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甯侯世子被判了秋後問斬。
世子妃拉著嫁妝連夜回了娘家。
侯夫人以千兩銀子買了我。
夜夜送進天牢,要我給世子留個後。
一個月後,我把出了滑脈。
兩個月後,世子無罪釋放。
第一件事就是迎回了世子妃。
這就尷尬了不是。
我是帶球跑呢還是帶球跑呢?
1
我阿奶當年生了十個兒女,個個身強體壯。
可惜先帝連年征戰,我那些伯伯叔叔們都先後被拉了壯丁,再也沒有回來。
我阿娘生了我們姐妹七個,又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
我大姐大前年嫁給了東街胡屠夫,三代單傳的胡屠夫家三年抱四,三男一女兩對雙胞胎。
我二姐上上個月出嫁,昨天也傳來了好消息。
還有表姐堂姐……
而我,此刻正被永甯侯夫人拉著不放。
高貴端莊的侯夫人,哭得滿臉淚珠,雙眼通紅。我阿奶和我阿娘也陪著哭得稀裡嘩啦。
我不懂,永甯侯世子要被砍頭,她倆有啥好哭的?
咱們普通人家,跟永甯侯府八竿子都打不著。
侯夫人哭了一會兒,擦乾眼淚,身邊嬤嬤捧出一個小箱子打開,裡面一個一個銀錠子碼得整整齊齊,足有千兩之多。
別問我怎麼知道,我每日裡扒拉算盤珠子算計著家裡的營生,削尖了腦袋鑽營,就為了養活一大家子孤兒寡婦們。
別說擺在眼前的這些銀錠子,就是侯夫人身邊那些下人身上帶了多少錢,藏在哪裡,我隨便掃一眼也能知道。
以前阿爹在的時候,那是一文錢的私房錢都藏不住。
要是早知道阿爹會那麼早就走了,我該給他留點的。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嬤嬤把小箱子放在桌上,我知道那是我的賣身銀子。
2
永甯侯府跟大姐夫家一樣,子嗣艱難。
幾代單傳到這一代,永甯侯世子謝端前腳迎娶了世子妃,剛剛拜完堂,後腳就被抓走,審都沒審就下了天牢。
天亮傳來消息,謝端被判了秋後問斬。
世子妃嫁妝都沒入庫房,直接帶著人拉著嫁妝就回了娘家。
要說別人也就算了,這世子妃董珍珠這麼做屬實有點不地道。
這樁親事源于當年謝端從冰湖裡救了董珍珠的性命。
董珍珠安然無恙,謝端卻大病一場,留下了病根,從此拿不了刀槍上不了戰場。
當時的董父不過一個小小戶部員外郎,若不是攀上了永甯侯府這門親事,哪裡有今天的戶部董侍郎?
世子妃一去不返,此時才剛立春,距離秋後還有半年,永甯侯用戰功和永鎮北疆的承諾換得新帝網開一面,默許謝端給永甯侯府留下後人。
侯夫人暗中打聽,人人都道桂花巷鄭家三代女子個個好孕,這才找到了我家。
「只要明珠姑娘給世子留個後,將來姑娘願意留下,就是侯府的貴妾。若不願意留下,侯府給姑娘置辦嫁妝,送姑娘出門。」
嬤嬤語氣和緩,侯夫人眼巴巴地看著我,想也知道,如今鄭家是我當家,我若不點頭這事誰說了都不算。
我迎著眾人的目光,輕輕點了點頭。
不光為那千兩白銀,也為當年冰湖裡,謝端救起的不光有董珍珠,還有我鄭明珠。
3
我背著一個小包袱就離開了家。
千兩白銀那一大家人省點花應該也夠用了吧。
表兄弟們可以買更好的筆墨紙硯,表姐妹們也不用日以繼夜地繡花。
娘和嬸子們的藥費也有了著落。
舍了我一個,全了一家人。
侯夫人心急,當夜就催著侯爺派人送我進了天牢。
我披著一件黑色披風,裡面穿了一件大紅色的衣裙。
這是我從家裡帶出來的唯一一樣東西,是我阿爹當年給我買的。
彼時我被家中姐妹嘲笑,說我身材壯碩,說我皮膚黝黑,還說我沉迷賺錢俗不可耐,最後她們笑我將來一定嫁不出去。
現在的我不會在意,可當時的我才十歲。
