢,過來睡吧。」
魏煢掀起被子,鑽進了牀。
「你剛才和獄卒說甚麼了?」
我不以為意地上了牀。
「沒甚麼,訓話罷了。雖說我是奉命而來,但總是要對下溝通的。」
即便是牢房裡徹夜燃著炭火,但頂部牆壁漏風漏光,半夜時不時傳來風聲。
魏煢和我挨得很緊,彼此取暖。
睡不著,就聊天。
「晁姐姐?」
「嗯。」
「你這七年都在做甚麼?」
「買菜,做飯,送飯,領工錢,還要去上墳。」
「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沉默半晌:「公主殿下,和庶民聊這種話題,是很不禮貌的。」
魏煢微微點頭,突然側過身子,定定地看向我。
「那皇兄總讓你去東廂房,你們都做甚麼啊?」
這話題轉變得好快。
我偏過頭看她:「畫畫。」
「畫畫?」聽得出魏煢很失望,她踢了踢被子,「我還以為……」
我連忙湊過去看她,眉眼含笑:「你以為甚麼?」
魏煢一驚,支支吾吾不說了。
我把她擠到更裡側,追著她逼問個不停。
「你說啊,說給我聽聽看啊。你以為是甚麼?讓我聽聽長公主有何高見。」
魏煢的臉都燙紅了,卷起被子,縮成一團。
「我沒有高見!」
我故作惋惜地躺了回去,止不住地彎起唇角。
魏煢又松開被子,悄悄靠了過來,聲音鬼鬼祟祟。
「那你和袁幕,也是畫畫嗎?」
我連忙側過身去,用手肘杵了她一下。
「睡覺了!」
魏煢抱住我的胳膊,用力地晃了晃。
「別睡啊,我才聊到重點呢。」
我裝睡死不做聲,被她蹂躪多時,終於受不了了,翻過身看她。
「也沒有……就親過一回。」
魏煢大失所望地放開了我。
「睡覺!」
天還沒亮,炭火已經燃盡,魏煢還靜靜睡在裡側。
我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替她掖好了被子。
「阿煢。」
「嗯……」她囈語道。
「我要回去了。」
魏長鄢定然在排查我這七年接觸過的所有人與事,試圖通過我的行動軌跡,去找到魏弗的藏身之地。
一旦找到魏弗,就會格殺勿論。
如此一來,甚麼都解決了。
魏煢的罪名就很難被推翻了。
我也就沒有任何可以掣肘他的東西了。
接近卯時,烏黑的宮城內。
我走在詔獄狹長的宮道上,兩側是高聳的石牆,彫刻著刑法律文,充滿著沉沉的威壓氣勢。
就在我的身後,約莫十米開外,魏長鄢派來的護衞與宮人,如同鬼魅般地跟隨著我。
遠遠往前望去,宮道的盡頭與高牆圍堵,成漆黑的豎形方碑。
高處宮殿樓閣的輪廓影子,就成為了那黑色方碑上的碑文。
而我走在詔獄狹長的宮道上。
就像是走在一條通往墳墓的路上。
沒錯,就是墳墓。
31
三日前。
我跪在父兄的墳前,從食盒裡取出祭品。
「兄長,他將阿煢推出來擋刀了。七年過去了,阿煢嫁了人,又殺了人,依舊沒能忘了你。我知兄長愛慕長公主之心,不願她為亡人所困,但我實在於心不忍。」
我對著數塊經年亂曡的青石,輕輕攤開了掌心。
裡面是兩枚銅錢。
「我今日特別帶了兩枚銅錢,來請示兄長的心意。我想等到風波平定時,告知阿煢你是喜歡她的,不知兄長是否同意?若你願意告知,便是一正一反。」
深山荒林,風聲幽幽。
我盯著這無碑無形的墳塋,握緊手裡的銅板,高高拋了起來。
銅錢在半空中翻轉不停。
兄長的音容笑貌似乎浮現在我眼前。
「這不是長公主的畫像嗎?」
我雙手拿著畫軸,審訊的目光投向他。
晁懷瑾面不改色道:「是今日在宮裡上課,先生讓我們同窗作畫,我抽簽抽到了而已。」
「抽簽?那兄長有看到,袁帷之抽到誰的了?」
他趁我一時分神,將畫像搶了回去,輕輕卷好,放到了書架最高的高處。
「袁帷之抽到了我。」
「那誰抽到了他啊?」
晁懷瑾詫異地看了看我,還要將我趕出書房。
「我怎麼知道?難道我去宮裡上課,成天就盡看別人在做甚麼?」
我覺得不對勁,用手撐住門框。
「那長公主抽到了誰?」
「似乎是東陽王吧,她畫得愁眉苦臉的……」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搖頭輕嘖道:「你看長公主了。懷瑾哥哥,原來你去宮裡上課,成天就盡看長公主在做甚麼啊。」
晁懷瑾氣得戳我的額頭:「你胡說甚麼?我畫她,我不看她,怎麼畫?」
我指了指書架高處的畫軸。
「我可沒胡說,你把她當天的釵環首飾都畫得不對,只有糢樣畫對了。你沒正經看她!」
他都怔住了:「我沒有……」
書房的門被猛地關上。
我隔著窗戶的縫隙偷看。
晁懷瑾又拿下來畫像,沉思地盯著看,語氣微微懊惱。
「好像是那天,她換了新耳環,我怎麼沒看到呢?」
我悄悄地對著窗子說話,用著輕輕的氣聲說道:「那完了。長公主最討厭粗心的男人了。」
「晁如玉!」
兄長難得生氣,我趕緊跑了。
兄長只在宮中伴讀東陽王三月,便入朝為官了。
某天下朝回來,他神色忐忑地找到了我。
「最近不知道怎麼了,我每天散朝的路上,都能碰到長公主。她不是丟了耳環,就是丟了帕子,讓我給她找找。你說,我是不是得罪她了?」
我想也沒想道:「她看上你了吧?」
晁懷瑾大吃一驚,坐進了椅子裡。
「她怎麼會看上我?她想招我當駙馬?父親會同意我走這條路嗎?」
我愣了:「兄長,也不必如此遠慮啊。那可是長公主,興許就是看你有兩分姿色,讓你當個面首,不影嚮你的為官之路。」
晁懷瑾驟然抬眸,冷冷看我:「晁如玉,我得罪你了?」
只不過這份心意還未挑明,兄長就早早認清了現實。
「盧太後是長公主的養母,我既不與盧太後同流合污,便無緣做長公主的駙馬,更不能令她癡心錯付了。」
所以押走赴死那日,乍然見到阿煢,才要橫眉冷對。
希望她不要再跟上來了。
可是兄長,阿煢還是惦記著你。
她是那麼天真柔弱的人,即便不知你是否愛她,卻能依舊為你反抗盧太後,為你犧牲婚事救我,為你遠走涼州。
所以,你願意讓我告訴她了嗎?
銅板轉動數圈,終於從空中落下。
一枚落地,是有字面。
一枚落地,是無字面。
青石縫憑空長出的野花,是細膩的淺粉色,被山風掠過,簌簌輕搖。
郭牢頭看到那兩枚銅錢,聲音激動:「晁大人同意了!」
我低下頭,笑了笑。
「兄長,阿煢會很開心的。」
郭牢頭道:「但長公主被關進詔獄了,怎麼辦?」
我抹幹淨了眼淚。
「我冒險來這裡,就是為了魏煢。我要讓魏弗再寫一封信,警告當今皇帝。」
我將祭品放到青石塊最底下。
那裡與地面有個三角形的狹窄石縫。
我撿起一塊石頭,對著青石塊,重重地砸了三下。
「東陽王殿下,我來看你了。」
久久無聲。
我將耳朵貼上石塊,聽到極其細微的嚮動,勾了勾唇。
「殿下,我知道你能聽見,之前袁幕來的時候,你不是還想喊他嗎?」
還好那只烏鴉替我遮掩了過去。
我將祭品往裡送了送。
「東陽王殿下,湊近點,我來給你送飯了。」
那道石縫裡傳來含糊的聲音。
「唔——」
我早就讓蘇大夫封了他的啞穴。
「殿下,想起來我是誰了嗎?我是刑獄專門給死囚送斷頭飯的廚娘,吃了我的飯的人,都是要死的。殿下也不例外。」
裡側傳來更急促的聲音,似乎是用手捶動石頭。
「殿下不用激動。即便您犯了滔天大罪,我也不會以私刑處置的。因為父兄教導過我,要嚴守法度,不能知法犯法。」
從那道石縫裡,緩緩伸出兩根手指,往前摸索起來。
「殿下,你還沒認出我嗎?我姓晁。」
那兩根手指突然就僵住了。
我低頭看著這一幕,聲音不禁也頓了頓,眼眶濕潤。
「看來,這個姓氏,並不常見。」
手指停了一瞬,繼續往外摸索,快要露出手背。
這只手多次出入石縫,帶著數不清的劃傷,結痂又開裂,極其狼狽了。
蘇大夫蹲下身去,搭上他的手腕,把起脈來。
因為怕他不小心死了,所以要經常把脈。
魏弗也習慣了。
蘇大夫淡淡道:「殿下,還記得被你逼得跳樓的花魁灧灧嗎?她姓蘇,本名蘇灧,是我的妹妹。」
那只手陡然往回縮,被蘇瀲用力掐住了,聲音無比陰狠。
「灧灧自幼被人拐賣,我找了十年才找到她,攢夠銀子將她贖了出來。結果她從良以後,出門被你碰見了,竟然被逼得跳樓。你知道嗎?我正想帶她離開京城,游山玩水,好好散散心……」
蘇瀲剛放開了他的手。
郭牢頭一腳踩了上去。
「還有!那年因為巡夜撞到喝醉酒的東陽王,不過問了兩句,就被人活活打死的小捕快,是我的兒子!」
郭牢頭眼圈都紅了,眼淚直往下掉,用腳狠狠碾著他的手指。
「我就這一個兒子,他孝順懂事,工作盡職,多好的一個兒子啊,被你這種畜生活活打死了。我這輩子活著還有甚麼意思……」
蘇大夫攙扶著激動的郭牢頭走到一旁。
我望著被踩進泥裡的,幾乎不再動彈的手。
「殿下,這些人你都不記得了吧?他們都是當初你將我關進死牢時,我結識的志同道合的親人,整整七十四人。」
那只手慢慢撐起來。
我把祭品送到他手邊,他猛地按倒碗沿,抓起半塊肉,縮回到石縫裡。
三天才送一次飯,他餓得幾乎快不行了。
「魏弗,接下來每次來給你送飯的人,都會跟你介紹自己,讓你回憶曾經犯下的罪孽。」
我蹲了下來,壓低了聲音。
「還有,我父兄的屍骨,就在你的對面。」
無名深山的青石塊裡側,魏弗發瘋了似地撞擊山洞,發出嗚嗚咽咽的驚慌聲。
他猛地伸出手來,在地上胡亂地拍打,到處摸索著。
直到扯住我的裙角。
他攥緊了不放手,卑微地反複去拽,就像是在懇求我放了他。
「魏弗,我放了你,你的皇兄就會殺了你。魏長鄢殺你未遂,還要將罪名嫁禍給魏煢。我要你寫一封信,警告他。」
那只手停滯了一瞬,猛地往前將衣擺抓得更多,竟然用力地往裡拉去!
