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把持朝政多年。
他将我送进宫,强逼皇帝娶我为后。
成亲当天,我就和小皇帝大打出手。
他带着满脸血痕发誓:「萧令月,朕要灭你萧家满门!你等着!」
我嚣张跋扈,和他争锋相对了六年,直到,我爹造反失败……
01
我坐在坤宁殿的主座上,听着殿外的厮杀声渐渐微弱,直至寂静无声。
一切都结束了,那么,赢的人是谁呢?
很久很久之后,有人从外面打开了殿门,轻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抬头看去,晨光中走来的人,是皇帝的贴身大太监——王喜。
尘埃落定,这场血腥宫变的最后赢家,是我的夫君刘琮。
王喜走到我座前,恭敬行礼,然后宣布道:「娘娘,天佑大梁,天佑陛下。萧绰逆贼已死,宫闱之乱已平。」
但我笑不出来,因为王喜口中的逆贼萧绰,是我的父亲,而他身后的小太监手中捧着一只金盘,盘中放着三只盛满了透明液体的金杯。
我的左手在金座的扶手上摩挲,保持着镇定:「哦,那是喜事啊。」
王喜也笑了一下:「确是喜事,故陛下亲赐娘娘美酒,以示庆祝。」
我的贴身侍女文竹脸色瞬间惨白,皇家赐酒,不就是赐死么。
她颤巍巍开口:「娘娘不胜酒力,请让奴婢代饮。」
王喜的笑意瞬间隐没,冷然道:「大胆奴婢,陛下赐的酒,哪里有你这卑贱之人饮用的份,带下去。」
文竹的眼泪唰一下就顺着面颊滚落,却被几个队尾的小太监架着身体拖了出去。
王喜打发了她,又挂上温和的笑脸,道:「娘娘请。」
小太监低头捧着金盘走到我面前,俯身举过头顶。
三杯酒,细看颜色各有不同,却都散发着迷人的醇香,我这样不爱喝酒的都闻得出,确实是佳酿。
刘琮真是好贴心,毒死我都选花果味道的酒。
我抓起手边的梨花白,祈祷这毒酒给力点,别让我太痛苦。
心一横,正要仰头喝下。
王喜突然开口:「娘娘且慢。」
我立刻顿住。
「娘娘可有话要奴婢带给陛下?」
好家伙,原来是问我临终遗言,我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没好气道:「本宫能骂人么?」
王喜苦笑:「娘娘不要为难奴婢。」
「那本宫没什么可说的。」
王喜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咬咬唇,忍着心底那点刺痛,说:「魏娴妃没死。萧绰死有余辜,从犯也罪不可赦,但萧家的妇孺罪不至死,还请……陛下看在我救下魏娴妃的份上,网开一面。」
我知道说这话多半是自取其辱,但六年来,我还算是帮过刘琮一两次吧,还救下了他心尖尖上的宠妃,这些恩惠,换萧家妇孺的命,也不算痴心妄想吧。
听到魏娴妃还活着的消息,王喜眼睛一亮,忙问:「娴妃娘娘现在何处?」
「陛下若应了我的条件,马上就能得知魏娴妃的藏身之处。」我淡淡道。
王喜犹豫片刻,对我说:「请娘娘稍候。」
我忐忑等了一盏茶功夫,王喜果然带来了赦免萧家妇孺的谕旨。
我看着明晃晃的圣旨上他遒劲有力的笔迹,心里有点酸涩,魏娴妃啊,果然是刘琮心里经年的一道伤,轻易可以交换几十条人命。
我开口:「那我也是算萧家妇孺吧,能不能留我一命?」
02
饶是王喜涵养再好,此刻也挂不住笑脸了,他抽抽嘴角:「娘娘,请您不要故意拖延了,陛下说,今日这酒,您非喝不ƭṻ₊可。」
可恶,我萧令月怎么不算萧家妇孺,刘琮又没有在谕旨里排除我,自己疏漏了还不让我钻空子。
我深呼吸数次,再问:「若我死了,刘琮是不是就解气了,不会再牵累旁人?」
王喜目光闪动了一下:「陛下说了,娘娘若是从容就死,便到您为止。」
我叹了口气,方姑姑,我努力过了,很难看地挣扎过,到底留不住青山。
刘琮虽记仇,也算一言九鼎,若是我死了,能换得方姑姑和文竹的性命,倒也不亏。
形势比人强,我看看围着我的大太监小太监,又看看紧闭的殿门,抓过梨花白一口闷了下去。
充盈的酒香弥漫唇齿之间,没有奇怪的苦味,回味悠长,我今天是要给梨花白道个歉的,清香却不寡淡,确实是好酒啊。
酒意上涌,醉得我意识飘忽,如坠梦境。
从小带我长大的方姑姑说过,人死之前,人生种种都会如走马灯般浮现过脑海,等浮光掠影般的回忆结束,生命就会如同烧尽的烛火一般缓缓熄灭。
此时,我就看到了六年前的刘琮。
我们的新婚之夜,数百支明烛照彻坤宁殿,我被烛光刺痛的眼中浮现出一张精致的少年面孔。
他板着脸,漂亮的墨黑色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光,把手中的纯金喜称连同挑下的盖头一起摔在地上。
宫人们捧起地上的喜称和盖头,惶恐地向我跪下请罪。
我这个皇后,显得比怒火中烧的皇帝更像是皇城的主人。
他们的惶恐和恭敬,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爹。
我爹萧绰,被称为国之柱石,官拜大司马,爵封武亭侯,手握大梁半数雄兵。
他在先帝在位时发迹,征战四方战无不胜,一刀一剑打下了这位极人臣的权势地位。
只可惜先帝盛年驾崩,君臣相得的佳话还没传唱几年,我爹就从先帝的心腹,变成了新帝的心腹大患。
辅政十二载,我爹的野心也一步步膨胀,他开始不满足于无冕之王的待遇,想尝尝亲自戴上天子冠冕的滋味。
这第一步,就是强逼皇帝娶了我,从皇帝的臣子一跃成为皇帝的岳丈。
刘琮摔的是我的喜称和盖头,打的,却是我爹的脸。
我看了看跪了一地的人,有点头疼,但好歹是我大喜的日子,累了一整天,我也没力气折腾,就挥手示意宫人们都退下。