我一邊哭一邊扒拉著算盤,淚珠掉在算盤珠子上。
阿爹爬到梁上又下來,再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個小包袱:「我家明珠最好看了,到時候穿著這個嫁個小相公。」
阿爹喘得很厲害,我知道那是阿爹用買藥的錢換來的,那是我偷偷做生意賺的錢,可是阿爹沒有拿去買藥。
衣服很大,拖在地上,阿爹摸著我的頭:「真想看到那一天。」
我知道阿爹看不到那一天,阿奶和阿娘都已經放棄他了,她們寧願把錢花在下一代的兒郎身上。
那一年徵兵,阿爹去了,反正留下來也是病死,不如換二兩銀子安家費。
阿爹走時只有我抱著一袋乾糧去相送,我還記得晨曦微光中阿爹的笑容,他說:「明珠,能離開就離開吧,你跟他們不是一路人。」
4
我堅持要穿這件衣服,侯夫人也沒辦法。
世子性子執拗,不肯將就。
不然千兩銀可以買多少好女子,夜夜笙歌定然會有人懷孕。
侯夫人也只有這一個機會。
天牢裡很黑,我提著一個食盒,裡面是侯夫人準備的酒菜。
黑暗裡不斷有手臂伸出來想抓我的裙角,我走得甚是艱難。
接應的獄卒一言不發地帶著我下了兩層,走到最裡面一間停下。
等我進去牢房,他才低聲說:「等天亮了我來接你出去,辦事的時候小點聲。」
借著獄卒的燈籠,我看到牢房裡傢俱鋪蓋甚至比我房間裡的還要好,想必永甯侯花了不少銀子。
打開食盒,我拿出了酒菜,謝端坐在床上看著,不言不動。
趁著還有點光亮,我倒了兩杯酒,端到謝端面前:「該喝交杯酒了。」
謝端笑了一聲,伸手掀開我的兜帽。
就在這時,獄卒走到了上一層,天牢裡頓時一片漆黑。
我摸索著把酒遞到謝端手裡,他不接。
我再遞一次,他說:「董姑娘,我們雖然拜過堂,但沒入洞房,還算不得夫妻,你大可一走了之。」
我不答,又一次把酒杯遞到他手裡,這一次他接了。
我的手臂繞過他的胳膊,一口幹了這交杯酒。
謝端有沒有喝我不知道,我扔了杯子就撲倒了他。
黑暗裡我胡亂撕扯ƭű̂ₖ著謝端的衣服,半天了連腰帶都沒能解開。
氣急敗壞的我「嗚嗚」地哭了起來,謝端歎了口氣,翻身把我壓在身下:「不後悔?」
我小聲哭著,一口咬在他胸口,他「嘶」了一聲,笑了,「珍珠,你屬小狗的呀。」
不等我出聲,他俯下身在我耳邊輕聲說:「珍珠你放心,我謝端絕不負你董珍珠。」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他還不知道他已經沒有以後了,他的生命只到這個秋天。
如同我阿爹,他們都沒看到我穿這件嫁衣的樣子。
5
侯夫人的酒里加了點東西,謝端折騰了一整夜,我出天牢的時候一路扶著牆,眾人還Ťű⁻說他țŭ̀⁼病弱,果然傳言不可信。
侯夫人親自來接,看到我扶著牆出來,頓時喜出望外。
她自己的兒子她知道,給他安排的通房丫頭千嬌百媚,他看都不看,沒想到竟然肯接納粗粗笨笨的我。
我被安置在離主院最近的院子裡,七八個丫鬟婆子伺候著,侯夫人還特地請了個醫女住在我隔壁房間,好天天為我把脈。
整整一個月,謝端居然沒有病倒,夜夜都折騰得我死去活來。
我也毫不客氣,他的身上背上到處都是咬傷和抓痕。
我們默不作聲,抵死纏綿,那種兵荒馬亂,有今天沒明天的感覺,只有真真切切地擁有彼此才能抵消。
一個月過去,我把出了滑脈。
侯夫人喜極而泣,連忙開了祠堂祭告祖先,希望他們能保佑我一舉得男。
夜裡,我再去天牢的時候,獄卒換人了。
跟著的嬤嬤塞了個荷包,新來的獄卒才悄悄告訴我們,早上我離開天牢沒多久,謝端就逃獄了。
他逃走了,那早上我摸黑跟他道別時,他還醒著嗎?連一句道別的話都不肯跟我說。
他知道他就要做父親了嗎?
