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情感言情

丫鬟升級記

我和妹妹都是國公府三等丫鬟。
她忽然送我一顆龍眼大的珍珠。
第二天,小公爺的御賜雀金裘上卻少了一顆南珠,滿府翻來找去。
妹妹怯生生地說。
「姐姐有一顆,瞧著不像是丫鬟該有的……」
我被活活打死。
再睜眼,我回到了人牙子的小院裡。
國公府的周嬤嬤正在採買小丫鬟。
1
常言道,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牙婆鄭大娘正是這麼個狠角色。
我和妹妹在街上做乞兒。
鄭大娘一悶棍下來,我們就成了她手裡的貨物。
「天殺的小娼婦,敢逃走,大娘我就把你們腿上的骨頭一塊塊敲碎。」
她有一把尖頭小錘子。
我曾看見一個姑娘的顱頂被鑿開,白的紅的流了一地,鄭大娘只咕咕噥噥的,嫌衣服髒了,沒法見客。
一院子的姑娘,嚇得腿都軟了。
我強撐著身子。
「大娘,我給您洗衣服,日頭足,下晌就幹了,不耽誤您出門子。」
她帶鉤子的眼瞥我一下。
「你倆不聽話的丫頭,本打算賣去黑煤窯子,做個下等娼婦,讓你們長長記性。
「既然你懂點人事,先留著做活吧。」
我和妹妹在鄭大娘手裡活了下來。
黑煤窯子,千人騎萬人摸。
一個花似的姑娘,不出一個月就沒了命。
我不能去。
妹妹也不能去。
妹妹怯生生拉著我的衣袖,我曾發誓一定要護住她。
2
所以。
青樓採買妓子、姑婆採買揚州瘦馬和國公府採買小丫鬟的周嬤嬤一起來到小院時。
我使出渾身解數。
頂著鄭大娘刀子似的眼風。
使勁討好捧著周嬤嬤,讓她挑中了我,又順帶著買妹妹回去。
「別看她怯生生的,嬤嬤說什麼她就幹什麼,實心眼著呢!」
我和妹妹都成了魏國公府的三等丫鬟。
我負責灶上燒火。
她負責院裡掃灑。
這些活說輕也不輕、說重也不重,比起曾經家破人亡、流落街頭的日子,能吃飽穿暖得一庇護,我已是很知足。
妹妹卻時常抱怨。
她乳名燕鳳。
村裡教書先生曾說她是個有造化的,將來能Ṭũ̂₋做富貴人家的主子奶奶。
她不願做雜活。
「每天灰頭土臉地掃灑,有什麼盼頭啊?」
後來,府上放出一批大丫鬟,要從三等丫鬟裡選二等,進內院伺候主子。
管事嬤嬤選中了我。
妹妹氣得紅了眼。
「老虔婆為什麼不選我?
「好姐姐,你讓給我吧!」
上頭定的事,我想讓也讓不掉。
但我跟妹妹拉鉤上吊地許諾,將來有機會一定把她帶進去,就像在鄭大娘小院一樣。
「燕兒,姐姐永遠不會丟下你!」
隔幾天。
國公府有喜事,賞給下人不少金銀珠寶。
妹妹拿著一顆大珍珠,興高采烈地交給我。
「噓~
「姐姐,這是小公爺賞的,你幫我收著。」
那珠子龍眼一般大,色澤好又瑩亮。
不像是隨手賞人的凡物。
妹妹卻說,小公爺最疼下面的小丫鬟,出手又大方,才不會在意這個呢。
看著她天真嬌憨的模樣。
我笑著收了起來。
「給你做嫁妝。」
3
第二天,小公爺的御賜雀金裘上卻少了一顆南珠。
他正要穿這件裘衣,進宮面聖。
滿府急得不行,翻來找去也沒有。
妹妹突然怯生生地說。
「我姐姐有一顆,昨晚還拿給我炫耀。
「瞧著不像是二等丫鬟該有的……」
果然,眾人從我盒子裡找到了那顆南珠——正是妹妹交給我的。
不待我辯駁。
嬤嬤們已經用帕子堵了我的嘴。
「下作的刁奴,亂棍打死才清淨!」
我死之前。
妹妹哭得癱倒在地。
「夫人,姐姐做出這種醜事,奴婢是知禮的人,不會為她求情。
「只是,她到底是我堂姐,求夫人能賞一口薄館,讓她體體面面地去了吧。」
夫人覺得妹妹忠厚。
提拔她為二等丫鬟,進小公爺院子伺候。
她的詭計。
賠上我這一條命。
終於得逞了。
4
重生醒來時。
一聲雞叫正伴著鄭大娘的破鑼嗓子響起。
「丫頭們,起來梳洗打扮。
「今天有喜盈門,你們可得給我長臉!」
來不及多想,我已是麻木地起身,打好一盆洗臉水,端到鄭大娘屋子裡。
又把她的尿壺和一盤子垃圾端出來。
垃圾堆全是石榴皮。
同上輩子一樣,我悄悄收了起來。
5
梳妝打扮完畢,買家也都來了。
果然,還是三家——採買妓子的老鴇、採買揚州瘦馬的姑婆和國公府採買小丫鬟的周嬤嬤。
前兩家給的銀子多,畢竟是要淪落風塵,一個姑娘十兩銀子,鄭大娘讓她們先挑。
國公府只採買粗使丫鬟,出價最低,一兩銀子兩個姑娘。
我用石榴皮擠出的汁水染了臉,黃蠟蠟的,老鴇和姑婆一看就沒了興趣。
妹妹燕鳳相貌普通,她們也沒興趣。
那周嬤嬤袖著手,只看不說話。
日頭逐漸西斜。
院子裡的姑娘已少了一大半。
我深吸一口氣,擎著笑臉出來。
「周嬤嬤。
「我叫黃鶯兒,自小跟秀才讀過書,識文斷字,也通些草藥,一兩銀子您買我不虧。」
鄭大娘立時咬牙瞪過來。
在她面前我都是木木的,只幹活不說話,跟今天是兩個樣兒。
我騙了她。
周嬤嬤來了興趣,識文斷字的小丫頭可算罕見,便細細問我幾個字。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我背了一段《千字文》,又用樹枝在沙地上寫了這一段。
周嬤嬤笑起來。
「好一個靈秀的丫頭,相貌雖不出眾,但國公府上用著也放心。」
她買了我。
妹妹黃燕鳳著急。
她使勁拉住我的袖子,哀哀道:
「姐姐,爺奶死前讓你照顧我……」
我看她一眼。
小小的人,尖尖的下巴頦,已經有了些機靈相,只一雙眼太活泛,顯得輕浮。
我並不露出心裡的嫌惡。
又跟周嬤嬤說情。
「妹妹年幼,是祖父母托孤的,嬤嬤您不拘給她個什麼差事,奴婢都感恩戴德!」
這次我不誇她。
我為的是自己的好名聲。
沒被前兩家買走的丫頭,一律買一贈一。
反正不吃虧,周嬤嬤便點了頭。
「你是個孝順的好姑娘。」
妹妹滿臉喜色。
她一把推開我,徑直走到前給周嬤嬤磕頭。
我靜靜地退開。
燕鳳。
姐姐一定會履行諾言,不和你分開。
沒了你這條命。
怎好顯出我有情有義呢?
姐姐上輩子真疼啊!
6
我要帶著燕鳳走,還有一樁原因。
我和她打小在黃家村生活。
祖父是村長,家裡還算富裕。
我爹爹是村裡頂好的獵戶,娘是秀才家的女兒,膝下唯有我和哥哥,對我們很是疼愛。
哥哥十五歲從了軍,此後再沒回來。
燕鳳是二叔父的女兒。
俗話說,老兒子大孫子,老人家的命根子。
祖父母最疼的就是二叔父,連帶著也愛起小兒子唯一的血脈燕鳳,她是養在祖父母膝下的。
我娘給我買的絨花、銀簪子和哥哥做的小木偶,燕鳳看了也想要,但二叔父不下地不勞作,根本沒錢買。
於是,燕鳳撒嬌賣癡、又哭又鬧。
祖父母硬是要過去給了她。
我也哭。
祖母一把擰住我胳膊上的肉,罵罵咧咧:
「老大家的怎麼養出你這哭喪鬼。
「你妹妹什麼都沒有,你這個做姐姐的不疼著愛著,還有臉爭搶?」
她把我推出去,鎖在大門外。
我那時四五歲,哭得迷迷糊糊。
險些被拐子賣了。
從此,爹娘不再讓我去祖父母的院子,我也漸漸遠離了燕鳳。
今年春上收成不好。
家裡漸漸沒了米糧。
我挎著籃子上山摘榆錢,榆錢蒸成飯團子,算是能果腹的好東西。這樣,爹娘就不用費心明兒的飯了。
正走到半山腰。
一個同村的小孩虎子,急忙忙來叫我。
「你哥哥來信了!
「聽說你大哥手下管著百來個人,可神氣ṭű̂ⁿ,俺也想當大將軍!」
三年了。
哥哥從軍三年。
第一次回信。
我心裡歡喜,忙不迭撒開腳丫子往回跑。
虎子卻不慎跌進抓兔子的陷阱裡。
深山老林,天又快黑了,我只能停下腳步,先把他解救出來。
這一耽擱,下山時就變了樣。
依山傍水的小村子被熊熊烈火淹沒,那火張牙舞爪地,燒著了許多村民的屍體。
皮肉被燒焦的聲音,刺啦刺啦。
像一把刀子,將我的心生生劃開了。
我淚流滿面。
大聲嘶叫起來。
「爹——
「娘——」
家裡的院子著了火。
爹和娘遍身通紅,身上插滿了箭矢,躺在橫樑下麵火海裡,一動也不動,被火舌漸漸吞沒。
我瘋了一樣往裡跑。
虎子死命抱著我,不讓我沖進去。
他爹娘就死在村口,均是一刀穿心。虎子使勁把那刀拔出來,刀身清亮凜冽,俱刻著統一的寶相花花紋。
這些匪人像是有來路的,不是一般野匪。
虎子目眥欲裂。
「鶯兒你別去!
「咱去投奔你大哥,我也從軍,回來報仇。」
我大哭著,渾身的血都湧到心口,兩個瞳仁像是要從臉上跳出來,死死記住這一幕。
「為什麼要殺我全家?
「我要報仇!
「我要報仇!」
不知哭了多久,我和虎子都沒力氣了,跌坐在地。
院子的水缸裡露出一個腦袋。
是堂妹燕鳳。
她踉踉蹌蹌地撲進我懷裡。
「姐姐,家沒了,祖父母都死了,爹娘也死了……
「鳳兒只有姐姐了。
「祖父母和大伯、大伯娘把我塞進水缸裡,叫我等你一起逃。」
我緊緊抱住她,哽咽得說不出話。
不管小時候多少恩怨。
如今家破人亡。
我們姐妹倆得互相扶持著活下去。
虎子急忙問。
「燕鳳,大哥來信你聽了嗎,你知道大哥在何方嗎?」
他上山時。
祖父母正抱著燕鳳,聽我娘念哥哥的來信。
燕鳳身子瑟縮,緊緊抓住懷裡一個玉佩。
「我不知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嗚……姐姐我好難受……」
我曾以為她是真難受。
卻不想,她故意隱瞞了哥哥來信。
還偷走了哥哥寄給我的信物——玉佩。
自她得了玉佩,偷偷藏藏,再沒讓我見過第二次。
我一問起,她就支支吾吾地哭。
「那是祖母留給我的傳家寶。」
傳家寶?