「你不願意?」
魏弗突然用足了力氣,手背的青筋鼓動起來,手指緊抓不放,越來越往山洞裡拉去,甚至想把我的腳也往裡拽。
「魏弗,你放開!我只說一次!」
郭牢頭和蘇大夫立馬圍了過來。
他們踢了魏弗的手兩下,但都沒有用,又想要蹲下去掰他的手。
「你們讓開!」
我一手撐在青石板上,一手奪過旁邊郭牢頭上山帶的柴刀,眼睛一閉,直接砍了下去。
山林裡發出哀嚎聲,驚得雀鳥四散而逃。
我渾身都被冷汗浸濕,半個身子往前伏倒在石頭上,手指緩緩松開了,柴刀落到了地上。
我有氣無力道:「是甚麼?」
郭牢頭也被這一幕驚住了。
「甚麼是甚麼?」
我將頭抵在石頭上,虛弱地張了張口:「是哪邊?」
蘇大夫這才低頭去看。
「是左手。」
我這才翻過身來,癱軟地靠在石頭上,望著樹林交錯的天空。
「左手就好,右手還能留著簽字認罪。」
平複了許久。
我才垂下眼眸,掃了掃Ţŭ̀²那只斷手。
「不寫就算了。這只手,送去給魏長鄢。以他的心智,也能領會。」
32
正如我所料,魏長鄢收到斷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但我確實沒想到,他的思路如此清晰,竟然這麼快就鎖定了我。
這不禁讓我擔心起來。
萬一魏弗的藏身之地,被他找到了怎麼辦?
不得不多想一步。
袁幕將魏弗血書送給溫奪後,溫奪果然如獲至寶,在長安東市口擺起臺子,為魏弗喊起冤來。
當然也有百姓說,魏弗本就不是甚麼好人,死了也活該。
溫奪道:「難道東陽王不是好人,就可以不經審判,被人直接殺死嗎?那我還要說你不是好人,我是不是就可以打你了?」
他這一番話說得通透樸實,引得眾人大肆喝彩。
溫奪又登上高臺,對眾人大聲道:「各位,我從酈川而來,求得就是公正。我是東陽王的屬臣,我的主子是魏弗,他是好人壞人,都不影嚮我為他申冤。我只要法度嚴明,我只要朗朗乾坤,好人不該枉死,壞人該被判刑,而不是讓一個人無端端地消失在這世上!」
溫奪說下這話時,聲音高亢,目光堅定,遙遙望向宮城。
這話傳到了魏長鄢耳中。
他正跪在太後靈前,聽完秦姚的匯報,臉色陰沉地折斷了手裡的香。
「這個溫奪,你去查一查,不像是為了魏弗來的。」
秦姚剛退下,他低頭咳嗽起來,半天才停下來,應當是動了怒。
「我記得,從前太醫囑咐過,陛下體弱多病,不能大喜大悲。」
魏長鄢將手撐在蒲團上,抬起頭往身後看過來。
他嘲諷地扯唇:「你也會惺惺作態?」
我將曡好的帕子遞給魏長鄢。
「陛下,我是關心您。」
魏長鄢不屑地冷笑,接過我手裡帕子,緩緩站了起來。
「明天就是太後出喪的日子了。」
他目光平靜地望著靈柩的方向。
「熬了這麼久,終於要送走了。」
太華寺底下,楊柔妃正帶著袁幕上來。
我正要過去,被魏長鄢伸手攔住。
我將目光投向那兩人。
楊柔妃和袁幕說了兩句話,袁幕便停在了不遠處,只抬頭望著我的方向,露出欣喜的笑容。
楊柔妃上來參見魏長鄢。
「陛下,臣妾路上遇到了袁大人,他想來見見晁姑娘。」
「讓他回去吧。」
魏長鄢擺了擺手,走到楊柔妃面前,低頭目光審視著她。
「怎麼?你近來是沒甚麼事做嗎?」
楊柔妃看了看我,輕輕抿唇:「臣妾告退。」
魏長鄢望著她的背影,微微眯起眼來,聲音冷了幾分。
「你給她做了不好的示範。」
楊柔妃帶著袁幕走遠了。
袁幕跟在她身後,時不時回頭望向我,目光充滿關切。
「陛下不喜歡她嗎?她都進宮五年了。」
魏長鄢漫不經心地轉身。
「當年你拒絕以後,朕拿同樣的話試了試她,她的性子沒你那麼烈。朕每次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以後的你。」
「所以陛下封她為柔妃?」
魏長鄢停下了腳。
不遠處禁衞軍統領秦姚在等候。
我被關進了東廂房。
魏長鄢鐵了心要截斷我和外界的聯絡。
我一天未曾進食,一個人也見不到。
直到天黑了,魏長鄢拿著一盞涼糕,推開了房門。
我正在燈下寫字。
「陛下找到人了嗎?」
「沒有,所以要繼續關著你。」
魏長鄢放下盤子,看了看我寫的毛筆字,密密麻麻全是「袁帷之」。
「是能當飯吃嗎?」
我緩緩伸出手,靠近那盞涼糕,但沒有拿起。
抬起頭,看了眼他,指尖一抬,打翻在地。
魏長鄢看著地面,無比淡定。
「很好,那就別吃了。」
我無所謂地低頭去寫字。
「陛下,你找不到魏弗的。而且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筆鋒收住。
「陛下不如想想罪己詔怎麼寫。」
魏長鄢拿走我寫好的字,忽地換了個話題。
「朕倒是好奇,你喜歡他甚麼?他都不來救你。」
我持著筆,怔愣地看他,莫名覺得好笑。
「救我?我想出去的話,不是和陛下說出魏弗的藏身之地,就好了嗎?」
我就沒想出去。
「你是想留在宮裡?」
我擱下了筆,輕聲喟嘆。
「陛下,我說過了,我要你寫罪己詔,腰斬東陽王。沒有拿到你的罪己詔,我是不會離宮的。」
他將手裡的紙張在掌心用力揉成了團。
「那你就耗死在這裡吧。」
他轉身要走時,我喊住了他。
「魏長鄢,我想問你。」
那道背影停下了。
「魏長鄢,當年你趁火打劫,逼我入宮,是因為喜歡我嗎?」
他回過身來,皺起眉頭。
「晁如玉,你又想做甚麼?」
我撿起了地上的紙團。
「先帝沉迷求仙問道,太後心裡只有東陽王。世家貴女大多,如我這般追捧袁幕,也有少數如魏煢,傾心於我兄長。而你魏長鄢,雖有太子之位,但體弱多病,沉靜寡言,又早與太後遠房姪女定下婚約,根本無人問津。你總說,你只在乎權勢,不在乎我的心,是因為你知道我不會喜歡你。」
我和他對面站著,靜靜對峙。
「其實,你也很渴望,有人真心愛你,是嗎?」
魏長鄢直直地望向我,眸光冷淡,不發一言。
「你羨慕魏弗,羨慕他一母所生,處處不如你,卻比你得到了母親的愛。」
「你羨慕袁帷之,羨慕他風流俊逸,身手不凡,將溫潤自持的你,襯托得不過中庸人才。」
那人終於動了,踱步走了過來。
「陛下殺了魏弗,得以彌補缺失的母愛。又要從袁幕身邊搶走我,彌補缺失的年少失意,不是這樣的嗎?」
手腕被他大力扯住。
魏長鄢將我拉到眼前,目光狠厲地盯著我。
「你以為——你甚麼都知道?」
他幾乎是強行拖著我,將我拉到了太後的靈柩旁,往棺槨上狠狠推去。
「都給朕滾下去!」
正是夜半三更,宮人們被怒喝的魏長鄢驚醒,連忙互相拉扯著退下了。
靈堂內空無一人。
我緊緊靠著棺槨站起來。
「陛下動怒了,看來我說對了。」
魏長鄢用力拽住我的胳膊,將我的身體都往靈柩壓去,逼得我的臉壓在冰冷的棺槨上。
「你不知道,我自幼身體康健,是她!她是個愚蠢的瘋子,總是用各種辦法讓我生病,就可以讓先帝去看望她!」
太後靈柩的正上方,四角架著冷白的布幔,自上而下散落下來,堆曡在地。
風吹起那抹冷白,飄在我們中間,隱約遮住魏長鄢冷峻的面龐。
他定定地看向棺槨,聲音譏誚地開了口。
「你以為她喜歡的是魏弗嗎?她喜歡的是先帝!她撫養魏煢,也是因為先帝說了句公主可愛!她覺得是魏弗把先帝的心拽了回來,她只想甚麼都給魏弗,她懂甚麼呢?一個愚蠢又可悲的女人,只知道扶持母家,偏愛幼子,我會需要她的愛嗎?」
魏長鄢俯身湊近了我,指尖劃過我的臉龐。
「最可惜的是,她死得太早了。我多想讓她看看,魏弗的下場。」
我被側身壓在棺槨上,咬緊了牙關,胳膊使勁想要掙脫,發出輕聲的吸氣。
「魏長鄢!」
臉頰上,他的指尖微涼,以緩慢的速度往上移,落到了鬢邊。
「至於你,晁如玉,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你?」
感覺到發髻微微松散。
我猛地掙紮了一下。
胳膊驟然被擰得更緊。
魏長鄢將我頭上的釵環全數抽走,隨手扔到了門外的走廊上。
他雙指鉗住我的下巴。
「我不希望你一會兒弄傷我。」
話裡話外,意有所指。
「魏長鄢!」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強忍著疼痛,甩開了胳膊,狠狠推搡開他。
「這就是你的本事嗎?」
我反手撐著棺槨而站,長發披散垂落胸前,淩亂的發絲擋在眼前。
他一雙鳳眸盯著我,極為陰寒滲人。
「我的本事?這只是其一。」
他用手握住飄動的白幔,緩緩扯落了下來,布幔層層曡曡堆在地上。