我還是進了天牢,那間牢房空著,東西都原封不動地留在那裡,我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就在昨夜,我們還依偎在一起,他還念了一句詩:「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啊,原來他已經跟我道過別了。
可惜我不是董珍珠,如果是她,一定知道該如何回應。
我只是桂花巷的鄭明珠,只會抱緊謝端,一口咬在他肩上。
6
嬤嬤提著燈籠默默地等著,我第一次清清楚楚看清了這個地方。
桌上一本書還攤開著,毛筆還架在筆山上,而我身後的床上,錦被亂糟糟地堆在一起。
也是,他又哪裡會疊被子。
我忍不住微笑,拉過被子,剛剛把被子抖開,一串手串就掉了出來。
這是謝端留給我的嗎?我拿起手串戴在了手上,鬆鬆垮垮的,他的手大,手腕也比我粗。
這輩子可能再也不會見了,這個我就不交出去了。
疊好被子,我又回望了一眼,阿爹你看,這輩子我穿過紅嫁衣,飲過交杯酒,嫁給了那個一手把我從寒冷的湖水中拉起來的好男兒,他留下的種子會在我的身體裡生根發芽。
我不再是無根的浮萍,以後的路,有人會陪我一起走。
我離開了天牢,這一場Ťų⁹綺夢,該醒了。
我沒能再進永甯侯府。
世子逃獄,新帝震怒,羽林衛把侯府團團圍住,任何人不得進出。
嬤嬤急得眼淚直流,她是侯夫人的奶嬤嬤,感情深厚,不然侯夫人也不放心把我交給她。
我帶著嬤嬤租了一間小院ṱū́ₗ住下,細語安慰。
在我眼裡,新帝圍而不殺,反而更像是保護而不是降罪。
謝端的逃獄也十分兒戲,經不起仔細推敲。
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
7
我勸嬤嬤安心等待,她怒瞪我許久,想到我肚子裡的小小世子,又做小伏低地來伺候我。
我貼身帶著五百兩銀票,那是一眾郎中醫女確定我有孕時,侯夫人賞給我的。
我用小布袋裝好一直貼肉藏著,只有隨身帶著我才放心。
曾經小小的我想要賺很多很多錢,給阿爹請郎中,給阿爹買藥,只是我藏的銅板常常會被阿奶阿娘還有表兄弟們偷偷拿走。
那時候我總是哭,阿爹就幫我縫了一個小布袋掛在身上,每賺一個銅板我都會裝在裡面,湊到一百個,我就拿去給阿爹買藥。
阿爹沒有買藥,他攢在一起給我買了一件嫁衣。
那件嫁衣在那一夜被謝端撕碎了。
我拿出了一百兩,租房子和家用全都有嬤嬤操心,我只管安心養胎。
一天嬤嬤買菜回來,遲疑了半晌才告訴我鄭家在賤賣老宅,問我要不要買下來。
鄭家人聽說永甯侯府被重兵包圍,立時吵翻了天,前些日子仗著我進了侯府在街市上有多張狂,這些日子就有多惶恐。
幾個伯娘和表兄弟們大罵我貪圖富貴,哭著喊著要分家,唯恐被我連累。
千兩白銀沒有讓他們安居樂業,好好一個家族反而因此分崩離析。
鄭明珠盼望一家人和和睦睦,永遠在一起,我盡力了。
鄭家風流雲散,我心裡好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整個人都輕鬆了。
我塞給嬤嬤一百兩:「嬤嬤買來自己養老也是好的。」嬤嬤嗔怪地看我一眼,倒是不客氣地接了。
我也想買個小院,不過不是在京城,而是在江南,西湖邊上。
京城雖好,沒有煙雨微微,沒有蓮葉田田。
8
永甯侯府一直被圍得像鐵桶一般,嬤嬤去了幾次也沒打探到什麼消息。
我安慰嬤嬤,沒有消息其實就是好消息。
嬤嬤終於安下心來,跟我閒話鄭家分家的笑話,還買了細棉布來搓軟了,縫製小衣服小鞋子。
嬤嬤試圖拉著我一起,一個時辰後,嬤嬤看著我指頭上密密麻麻的窟窿眼,果斷趕人。
只是她縫著縫著就會歎息一聲,我知道她在擔心,我也是。
一個月過去,某天嬤嬤突然狂奔回來,買菜的籃子都丟了。
嬤嬤拴上小院門、屋門、窗戶,還不放心,又拖過桌子櫃子抵住,自己還坐在上面壓著。
我忍不住笑,這能管什麼用?真要成心,一把火就夠了。
嬤嬤瞪我一眼:「雍王造反,大軍都進了城,現在怕不是都殺進宮裡去了!」
原來如此。
我笑著對嬤嬤說:「你們家世子爺快要回來了。」
此後他加官晉爵,前程似錦,真好。
我開始收拾包袱,嬤嬤做了不少小衣服,還有虎頭帽虎頭鞋,我全都收進包袱裡。