那上面怎麼刻著一個「鶯」字呢?
我出生時,石榴花間落了一隻小黃鳥,叫聲婉轉,娘本來有難產跡象,聽了這清音,掙扎著把我生下來。
她給我取名「鶯兒」。
燕鳳不識字,不知道這玉佩已經刻名。
我帶她進國公府。
也為的是打探哥哥行蹤。
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7
周嬤嬤買了我和燕鳳,還有一個鵝Ţũ̂₅蛋臉的姑娘,名喚月絨,曾是個官家小姐。
月絨漂亮,卻冷淡高傲。
輕易不與我們搭話。
日暮時分,周嬤嬤帶我們進了國公府。
「丫頭們,咱們國公府最重規矩。
「你們雖是粗使丫頭,但規矩學好了,不愁沒有別的法子,將來升三等、二等、一等,再有造化的去服侍老太君、夫人、小公爺和小姐們,都有盼頭,好好幹!
「老太君身邊的弄晴,小公爺身邊的拾月,也是從你們這樣的小丫鬟升上去的,現在是府上的副小姐,論起身份,比外頭小門小戶的主子奶奶尊貴。」
我們三個人各自領了活計。
我負責灶上燒火。
妹妹負責院裡掃灑。
月絨相貌好,便能去內院送東西。
燕鳳有些酸溜溜。
「擺什麼官家小姐的譜兒啊,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
「不就是內院嗎,我也能進去。」
其他採買嬤嬤們也帶回一堆小丫頭。
俱是一兩一個。
我這才曉得,原來周嬤嬤貪墨了一半銀子。
她心虛,便多給我們三個發了一堆衣裳被褥,都是簇新的,比旁人的要厚實暖和。
這已算是難得的厚道人,不因握著你的生死而輕易踐踏,還心存一點愧疚。
那些姑娘裡。
有一個相貌格外出眾,身量高挑,水靈靈的眼神一瞥,像畫上的神仙妃子。
嬤嬤們都看好她,說她將來能當姨娘。
她和月絨都派去內院。
只是,我們還來不及知曉她的名字。
她人就沒了。
月絨抬著高傲的下巴。
「拾月姐姐叫她去端盤子,她手笨,竟把御賜如意打碎了。
「一個下賤奴婢,十條命、百條命也不如一個玉如意值錢。」
月絨恐怕忘了。
她已經不是官家小姐。
她也成了個百分之一、十分之一都算不上的下賤奴婢。
8
灶上燒火是個苦差事,每天臉上烏漆麻黑。
別人不喜歡。
我卻喜歡。
有了這灰,便不用辛苦擠石榴汁抹臉。
我自小皮膚白,太陽底下能看見青藍色的血管,又有一雙烏溜溜的眼。
娘說,女兒家生得太好,怕護不住我。
我是很小就美而自知的。
在這外院,人員混雜,除了嬤嬤小丫鬟,還有侍衛、小廝、管事老爺們的親眷,男人的馬靴踩到哪,哪裡就是一陣輕浮的調笑。
月絨本就好相貌,月錢都買了胭脂、炭筆,每天描眉畫眼,是外院裡一枝花。
男人看她的眼神,亦不莊重。
我悄悄提醒過她。
她斜睨我一眼。
「村子裡出來的丫頭,就是小家子氣。
「我家還顯赫時,這些東西算什麼。
「都不如你妹妹大氣。」
今時不同往昔。
她顯然沒搞清楚自己身份。
燕鳳擺弄著胭脂,直把自己畫成猴屁股,腮上兩坨粉。
「姐姐,人都說女大十八變,你越變越黑醜,就別嫉妒月絨姐了。」
我沒有像前世一樣勸她。
聞言,只是一笑,把門掩上就離開了。
灶上的活忙完。
我每天主動去管事趙嬤嬤那裡幫忙,她年老眼花,看不清對牌上的字。
我便幫著她一項一項地念出來,重要的事又謄抄出幾頁大字,方便她讀取。
她不是個好相與的人,貪財又吃酒,還有一個酒色都沾的兒子。
那兒子就住在外院。
他喝得醉醺醺,在牆根撒尿時,瞥見了兩個水蛇腰扭來扭去。
那是月絨和燕鳳。
9
前世,我及早勸走燕鳳,只有月絨一個人遇到這醉漢。
這一世,我作壁上觀。
那醉漢便沖上去摟住了燕鳳和月絨兩個人。
「小美人,讓爺好好親親。」
趙嬤嬤出去巡夜,沒有回來。
我坐在她房間,一邊看賬,一邊鎖門。
醉漢行如此猥瑣之事。
最能避開的安全屋就是他娘的臥房。
屋外有吵鬧有喊叫。
過一會兒,竟一點聲都沒了。
我透過窗紙往外看,原來是燕鳳拿磚頭砸暈了醉漢,她渾身哆嗦著要離開。
月絨抓著她衣袖,滿臉倉皇。
「你把他砸死了?
「府上查起來,可沒有我的錯處啊。」
燕鳳瞪大了眼,一臉震驚。
她悄悄拿起磚頭,一下子敲在月絨頭上,又快又准。
月絨登時暈了過去。
燕鳳把她衣襟扯亂,露出水紅色的肚兜,又把磚頭放進她手裡。
「可別怪我狠心,不是你成天當妖精,怎麼會招來這些臭蒼蠅?
「還想讓我頂罪,呸!」
醉漢和月絨倒在血泊裡,衣帶交纏,分不清到底是誰的血。
燕鳳沿著牆根,悄悄溜走。
10
第二天,月絨就消失了。
粗使丫鬟命如草芥,死了或是賣了,都像石子投水,沒起一點波瀾。
就連妹妹這個親手送走月絨的人,都一臉泰然自若。
上輩子月絨被醉漢失手打死,這輩子沒死,下場卻也好不到哪裡去。
最漂亮的兩個丫鬟,在外院沒得最快。
我一時膽戰心驚,行事更加小心謹慎。
一同不見的,還有趙嬤嬤。
她兒子行荒唐事,被主子知道,一家人都趕去了莊子上。
新換的外院管事,正是採買丫鬟的周嬤嬤。她翻看帳本時,找到一堆大字,寫得娟秀又莊重,便又想到我。
「果然是你這個好丫頭。」
我被提拔成三等丫鬟,專門在她身邊看賬,又加上我不再塗石榴汁,日漸白嫩,便兼了月絨前去內院的差事。
妹妹燕鳳還是粗使丫鬟,負責掃灑院子。
她每天偷奸耍滑,一會兒偷懶一會兒上茅房。
沒有我替她幹活,院子裡總是亂糟糟。
她把祖父母哄得暈了頭,總是有幾分機靈的,這一會兒的工夫,就攀上了外院大廚房的管事嬤嬤。
她認了那嬤嬤做乾娘,願意把每月月錢的一半都上交。
如前世一樣,她也成了三等丫鬟。
只是,遠遠算不上順利罷了。
如今,她連內院的門檻都沒摸到。
11
換上三等丫鬟的青色比甲、茶色裙子時。
我一陣恍惚。
前世的棍棒好似還能敲上我身。
疼。
皮肉疼。
骨頭也疼。
是像鄭大娘的小錘子一樣,一寸一寸被敲碎的疼。
我正是穿著這身衣裳,走上的黃泉路啊。
燕鳳渾然不覺。
她搶走鏡子,轉來轉去地看自己的雙丫髻。
「姐姐,我要忙著去大廚房,你幫我收下東西,明兒咱們就住三等的房了。
「你記得把我夜壺也倒乾淨哦。」
她一溜煙跑了出去。
我鎖上門。
趁著這個機會,開始翻找哥哥的信和玉佩。
床鋪上沒有。
箱子裡沒有。
妝奩裡沒有。
一一找遍。
什麼都沒有。
我不信燕鳳會把玉佩丟了。
那玉佩通體雪白,水頭又好,看著就值錢,燕鳳不會捨得丟。
她一定藏起來了。
12
成為三等丫鬟後,月錢漲成一兩。
燕鳳每次要交給乾娘一半。
剩下的一半。
她都用來買胭脂水粉和精緻首飾。
幾個月下來,她一分積蓄也沒有。
我雖然也交一半月錢孝順周嬤嬤,但剩下的錢基本不花。
看著我滿滿當當的荷包,燕鳳起了歪心思。
「姐姐,我受了風寒,頭好疼。
「乾娘說,府上不興給三等丫鬟請大夫,只能自己抓藥。她倒是願意幫我,可是藥貴著呢,帶進府來還得賄賂門房……她需要五兩銀子……」
我沒有說話,臉上露出為難。
燕鳳開始抹淚。
「死了算了,我這命本就應該丟在村裡……
「爺奶睜眼看看吧,孫女這就去陪你們……」
我歎口氣,也假意抹了抹眼。
「我只有三兩了……」
燕鳳忙不迭接過荷包。
「三兩也夠。」
這三兩,是我去內院送對牌時,老婦人的大丫鬟弄晴賞的新銀,乾乾淨淨、白亮如雪。
除了有頭有臉的管事嬤嬤。
外院還無人領到。
隔天,在周嬤嬤身邊當差時,她說起府上要辦宴會,人手不夠,準備從外院挑幾個丫鬟去端茶倒水。
燕鳳立刻舉手。
「奴婢願意去。」
我輕輕附耳說了幾句,告知周嬤嬤——燕鳳病了,昨晚還用三兩銀子買藥吃。
什麼藥這麼貴重,要用三兩銀子?
一個粗使丫鬟。
哪來這種富貴病?
