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流放前,我說甯古塔苦寒,夫人往後另覓良人吧。
卻聽見夫人說:「我尋思內也妹啥苦寒的啊。」
她碰上這樣倒楣的親事,也不氣不惱,當真是好脾性。
可誰能告訴我。
這位自小嬌養在京城的丞相千金,說話為啥是這樣的口音?
1
我當了十年的太子伴讀。但太子被廢了。
得知此事的時候,我正在飲合巹酒,險些把杯子掉到新娘的衣襟裡。
「對不住啊,淩二姑娘,」我慌忙說,「幸好酒已經喝完了。」
淩二姑娘淡淡地將自己的酒杯放到了月牙桌上。
「喝不完咋地,還能退婚不成?」
喜婆發出了一聲尖銳爆鳴。
而我心裡只想,這姑娘看著溫柔,說話倒挺直接啊。
就是怎麼……聽著不像京城口音。
還沒等我回話,她就指指門外哭喪著臉的張管家,爽朗道:
「你管你忙去,正好我困了。」
房內那兩個喜婆看著要昏厥了:「夫人,這不合規矩!還未撒帳,龍鳳花燭都還沒燃盡——」
淩二姑娘彎起眼睛:「沒燃盡送你得了唄,這倆老嘴叭叭的,還不愛下班了。」
我實在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笑完我才茫然地想,太子都廢了,我咋還笑得出啊。
明兒該廢的不就是我們程家了麼。
誒我介口音咋回事兒呢?
2
興許是那杯花雕酒讓我的神識有些混沌。
我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淩二姑娘話裡的含義。
東宮一倒,我們程家算是完了。
太子和太子妃今晚原本還來喝了喜酒,一直待到散席才離開。
東宮馬車行在官道上時被錦衣衛攔住,接了指揮使親傳的聖旨。
隨後就被帶去皇家別苑,沒了音訊。
她碰上這門親事,也當真是夠倒楣的。
哦,忘了說。
我不僅是太子的伴讀,還是他的表親。先皇后是我的姨母。
中宮之位如今已空懸六年,鐘粹宮那位貴妃娘娘便也盯了那個位置六年。
她膝下養著二皇子,過去不占嫡也不占長,現如今怕是在王府裡笑得要上房揭瓦了。
至於這位二皇子的勢力……
我下意識地轉頭,偷偷瞄了身邊人一眼。
淩家庶出的大姑娘,她的長姐,正是二皇子側妃。
而淩二姑娘與我的婚約是早年就定下的,那時京城人人都稱,這親事門當戶對,佳偶天成。
後來大概是見東宮不穩,淩丞相便見風使舵,開始兩邊下注,求著太妃將大姑娘指給了二皇子。
也不想想這會讓自己女兒受多少冷眼,我在心裡嘀咕。
淩二姑娘困惑地問:「程公子瞅……看什麼呢?」
我這才發覺自己盯著淩二姑娘的時間太長了一些。
張管家看著那兩個喜婆走遠的背影,拉上門Ţṻ⁵,朝我比了個捂嘴的手勢,眼神探詢。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淩二姑娘往後一縮,頭上的發釵環佩叮噹作響:
她喃喃道:「哎喲,這是要滅我的口了?」
張管家險些給她跪下。
她眼睛半睜半閉著,還連連擺手:「莫要行此大禮,沒壓歲錢給你。」
她這一打岔,我心神上的鬱結倒是又散了幾分。
「現下怕是整個京城內都已經知曉了。」我斂了笑意對張管家道,「錦衣衛在官道上攔的車駕,又偏挑在我成親這日宣旨,這是要拿整個程家開刀。去請父親到書房,我與他商議對策。」
邁過門檻時,我頓了頓,又轉了身。
「淩二姑娘若還不想睡,等我回來,這樁親事也可再商量……」
我定睛一瞧。
龍鳳榻上的人發飾拆了一半,額前的點翠還在那兒發亮。
她就這樣睡著了。
那便明日再議吧。我心想。
或者等後日回門,再看看淩家的狀況也好。
3
只是我實在沒有料到,二皇子的黨羽連明日都不肯給我留下。
那夜回房時已是寅時,龍鳳榻上的淩二姑娘連姿勢都未變過,睡得極沉。
我沒叫她,儘量輕輕地越過她回到床上去,卻還是不當心碰到了她搭在被面上的手指。
她翻了個身,這下被頭頂的簪子戳到,哼哼一聲醒了。
我僵在那裡,只好又說:「對不住啊。」
她大概困得根本沒發覺我在旁邊,摸索著拔掉了那兩根大金簪,往旁邊的半空中一放。
金簪噹啷兩聲落到地上。
她呢喃道:「大黃金!」
隨後往被子裡一團,又睡著了。
許是被她的沒心沒肺感染了,出了這樣大的事,我竟睡得極快。
像是一眨眼後,小廝的聲音就在我耳旁響起,慌得連禮數都不顧了:「公子,今日早朝——」
我手都睡麻了,只想趕走他:「我告了假,什麼早不早朝的!」
「早朝上彈劾您,說,說……您和太子殿下主持的渭河治水,河堤崩塌淹了皇陵……」
我一個挺身坐了起來。
完了,沖我來的。
4
這動作帶著榻上的人也起了身。
府上已經亂成一團,小廝顯然是忘了這裡是喜房,見狀連聲告罪。
卻聽得那道女聲略微拔高了些:「起開,說正事!」
小廝一愣。
我也不由得朝身側看了一眼,心裡竟莫名地定了幾分。
「錦衣衛的陸指揮使朝府上來了,要帶公子上殿去問話。」小廝囁嚅著說。
我只能強穩住心神,歎道:「去取我的朝服來。」
「哎。」淩二姑娘這時提醒道,「你要不穿那件敬茶的吉服呢?」
她的聲音還是很輕快,倒好像這不是什麼大事一樣。
於是我不假思索地改了口:「就按淩二姑娘說的。」
她立刻說:「啊不不,我就建議建議,要效果不好,可千萬別怨我。」
我又笑了。
小廝驚恐地探頭進來,大概以為我受不了刺激瘋了。
我轉身,對著淩二姑娘說:「要是還能回來,一定謝你。」
她緩緩眨了眨眼,也笑起來:「客氣啥。」
5
我從沒有在太和殿上受到過如此隆重的關注。
本朝官員服制為煙灰色,只用繡線區分品級。
唯有我穿了一身正紅,迎著文武百官的注目禮上了殿。
據我爹後來描述,我那時像是只步步生蓮的丹頂鶴,走得簡直盡態極妍。
但我只記得自己撩了衣袍在殿前跪下,明黃色的奏摺便劈頭蓋臉地砸過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東宮德行有虧,不敬先祖,朕昨晚已責令太子思過,無詔不得出。」
我眼神落在那本奏摺上,掩飾住了那一絲慶倖。
還稱太子,便尚有轉圜餘地。
「程央。
「你可有辯解?」
我只覺ťü⁰得頭腦清明一片。
程家幾代清流,在天下文人間都頗有聲名。
更何況我入仕後便已自立門戶,若非謀逆大罪,不至於牽扯族人。
太子不能倒,旁的什麼都是其次。
「陛下,」我垂眼道,「太子殿下確然提醒過,渭河春日裡偶有淩汛發生,又靠近龍興之地,應當再加高岸堤。
是罪臣見石料和人手不足,請漕運使待開春再重修……」
心中倒也歎了一聲,卻只是咬了牙,深深頓首:「罪臣辜負陛下和太子囑託,請陛下降罪。」
低頭時的餘光只看見我爹一把推開身旁的淩丞相,直沖到了禦階之前。
