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近女色的少年將軍納了個妾。
太子問我:「怎的她像極了愛妃?」
我嬌媚一笑:「臣妾是個大眾臉。」
1
寅時三刻,太子從我床上離開。
他不碰我的。
今夜是個意外。
因為他的心上人,昭陽宮那位今夜侍寢了。
溫存至極時,他指腹入我發間,忍不住喊了聲:「扶兒。」
昭陽宮那位叫宋扶嵐。
是我長姐,也是當今聖上的寵妃
我叫宋扶今。
是太子指了名要娶的人。
他盯著我一滴不剩地將避子湯喝完。
而後摸了摸我的頭,說:「真乖。」
我目送他踏月離開我的寢宮,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我還在望著。
婢女勸我:「娘娘,別看了,太子殿下不會回來的。」
她不懂。
我得望著。
我得親眼確保他不會回來,才能出宮。
寅時七刻,我從東宮離開。
太冷了,隆冬的拂曉前。
卯時三刻,我翻牆進了將軍府,上了謝流崢的床榻。
他轉過身,將我抱緊。
溫暖的手心握住我被冷風凍紅的手。
「謝流崢,我髒了。」我說。
「不髒。」
他下頜抵著我的頭,也是一宿未睡:「我們阿今是寶貝。」
2
十七歲的謝流崢遠征塞外前,曾對我許諾。
若能得勝還朝,必向陛下求娶我。
可戰事膠著,他這一去,去了三年。
長姐入宮時,一道聖旨下來,我成了當朝太子妃。
我不肯嫁,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最後我爹提著劍來見我。
他說,若我想抗旨,大可今夜先殺了他。
我說,我娘難產而亡的那日,他還在花柳巷吃酒,我便想殺他了。
最終我還是嫁了。
我得活著。
活到謝流崢平安歸來那日。
他凱旋還朝。
當滿朝文武面前,陛下問他要何封賞?
他說,只求一事,他要娶戶部右侍郎宋家的小女兒。
他明知我早已嫁入東宮。
但他對我向來說到做到。
太子聞言,抬眸一瞥。
我爹忙跪下稱:「臣家中只有妾室所出不足五歲的小兒。」
那是我庶出的弟弟。
謝流崢一笑,說:「未嘗不可。」
眾臣倒吸一口氣,皆暗歎少年將軍太過囂張跋扈。
下了朝,太子將他攔下。
「謝將軍所求,究竟是何人?」太子問。
他湊近對太子說:「殿下真狗。」
3
我是趁著曦光灑到將軍府前回的東宮。
見不得人的關係,只能活在暗夜無人裡。
有今日沒有明日。
昭陽宮傳召我。
長姐生得美豔,與我完全不像。
我在殿前跪到了正午。
跪到差點昏倒在地,長姐才讓人請我進去。
我知道,她心裡也不舒坦。
她先是問:「妹妹昨夜過得如何?」
我說,姐妹同心,她過得如何我便是如何。
她笑了:「太子待人總歸是溫柔的。」
她又問:「妹妹知不知道,謝小將軍納了個妾?」
我沒說話。
我的臉色愈沉,長姐的心情愈好。
她撐著臉,眸光掠過我,望向殿門外一重又一重的宮殿。
「沒有誰會一直愛著誰,更何況這種搭上性命的感情。」
太子對長姐是這般。
所以長姐想來,謝小將軍對我也是如此。
從昭陽宮出來,我在東門前遇到了騎著銀鞍駿馬的謝流崢。
他一身官服挺拔蒼勁,眉眼疏狂,佩劍在側。
劍未出鞘,卻帶著斬將擒王的肅殺之氣。
他望著我。
我上了回東宮的馬車。
隆冬飄雪。
車馬轆轆,將他和東門遠遠拋卻在後。
我和他之間,得有一個是清醒的。
「停車。」
我叩了叩車廂:「回昭陽宮。」
但我做不到。
他的官服上落了雪。
他還是站在那裡。
「娘娘回來了。」他說。
「落了東西在昭陽宮。」
我遣了婢女去尋。
「將軍納了妾?」
我沒忍住,還是問了。
「是啊。」
他輕笑,從懷中掏出一卷紙:「你要看她長什麼樣嗎?」
我不想,但我還是看了。
那畫紙卷邊沾著塞外的黃沙。
一筆一畫,描摹著我的模樣。
他沒納妾。
只是這畫紙日夜揣在懷中,即便戰事吃緊,他身負重傷奄奄一息時,還揣著對麾下人說,要把他封狼居胥的金銀良田全數留給我。
身旁人便以為有那麼一位讓將軍朝思暮想的妾。
我側過頭,沒忍再看那畫冊。
我的婢女快回來了。
「謝流崢。」
我遠眺深宮:「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我忘了,謝小將軍的九族早就全都深埋沙場。
「誅九族?」
他眸光一亮,想到了一條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那我和你是不是就能死在一起了?」
我轉過頭看他。
長姐不懂。
他是個不要命的戀愛腦。
他說人生苦短。
不是戰死疆場,就是要死在我懷裡。
唯獨不能死在禮教制度裡。
4
太子在我寢宮等候多時。
「愛妃這一去,去了許久。」
我面色平靜:「長姐想我。」
「愛妃沒見著旁的人?」
他修長的手指握著一卷書冊:「譬如謝小將軍?」
「偶遇罷了。」
太子起身,替我撣落髮梢的雪。
「今門客告訴我,謝小將軍納了位妾。」
他手法溫柔,卻如蛇纏繞:「怎的那位像極了愛妃?」
我嬌媚一笑:「臣妾是個大眾臉。」
他一愣,而後笑著說:「愛妃美豔,世間少有。」
「旁人肖想也無妨。」
他收回手,目光冷厲:「畢竟沒人敢和東宮搶。」
我當即反駁:「聖上難道也不敢嗎?」
精准踩中他痛處,他陰惻惻一笑,拂袖而去。
謝流崢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翌日早朝,他畢恭畢敬地對聖上說:「封賞一事,臣有別的想法。」
太子後背一緊,心下飛速想對策。
「愛卿但說無妨。」聖上很是欣賞他。
「臣……」
他一本正經:「喜歡太子。」
聖上微笑的老臉一垮。
眾臣不敢吭聲。
「臣想入住東宮。」
謝流崢說:「與太子殿下日夜相見。」
「荒唐!」
太子難得不顧體面,當眾呵斥。
早朝不歡而散,臨走前聖上拉著謝流崢問:「這就是你多年不近女色的原因?」
他滿臉真誠:「正是。」
聖上歎了又歎。
太子下了朝,便來我這喝茶。
一杯又一杯。
就是不說話。
太保有事找他,臨走前他冷冷地說了一句:「愛妃真是招人喜歡。」
他一走,我就差了謝流崢給我的暗衛送信給他。
謝流崢很快回信,言辭鑿鑿。
「若能與你日夜相見,受他折辱又何妨!