周嬤嬤一蹙眉。
生病了還湊熱鬧,病氣過給貴人,這滿院子都要吃掛落,真是個糊塗東西。
燕鳳罷選,怒氣衝衝地找我。
「黃鶯兒,是不是你亂嚼舌根?」
我將她拉到樹蔭後,告訴她——內院的吳嬤嬤是夫人的陪房,她明兒來選人,可以直接去夫人那裡伺候。
「這不比端茶倒水的強嗎?」
燕鳳耷拉的嘴角一下子揚起來,又拉住我的胳膊搖來搖去,嘟著嘴笑:
「姐姐,還是你最好。」
吳嬤嬤,外號吳三兩。
她收賄賂最少是三兩。
能不能辦成事。
就得看燕鳳行不行了。

13
第一場雪沫子落下來時,我終於見到了國公府的第一位主子——夫人。
夫人慈眉善目,端坐在紫檀椅上。
我跟著周嬤嬤,進來彙報外院這一年的開支和收入。
往年管事含含糊糊,今年我特意把所有開支詳細列出,寫在紙上。
周嬤嬤念一份,呈給夫人翻閱一份。
每項都注明幾年幾月幾日,何事支出,所費多少以及誤差多少。帳簿上還套了一層油紙,防止被雪沫子打濕。
夫人很滿意。
吳嬤嬤站在簾幕後,看我的眼神也一亮。
從正房出來後,周嬤嬤要去老太太那裡彙報,叫我自行回去。
我轉頭去找吳嬤嬤。
她果然正在廊下等我。
「好丫頭,嬤嬤這裡有兩本帳簿,你看看哪些地方對不上,說給嬤嬤聽可好?」
她有個廢大錢的兒子,吃喝嫖賭樣樣精通,要不然,也不能逼得這老嬤嬤收小丫頭的賄賂、偷夫人的私房錢。
這兩本帳簿,一本是真的,一本是作假用的。
上一世我死之前,吳嬤嬤一事被夫人發現,全家都死得很慘。
連帶著那些走了她門路的小丫鬟,也一個比一個慘。
我連連搖頭,心虛道:
「嬤嬤,您來找我是看得起我,原不該拒絕。只是,這些我也不太懂,全靠我那妹子燕鳳,她極聰慧,只是老實,不太愛出現在人前。」
老實,不太愛出現在人前。
意味著可有可無。
影子一般。
哪怕失蹤了,也無人在意。
吳嬤嬤咀嚼著這兩句話,眼神裡慢慢有了主意,對我的態度變冷。
「你去吧。
「別跟外人說,否則,絞舌頭的剪子可多的是。」
她不是個善人。
燕鳳也不是個善人。
兩個人狗咬狗,最好能把那玉佩的下落抖摟出來。
14
吳嬤嬤趾高氣揚來外院選人。
燕鳳表現得落落大方。
我趁機誇了一句。
「這就是我那聰慧老實的妹子。」
吳嬤嬤很滿意,叫燕鳳跟著她,一路去內院吃紅棗茶。
多大的面子,多麼看重啊!
燕鳳激動得滿臉通紅。
她那雙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一時摸摸臉,一時摸摸頭,還掐了我一下。
問我疼不疼,問我是不是真的。
燕鳳把禮儀規矩都忘了,弓起身子,哈巴狗一般貼在吳嬤嬤身旁,不著邊際送出了裝著三兩銀子的荷包。
兩個人越發親密。
周嬤嬤替我惋惜。
「鶯兒,你樣樣都好,昨天夫人也誇你伶俐,這吳嬤嬤怎跟瞎了眼一樣,非得選你那草包妹子。
「她那張嘴顛倒黑白,實則腹中空空,連個院子也掃不好。
「要是以前府上鼎盛時,斷斷沒有這樣的丫頭。」
我是要進入內院。
只是。
我並不想去夫人院子。
夫人看著慈眉善目,實則最是佛口蛇心,打發起人來不是死就是殘。
哪個漂亮丫頭在她身邊有好下場呢?
沒有。
上一輩子,我就是被她不問青紅皂白,下令打死的。
我另有主意。
周嬤嬤壓低了聲音,問我。
「鶯兒,難道……你想去小公爺身邊伺候嗎?」
她眼神複雜。
滿府的丫鬟都想去集雅堂伺候,一則賞錢多,地位高,二則……小公爺俊美溫雅,還沒娶妻。
他不愛讀書,也不愛功名,只愛胭脂堆裡的溫柔鄉。
能成他的通房,就一步登天做主子了。
只是,老太君和夫人把小公爺看得眼珠子一般,根本不允許任何丫鬟帶壞他。
勾引他的丫鬟全都被灌了啞藥,發賣出去。
端的是富貴險中求,求也求不得。
我曾經遠遠見過小公爺一面。
他一身赤紅色箭袖,頭戴紫金冠,面容俊秀,如畫中人。
我是塵埃中長出來的一棵草。
古來文人作畫,畫蘭畫松畫竹,少有人喜歡畫草。
我和小公爺,就不是一張畫上的人,因此我從未把他放心上。
「大娘,我知道輕重。
「我只願踏踏實實地,等哥哥接我回家。」
周嬤嬤點了點頭。
「這個月的月錢,我先替你收著,將來你用再跟我要。」
她這是胃口變大了,跟我要錢呢。
我只能笑著應下。
15
晚上起了大風,把窗紙吹得呼呼作響。三等丫鬟的住處不算暖和,冷氣順著窗紙溜進來,咬得我手上凍瘡疼。
一疼,人就醒了過來。
夜已三更,燕鳳還沒回來。
吳嬤嬤讓她看帳簿。
她肯定看不明白,但她素有急智,又能說會道,一定會張嘴胡謅。
這些都無關緊要。
反正吳嬤嬤也是看不懂的,她找了好幾方核對,就是免得被一家糊弄住。
等看完了,燕鳳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吳嬤嬤幹的是陰私事,她偷夫人私房補貼兒子,一旦洩露難逃一死。
她不會讓燕鳳活下去。
那三兩雪花似的新銀子,就是現成的罪證。
偷內庫新銀子。
只這一項,無論多寡,燕鳳就有得受。
可是,我不能讓燕鳳死。
她還攥著哥哥的行蹤呢。
燭火四搖。
我鼻子一酸,想起了虎子。
那日街頭被鄭大娘敲暈,我成為公府奴婢,不知他去了何方。
他是個重情義的人,一路上不離不棄,連討來的饅頭都要我和妹妹先吃,自己餓得瘦骨嶙峋,只撿酒樓後街的剩菜吃。
沒了我們,希望他能過得好一點。
希望這個難熬的冬天,他能吃飽穿暖。
希望他能當上大將軍。
世道艱難,報仇這個目標遠得像天上的陰雲,一縷一縷,難有成形的一天。
菩薩保佑,只願哥哥、虎子和我都能好好活下去,活到再相聚的那一天。
擦乾臉上的淚水。
我拿著帳簿,敲響了周嬤嬤的門。
這是我憑著記憶,默寫下來的吳嬤嬤手中真帳簿。
此外,幫著趙嬤嬤整理帳簿,我也發現了吳嬤嬤動的手腳。
儘管只有一部分,但金額不少。
夫人陪嫁的綢緞莊,每年一半盈利都被吳嬤嬤偷走。
一半。
可就有一萬兩銀子的進賬。
16
風雪夜叩響夫人房門。
她本是不虞的。
周嬤嬤剛把帳簿呈上去,夫人就氣得砸了一套汝窯白瓷。
「吃裡扒外的東西,我何時虧待過她,她竟如此對我!」
夫人又氣又恨。
吳嬤嬤是她的陪房,如此行事,把夫人的裡子面子丟得一乾二淨。
她當即命人去吳嬤嬤房裡,搜出了兩本帳簿和自己曾丟失的若干金銀珠寶。
裡面還有夫人的真絲手帕。
這些,都是吳嬤嬤準備交給兒子變賣的東西。
這不僅僅是偷盜,也不僅僅是面子。
閨閣之物一旦外泄。
尊貴如夫人,也會被認為名節有失,被世道的風言風語逼死。
夫人氣急。
命人嚴刑拷打吳嬤嬤和她那兒子。
周嬤嬤成了內院大廚房管事,這是夫人對她的獎勵。
她順理成章把我提成二等丫鬟。
她感激我不居功自傲,沒有在夫人面前攬功勞、出風頭,便問我有什麼想要的。
我言辭懇切。
「吳嬤嬤說燕鳳偷銀子,把她關在柴房等候發落。
「我是知禮的人。
「妹妹犯了錯,我不會為她求情,只想念在骨肉血親的份上,再去看看她。」
周嬤嬤連連點頭,誇我忠厚有人品。
在她的幫忙下,我順利見到了關在柴房的燕鳳。
吳嬤嬤已倒,她老人家下令打殺燕鳳。
晚間還是響噹噹的命令。
隔了半夜,已是穿堂北風,嗚嗚咽咽沒人再聽。
柴房門口也無人看守。
只有燕鳳哭啞的聲音。
「我沒偷銀子……
「放我出去!」
17
我把門打開。
燕鳳臉上兩個大紅巴掌。
一雙眼哭成爛核桃。
她停住喊叫,身子鵪鶉一般埋在柴火裡。
再無那天的神氣。
我擠出一滴淚,急急忙忙上前。
「燕兒,姐姐來救你。」
她撲上來抱住我腿,一邊哭一邊抹鼻涕。
「姐姐,吳嬤嬤非說我偷了內庫新銀子。
「我今天才第一次進內院,我沒偷!
「她要打死我,你能不能說銀子是你的,反正本來就是你的,我不想死嗚嗚嗚……」
府上規矩嚴。
原來燕鳳也知道,偷東西會被打死。
那麼,她把雀金裘上的南珠給我時。
就已經把我當死人看了。
好一個血脈相連的妹妹啊!
北風刺骨的寒,我的心也同井下冰一樣冷硬,再生不出一點柔情。
既如此。
別玷污了黃家血脈。
你的血也該暖暖我了。
18
「燕兒,姐姐也想救你。
「眼下,吳嬤嬤惹怒夫人,已經倒了,這件事是周嬤嬤在管。」
燕鳳吸了吸鼻涕,眼神一亮。
「周嬤嬤喜歡你,姐姐你去求她。」
我冷笑連連,面上卻全是一片為難。
「周嬤嬤已照顧我們許多。
「她新官上任,盯著她的人多著呢,恨不得拿住一點錯處就揪下來。
「老太君的陪房阮嬤嬤要過生辰,府上大小管事都緊著去送禮,周嬤嬤少不得也得去湊湊熱鬧。阮嬤嬤上了年紀,最喜歡玉,說玉養人。
「要是誰給了周嬤嬤這麼一個禮,那是老大的人情。」
我急得攥起帕子,在手中打成一個結兒。
「可恨咱們姐妹一窮二白,連討好人家也做不到。」
燕鳳兩隻耳朵和眉毛都立起來。
她聽得極為認真。
不一會眉心攢了又散,糾結和狐疑在那雙眼睛裡滾來滾去,碾子一般壓上我臉。
我四平八穩,唯有低頭垂淚。
儼然一個好姐姐。
自從家破人亡,我自認從未有一處對不起燕鳳。討來的飯她先吃,破廟的稻草堆她先蓋,為了給她買一根糖葫蘆,我和虎子給小販推了三天車,腳上的草鞋都磨爛了。
就算進了國公府。
我也是一步一個腳印,拉著燕鳳走。
府上誰不說我一句孝順厚道。
燕鳳混到今天,縱然有我的推波助瀾,但她沒有貪心,那就誰也推不動她。
她咬著唇,還在猶豫。
我沒了耐心,直接帶著哭腔說。
「年後小公爺要選丫鬟,你那乾娘要薦了你幹妹妹去,燕兒,你命格好,你才應該去啊!」
命格再好,也得有命去享。
困在柴房裡,不知道哪一天就被提溜出去打死了。
怎麼做將來的主子奶奶呢?