他跪的速度非常快且熟練,瞬間便換上了老淚縱橫的模樣,開始對著皇帝號哭。
我又覺悲涼,又覺得丟臉得想死,只好把頭埋在正紅Ťū́⁸的吉服裡,聽著陛下安撫了一番程家的勞苦功高。
隨後,他喊了一聲陸指揮使的名字。
這一聲讓我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下來。
陸指揮使淡淡地回道:「損害龍脈,按律當……」
我爹啪的一聲昏了過去,還直接倒在了陸指揮使身上,硬生生地攔住了那個還未出口的斬字。
「太傅,太傅!」刑部尚書也是太子党,眼疾手快地撲了上去,「陛下,這,這可如何是好啊?您看程主事昨日新婚,太傅又年歲大了——」
「太傅正值壯年。」陸指揮使漠然地說。
「至於程主事。」
那個聲音朝我過來了。
「臣以為,入仕後程央已自立門戶,該如何懲處倒與國公府無關。只是此事關係東宮,臣請陛下准許由典詔司查清此案。」
「就依陸卿。」
我爹拔地而起:「陛下!」
6
典詔司。
我盯著眼前的蟠龍柱,只渾渾噩噩地想,這柱子一頭撞上去,怕是也死不乾淨啊。
「陛下,」我突然變得什麼都敢說了,「臣無可辯駁,只是……臣尚未與淩姑娘完婚,還請陛下賜和離。」
淩丞相急得甚至顧不上出列,音調都變了:「陛下,這簡直荒唐,這讓淩家該如何自處啊?」
皇帝似是有些倦了,捏著眉心道:「此事容後再議。丞相莫要心急,朕曉得淩家與此事無關。」
他沒再理會我爹和她爹,只對陸指揮使揮了揮手。
起身時我才發覺身邊已經多了兩個佩繡春刀的錦衣衛。
他們不約而同地打量了一眼我身上的吉服。
隨後帶著幾分憐憫,客氣道:「程大人請吧。」
我開始思考去詔獄的路上有沒有什麼方便尋死的地方。
事實是沒有。
那幽森甬道裡的陰風吹得我不由得渾身一顫,這才發覺自己內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走在前面的陸指揮使卻像是後背長了眼睛,轉過身來了。
他挑唇笑了:「典詔司的手段,程小公子怕是受不住的。」
我盯著他背後那滿牆的刑具,不禁後退了一步。
他仍是不急不緩的模樣,伸手取了根長鞭:「陛下此番想要的結果,你心裡定然也明白,狀紙在這兒,自己看著寫就是了。」
我氣若遊絲地回答:「陸大人,我若想攀扯太子,方才在朝上便說了,不必留到您這兒來。」
陸指揮使輕笑一聲:「倒是個有氣性的,可惜了。」
我感到自己徹底地死了。
可他竟將那根長鞭放了回去。
「既然程小公子鐵了心要擔這罪責,這幾日便好生休養著吧。」他離開時悠悠地說,「下輩子記得找個尋常人家投胎去。」
7
四下無人時,我靠在微涼的石牆上,只覺得荒唐得無以復加。
錦衣衛指揮使陸錚,能止小兒夜啼的活閻王。
有朝一日,我竟能得了他的同情。
想來我六歲進東宮陪太子讀書,十三歲秋闈中第,十六歲中二甲進士,自認半生從不曾懈怠,如今卻落到這步田地,倒確實是值得同情一下的。
渭河大堤的每一寸土,都是我日夜看著壘成的。
皇陵附近的水系不過是支流,哪怕當真有潰口,也不至於淹到陵寢。
如今天子賜罪,要斷的是程家的骨,折的是太子的翼。
置身局外的人哪怕知道不公,最終也只化作一聲歎息。
可我卻是回不去,也謝不了她了。
我望著窗外的闌珊月色,怔忡之時,聽見了門邊的輕響。
思緒飄忽間看到的人影,此刻真真切切地到了眼前。
淩二姑娘。
她肩上扛了一個大包裹,像是察覺不到重量一樣,輕輕地進了門。
我只覺得心緒翻湧,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昨日婚服上的金紅紋飾如今成了玄鐵鐐銬,倒叫我有些不敢起身去迎了。
她未施粉黛,裹在斗篷裡,只露出耳垂邊的兩縷碎發。
被暖黃的燭火照著,好看得驚天動地。
對視片刻後,她先開口了:
「不好意思啊。」
我曉得她想說什麼,搖了搖頭,失笑:「是我對不住淩二姑娘。
「今日在朝會上我提了與淩家和離,陛下未允,怕是只能寫休書了。」
淩二姑娘說:「昂?」
8
她哦了一聲,反應過來了:「不是。我剛聽陸指揮使說,你用不著棉被和傷藥。他叫我不如給你帶些酒菜。可我沒顧得上帶吃的來。」
她懊惱道:「早知道不去偷二殿下的權杖了,害我費勁扒拉爬那牆,還摔個跟頭。」
她又問:「你有啥愛吃的?陸指揮使准我明天也來。」
我有些不可置信道:「你……」
她把被子抖開後轉頭道:「嗯呐?」
我定睛一看,那被子裡簡直什麼都有,筆墨紙硯齊全,藥粉,紗布,甚至還有盒人參。
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來表達感謝了。
她爽朗地擺擺手:「啥也不用說,大恩不言謝,我都知道的。」
她又把我弄笑了。
天爺啊,我邊笑邊想,程央,你過兩天就要沒命了,怎麼笑得出的?
她接著說:「這陸指揮使人還挺好,看來外頭那些傳言也不可信……」
她一回頭,看著陰影裡走出來的人道:「哎喲,陸大人,來真巧,正誇你呢。」
陸錚也彎了彎嘴角:「多謝。宵禁了,在下送夫人回府。明天夫人記得早些來。」
我從沒見過這閻王如此好聲好氣地對人說話。
而淩二姑娘倒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一撐地,也不叫人扶,就俐落地站了起來。
她出門前轉頭對我揮了揮手,腕上的玉鐲在燭火下晃得我眼睛酸澀。
待她走後,我猶豫片刻,還是研了墨,一字一畫地落筆,寫了她的名字。
我曾在合婚庚帖上見過,她叫淩成舒。
三堂會審前,我將那封休書給了她,只道:「收著吧,往後若還有什麼……淩姑娘靠這個至少能脫身。」
她沒推辭,說了聲多謝,眼睛卻盯著別處,不敢再看過來了。
我看著她的神色,告訴她,往後許願,找我就好。
要是誰惹你了,我半夜去嚇他。
我顯然不如她幽默。
因為這句話不僅沒讓她笑出來,還導致她落下了淚。
她最終說:「你這麼有本事,以後去財神殿吧。打錢的時候多給我留點。」
我說好。
9
直到接旨前,我都在思考,要是天庭和地府當真搶著要我,我到底該去哪家呢。
等到那太監宣完了旨,我才恍恍惚惚地想,看來他們兩家都得再等些時日了。
因為我只被判了流放。
但問題在於,是去甯古塔。
朝野皆知,要是嫌弄死一個人還不夠解恨,除了典詔司之外,另一個選擇便是甯古塔。
二者都能叫人生不如死。
兩年前驃騎將軍吃了敗仗,便在流放的前一夜拋下一家老小,自裁了。
絕望之下,我抬眸看向了陸指揮使腰間的刀。
他卻一把按住我的肩膀,低聲道:「太子為了保你,自請廢黜,出了別苑後,在禦書房跪了三日。」
我更絕望了。
蕭晗熠,你還真是有良心,可你什麼時候能長點腦子?