「若能與你日夜相見,與你姐妹相稱又有何不可!」
瘋子。
5
冬日宮宴。
太子全程當著謝流崢的面,把玩著我的手。
聖上說,那次封賞也作不得數。
「愛卿還想要什麼?」
他烏黑的眸子盯著太子的手,虔誠坦率地對聖上說:「臣想做您兒子。」
席間賓客一陣嗆水咳嗽。
聖上處變不驚,指正他:「十五年前阿凜為救朕而死時,朕便收你為義子了。」
阿凜是謝流崢的父親。
與聖上出生入死,情同手足。
謝流崢過來給太子敬酒。
「做不成夫妻,還能做兄弟。」
太子淡定一笑:「阿崢本就是我義弟。」
宴席觥籌交錯,嵇琴箜篌聲堪堪蓋過他倆的交談聲。
謝流崢說:「既然是兄弟,你的就是我的。」
我手中杯酒一抖。
太子幫我扶穩。
他的左手就托著我的手,遲遲不撤離。
「其他的都可以,太子之位不行。」
果然,他最在意的就是這個。
謝流崢輕笑:「臣要你的太子之位做什麼?
「臣所願,不過是山河太平,早日辭官,攜妻游賞江南春雨,塞北盛雪。」
這是他曾答應過我的事情。
帶我遠離京中,自由自在。
可如今,我只能被鎖在深宮之中。
我別過眼,想抽開太子的手,卻被他緊攥得生疼。
謝流崢問他,是不是除了太子之位,別的都可以。
太子眸色深深:「吾妻也不可。」
謝流崢與他對視,彼此暗流湧動。
我笑著說:「謝將軍真會開玩笑。」
太子也跟著笑,只是笑意不達眼底。
他當著謝流崢的面,掐住我的下頜,語氣冰冷:「你死了都是我的。」
宮宴舞曲將盡,他倆的陣勢愈發惹眼。
他撤回動作,擦了擦手,溫柔問我:「我也挺會開玩笑的,愛妃怎麼不誇我?」
我僵持著笑意,遲遲不語。
「來。」
太子從身側遞給我一壺酒:「愛妃,為謝小將軍添酒。」
我順從地接過酒壺,給謝流崢的酒樽滿上。
「敬酒怎可沒有祝詞?」
太子來了興致,看著我的動作說:「愛妃,就祝謝小將軍有朝一日能與心上人白頭偕老,恩愛兩不疑罷。」
他能與這世間任何閨閣女子白頭偕老。
唯獨不能與我。
我艱澀著開口:「祝謝小將軍……」
話未言畢。
他一口飲盡,將酒樽倒扣在太子案前。
「多謝殿下。」
「義弟何必言謝。」
謝流崢轉身離去。
我抬手也要喝那酒,太子將我的酒樽擋住。
「愛妃不勝酒力,不必喝了。」
他語氣溫潤,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6
宮宴結束,回到東宮。
我跟在太子身後進了寢宮。
「把門合上,你等退下。」他對侍從說。
燭芯微顫,窗外積雪漸厚。
他站在我面前,伸長手。
我一愣,隨即明白,跪下身替他寬衣。
「你抖什麼?」
他音調平穩,卻帶著上位者殺生予奪的壓迫感。
「妾手冷。」
「怎的?」
他深深凝視我:「一離了他,愛妃就手冷?」
我低頭,沒有回應。
雙手觸碰到他腰間的玉帶鉤時,他單手將我撈起,攔腰扛起我走向床榻。
而後,往榻上一砸,我失重伸手拽翻了帷幔。
他的呼吸離得太近。
我忍不住厭惡閃躲。
「你怕我?」他說。
「殿下想做什麼,趕緊做完就走吧。」
我不躲了,直視他漆黑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說:「反正本來也ţṻₘ沒什麼感覺。」
臉上一陣火辣,他扇了我一巴掌。
「我是真捨不得打你。」
他摸了摸我逐漸紅腫的臉。
「但你太不聽話了。
「他給了你什麼膽子,敢讓你這樣冒死忤逆我?不怕誅九族嗎?」
我聞言一笑,說:「殿下,我長姐也在九族之內。」
他一愣,也勾起唇角。
太子叫了十幾個婢子和內監進殿。
「愛妃。」
他溫柔地將我扶起來:「你去殿中央站著。」
我起身,赤足站在燭光之下。
「自己把衣服脫了。」
他說:「脫到我說停為止。」
聞言,幾個內監將頭埋得更低。
我盯著他,一件又一件。
他眸光漸深。
可直到褪無可褪,他都沒有喊停。
冷風灌入,我不由得打顫。
良久,他問:「他碰過你嗎?」
我環抱著自己,卻始終沒有開口。
他冷笑一聲,對婢子們說:「你們娘娘身上有髒東西,給我一寸不落地搜出來。」
深宮中人是有些陰狠的手段的。
尤其是在查驗女子貞潔這件事情上,能讓女人從人變成牲口。
可這種東西,我早就沒有了。
他只是為了折辱我。
我疼得飆出眼淚,跪倒在地,冷汗直冒。
「愛妃怎麼哭了?」
他神色溫和如常,一點點將我受辱的表情收進眼底。
我忍不住疼,反復掙扎。
他命人將我手腳捆起來,像畜生一般懸掛供賞。
直至我的血順流而下,滲進東宮回紋方磚的地縫裡。
他才抬眸示意,眾人退下。
殿門合上,他走近我,鬆綁繩索。
我脫力前倒,攤在地上。
他抬腳將我的臉碾壓鑿地。
「他碰過你嗎?」
他重複了一遍,語氣陰惻得好似無底深潭。
可我不言不語。
沒力氣了。
太子蹲下身,打量著我的表情。
良久後,忽而一笑。
「他沒碰過你。
「他居然沒有碰過你!」
太子笑得愈發大聲。
最後癱坐在地,伸手扶去我額前被冷汗浸濕的碎發:「他嫌你髒。」
不是的。
謝流崢不碰我,是因為我害怕。
我蜷縮在他的懷裡,可每每閉眼,腦海中全是太子那張如蛇蠍般的臉。
害怕到我連謝流崢的接觸都會下意識地閃躲。
可這些,太子根本不會懂。
太子將我抱到榻上,關切地問:「冷嗎?」
我渾身戰慄。
「冷就對了。」
他安撫似地摸了摸我的頭髮:「冷就不太疼了。」
他從懷中抽出尖銳的小刀。
「殿下要做什麼?」
「愛妃聽過黥刑嗎?」
我往回縮,他一把緊握住我的腳踝:「乖,別動。」
他的刀冰冷地貼著我的大腿。
「你說,在這刻上我的字,他以後看到了會是什麼反應?」
他抬頭,一雙深邃的桃花眼緊盯著我。
「我不是犯人,我沒有做錯事情。」
我深呼吸,努力讓恐懼慢些上湧:「殿下這樣做有違律法。」
「處置自己的妻子,需要什麼律法?」
他刀尖一立:「更何況,你不知廉恥。」
我是疼暈過去的。
傷口感染反復發燒。
整整一周才醒過來。
我一醒來,就發覺貼身婢女阿瑩在我身邊啜泣。
「娘娘。」
她眼淚一抹:「沒事了,過去了。」
她從小就跟著我,是我祖母留給我唯一的親信了。
「阿瑩,我終於夢見祖母了。」