燕鳳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她下了狠決心,喘著氣道:
「花房第二盆蘭花下面,挖開有個小盒子,裡面裝著咱奶給我的傳家寶玉佩。
「姐姐,你拿去給周嬤嬤,讓她放了我。」
19
細雪紛飛。
我提著燈籠,挖開花房的土,下麵果然有個紅木小盒子。
打開。
裡面是我朝思暮想的玉佩,上面刻著一個草書的「鶯」字。
我拿著這失而復得的東西,低低泣了幾聲。
燕鳳不肯說出哥哥行蹤。
那我就去找玉佩來歷。
總有一天能找到哥哥。
我把花房一切復原,又把蘭花捧回原地。
正當這時。
外面傳出了幾聲貓叫,還有靴子踩雪的咯吱咯吱聲。
越來越近。
是個男子!
只聽那人問了一下。
「誰在那裡?」
聲音從容,還帶幾分溫潤的好奇,是個年歲不大的少年。
這是內宅。
除了國公爺,就是小公爺。
他恐怕就是那個鳳凰蛋小公爺。
我知曉深夜孤男寡女的風險,便彎下腰,低低沿著花盆一步一步往外挪。
花房裡是雪月的冷光,他一來,平白多了幾分碧彩交輝。
青金色的光在幽幽躍動。
是那件雀金裘。
我心裡一顫。
更想遠離他。
外面逐漸沒了動靜。
我以為花草掩映得很好,誰也沒看見誰。
很久以後,小公爺梁遇卻跟我說。
「你一個像玉的女孩子,和蘭草、細雪、白紗燈籠映在一塊,不像是人。
「倒像是花草精怪,美得不近情理。」
他的風花雪月。
需要一個貌美丫鬟來成就。
我並不願成為任何人生命的點綴。
就算尊貴如他也不行。
我有兄要尋。
有仇要報。
這世道,對我來說絕不止於這個內宅。
20
拿到玉佩後,我並沒有求周嬤嬤。
她便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把燕鳳攆回外院,繼續當粗使丫頭。
有小丫鬟悄悄問我。
「鶯兒姐姐,燕鳳要咱們照顧嗎?」
我摸摸她頭。
「你們年紀小,照顧好自己就夠了。」
大家都心領神會,以為我心灰意冷、不再願管著燕鳳。
燕鳳的生活變得很不好過。
以前,她仗著自己是三等丫鬟,欺負外院的粗使小丫頭,擠對那些老嬤嬤。
如今她狼狽而歸。
那夥子人自然要報復回來,往她被子裡潑水,數九寒天凍成一坨冰;
不給她留飯菜,頓頓只剩個泔水桶;
當面辱駡再不避諱,已經是尋常事。
還有她那捧高踩低的乾娘,收了錢並不庇護乾女兒,遠不如周嬤嬤厚道。
她來外院大鬧一場,扯下燕鳳一大把頭髮,嘴裡不乾不淨,卷走了燕鳳僅剩的私房和過冬的襖子。
很快。
燕鳳就病了。
她托人來找我。
我一律藉口有差事,推脫不開。
這才哪到哪。
燕兒。
往後你受的苦還多著呢,都嘗嘗吧。
以前對她掏心掏肺地好,她不在意。
非得被生活毒打一番,才知道低頭。
偶爾在廊下碰見外院的幾個老嬤嬤,她們低著頭,滿臉堆笑,不敢得罪我。
我主動上前,往她們手心裡放一把銅錢。
嘩啦啦的。
聲音好聽得很。
「多謝嬤嬤們照顧燕鳳。她性子急,需要磨礪,嬤嬤們也是助她成才,這些錢拿著冬天買酒暖身子。」
她們歡快地應了。
21
很快就是年關。
前來拜會、送禮求官的人源源不斷,國公府也大宴小宴不斷。
府上大小姐進宮做了娘娘。
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勢。
連深宅大院裡的奴才都挺直了腰杆子,能出去行走的小廝更是一口一個「本小爺如何如何」,儼然螃蟹橫行。
府上無人管束。
唯有一車一車的禮送進來,一個一個點頭哈腰的人踏破門檻。
老太君感慨。
「咱們府上,起家于平安州,前幾年落寞,門可羅雀,多少年不曾這麼熱鬧過了。
「托宮裡德妃娘娘的福,又逢年關,這次得大辦宴會。
「姻親勳貴、親朋好友,都請來吃席。」
一時間,銀子花得如流水一般。
庫房由滿變空。
夫人下令,所有丫鬟小廝的月例銀子減半。
府上主子們照樣花天酒地。
周嬤嬤管著大廚房,忙得焦頭爛額,一刻也離不開灶上,人參鮑魚、燕窩魚翅,一盞盞地端出去。
饒是這樣。
主子們也還要吃更新奇的。
老太君要點菜,怕下人通傳不清,周嬤嬤便派我前去。
她往我鬢上插了一朵嫩黃的絨花。
「你打扮得太素了。
「老太君喜歡活潑俏麗的女孩子。」
22
我擎著笑臉來到花廳。
老太君滿頭銀髮,精神矍鑠,笑著跟兒孫插科打諢,她要點些精緻好吃的菜肴。
「你這丫頭生得好!
「瞧瞧,還會寫字,一直窩在灶上倒是埋沒了花骨朵兒。」
她轉頭,叫大丫鬟詳細打聽一下我的人品。
我大大方方地行禮。
拿著炭筆,一一記下各位主子需求。
夫人淡淡瞥我一眼。
「菜清淡了好吃,人也清淡了才好看。」
但凡漂亮丫鬟,在夫人眼裡都不是好的,都想勾引小公爺。
這是在敲打我。
我老老實實應下。
有一道視線一直盯著我,走到小公爺跟前時,這視線越發沉甸甸的,仿佛化成實體,壓得我呼吸都要屏住氣。
就是他。
他那多情的桃花眼中閃過一絲驚豔,溫聲道:
「我要點些蘭花做的菜肴,灶上多費心,可看《聊齋》多琢磨一下。」
我心裡一凜。
那晚花房蘭草下。
他認出我了。
他輕輕一笑,眼珠子慢慢從我臉上挪開,掠過我的胸脯和腰肢。
雀金裘掛在他身後,青金閃耀,越發襯得人如青玉,神情眷眷。
這一雙多情的眼,勾了多少貴女的魂。
他自來愛美麗的東西。
丫鬟。
在他眼裡,跟一個好看的大阿福泥娃娃沒什麼區別。
我沒有看他。
我能感受到,夫人也在看我。
嫌惡的眼神像看一隻綠頭蒼蠅。
23
待到一一問過各位小姐,我松了一口氣,正要出門,卻看見花廳隔間裡坐著一個姑娘,正在燒茶。
她那一身並非丫鬟衣裳。
卻也不富貴,一把烏黑的頭髮上只有一個銀釵,人淡如水。
這是白家小姐——白秀秀。
她父親曾在戰場上救了國公爺,國公爺許下諾言,小公爺以正妻之位迎娶白秀秀進門,予她一世富貴尊榮。
世事難料,白家家道中落。
白老爹在戰場上生死不明,兩年都沒消息。
白秀秀生活得很艱難。
當時國公府上大小姐還沒入宮,她便差人把秀秀接來。
「國公府忠義,怎會叫恩人落難呢?」
這樁事成全了大小姐的好名聲,她入宮後直接被封為德妃,可謂一步登天。
可是。
國公府對白秀秀並不好。
一則,拿她當窮酸親戚看待,待遇連一等丫鬟也不如。
二則,大小姐入宮後,府上已經開始為小公爺另相看親事,揚言非世代簪纓的大族之女不娶。
「秀秀小門小戶出身,未經過大風大浪,做我梁府宗婦反倒是害她。
「梁遇娶親後,把秀秀納為貴妾,也不算負了她家恩義。」
宮裡的德妃娘娘傳來消息。
「鎮國公府上大小姐、林閣老獨女、大長公主之孫女清樂縣主,祖母、父母親看看哪個性子更好,將來能聽咱家梁遇的話,能容得下秀秀這個貴妾。」
言下之意。
府上為了秀秀的未來,已經苦心謀劃、步步退讓了,你白秀秀要是再說別的,那就是沒有良心。
國公爺許下的諾言,終究是放了個屁。
白秀秀並不在意這些。
她照常每日帶著笑臉,來上房伺候老太太,得了賞銀,便請府上幫忙打聽父親消息。
「一切聽老太君的安排。
「秀秀無有不願,只是想先找到父親,問問他的意思。」
她為人善良仗義。
前世我被活活打死時,只有她說。
「查清了再打也不遲,這是一條人命!」
她被夫人身邊的嬤嬤拉了回去。
「小姐顧好自己吧!」
饒是如此,我也很感激她。
「白小姐,您有什麼想吃的,灶上準備做年夜飯呢!」
她提起沸騰的水壺,正在為老太君的茶燒玉泉山的水,這本是大丫鬟弄晴做的活,偷了懶使喚起白家小姐。
秀秀並不生氣,眉宇間一片溫和。
「府上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您是遼東人吧?」我問。
她臉上有追憶之色。
「兩年沒見過遼東的大雪了。」
年夜飯時。
我特意端來了幾道灶上做的遼東菜,有雪衣豆沙、榛蘑燉小雞、幹豆角腐竹包子、炸得香甜的鍋包肉。
老太君覺著新奇,吃得盡興。
「遼東窮鄉僻壤,這菜卻難得好吃。」
「鄉野村人吃的東西,能入老太太的眼,那是他們造化!」
國公府主子們你一言我一語。
小公爺說了個笑話,老太君把他摟進懷裡笑個不停。
「你這個猴兒,哪能這麼打趣朝堂上那些大人是衣冠禽獸呢,在家說還行,見著他們面可要客氣恭敬點!
「你畢竟還得走科舉路子,不愛功名可不行!」
小公爺撒嬌磕頭,哄得老太君把一疊紅包全給了他。
真熱鬧啊。
這就是別人家團圓的年。
我站在角落裡捧著茶盞。
鼻子一酸,低下頭來。
爹娘、哥哥的音容笑貌浮現在眼前。
我們家雖窮,過年也割一刀肉,包一簸箕的餃子,白胖胖的,元寶一樣,裡面放銅錢,誰咬到了就咯咯笑,用紅繩穿起來,掛在屋裡。
爹娘也包紅包。
我撒嬌賣癡,哥哥把自己的紅包給我,抓抓我小辮子,說我淘氣,我反手就丟一個雪團子。
他靈巧得像猴子。
雪團子砸到小白狗身上。
它興奮地跑來拱我,奶乎乎的小狗味兒還纏繞在鼻尖,哥哥無奈地抱起我和小白狗。
「天涼,鼻尖都凍紅了,趕緊進屋。」
小白狗分了一個肉骨頭,舔得吧唧吧唧響。
哥哥逢年過節會喝一口米酒,少年人濃黑的眉,醉了的臉又黑又紅。
我笑他像戲文裡的關二爺。
他說他要是那麼英武就好了,那不得把韃子打得落花流水。
大紅燈籠下面,細雪紛飛,我們這一戶小小莊稼人,雖如草芥。
也喜慶。
也熱鬧。
因著是草芥,覺得這天地大得很,廣得很,也幸福得很。
同這富貴人家的熱鬧一樣,是面香肉香茶香裹著熱氣,是活生生的。
哪有什麼尊卑貴賤?