陸指揮使接著說:「陛下沒見,卻也沒廢了他。最終二皇子也去求了情。
「他替你選了嶺南,但陛下被貴妃吹了點枕頭風,改成了北邊。」
可不是麼,二皇子要留賢名,自然只能讓貴妃做這惡人了。
又聽那太監抑揚頓挫道:「陛下寬仁,特許公子留到年後再去,程公子還不謝恩。」
我恨得咬牙,還偏偏得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接了旨。
帝王心術,天子之道,玩到頭來不過是疑心猜忌。
卻要做臣子的賠上身家性命。
活了十九年,到頭來竟只是為了做枚棋子,上位者隨手一擲,便是粉身碎骨。
可哪怕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10
第二日,淩姑娘沒再來。
第三日,也還是沒來。
到了第十日,我曉得自己不該再盼了,卻還是有些忍不住。
所以等門口有響動傳來時,我立刻就起了身。
可進來的卻不是她。
陸指揮使穿著騎裝,沒帶隨從,抬腳輕輕一踢,便開了門。
大概是看見了我來不及掩飾的失望,他眼裡有些嘲諷。
「程小公子,該動身了。
「我去錦州辦事,與你們同路。」
他的神色很冷淡,卻讓我一下子亂了心神:「我們?」
他半點回應都不給,只押著我出了門。
院裡țų₅有一個人。
她梳著辮子,頭髮用絲帶束起,披著一件天青色斗篷,聽見動靜便轉過了身。
我腦中一片亂麻,只愣在原地,看著她一步步走來,笑得明媚。
等她到了身前時,我垂眼道:「淩姑娘,不值當的。
「甯古塔苦寒,姑娘與在下已無婚約,往後還是另覓良人吧。」
她只眨了眨眼睛:
「我尋思著……那也沒啥苦寒的啊。」
我茫然地抬起了頭。
她邊走邊接著說:「真沒蒙你,到了你就知道,奪好的地方,以後人家上趕著來玩兒呢。
「你要嫌冷,冬天把暖氣……哦,把炕燒熱些,不出門就行了。」
我聽著她碎碎地念叨著,連自己是怎麼走出院門的都忘了。
11
再回過神來時,眼前竟是程府的匾額。
禁軍還圍著院牆,朱紅的門開了半道,露出裡面烏泱泱的一群人來。
陸指揮使騎在馬上,不讓隊伍停,卻收了收韁繩。
於是我什麼都沒說,只回頭望著門裡,直到那塊牌匾成了看不清輪廓的黑點。
身邊有人拍了拍我緊繃的後背,我轉頭,只見她理了理額發,把辮子順到了肩上。
「你爹叫我跟你說,」她把聲音壓得極低,「左右太子是沒指望了,你先去打個前陣,說不準再過半年,他們也得來。」
……我就說那老頭方才怎麼一點不哭,眼裡還有點殷切期待呢。
「你娘說她對不住你。」
我心下一顫。
「她說早知道當年她去嫁皇帝了,她命硬克夫,保不准能把皇帝克死,如今也沒這一遭了。」
我:……
淩姑娘讚歎道:「好志氣啊。」
我只覺得無比的疲憊:「是……挺有志氣。」
等出了外城門後,這疲憊便從精神上擴散到了身體上,連耳邊的聲音也漸漸輕了。
定睛一看,才發現淩姑娘額前也有了汗。
京城實在太大,從程府到城郊,我們已足足走了三個時辰。
而眼前已經看不見樓宇,只餘下驛道和綿延的荒野了。
我忍不住說:「要不你……還是回去吧,請陸指揮使給你找個車……」
淩姑娘:「我看你像個車。」ţṻₙ
12
我:「啊?」
淩成舒氣得笑了一聲:「還找個車。程央,你當我陪你擱這兒遛彎呐?」
我說:「可這樣走下去,你當真遭不住的。淩姑娘,多少人到不了甯古塔就死在半道上,你若是傷了身體,我實在對不住你……」
她也確實是累了,氣喘吁吁道:「哎,你別擱那兒瞎想了,是我,我原本就,只能來。」
她到底是要我擱這兒還是擱那兒啊。
她停了片刻,才接著說:「丞相對外宣稱……我一片癡心,要跟你同生共死,讓皇帝給了道聖旨。
「皇帝那腦子還真砢磣,我連你手都沒碰過,這話他也信呐。
「我都還不知道這事,結果那時二皇子碰巧聽著了,回家跟我姐說,給我姐嚇得,當晚就逼著他跪禦書房外頭去了。」
我驚呆了。
天底下竟有這樣當爹的,拿孩子婚事押注不說,還要逼死自己的親女兒。
她到底是如何能長得這麼好,還能成天樂呵的?
她沒有半點介懷和傷神的樣子,走得卻越來越慢了,最終停下來扶著腰,痛苦地擺了擺手。
「走六小時了我去,擱以前我這會兒都出西站了,現在連懷柔都沒到啊……」
我沒太聽清她在嘟囔什麼,只覺得她大概心裡還是有些難過的。
可我最終說出來的竟然只是:「你要是想碰……呃,隨便碰。」
她有些懵:「啊。」
她:「啊——」
然後她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臉:「你心眼咋這麼實呢。我太喜歡了。」
我感到臉轟的一下開始發燙了:「你……喜歡啊。」
她嗯了一聲。
隨後緩緩地站住了,溫熱的氣息撲在我耳側:「借我……扒拉會兒,有點,點,太累了……」
13
陸指揮使和兩個錦衣衛騎著馬,還有一人在前頭駕著馬車,這會兒見我們漸漸落得遠了,都勒了韁繩,轉頭看過來了。
兩旁的衙役見狀,神色一變,揚手便揮了鞭,呵斥道:「還當自己是少爺小姐呢?快些!」
我一慌神,見那鞭子帶著勁風,下意識就將身邊人推遠了些。
力道好像有點大,推得她哎喲一聲,摔了一跟頭。
後背卻是猛地繃緊,隨之而來的便是炸裂開的劇痛。
又是一聲哨音破空,我被按著肩,躲不過,只咬牙忍著。
可過了半晌,耳邊卻是那衙役的尖叫。
抬眼看去,那人竟坐在地上,神情痛苦地捂著檔。
而淩姑娘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土,清脆而短促地說:
「咋滴,你那玩意兒這麼弱不禁風?」
她說完才又喘了兩下,朝我看過來了。
另一個衙役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伸手便要去抓她。
她氣喘吁吁卻仍舊靈巧地閃身躲了:「嘿,還合夥欺負人呢。」
那人一個踉蹌,差點也摔一跤,驚怒之下一把從地上抓起那鞭子——
卻發覺另一頭在我手裡。
地上他那同伴還在哀號,嚎得他氣急敗壞起來,使了狠勁,厲聲道:「混帳東西,敢給你爺爺造反了!」
我原想著任他怎麼拽都不放手,可後背方才挨的那一下這會兒估計已經青了,使起勁來疼得要命。
此時見他越來越用蠻力,心下一動,手上輕輕一放。
那衙役倒退三步。
劈裡啪啦地就倒了下去。
14
我們可能笑得太大聲了一些。
眼見著陸指揮使走過來了,神色還有些不虞,我連忙扯了一下淩姑娘的袖子。
陸指揮使淡漠地聽完了那兩個衙役告的狀,眼風掃了掃淩姑娘,彎腰把那根鞭子撿了起來。
「不想走了?」
我不是很敢接這句話。
淩姑娘磕磕巴巴地回答:「要是不能不想,也是,是可以……想的。」
陸指揮使很愉悅地笑了一聲。
「想走就繼續,不想走就來馬車上。」
那告狀的衙役傻了。
淩姑娘雙眼放出了精光:「哎呀,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陸指揮使朝她展顏一笑,向後招招手,身後的錦衣衛便忙不迭放下了馬車的凳子。
我察覺了一絲奇異的不妙。
這閻王笑起來,怎麼好像……比我還要好看一分呢?
更別說他身上那件張揚至極的蟒袍,再配上黑金貂皮斗篷,當真是襯得人寬肩窄腰,氣宇軒昂。
若非典詔司凶名在外,為著這身衣服,怕是也有人願意去任職的。
我看著淩姑娘提了衣擺朝他走去,心裡到底還是忍不住有些發悶。
只是轉念一想,她能乘馬車就好,這便宜放著不要才傻呢。
更何況我連休書都寫了,與她如今也不能算夫妻……
但是退一萬步講。
不算夫妻我就不能爭Ṭŭ₃一爭嗎?