「朕已經讓禁衞軍排查走訪了你這七年來認識的所有人,其中竟然有七十四個人都是當年受惠於你父親而被釋放的囚犯。而就在此時此刻,禁衞軍正在抓捕這七十四人。你覺得,朕要多久,才能找到魏弗?」
我抿唇盯著他,心跳漸漸加快。
「你要對他們用刑?」
「如果他們也像你這樣,好好問問不出來。」
魏長鄢輕狂地挑眉:「當然了。」
我不得不擔心起郭牢頭和蘇大夫他們。
「晁如玉,你現在說出來,朕放了他們,還會封你為妃。你辜負了袁帷之一個,卻救了七十四條性命。」
他慢慢走了過來。
「你就是今夜不說,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
他低下了頭,捏住我的手腕,傾身往前,靠到我耳側,很輕聲地說出三個字:
「你輸了。」
我望著前方,微微側臉,同樣靠到了他耳側,聲音一字一頓:
「陛下,你真的,從來沒有,期許過真心嗎?」
33
一柄長劍淩厲地刺破布幔。
「放開她!」
燭火照在利刃,銀光刺得他閉眼,拉著我往旁邊滾去,堪堪避開劍鋒。
魏長鄢放開了我。
他陡然扯落面前白幔,露出持劍人清冷的面容。
「楊婉貞,你竟然敢拿劍指著朕,你的骨氣又回來了?」
楊柔妃緊緊抿唇,失望地看著他。
「你碰她一下,我就殺了你。」
她生生把劍往前送了半寸。
「沒得商量。」
魏長鄢看了看旁邊的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就像是從來不認識她。
「楊婉貞,你瘋了?你父親死了,你還有家族,你就為了這個女人,要殺我?」
楊婉貞絕望地看著他:「魏長鄢,你不明白我。」
我緊緊倚靠著靈柩,看向對峙的帝妃。
「你不知道楊姑娘,她在閨中有女竹美譽,不僅是她品行正直,還有她師從峨嵋,劍意精巧。當年綠竹宴上,竹劍舞動,豔驚四座。」
魏長鄢,你從來沒了解過她,才會封她為柔妃。
他怔愣了一瞬,微微抬眸,看向楊婉貞。
「你從沒說過你會舞劍。」
楊婉貞冷靜道:「你不喜歡舞刀弄劍的人。」
「朕更不喜歡被劍指著。」
趁他們沒有註意我,我將手偷偷伸到背後,指尖劃過棺槨的縫隙。
果然還沒有完全釘死。
我走到靈柩的一角,地上擺放著天燈,燈芯燃得正旺。
不遠處是被扯落的布幔。
我輕踢了一腳,天燈翻倒,燈油浸潤布幔,布幔被引燃,漸漸燒了起來。
但那兩人都未曾察覺。
魏長鄢目光陰騭地盯著楊柔妃。
「你和晁如玉一樣,苦心蟄伏,都是為了報複朕。」
楊婉貞目光悽婉,笑了兩聲:「我與她不同。」
魏長鄢望著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往前走去。
「沒甚麼不一樣,都一樣。」
楊婉貞緊了緊劍柄,根本不願傷到他,他往前走幾步,她就往後退幾步,反而像是那劍握在他的手裡。
魏長鄢的心思何其敏銳,對她步步緊逼起來。
我抓散頭髮,扯開衣帶,喊了聲「楊姑娘救我。」
楊婉貞看我一眼,止住了退勢。
「陛下,若晁姑娘願委身侍君,妾無二話。但我心中所愛,絕不能是脅迫女子的下作畜生。」
「心中所愛?」
魏長鄢怔神,抿了抿唇。
「我也沒真想對她做甚麼。我都沒碰到她……」
我倚靠在角落裡,默默系好衣裙,用手梳攏耳後鬢發,弱弱地看向他,往後躲了躲。
「那是我誤會陛下了。」
魏長鄢只得啞然。
趁他轉身去看楊柔妃,我又拿起一盞燈,潑到了別的地方。
布幔燃燒得蔓延開來,包圍著太後的靈柩,火光漸漸明顯。
「楊姑娘,著火了,我們快走吧。」
那火苗順著布幔往上攀爬,很快就要燒到橫梁了。
楊婉貞轉頭:「你先走。」
魏長鄢借此機會,迅速拉出白色布幔,將劍身纏著卷了起來。
楊婉貞挽過靈巧的劍花。
白幔四散裂開。
視線恢複的一剎那,魏長鄢已到眼前,掐住她的脖子,聲音充滿狠戾。
「楊婉貞!你以為晁如玉是甚麼人,輪得到你去救她?」
楊婉貞面上毫無懼色。
她手裡仍握著長劍,只要抬起來就能迫使他放開自己,但她緊緊盯著這個人,似乎更想聽他要說甚麼。
「這五年來,朕不過是看你身世和她有半點相似,把要對她做的在你身上試驗了一遍,不然你以為你是甚麼東西,你配嗎?」
魏長鄢牢牢地盯著她,一字一頓道:「在這樣的手段下,你還能愛上朕,你根本比不上晁如玉,一星半點兒。」
楊婉貞沉默地望著他,眼睛一眨不眨,任由眼淚靜靜流淌。
我正往外跑,看他倆還沒出來,又要回去把楊婉貞扯出來。
屋頂的橫梁燒得發出「咔嚓」一聲。
魏長鄢正上方的橫梁頃刻斷裂。
楊婉貞先反應過來,立即扔了劍,猛地推開眼前人。
「小心!」
魏長鄢被推出老遠。
正是接近亥時,這火勢引起註意,越來越多的人湧上來救火了。
我正被火勢圈在角落,進退兩難。
突然被人拽住胳膊,轉頭一看,是熟悉的面孔。
「陳綃!你怎麼在這裡?我不是早上讓楊柔妃送你出去了嗎?」
自從魏煢入獄後,我始終放不下被關在宮殿裡的陳綃,只得求出入各宮無阻的楊柔妃幫忙。
我知道偷偷送人出去,反而引起魏長鄢的疑心。
於是讓楊柔妃把人帶到他面前,我知道魏長鄢不會讓人見我,所以他可以明目張膽地離開宮廷。
「晁姑娘,我看你好像被人抓住了,所以我一直沒走。」
我心裡的震驚,難以言表。
「你不是最怕死了?這裡可是皇宮!」
陳綃愣住了:「我怕……可我們不是同夥嗎?我來救你了。」
「你……」
我一時不知道說甚麼,他就拉著我往外走。
夜色黑沉沉的,太華寺底下全是救火的人,吵吵嚷嚷,鬧成一片,誰也分不清誰。
我一眼就看到了禁衞軍統領秦姚正帶人小跑著上來。
秦姚也一眼就看到了我們。
「袁帷之!」
他認錯人了。
陳綃也知道是叫他,拉著我轉身就跑。
此刻本就是深夜,朝臣早就下值,袁幕不該出現在此。
禁衞軍秦姚見他轉頭就跑,更是起了疑心,猛地一招手,七八個禁衞軍追過來。
火光沖天裡,太華寺的紅牆燿眼,陳綃拉著我連跑帶爬,耳邊風聲不絕。
「晁姑娘,之前我還以為你忘了我!」
我聽得陳綃這樣說,側過頭去看他,心緒複雜難言。
「你不該來的,我不會有事。」
他攬過我的胳膊,帶著我跳下臺階。
「我喜歡你!」
陳綃轉頭看我,大聲地笑了。
「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我要是聽話地走了,就再也和你沒關系了。」
我盯著他,沉默半晌:「你不懂……你走不了了……」
禁衞軍的腳步聲緊隨不放。
陳綃回頭去望向暗夜裡的身影,輕輕嘆息了一聲。
「我想也是。」
他停下了腳步,低頭望著我,掏出胸口的金錠,放進我的手心。
「我知道,以前你說嫁給我,是開玩笑的。你喜歡的那個人,比我強多了。但你還是很尊重我,其實我都知道。」
我接過溫熱的金錠,為難地皺了皺眉,鼻子發酸,落下了淚。
「你為甚麼……不走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開口,陳綃的存在是不能被暴露的。
如今魏長鄢和我已成劍拔弩張之勢,但他卻還沒有發難袁幕,正是因為找不到袁幕的錯處……
陳綃拉著我繼續狂奔。
悲涼的北風襲面而來,像是穿透了身體。
陳綃的聲音坦坦蕩蕩。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做那個寂寂無名的戲子了!」
他不斷回頭去看追來的人。
「而且,我和你說過,總有一天會不怕的。」
禁衞軍已經包圍過來了。
逃無所逃。
「人生而無名死有名!」
陳綃說了這麼一句,緊攬著我的肩,慢慢往後退,後退著上了臺階。
禁衞軍正在緩緩靠近。
他低下了頭,附到我耳邊,聲音很輕,很輕。
「就讓我以袁幕的名字死去吧,晁如玉。」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覺得內心的痛楚席卷到了全身,身子微微發麻,發不出任何聲音。
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如果陳綃被活捉或是被認出來,那麼之前盧準所告,悉數成真。
我和袁幕、魏煢,還有黃司獄、郭牢頭、蘇大夫都犯了欺君之罪。
尤其是黃司獄,他何其無辜,還有父母妻兒。
冷得失去知覺的指尖被人輕輕攏住。
「我想再扮演一次你的心上人,也是最後一次了。」
不遠處,為首的禁衞軍停下腳步,對他喊話。
「袁大人,不知深夜入宮,所為何事?可奉陛下詔令?」