如果生的是個小胖妞呢,搖搖擺擺地戴著虎頭帽,我摸著肚子笑。
要是像謝端就好了,他皮膚白,長得還好看,千萬不要像我。
嬤嬤幫我收拾,聽了這話,難得猶豫了一下:「明珠姑娘個子還是挺高的。」
我……
其實真的沒有必要硬誇。
9
外面喧鬧了一夜,馬蹄聲來來去去,還能聽到遠處喊打喊殺的聲音,中間有東西用力砸在院門上,但是很快又安靜了。
街市上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徹底安靜下來,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氣還有焦糊味,我忍不住吐了又吐。
嬤嬤急了,想要去請郎中,我拉住了她。
等等,再等等。
第三天天沒亮,我放嬤嬤出去了,等她走了之後,我背起ẗůₜ小包袱也跟著出了門。
總是要親眼看一看才會死心吧。
還是那隊羽林衛,只是這次呈一個拱衛的姿態,我躲在路邊看著嬤嬤順利地進了侯府。
有下人牽馬到了府門外,謝端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瘦了,穿著一身黑色輕甲,越發顯得面如冠玉、帥氣逼人。
他翻身上馬,從我身旁疾馳而過,那一隊羽林衛隨後跟上。
直到看不到他的影子,我才去了相熟的牙行。
我要跟著牙行的商船往江南去。
我的小布袋裡還有三百兩銀票,從侯府出來時穿戴的衣服首飾我也拿去當了一百多兩,我還會做生意,怎麼都能養活我和孩子。
李牙人不知我有孕,他見我背著包袱,以為我被侯府掃地出門了,不禁搖頭歎息:
「你就是個沒福氣的,要是懷上了,那好日子可就在後頭了。」
「這回謝世子以身犯險拿下了雍王一黨,只怕也能得個侯爵。」
我不答Ṭû₇,只低頭挑選最近出發的船隊,說好後日一早開船,我交完定金出門。
王牙婆走了進來:「聽說了沒,謝世子用平叛的大功換了一道賜婚的聖旨,要重新迎娶董家小姐。」
李牙人大聲咳嗽,王牙婆這才看見我,頓時臉上訕訕地。
這些牙人,消息最是靈通,我被買去為侯府傳宗接代這事,別人不知道,他們哪有不知道的?
牙行的人都同情地看著我,李牙人一咬牙:「算了,這一單不收你錢,去了那邊,好好找個人嫁了,反正離得遠。」
他把定金還給我:「算我的隨禮。」
10
我背著包袱打算找家客棧住兩天。
忽然一隻手拉住了我,是嬤嬤,她眼睛紅紅的:「姑娘在這裡幹什麼?跟我回家去吧。」
嬤嬤接過我的小包袱:「姑娘也別灰心,世子他……」
「他去董府下聘了?日子定在哪一天?」
「十日後。」嬤嬤不敢看我,她怕看到我傷心難過的樣子。
我其實不傷心,謝端以為夜夜纏綿對他不離不棄的人是董珍珠,他去請旨賜婚,要補償她一場完整的婚禮,他有心了。
我只是有點遺憾,那一點隱秘的期盼終究落了空,是我貪心了。
「嬤嬤,你沒看到我,你回去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不然怎麼辦呢?總不能世子妃還沒進門,先就弄了個孩子出來,世子妃又不是不能生育。
當初只以為謝端必死無疑,為了我的將來打算,一切都是悄悄地進行。
找不到我,對誰都好。
「夫人說侯府的血脈……」
「沒有什麼侯府的血脈,這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我打斷了嬤嬤。
妾和外室,從不在我考慮之列,我的孩子要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陽光之下。
嬤嬤猶豫了很久,從袖袋裡掏出一張銀票塞給我:「明珠姑娘保重。」
是前些日子我給她買院子的一百兩。
她又悄悄在我耳邊說:「現在才一個來月,姑娘趕緊找個老實的,還來得及。」
我忍不住笑了,這個嬤嬤,平日裡一本正經,沒想到也有這蔫壞的時候。
嬤嬤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我認真聽著,大戶人家的嬤嬤眼界見識都有,隨便說幾句都受益匪淺。
說到最後,嬤嬤又紅了眼睛:「都是好孩子,這都是命。」
是啊,能怎麼樣?陛下賜婚,金口玉言,哪裡還有轉圜的餘地?