說不準她就是喜歡我這樣的……
我一低頭,看見了自己身上發灰的粗布棉襖。
我很沒有底氣地想,或許新婚那晚我穿得也算好看吧。
15
可那道背影到了凳子前時,卻停了。
她轉過頭,困惑地看著我道:「杵那兒幹啥呢?高興傻啦。」
我張了張嘴,試探性地看向了陸錚。
果然,陸錚一伸手,掌心還握著那根馬鞭,在我眼前晃了晃。
他溫聲道:「淩姑娘無辜受累,可程公子是朝廷重犯,若是也上車,便實在不合規矩了。」
他前幾天分明還是喊夫人的,現在卻改口成淩姑娘了。
好你個陸錚,我就知道!
我原本確實是無所謂坐不坐那馬車的。
但此刻我突然福至心靈,勉強彎了下嘴角,虛弱地笑了一下。
我輕聲說:「成舒,我無妨的。」
陸錚像見了鬼一樣看著我。
我無所畏懼地看過去。
怎麼著,這下爭不過我了吧。
淩姑娘哎了一聲,立刻朝我走過來了:「背上沒事吧?都這樣了還逞什麼強呐。」
她朝神色複雜地陸錚行了個禮:「陸大人,我知道您心腸可好,面冷心熱的,冰山下藏著岩漿呢。
「您長那麼好看,我在車裡也看不見,多可惜,您看要不我上外頭一塊兒趕車去,您讓他躺車裡得了,這樣沒人拖後腿了,是不是?
「我知道您是特地請了旨去錦州辦事的,現在我姐也都誇您呢,連太子也悄悄說讓我給您捎點禮。
「這馬車裡的箱子也不全是我的,裡頭有一份就是給您帶的,我想著到了錦州再給您。保准比您以前見過的所有東西都難得。
「可您這麼貴重的人品,我覺得為了它熬夜也是值當的呢。這回承您的情,往後大家一定念您的好,您這樣的全國都找不著一個呀。」
她這一長串話把包括陸錚在內的所有人都說暈了。
聽到後來連我的腦子裡都只剩下:陸錚你真是個好人呀,全國都找不著一個呀。
可歷朝歷代,能有哪個錦衣衛指揮使能是個心腸可好的啊!
淩成舒,你有這說話的本事,真該去做官呐。
16
陸錚在茫然之下就這樣退讓了。
淩成舒一抬手,把我一拽,一推。
我就稀裡糊塗地坐下了。
坐下後我便再也動不了了。
她筋疲力盡地攤在我旁邊,把鑲了毛邊的斗篷解了,往身上一蓋。
像只跑累了的大兔子。
我歇了半晌後,問:「你方才說,這些箱子……不全是你的?」
她:「最小的那個不是,別的全是。」
她接著說:「雖說哈爾……甯古塔,嗯,沒那麼可怕,但過冬的東西總得帶啊。我準備了十天呢。」
我恍然:「所以你那幾天沒來只是因為太忙……」
她呀了一聲:「你還數著日子等我呐?我可太榮幸了。」
我又覺得耳朵發燙了:「……嗯。」
她笑盈盈地:「你不想知道我帶了什麼東西?」
我便問她是什麼東西。
她只擺了擺手:「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隔了會兒,她忍不住微笑起來。
我又問她笑什麼。
她說:「我想到好笑的事情。」
我等著她自己接著說下去。
她又笑了一會兒,才道:「我薅禿了京城裡所有的鵝和羊。」
我那時實在沒想到這句話的含義。
17
直到我們又往東走了三日,離海邊近了。
那日風有些大,連陸錚都換了身衣服,沒再穿他那好看卻不保暖的披風了。
錦衣衛在各地都有哨點,他打發走了那些衙役,又給我備了馬,一路上當真是照拂頗多。
除了房間不夠時讓我去睡柴房,和時常不許我進馬車之外,我確實是很感激他的。
淩姑娘亦然。
她在馬車裡翻箱倒櫃了一陣,捧出了一個白白軟軟的物件。
又拿了件像斗篷一樣,卻十分膨脹的衣服。
她對陸錚說:「我知道你肯定覺得這啥玩意兒,怪模怪樣的。但你穿上就知道了,直接從頭頂套上。
「還有這個,裡頭是鵝絨,披在外頭比你那斗篷暖和多了,都是我自己做的,你試試大小。」
陸錚的神色原本還冷著,聽見最後一句,簡直是春暖花開,冰雪消融。
他道了聲謝,隨後便轉頭進了門,上樓朝自己的廂房去了。
我心道這不成啊。
這哪成啊。
我眨了眨眼,滿含期待地望著她。
她也拿了一件給我:「除了那個,裡頭那兩箱都是你的,我發動你全府上下縫了十天呢。咱倆能把全京城的羊和鵝都穿身上,厲害不?」
我問:「那你能教我縫不?」
她:「你害嫌不夠呢?」
我支支吾吾:「咋我想學還不行呢?」
於是她問我為什麼學她說話。
我回答:「我妹學你說話啊。」
我:「誒?」
她笑起來,還順手摸了摸我的頭頂:「這件也是我做的,只漏了一針,比那件好。」
我不自覺地碰了一下被她摸過的地方。
她突然也紅了臉,把那衣服往我手裡一塞,叫我別擱這兒磨嘰,隨後就轉身跑了。
我就那樣望著她的背影。
心道。
改日一定要給你也做一件的。
不對,做兩箱子。
一針不漏。
18
那日下午,我們出了山海關。
我望著那高聳的烽火臺,心裡明白,出了這兒,便是當真流落他ṭü⁽鄉,無處可歸了。
卻聽得車裡的人輕聲道:「馬上到家啦。」
她望向窗外,神色有些怔愣,也盯著那飛簷上的夕陽光影,默默地出神。
我無論怎樣都想不出,丞相府中的人如何能與關外攀扯上親緣。
可她每每提及這裡時的語氣,又確實熟稔得不像作偽。
起初我只道她的描述是在安慰。
如今想來怕是另有隱情的。
丞相對她的生死冷漠成這樣,難不成……她根本不是丞相的親生女兒?