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后,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我和刘琮。
他远远站着,皱眉移开视线,似乎多看我一眼就会辣到他尊贵的龙眼。
我已经累得很了,三两下除了外袍,摘下凤冠,自顾自卸了满脸的脂粉。
殿内的烛光着实太过耀眼,我走过去一盏盏熄灭。
刘琮正站在烛火最盛之处,精致的眉目在烛光的照耀下越发夺目,我却困得没工夫细看,只打着呵欠说:「劳驾让让。」
他瞪着我,脚下不动。
我不耐烦起来,一把推开他,就熄灭了后面的灯烛。
刘琮没防备,被我推得一个趔趄,大怒:「萧令月,你以下犯上!」
我没工夫和他闹,附和道:「对对对,我以下犯上,你报警吧。」
「?」他没听懂什么是报警,皱眉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老弟,现在很晚了,我的意思是时候不早了,早点睡,有事明天说好不好?」鉴于刘琮的一张脸很有可取之处,我压着脾气和他打商量。
谁知我的好言好语不知道哪里戳了他雷点,这小子又开始跳:「你们萧家实在是欺人太甚!」
说不通了还,这青春期的孩子一点就炸,我实在是遭不住,只能转身爬上了床。
累了一天,我精疲力尽,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
半夜醒来,我看到刘琮居然还在寝殿内,还是穿着昨夜那身华贵的大婚吉服,靠着桌腿睡着了。
但这种靠坐的姿势显然很不舒服,他的眉心皱起一个疙瘩。
我爬下床,拍拍他的肩膀:「哎,醒醒。」
他睁开眼睛看过来,睡眼惺忪中没认出我,没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看着还挺软萌的。
我拉起他,开始帮他脱外袍。
他张开手臂,很自然地接受服侍。
像剥笋一样脱了四层,才看到白色的中衣,我停下手,正要推他上床。
刘琮突然清醒过来,捂着领口大步退后,骂我:「寡廉鲜耻,不成体统!」
我:???
神经病啊,自己脱个衣服都不会,还装上了。
我气得把手里的衣服甩他脸上:「傻缺!」
他也气得发抖,甩开头上的衣服打算过来动手。
刘琮今年才十四岁,我比他大两岁,高他半个头,穿越到萧令月身上已经十年了,在江南的田庄干了十年斗鸡走狗的事情,看着单薄,实际上一身的肌肉,小豹子一样矫健。
我当即摆开架势应战。
刘琮养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哪里是我的一合之敌,被我按在地上打得嗷嗷叫。
直到外面的宫人们听不下去,纷纷闯入救驾,才把他从我的魔爪底下救走。
刘琮披头散发,带着脸上的淤青和血痕赌咒发誓:「萧令月,朕要灭你萧家满门!你等着!」
03
见帝后闹成这样,就有人带着刘琮去了配殿,还传了太医。
太医很快就到了,不先去看刘琮,反而急急过来给我把脉。
陪嫁的阮嬷嬷姓阮,脾气和性情却梆硬,她冷冷问太医:「娘娘可有受伤?」
太医看我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毫发无伤的模样,犹豫半晌道:「娘娘受了惊吓,不妨事,臣开个方子给娘娘喝两天便无碍了。」
阮嬷嬷盯着太医不说话。
我看到太医额角滴下豆大的汗珠,复又开口:「这个……娘娘心气郁结,还需调养两月。」
阮嬷嬷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
太医如释重负,下去写方子,顺便看一下形容惨淡的刘琮。
大半夜的,坤宁殿夫妻打架闹得沸反盈天,消息飞一样就传到了太后耳中。
太医才刚退下,殿外就传来消息说太后来了。
刘琮的生母是先帝的原配发妻李氏,在生下刘琮后,产后失调,衰微而死。
李氏薨逝后,先帝又立了李氏的族妹小李氏为后。
这位小李氏,就是现Ŧųₜ在的太后了。
太后扶着贴身大宫女的手急步进来,头上摇晃的步摇显出她内心的不安。
小李后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是那种清丽柔弱挂的美人,她捏着帕子坐到我床边,声音如春风般和煦:「阿月可受伤了?」
还不等我被美色所迷说出什么怪话,阮嬷嬷开口了:「太后娘娘,陛下洞房花烛夜对娘娘大打出手,令娘娘心气郁结。莫说娘娘没错,便是娘娘错了,上有太后和侯爷,也不必劳动陛下亲自出手惩戒吧。」
太后面色一僵,然后慢慢开口:「此事确是皇儿之过,不过夫妻之间,哪有没有龃龉的,阿月可否看在哀家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
我正想说不计较不计较,毕竟是我单方面揍的刘琮,我有什么好计较的。
阮嬷嬷却不依不饶:「娘娘自是宽宏大量的,但三朝回门,若是侯爷见爱女受此委屈,就不知作何感想了。」
我看看阮嬷嬷,她真的好勇,居然敢这么明晃晃威胁太后,看来萧绰的权势和事实上的皇帝也没多大区别。
太后愣住,有水雾漫上她明亮的眼眸,她哽咽一下,正要开口。
我提前打断道:「差不多得了,我没事,太后娘娘还是去看看陛下吧。」
太后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感激地冲我笑了笑,匆匆带人去了偏殿。
阮嬷嬷皱眉教训我:「娘娘,别忘了您的身份。」