她走了好些年,從不來我夢裡。
「老夫人同娘娘說什麼了?」
「她和你說了一樣的話。」
沒事了,過去了。
阿今,別怕。
殿外懸著紅燈,阿瑩說是上元節快到了。
「昭陽宮傳召,上元節那日宮中設宴。」
阿瑩說:「可娘娘你還沒好全……」
「沒事。」
能進宮就能見到謝流崢。
我沒有哪個時候,比現在更想見到他。
7
上元宮宴。
眾人熱議的只有兩件事,都與謝流崢有關。
一是他在朝堂屢次被彈劾,說他仗著軍功張揚跋扈,無視禮法。
二是他被陛下賜了婚。
而賜婚物件,現在就坐在我身邊。
「少年將軍難免氣盛,趙妹妹不必擔心。」
對面國公夫人寬慰她:「這些個月,邊塞外敵數次來犯,戰事或起,謝小將軍還有大用。」
趙與洛低頭莞爾,淺抿了一口薄酒。
她那麼溫柔漂亮,與謝流崢實在般配。
她家世好,父親曾是謝老將軍麾下舊部,傳聞芳心暗許謝流崢多年。
是另一個以前的我。
她對我毫無防備,牽著我的手說:「我與姐姐一見如故,很是喜歡。」
她不叫我娘娘,叫我姐姐。
「姐姐不曾見過我,我卻見過姐姐。」
她說,她曾經見過謝流崢的那幅畫。
畫上人是我。
什麼樣的情況下,多麼近的距離才會讓她看見那幅貼身藏著的畫。
最起碼,謝流崢信她。
待她與旁人不同。
她說,她年紀小,從前隨父親住在塞北時,總是追著謝流崢喊哥哥,跟在他的身後。
那是一段,我不知道的時光。
也是謝流崢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在塞北,父兄仍在,家人仍在。
她也和他一起。
「姐姐。」
她總是不肯放開我的手,笑著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我和你原先也是能做親人的。」
「可不是嗎?」
主座上,長姐朝我倆看來:「謝小將軍是太子的義弟,妹妹你便是她親上加親的嫂嫂了。」
我笑著抽出手,朝長姐敬了一樽酒。
隨後起身,去偏殿更衣。
白雪皚皚,宮角樓宇處是一彎冷月。
「妹妹,趙與洛她起碼乾乾淨淨。」
長姐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側,也在望月。
「你以為謝流崢是什麼聖人,可以心無芥蒂嗎?
「誰會要一個不乾淨的女人?
「妹妹你說,溫香軟玉,佳人在側,他又能守得住多久?」
見我始終不說話,她判詞一落,道:「守不了多久的,男人都一樣。」
夜色愈濃。
回到宴席上時,趙與洛酒勁上頭,面色微紅,襯得人越發嬌美。
「這雪天路難行。」
國公夫人關切問她:「趙妹妹府上可有人來接?」
「無妨。」
長姐斜眼掠過我:「這會兒謝小將軍正在陛下那回話,晚些就來接她。」
「有人接呐,那可真真是有福氣。」
席上人無不應和起哄。
滿聲祝福。
「娘娘,回東宮的車馬備好了。」阿瑩對我說。
我提前離了席。
走到昭陽宮門口的臺階上,被國公夫人攔下。
她將我攔下,卻好一會兒才開口。
「他年少有為,本可以擁有坦途光明的前程。
「困著你的是東宮,你讓他拿什麼相搏?
「貪戀兒女情長,你遲早把他毀了。」
她語氣平和,但字字誅心。
「阿今,人不能這麼自私。」
「師母。」
我許久沒這樣叫過她了。
國公夫人曾經是我與謝流崢的師母。
以前我貪嘴愛吃師母做的酥餅。
謝流崢便吵著師母要學著做。
師母笑他,堂堂男兒為女子下廚算什麼?
他說,算福氣。
他在塞北,戰事頻發,鮮少與家人齊聚吃飯。
我在京都,娘親早亡,多數是自己一人吃飯。
「現在,我們能一起吃飯了。」
師母摸了摸他的頭,說:「你們倆能一起吃長長久久的飯。」
長長久久。
而如今,不過三年。
我望著國公夫人,也望向她身後偌大的昭陽宮。
「你也曾像今日這般,祝福過我和他。」
8
馬車駛過東門宮道。
與謝流崢打了個照面。
他果真從陛下那裡而來。
他得去接她。
這是命令。
我得回東宮。
這也是命令。
他策馬從容穩健,身姿明朗瀟灑。
車簾遮蔽,我只能看清他的輪廓。
別停下來。
這裡是深宮之內,耳目眾多。
我已經沒有理由讓他停下來了。
別停下來。
他們說得對,他是天資聰穎,是難得良將,走的是光明坦途。
我苟活在深宮溝渠之中,與他早就背道而馳,該認命。
別停下來。
我不敢看他,低頭捏緊帕子。
可臨了,他與我錯身而過時,明明不過幾秒,我卻敏銳捕捉到了。
他真沒停下來。
駿馬揚長而去。
這很好,不是嗎?
我心下一笑。
眼淚沒骨氣地落下來。
原來這一聲聲「別停下來」是在勸我自己。
「謝將軍!」
阿瑩止住馬車,朝他大喊:「你的東西掉了。」
東風散飛雪,飄不出長闊的宮道。
其實他根本沒掉東西。
只是阿瑩心疼我。
「娘娘喊不了的人,奴幫你喊。」
他又回來了。
停在馬車邊。
阿瑩遞給他一枚鴿子血玉佩。
那是前些年上元佳節,謝流崢從塞北寄回給我的。
他握在手裡,看了許久。
隔著車簾對我說:「生辰吉樂。」
原來他記得。
這日子時逢上元節,以前家中便含糊著一起過了,無人在意。
可他說過,這樣不成。
別人去過那勞什子上元節,他要年年歲歲陪我過生辰。
他問:「在生氣?」
「沒有。」
我沒有資Ṱú³格。
「今日殿前人多口雜。」
他緩緩解釋,嗓音有些染了風寒:「她家與我父兄是舊識,同埋在塞北了,她是遺孤。我受人之托,要照顧好她。
「我若不去,她一人在那必會難堪。」
「我知道。」我說。
這是大義。
她也是無辜入局。
他們做這個局,把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名聲全數捆綁在他身上。
無非是明白他為人坦蕩講義氣,讓他不從也得從。
我挑開簾子,直言:「那將軍去就是了,何必與我說這些?」
他勒馬一笑,目光溫柔似水。
「還說不生氣?」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
難道我要讓他直接拒絕了聖上的賜婚嗎?
聖上寵著他,可以縱容他拒絕一次,難道可以拒絕千千萬萬次嗎?