她吃了這麼大的苦卻還每天高高興興的,以前過得到底是什麼日子啊。
京城裡確實出過那些真假千金的鬧劇,什麼丫鬟替了小姐進宮,又或者是養在莊子上的棄嬰自小沒人管,長大了才被當個物件送人……
我想到這裡,實在忍不住問出了口。
她回答:「神金。」
我更覺得難過了,只道:「總之,往後,嗯……我會努力讓你過得好的。」
她神色一怔,才笑道:「別整這麼肉麻的。」
這時有個挑著擔的貨郎走近了車隊,她雙眼唰一下亮了:「呀,粘豆包!」
貨郎湊上來熱情道:「姑娘來兩個?」
這時他看見了我身後的錦衣衛們。
貨郎立刻試圖離開。
淩姑娘馬上急了:「哎哎大哥,我是真想吃,你等等,別急啊。」
大哥不語,只是一味逃竄。
直到一道陰鷙的視線攔住了他的去路。
19
陸錚冷冷地道:「有生意為何不做?」
淩姑娘又哎了一聲,說算了,但陸錚大概是聾了。
那大哥顫顫巍巍地走回了馬車邊上。
他視死如歸地用油紙包了兩個黃澄澄的麵團,平舉過頭頂遞給了淩姑娘:「貴人請。」
淩姑娘又推又讓地接了:「別介呀,我沒啥貴的。」
大哥聽清了她的口音,一下子放鬆下來,驚奇道:「老鄉啊,你要不是貴人,這一群錦衣衛給你當侍衛?」
「哦,」淩姑娘指指我,「是送他去甯古塔的。」
她分了一個粘豆包給我。
大哥震撼地看著我:「你倆是兩口子?你長滴也不像個能殺人越貨的呀,咋這麼能耐。」
淩姑娘默認了第一個問題。
並且淡然地替我回答:「他把皇帝祖墳整沒了。」
我忍不住辯解:「淹了而已!把那水舀出去不就完了?」
大哥更震撼了:「你這樣的都沒死,老子還慫個屁啊!」
他一扭頭,把那框黃麵團往陸錚臉前一放:「來,你小子愛買多少買多少,這麼大生意我咋不做呢,你吃完了賒帳我也認了,吃!」
陸錚大概這輩子沒被人這樣對待過。
於是他最終買下了那一整筐粘豆包。
淩姑娘後來對此評價道:「陸大哥,你真是一個稀罕的人。」
20
那是我們在錦州留的最後一晚了。
陸錚是來鎮北大營監軍,明日便要上任。晚膳後他要了一壺酒,對我說:「程公子,我敬你。」
我有些害怕他接下來要出口的話,不由分說地把他的酒杯拿了過來,又給他重新倒了一杯:「陸大人,該我敬你。」
他試圖拿酒杯碰我的杯子:「不,我確實該敬你。」
我不動聲色地推開,又去碰他的:「不,分明是我該敬你。」
淩姑娘:「你倆下毒下成功了沒?」
陸錚先收了手,定定地望著她道:「淩二姑娘。
「陸某有個不情之請。」
我嘩的一下站起來:「你沒有。」
他一點都沒有理會我:「淩二姑娘制衣服的手藝,可否傳授軍中織造,往後用作將士們的禦寒冬衣?」
淩成舒像是毫不意外,只點頭笑說,陸大哥,這不用你問我都想的。
我捧著酒杯站在原地。
只覺得自己像隔壁禮部尚書家的大傻孫子。
陸錚眼裡滿是戲謔:「程公子以為我想說什麼?」
我在心裡大喊:我當然是怕你同我搶淩姑娘!
卻發覺陸錚仍看著我,那些戲謔漸漸散了,竟當真成了遺憾。
他對著淩成舒拱了拱手:「歷代指揮使,等到新帝登了基,沒有能活過一年的。淩姑娘冰雪聰明,自然也能想到,在下送二位這一程,不過是左右逢源,為著將來自保罷了。
「在京郊驛站裡說的話,我如今細想也覺得荒唐,只是往後日子若是有不順心的,淩姑娘知道如何聯繫。
「貧苦太摧折人,程公子自小沒吃過苦,若是來日失了心性……千萬記得,沒人能約束你。」
我沉默了一會兒。
這消息量有些太大了,我需要緩一緩。
我越緩越高興,越高興越得忍著笑,直到淩姑娘問我嘴角翹這麼高是不是想拿去釣魚。
「陸錚,」回過神來後,我聽見自己道,「成舒沒有娘家。往後你做她的娘家人吧。」
淩姑娘愣了。
陸錚高興了一些,又不是很高興。
他最終對著我說:「那你得管我叫爹。」
我叫他滾。
21
貧苦太摧折人,這句話當真是不過分的。
甯古塔守備收了銀票,給我們找了間據說是最結實的房子。
兩頃大的面積,送了三畝荒地,屋頂漏縫,光是找泥漿瓦片來修頂就花了我整整兩日。
如今我只慶倖自己過去進的是工部,要是在翰林院裡成天伺候筆墨,如今怕是廢物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多招人嫌棄。
等到那屋頂修完,我又接著去修院裡的籬笆。
說是籬笆都高攀了,拉根線圍著都比那強些。木材是成舒找人換回來的,還牽回來了兩隻羊。
我問成舒總共帶了多少錢來,她搖搖頭,只說:「這地方東西比錢缺。我拿藥材換的。」
她竟連這一層都想到了,行李裡裝的都是黃芪石斛之類。
若是換了我,大概只會往車裡藏銀票,哪裡知道會有地方花錢都買不著東西呢。
籬笆還沒修好,羊只能拴樹上。
成舒讓我看著羊,自己去地裡了。
我往地上插木樁時,羊不停地沖我咩咩大叫。
我敲釘子時,羊不停地沖我咩咩大叫。
等到成舒回來時,羊還在不停地沖我咩咩大叫。
於是成舒問我:「這羊是招惹你了嗎?」
我說可能是我招惹它們了。
成舒說:「那你為啥想給人家餓死捏?」
她撿起擱在羊和我之間的草,往樹底下去了。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那堆草不是垃圾,是給羊的。
以及,羊是需要喂的。
22
我向她和羊都表示了歉意。
但與她不同,羊是一種十分記仇的生物。
於是等我修完了籬笆,把羊從樹上解開之時,兩隻羊分別給了我一蹄子,隨後踢翻了半邊籬笆,朝著外頭狂奔而去。
我開始追羊。
成舒在屋裡對付那灶台,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動靜。
等我跑得喉嚨裡開始冒血腥氣時,那兩隻羊終於也跑累了,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口。
隨後我就發現它們不是跑累了,而是回了原主人的家。
院裡出來了一個大爺,熱情地對著羊招呼道:「上哪兒撒野去啦?」
我連忙試圖抓住羊的角,但羊又給我了一腳。
大爺拍拍羊,那羊就開始往他家的院子裡走了。
我大聲對他說:「這是我們家的羊!」
大爺眼睛一撇:「放屁,這兩隻養在我們家三年了,怎麼能是你的呢。」
我目瞪口呆。
片刻的震驚後,我試圖有理有據地告訴他,以及聚攏起來看熱鬧的人們,這羊是我夫人今天早上跟你買回來的,你收了鹿茸可不能賴帳吧。
大爺把肩上的鋤頭往地上一敲:「哪來的鹿茸?」
我怒道:「你——你這厚顏無恥的老賊!」
圍觀的人哄笑起來。
有個大娘說:「到底是京城來的小少爺,吵架都吵不來。」
旁邊人大聲地竊竊私語道:「哎喲聽說是太傅的兒子呢,還陪太子讀書的,也不曉得犯了什麼事。真是,落魄鳳凰不如雞。」
另一人道:「說是把皇帝祖墳刨了。」
他們紛紛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我忍無可忍道:「沒錯!你不把那兩隻羊還我,回頭我就去刨你家的。」
23
大爺震驚得倒退了一步:「這還有沒有王法了!老子要去報官!」
我:「去,怎麼不去,我正想去呢。」
身後的大嬸一把拉住了我:「小公子,你可去不得啊,流放的再遭罰是要去做苦役的。」
大爺揚揚得意道:「怎麼地,不敢了吧?不敢了就麻溜地滾,改天記著上門來賠禮,否則我跟你沒完。」
我冷笑一聲:「怕是你自己理虧,不敢對簿公堂吧?我這就去,你等著——」
我其實當真有些心虛。
甯古塔守備是個六親不認的。
歷年流放來的官員大多都在京城裡有根基,他若是每個都照拂,怕是要引得原住民造反,乾脆一律不理。
只在最初分地時拿些銀子辦事,反倒誰也不得罪。
成舒在京城時,找刑部尚書看過甯古塔的卷宗。
但凡流犯與本地居民有了官司,沒有一次是判流犯贏的。
連上一任丞相都不例外。
我心裡默默地想,要不我還是走吧,明天去野外抓兩隻羊回來。
這時外頭有人擠進來了。
我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頓時長出了一口氣。
也不知為何,淩成舒來了,我便覺得這事一定能解決。
她下半張臉上全是煙灰,見我盯著她臉看,不解道:「我臉上有東西?」
我說沒什麼,好看。
她哦了一聲,轉頭就對著那大爺道:「姓劉的,把我那兩隻羊還我。」
大爺:「你叫那羊,那羊應你嗎?憑啥說是你的?」
成舒伸手朝他房子一指:「你叫你這屋子,這屋子應你嗎?」
大爺愣了片刻。
她朝房門前一站,叉著腰道:「諸位記好了啊,這是我家。晚上這兒請全村人吃酒。」
大爺氣急敗壞:「羊會叫,屋子咋認主呢,這哪裡來的潑婦,出去出去。」
成舒深吸了一口氣。
她要開大了。
24
「羊為啥沖你叫?你這老臉長得像豬腰子似的,我家羊見了都嫌砢磣,可不給嚇得直叫喚嗎?你早上應下的事,太陽還沒下山呢就能忘個乾淨,癡呆了還是得找大夫開些藥,這人老了啊,千萬不能硬來,光買鹿茸不頂用的!