陳綃拉著我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望著眾人,語氣冷淡狂傲。
「我來救我的人,需要甚麼詔令?陛下強奪妻子,刺殺於我,他說的話,除了走狗,有甚麼人會奉命?」
底下寂靜了一會兒。
為首的禁衞軍,微微眯眼,沉下了聲。
「無詔闖宮,格殺勿論。」
話音未落,傳來風聲刺破的聲音,羽箭淩空而來。
我被猛地推到了地上。
這一箭刺入陳綃的胸口,由於此箭的勢頭太猛,逼得他往後連退不止。
整個人被釘死在門窗上。
我立即撲了過去。
陳綃仰面靠在門窗上,低頭看著我,唇角往下流淌出血。
「我更像他了嗎,晁如玉?」
沒等我回答他,他已經緊緊咬著牙,腮幫子都發抖,一口氣拔下了胸口的箭。
滾燙的鮮血猛地噴濺到我臉上。
「你做甚麼?」我怔愣道。
陳綃重重地喘著氣,抬頭定定看我,眸光細碎,帶著水色。
他是那麼艱難,又那麼緩慢地說道:「不要……叫錯名字。還有,記得節哀。」
他說完就推開了我,轉身瘋了似的逃跑,卻直直地沖進了火光中。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意識到他在做甚麼,正要往前追過去,被禁衞軍攔腰抱住,死死不放。
「袁帷之!」
淚水糢糊的視線裡,眼前的火場連成一片,甚麼都看不見了。
「袁帷之……」
陳綃。
ŧű₅他不想被人發現。
他想要死無全屍。
34
我被禁衞軍押著回到太華寺地下時,整個人已經接近麻木無知了。
頭髮淩亂,滿臉淚痕,衣衫狼狽。
魏長鄢冷冷看我:「又是挑撥離間,又是靈前放火,跑啊,怎麼沒跑掉?」
我抬起頭看他,聲無波瀾道:「袁幕死了。」
魏長鄢不明所以地看向了禁衞軍。
禁衞軍將剛才的事稟報了一遍。
魏長鄢輕輕閉了閉眼,聲音如覆寒霜,聽得人心驚肉跳。
「誰放的箭?朕讓你們殺他了嗎?」
禁衞軍噤了聲,紛紛跪下磕頭。
那邊侍女慌張道:「柔妃娘娘還在裡面!」
魏長鄢陡然睜眼,看向下跪的秦姚,目光冷峻。
「禁衞軍如今是一點事都辦不好了?」
秦姚冷汗涔涔道:「臣等早就去救柔妃娘娘,但她已經心存死志,堅決不肯跟我們走。」
魏長鄢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向被眾人撲救的火場,呼吸聲越來越沉重。
「好,她要死,就讓她去死。」
陳總管安撫道:「陛下放心,太華寺常年防火,只因靈堂易燃物較多,這火勢雖看著大,但撲救起來倒也是快的。」
魏長鄢轉身離去,僅走出了三五步,就停住腳,掐緊手心。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楊婉貞,你脾氣可真大。」
魏長鄢轉過身來,命秦姚解下披風。
秦姚不解但照做。
魏長鄢將披風浸到積水的水缸裡,又濕淋淋地披到身上,就要往前走去。
「陛下,您不能去啊!您近來為東陽王費心竭力,身子也不大好,不能去救人啊!」
魏長鄢把拉扯阻攔他的宮人踢倒在地。
「滾開。」
他一個人沖進了火場裡。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火場裡兩道人影攙扶著走出來。
楊婉貞被人護在懷裡,那件披風也裹在她身上,而她已經昏迷了。
魏長鄢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去扶住門框,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
剛出了門檻,他再也沒有力氣支撐,堂堂一國之君,猛地跪倒在地,驚得眾人都湧了上去。
魏長鄢低下頭看著懷裡的女子,替她撫好淩亂的發絲,看了半晌,又移開了眼。
這一夜,實在是兵荒馬亂。
有人深情錯付,有人錯失真心,有人為愛剖心。
魏長鄢抱著楊柔妃,先行回宮了。
除了餘下撲救的人,其他人也就都散開了,包括秦姚的禁衞軍。
我留在太華寺中殿的廣場上,望著進進出出救火的人,在原地站了許久。
夜色裡,一位年輕的內監走過來。
「這好像是姑娘的珠釵。」
我伸手去拿。
那人突然捉住我的手背,指尖勾過手心,才放開了手。
我拿起珠釵:「陳綃死了。」
他沉默了半晌:「世上沒有算無遺策的事情。」
我隨意挽起頭髮,揀起白色的珠花,斜斜地插到鬢邊。
「人心難測。」
如果我早知他的心意,未必會算不中。
這場火如陳總管所說,燒毀了靈堂,但沒過兩更就被撲滅了。
不過是由於可燃物眾多,燒起來顯得旺盛,對房屋結構沒有顯著損壞。
而其中最重要的,太後的靈柩,做過防火處理,更是未造成損傷。
翌日,天色微亮。
許多事也該塵埃落定。
楊柔妃被打入了冷宮。
我被重兵押進宣德殿。
「晁如玉,你私刑囚禁東陽王,火燒太後靈堂,挑撥楊氏行刺,罪行累累,駭人聽聞,還有甚麼話要說嗎?」
魏長鄢戴著十二毓冕,穿著玄色刺繡龍紋朝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抬起頭來望著他。
「我有話說。」
魏長鄢夾起一張血跡斑駁的紙,輕飄飄地舉到我面前,還沒等我看清,就松開了手。
「七十四人均已招認,無一例外。他們都是受了你的指使,將東陽王與你父兄的屍骨關在一處,三日送一餐,每人輪流上山,以上墳祭祖的名義,避開問詢審查。」
他盯著我的眼睛,聲音壓得很低,微微挑眉。
「朕,已經讓秦姚去開墳了。而你,是個不孝的女兒。你要在七年後驚擾你父兄亡魂,害得他保下的百姓再次入獄。這就是你做的好事!」
他站直了身子,垂眼,冷冷睨著我。
「你還想說甚麼?」
我看向殿外的天色,約莫是辰時了。
「我想說,陛下的罪己詔,想好了怎麼寫嗎?」
「晁如玉,你未免太猖狂了。你真以為能威脅朕嗎?朕不過是拖延你的時間!朕連腰斬魏弗都不會做,更不要談及罪己詔了!」
我望著他,一字一頓道:「陛下會寫的。」
魏長鄢盯著我半晌。
「朕不會。」
他轉身快步而去,登上了高處,坐到了龍椅裡。
「朕會命人處死魏弗,會讓三司審定魏煢,將她也一並除去。」
他猛地揚起手來,直直地指著我。
「還有你,晁如玉,朕如今更是厭惡你至極!」
我抬頭望著他,語帶揶揄道:「陛下不想納我為妃了?」
魏長鄢垂放了手,輕嗤一聲,聲線嘲諷。
「朕不會強人所難,昨夜是你故意激怒罷了。」
我環顧大殿,心境淡然。
「陛下,既然我們在等秦姚,不如我和你說說,楊柔妃的故事吧?」
魏長鄢來了興趣:「你甚麼時候認識她的?」
我與楊婉貞並不相熟。
我父親晁期官居禦史大夫,監察百官,是為朝中重臣。
而楊婉貞的父親楊熙年是刑獄主官,僅僅管理刑獄囚犯出入,上面還有廷尉,司隸校尉等司法、執法官員。
因此,我在宮中見到楊婉貞的次數並不多。
她大方得體,但性子偏冷,不喜與人攀談。
唯有兩回和我說話。
「晁二姑娘,你自幼出入宮闈,和太子殿下很親近嗎?」
「親近?太子殿下溫文爾雅,平易近人,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我自然不會閑得去說魏長鄢的壞話。
楊婉貞點頭:「是。」
後來我才知道楊婉貞的蝴蝶玉佩被太子身邊的人撿到了。那枚蝴蝶玉佩對她很重要,她自認身份卑微,不敢去東宮討要,擔心被誤會成攀附之意。
太子殿下見宮人正要將玉佩交給皇後,估計是哪家姑娘遺落的,便讓人不要聲張,將其送回了原處。
楊婉貞第二回和我說話。
「近日傳聞太子殿下竟然要和盧家女定親了,這是真的嗎?」
盧皇後的遠方姪女,其父官職還沒有楊熙年高。但這是盧皇後一手促成的,宮中無人敢置喙。
楊婉貞說起這話,不像她性格。
我淡淡地笑了:「我倒沒聽說。」
正在此時,袁幕從對面經過,眾位貴女都看過去。
楊婉貞的臉也微微紅了。
我吃驚道:「你也仰慕袁帷之?」
楊婉貞捏著手帕,睜大眼睛:「甚麼枝?」
我才看了回去。
原來袁幕身側站著的是魏長鄢,謙謙君子,清風拂竹。
「在陛下還是太子殿下時,楊柔妃的這顆心就已經是你的了。這五年來,陛下以為是自己攻下她的心,其實不過是楊婉貞在與自己鬥罷了。」
我望著龍椅上的帝王,他已經僵住了許久。
「陛下,此時此刻,我也想問你,在陛下的心裡,真的覺得,殺父之仇,算不得甚麼嗎?」
你已經愛上了她。
但凡你心裡有一絲的不確定,日後又該如何面對楊婉貞呢?