謝端啊謝端,錯過我是你的錯。
11
西湖邊煙雨濛濛,也確實是天青色。
我在西湖邊買下了一間小院,在門口支起了一個餛飩攤子。
生意一般,賺得不多,不過維持生計還是夠的。
我跟所有人說,我相公戰死沙場,我懷著遺腹子被婆家趕出了門。
八個月後,我生下了一對龍鳳胎。
為我接生的胡阿婆笑著恭喜我:「龍鳳呈祥,是大喜事,鄭娘子有福了。」
兩個崽崽張著嘴大哭,聲音洪亮,我喜極而泣,飄蕩了經年的心終於安定了。
他們與我骨肉相連,是我生命的延續。
孩子們滿月那天,家裡來了客人。
「明珠姑娘,你可讓我好找。」嬤嬤風塵僕僕,趕著一輛驢車,「我算著日子,快生了吧。」
我笑著幫嬤嬤把驢車拉到院子裡,嬤嬤看到我平平的肚子,驚疑不定:「你這是……」
我拉著嬤嬤進屋,笑道:「嬤嬤來了可就不許走了。」
把兩個睡得像小豬一樣的崽崽放到嬤嬤懷裡,我轉身就上了床補眠。
這個月可把我累壞了,兩個小崽子能吃能拉,要不是胡阿婆時不時來幫我,我怕是早就崩潰了。
嬤嬤又哭又笑,我也沒工夫理她,困,實在太困了。
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晚上,兩個崽崽睡在搖籃裡咿咿呀呀,嬤嬤眼睛腫得像核桃般大,坐在兩個搖籃中間,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滿臉笑容。
看見我醒了,嬤嬤端上一碗雞湯,加了紅棗枸杞還有參片。
見我不接,嬤嬤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裡面靜靜地躺著一塊玉佩。
羊脂白玉雕琢成雙魚,溫潤細膩,一如當年謝端遞到我手上的樣子。
那一年阿爹大病初起,三十兩銀子就能斷根,阿奶和阿娘拿不出這許多錢。
八歲的鄭明珠在聽到董家僕婦喊出「誰救了我家小姐,賞銀五十兩」時,毫不猶豫地跳進了結冰的湖水裡。
湖水實在太冷,鄭明珠拼命把董珍珠送上岸,自己卻沉入了湖裡。
所有人都圍著董珍珠,只有從此處經過的謝端下水救起了我。
彼時的謝端雖小,卻也知道女子的名節不容玷污,他解下腰間的玉佩為證,親口許下了白首之約。
只是等到下人僕婦們手忙腳亂地把人都送到醫館,那塊玉佩卻不翼而飛。
後來董家跟永甯侯府議親時,我曾上門討要賞銀,被董家人打了出來。
小姑娘舍出性命,那五十兩銀子卻成了一句空言。
而謝端被送到江南外家養病,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
12
湖水真冷啊,我還記得我和謝端從冰湖爬上岸時頭髮上都結了冰。謝端凍得臉色發青,還不忘抓住我的手。
想不到十年後,這塊玉佩又出現在我面前。
嬤嬤擦乾淨我的眼淚:「世子讓你耐心等待,他一定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你過門。」
嬤嬤說謝端在祠堂跪了三天,侯爺和夫人終於點頭允他上戰場。
他要掙取軍功,再求一道賜婚的聖旨。
「你放心,世子妃已經過世,世子的義妹前些日子出了閣。」嬤嬤促狹地看著我,「世子還是你一個人的。」
我難為情地低頭喝湯。
這樣也好,董珍珠也就是個小姑娘,大致也是身不由己。
再說誰不想風風光光做人上人呢,謝端家世學問無一不好,還長得那般出色。
我又擺起了餛飩攤子,嬤嬤每天帶著兩個崽崽,忙得團團轉,於是她叫來了她的親戚幫忙。
我看著農婦打扮的侯夫人,頭疼萬分。
侯爺在北疆,世子在北疆,侯夫人再跑來江南,永甯侯府裡還有誰?