而今,爹娘已去黃泉,大哥音信渺茫,我如一葉浮萍,常心下惶恐。
在國公府裡,還好有周嬤嬤照顧。
只是,自從她接替吳嬤嬤成為夫人親信,也不知怎麼了,總是滿面愁容,只有月末時才放幾個笑臉。
我有些擔憂。
在大花廳的觥籌交錯裡。
白小姐一直沒說話,她微低著頭,頸項有一種松柏的韌勁。
她夾了一筷子幹豆角。
小口小口慢慢嚼著,仿佛在嚼故鄉的春夏秋冬。
再抬起頭時。
她眼眶通紅。
遞給我一道眼波,裡面也滿是感激。
自這天后。
我們倆常來常往,我端新鮮點心過去,她沏一碗清茶,熱氣蓬蓬裡聊天南海北,我看見她眉眼活泛。
她是美的。
像北方的樹,就算要開花,也帶著一股遒勁,絕沒有媚氣和妖氣。
所以小公爺不喜歡。
24
年後。
妹妹燕鳳又打發人來找我。
說她實在病得厲害,想見我一面。
我兜兜轉轉出了內院,沿著外院的草徑土路,一直走到一個荒廢院子裡。
北風呼嘯。
吹破了屋子的窗紙。
燕鳳躺在破屋的炕上,臉蛋被煤煙熏得黢黑,只剩一把骨頭,死死拉住我手。
她手上全是紫紅色的凍瘡,流了膿水又結痂。
「姐姐救我!
「乾娘不是個東西,卷了我所有錢財,卻不肯給我請醫問藥。
「就連你之前給我捎的東西,她也搶走了!」
燕鳳哭得不能自已,可語氣虛弱,一句話都要歎三歎。
沒了我遮風擋雨,她之前那股機靈勁兒,也被生活一點點磋磨沒了。
眼神裡只剩淒然的尖厲,恨不得把所有入眼的人戳出一個窟窿。
我不動聲色抽出手,拿帕子擦了擦。
一手的黑灰。
「燕兒,大過年的,府上不許下人請醫問藥,怕不吉利。
「我煮了幾碗紅糖薑茶,你先喝著驅寒。」
屋裡只有一個黑嘴的茶壺,水也油膩膩的,漂著一層絮子,難以下嘴。
接過我端來的乾淨碗,燕鳳一邊喝熱乎乎的紅糖薑茶,一邊嗚嗚咽咽地哭。
她拿眼覷我身上的青色棉襖。
厚實乾淨,袖口有花紋,越發顯得嫺靜白嫩。
與她蓬頭垢面、衣不蔽體、面黃肌瘦淌鼻涕相比。
有如雲泥。
喝下薑茶,她也有了罵人的精神。
「姐姐,你在內院吃香喝辣的,那麼風光,怎麼忍心讓妹妹在這裡生病受凍!
「你不怕死了的爺奶,從地下爬出來找你嗎!」
我正等著她張嘴提家人。
便也紅了眼圈。
「姐姐沒本事,在內院只能幹些端茶倒水跑腿活,幹不成主子面前的伶俐人。
「燕兒你身體好了,倒是能博一個富貴。」
我哭得比她還大聲,落得淚珠子比她還大,一時把她鎮住了。
她狠狠摳住我手。
像擰巴一條柳樹枝一樣。
掐來掐去。
「傳家寶舍出去了,一個響也沒有,周嬤嬤這老東西沒說幫幫我?」
我把手甩出來,她來不及收勁,碰到了炕沿,疼得齜牙咧嘴叫。
我假意生氣道:
「人家沒幫你,你哪還有命在這裡抱怨呢?
「咱們也沒家人幫扶,沒家人贖我們,你可別再得罪了周嬤嬤!
「內院好幾個小丫頭,冬天病得重,她們家裡哥哥都混得有出息,又出力又出銀子,這會兒已經大好了。
「我雖在內院,到底是個女子,沒有成家立業的本事,也沒更多法子幫你。
「眼下我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燕鳳眼神一動,放到嘴邊吹吹的手頓住了,用手摳牙縫裡的姜沫兒,念叨道:
「咱們沒家人……
「人家卻都有哥哥出錢出力……」
她把牙齒都摳出了血。
燕鳳一向掐尖要強,看不得別人好。
她算算計計。
把所有人都當成自己過得舒坦的工具。
我這個姐姐是。
大哥估計也是。
冷風從破洞的窗眼裡吹進來,把炕上的帳子都刮倒了。
我打了一個噴嚏。
「這裡太髒太冷了,我得趕緊回去。」
我露出了一抹嫌惡。
我給燕鳳披了一件簇新的紅襖,袖口都用銀線裹了邊,讓她好好休養,過幾天內院選丫鬟了,我再使使法子讓周嬤嬤調動她。
「等你,等我死了你也沒動靜,呸!」
我走後。
她果然有了動靜。
25
夜深。
外院的小丫鬟踩著雪,來大廚房烤火。
周嬤嬤的孫子小石頭也來了,他七八歲的樣子,虎頭虎腦,尤為可愛。
他窩在我懷裡,貓兒一般黏人。
小丫鬟嘰嘰喳喳地說。
燕鳳請外門管事胡二爺寫了一封信,寄給她在遼東懷來鎮當百戶的大哥。
「她說她大哥可神氣了,手下管著百來號人,而且大哥最疼她這個妹妹,知道她病了,肯定馬上寄銀子過來。」
百戶。
雖不是很大的官。
但也不是平頭老百姓,一個手指頭就能碾死,搞不好哪天人家就有個大好前程。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呢。
一碗湯藥結人情,不要白不要。
胡二爺差人給燕鳳抓了藥,又把她安置進暖和屋子裡。
他常拎著點心去探望,進進出出一臉的笑。
不過幾天,燕鳳乾枯的身子就又活了。
春天一到。
她穿著緊身小襖,塗上胭脂,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腰肢風擺楊柳一般,也有了點勾人的媚氣。
周嬤嬤說。
燕鳳應該是被胡二收了房,從女孩變成了女人。
「胡二這人好色,糟蹋過無數小丫鬟。
「他有個厲害的娘子,在後街上住著,一旦知道燕鳳的事兒,估計能把她打死。
「這丫頭心術不正,以前就喜歡損人利己,坑害了自己,可別來坑害你!」
我滿腦子都是大哥的消息。
原來他在遼東!
遼東懷來鎮呐!
抬頭往北看,冷峻的屋簷上是一帶蒼青色的天,春雨落得寂靜。
我聽見自己心撲通撲通地跳。
連帶著雨線都落得活潑。
一串串。
一層層。
交織成一副密密的珠簾。
春風一吹,就能卷到高門大院外,越過春意濃的京城和白茫茫的雪野松林,一直吹到遼東。
白秀秀說,遼東這時候還在下大雪,白茫茫一片,能把人的靴子都埋住,馬兒也跑不動。
哥哥還好嗎?
他還像小時候一樣,手上愛生凍瘡嗎?
他能喝口熱酒暖和一下嗎?
他會不會喝了酒,臉還是又黑又紅?
他是不是像關二爺一樣,總能在戰場上無往不利?
然後,總能在對戰中活下去……
活著……等我。
哥哥孝順,能吃苦、性子又要強,他還不知道全家都沒了,他恐怕還在做著高頭大馬、衣錦還鄉、給爹娘爭氣的夢呢……
我的淚止不住。
打濕了給小石頭寫的千字文。
他鼓著小臉,一邊給宣紙上黃豆大小的淚痕吹氣,一邊又吹我的臉頰。
「姐姐,淚被風吹走了。」
周嬤嬤眼神複雜,憐愛地摸了摸小石頭的小辮子。
「往後,聽你鶯兒姐姐的話。」
小石頭乖巧地抱住我的手。
「鶯兒姐姐、我、大白,一直在一起。」
大白是院子裡的野貓,兩個眼珠子藍幽幽的,白色毛蓬鬆在頸上,像個小獅子。
它身上總是髒兮兮的,卻極為黏人。
一見到我來,它就四肢朝天,露出肚皮,喵喵叫著,想吃我提來的小黃魚。
小石頭不太愛說話。
卻總能和大白說上一整天。
他童言童語,它嗷嗚嗷嗚。
一人一貓,一唱一和。
常讓我想起和哥哥、小白狗在一起的日子。
還有虎子。
小石頭有點像他,呆頭呆腦的,但心裡卻靈慧。
我出不了府門,便拜託周嬤嬤一家人幫我尋找虎子。
一年過去,杳無音信。
希望他好好地到了遼東。
26
我夜裡睡不著。
偷偷到小佛堂給爹娘上了三炷香。
這佛堂早已廢棄,下人們自發籌錢來添置佛像,點香敬佛,傳到外面去,人人都說國公府上到主子,下到奴婢都淡泊心善。
老太君覺得這是好名聲。
便把佛堂留了下來。
秀秀還說,冬天時,遼東的韃子打得更厲害,他們擅長雪裡打仗。
她爹爹就是雪天被困,此後再也沒了消息。
我給菩薩磕頭。
求她保佑我哥哥平平安安,信女願折壽相抵。
27
青煙繚繞裡,我看見周嬤嬤也來了小佛堂,隔著一重重簾幕,她沒看見我。
她輕手輕腳跪在佛前,低聲哭訴。
「佛祖,信女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
「夫人要我放印子錢,我去了,她就願放我一家的奴籍。
「我不去,她就要將我孫子小石頭送進宮當太監,我沒法子,我沒法子。
「殺了人、損陰德的事,就讓我一人背了吧……」
怪不得她每日愁眉苦臉。
原來是做這等入刑之事。
盤剝放貸,魚肉百姓,利率有百十倍。
借一枚錢,利滾利的,一月得還十多枚。
一家還不上,便有地痞流氓蜂擁而至,逼得百姓賣兒鬻女,更有甚者,打死欠債者的兒女,用來配冥婚。
主家的錢收了上來,地痞無賴們吃得也飽了,只有百姓,家破人亡。
我們黃家村,就有一戶人家還不上錢。
被活生生剜了心。
他一雙兒女要被賣走時。
我爺爺帶著全族人,拿著Ťùₐ鐵掀鋤頭,趕跑這幫地痞流氓,救下兩個孩子。
「這幫賤民,你們等著!