魏長鄢無聲地凝視著我。
偌大的宣德殿內,靜得可以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晁如玉,她和你不同。」
「陛下心裡清楚,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愛的人是袁幕,她愛的人是你!」
我和他四目相對,聲音流露出冷意。
「但要是袁幕殺了我的父親,我照樣會殺了袁幕!」
我刻意放緩了聲音。
「這才叫世人所謂的,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魏長鄢眼眶陡然睜裂。
他猛地握住龍椅扶手,不斷地用力收緊,指骨凸起發紅。
「朕要殺了你。」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卻是咬牙切齒發出來的。
「殺了你,再殺了你所有在意的人,讓她看看你的下場。她就會安分守己,不會胡思亂想。」
35
已經巳時了。
我往殿外看去。
「魏長鄢,你拿甚麼殺我?」
禁衞軍統領秦姚快步進殿,跪了下來。
魏長鄢期待地站了起來。
「魏弗殺了嗎?」
秦姚埋低了頭,臉色頗為難堪。
「陛下,我們把晁大人父子的野墳都挖開了,又往四周挖開了五丈,都沒有找到東陽王。」
他越說,聲音越小,身子伏得越低。
魏長鄢已經沖了下來。
「怎麼可能?!」
他匪夷所思,過了半晌,轉過頭看我,扯住我的衣領。
「你把人轉移了?僅僅一夜之間,誰幫你轉移的?」
我定定看向他,挑了挑眉,輕輕啓唇:「陛下,罪己詔。」
魏長鄢鳳眸頓時眯緊:「你憑甚麼覺得朕會寫?」
我垂下眼看他的手。
「陛下不僅會寫,還會在午時之前,乖乖寫好,交給臣女。」
魏長鄢道:「為甚麼?」
我看著他的眼睛:「因為——」
魏長鄢等著我說完後面的話。
我用力地掰開他的手,又撣了撣衣領,才再繼續往下說。
「因為我沒有耐心了。」
魏長鄢抽出秦姚腰側的長劍,猛地上前半步,反手架在我頸側。
「晁、如、玉!」
劍鋒輕輕上移,割出細長的血痕。
宮城之內,嚮起快馬聲,緊急軍報直接送進宣德殿。
「汝南叛亂!」
魏長鄢皺眉:「袁家,袁幕?」
半步之內,隔著刀劍,我和他冷冷對峙。
「陛下,這把劍,你要拿穩了。」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我。
「如果你失手殺了我,東陽王就會在光天化日下,出現在全城百姓面前。我向陛下保證,全京城的百姓,沒人會錯過那一幕。」
他微微垂眼,仔細思索著,皺眉抬眸:「袁幕沒有死,是嗎?」
秦姚震驚地抬起頭來。
「陛下,這不可能!禁衞軍是看著袁幕中箭,奔進火場的!就連屍體也搬出來了!」
魏長鄢唇邊笑意寒涼。
「能讓她將自身性命都交付的人,將全部倚仗都托付的人,除了袁帷之,還會是誰呢?」
我點了點頭。
「是啊,除了袁帷之,還會是誰呢?」
魏長鄢握緊劍柄,向前半寸,逼問我。
「你們把東陽王藏在哪裡了?」
我看了看外面的日光。
「快要巳時三刻了。」
我望向魏長鄢,目光堅定道:「午時之前,我要兩樣東西,一件是你的罪己詔,一件是東陽王的定罪書。」
魏長鄢被我震懾住,慢慢移開劍去,「哐當」丟在了地上。
腳步往後退去,身子微微不穩。
「如果朕不按照你說的做,會怎麼樣?」
秦姚連忙起來,攙扶住了他。
「我已經和袁幕約定好,只要他午時沒見我出宮,那麼不論我的生死,東陽王都會憑空出現。」
「他能舍得讓你去死?」
我和他對視:「我信他,雖不舍得,但能做到。」
陳總管急匆匆地進了殿。
「陛下,太常卿派人急傳,溫奪溫大人在東市口糾集了一群人,攔住了太後出殯的靈柩。」
魏長鄢怒喝道:「他到底想怎麼樣?」
陳總管嚇得跪下來,顫顫巍巍道:「溫大人說要為東陽王祭拜太後,說甚麼生母先去,幼子後來之類的話,東市口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百姓……」
魏長鄢氣得咬牙切齒。
「他到底要鬧出甚麼事才肯罷休?」
我站在一旁,淡淡地出了聲。
「只要陛下將那兩樣東西給我,溫大人自然會停止這一切。」
魏長鄢不可置信地看我:「溫奪竟然是你的人?」
「溫大人曾經做過我父親一年的門生。陛下不是也疑惑過嗎?魏弗為人怎麼會有如此忠臣?」
魏長鄢低下頭良久,揮了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下。
殿內僅剩我們二人。
「溫奪想幹甚麼?」
我從魏長鄢身邊走了過去,從博古架上取出一卷空白詔書。
「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將詔書緩緩展開,鋪滿在書案上,布置好筆墨。
我站在書案旁,冷冷睨看魏長鄢。
「陛下不發出這一道罪己詔,溫奪就會一頭撞死在太後靈柩上。」
魏長鄢後退半步,顫聲道:「你們……至於……」
「至於。」
我遠遠望著他,目光悽厲,彎起了唇角。
「等到溫奪死後,袁幕會帶著扮成尋常百姓的人手,趁亂強行打開太後靈柩。陛下,你猜,魏弗在不在裡面?」
魏長鄢瞳孔震驚。
「原來你們昨夜趁著救火,把魏弗偷偷運進了宮……」
是啊。
誰讓他將宮門下鑰後延了一個時辰呢。
皇帝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不知底下人的辛勞。
這多出來的一個時辰,宮內侍衞仍照從前夜裡鎖宮的作息,早已下值,僅剩兩組人守夜巡查。
宮門處卻不得不留著與白日同樣的人手,可到了這個時辰,往來人員又極少。
不患寡而患不均,宮門侍衞心裡就極為不平衡了。
大家都是護衞宮城的職責,一個成天站著,一個四處閑逛,早已經是嫌隙頗深。如今就連下值的時辰都不同了。
他們心生埋怨,行事倦怠,讓我找到了空子。
就在魏長鄢連夜抓人審訊的時候,我在太後靈堂放了一把火,袁幕趁機將人帶到了眼皮底下藏好。
這計劃裡面存在的最大危機,便是隨時出現護駕的禁衞軍了。
但陰差陽錯的,陳綃的出現吸引了禁衞軍的註意。
他以袁幕的身份在人前當眾死去,打消了禁衞軍對袁幕的提防。
而與此同時,喬裝打扮的袁幕,正在宮中暗度陳倉,變得無人懷疑,行動更加自如了。
我用眼風掃了掃旁邊的紙筆,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帝王。
「陛下,你只有一刻鐘了。」
魏長鄢僵在了原地,閉了閉眼,薄唇輕顫。
「你們為甚麼,為甚麼非要逼朕認錯?」
他再睜開眼睛時,眼眶已經紅了,目光充斥著複雜痛苦,甚至還帶著不解地看向我。
「朕又何嘗不是臥薪嘗膽,籌謀多年,才扳倒了霸道的盧太後,削藩不安分的酈川軍,也對東陽王這種罪行累累的人,秋後算賬,絕不姑息!」
他上前兩步,盯著我,抬高聲音。
「本來這一切都要結束了,為甚麼一定要較真呢?」
我看他言辭鑿鑿,冥頑不靈,驟然冷笑了出來。
「陛下,您是自己臥的薪,自己嘗的膽嗎?您長於深宮,高牀軟枕,錦衣玉食。您所謂的臥薪嘗膽,是黎民百姓臥在寒薪,是忠臣義士在嘗苦膽,您當真是不知道嗎?」
魏長鄢緊緊抿唇,不發一言。
「陛下,臣等冒天下之大不韙,不計生死,前赴後繼,沒有要你的命,只是要你一紙詔書,有這麼難嗎?」
「可朕沒有錯。朕是玩弄陰謀權術,達成目的。但你晁如玉今日不也是如此,才能站在這裡,言辭咄咄,威逼於朕嗎?」
我毫不猶豫地高聲喝止他。
「陰謀權術,誰都可以玩弄,唯獨天子不可以!」
魏長鄢被這一句話吼得僵在了原地。
我在書案之上,拿起那支毛筆。
「陛下是帝王,是天子,是君父,是蒼生的天,是天下的道,有管教萬民之責。」
每說出一個詞,便朝他走出一步。
「正所謂上行下效,如果連天子都玩弄陰謀,信奉權術,那誰還信官府,誰還奉法度,誰還繳賦稅,誰還守疆土?」
魏長鄢目光怔愣地看我。
我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道:「君君臣臣,君不君,臣何臣?」
我將毛筆用力塞進他的手裡,猛地拔高了聲音。
「給我去寫!」
魏長鄢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身子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就抓緊了筆桿。
「你敢吼我?」
「你再不寫,溫奪就會當街撞死,魏弗眾目睽睽出現,大家都知道你截殺有功親王,嫁禍返京長公主……汝南、酈川、涼州聯合叛亂,各地聞風起事,就不是一封詔書能解決的事了。」
魏長鄢和我冷冷對峙,吸了一口氣,走到書案之前,坐了下來。
我走到宣德殿門口,叫來不遠處的陳總管。
「替我備馬,牽到此處來。」
陳總管看了看殿內,唯唯諾諾地應了聲:「是。」
我回到魏長鄢身邊。
他還握著筆,遲遲沒有落下。
「陛下,這麼簡單的事,還要我親手教你嗎?」