侯夫人才不理會我的叨叨,她和嬤嬤一人抱一個崽崽整天到處遊玩。
而北疆那邊的禮物也源源不斷地送到了。
謝家世代軍侯,人人都在背後議論謝家人殺戮太過,受上天詛咒才使得子嗣凋零。
如今龍鳳呈祥,破了這背後的傳言,侯爺高興得壓箱底的寶貝都送了出來。
我繼續經營我的餛飩攤,那些都是兩個崽崽將來的倚仗,我也很高興。
唯一讓人無語的是,一兩個月下來,白嫩嫩的侯夫人和白嫩嫩的崽全都變得像黑炭頭一樣,看著真是糟心。
13
這天餛飩攤前來了一人一馬,「來碗餛飩,要大碗。」聲音無比熟悉。
我怔怔地抬頭,北疆狂野的風把一個精緻俊俏的郎君變成了鬍子拉碴的糙漢。
謝端在桌前坐下,一雙桃花眼含笑凝視著我,手裡拿著一塊帕子輕輕拭汗。
那帕子,大紅色,細棉布,上面黃色的繡線繡著簡單的花紋,我的臉頓時紅到了脖子。
謝端輕笑:「本想留著給你做個紅蓋頭,可惜撕得太碎。」
這登徒子,撕的時候可一點都沒有留力。
我煮好餛飩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拉住我:「鄭明珠,我很想你。」
沒有叫錯,是明珠而不是珍珠,我眼睛忽然一熱。
謝端憐惜地擦去我臉上的淚:「明珠,讓你受委屈了。」
我委屈嗎?
幼時一個一個銅板賺錢是為了救父,我不委屈。
當初賣身入侯府是為了報恩,我不委屈。
一個人苦苦掙扎生下一對兒女,我不委屈。
都是我心甘情願,可是謝端軟語溫言,我突然控制不住眼淚。
「哎呀,我什麼都沒看見。」侯夫人的聲音活潑得不像個做祖母的人。
饒是謝端,看到黑炭一樣的母親和一對黑炭頭兒女都愣了一愣。
我有點窘迫:「那個,囡囡長得有點醜哈。」
哥哥膚白貌美跟謝端如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而妹妹則如同我擔心的那樣,如今黑上加黑,哎!
「誰說的,胡說!我家囡囡最好看了,一點都不醜。」
謝端起身抱過妹妹,「囡囡最漂亮。」
六個月大的女兒突然對他笑了,露出四顆雪白的小米牙。
虎頭虎腦的更黑了,看起來要多多賺錢,以後嫁妝得多備點才行。
14
「明珠,辛苦你了。」
謝端又回頭看我,「都叫什麼名字?」
「哥哥叫圓圓,妹妹叫滿滿,大名還沒起。」
我看著謝端,「等著你來起。」
謝端正想說什麼,滿滿卻扭動起小身體,侯夫人連忙接過滿滿,抱到一邊去把尿。
我推了推餛飩:「趕緊吃吧,一會兒涼了。」
謝端依言坐下,吃一口看我一眼,臉上都是笑容。
侯夫人也抱著滿滿坐了下來:「什麼時候走?」
「一會兒就走了,這次才休整十天。」
怪不得鬍子拉碴,這裡離北疆那麼遠,只怕是不眠不休地趕路。
「早就想來看看他們母子,戰事吃緊,騰不出空來。辛苦母親幫忙看顧了。」
侯夫人傲嬌地別開臉,「哼」了一聲。
我想了想,回屋拿出剪刀,剪下圓圓滿滿的一撮胎髮,裝進小荷包裡,遞給謝端:
「帶去給他們的爺爺,謝謝爺爺送來的禮物。」
謝端接了,手卻不肯收回去。
我瞪他一眼,只得又裝了個荷包,謝端拿過剪刀,剪下我一縷頭髮也裝了進去。
侯夫人和嬤嬤抱著崽崽笑眯眯地看著,我面紅耳赤,最後逃進了屋裡。
腳步聲輕響,接著房門被關上。
屋裡頓時暗了下來,謝端從身後抱住我:「明珠,從天牢掀起你帽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像你的樣子。」
他依戀地俯身靠在我肩上:「明珠,你不是最美麗的女子,但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姑娘。」
「膽大心細,有情有義,明珠,我心悅你。」
是啊,獄卒只會搜檢我的食盒,不會懷疑秘密都在披風上。