聖上對他的那點縱容,是他生死浴血的戰功換來的。
朝堂中刀光劍影,暗流湧動。
他赤子之心,懂得那些算計,卻不屑於算計。
可我,不能讓他因為我將這點縱容消磨殆盡。
「你走吧。」
我真的不生氣了。
敲車板,讓車走。
車行碾雪,他穿簾而入,攔腰將我掠走。
「謝流崢,你瘋了?」
腳下懸空,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他摟著我,騰空跳起,平穩落在角樓高臺之上。
「阿今,別怕,睜開眼。」
滿京都銀裝素裹,千門萬燈延綿如星落。
是我從未見過的開闊光景。
他指著路,從東門到城門,再到看不見的遠山。
「沿著這條路走,就能避開城防,出城去塞北。」
「你是不是又要走了?」我問他。
謝流崢捂著我的手,將他的袍子落在我身上。
「我拒絕賜婚了。」
他說:「我對陛下說了,塞北戰事吃緊,失地未收,我不成家。」
我抬頭看他。
他長睫微揚,眼眸是化不開的笑意。
「我的妻,只有一個。」
我別過眼,沒忍住,靠在他肩頭落淚。
他伸手為我擦眼淚:「半個月後就出發。」
他不願我難過,又想逗我。
「今天陛下還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問我上次的封賞到底想好要什麼了嗎?」
「我說想好了。」
他看著我:「你要聽嗎?」
我在他懷中,搖了搖頭。
「不要。」
我悶聲說:「話不要聽盡。」
聽盡了,他就回不來了。
他含笑說:「那以後再告訴你。」
9
回到東宮時,雪已經停了。
婢子說,殿下在寢宮等了娘娘許久。
他獨坐殿內,案上佳餚已冷。
太子看著我,溫和帶笑。
「今日是上元節,我想同愛妃一起用膳。」
我坐下,燭火微晃。
「從宮宴回東宮。」
他說:「這一路你走了三個多時辰。」
我看著他。
他饒有興趣地回望我:「這一路,愛妃走得委實艱難。」
「下著雪,路難行。」我說。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暖的。」
「有湯婆子。」我說,
他一笑,把玩著我的指腹。
「我不怪你,你年紀小,生性貪玩很正常。」
他倏地用力捏緊:「只是可惜了趙家千金。」
我心頭一緊。
「殿下此話何意?」
「她這一路也走得艱難,卻不像你。」
他鬆開手,扳正我的臉:「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縱著你。」
太子冰冷的手指沿著我的下頜一路向下,掐住我的脖子。
「趙家千金回府路上被歹人輕薄,回去就懸樑自盡了。」
他掌心用勁,勒得我呼吸困難。
「就像你現在這樣。」
我脖子生疼,頭皮發麻。
「你求我,我就鬆手。」他說。
我憋紅了臉,卻一言不發。
他一笑,鬆開手。
「多守婦道的好女子啊,怎麼愛妃你就是學不會呢?」
我癱坐在地上喘氣。
他蹲下身,抹去我額前的汗。
我推開他,狠狠盯著他問:「你逼她的?」
趙與洛不是那樣的人。
更何況她走的是官道,這裡是京都,怎麼可能會有歹人當街輕薄官家小姐?
「本就是無依無靠的人,既然沒用,留著做什麼?」
太子站起身,俯視著我。
「他謝流崢顧得了一個,就顧不了另一個。
「愛妃你說,他會怎麼想你?」
如果當時我沒有攔下他。
如果當時他去接趙與洛……
「活人比得過死人嗎?」太子笑著說。
他讓婢子將菜撤下。
「換些酸梅湯來。」
他說:「愛妃心裡酸,那就得吃些酸的。
「口中酸澀了,心就不難受了。」
那晚,我被灌了三十幾碗酸梅湯。
吐了一宿。
太子不讓我休息。
他說:「上元美景,相愛之人團圓,愛妃得整宿看著。」
我跪在殿前看了一夜。
體力虛脫,在拂曉前暈了過去。
又被藥水吊醒。
「對不起,對不起姑娘。」
阿瑩抱著我哭。
她已經很久沒叫過我姑娘了。
「奴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她不敢哭得太大聲,肩膀止不住地抖。
「奴只是……想讓姑娘心裡好受些。」
昨夜是她替我喊下了謝流崢。
「不關你的事。」
我回抱她,想讓她別顫抖。
可我四肢無力。
10
趙府大門處的白燈籠,在冷風中打了個旋。
我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去弔唁的。
遠遠就看見靈堂前站著的謝流崢。
他臉色平靜,眸光冷清。
府中下人說,他守了趙與洛一宿。
我上了一炷香。
他紋絲不動,沒有側目看我分毫。
謝流崢披麻戴孝,一身素衣。
他又是以什麼身份守在這裡?
「明日火葬了。」
他對身旁部下說:「她不喜歡京都,我要帶她回塞北。」
風過晃白燭。
我該回東宮了。
走出趙府大門,我扶牆喘息。
身旁哪家夫人瞧見了,忙上前關心。
我話未出口,膝蓋酸軟,向後倒去。
身後被人扶住了。
是謝流崢的氣息。
我還沒反應,腹胃一陣滾疼。
幹嘔了出來。
是昨夜那三十多碗酸梅湯在作祟。
「呀……」
那夫人不合時宜地說了一句:「娘娘怕不是有喜了吧。」
他扶著我的手一頓。
我轉過頭看他。
「謝流崢……」
「娘娘回去吧。」
他打斷我,抽開了手:「娘娘身份尊貴,在這也幫不上什麼。」
「謝流崢,我只是……」
「回去。」
這是他第一次凶我:「娘娘別任性了。」
可我只是想說,這不是他的錯。
我不希望他難過。
阿瑩將我扶起來,我勉強上了馬車。
車簾一放。
他沒再跟上來。
我實在堅持不住了,疼得想嘔出些什麼。
卻什麼也嘔不出。
11
我醒來時,是在一個陌生的廂房裡。
四面乾淨質樸,只有窗外雪壓竹影。
「醒了?」
謝流崢的聲音。
我別過臉,不敢看他的眼睛。
「馬車出趙府沒幾步,你就暈在裡頭了。」
「對不起。」我哽咽出聲。
「阿今,不是你的錯。」
他扶我起來,喂我喝了一碗藥水。
「東宮昨夜讓你喝了多少酸梅湯?」
我沒應答,只是說:「我不該來這裡的。」