魏長鄢驟然抬眼,厭惡地看我:「我不需要想嗎?」
我將手指戳上紙面,冷冷斥責道:「失教放任之過,謀權忘法之錯,屠戮臣民之失,分三大塊,是不會寫嗎?你和袁幕不是同窗嗎?」
魏長鄢強忍著怒氣,低下頭去,握緊了筆桿。
下筆行雲流水。
我雙手拿起罪己詔,仔細看過,輕輕吹墨。
「接下來寫東陽王的定罪書,你自己發揮,要定為犯竊國罪,於長安東市口,腰斬魏弗。」
在我的橫眉冷視下,魏長鄢取出了玉璽,在兩份詔書上,先後蓋上了金印。
「晁如玉,你贏了。」
我卷起兩份詔書,抱在了懷裡,聲線無波無瀾。
「陛下甚麼都沒有失去,而我的父兄再也不會回來了,我贏了甚麼呢?」
魏長鄢沉默半晌:「朕也給他們翻過案了。」
「和稀泥不算。」
我抱著詔書,轉身出殿。
日晷上的晷針陰影,還沒指向午時。
陳總管為我牽馬。
我拉住馬鞍,翻身而上,快步奔出宮門。
宮門口,袁幕正騎在馬上,雙手握著韁繩,仰起頭望著天色。
胯下的黑馬,不知等了多久,焦躁地抬起馬蹄又放下,鼻子噴出熱氣,發出呼哧聲。
袁幕低下頭去,用手安撫馬鬃。
「再等等她,別急。」
我看到袁幕的身影,一手握住並攏的韁繩,一手拿起手裡的詔書,高高揚起手來。
「袁帷之!」
袁幕猛地抬起頭來,眼裡眸光閃爍,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不過轉瞬,我已經快要到他面前。
「走!我們去東市口找溫奪,讓他放行!」
袁幕怔愣地盯著我,低了低頭,輕「嗯」了一聲。
我猛地勒住馬,停了下來,往旁邊探出身子,輕輕去牽他的手。
「是不是等很久了?」
袁幕反握住我的手,直勾勾地盯著我,轉為十指交握,緩緩用了力。
「太久了,我都快瘋了,這輩子都不會再等了。」
「肉麻。」
我剛要收回手,被他扣住不放。
「走啊?再不走,溫奪要死了。」
「上我的馬!」
我被袁幕猛地拽住胳膊,腰間被大力往旁邊攬過。
身子驟然騰空,離開了馬背。
我只顧著抱緊兩份詔書。
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落在袁幕身前,被他擁在懷裡,往長安大街上奔去。
耳邊風聲淩厲。
「為甚麼要合騎?」
袁幕傾身低頭,壓到我耳側,目視前方:「因為我喜歡。」
我轉過頭去訓他:「Ṱṻₑ孟浪!」
他趁機在我臉上飛速親了一口。
「嗯?」
我睜大眼睛,臉都紅了,連忙轉頭回去。
將頭埋得很低,暗暗用手肘去杵他。
袁幕發出明朗的笑聲。
快馬沖進東市口時。
溫奪正在被人攔住,雙手雙腳往前撲,要撞死在靈柩上。
袁幕勒緊韁繩,護住身前的我,高高勒起馬來,揚高了聲音。
「溫大人,且慢!東陽王的案子水落石出了!」
溫奪才冷靜下來,腳站到了地上。
他仰長了脖子,隔著洶湧的人群,紅著眼圈,靜靜望向我們。
世間自有光明大義。
而志同道合之人,就行在大道上。
36
帝王的罪己詔宣讀遍了整個天下。
七年前,晁家父子案牽涉出的深宮奪權,也攤開在了天下人審視的目光中。
帝王家所信奉的陰謀權術,看似瑰麗,波詭雲譎,驚心動魄。
但被埋葬的屍骨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被鋪成了野心家的墊腳石。
我不想要這天道,是他要我冤屈便冤屈,他讓我清白便清白。
當年今日,是非過錯,長留青史,任人評說。
溫奪也不撞棺了。
太常卿將圍觀百姓疏散開來。
浩浩蕩蕩的太後靈柩,繼續往城外出發。
等到了太後陵寢,隊伍就停了下來,放下太後靈柩。
在送進陵墓前,驅散開所有人。
緩緩開棺。
接近兩個月,未曾見過光亮的魏弗,渾身沾滿血污與泥濘,從靈柩之中爬出來,重重地摔到了地面。
他整個人躺在地上,仰面望著天空,用剩下的那只手緊捂住雙眼,遮擋著刺目強光。
誰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母後……你不在了,他們都欺負我。」
進棺之前,已將他的穴道解了。
但他時隔太久沒說話,聲音都啞得不行了。
魏弗髒污的臉龐兩側,淌落出兩道清澈的淚水。
「母後——」
最後他哭著哭著,渾身難止顫抖,變成壓抑痛苦的哭聲。
禁衞軍拖走了他。
翌日,魏煢走出詔獄,重見天日。
那夜被抓的七十四名百姓,也被魏長鄢放出來了。
他們是按照我所叮囑的,熬到淩晨卯時才招認的,沒有吃太大的苦頭。
東陽王的定罪書和按過手印的供狀公布於天下,貼滿了大街小巷。
三天後。
東陽王魏弗因竊國罪,於長安東市口,當街腰斬。
天子斬親弟,百姓都去看了。
我和袁幕也去了。
鍘刀落下的那一刻,他用手遮住了我的眼。
我拉開他的手,只是看了一眼,就轉身離開了。
袁幕牽著我的手,漫步在大街上,走到了昔日晁府門前。
高門破落,府宅荒敗。Ṭù⁾
院牆之內,荒草萋萋。
「當年,你就是在這裡,說你不能娶我了。」
袁幕松開我的手,我怔愣地看他。
沒想到他後退兩步,掀起衣擺,坦坦蕩蕩,跪了下來。
我過去要扶他:「你做甚麼?我又沒有怪你。」
袁幕推開了我的手。
「當年,父親見晁家父兄獲罪,自覺帝王涼薄,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因此,袁氏全族急流勇退。父親給我兩個選擇,一是娶你,同回汝南,二是不娶,朝堂為官。」
他抬起頭看我,聲音堅定。
「父親所言,非無道理。我若娶你,便是袁氏公然與盧太後母子為敵,難以為官,當回汝南,從長計議。可是,一來,晁伯父與懷瑾兄是孤直忠臣,若是朝中無我,何人為其伸張?二來,我回汝南,引得上位者猜忌,韜光養晦,恐難施行。三來,我知你父兄忠貞,你性子堅韌,絕不可能做苟且偷生之人,若是你要求個清白,我更留在朝堂,為你所用。」
我低頭看向下跪的人,心緒難以平複,胸腔裡盛滿了酸澀,濕了眼眶。
「你甚麼都想到了。那你可想過,我們有可能此生無緣?」
袁幕跪在地上,仰頭望著我。
「想過。我知道晁如玉其人,心思通透,顧全大局。但我也知道,她是滿心歡喜的閨閣女子,滿心期盼我來娶她的人。我從來沒有一天,希冀過你會原諒我。所以你出現在牢房的那天,我甘願服毒,生死不計。但我沒有死。」
他的聲音停了停,低下了頭,用手扯住我的裙角,指尖捏緊了,聲音哽咽。
「如果晁姑娘對在下還有一點點的興趣,袁幕都願意為你鞍前馬後、牽裙扶袖,絕不會再辜負你的心意。」
門口不斷有行人經過,個個都停下腳,當街看起熱鬧。
我望著下跪懇求的袁幕良久。
直到此時此刻,塵埃落定。
他也沒想過要告訴我,魏煢是他送進刑獄來救我的,也沒有以搭救我的嬸嬸伯母們居功,的確是難得的君子。
我低頭盯著他,突然開了口:「那你說,我是天仙嗎?」
袁幕愣了,抬頭看我,想也沒想道:「是。」
我的聲音強作平靜:「那請問袁大公子,我是哪路的天仙?」
袁幕恍然大悟,他想起來了,這是他背後嘲諷我的話。
他輕聲咳了咳,尷尬解釋道:「我那時候不認識你啊,隨口說說。」
我狠狠抓著他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我認識你,袁幕,袁帷之!」
我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怔神的他,語速也是飛快,眼裡積蓄的眼淚越來越多。
「我九歲就認識你了!你自小就招蜂引蝶、沾花惹草,見過的姑娘轉眼就忘,我連想要看到你都擠不上前……」
我輕聲吸了吸鼻子,眼淚如斷了的珠串而下。
「你現在問我,我對你有沒有一點點的興趣!你知不知道,我追了你多少年,才追來那一紙婚書?就算你當年真的要娶我,我也不舍得你冒這個險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
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時,我也會陷入深深的懷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袁幕無比驚慌地看向我,不斷用手掌替我拂去眼淚,又怕弄花妝容,顯得頗為無措。
「你別哭了,晁如玉,我不知道,我錯了,我……」
他將我用力攬進懷裡,將頭埋到我耳後,傳來沉悶發啞的聲音。
「還有,我愛你。以後我追著你,我賴著你,我捧著你。」
兩個人緊緊抱住彼此,低聲地哭了起來。
魏弗死後不久,魏長鄢發布詔書,廢除腰斬之刑。
我猜測是因為魏弗臨死之前,叫了十幾聲太後,也叫了兩聲皇兄吧。
人一死則萬罪消,魏長鄢竟也有所動容。
我在伏牛山向南處,有樹有水的位置,建了兩座陵墓。
一座用來安置我父兄。
因為兩具屍骨扔在山洞裡,沒得到好好保存,都有所損毀,很難分開,便一起葬了。
一座用來安置陳綃。
他這一生最引以為傲的是容貌,但死後的糢樣卻幾乎認不出來了。
京城的風波是到此為止了。
但那一道帝王罪己詔發布後,各地有點軍權的牛馬蛇神都鑽出來了。
畢竟皇帝連親弟親妹都不放過,又怎麼可能會放過他們呢?