我冷笑一声:「嬷嬷您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阮嬷嬷眼中腾起怒意:「娘娘,莫忘了侯爷的嘱托。」
「父亲的嘱托本宫自然是牢记心间的,但本宫可不记得他老人家说过要对嬷嬷您言听计从。」我凉凉地讽刺了一句。
她一愣,到底是敢怒不敢言。
我和阮嬷嬷不是一条心,和我那便宜爹更不是。
因为我并不是自愿为我爹,为萧家牺牲的。
刘琮认为自己是被乱臣贼子逼迫成婚,其实,我也是。
我穿越到六岁病逝的萧令月身上,在田庄里度过了漫长的十年,那时陪伴照顾我,被我视若家人的,是方姑姑和文竹。
在被接回萧家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出身于那样显赫的家族,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
作为武亭侯的女儿,我本应该生于深宅中,养于高墙内。
但只是因为萧令月生于二月,被大衍观主卜算出不利父母的命格,就在满月的时候被丢到了遥远的江南田庄。
那个位极人臣的生身父亲萧绰甚至都不愿意给这个孩子取个名字。
但十五年后,千里之外的大衍观又推算出萧令月克夫妨主的天煞孤星之命。
我那笃信命格之说的渣爹如获至宝,派人把我接回了府。
我本该在江南的田庄做无忧无虑的田舍娘,就因为一次无端的卦辞,成了后位上的提线木偶——萧令月。
我试过逃跑,却在失败后被家法惩处,方姑姑也被萧绰扣住,直到我学会怎么做一个听话的「乖」女儿。
我在忍受那些难捱的惩罚和威胁时默默发誓:萧绰,既然你处心积虑将我送上后位,那我费尽心机也不会让你得偿所愿。你这辈子都不会得到想要的皇位,这是你囚禁我一生的代价。
当然,和萧绰的单方面反目并不意味着我无条件选择了刘琮,毕竟我与他之间的牵绊更是少得可怜。
我若是不作妖,萧绰御极后,还能捞个公主当当。
但若是刘琮重掌大权,他第一个杀的就是我。
对我来说,最有利的显然就是他们双方势均力敌,互相奈何不得,我才能苟久一点。
但这个平衡,最多也就十几年。
鉴于我肯定是要英年早逝的,在倒计时的生命中,当然要尽情放肆。
所以我前脚揍了刘琮,后脚就斥责我爹的心腹。
对于这样反向端水大师的日常,我只能说,爽呆了,要保持。
04
新婚的第二天,刘琮见到我就双眼冒火,但可能是太后叮嘱过,也可能单纯被我揍痛了,倒是没有对我出言不逊。
他懂事,我也不去招惹他。
白天他在御书房温书习字,我在坤宁殿熟悉环境。
一入夜,阮嬷嬷就把我们往坤宁宫的寝殿里面一塞,指望我们做点出人命的事。
但刘琮远远贴着墙根站着,板着一张死人脸,牢牢盯着我,一幅随时准备夺路而逃的模样。
他这样子……真的很像被恶霸强抢的娇花。
我坐在床上,拍了拍床沿:「你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他一脸不相信。
我摊摊手:「行吧,你高兴就好。」
我站起来,正要熄灭几盏烛火,就看到刘琮似乎想通了什么,他紧紧衣袖,大步走过来。
「朕是男子,有什么好怕的。」说完,他爬上床,飞快卷了床上唯一的被子,退到了大床深处。
我抽抽嘴角,阮嬷嬷为了让我和刘琮亲密接触,居然只放了一床被子。
我看着卷成一条的刘琮,挑挑眉,吹熄了烛火也跟着上了床。
「分我点被子。」我对着刘琮说。
他背对我,一动不动。
我忍不住腹诽:气量狭小,随即自己探手过去,抓住被子一角狠狠一扯。
刘琮顺着我拽被子的力道不由自主滚向我这边,他露出个毛绒绒的脑袋,很气愤的样子:「萧令月,你放肆!」
「陛下不容臣妾放肆,臣妾也放肆多回了,」我有点不耐烦,「给不给,不给揍你。」
刘琮咬牙切齿:「市井泼妇,无赖行径!」
说着,很不爽地分了一半被子给我。
我滑进温暖的锦被中,舒服地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还算和谐。
只不过第二天,阮嬷嬷细细查看了我们的床铺,却沉下了脸。
那时刘琮已经去了御书房上早课,她便只能对着我说教:「娘娘,昨夜您也未侍寝?」
我点头:「是啊。」
「奴婢给您的画册可看了,可也让陛下看了。」
我一脸无奈:「都看了,但刘琮还小,硬不起来,过两年再说吧。」
阮嬷嬷没防备我说那么直白,一张老脸阵红阵白,居然羞得不敢再盘问我夫妻生活的细节。
我当时随口胡咧咧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话居然会传到正主耳朵里。
以至于晚上见到刘琮的时候,这位陛下的脸色比锅底还黑,全程翻着白眼,不拿正眼瞧我。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是阮嬷嬷这个大嘴巴出卖的我,还关心了一下:「刘琮,你眼睛不舒服?」
他白眼翻得几乎只剩下眼白,小声骂了句:「恬不知耻。」
我耳朵好着呢,闻言立刻发作:「你什么意思?」
刘琮被我突然放大的声量吓了一跳,随即又黑着脸,「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我。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拿出穿越前太妹的做派,呲牙威胁:「你再哼一个试试,又皮痒了?」
刘琮气得脸色发青,手脚都在抖,半晌后,他才咬着后槽牙开口:「朕……冒犯梓潼了。」
「你凭什么又骂我?」我还不依不饶。