如果趙與洛喜歡謝流崢,她不會想我來的。
「她知道你來,會很開心。」
他放下藥碗,還不忘笑著誇我:「阿今真厲害,全喝完了。」
很久沒有人像哄孩子一樣哄我了。
只有他才會這樣。
我抱著被子,蜷縮著腿,問:「……為什麼她會開心?」
「我兄長……」
他頓了頓:「與她私訂過終身。」
「只有塞北的家人知道,但後來都戰死了。
「她沒有親人了,只有我一個弟弟。
「她說,她不想成為別人威脅我的工具。
「我本來都要安排她離開了,半個月後隨軍走。」
他看向窗外高掛的白燈籠:「但是她……她說她逃不掉,也回不去了。」
他扯著唇角,想像往常那樣一笑。
Ṫů³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她說,沒有我兄長的塞北太冷了。」
難怪她看過謝流崢的畫。
難怪她認識我。
難怪她說喜歡我。
難怪她會說:「姐姐,我和你原先也是能做親人的。」
她比誰,都懂我。
阿瑩在外敲門。
「娘娘,該回東宮了。」
謝流崢別過眼。
他沒阻我,只是把湯婆子遞給我。
我起身時,才意識到衣服被換了。
「你吐了,我幫你換的。」
他解釋道:「阿瑩沒力氣扶穩你。」
我心頭一驚。
那我腿上的烙印……
他讀懂了我的表情,抱住了我。
「疼嗎?」
「不疼。」
淚迷了眼,他身上太暖。
「阿今,我好怕。」
他嗓音哽咽:「我好怕自己也像兄長一樣,護不住你。」
我知道,他看似冷靜的外表下,實則情緒幾近崩潰邊緣。
他握住鐵血劍鞘,臉色淩厲:「他必死無疑。」
我緊緊扣住他的劍鞘。
不讓利刃出鞘。
「流崢,不要衝動。」
我抱住他,說:「你這是弑君,斷頭的罪過。」

「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了。」
他紅著眼眶:「如果你都出事了,我沒法好好活著。」
「你得活著。」
我摸著他的臉:「流崢,戰事吃緊,邊疆的百姓需要你。」
不要再有人像我們一樣了。
流離失所,痛失至親。
愛人分離。
他可以為我而死。
但我不能讓他因我而死。
12
謝流崢出征前幾天,正逢月圓夜。
今年春天來得遲。
他讓暗衛送信給我。
信中夾著一張地圖,我背了下來卻看不懂。
「那是塞北。」
暗衛解釋道:「謝老將軍的塚,謝家都埋在那了。」
暗衛是謝流崢給我的。
一直護著我的人。
他有些年齡了,臉上有幾道傷疤。
「您是謝老將軍的舊部嗎?」
「是。」
他笑了笑:「謝小將軍小時候都是我在照看他。」
原來,他把最信任的人留在我身邊。
「小時候的謝流崢是什麼樣的?」我問。
「他生性調皮聰穎,最是不服管教。」
「起初他不想學武,討厭打仗,就愛學著駱駝商隊走街串巷。」
「他說,他要遊山玩水,看遍山河,娶一個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
暗衛回憶著,感歎道:「他習慣了塞北的野性,不喜京都的城樓。
「只是戎靖一戰,他父兄以身殉國,獨留他回京。
「如今這一戰,志在收復失地,是他對父兄的承諾。」
墨夜冷峭,吹亂寢宮香爐點著的煙。
「您還有家人嗎?」我問。
「沒有了。」
我起身,將地圖藏好。
轉頭笑著對暗衛說:「阿瑩做些了浮元子,一起吃點吧。」
紅糖糯米湯圓,是阿瑩老家的做法。
「當時跟著我阿娘學做的,沒認真上心學。」
她說:「後來離家千里,一去經年再沒機會學了。」
阿瑩盛了三碗,熱騰騰地擺在案上。
「等什麼時候姑娘能去我家那吃上一碗,那才叫正宗。」
暗衛一聽,笑著吃了一大口。
「慢點。」
我笑著說:「當心燙嘴。」
話音未落,他口中嘔出大片鮮血。
血噴湧,燙在我臉上。
我怔住,耳邊穿風過,一把尖銳的小刀刺穿我手裡沒來得及吃的碗。
滾水燙疼我的手。
那把刀,是太子用來刺我大腿的刀。
喉嚨深處的聲音回籠,我忙替他止血:「快,快走。」
可他用力將我擋在身後,臨死前還在護著我。
「愛妃,想走去哪?」
我抬眼朝殿外望去。
不僅看到了一襲紫衣,信步走來的太子,也看到了倒在案上的阿瑩。
她也吃了。
碗裡有毒。
幾個內監隨他進來收拾殘局,像收拾飯後食具一樣簡單。
「別碰他們。」
我顫抖著嘴唇,嘶喊:「別碰他們!」
我起身,被太子攔住。
「乖,小點聲。」
我眼明手快,抬手將他的小刀刺進他肩前。
他一愣,將我推開。
「殿下!」
侍衛破門而入。
「無妨。」
他抽出小刀,勾起唇角:「退下吧。」
眾人聞聲而退。
他走近我,將我的手握住。
就著我的手,重新執起小刀:「想傷我,得用點勁,這麼小力氣可不行。」
我眼神發狠,順手就要刺去,卻被他捏緊,動彈不得。
「為什麼不能是我?」
他問我:「明明我才是你的夫君。」
「你毒死了我的人,還在這裡問我為何不愛你?」
他嗤笑一聲:「是你的人,還是謝流崢的人?」
「他的就是我的。」
我成功惹惱他,他撒開我的手,將短刀收回。
「終於承認了?」他說。
我抿嘴,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因你而死。」
他黑眸沉沉:「你說,他要怎麼面對你呢?」
「他們都是你害死的!」我怒斥。
「錯的到底是我,還是你?」
他上前緊緊箍住我的手腕。
「守婦道本就是你天經地義的事情,如果不是你生性放蕩,他們根本不會死!」
「天經地義?」
我慘澹一笑:「你明知我不喜歡你,明知我心有所屬,還要娶我,不過就是為了讓我長姐心裡也不好受,憑什麼啊!」
「憑我是太子!」
他甩手將我推倒在地。
「你以為你害死的只有這兩個嗎?」
我聞言一愣。
他用帕子慢悠悠地擦手。
「冬日宮宴,你敬謝流崢的那壺酒,知道我為什麼不讓你喝?」
他盯著我的臉:「就像今日,我沒讓你吃這碗浮元子一樣。」
「……不可能。」
我掙扎著起身。
謝流崢前幾日還安然無恙,如果是那麼久之前下的毒。
「誒,陛下面前……」
他點破:「怎可放肆?