袁幕的父親汝南王仍在叛亂。
趁著魏長鄢還未回過神來,袁幕要帶我盡快潛出京城,以免被圈在京中為質。
臨行前,我和魏煢約在酒樓見面。
「走吧。我也快要返回封地了。日後你們在汝南成親,就將請柬送到涼州公主府。」
魏煢臉上掛著淡然的微笑。
「這些年來,只有詔獄那一夜,是我最為開懷的。」
「我知道,你定然過得不容易。」
魏煢低下了頭,半晌無聲,用手帕沾去眼淚。
「你,我,袁幕,有誰有過得容易呢?」
她眼裡含著清淚,嘲諷地扯了扯唇。
「或許只有死去的人吧。」
我們相顧無言。
我拿出一卷畫軸,往前遞給了她。
「他年不知何日見,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魏煢不明所以地打開了畫。
畫中人眉眼溫柔,身姿婀娜,衣裳華貴,氣勢不凡。
尤其是下筆之人,筆觸傳神,寫盡了偏愛。
她明明沒有在笑,卻透著天真笑意,令人心生喜愛。
「這是你讓誰畫的?這人畫得倒是好,可惜將我畫得太過美麗了,倒是不太像了。」
魏煢笑著看了一會兒,就要收起來了。
「此畫是我兄長晁懷瑾所繪。」
魏煢的指尖停滯住了。
指腹想要觸碰上紙面,卻又擔心沾染那畫,只能淩空描摹著,一筆又一劃。
「是他……他為甚麼要畫我?」
她的聲線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了。
她大約是猜到了,只是不敢相信,想要聽我說出來。
「因為你是兄長的心上人。你在他的心裡,比這幅畫還要美,高貴溫柔,天真靈動。」
魏煢將畫小心翼翼地卷起來,輕輕擁進了懷裡,才舍得讓眼淚落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討厭我,因為我的母親害死了他,害死了他的父親,我一想到他死前都不願看我一眼,我就再也不敢去想他,我怕我驚擾了他的亡魂,我怕他說我連他死了都要纏著他。」
魏煢抱著畫軸,微微仰起頭,下巴輕顫,哭成了一個淚人。
「晁姐姐,他真的喜歡我嗎?」
我定定地看向她,也是淚痕斑駁。
「阿煢,他喜歡你。他只是擔心,他娶不了你,他不敢回應你。他死之前不願看你,是擔心你會忘不了他。他希望你能遇到更好的人,擁有幸福的人生。」
我起身走了過去,將哭泣的魏煢抱在腰前,輕輕拍打著她的薄背。
「我在他墳前,用銅錢問過他的意願,他聽說殿下過得不好,在底下也很著急,才讓我將他的心意告知殿下的。」
魏煢已經環抱住我的腰,哭得幾乎喘不上氣,聲音充滿悲涼絕望。
「我好想他啊,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
長安街的風忽然起了一陣,將雅座旁邊的推窗吹得輕輕搖曳,吹得長公主的耳環也止不住地晃動。
耳邊似乎回蕩起,那年兄長將自己關在書房裡較真的聲音。
「好像是那天,她換了新耳環,我怎麼沒看到呢?」
看來這一次,兄長看到了呢。
過了好久好久,魏煢勉強止住了哭聲。
她坐直了身子,面容愈加清冷,用帕子拭去滿臉的淚水。
她放下了畫,緊接著抬起手,撫上鬢邊的兩朵白花,一一摘了下來。
「他不會想看到我為旁人戴孝的。」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聊了許多兄長生前的趣事。
轉眼就到黃昏,不得不分開了。
「以後要是袁帷之,或是他袁家,敢對你不好,你就來涼州找我。我是你兄長的未亡人,也是你的半個娘家。」
我行禮拜謝長公主。
魏煢轉身要走,又回來了,用力抱住我!
我也回抱住她。
就在分別之時,我想起了一件事。
「殿下,到底是怎麼讓太後臨終親赦袁幕的?」
魏煢愣了愣,不以為意地笑笑,指尖輕輕撥弄著那兩朵白花。
「你看,這一朵花,是為盧承明而戴,他死了;這一朵花,是盧太後而戴,她也死了。」
她抬起頭看我,彎了彎唇。
「晁姐姐,很聰明,應該能聽懂。」
我心內大為駭然,直愣愣地盯著她。
「阿煢,你……」
魏煢和我對視良久,語氣悲涼又狂妄。
「涼州的風裡,都帶著血氣。那裡沒有母後,沒有皇兄,沒有袁幕,也沒有你。但是本宮回到涼州,依舊是一地之主。想要拿到親赦,總是有法子的。」
長公主走了。
後來我所知道的是,長公主曾帶那封血書去見過太後。
太後便臥牀生病了,不吃不喝,不進湯藥,和魏長鄢賭氣起來。
那段時間,是魏煢去照料太後。
直到一個月後,太後見絕食不夠有用,便鬧著要自盡。
她將白綾搭上了橫梁,臨終遺書都寫好了,讓魏煢去通傳皇帝。
但皇帝來晚了。
魏長鄢趕到時,太後已經自盡了。
而書案之上,不僅放著臨終遺書,還放著親赦手諭。
那封遺書全是對魏長鄢的詛咒謾罵,就被刻意隱瞞下去了。
魏長鄢當時看完遺書心虛,也未曾去懷疑手諭真偽,就將那封手諭交給了魏煢。
我大概能猜到魏煢做了甚麼事情。
正如初次重逢,她鬢邊簪著兩朵小小的白花。
下面那朵,是為她的夫君盧承明戴孝。
上面那朵,是為她的母親盧太後戴孝。
我和袁幕離開京城後,沒有直接回汝南,而是去到了荊州。
因為那時袁幕的父親已經攻下了荊州。
袁幕被封為汝南王世子,而我也就成為了世子妃。
翌年,我們在荊州成親了。
長公主還親自來觀禮了。
她還專程送了我八個武功高強的暗衞。
洞房花燭夜,我坐在牀側,捏著衣袖。
袁幕一身紅衣,面如冠玉,撥開了珠簾。
他一時怔住了。
「你坐在這裡的糢樣,竟然和我夢裡相差無幾。」
我沉默了一瞬:「呃,你常常夢到和我洞房?」
袁幕輕聲咳了咳,連忙踱步過來,坐到了我身旁。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輕輕捏著我的手把玩,指尖在掌心輕劃,耳垂都微微透著血色。
「我是經常在夢裡,夢見我早早娶了你,和你朝夕相見。你對我很好,我也對你很好。每次從夢中醒來時,發現枕邊無人,便覺得失落不已。」
我往他身側坐了半步,身子和他緊緊相挨,輕輕靠上了他。
「今夜也會失落嗎?」
袁幕低頭看我,彎了彎唇。
「晁如玉,你真的是……」
我坐直了身子,低頭扯開衣帶,解開了外衫,正要層層往下脫去。
袁幕按住我的手:「你要幹甚麼?」
「洞房啊。」我疑惑了,結巴道:「不用,脫嗎?」
袁幕重重地咳了咳,臉都燒起來了。
「不能聊會天嗎?」他抿了抿唇,「你甚麼時候喜歡我的?」
他認真地看向我:「我想知道。」
我又穿好了衣裳。
從八歲遇見他說起,十一歲被人撞倒,因他擅長六藝,我便刻苦學習八雅,參加各種雅集詩社,結交風流雅士。每一次的女子評選,我都要爭得頭籌,漸漸在外有了些聲名,受到世家子弟的追捧……
這一說,就難以止住,喜燭都燒了大半。
「……結果有些人聽說以後,諷刺我是哪一路的天仙?」
我正在說著話,忽然被人撲倒,往後摔進牀裡。
我盯著正上方的人,咽了咽口水。
「你幹甚麼?我衣裳還沒脫。」
袁幕一手撐在我枕邊,一手拂落朱紅的牀幔。
他垂下眼看我,喉結滾動,微微勾唇。
「你那樣脫,人都嚇死了。」
溫熱的呼吸,越來越近,落到我的臉上。