「咱們背後的主子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你們,老東西,先搞死你家Ŧũ₃!」
地痞流氓罵罵咧咧,鼠竄而去。
那些話,誰也沒放在心上。貴人垂雲端,怎會親自下凡踩一腳泥窪裡的農人?用爺爺的話說,這是拉大旗做虎皮。
兩個孩子說。
他家給娘買藥的錢被搶走,爹爹無奈,才去借印子錢。
爺爺當時就明白了。
「搶錢的和借錢的,恐怕是一夥人。
「快過年了,放貸的主子要吃肉,打手也得喝口熱湯,咱們平頭老百姓,就是人家眼裡待宰的豬玀啊!」
他老淚縱橫,嚴厲告誡眾人。
「以後誰家有了困難,族裡能幫襯的先幫襯,不能的就大夥籌錢,這印子錢萬萬沾不得!
「誰碰了,我就打斷他的腿!
「到那時,別怪我老頭子不講情面、壞了和氣。」
爺爺是公正無私的村長,回到家裡,又成了偏心的老爺子。
他叫爹爹代表一大家子出錢,厚葬了那被剜心的苦人,又籌錢把兩個孩子送進城裡做木匠學徒。
所花的錢,是爹爹打了一個一個獐子賣的,只為將我送去女學。
爺爺是不贊同的。
「有那錢攢著,給族裡出息的兒郎用,中個秀才比什麼都強。」
奶奶也咧著嘴罵。
「可憐我鳳兒小丫頭,什麼都沒有,老大,你怎麼不說也送她去女學,她也叫你一聲伯父,你也擔著做父親的職責呢!」
我最終沒上成女學。
也沒了家。
我現在回想。
當年全村被屠。
恐怕跟這幫放貸的無賴少不了干係。
他們前腳剛走,第二個月,黃家村就沒了。
我們黃家村地處平安州,這地界有大軍屯糧,從來沒有過土匪鬧事。
我爹爹是十裡八鄉有名的獵戶,身手矯健,在周邊山林穿梭自如。
他也從未遇見過山匪。
我緊緊攥著手中的一把香,看周嬤嬤磕頭。
她黑黢黢的影子在地上爬行,頭上金釵蜿蜒如千足蜈蚣,爬上我逐漸戰慄的脊柱。
她說——殺了人……
殺了人……
殺了人……
殺我全家的。
是不是也是這種放印子錢的貴人?
28
隔天見到周嬤嬤,她衣著愈發華麗。
聽說是夫人賞了名貴綢緞,令人親自給她量體裁衣,又把她小孫子接進院子長住,讓她祖孫團聚。
人人誇夫人仁慈。
可是,再名貴的綢緞也遮不住周嬤嬤的憔悴。
她眼下烏青,眼神裡全是哀懇。
「鶯兒,你聰明又心細,替我照看小石頭。
「別讓他去水邊,別去沒人的地方……就老老實實地,待在一眼就能看見的人堆裡……」
那些地方。
悄無聲息死個孩子,實在是很容易的事。
她聲音已帶哭腔。
我握住她手。
「大娘您放心,您當差忙時,我就把小石頭帶在身邊,一刻不離開。」
兔死狗烹。
鳥盡弓藏。
周嬤嬤是家生子,又幫著夫人殺人放貸,算得上是夫人心腹。
事未竟。
夫人轉眼就準備除掉她,未免使人心涼。
吳嬤嬤的死,也沒那麼簡單。
她也幫夫人放印子錢,她藏著真假帳本和夫人的私人物品,意在要脅,作保命之用。
我和周嬤嬤遞上真帳簿。
未必不是夫人刻意漏了這條尾巴,以找到正當理由除掉吳嬤嬤。
私吞財物,只是一個拿得上檯面的幌子。真實原因一旦上秤,所費的就不是吳嬤嬤一家之命了。
夫人實在是佛口蛇心,連自己的陪房都用了就扔,更何況只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周嬤嬤。
吳嬤嬤的命不值錢。
周嬤嬤的命不值錢。
那麼。
我一個二等丫鬟的命,恐怕更不值錢。
我也看過那真假帳本。
我也在夫人心裡的生死簿上。
一下子四肢發寒。
周嬤嬤死後。
夫人也不會容我活著的,斬草要除根,就像吳嬤嬤一家,上到老母,下到稚子,全被打死了扔到亂葬崗。
我定定地看向北方,那裡有大雪紛飛,有我僅剩的親人。
我得活著。
我得往上爬。
年夜飯時,老太君有意要我過去伺候,她讓大丫鬟弄晴考察我的品性。
如今三四個月過去。
竟沒了下文。
我得去問問弄晴。
國公府極看重孝道,老太君身邊的丫鬟,個個臉面大得很,小公爺都得稱呼一聲姐姐。
老太君又護短,曾經拒絕了夫人討要丫鬟給國公爺做姨娘的要求。
「我老了,身邊就這幾個可心的丫頭,離了她們不成。
「你現在是國公夫人,什麼丫鬟找不到,非得盯著我身邊的人不放。」
老太君不喜夫人。
夫人訕訕而去。
我得想辦法去老太君身邊伺候。
29
就著一盤大廚房新做的桂花糯米糕,大丫鬟弄晴很快就與我說起了閒話。
她細細地打量我。
「果真是一個好相貌的丫頭。
「無怪乎主子們都喜歡。」
主子們?
除了老太君,還有誰?
我有些忐忑。
我掏出幾個荷包,裡面裝了曬乾的艾草、香料和佛經燒出來的香灰,外面繡著五毒獸,端午可以用來熏身子避蟲害。
這本是老太君要弄晴做的。
她嫌麻煩,又不愛寫字。
便讓我幫忙抄寫佛經,燒成香灰。
我為討好她,特意把所有步驟都給做了。
不用她再費一分功夫。
弄晴臉上的笑意果然更濃。
她收下荷包,附耳過來笑道:
「你好福氣,小公爺相中了你,跟老太君要過去伺候。
「不過,等得林閣老家的大小姐過了門,你才能當通房呢!」
我沒有歡欣,一顆心如墜冰窖。
小公爺的喜歡,是一味毒藥。
只會讓夫人更想快點殺了我,免得狐媚蠱惑了她的好兒子,壞了小公爺的名聲。
曾經小公爺也開口討要過別的丫鬟。
夫人知道後。
一碗藥下去。
那丫鬟渾身就起滿了疹子,她又疼又癢,流著膿水死去。
小公爺嫌太髒,再也沒過問。
夫人淡淡地敲著木魚。
「遇兒年少,加冠之前不能早洩元陽。
「她也是死得其所。
「罷了,我到底心善,把她妹子要ẗṻ₁進來做丫鬟吧。」
那丫鬟的妹妹也生得極好,她在院子裡喂鸚鵡,小公爺吟詩一句「誰是你的春閨夢裡人啊」。
夫人聽到後,用同樣的法子弄死了妹妹。
「一家子的騷貨。」
她不允許任何下賤的丫鬟覬覦自己兒子。
老太君可能不曉得這門道。
弄晴一個大丫鬟,不可能不懂夫人的行事邏輯——這不是福氣,這是催命符。
我臉色發白,一時有些踉蹌。
弄晴於心不忍。
她喜歡捧高踩低,擺大丫鬟架子,卻並不是心狠的人。
「小公爺的大丫鬟叫拾月,你小心別得罪她。
「老太君幾次想到你,都被她拿話岔開了。
「老太君那裡,我再去提一嘴,看她老人家還記得這回事麼。」
我連忙給她又是行禮又是作揖。
又笑又哭的。
「好姐姐,今兒起你就是鶯兒的親姐姐!」
弄晴抱著我,幽幽歎了一聲。
她的聲音輕不可聞。
「我妹子若是活著,也有你這般大。她皮膚也白,像你一樣,在太陽底下發光呢。」
她妹妹年幼時,只是因為被小公爺贊了一句「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胚子」。
第二天夫人就傳喚了。
回來路上,妹妹跌入池塘,落水而死。
小公爺說這句話時,在場的只有弄晴和拾月。
拾月。
拾月?
我慢慢擰起眉頭。
剛入府時,我們這一群人裡有個極漂亮的丫鬟,她的死也跟拾月有關。
拾月說她打碎了玉如意。
所以她才被夫人下令打死。
拾月的嘴。
真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啊。
30
拾月是小公爺身邊的大丫鬟。
她與弄晴都是老太君一手調教出來的。
弄晴貌美潑辣,最能出頭;
拾月面容普通,性情卻細膩溫柔,最會照顧人,老太君便把她給了最疼愛的孫子——小公爺梁遇。
夫人也喜歡拾月。
誇她忠厚老實,不是狐媚子相。
小公爺素愛美人,見著面容普通的丫鬟,根本理也不理。
甚至有丫鬟因為長了一顆痘痘,被他嫌棄「醜陋可鄙、髒了眼睛」,被趕出國公府,重新發賣。
拾月如此一般,卻很得他歡心。
小公爺屋裡的衣裳、金銀、珠寶、器具,乃至貼身服侍、外出隨侍的活,都一一被拾月捏在手裡。
弄晴吃完一碟子桂花糕,舒服得打了個飽嗝。
「你知道御賜雀金裘嗎?
「它名貴非凡,別說上面一顆南珠,就是一根羽毛,都得花費幾百兩銀子。
「這東西,日常也被拾月管著,旁人一點都沾不了。」
拾月。
又是拾月。
她這麼小心謹慎、溫柔細膩。
上輩子,怎會讓那顆南珠流落到燕鳳手裡?
燕鳳只是一個三等丫鬟,連小公爺院子都進不去,她又是如何越過重重門卡,沖進小公爺臥房,從一眾丫鬟手裡拿到了那顆南珠?
我小心翼翼發問。
「南珠,會容易掉嗎?」
弄晴似乎越來越喜歡我。
她親昵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小傻丫頭。
「那南珠是雀金裘上的點睛之筆,被幾重金線牢牢定住,雀金裘散架了,它都不會掉。」
原來如此。
這一席話。
刺耳驚心。
使我身上汗毛倒立。
拾月,燕鳳,南珠,小公爺……像蜘蛛網一樣黏連在一起,把我四肢都縛住。
只能死,不能活。
連見都不曾見過。
上輩子,我到底是哪裡得罪了拾月。
只是因為我在花廳伺候時,小公爺多看了一眼嗎?
31
弄晴在老太君面前提起我。
「您還記得那個小丫頭黃鶯兒嗎?