「不過是發作得慢,起初症狀似偶感風寒,後面愈發氣虛脫力,半年後才會嘔血而亡。」
從下毒開始數半年,毒發正是他在塞北帶兵打仗之時。
我不敢置信,一位未來儲君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那雙手,是挽弓射箭,保家衛國的手!」
「也是抱你的手!」他反駁。
「連你都敢碰,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沾染皇位?」
太子言辭激烈:「沒了他,我朝人才輩出,以後還會有無數良將!」
「你根本不惜才,哪來的人才輩出!哪來的無數良將!」
他一頓,面色難看。
不過幾秒,又做出平日那副溫潤君子的模樣。
他悠悠道:「既有毒藥,必有解藥。」
他將我扶起,擦乾淨我臉上的血漬。
「你去與他訣別,死生不復相見,我就把解藥給你。」
我死死盯著他。
他笑意愈深,對我說:「乖,去吧,愛妃不是最擅長翻牆出東宮去找他的嗎?」
13
寅時三刻,我翻牆進了將軍府。
謝流崢已經站在門前等我多時。
春夜細潤,院前槐花樹隨風而動,花瓣落在他素衣肩上。
我們相視無言。
真是個好季節。
「那位暗衛叫什麼名字?」我問謝流崢。
「吳江柳,南洲人士。」
春光明媚的名字。
恰如他的故土。
「阿瑩跟了我十幾年,她其實年紀比我還小。」
我忘不掉,她死前的模樣:「她想家的時候,都不敢大聲哭。
「謝流崢,我不想無辜的人為我們而死了。」
他說:「不是你的錯。」
我說:「也不是你的錯。」
我仰頭望月。
可今夜無月。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我說:「回來也別見了。」
我不忍看他,低頭接著說:「不見面也沒什麼,世間多少人見不到自己想見的人。」
良久,他說:「好。」
他向來對我言而有信。
可是,我眼眶一紅:「謝流崢,你這樣拉著我的手可不算好。」
我一點點掰開他緊握著我的手。
「你去過你的……」
我嗓音艱澀,說不下去。
要說下去的。
要鬆開手的。
「你去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
「流崢。」
我鼓起勇氣,抬頭看他。
「我們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使命。」
他鬆開手了。
可轉身又抱住了我。
「阿今,別怕。」
他只說了這一句。
明明讓我別怕。
可他沒敢再說出口。
沒敢再向我許諾。
他再也沒辦法,像十七歲的謝流崢那樣,讓我等他回來。
14
卯時三刻,拂曉前。
太子在東門前等我歸來。
「真乖。」
他很是滿意。
我不看他一眼,徑直往前走。
「宋扶今。」
他叫住了我。
「我給過他機會。」
我沒轉過身,只是在冷風中站定。
「其實解藥在你去之前,我就送給他了。」
他語氣嘲諷:「以他的實力,今夜大可以帶你遠走高飛。
「但他沒有,他放你回東宮了。」
我轉過頭,正色看著他。
「他心中有家國,不會在出征前背棄。」
太子聞言一笑。
「家國?誰的家,誰的國?」
我一頓,而後拱手。
「自然是陛下的。」
往後,也會是太子的。
他說:「說得那麼深明大義,不過都是為了權位罷了。
「愛妃你看,他對你的愛也不過如此。
「權勢富貴面前,什麼都可以捨棄。」
我覺著可笑,他字字句句在說謝流崢,可聽起來卻是在說他自己。
我抬腳,向深深宮道走去。
出征那日,長姐傳召我去昭陽宮。
她說:「人在某些時刻,總會想起姐妹情深。」
她帶我去角樓。
能望得到城門的角樓。
曦光照旌旗,馬鳴風蕭蕭。
「太子和你說,他把解藥給謝小將軍了?」
我點頭。
她一笑,遙望旌旗。
「妹妹可知道?」
她突然來了興致,指了指城南山上的寺。
「若是謝流崢死了,你最先會通過那寺院的鐘聲得知。
「佛寺鐘聲,連綿不絕。
「可是你什麼身份都不是,不能扶棺,不能哭喪,不能同葬。」
長姐倚著角樓的欄杆,對我說:「真是生生世世不復相見了。」
我不言不語。
她卻似有大把心事要同我說。
明明我與她從不熟絡。
她說,其實送她入宮是太子的決定。
「他說得有個親信在深宮中,在陛下枕邊為他說話。」
她眉眼悠遠,好似講著一個久遠的故事。
「他說,他年少不得寵,萬般不由己,唯一幸事就是與我相識相知。
「他說,這世間他最信得過的人只有我。」
長姐笑了笑:「我也就真信了。」
而轉頭,她甫一入宮,太子就娶了我。
「男人真奇怪,又要權勢,又要故作深情。」
她對我說:「我以為謝流崢不過是另一個他,沒想到……原是我未曾見過。」
她一顆真心赤誠愛人。
可長姐這一生,從未被人真心愛過。
「為什麼和我說這些?」我問她。
「你就權當是姐妹情深罷。」
她說完自己都笑了。
人在境遇相同的時候,總會想要抱團取暖。
她怨恨我、討厭我,甚至從未理解過我。
但世間的女子,無論是愛與被愛,大抵都有相互憐惜的時刻。
15
塞北戰事捷報傳回京都的那夜,太子在我寢宮用膳。
深夏蟬鳴,月夜深長。
「愛妃可歡喜?」
「失地收復,何人不喜?」
謝流崢兌現了曾經對他父兄的諾言。
他做到了。
太子停了筷子,問身旁的內監:「謝小將軍出征至今已有多久?」
「回殿下,已是四個月有餘。」
他看向我,對內監說:「今夜太子妃的避子湯可以停了。」
我夾菜的手一頓。
「愛妃近來很是聽話」
他說:「太醫說了,你的身子已漸漸養回來了。」
我並不應答,大口吃菜。
我得好好吃飯,好好生活。
這是我答應謝流崢的。
太子是三更時從我寢宮離去的。
我盯著燭火,久久難眠。
好不容易昏昏沉沉要睡去,又被夢驚醒。
恍惚間,我伸手喊阿瑩。
來了位陌生的婢子。
「娘娘,您醒了?」
Ţû⁵是了,我在東宮早沒了熟悉的人。
我披了件外袍,坐在臺階上看宮牆。
今夜星辰漫漫。
越過那處缺口,走過深長的東門宮道,再沿著宮外的長街走到頭,就是將軍府了。
那是有謝流崢的地方。
明明是那麼陰暗漫長的路,為什麼當初卻一點都不覺得冷?
可現在,那裡已經沒有他了。
我在殿門坐到拂曉。
待日頭徹底明亮時,昭陽宮的人便來傳召。
長姐有喜了。
她把玩著撥浪鼓,說:「這孩子生下來,便是對太子的威脅。
「沒承想,有朝一日我還能成為他的威脅。」
她遞給我看許多小孩的物件。
「妹妹就沒想過孩子的事情嗎?」
想過。
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閨閣之中,想著心上人,想著將來事。
可現ţṻₐ在,我是個沒有將來的人。
「不想了。」ƭú⁽我說。
話音剛落,殿外傳來一陣沉重的佛寺鐘聲。
響了又響,連綿不絕,傳遍整個京都城。
撥浪鼓一落地,長姐看向我。
我轉頭,惘然問長姐:「又沒到中秋佳節,南山寺敲什麼鐘?」
她看著我的神色很奇怪。
她從未這樣看著我。
眼眸深處,是憐惜。
她說:「扶今,你的身份是太子妃,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忍住。」
16
他們說,謝流崢是畏戰而逃。
他率領一眾驍勇騎兵,本該深入敵人腹地,卻在臨戰前遲遲不迎戰,一拖再拖。
錯失了良機,被敵軍反殺。
最後,他的屍首被俘,懸掛於敵軍城牆三天三夜。
「愛妃,你信嗎?」
太子將朝堂傳來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講給我聽。
我的臉色太平靜了。
平靜到他根本沒辦法從我臉上,獲得他想要的反應。
「我是不相信的。」
他說:「愛妃知道我為何不信嗎?」
「為什麼?」
我終於開口。
他沖我溫和一笑,耐心解答。
「因為我知道,他因何而死。
「根本不是什麼畏戰而逃,而是他根本沒辦法再拿起劍。
「從愛妃賜給他那壺酒到如今,正好半年。
「我沒想到他還能堅持這麼久,還能在那種如同廢人的情況下,指揮作戰,收復失地。」
我顫抖著聽他一字一句地說完。
「你在說什麼?」我問他。
「愛妃心裡一清二楚。」
「你明明答應過我把解藥給他的!」
「我下毒那天,就沒想過給解藥。」
太子說得雲淡風輕:「此毒無藥可解,他也一清二楚。」
所以訣別那晚,謝流崢任我推開他的手。
所以那晚,他只對我說:「別怕。」
所以那晚,他不敢讓我等他回來。
此去無絕期的人,又怎麼敢談歸期。
「他是去打仗!他是為國而戰!」我說。
他拽住我的手,冷笑嘲諷。
「你千不該萬不該招惹他,你以為你挑戰的只是我嗎?