刘琮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你说……你说朕,我……」
看到他难以启齿的模样,我突然间意识到,应该是我胡说八道应付阮嬷嬷的话被传了出去。
看这个从小读四书五经长大的小孩被逼到这份上,我到底软下心肠,放开他的衣领:「怎么,不然你希望我怎么说?」
「你真希望发生点什么?」
刘琮脸色一变:「不。」
我抿抿嘴,作为一个傀儡皇帝,刘琮深知守住自己的贞操就是守住自己的性命。如果他一时沉溺欢愉,不当心造出个更小的傀儡,恐怕就会立刻殡天了。
在这一点上,我和他的立场还是非常统一的,他担心有了孩子性命不保,我则担心死在产床之上。
想到这个,我觉得自己可以和他小小交个底:「你不想,我也不想。既然我们都不想,那这点上可以合作。我那么骗阮嬷嬷你也别生气,这么说至少可以保你四年清静。」
刘琮冷静下来,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
就这样,我们就像合租一张床的室友,相安无事地处了四年。
刘琮已到了十八岁,快要弱冠的年纪,他和我爹在朝政上的关系因为他年岁的增长愈发紧张。
我和刘琮还是四年前相看两厌的状态,不同的是,鉴于他拔高的身量和愈发宽阔的肩背,近些年,我们打架的频率直线下跌,斗嘴比较多。
这些看在宫人们眼中,给了他们帝后关系渐渐融洽的错觉。
05
刘琮十八岁的生辰,恰逢萧绰又一次得胜回朝,庆功宴比皇帝的生辰宴还要气派隆重。
我知道刘琮这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怕是又要竖起浑身的尖刺,见人就扎了。
也因此,我并不想去触他的霉头,离席后并没有回坤宁殿,而是拎着两个酒壶打算去御花园的叠翠亭赏月。
不曾想,在半路上见到御河边借酒消愁的刘琮。
他看到我,开口命令:「萧令月,把酒留下。」
「你说留下就留下,你算老几?」我习惯性抬杠。
刘琮没有如同往日一般气急败坏,从他的成语库中找什么词汇骂我,闻言只「哦」了一声,漠然移开视线,呆呆看着漂浮在御河上的千盏河灯。
我向来吃软不吃硬,看到他这幅样子,不知怎的有点心软,于是抱着酒壶坐到他身边:「喏,给你,你算老大,都听你的。」
他有点意外,缓了缓才接过其中一个,仰头喝了一口,苦笑:「你爹才是老大,所有人都听他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往嘴里倒了点酒,没想到随手拿的酒竟然如此烈性,我被呛得直咳嗽。
刘琮很无语,看我咳地快昏倒了才纡尊降贵伸手给我拍背顺气。
我很久才缓过来,很生气:「什么破酒,不是花果味的,都不能入喉。」
刘琮嗤笑一声。
我的酒量其实并不好,席上喝了点梨花白,又闷了一大口这不知名烈酒,头脑便有些昏沉起来。
千盏河灯顺着御河的水流晃成银河般细碎的星光,我拉拉刘琮的袖子:「唉,谁放了那么多河灯?」
「是姨母,不是……母后。」刘琮低低回答。
发晕的脑子转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姨母和母后都是指小李后。
「你的生辰礼?」
「嗯,」刘琮的声音有点冷,「母后知道你的命格,克夫妨主,她怕你把我克死,每年我生辰都会放千盏河灯祈福,祈求神佛庇佑。」
虽然有点醉,听了他这冷冰冰的解释,我也有点脸红。
我呆了呆,在酒意和冷风的共同作用下开始胡言乱语:「今天你生辰,刘琮,我也没别的送你,便送你一个小秘密吧。」
他没什么反应,估计是对我说的并不感兴趣。
我却没有管他,自顾自道:「你刚才说我爹才是老大,谁都听他的。这话不对,我就不听他的,老想给他捣乱,要不是他扣住了我当母亲看的方姑姑,我早就跑了。」
「我现在就想救出方姑姑,搅黄萧绰所有的计划。」
「刘琮,你看,萧绰连他的亲生女儿都管不住,想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身边很久都没有动静,突然间,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冻得我一个激灵。
刘琮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也不再消沉:「萧令月,新婚夜我不是故意骂你的,那天,是我母后的忌日。我恨萧绰,非逼我在那天成亲,却没办法反抗,只能迁怒于你,对不起。」
我大度地拍拍他的肩:「没事,让你在亡母忌日娶妻,萧绰确实不干人事。」
我打了个酒嗝,附耳过去神神秘秘道:「刘琮,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叫萧令月,我的名字是聂双,我的家人都叫我双双。」
翻腾的酒意上涌,我一头栽倒。
第二天,我在坤宁殿的龙床上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对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想不起来。
我回忆了半天,只记得我把酒给了刘琮,后面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我问贴身侍女文竹是谁送我回来的。
文竹抿唇一笑:「是陛下亲自抱娘娘回宫的。」
我闻言却打了个冷颤,不可能吧,刘琮难道被妖怪夺舍了,怎么会管我的死活?