謝端和新帝每日通過我的披風傳遞消息,我與謝端夜夜纏綿,迷惑了暗中觀察的眼睛。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我不知謝端心中孰輕孰重,但我不悔。
謝端短暫停留了一下,又匆匆返回北疆。
臨別時,他從馬上俯身吻了我額頭一下:「我回去好好想想孩子的名字,你等我回來起。」
我頂著侯夫人和嬤嬤的目光,高聲喊道:「我等你。」
15
侯爺說是圓圓滿滿帶來了好運,接下去的幾個月北疆連戰皆捷,打得北疆皇帝跪地請降。
謝端負責護送使臣和降書進京,遣人來知會我們一聲。
侯夫人和嬤嬤連忙打包行李,大包小包裝了幾馬車。
當初我來的時候只背了一個小包袱,沒想到短短兩年,就多出了這麼多東西。
有了圓圓滿滿,還有侯夫人和嬤嬤。
我和嬤嬤回到了鄭家老宅,當年侯夫人買下了它,想著留給我做個念想。
侯夫人帶著圓圓滿滿回了永甯侯府,她說謝端這次回京會求來賜婚的旨意,讓我安心待嫁。
她趕著回去佈置新房,給我備嫁妝,給謝端備聘禮。
我也不捨得跟崽崽分開,只是我和嬤嬤要趕制嫁衣。
嬤嬤嫌棄我幫倒忙,安排我繡蓋頭去。
手忙腳亂中,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謝端護送使臣,押運貢品終於到了京城。
光祿寺官員接待完畢,謝端進宮繳旨,到晚上都沒出宮。
侯夫人帶著圓圓滿滿摸到老宅,神色凝重。
我也心頭亂跳,有不祥的預感。
我勸侯夫人回去休息,大風大浪謝端都過來了,還有什麼能難倒他。
侯夫人猶豫不決,圓圓滿滿忽然大哭不止,我和嬤嬤哄了半天,最後一起回了侯府。
16
兩天后謝端出宮了,手裡捧著明黃的聖旨。
他一路打馬回府,志得意滿。
我卻一眼看到他臉上一道刀痕從眼角劃到下頜,皮肉外翻,十分可怖。
他歪頭看我:「害怕?」
我淚盈滿眶:「疼嗎?」
謝端笑了,牽動傷處,血流了下來。
侯夫人驚呼一聲,連忙派人去請府醫,又連聲追問到底怎麼了。
謝端不答,只展開手中聖旨:「鄭明珠,你願意嫁我為妻嗎?」
自古伴君如伴虎,這道賜婚的聖旨又是謝端犧牲了什麼換來的?
我噙著淚點頭:「我願意,我願意嫁給謝端為妻,從此禍福與共,白首不離。」
婚禮十分奢華,花轎都到了永甯侯府,鄭家老宅那邊的嫁妝還沒抬完。
聘禮和嫁妝都是侯夫人置辦的,侯爺在北疆不能回來,侯夫人的聘禮又狠狠多加了幾成。
侯夫人充當了我的娘家人,謝端那邊的——居然是陛下。
新帝跟謝端年齡相仿,看上去卻顯老。
我敬酒時聽到他悄悄跟謝端吐槽:「你這下稱心如意了,還兒女雙全,朕都還沒皇子呢,又輸給你了。」
謝端笑得見牙不見眼:「那陛下可要加把勁了,我夫人可是好孕鄭家的女兒。」
17
(謝端番外)
我拜過三次堂。
第一次拜完堂,我就進了天牢。
Ṫū́⁹逃獄之後,成功被雍王招攬。
永甯侯兵權在握,膝下僅有一個獨子,招攬我有百利而無一害。
我查探到雍王的黨羽、藏銀和藏兵處,與陛下裡應外合一鍋端。
雍王不得不倉促應戰,敗局早定,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我拜了第二次堂。
我求了賜婚的聖旨,八抬大轎十裡紅妝,迎娶了那個喜歡咬人的姑娘。
揭開蓋頭的那一瞬,我的心沉到了穀底。
這不是她,天牢裡的那一瞥,我曾看到她的半張臉。
我的小姑娘緊緊抿著嘴,圓圓的臉上有一對小酒窩。
我無數次猜想她的眉毛眼睛鼻子長什麼樣。
我猜她有一雙小鹿般圓溜溜的眼睛,挺翹的鼻子。
在與雍王鬥智鬥勇的每一天,只要想想她,我就又有了鬥志。
可我娶的妻不是她。
我叫她董珍珠的時候,她會難過的吧?