「出落得又好看了,一手簪花小楷,佛經也抄得好,放在外頭院子裡,多少嬤嬤都想讓她做媳婦呢!」
老太君果然起了興趣。
「人老了,這丫頭我忘了是誰。
「不過,她佛經抄得好,想必是一個心靜又虔誠的孩子。」
白秀秀正如往常一樣泡茶,她笑著接上。
「我也曉得鶯兒姑娘,她有個妹妹,一直小孩子氣,去年冬天又病了,是鶯兒一直照料著,硬生生把個人從閻王爺手裡搶了回來。
「老祖宗說得是,會抄佛經的人,心也虔誠。」
兩人一唱一和。
老太君當場便定下,讓我來她院子裡伺候。
32
我心裡松了口氣。
便去大廚房找周嬤嬤,把手頭的活交接給她。小石頭纏著我,要去喂貓。
他好幾天不出屋子,快憋壞了。
我便提著幾條油炸小黃魚,帶他來花叢裡找大白。
「喵嗚,喵嗚。」
大白鼻子靈得很,一下子跳了出來,圍著小黃魚又舔又啃。
它脖子上掛了一個小金蓮蓬,實心的,很沉。
「大白,這是誰給你的哦?」
我一邊給它順毛,一邊同它嘀嘀咕咕。
小石頭蹲在旁邊,滿眼都是星星。
「鶯兒姑娘,原來是你把我的踏雪照顧得這麼好。」
花叢後閃身出來一個紅衣男子。
是小公爺。
他眼睛發亮,像水塘裡兩顆鵝卵石一樣,清澈溫涼。那身紅衣越發顯得他意氣風發,少年風流。
我拉著小石頭,起來行禮。
「奴婢這就告退,不打擾小公爺的雅興。」
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又一寸一寸地丈量我,不帶狎昵之情,只有出於對美的欣賞。
正是這種賞玩,讓我覺得我不是個人。
只是個木雕泥塑的大阿福娃娃。
使我心裡發寒。
他沒有出言阻攔。
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
轉過花叢後,隔著青綠的灌木,我悄悄回望一眼。
見他臉上並無生氣。
只有淡淡的悵惘。
大白圍著他腳邊轉來轉去。
他彎腰撈起大白,抱在懷裡。
輕言細語道:
「你的眼光倒是隨我,也喜歡鶯兒姑娘。
「踏雪,她這麼喜歡你,怎麼這麼怕我呢?
「我是什麼洪水猛獸嗎?
「這府上沒有姑娘不喜歡我,她卻不喜歡,真有意思。」
如弄晴所說,他是一個對美很溫柔的人。
他身後鋪開了大紅大紫的夕陽,日頭把所有綠色灌木烘烤出一種清香,淡淡的青煙裡,金紫交錯的少年抱著白貓,長身玉立,眉頭微垂。
是一幅很美的景致。
我看他。
同他看我一樣。
只有欣賞,並無愛戀。
他的靠近,對我來說確實是吃人的洪水猛獸。
33
大白叫踏雪,是小公爺散養的貓。
因為他說。
「萬物天生天養,最愛自由。
「我困在這世家大族裡,已是定數,何苦叫我心愛的踏雪也這般呢?
「我給它最大的祝福,就是自由。」
知道大白有人照顧後,我不再去看它。
小石頭不高興了好幾天,我做了一隻布偶小貓,才慢慢哄得他眉開眼笑,不再叫嚷著要出去。
周嬤嬤好像越來越忙。
我已經很久不見她。
只是收到了她送過來的一包銀子。
府上讓我感覺越來越危險。
唯一值得開心的是。
秀秀傳來了好消息。
她阿爹活著從戰場上回來了,還帶回遼東韃子的佈防圖。
立下這樣大的戰功。
朝廷封他為鎮北將軍,統領遼東軍事,麾下有幾十萬兵馬。
就連賦閑在家的國公爺,都熱絡地派人去遼東送禮,一筐一筐的珍珠,一箱子一箱子的金條,端的是珍珠如土金如鐵。
秀秀也不再是國公府上的窮親戚。
老太君不再讓她烹茶。
夫人不再說讓她做貴妾。
就連宮裡被貶為德嬪的大小姐,都巴巴地派小太監來送一對紅玉鴛鴦佩,說一隻給小公爺,一隻給白家大小姐,他們是青梅竹馬、佳偶天成。
唯一沒變的是小公爺。
他依舊淡淡的,拱手跟秀秀道喜。
「比起朝中這些尸位素餐之材、比起我父這些空受世恩的勳貴,白家世伯實乃英雄!」
秀秀跟我說。
其他人也就罷了,盡是捧高踩低之輩。
只有小公爺梁遇讓她刮目相看。
「他是個有品行的人,一如既往待我,既不曾貶低過我,也不來誇捧我。
「就好比一塊璞玉,國公府上無人會雕琢,沒人教他禮義廉恥,沒人教他人命本貴,他跌跌撞撞長成這個樣子,已實屬不易。
「我放下對他的偏見了。
「他不是個壞人,但是個無用的人。」
秀秀的眉眼中有遼東白雪、蒼莽林海和空天上的海東青。
她是遼東的女兒。
京城一尺圍牆,困不住她。
小公爺梁遇,縱使生來富貴、容貌昳麗,但從來沒有入過她的眼。
國公府對於婚事一變再變。
自以為哄住了沒見過世面的白家小姐。
卻不知秀秀早就想離開。
她跟我說。
「鶯兒,你要跟我去遼東嗎?
「我父親的信上,提到一位黃姓小將,不知道是不是你哥哥?」
那一晚的風格外溫柔,像娘的手在輕輕撫摸我的頭頂,風中有茉莉花香。
香得我不敢呼吸。
生怕一呼氣,就把這一刻吹散了。
信上一個「黃」字,一筆一畫,我看著看著,那字像活了過來,長著手腳,一筆筆長到我眼裡、心裡,開出了一樹繁花。
我抱著信。
哭了一夜。
34
我挎著小包袱進入上房時。
一個姑娘擦身撞過來。
柳葉眉下是一雙細長的眼,薄唇有胭脂的鋒利,她笑著說:
「姑娘第一次來上房吧,便是撞了我,也不打緊的,下次好好看路就是。」
這就是拾月姑娘。
她雖笑得溫柔,但看我的眼神像沙地上撒滿了玻璃碴子,一碰會出血。
她笑著吩咐其他小丫鬟。
「踏雪不吃飯嗎?
「罷了,它跟小爺一樣,都得我親眼看著、親手去喂才行,這兩個小祖宗離了我是一刻都不消停啊!
「有些人想欲擒故縱,可別閃了腰。」
她在宣示主權。
我沒有管她飛過來的眼刀,也不想管這些圍繞著小公爺的爭風吃醋。
人各有志。
拾月想當姨娘,這沒什麼可鄙的。
這世道留給女子的路又少又窄,當姨娘不失為一條坦途。
她可鄙之處在於,把別人的命當作自己往上爬的階梯,壘成的磚牆裡盡是血肉。
她是一個吃人血饅頭的怪物。
她是夫人的倀鬼。
小石頭緊緊貼在我身旁,張開雙臂護住我。
他雖然話少。
但能敏銳地感覺到,拾月不是個好人。
拾月涼涼的眼神瞥下來。
「德嬪娘娘身邊,正缺一個從小培養的小太監,叫我物色人選呢。
「七八歲的年紀,剛好。」
我緊緊拉著小石頭,頭也不回地進了上房。
35
燕鳳和拾月,其實沒什麼區別。
她遇到難處時,第一件事仍是拉我擋災。
外院管事胡二玩膩了燕鳳。
他那據說十分潑辣的娘子也找上門,叫囂著要把這小賤人賣進黑煤窯子裡。
她要是鬧起來。
燕鳳名聲掃地,一定會被國公府二次發賣。
胡二娘子再找關係一疏通,准能把燕鳳賣到折磨人的地方去。
那種地方吃人不吐骨頭。
燕鳳怕了。
她急急忙忙躲進內院,伸手攔住我,兩坨胭脂上面一雙心虛的眼,不敢看我臉。
「姐姐,你隨我去外院二門一趟。
「咱哥哥來信了!」
我知道,她是要我去充當胡二娘子口中那個狐媚子。
光看外貌,我確實比她夠格得多。
燕兒,我給了你一次又一次機會。
你真是不中用啊。
「好,我跟你去!」
36
我任由她拉扯著袖子,跌跌撞撞來到外院。
大門虛掩著。
從門縫裡能瞥見一個腰身臃腫的婦人,手中提著一把雪亮的刀,正破口大駡。
「哪來的紅色襖子,妖妖調調的,裡面還縫著個字,一看就不是什麼好鳥!
「小娼婦,你給我出來。」
那是我送給燕鳳的水紅襖。
我推開門。
燕鳳猛地伸手一推我,喊叫起來。
「姐姐,你的襖子怎麼會在那裡?
「她怎麼亂翻你的東西!」
聲音裡充滿了詫異,還有無辜。
正如上輩子她怯生生地站出來,指控我偷了雀金裘上的南珠。
她看我的眼神,又得意又同情。
胡二娘子登時提著刀,赳赳過來。
「你就是那個小娼婦?
「好一張芙蓉面,怪不得胡二那老混蛋被迷得昏了頭,這幾個月連家也不回?」
她惡狠狠地盯過來,唾液星子噴我一臉。
「看老娘不毀了你這張狐狸臉!」
哐當一聲,刀被扔到地上。
那娘子十指又尖又長,眼看就要劃上我的臉。
我撿起地上的紅襖,閃身退到門後。
用力推著門板,揚聲道:
「嫂子且慢。
「這襖子不是我的,你看裡面繡著個字——鳳。
「我這妹子燕鳳,乳名正叫鳳兒。
「我這次過來,是想感謝胡管事對我妹子的照顧,這一包銀子是我的謝禮!」
胡二娘子接過銀子,扯過紅襖,認認真真看了一眼。
裡面果然是個「鳳」字。
而我腰間的玉牌上,刻的是鶯字。
我曾經跟燕鳳說,這紅襖是我份例裡的衣裳,裡面繡著我的名字。她不識字,還以為又能讓我去做替罪羊。
燕鳳遠遠待在門外影壁後,鬼頭鬼腦地探頭看,她還沒聽清我說了什麼。
胡二娘子登時惱了,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
一手揪住了燕鳳頭髮,大罵起來。
「作死的娼婦,敢騙老娘!
「看我不打死你。」
燕鳳疼得倒吸涼氣,鬼哭狼嚎後也奮力反擊。
兩個人抱著滾在地上,打來打去。
看熱鬧的小丫鬟越來越多。
那把刀被踢到了我面前。
刀身清亮。
刀刃鋒利。
那刀柄上刻著一朵……寶相花。
全身的血一瞬間都湧到了我腦子裡。
寶相花!
是殺了我全家的寶相花!
這把刀。
和虎子拔出來的刀一模一樣!
37
燕鳳死了。
她是被套入麻袋,一棍子一棍子打死的。
胡二娘子是個大嘴巴,打了那一仗,院子裡人人都知道燕鳳喜歡勾引男人。
我推波助瀾。
夫人便也聽到了一耳朵。
她不想管這些醃臢事。
也不想費心辨明是非。
直接吩咐下人「處理」了。
宮裡的德嬪娘娘最近過得不如意,其他妃子正等著抓國公府上的把柄,燕鳳這種事,最能傷德嬪的「德」字。
府上下人無德。
主子姑娘又能有什麼好德行?