晚上,刘琮冷着脸来坤宁殿的时候,我试探着问他:「陛下,妾昨晚可有说点什么不该说的?」
刘ẗúₗ琮一脸嘲讽:「梓潼日后还是不要饮酒了,喝了点酒就扒着人不撒手,丑态毕露。」
我就说,他怎么可能亲自抱我回来,肯定是我不肯放手,他无奈之下只能拖着我回来了。
难为我酒后还抱这么紧,一路拖行被他回来也没有受伤。
06
刘琮生辰后没两日,有天晚上,他辗转反侧地不睡觉,我被他吵得慌,伸手推了他一下:「大晚上不睡觉你烙饼呢?」
刘琮不但没有回嘴,反而握住我的手,探过身子看我:「双……萧令月,你有没有觉得很热?」
我想甩开他的手:「过几天就是立冬了,哪里热了?」
他却牢牢抓着我的手不放,灼热的气息越来越近,他有点困惑和急切:「不是……真有点热。」
说着,他俯身压上来,没什么章法地拱我。
我的睡意一下子消失不见,睁开眼睛推开他。
昏暗的帘幕中,我摸到他滚烫的胸膛和脸颊,心里暗叫糟糕。
刘琮狗皮膏药一样粘过来:「萧令月,你凉凉的,让我抱抱。」
我一脚把他踹开,低斥:「你晚上吃什么了?」
他的呼吸愈发粗重,又贴上来,模模țú⁽糊糊道:「御膳,萧令月,我热。」
我头皮发麻,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刘琮,你冷静点,想出人命么?」
他闻言,倒是真的呆住不动了。
我赶紧趁着这个机会跳下床,企图开了殿门出去,扑到门边才发现,整扇殿门纹丝不动,明显是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我又转身去推窗,好家伙,也是紧闭后上了锁的。
很好,有预谋的,绝对是阮嬷嬷那个死老婆子想的馊主意。
她蛰伏四年没有作妖,我倒是没了防备,一下子就给我来个狠的。
我一脚踹在门上,却如螳臂当车。
而身后,刘琮早已失去了理智,摇摇晃晃下床来抓我。
我在殿内乱窜,并时不时骂他,希望他能保持理智。
可不知道阮嬷嬷那个死老婆子下的什么药,刘琮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暂。
我突然瞥见金丝谭木架上的金盆,毫不犹豫捧起来兜头给他倒了下去。
随即,我像是开了窍,把殿内所有防火用的储备用水都找了出来,全泼在了刘琮身上。
虽然还没入冬,但是深夜寒气侵体,刘琮浑身上下的欲火都被浇了个干干净净。
他用手拂开Ṫũ̂ₐ头上一缕缕湿发,咬牙切齿:「很好。」
不知道是恨阮嬷嬷行事下作,还是夸我素有急智。
我缩在一角不敢问,就当是夸我吧。
第二天,阮嬷嬷打开闭锁的殿门,就被穿着半湿衣服头发滴水的刘琮赏了一记窝心脚。
她叫着哎呦呦从地上爬起来后,自然知道谋算没有成功,立刻拉下脸:「娘娘,这样的机会您都没把握住,真叫侯爷失望啊。」
我敢怒不敢言。
但萧绰就不一样,接到了阮嬷嬷的告状,他敢怒也敢言,直接告病罢朝,点名要皇后省亲事疾。
我回到侯府,却无法见到「缠绵病榻」的父亲萧绰,只撞上侯夫人那张冰冷严肃的面孔。
侯夫人看到我,一脸不屑:「皇后娘娘,您出嫁四载,一不能为夫君开枝散叶,二不能为父亲排忧解难,这般不忠不孝,是否该罚?」
我心头火起,直挺挺站着,并未如同未出阁时一般见到她的怒容就乖巧跪下认罚。
侯夫人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方绣帕,淡淡道:「皇后娘娘贵为国母,我自不敢造次。不过娘娘既错了,娘娘不挨罚,自然会有人受罚。」
我瞳孔一缩,是了,方姑姑还捏在他们手中,我又怎敢违拗萧绰夫妇的意思。
于是,我谦卑地低下头:「母亲言重了,既回了娘家,女儿便是二老的孩子而非国朝的皇后。侯府中,我们只论父女,不论君臣。」
「父亲病重,女儿五内俱焚、忧心不已,合该斋戒长跪,向上天祷告,祈求父亲早日康复。」
说完,我便双膝一弯,跪在主院前的青石板上。
侯夫人露出满意的笑容,颔首道:「皇后娘娘的孝心感天动地,想来待你虔诚祈求三日,侯爷便能病愈了。」
到底是四年来在宫中作威作福惯了,我对饥饿和刑罚的承受能力都大大下降,不过跪了一天,就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清晨的露水凝结在青石板上,渗入我的膝盖,寒气丝丝缕缕传遍全身,稍微动一下就是针扎一样的疼痛。
腹中火烧般的难受已经捱过第五轮,却愈演愈烈。
侯夫人早早回了房,我顶着被霜露沁湿的身体独自跪着,我想我此时一定很狼狈。
但仆婢们的窃窃私语已经无法传入耳中,我应该快要坚持不住了。
头一阵阵发晕,天旋地转中,我倒了下来,却并没有如预期中倒在冰冷湿滑的地上,而是落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中,鼻端是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
我一阵恍惚,难道是刘琮?
怎么可能,他恨不得我死,怎么会来救我?