「你挑戰的是東宮,是王權!
「所以我說他畏戰而逃,他就是畏戰而逃。」
太子還說,謝流崢這種情況,葬禮只能簡辦,畢竟死無全屍。
將軍府中,白燭晃眼。
槐花樹盛放紛飛。
從塞北回來的,只有他的牌位。
眾臣面前,太子全程盯著我的表情。
而我盯著刻有謝流崢名字的牌位,陌生得很。
完全不能將這塊死沉沉的東西和活生生的他聯繫在一起。
好醜的黑色。
謝流崢那麼明朗瀟灑的人,要是知道了會嫌棄死。
我笑出了聲。
眾臣倒吸了一口氣。
陛下朝我望來。
可笑著笑著,眼淚不由自主地下來。
半分由不得自己。
太子怒斥我:「罪臣而已,不可哭喪。」
我當即反駁:「我為良將而哭,何錯之有?」
他拂袖,當眾扇了我一巴掌。
「不許哭,婦道人家又懂什麼?」
我站起身,挺直腰背。
「少年以身許國,我作為大樑子民,為何哭不得!」
他惱羞成怒,還想打我。
卻被陛下一言攔下:「夠了,太子。」
我被婢子扶著,一步步走出將軍府。
上馬車前,一片槐花瓣落在我肩頭。
我回頭望,原先槐花樹下謝流崢站的那個地方,如今飄散著白紙。
回到東宮後,我就發熱了。
連燒了三天三夜。
太子說,不許給我喂藥,不許給我找太醫。
「她區區一個戶部右侍郎的女兒,死了也沒人計較。」
我熬到夜中,差點沒熬過去。
是長姐遣人送了藥給我。
我喝了吐,吐了喝。
最終還是活下來了。
我清醒那天,東宮掛上了紅燈籠。
「……外面怎麼那麼熱鬧?」我問婢子。
她說,東宮有喜。
太子娶了側妃。
那位側妃來瞧過我。
婢子們背地裡都說,她長得有幾分像我。
太子從前是找像姐姐的人,如今是找像我的人。
到頭來,其實他誰都不愛。
側妃很是得寵。
她時常來挑釁我。
她說,她丟了個鐲子,懷疑是我寢宮的人手腳不乾淨。
將我住的地方翻個底朝天也沒找到。
最後她懷疑是在院內的深潭中,非要我的婢子跳下去拿。
婢子怕水,跪地叩頭求饒。
磕到頭破血流,她也不肯放過。
「妹妹就非要那鐲子嗎?」
我一說話就咳嗽,一咳嗽就渾身痛。
「是,姐姐這婢子今日無論如何都得下水。」
「好。」
我起身,走到她們身邊。
「娘娘……」那婢子一臉惶恐看著我。
她年紀很小,看起來不過十三。
「別怕。」我安撫她。
側妃在旁嘲笑:「怎麼姐姐想包庇……」
話音未落,我一頭紮進冰冷的深潭中。
池面一陣驚呼。
我的腹部直愣愣地撞上了池壁凸起的岩石。
紅色的血從我腿間漫開,染紅池水。
這赤紅的顏色。
像極了那年上元節,謝流崢送我那枚鴿子血。
他當時說什麼來著?
他說:「別人去過那勞什子上元節,他要年年歲歲陪我過生辰。」
說好年年陪我的呢?
騙子。
有人跳下池中,奮力朝我遊來。
是太子。
原來,他也會有那麼慌張的神色。
17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我趁著夜色,離開東宮。
沿著東門官道,走過宮外長街,翻牆進了將軍府。
謝流崢在那等我。
他很溫暖。
他抱著我,說:「不如,我擁兵圍宮,將你搶走。」
我捂住他的嘴巴:「你不要命啦。」
手心溫熱。
他流鼻血了。
我一愣,問他:「謝流崢,你怎麼了?」
他很是純情,直言道:「你的手好軟。」
我沒好氣地推開他。
可我沒推動。
「你想謀反當皇帝?」
我替他擦乾血漬。
「不是,我想讓你當女帝。」
他笑著逗我:「然後,我要當你的妖妃,讓你日日不早朝。」
這人向來不正經。
我又用力推開他。
這次,他牽住我的手,溫柔地攥在手中。
他低頭,正色道:「當年教你挽弓射箭,就沒想讓一方天地困住你。」
我知道。
這是回憶,這是夢。
所以我收回手,笑著對他說:「謝流崢,你來我夢裡做什麼?死人才會來我夢裡,你快回你的塞北去。」
他沒有回答我。
因為我醒了。
睜開眼,還是東宮。
太子坐在床榻邊守著我。
他熬紅了眼睛。
他說:「扶兒,你還年輕,孩子沒了還能再有。」
他還說,我們重新開始吧。
我說:「好。」
我很聽話。
我什麼都吃。
身體恢復得極快。
太子很是欣慰,對我愈發溫柔。
今日他去早朝的時候,還說:「我儘早回來,陪你用膳。」
我還是說:「好。」
他摸了摸我的頭,說:「真乖。」
我目送他迎著曦光離開我的寢宮,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我還在望著。
婢女笑我:「娘娘,別看了,太子殿下很快就回來的。」
她不懂。
我得望著。
我得親眼確保他上朝了,才能出宮。
時刻一到。
我對府上人說,我要去昭陽宮。
「不必陪著了。」
我說:「娘娘的人就在東門候著。」
我沿著深深的宮道,走到東門。
再到東門外的東市里,改頭換面,買了匹馬,從東門策馬到城門。
這是上元節角樓上,謝流崢教我的。
當時他說:「沿著這條路走,就能避開城防,出城去塞北。」
出了城門,我一路策馬賓士,不敢回頭。
直到遠山之上,整個京都城盡收眼底。
東宮,已經小得看不清了。
我的馬術是謝流崢教我的。
年少時,我不願學。
「太難了,謝流崢。」
我好幾次差點摔下馬,疼得直哭。
「我不學了,反正以後你都會在我身邊不是嗎?」
他每次都會笑著將我拉起。
他說:「阿今,別怕。」
路遙難行,塞北太遠。
我好像怎麼都走不到。
盤纏不多,我孤身一人又怕被盯上,只得時刻戒備。
現在,我也對自己說。
別怕。
我按照他曾囑託過暗衛送給我的那張地圖走。
路途上,地圖所指皆是他麾下舊部的居所。
他的舊部們都對我很好。
他們認得我,因為我是那畫上的人。
他們謝小將軍心心念念的人。
可我不敢多留,怕連累他們。
聽說,東宮的人已經在追尋我了。
我要走那日,有位舊部忽然將我叫住。
「姑娘。」
我已經許久沒被這樣叫過了。
他猶豫了半晌,還是開口:「人都死了,你去塞北有什麼用?」
他們怕我有危險,總想護我周全。
「死了。」
我說:「我也要為他收屍。」
不能真的生生世世不復相見吧。
18