「就憑你那黃豆大的腦仁兒,還想蒙我做買賣,早上你自己可是白紙黑字看了契書,按了手印的,張嬸就在院外看著呢,是不是張嬸?
「真要拿到官府去,那縣尉只要不是個瞎的,都得說我占理,我氣量大,不想跟你計較,你還擱這兒蹬鼻子上臉了,我尋思你這鼻子塌得跟凹陷了沒差多少,上哪兒蹬去?改天別自己掉那坑裡了,還怨我沒提醒啊。」
大爺看著快厥過去了:「你,你,我,我他娘的不識字,分明是你哄我按的——」
圍觀的人開始起哄:「劉能,連個小姑娘都說不過,把羊還人家!」
成舒眼神裡那股子銳利突然變了,開始哈哈大笑:「大爺你這名字好啊,我還認識個叫劉能的,還不如你貪呢。」
劉能憤恨地牽出來那兩隻羊,往她手裡一塞。
「你家兩張嘴全長你身上了,」他氣哼哼地說,「把你那臉擦擦唄,醜得跟糊牆的泥一樣。」
成舒一抹臉,得意道:「我家夫君說好看,你管得著麼?」
我只會在旁邊不停地點頭,說就是好看。
不知誰在人堆裡感歎了一句:「淩季豐那狗東西的女兒竟這般厲害。」
我定睛一看。
喲,這不是前任丞相麼。
25
我從成舒手裡牽過那兩隻非常抗拒的羊,走過去和他打了個招呼:「趙大人。」
入仕前我是與他見過很多次的。
後來邊境那場敗仗牽連太廣,據說根源在於兵部糧草虧空。
陛下命淩季豐查案,最後查到了時任丞相趙奕身上。
趙丞相百口莫辯。
論起來,朝中一切大事小事都要經過中書省,出了這麼大的岔子,總能想辦法追究到他身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有人在借機消除異己,可皇帝竟也就這樣默許了。
彼時二皇子一党已開始與ťūₕ東宮爭鋒,趙丞相在立儲一事上始終不偏不倚。
原以為能明哲保身,誰知竟成了第一個被拉下水的。
他苦笑著擺了擺手:「還稱什麼大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你及冠禮時我還來了呢,想不到如今連太傅都……」
他放輕了聲音,說了句:「到底還是我年輕時……哎。」
成舒非常好奇且期待地看了過來。
我幾乎能聽到她的心聲:「有大瓜!」
她立刻說家裡已經煮好了晚飯,不顧趙奕的推拒便把他請回了家,並說:
「吃了這酸菜燉粉條,就不能拿我當外人了啊。」
於是趙奕就像喝了二兩一樣,攔也攔不住地,講出了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
26
皇帝懷疑太子不是他親生的。
這還沒完。
他懷疑太子是趙奕生的。
我木然地盯著眼前一身青衫布衣的前丞相,有那麼片刻,也懷疑他是不是在這地方待瘋了。
但很快我就回過味來了。
我娘確實提過,姨母入宮前,是有過心上人的。
她時常念叨起自己當年該替姐姐進宮,念得我爹時常崩潰,想來也是為著這個緣故。
我仔細地回憶著蕭晗燁的長相,又仔細地端詳著趙奕的長相。
可這也不像吧。
趙奕顯然看出了我在想什麼,連連擺手:「我與雪娘就是有通天的膽子,也不敢在她入宮後再接觸啊!」
我心說要不你先別喊皇后閨名了呢?
他又說:「只是確實有那麼一次。
「她侍奉太后出宮禮佛,暴雨沖塌了山路,我那時還是鴻臚寺卿,在驛站裡遇上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然後你與姨母就——」
趙奕立刻道:「自然沒有!我不過與她說了兩句話,發乎情止乎禮,太后還看著,能有什麼?
「回了宮後也一直相安無事,誰知貴妃和淩季豐後來便拿此事大做文章,太后和雪娘都已仙逝,陛下又疑心太重,太子這才漸漸失了聖心。」
趙奕扶額歎息:「說到底,那時忍著不去見她,便也沒有如今這些事了。可皇宮那吃人的地方,我實在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成舒又給他盛了半碗粉條:「趙叔,這哪能怨你的,淩季豐就是個混帳,他和貴妃這般配合,說不定二皇子才是他們生的呢。」
她說完這句話,突然愣了:「我去。」
隔了半晌,她又喊了一聲:「我去!」
27
這下輪到我和趙奕期待地看著她。
她喃喃地說:「難怪啊,大姐不是他親生的,所以他才敢讓大姐嫁給二皇子呢。」
我說:「這不是就是我那天說的什麼……真假千金。」
成舒再一次勸誡我,閑著沒事少看點話本。
隨後給我講了一個比話本還要可怕許多的故事。
她說,從前有個大戶人家,正妻懷胎十月時,丈夫突然悄無聲息地帶了個外室回來。
這外室還抱了個兩歲大的女娃,含羞帶怯地對著正妻行禮叫主母。
正妻當時便急火攻心,難產一天一夜後生下女嬰,自己撒手人寰了。
丈夫隱瞞了緣由,在妻子靈前哭得肝腸寸斷。
只說是那青樓出身的狐媚女人哄騙他上了當,又來他家裡耀武揚威,才害得他痛失所愛,他實在是萬分後悔。
又說那孩子無辜,他也無法放任不管,將人接進了府。
於是那位外室背了所有駡名,只好在府裡做著沒名分的姨娘,卻看清了那男人的本性。
她對正妻留下的女兒視如己出,並且告訴兩個姑娘,無論外人如何挑撥,你們都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而在姐姐出嫁的前一夜,她終於對兩個姑娘吐露了一個保守十六年的秘密。
她從來都不是什麼外室。
那個即將做皇子側妃的姐姐,是她在青樓裡生下的。
她自己也不知是誰的血脈,但絕不是他們現在這位丞相爹的。
十六年前,還只是大理寺卿的淩丞相找到了她,給了她一筆銀錢,許諾會養她一生一世。
她自贖後生活太過拮据,養不活孩子,沒細想便應下了。
她對妹妹說,自己這輩子都虧欠她母親,程家家風清正,是個好姻緣。
那皇子府的渾水就讓你姐姐去蹚吧,她長了那麼多心眼,本就該多照顧你些。
誰知淩丞相為了不和太子扯上關係,竟半夜把許給程家的女兒推進了湖裡,想讓她失足落水。
還好她命大,又活了過來。
28
我只覺得怒火中燒。
又覺得那時自己是瞎了狗眼,才會想著讓她回自己家去。
我愧疚地對她說了,便聽得她輕笑一聲,道:「是啊,淩季豐眼見著程家倒臺了,更不想接手我這個累贅。要是那時候程小公子被判了死罪,他大概當晚就要派人來殺我,再給我立個烈女碑呢。」
「我那時實在太怕你死在詔獄裡了,還好你也命大,碰上的是陸大哥。嘿,我倆的命都挺硬的。」