我很想睁开眼睛看看此刻抱着我的人是谁,却只听到耳边远远近近的喧哗声,就此陷入了黑沉的梦境。
07
我又做梦了,因为我看到了穿越前的生活。
在现代,我是出生于重男轻女家庭的农村留守儿童,母亲早早离婚改嫁,父亲长年在外打工,无人管束的我小小年纪就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太妹。
我和爷爷顶嘴,逃课去打电玩,才初一就和隔壁职业高中的混子恋爱接吻。
结果当时的混子男友卷入了不良少年的斗殴,我也遭遇了池鱼之殃,被一棍子敲到这个陌生的时代。
我刚穿越来时,萧令月才六岁,她幼年失恃,因命格不祥被父亲厌弃,被赶到江南的田庄生活。
庄子里的仆婢们欺她年幼失势,无人庇护,便对这个小主子很不上心。
萧令月年幼体弱,无人照拂,只过了半年就因为风寒侵体而死。
而我的灵魂,才得以栖身在这个六岁幼童的身体里。
萧令月的这场大病,终于让田庄的管事感到有些害怕,再不受宠的主子,到底是主子,万一有一天侯爷问起来,一庄子的人命都不够赔的。
于是,管事招了附近村落里一个新寡带孩子的妇人,专门给萧令月当奶娘。
那就是方姑姑和文竹。
方姑姑是个心善温柔的妇人,自从接手了田庄管事的差事,便把我当做亲生的孩子般看顾。
萧绰没有给孩子取个名字就赶走了,庄子里的仆婢便都只叫我「姑娘」。
只方姑姑听了,用一双湿润的眸子看着我,带着怜惜说:「孩子怎么能没有名字,姑娘是二月生的,奴婢托大,斗胆叫您双双。」
我愣住,双双,我此前的名字便是聂双,我现代的生母可能在我未记事的时候也像方姑姑这般唤过我。
方姑姑出嫁前是城里的绣娘,嫁人后也没有丢下这门手艺,自从她来了,我每日里都穿的漂漂亮亮,在田庄里也有个正经小姐的样子了。
虽然,我每次都穿着她亲手做的漂亮衣服上树下河,打鸡揍狗的,让她好不头疼。
梦中的画面定格在我和文竹摘了一筐的柿子,一边吃一边听她半真半假数落我们又跑去胡闹上。
这两辈子,我只在方姑姑身上感受过母爱。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个忠仆,但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母亲。
萧绰扣着她,就是捏住了我的软肋,让我不管多不甘,都只能唯命是从。
每个月如期而至的绣帕,不但宣告着她的平安,更是传递着些微的消息。
我珍而重之地藏起每一方绣帕,就是期待有朝一日,可以通过蛛丝马迹,破解出方姑姑的被囚之地,救出她,一起逃出生天。
这么些年,我始终记得方姑姑最后叮嘱我的话。
她说:「双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管多难,都要活下去,只要活着,我们就还能再见。姑姑也会努力活着,等着和双双文竹一家团聚。」
我翻了个身,把眼ţŭ̀ₔ泪擦在枕头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竟在床边看到了陪床的刘琮。
他的衣服有些皱皱巴巴,也不知多久没换了。
他见我醒来,便阴阳怪气讽刺道:「梓潼在宫中一身反骨,在侯府却对萧绰夫妇言听计从,真不愧是他们的大孝女。」
我记着他的救命之恩,没有生气,反而真心诚意道:「妾多谢陛下援手。」
我难得的礼貌言辞让他怔愣,片刻后才有些不自在地回道:「你好好休息,朕不打扰你了。」
我后来才知道,刘琮闯入侯府救我,当时说的是:「皇后孝心可嘉,天地可鉴,但她既已成了朕的妻子,便不能不顾惜身体。朕已携太医院院正看顾侯爷,望侯夫人不要迷信祈福之说。想来,无人愿意看到皇后因下跪祈福伤身,不能尽早诞育龙嗣。」
王喜复述的话让我陷入沉默,刘琮他本人,才是最不愿意看到我诞育龙嗣的吧。
他何必为了我,折损他本就不多的皇家颜面。
我捂住心口,胸膛里那颗一向冷定的心,跳出令我不安的节奏。
我勉力平复心绪,克制悸动,天家薄情,他惺惺作态不过是为了换我的倒戈相向,只可惜,他失算了。
只要方姑姑在萧绰手中一日,我一日都是他手中不得解脱的提线木偶。
刘琮从侯府带走我并且全身而退的代价,就是答应萧绰即日便和我圆房,尽快诞育子嗣。
于是,我从昏迷后醒过来,将将修养了两天,便要面对这个棘手的难题。
阮嬷嬷这次光明正大拿铜锁锁住了朱漆殿门,一副我们不办成事休想离开的架势。
08
我和刘琮坐在床上,四目相对,都是不情不愿的模样。
僵持了很久,刘琮到底是慢慢挪到我身边,他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握成拳头,凑过头小鸡啄米似地亲我,脸色阵青阵白,表情比上坟还难看。
呸呸呸,我不是坟。
我叹了口气,道:「刘琮,你可知口技?」
他停下动作,拉开距离看我,眼中满是困惑。
我抬脚踢踢他的大腿:「下去。」
刘琮不解,却乖乖掀开帘幕下了床。
我仰面躺倒在坤宁殿寝宫的龙床上,听着帘幕外刘琮轻浅的呼吸声,深呼吸几次,模仿着很多年前看过的一些小电影,开口发出断断续续暧昧的呻吟和喘息。
我看到帘幕外刘琮的身影一震,便觉得脸颊很烫,赶紧别开眼不敢看他。
鎏金兽首炉里燃着香薰,气味与平日不同,大概有些催情的效果,我拧开理智的阀门,放任自己的欲望在身体内游走。
这种时候,我脑子里还有空想些有的没的,比如,刘琮会在他的四字成语库里调出哪个词形容现在的我?
放浪形骸,厚颜无耻?
等我结束的时候,我分明闻到了空气中暧昧的味道,也看到了他涨红的脸和躲闪的眼神,哦,刘琮为了假意圆房也很拼啊,这样倒是不容易露馅了。
果然,这次骗过了阮嬷嬷,所有人都知道,在大婚四年后,帝后终于圆房了。
我和刘琮迈出了造人的第一步,终于让前朝后宫汹涌的暗流平静下来。
萧绰对我们的听话很满意,终于「病愈」,带着他的一众死忠归朝,政事得以顺利推行。
因着这个,我本以为应该能过半年安生日子,因此跟着刘琮去御林参加春猎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防备。
然而,就在我怀着踏青游玩的好心情时,数支长箭破空而来,正中刘琮护卫的心口,我吓了一跳,立刻下马俯低身体,企图躲避后续的流矢。
不想刘琮跳下马就奔过来,扯过我护在身后。
本来想在背后偷袭他的刺客看到刀锋下的人瞬间就换成了我,一脸错愕。
还不等我尖叫出声,刺客硬生生收势,脚下一个踉跄自己跌倒在地,瞬间毙命于护卫剑下。
我的心怦怦直跳,本以为是萧绰突然发疯安排刺杀,但是看这个刺客不敢动我,我心知这场刺杀的主谋定不是萧绰,他可从来不会顾惜我的死活。
刘琮拉着我在箭雨中奔逃,时不时挥剑斩落那些箭矢。
但身边的护卫如同割麦子一般接连倒下,等我们终于暂时摆脱追杀之时,护卫也已一个不剩。
就连刘琮也挂彩了,只有我,除了被草叶树枝割破点皮,毫发无伤。
我抵着身旁的树桩,气喘吁吁道:「歇会儿,歇会吧。」
不想我一回头,便看到刘琮松开我的手,顺着身后树干滑坐到地上,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我看到他双眉紧皱,唇色发紫,中箭的部位皮肉泛起不祥的黑紫色,心里咯噔一下,有毒!