我的那顆心,像是被他握住了,變得忘記跳了。
我不敢看他,偏過頭去,望著眼前紅色的牀幔,視線逐漸恍惚。
就像是回到了那年大雪鋪滿的宮城。
我緊張失措地躺在雪地裡,身上被棉襖裹得緊緊,想要爬起來又爬不起,一時急得發汗。
那時候,我的對面是朱紅的長廊。
我撞到了身後的少年。
我仰著頭,他看向我。
但他扶我起來以後,沒有像當年那般擦肩而過。
袁幕輕輕對我開了開口:「晁如玉,喜歡嗎?」
「喜歡。」
我用手指描摹他的眉眼。
袁幕的吻輕輕掠過我的額頭。
「我也喜歡。」
我和袁幕成親不到三個月,京城發生了一件大事。
天下為之震動。
帝王崩逝了。
魏長鄢死了。
京城的探子將情報傳回來。
去歲被逼發布罪己詔後,魏長鄢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立春的前一晚,他去冷宮將楊婉貞接了出來。
當初魏長鄢獨自闖進火場救出楊婉貞時,我就知道楊婉貞再也不會死了。
還記得我在東廂房請她幫忙。
楊婉貞曾說:「我不會幫你傷害他的。」
我問她:「楊姑娘,真能忘卻前塵,留在他身邊嗎?」
楊婉貞扯了扯唇,笑得清冷。
「晁姑娘,我不想卷入你的事情。至於我和他的事,我心裡有數。」
我知道她對魏長鄢的感情深刻又複雜。
要她幫我,不太可能。
對她來說,魏長鄢就像是裹著毒藥的蜜糖,雖然明知他對自己輕視玩弄,但至少他表面溫柔寵溺,讓她還能自欺欺人,勉強度日。
但若是魏長鄢做出撕掉那層糖衣的事,楊婉貞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所以,我知道,她會來救我。
魏長鄢將楊婉貞接出冷宮後,對她比從前更是好過百倍,就像是對她怎麼好,都尤嫌不足。
就連當年被隨意牽連而死的楊熙年,都被翻出來追封為了國公。
楊柔妃成了第一寵妃。
就在端午時節,楊柔妃懷孕了。
魏長鄢聽到這個消息時,激動得當場落淚。
九九重陽那日,楊柔妃舉辦菊花宴,與魏長鄢二人對坐飲酒。
魏長鄢輕撫她的小腹,眉眼俱是溫柔笑意。
「等到他出生以後,朕就立他為太子,你說好不好?」
楊婉貞笑了笑道:「陛下,不一定是男兒呢。」
魏長鄢緩緩抬眸,盯著她看:「那你就再生一個。朕不想重蹈覆轍,只想立心愛之人的孩子為太子。」
楊婉貞真心動容,忍不住去牽他的手。
「陛下,你真的愛我嗎?」
魏長鄢用手掌去輕撫她的臉,目光包含心疼。
「從前是朕一葉障目,仗著你甚麼都順著朕,就沒發現——比起晁如玉,朕更不能失去你。」
楊婉貞用手貼緊他的手,捧著自己的臉,癡癡地望向他。
「如今的楊柔妃也很愛陛下,當年的楊婉貞也很愛太子殿下。」
魏長鄢聽到這話,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視線迅速糢糊住了。
「朕曾徹夜擔心過,你會厭棄朕,再也不……」
他突然止住聲,睜著眼睛,緩緩低下頭看——
楊婉貞餘下的那只手,緊緊握著匕首,毫不猶豫地刺進他的胸口。
「但是,楊婉貞不愛陛下。」
她心中所愛的人,是溫柔善良的太子。
魏長鄢抬起頭來,用力推開了她,將匕首拔了出來。
鮮血湧出得更快。
他將手用力撐在桌上,拿著鮮血淋灕的匕首,聲音斷斷續續。
「我把你接出冷宮,就是和自己打了一個賭。我賭……你還愛著我,我賭……我能哄回你的心,我輸了。」
他猛地將那匕首扔在石桌上,雙手緊緊撐住身子,讓自己不至於摔倒,驚動外邊的宮人。
他用盡最後一口氣:「願賭服輸,你走!」
楊婉貞紅著眼圈看他,咬緊了下唇,聲音滿是痛楚。
「魏長鄢,你是個壞人,為甚麼要裝好人?當年那枚蝴蝶玉佩是我母親的遺物,我以為你是溫柔純善的人……你騙了我,你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人,你騙得我愛上了你!」
魏長鄢只覺得快要撐不住了,顧不上去回答她的質問,只得無奈地去看她。
「你走啊,你想被誅九族嗎?走!」
楊婉貞偏過臉去,輕輕閉眼,幾乎是以淚洗面。
「我走去哪裡啊,魏長鄢?」
她用很輕的聲音,說了這一句話,
魏長鄢也愣住了。
她的家人早就死了,她才被他召進的宮,不是嗎?
楊婉貞低下了頭,依依不舍地摩挲著腰間玉佩,扯了下來,放到魏長鄢面前。
「當年,我還以為,冥冥之中,你是母親為我擇的良配。原來不是。」
魏長鄢握緊了玉佩,幾乎是痛不欲生。
他這一生是習慣了偽善的。
這是他自我保護的手段,如果不是他的德行無可指摘的話,也就不會深得朝臣擁護,坐穩了太子之位。
但該死的是,偏偏是這麼一件,於他無足輕重的小事,俘獲了這個女人的心。
他一時也理不明白,究竟是命運對他的偏愛,還是對他的懲治……
楊婉貞已經拿起了匕首。
「陛下殺了我的心中所愛,我不僅要殺了陛下,也要殺了陛下的心中所愛。」
魏長鄢極其痛苦地看她:「你至少為了孩子……」
她低頭悽婉地撫著小腹。
「只是為了讓陛下也感受下,幸福如泡影的滋味罷了。」
她曾感受過的,他也不能錯過。
九月初九重陽節, 正是登高懷親時, 楊婉貞決絕自刎了。
魏長鄢心頭一空, 再也沒了那口氣,往後退出半步, 直直地倒了下去。
帝崩後,天下就大亂了, 整整亂了十一年之久。
在這期間, 袁幕父親汝南王也離去了。
臨終前,汝南王將一件祕事托付給我和袁幕。
原來是袁幕三歲時,汝南王外任某地,曾與袁幕母親生下幼子。
但當地時局動蕩不堪,以至幼子走失, 未曾計入族譜。
袁幕母親亦是淚水漣漣。
汝南王憑著最後一口氣,再三叮囑袁幕:「日後若是大事得成, 記得要尋你的弟弟。」
我和袁幕心裡驚動,對視一眼,不動聲色地應了下來。
汝南王才闔眼而去。
多年以後, 我們將陳綃的墓移回了袁氏陵園。
後來涼州被幾方圍困, 意圖瓜分, 我和袁幕率軍千裡馳援, 救下了魏煢的命。
魏煢率涼州軍歸附袁氏。
第八年, 袁幕領兵攻進了京城,和將士們拉扯了四五個來回。
終於在第十一年的深秋,他登臨帝位,封我為後,依舊尊魏煢為長公主。
宮廷裡,楓葉深紅, 交相輝映。
我挽著袁幕的胳膊,陪他重游故地。
「當年我父返回汝南,並無篡逆之心,只是不想落得你父兄的下場, 總覺得手裡有兵, 日子才過的安穩。沒想到,有朝一日,你我會成為這宮城的主人。」
我聽到他的話, 淡淡地笑了。
「那陛下要當心,不要讓人人都有此自危的想法,否則他日就不知是誰在此感慨了。」
袁幕聞言低下頭看我,眼底盛滿寵溺笑意。
「朕有如此賢後, 江山豈能動搖?」
我目視前方,語氣淡淡道:「袁帷之, 我可不賢。」
「哪裡不賢?」
忽然一陣秋風起, 沿著牆簷而過,驚得楓葉簌簌作嚮。
漫天飛紅,如置仙境, 美輪美奐。
袁幕抬起龍袍寬袖, 替我擋住了風。
我挽緊他的胳膊,心中萬千依戀,不禁往他身上歪去。
「我吃起醋來可要命了。」
「要誰的命?」
「要你的命。」
風停了, 遍地鋪紅。
袁幕輕輕笑了,繼續攬緊了我,步步往前走去。
「盡管拿去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