那把刀被我撿了回來。
白秀秀見多識廣,她說,這是夫人家的族徽。
夫人姓王,王氏是平安州的百年大族,眼下屯糧的大軍正是由她家掌管的。
前一陣子,王家子弟巡邏時,在一個村裡發現了一夥山賊,幾番血戰,山賊全被剿滅。
王家那小將立了功,官升一級。
白秀秀冷笑一聲。
「殺良冒功,王家的富貴盡數來自於此。
「上個月,那王家小將還來給夫人請安,說是多謝夫人送他這場潑天富貴。
「平安州數十年不曾見過土匪,近年來卻屢屢出現所謂匪亂,這小將屢次立下戰功,都來給夫人道謝。
「依我看,這分明是夫人放印子錢,逼得百姓不滿,便派王家軍去屠村,一舉兩得,既平了她的禍事,又全了王家軍功。」
好一個佛口蛇心的夫人。
好一個戰功卓著的王家!
我緊緊咬住嘴唇,腦袋裡有一根弦仿佛瞬間崩斷,滔天的恨意幾乎要將我淹沒。
寶相花寓意幸福美滿,聖潔端莊。
這花上沾滿了我家人的血。
仇人就在眼前,我卻茫然不知。
爹娘。
孩兒不孝。
38
入秋後,我再也沒見過周嬤嬤。
她就像秋日的露水一樣,突然蒸發不見。
連告別也沒有。
現在回想起她說的,讓小石頭日後聽我的話,竟像是一種托孤。
我在老太君身邊伺候,夫人前來請安,她緊抿的唇角已有些淡淡的笑,手中佛珠極有韻律地轉動,像一尊慈祥的菩薩。
她說。
派周嬤嬤去看平安州老宅了。
「她是跟著我的老人了,總得享些福。」
周嬤嬤一家,除了小石頭,都已消失不見。
家宅空空。
正如當年我家一般。
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啊?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我垂在身側的手捏得發白。
老太君回屋休息後。
夫人狀若無意地提點我。
離小公爺遠一點,別想著欲擒故縱,借貓引人,否則燕鳳就是我的下場。
拾月的嘴是真快啊……
回屋後,小石頭正在玩九連環。
我鼻子一酸,摸著他頭問。
「你奶奶……」
他低著頭,睫毛像蝴蝶翼一樣遮住了小人悲傷的眼神。
「奶奶說,她以後不能常來看我,讓我好好聽姐姐的話。
「如果姐姐問起,她讓我把這盒玻璃珠子給你玩。」
時下,玻璃珠是小孩子最愛的玩具,流光溢彩,冰冰涼涼,周嬤嬤給小石頭買了一大盒。
當時為買這個,她克扣了我三個月的月錢。
而今走到死路。
她竟無人可求,只能把小石頭託付給我。
盒子是酸枝梨木打的,端在手裡很沉。
我把珠子倒出來。
有幾顆珠子死死卡在盒子底。
使勁一摳。
盒子下面露出一個極窄的夾層,裡面貼著一張紙。
上面寫滿了夫人放印子錢的罪狀,還有私通內官,幫著德嬪娘娘迫害其他妃嬪的證據。
這是周嬤嬤的後手。
小石頭似乎預感到了我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麼,他沒有哭,只是不再笑。
「奶奶說你一入府,跟她說是黃家村來的,又問她寶相花,她就知道你的來歷了。
「她沒告訴任何人。
「姐姐,奶奶她不是壞人。」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抱住了他。
國公府上是有壞人的,張牙舞爪,炮製了多少血海深仇,這一張薄薄的紙,就是送壞人下地獄的利器。
哥哥來信了,他說白家小姐可信。
我謄抄一份,交給了白秀秀。
39
深秋,風雨飄搖。
秋風把廊下的菊花打了一地。
我蹲在地上收拾時,拾月的繡鞋款款映入我眼簾。
「鶯兒姑娘,聽說你的針線活計很好,可否幫我一個忙。
「入冬後,小公爺就要穿雀金裘,可巧被煙灰燒壞了一個小洞,我手上活計多分不開身,你看能不能……」
是那件喪了我命的雀金裘。
我尚未起身。
拾月笑得愈發溫柔和善。
「是不是,要我再去稟一聲老太君呢?」
話中已帶威脅。
我允諾了。
她叮囑我,雀金裘名貴,上面那顆南珠更是貴中之貴。
下個月,小公爺要穿這件雀金裘入宮赴宴,萬萬不能有閃失。
她又要用這顆珠子做文章坑害我。
可我並不怕。
我已尋到仇人,已找到哥哥,此生足矣。
秀秀說。
借機把那張薄薄的紙縫入雀金裘,等梁遇進宮時帶入,她已通過父親,找到接頭的太監。
屆時,自會有人將此呈交給聖上。
國公府數代富貴,家人子弟驕橫跋扈,隨意賣官鬻爵,包攬訴訟,逼良為娼,無惡不作。
更重要的是,他們挾恩自重,以祖上從龍之恩挾持聖上,屢屢不恭,就連平安州和遼東的駐軍,都隱隱有些無法指揮。
國公府的毒瘤生了根,亟待剷除。
聖上正缺一個下手的把柄。
40
雪沫子又飄下那天。
小公爺穿著我補好的雀金裘,與老太君一道入宮。聽說是聖上賞賜給德嬪娘娘的臉面,讓她能夠先于其他妃子,家人團聚。
小公爺走前,眼神一直在我身上流連。
「這雀金裘,變得格外漂亮格外暖和。
「祖母,還是您會調教人,您的丫鬟也格外靈巧,求您賜給孫兒吧!」
老太君被哄得眉開眼笑。
當即就應了。
夫人面色沉沉,特意走得遲了一些。
她派人傳喚我。
掀開大紅猩猩氈簾子,熱氣和夫人冷漠的眼神撲面而來,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一踢我的腿彎,鉗制著我跪在地上。
拾月款款向前,尖牙利嘴細數我的罪過。
一為不慈,沒有管教好自己妹妹燕鳳,差點壞了府上名聲;
二為不忠,偷了小公爺雀金裘上的南珠,換成一顆閃白琉璃珠子;
三為大不敬,毀壞御賜之物雀金裘。
「其罪當誅!」
拾月的眼神和聲音裡,都充滿快意。
夫人滿意地點點頭。
菩薩一樣的臉上,兩張嘴一開一合。
「你這刁奴,犯下如此罪過,本該亂棍打死,不留全屍。但我們府上向來善待下人,有忠厚慈悲之名,不能為了你毀掉這個名聲。
「既如此,賜你一條白綾,自行了斷吧!」
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白秀秀正是在此時沖進來的,氈簾子外湧進一陣風雪。
她臉上紅撲撲的,滿是喜色。
「夫人,德嬪有喜!
「這大喜的日子,您處置刁奴,也不怕衝撞了德嬪肚子裡的小貴人!」
近來皇后時常傳召秀秀入宮,她的消息,比遠離皇家的國公府要靈通。
「是了,是了,怪不得皇上賞給娘娘這樣大的體面!」
夫人喜不自勝。
41
按照計畫,秀秀成功救下了我。
夫人急急忙忙披上斗篷,趕著入宮。
拾月不甘心地跺跺腳,吩咐婆子嚴加看管我。
「你別得意。
「人證物證俱在,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正是因為德嬪娘娘有孕,府上才更要謹言慎行,除去禍患。等夫人回來,我會再向她進言。
「你別想見到明天的太陽。」
我閉上眼睛。
一句話都沒有說。
雪沫子下了一天,地上一層薄霜,照得天地皆冷清起來,老太君、夫人、小公爺的馬車踩著雪回來,一路泥濘,也一臉灰敗。
身後,是浩浩蕩蕩的人馬。
錦衣衛、五城兵馬司的官兵、府尹衙門的差役,如狼似虎地撲進府門來。
周嬤嬤以命留下的東西。
奏效了。
今日有喜。
梁府抄家。
明天的太陽,我能見到,國公府恐怕是見不到了。
42
一夜之間,朔風凜凜,侵肌裂骨。
國公府沒了富貴氣,除了老太君, 所有人都被押到大獄中待審。
錦衣衛護送秀秀和我出府時。
我牽著小石頭。
一一經過被捆綁的國公府眾人。
夫人的眼神幾欲嗜血,再也沒了菩薩的慈悲。
「是你們,我後悔沒早除了你們這兩個壞東西!
「黃鶯兒,尤其是你, 命賤之人本該死!」
錦衣衛的繡春刀出鞘。
我借了刀鞘。
狠狠一打。
「你該償命的!」
拾月臉上幾個巴掌印, 青紅一片, 她撐著身子跪在小公爺身前,天冷, 她要給他擋風。
他卻像是嚇蒙了,眼神空洞。
「怎麼會……怎麼會呢……
「這是夢嗎……」
其餘主子奴才,皆是哭聲一片, 在這白茫茫的地上,尤為淒涼, 再無螃蟹橫行之姿態。
百年煊赫世家,終有敗落之時。
多行不義必自斃。
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啊!
43
Ṱú⁹國公府罪狀昭告天下時。
我和秀秀坐上了去遼東的馬車。
車裡暖香撲鼻。
我一遍一遍地讀哥哥的信。
小石頭正在玩琉璃珠子。
秀秀拿著京城傳來的邸報, 告訴大家:
國公府有七大罪, 革去爵位, 抄沒家產,子孫三代不得科舉。
國公夫人王氏,行兇盤剝, 包攬訴訟,草菅人命,盡享民之血肉脂膏……
一眾人流放遼東。
平安州的王家軍,王家家主、王家小將逼民造反、殺良冒功、罪大惡極, 株連三族。
這時候。
想必他們已經戴上鐐銬, 換上囚衣,徒步往遼東地界走來。
為我準備的白綾, 終究是套到了拾月自己的脖子上, 聽說她為了給小公爺討一點熱酒暖身子, 多和衙役調笑了兩句, 衙役抱著她又抹又親。
小公爺說。
「髒。」
拾月有千般萬般的不是, 她對小公爺梁遇的心卻是真的。
她含著淚捧來一壺熱酒,看著小公爺一滴不剩地喝完。
「小公爺, 你好好地活著。」
夜裡, 她吊死在牢房裡。死前她以發覆面,生怕嚇著了小公爺。
「也是個可憐人。」秀秀歎了幾句。
我想起雀金裘,南珠,燕鳳,夫人,吳嬤嬤……
回憶走馬燈一樣閃過, 天道好輪回,這些人都得到了報應。
是爹Ťú⁸娘在天之靈保佑著我。
我潸然淚下。
為這一刻的大仇得報。
也為這一刻的團聚在望。
我翻開哥哥來信的下一頁。
【小虎子已至遼東。
【望團圓。】
我們原是草芥一般的人,沒什麼大作為,可是正因為矮一點, 小一點,行事便生出恭謹和尊重,覺著這天地之間一切可親、可敬、可愛、可重,天地之間大得無窮。
人有情, 草芥便隨風而長、遇水而生,長得一團團、一簇簇,可燎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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