我大惊失色,不知他中的是什么毒,若不早点找人救驾,怕是要驾崩了,但是这深山御林正是野兽横行的季节,把失去意识的他独自丢在这里,估计要成了野兽的盘中餐了。
我捏着萧绰给我的戒指,那是他送我进宫前给我的,说万一有极重要的事情,便开启戒指取出燃火烟,通知他。
来不及犹豫了,我取下手中的戒指,扭开戒面,放了醒目的燃火烟出来。
没想到,我第一次动用萧绰的东西,不是害刘琮的,而是救他的。
但可能我们离猎场营帐太远,燃火烟放出后迟迟未能等到救兵,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我的心也悠悠下沉。
远处传来模糊的狼嚎,我瑟瑟发抖,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得去捡点易燃的枯枝点个火堆,既可以发出讯号,又可以警戒野兽。
不然,今晚这些野兽可以饱餐一顿了。
我当机立断,把他先拖到一旁的草丛中盖起来遮掩,再以刘琮的藏身之地为圆心,四处捡些干燥的枯枝。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发焦躁。
萧绰不是主谋,只要他赶到,我和刘琮就得救了,我第一次这样想念那张厌恶多年的脸。
然而,我高估了自己在密林中认路的能力,虽然反复确认过刘琮的位置,但是我依然在半个时辰后晕头转向,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我一边发足狂奔,一边徒劳叫着刘琮的名字,他可千万不能,就这么死在密林里。
09
我运气还不错,不等入夜被狼叼走,刚好撞上了一队出来寻找帝后的侍卫。
我喜极而泣,却无法准确描述刘琮的位置。好在,这次春猎从驯兽园里征调了几只擅长追踪的细犬。
这些嗅觉灵敏的小家伙们可以循着龙涎香的味道找到刘琮。
分头寻人的侍卫们都劝我回营帐休息,但是我脑子里却不停闪过刘琮血肉ƭũ₅模糊的可怕画面,完全没办法安心回去等消息。
我绑好碍事的头发,坚持跟在队伍末尾。
直到月出东方,我们才终于找到了刘琮。
他已经被人从草丛里挖了出来,虚弱地倚靠在一位猎装打扮的姑娘怀中,小口嚼着草药。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但是唇色已经不再是骇人的紫色。
一路上提着的心终于落下,他没事了,但我没想到,那个当时我并未注意的猎装女子,会成为我们日后决裂的根本原因。
那个明艳飒爽的姑娘,是附近猎户家的女儿,名叫魏无霜。
刘琮因着救命之恩和魏无霜姣好的容颜,要对这个出身贫寒的猎户之女以身相许。
魏无霜显然也被刘琮的皮相所惑,红着脸半推半就。
女才郎貌,荒野深山,救命之恩,相遇相知,互许终身,话本子一样的开场,却没能收获话本子一样的结局。
主要是萧绰这个恶毒反派从中作梗。
不管刘琮如何让步如何谦卑如何坚持,萧绰都不许他纳魏无霜为妃。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再一次掀起狂风暴雨,最后,还是处于弱势的刘琮妥协。
他带了魏无霜进宫,让她在承乾殿当了奉茶宫女,虽无名无分,却朝夕不离。
自春猎刺杀一事后,刘琮就再不曾来过坤宁殿,也不曾与我独处。
不知道他是醒来是没见到我,误会自己在绝境关头被我无情抛弃了,所以记恨我。还是纯粹因为得了心尖尖上的女子,日日耳鬓厮磨,把我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琢磨过两遍,又觉得此时想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便丢到了脑后。
这样,也好。
刘琮对魏无霜的宠爱持续了一年半,但她毕竟只是个奉茶宫女,她的得宠对我的地位几乎毫无影响。
我并不想棒打鸳鸯,做话本子里人人厌憎的恶毒女配。
但生活,或者说明白点,恶毒反派萧绰,是不会放任我龟缩在坤宁殿毫无作为的。
接到萧绰的传信,我不得不以省亲为由来到侯府。
萧绰端坐正堂,对皇后的銮驾并无半分敬意,反倒是我,压着脾气躬身行礼道:「女儿见过父亲。」
他捧着雨过天青色的汝窑茶盏,淡淡道:「为父听说承乾殿有一奉茶宫女有孕?」
我心头一跳,魏无霜有孕之事如此隐秘,连我都不知道,萧绰竟然得知了。
他没有等我的回答,自顾自道:「这宫女秽乱宫闱,理当杖毙,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我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的嫩肉,我努力冷静下来,字斟句酌道:「那女子有孕也是天意,父亲只想要一个龙嗣,即便不是出自女儿,日后去母留子便是。」
「短视,」萧绰冷笑,「这样的孩子长大了终究是祸患,而且,为父不喜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忤逆于我。」
我的心一紧,知道魏无霜母子的命成了警告刘琮的一击,我是保不住了。
既然如此,我心念电转,随即开口:「父亲教训的是,那便交给女儿吧。女儿既是后宫之主,此等小事便不劳烦父亲动手。」
萧绰终于点点头,淡声道:「去吧。」
我让阮嬷嬷动的手,趁魏无霜在御河上泛舟,派蛙人凿穿了船舱。
她沉入御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听说消息传到刘琮耳中的时候,他疯了一样赶到御河边,和宫人不眠不休找了三天三夜,直到晕死在河畔。
那时已经是深秋了,寒气逼人,我在殿中烤着火,听着文竹的转述,只觉得殿外的风透过窗缝直吹着我,一直冷到心里。
我不敢想,刘琮会怎样报复我这个凶手。