母親眼淚汪汪,心心念念的孫子被帶跑了。
我要去找她,我對董珍珠坦白,不料董珍珠比我還歡喜。
她有自己的心上人,青梅竹馬,可惜她身不由己。
董珍珠心甘情願亡故,母親多了一個義女,皆大歡喜。
我在祠堂跪了三天,父母才終於鬆口允我上戰場。
本朝唯有軍功最大,我要再求一道賜婚聖旨,我不要我的小姑娘再受委屈。
北疆苦寒,戰事膠著。
母親傳來好消息,她們找到她了,她生了一對龍鳳胎,我做父親了。
父親哈哈大笑,我的心也酸酸脹脹,我們決定要去偷襲敵人慶賀一下。
行動異常順利,父親覺得是小孫子小孫女帶來的好運。
龍鳳呈祥嘛,我也堅信不疑。
又一次大勝,隊伍休整十天,我的心躁動不停。
我想去見她,想看看她為我生的一對兒女。
她長得跟我想像中一模一樣,小圓臉上一雙圓圓的大眼睛,挺翹的鼻子, 殷紅的嘴唇,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
甜到了我心裡。
進宮求賜婚遇到了安樂公主。
安樂公主好美色,糾纏之時,我故意撞上侍衛的刀口。
一勞永逸。
明珠總擔心自己貌醜,現在容貌有損的是我了。
第三次拜堂。
揭開蓋頭,我才終於放了心。
洞房花燭夜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了不一樣的鄭明珠。
她穿著一身俐落的黑色衣服, 一雙皮靴,頭上還戴著奇怪的帽子。
她穿行在一條條整潔的街道上,兩邊都是我沒見過的高大建築。
不斷有奇裝異服的人叫她「鄭警官」,她都笑眯眯地點頭。
直到有人氣喘吁吁地跑來:「有人落水了。」
她一路飛奔, 動作敏捷地翻過護欄。
河水裡兩個小孩浮浮沉沉,她抓住了一個,又抓住了一個, 她遊回來了。
河岸太高,許多人翻過護欄幫忙, 還是夠不著。
孩子太小,抓不住遞過去的衣服,繩子、竹竿,一次又一次滑落。
我看見她臉色發白, 漸漸舉不動那兩個小孩。
我拼命朝她伸手, 我要救她。
耳邊傳來歡呼:「消防員來了, 有救了。」
我不懂那是什麼, 我只是專注地伸手抓住了她。
嘩啦一聲水響,十二歲的謝端抓住了八歲的鄭明珠。
18
(鄭明珠番外)
我睜開眼睛,陽光明媚, 四周一片白, 地府不該是陰森恐怖, 到處鬼影幢幢嗎?
可惜沒有拿到五十兩銀子, 救不了阿爹。
然後我看到了阿爹。
他留著短髮, 十分精神,跟一個穿著白衣服的男人說著什麼,我聽不太懂。
但是阿爹中氣十足, 臉上也沒有疲乏與憂鬱,真好。
白衣人離開後, 阿爹轉頭兇狠地瞪著我,手指頭戳著我的腦門。
阿爹絮絮叨叨地教訓我,說我不知道保護好自己, 說給我報了個游泳課一定要去學,說家裡燉好了湯, 這回不准減肥……
我聽不太懂, 但是有這樣嘮叨的阿爹真好。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一雙成年女子的手,手指和掌心有繭。
阿爹帶我回家, 一個高大的年輕人抱著一束花站在病房外, 看見我,英俊的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阿爹說就是他救了我的命,這幾天他每天都來看我。
阿爹還偷偷朝年輕人使眼色, 我也搞不懂他想幹什麼。
我連聲道謝,年輕人窘迫地撓頭:「咱們員警消防一家親嘛。」
我忍不住笑了:「我叫鄭明珠。」
他也笑著說:「鄭明珠你好,我叫謝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