我想起她拿來的一堆人參藥材,更愧疚了幾分。
她看著我的眼睛,彎起嘴角笑了:「心疼啦?心疼就去把碗洗了。眼裡要有活兒!」
我立刻去洗碗。
趙奕對著她長籲短歎了一番,隨後握著我們的手,問我們是否要加入他助太子復位的宏圖偉業。
淩成舒:「得了吧趙叔,有這功夫借我頭牛行不?明早還得起來犁地呢。」
趙奕爽快地送了我們一頭牛。
第二天他來到了田邊,搓著手對我們說:「不好意思啊賢侄,夫人說家裡一共只有兩頭牛,送不得,要不你們忙完還是還我。」
他看著我剛犁出來的完美曲線,沉默了。
淩成舒兩手拎著三隻雞,站在田埂上,也沉默了。
她搖搖頭,撂下一句等會兒我來,便去弄雞舍了。
我羞愧地向趙奕請教該如何犁地。
趙奕摸著鬍鬚得意道:「虧你還在工部任職過,看來還是不如我啊。」
等成舒把雞安頓好,拎著饅頭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能犁出斜線了。
雖然距離正常的直線還有一定距離,但這樣的成果已經讓我們歡欣鼓舞。
下午淩成舒接手了犁地的活,給我分配了一個重要任務。
她將其命名為暖氣片。
我見過宮中匠人設計的龍和火牆的圖紙,見了她手繪的草圖只覺得豁然開朗。
若是用鍋爐燒的蒸汽而不是用熱煙,便省了修排煙道的功夫,更不必重修牆體。
尋常人家想安上,備好銅片便是了,定然比燒炭來得舒適。
於是接下來三天我們白天犁地,晚上便開始搗鼓暖氣。成舒請那村裡的銅匠吃了兩頓鐵鍋燉大鵝,他便照著圖紙把暖氣片打了出來。
安好之後,我那晚躺在炕上,熱得淚流滿面。
淩成舒睡在我邊上,安慰地拍了拍我:「看吧,往後你出門穿個羽絨服,回家外套一脫,來份牛五花,羊肋條,鍋包肉,尖椒幹豆腐……」
她再說下去我的眼淚就要流到嘴角了。
她舒適地翻了個身:「啊,暖氣!」
然後笑得眯起眼睛,親了親我的額角:「程央,你真好,我好喜歡你。」
我熱得更厲害了。
那夜我們最終習慣了這樣的溫暖,聽著窗外的羊叫牛叫和雞叫睡著了。
醒來時我望著灑進床前的暖陽,只想,這地方有她在,當真沒有什麼苦寒的。
29
四月開春前,甯古塔下了最後一場大雪。
我與銅匠一道,給村頭那十二戶人家都裝了暖氣片,換回了吃不完的臘肉、牛肉、臘腸,掛在院子裡迎風飄蕩。
此外,雞舍裡又添了五只能下蛋的母雞。
那公雞依然雄風不倒,母雞們在每天貢獻兩個雞蛋之外,已經生出了兩窩小雞。
眼看著雞的繁殖愈發不受控制,成舒便盤算著要修個養雞場,用江邊上盤了一塊荒地。
但很快我又牽回了六隻羊,於是羊圈的擴建成了當務之急。
大雪飄落的那晚,我們聽見了羊異樣的叫聲。
我和成舒睡眼惺忪地從被子裡爬出來,裹了斗篷,試圖給羊接生。
羊生得很痛苦,我在雪地裡看得也很痛苦。成舒雖然有頂天的本事,卻也從沒幹過這活,想了想,出門騎上馬,一抖韁繩便朝村頭去了。
她回來時,身後跟著滿臉困倦的劉能。
劉能雖然缺德,但畢竟還是有點熱心的,擼了袖子便開始幹。一炷香的工夫後,他就把小羊羔扯了出來。
隨後問我們要走了三串風乾羊肉。
我看著母羊精疲力竭地舔舐著小羊羔,終於忍不住對著成舒道:「我們別要孩子了吧。」
成舒點點頭說好。
那夜氣溫驟降,早晨起來後我便覺得頭昏眼花,一頭栽回了床上。
到了下午,熱度便上來了。我燒得渾身發顫時,只覺得有人輕輕撫著我的額頭,指尖很涼。
她道:「程央,別燒了,這都能煎個蛋了。」
她說醫館的大夫進山采人參去了,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讓我再歇一歇。
我知道自己只是風寒,卻也知道這裡缺醫少藥的,多少人一場風寒便沒了性命。
30
小睡醒來後,她端來了一碗發黑的藥,只是動作有些遲疑。
我拉著她的手喝完了藥。
隔了半晌她問我有沒有不適,說那藥方是她自己拿了些柴胡配的,怕有毒。
我虛弱地對她說:「夫人就算拿碗鶴頂紅來,我也甘之如飴。」
她忍不住笑了,神色裡的憂思一點不剩:「咋給點兒陽光你就這麼燦爛呢,我看你身體好得很,下床還能犁兩畝地呢。」
我立刻試圖向她證明自己確實能下床了。
只是我剛一起身,就被她按回了被子裡。
她撲在我身上,湊得很近,振振有詞:「可不能下床,我瞎說的。雙腳離地了,病毒才能關閉了,知道不?」
我怕過了病氣給她,只好躲回了被子裡。
她說:「你就給我擱這兒躺著,躺三天,保證起來又活蹦亂跳的,啥也別想,啊。
「我陪你嘮嗑,嘮嗑也能治病,不打針不吃藥,第一個話題,母豬,不對,母羊的產後護理,那小羊羔可太能吃了,它媽媽都休息不好……」
隔了會兒她又開始了:「很久以後,有個老太太叫白雲,她老伴兒叫黑土。
「黑土以前給人治病,碰上一個姓範的,他哄那姓範的買了副拐,那姓範的被騙了錢,就有了心病,轉頭又去找黑土治了。
「黑土說,人生在世一共三萬六千天,家有房屋千座萬座,可睡覺就需三尺寬,人是為了什麼才活的?房子修得再好也是個臨時住所,那個小盒兒才是你永久的家啊。」
她輕輕哎呀了一聲:「說順嘴了,我沒說你不行了的意思,你還早呢,這話是說,人是一定能活到死的,活著的時候開心點,因為我們要死很久。」
我躺在床上,原本腦袋燒得嗡嗡的,被她這樣低聲地碎碎念著,竟一會兒就睡著了。
失去意識前,我大概喃喃地對她說了一句:「放心,我陪你一塊兒活到死。」
31
晚上我醒來時只覺得渾身被汗浸得濕透,呼吸也順暢了不少。
對她一說,她快樂極了,又煎了一碗藥來,並逼我吃下了兩個雞蛋,喝了一碗羊奶。
到了第三天,村裡的大夫才回來,看了她的藥方,又給我搭了脈,便說她已經把我治好了。
成舒高興得白送那大夫兩串肉。
重新接手喂羊的活之後,我發覺羊已經不再討厭我了。那只剛生出來的小羊羔沒幾天工夫便長大了好些,會用腦袋蹭我的手掌。
來這裡已經兩月有餘,回想起京城裡一潭死水的日子,只覺得恍若隔世。
冬日裡種下的白菜已經長了出來,我生平第一次吃著自己親手種出來的東西,萌生了想寄回家去給所有人嘗一嘗的心思。
最先嘗到的是陸錚。
他在五月回京前悄悄來了一次甯古塔,帶來了太子的回信。
一身蠶絲錦衣的他站在羊堆裡,十分震撼於我們的居住環境。
並躲開了朝他飛來的雞。
於是我讓他挑一隻晚上吃。
陸錚皺著眉,揮起他的繡春刀,面色如常地將那只雞處理了。
念及自己第一次殺雞的情形,我也十分震撼地問他,你以前殺過雞?