他的舊部如烽火傳遞,一位接一位,一城過一城,將我護送到塞北。
我見著了留在塞北的大本營。
他們藏身匿名于一車駱駝商隊中,化身為商販。
他們都來見我了。
「謝小將軍是中毒身亡,他臨了嘔血時還在守著城池。」
他們將舊物證一一遞給我。
「可這些物證,傳到京都去的,都莫名其妙地銷聲匿跡了。」
是太子攔下的。
他不可能讓謝流崢洗清冤屈,坐實了他自己的罪證。
我將證據收集起來,一筆一畫書寫了事情的始末,飛鴿送回京都。
這是長姐與我的交易。
她助我出宮,我助她拿回太子罪證。
她說,她要為自己的孩子謀劃。
我讓他的舊部帶我去看謝家塚。
那是一座平平無奇的塚,立於山丘之上,任黃沙漫過它。
「再多幾年,黃沙堆積多了,就找不著了。」
舊部蹲下擦拭墓碑:「幸好,上次謝小將軍來時,立了塊高高的碑。」
他的家人都在這裡。
我也蹲下擦拭。
我找到了他的兄長碑文。
又在他的兄長旁邊找到了趙與洛的碑文。
他認真地安置了所有人。
唯獨他自己。
最後連個葬身之處也沒有。
被敵人懸掛在城牆上,吊了三天三夜。
舊部看出我ťű̂ₚ難過,想緩解我的情緒。
「沒事,我們將軍早就想到會有這個結局。
「他說自己厲害,戰功赫赫,可招人恨了,對面的如果把他懸在那,正好說明怕他怕得要死,最起碼百姓能過上一段安穩日子ţũ̂³。
「將軍還說了,他長得帥,掛在那還能虜獲不少芳心和憐惜。
「不過,他是有心上人的,得把姑娘你的名字刻在腦門上,不然姑娘會生氣的。」
舊部說到這忍不住笑出聲,像是回憶起當時謝流崢說這話的神態。
可他笑著笑著就哭了,眼淚一抹。
「您說,哪有這樣的人,死之前還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其實,謝流崢是把他們安排明白了。
不願任何人為他那副模樣難過。
「我的字,也是謝流崢教的。」我說。
「當時父親不讓女子學字,謝流崢便暗中教我寫字。」
經年累月,我與他溫存之時,最逾矩的動作不過是牽手擁抱。
無關禮教。
只是他珍視我。
他說,我們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
再也沒有人像他一樣愛我。
19
證物送回京都。
謝流崢的案子被平反了。
但太子卻安然無事。
畢竟是儲君,門客眾多根基深厚,傷不到他。
他的人已經追到塞北了。
邊疆驛站小館,酒旗飄飄。
他坐在窗邊的案上等我。
小二告訴我:「那位客官說,他來尋自己的妻子。」
我坐到他的對面。
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扶兒,玩得可還盡興?」
他說,盡興了,就該回家了。
我問他,給功臣下毒,大樑律法難道扳不倒他?
「律法大不過王權。」
他說:「可笑,以你之力就想撼動東宮,到底是活得太天真了。」
我笑了笑說:「是啊,願殿下東宮之路順遂。」
他說,只要我跟他回去,既往不咎。
我添上酒,對他說:「我敬殿下一杯吧。
「祝殿下,有朝一日能與心上人白頭偕老,恩愛兩不疑。」
我把他教我的話,原原本本還給他。
說完,一飲而盡。
他一笑,伸手攬杯酒,也喝完了。
他對我沒有防備。
因為在他眼裡,我始終是難成大事的婦孺之輩。
只有兒女情長,沒有算計遠謀。
他說:「扶兒, 明日我們便回京……」
話道一半,他嘔出鮮血,睜大眼睛。
噴湧而出的血,落在我的臉上。
「熟悉嗎殿下?」
我笑著抹掉血:「這毒還是長姐給我的。」
我從他懷中掏出那把熟悉的短刀。
曾經在我腿上刺下難以洗清的名字。
對著他的胸口, 用力刺穿。
這一次, 我使足了全身力氣。
我在他耳邊說:「謝流崢說過, 殺人得補刀。」
他掙扎著抓住我手, 臨了只念了兩個字:「扶兒。」
長姐說得對, 男人真奇怪, 既要權勢, 又要故作深情。
他斷了氣,手一滑,沒辦法再抓住我。
我將短刀丟進窗外黃沙。
對小二使了眼色。
轉身出了驛站, 策馬離開。
20
多年後,我是塞北平平無奇的一個駱駝商人。
我走南闖北, 看遍山河。
去過南州吳氏老家,也去過阿瑩的老家, 最後留在了塞北。
我還是喜歡這裡。
我還在找謝流崢的痕跡。
聽人說, 當年城牆不知誰人放了把火,少年將軍早就燒個乾淨。
那天孤煙沖天,黃沙漫天。
於是我想,大漠裡的每粒黃沙都是他。
像蒼穹的星星一樣,落在地上。
再後來的後來,大樑的陛下薨了,新帝繼位。
我遇到了一位舊人。
她曾是長姐的內侍, 被放出宮生活了。
她說,如今長姐成了太后。
她還說, 長姐整理先帝遺物時,發現了一道封賞詔書。
與我有關, 定要交到我的手上。
我收下了, 與她辭別。
卻沒有打開, 一直封鎖在櫃子裡。
直到午夜夢回,久久難眠時, 我才想起拆開來看。
那是謝流崢那年得勝還朝時, 還未兌現的封賞。
當時上元節, 角樓上。
他對我說:「今天陛下還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問我上次的封賞到底想好要什麼了嗎?」
「我說想好了。」
他看著我:「你要聽嗎?」
我在他懷中,搖了搖頭。
「不要。」
我悶聲說:「話不要聽盡。」
聽盡了, 他就回不來了。
他含笑說:「那以後再告訴你。」
哪知那年一別, 再無以後。
原來,當時他最後求的那道封賞是許我自由。
所以,我出宮一路往塞北走,是陛下默許的。
塞北真的和他說的一樣。
年少初識時,他素衣飛揚,明朗瀟灑。
他說, 塞北黃沙如海, 荒草連天,孤煙直掛,終有一日要帶我去看看。
現在, 我真的看到了。
他昂首馬背,肆意如驕陽。
孤身赴死,不過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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