他淡淡地說:「雞和人不是差不多麼。」
我回想起詔獄裡那些東西,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躲進廚房備菜去了。
趙丞相一家子也來了,見了陸錚都有些下意識地閃躲,直到看見他從我手裡拿過鍋鏟,面無表情地炒了個尖椒肉絲。
還挺好吃。
等散席後,我和成舒拆了那封太子的回信。
明面上這是一封洋洋灑灑,盪氣迴腸的家書。
蕭晗熠在信中哀歎著他對我的愧疚和思念,並告訴我,他與太子妃困在東宮裡沒事幹就種菜,已經種出了許多番薯和土豆,還送了些進宮給陛下。
甚至還附上了一張他親自繪製的《東宮菜地圖》。
我心道這算什麼,是兄弟就一起種地嗎?
32
隔天,陸錚盯著那張畫裡的一地番薯,對成舒說:「想吃烤番薯。」
成舒說:「你瞅我像烤番薯不?」
陸錚自己去院子裡拿番薯了。
我向他炫耀了自己壘磚爐的能力。
烤完番薯後,我給成舒拿了一個,發覺她已經將那封用密碼寫的回信編完了。
她昨晚不過第一次接觸我與太子的密函。
可這篇竟寫得一字不錯,完美地將淩相的把柄融合進了一篇番薯種植教學裡。
信的末尾,她祝太子五穀豐登,六畜興旺。
我猜想皇帝看見這封信,至少能對我們放下三成的戒心。
畢竟沒人會指望一國太子六畜興旺。
她一邊吃著那個烤番薯,一邊開始寫另一封信。
是給二皇子側妃的。
她寫:「長姐,甯古塔苦寒。
「但我們給它裝了暖氣。
「這裡剛過了五月初五,也吃蜜棗粽和白糯米粽。
「有幾家南方來的,粽子是鹹的,放醃鴨蛋的蛋黃,也好吃。哪天你得了空來看我,我做給你嘗嘗。
「我和程央去縣裡看了賽龍舟,那真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她對著這十六個字笑了一會兒,又接著寫道:「他很好,我也很好。」
我握住她執筆的手,俯身吻上她眉心,再到鼻尖,最後落到唇畔。
她抬眸望向我的眼睛,輕輕道:「程央,你的手上有薄繭。」
我只笑:「可這雙手也種得出糧食啦。」
她彎起眼睛,仰頭回吻過來,笑得傻兮兮的,像只大白兔子。
她又說了一次:「程央,我好喜歡你。」
於是我告訴她,淩成舒,我也好喜歡你。
33
在甯古塔過第三個春節時,我坐在冰雪大滑梯上,收到了太子的消息。
趙家小孩很不高興地打斷了我的沉思,告訴我要麼滑,要麼走開。
於是我放飛了那只信鴿,滑了下去。
這大滑梯自然是淩成舒的傑作。
第一年年末,我們的羊又生了許多羊,雞又生了許多雞,已經過得物資豐饒,不愁吃穿了。入冬後,她與村裡幾個動手能力強的鄰居搗鼓了半個月,造出了一堆像模像樣的冰雕,而其中最熱鬧的便是這個冰雕滑梯。
滑梯落成後,甯古塔守備來看了一次,點評她不務正業。
當晚我瞧見他偷摸著滑了三遍。
後來整個會寧府都知道了這滑梯的存在,甚至有人騎了半日的馬來看。村裡沒有旅店,劉能第一個發現了商機,開始出借自家的半間瓦房。
他家離山近,後院便接著一個大雪坡。成舒第一年時便用毛皮和木頭做了塊板子,得了空就愛帶著我在那坡上滑雪玩。
她和劉能滑雪的本事都比我強太多,教了那旅人幾個招式,弄得那人走時戀戀不捨,直道明年還要再來。
第二年,我們用閒錢修了個新院落,入冬後五間屋子全部租了出去,沒有一日空置。
成舒在流放來的人裡找了幾個幫工。太子党在年前又遭了一次打擊,幾個投靠門下的年輕官員都被尋了錯處。
他們淒淒慘慘地入了城,迎面卻是個燈火通明的冰雕迷宮。
最終甯古塔的情形一路傳到了京城,陛下好奇,派了欽差來查看。
34
我得到消息後,著實有些緊張。
畢竟皇帝原本是期望我在寒風蕭瑟中做苦役,而不是在這兒張燈結綵過大年的。
我和成舒日子過成這樣,難保他不會想起我過去淹了皇陵的劣跡,一氣之下叫人來把我砍了。
那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身邊人拍拍我叫我別整了,我便對她說了心裡的憂慮。
她回答:「這地方天高皇帝遠的,誰敢砍你,我把他砍了。」
我一點都沒有因此感到安慰。
第二天中午,我在城門口見到了欽差。
我覺得昨天的自己簡直是個山炮。
欽差是陸錚。
他把大氅往我手裡一扔:「滑梯呢?」
我無語但高興地帶他去滑滑梯。
陸錚滑完,在冊子上記:【所謂滑梯,為冬日儲冰,待開春後收入守備庫房,留待夏季取用。】
他又一一觀賞了那些冰雕:【甯古塔儲冰甚多,惠及四鄰。】
隨後他去了雪坡,要求滑雪。
成舒真拿了把刀守在劉能家門口。見了陸錚,她把刀一扔,轉頭就去拿滑雪板了。
他滑了一下午的雪,第二天躺著寫:【甯古塔居民以狩獵為生, 借雪坡練習生存之技,腰腿酸痛, 甚是辛苦。】
35
他玩了整整七天才肯回京。
走之前, 他才想起來把太子的密信給我, 並告訴我, 棋盤已經布好,待明年便見分曉。
我讓他轉告太子, 若實在不成功,甯古塔歡迎他來。
陸錚大笑著騎上了馬。
第三年時,太子果然動手了。
他通過陸錚, 將三年來我與成舒,還有她長姐搜集到的證據, 一點一點呈現到了皇帝眼前。
貴妃與淩季豐私通,混淆皇家血脈。
依照彤史, 二皇子並非足月而生,卻身體康健, 全無虛弱之相。
淩季豐意欲篡位,想借貴妃之手攝政, 若是二皇子登基,更不知要做出什麼文章。
而那年的渭河決堤一事,同樣是二皇子的手筆。
貴妃想歷練她兒子的本事,讓他經手了毀堤的謀劃。
結果二皇子避開所有村莊,唯獨淹了皇陵。
貴妃原以為這孩子手段了得。
殊不知二皇子暗中告知了皇陵的掌事太監, 讓他們提前躲避。
那場洪水無一人遭難。
只對我產生了精准打擊。
皇帝以雷霆手段處理了淩家,賜了貴妃一根白綾。
第二天,他急火攻心之時,又招來陸錚,命他送兩杯毒酒去二皇子府。
陸錚握著那兩杯酒,微微一笑,與屏風後走出來的太子對視。
太子大聲說:「請父皇傳位於我。」
殿外錦衣衛齊齊拔劍出鞘, 卻是將太子護在了身後,刀尖向著龍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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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中風了。
於是蕭晗熠握住他的手,在遺詔上蓋了章, 順理成章地登基了。
他把躺在府裡等死的蕭晗燁叫起來, 讓他要麼去渭河邊上守皇陵, 要麼去甯古塔滑滑梯。
蕭晗燁還沉浸在起死回生的恍惚中, 淩家大姑娘就急不可耐地替他選了,還去接上了她母親。
出發前, 她親手將毒酒灌進了淩季豐嘴裡。
她對淩季豐笑著說:「多謝你, 往後我們的日子,都會過得很好很好。」
我和成舒又一次在城門口迎接了從京城來的車隊。
陸錚騎著馬領路, 身後跟著程府的馬車,還有淩大姑娘與二皇子的。那場面,鑼鼓喧天, 鞭炮齊鳴, 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相當壯觀。
當晚,在連吃了三塊地鍋雞的貼餅子之後,蕭晗燁誠懇地向我和成舒道了歉。
我倆隻對視一眼, 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三年前的種種艱辛,便這樣溶解在鐵鍋冒出的蒸汽裡。
最終化為一句異口同聲的:
「走,滑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