但刘琮一直没有出现,直到魏无霜头七。
我在深夜被惊醒,有人爬上了龙床,按着我的双肩,用力到我能听见骨头移位的牙酸声。
龙涎香混着酒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我一凛,是刘琮。
心里忐忑,我表面却故作镇定:「刘琮,大晚上你发疯啊?」
他却一把拖过我压到身下,带着酒气的鼻息喷上我的面庞,亲吻用力到像是撕咬,让我浑身战栗。
他掐着我的腰,埋头啃咬我的肌肤,恨声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是了,在对心爱之人生还之事绝望之后,他自然要惩治我这个罪魁祸首。
我挣扎起来,却无法撼动他沉重的身躯。
我这才觉得害怕,不知什么时候起,当年能被我按着打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高大矫健的成年男子。
在他铁了心要制住我的时刻,我就像落入罗网的小虫,不管怎么挣扎反抗都无济于事。
我手脚发冷,今夜的刘琮这样不理智,我不敢想象等待我的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折磨。
恐惧之下,我几乎就要把魏无霜还活着的事脱口而出。
10
我这些年苦心经营了一条逃生之路,培养了寥寥几个可以托付性命的心腹。
在阮嬷嬷的蛙人凿穿了魏无霜的船舱后,熟悉水性的文竹就将她从河中带走,连夜通过密道送到京郊的济慈庵。
但等风头过去,文竹在昨天得到心腹的线报,说魏无霜腹中的孩子没了。
我千算万算,只保住了魏无霜的命,却枉送了那个无辜孩子的性命。
此时告诉刘琮,怕是也难以挽回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会惊动萧绰,给方姑姑带来危险。
仅有的理智冻结了含在唇舌上的话语,我死死咬着唇,哭着求他:「刘琮,别这样,我怕。」
他的唇吻上我的眼角,冰冷的湿意似乎让他有所清醒,他停下动作,撑起身子凝视着瑟瑟发抖的我。
我揪着自己被扯破的衣领,眼泪簌簌而下,不停重复:「别这样,我怕。」
刘琮眼里令人恐惧的火终于慢慢熄灭。
他死死盯着我,目光狠厉,除了恨,似乎还有别的情绪,但我在极度惊恐之下,已无法细细分辨。
片刻后,他突然俯身,在我唇上狠咬一口,然后在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翻身下床,踉跄而去。
他的背影隐入殿外漆黑的夜幕,我久久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抬手抚上唇角的破损,其实也不是很疼,但我的眼泪却流得比刚才还凶。
我知道,隔着魏无霜腹中孩子的性命,我和他,再也不可能了。
刘琮在魏无霜头七那天疯过之后,彻底消沉,罢朝三月。
在我以为他会就此一蹶不振的时候,刘琮突然又上朝了,坚持要封魏无霜为皇贵妃,衣冠入葬皇陵。
萧绰自是不允,保皇党和萧党再次以此事为由,争闹不休。直到三月后,他们总算达成了休战协议。
魏无霜最终被封为魏娴妃,衣冠入葬妃陵。
而刘琮,终于在半年后再次出现在坤宁殿。
这是他要付出的代价,与我这个杀他挚爱的凶手,生下一个流着萧家血脉的傀儡继承人。
时隔半年,他瘦了许多,五官轮廓愈发凌厉,让人不敢逼视。
阮嬷嬷在近日无故「病逝」,我猜那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不过没了这个萧绰的眼线,对我来说也是好事,这些接踵而来的事情让我心力交瘁,也让我和刘琮的关系降到冰点。
我已经做不出在他面前假作圆房之事了。
刘琮却收敛了过去所有的恨意,似乎回到了魏无霜出现之前。
他虽然没有碰我,但日常说话也算和颜悦色。
我如同鸵鸟一般配合他,在外人面前出演一对恩爱夫妻。
直到这个月的月初,我收到宫外的家信,展开照旧是一方绣帕。
我细看却变了脸色,这不是出自方姑姑之手!
我与她在江南田庄相依为命十年,对她的绣法了如指掌,如今接到这方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绣帕,一下子急火攻心,几乎要找萧绰拼命。
我违背良心,手染鲜血,只是为了保住视若生母的方姑姑,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这些年的委曲求全、心机筹谋不就成了最大的笑话!
不等我出宫找萧绰求证,刘琮来了,他也带来了一方绣帕。
我接过,抚摸着右下角那片小小的兰花草,泪如雨下,是的,是方姑姑的帕子,她刚出龙潭又落入虎穴,但是还好,她至少还活着。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捏着帕子,毫不犹豫伏跪于地:「妾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望陛下莫迁怒无知仆妇。」
他沉默很久,接受了我的投诚:「起来吧。」
接着,刘琮便请了太医,日日调了些黑乎乎的苦药汁要我喝。
我也不问是什么药效,来者不拒。
三个月后,刘琮宣布我怀孕了。
我摸着平坦的小腹,愣怔发呆。
侯府自是不信刘琮的一面之词,照旧要我回府省亲。
萧绰派了数位心腹大夫给我把脉,均把出喜脉,居然还有个号称妇科圣手的,宣称我此胎将一举得男。
萧绰终于满意,加派人手护送我回宫。
我当然没有怀孕,我和刘琮从来就没有过夫妻之实。
我开始害怕,怕太医给我吃的不知名药汁,我怕我的肚子会和寻常孕妇一般隆起,足月后却生下一个怪胎或者瘤子。
在数次被噩梦惊醒后,刘琮深夜来看我,他漆黑的眸子似乎并没有情绪,他只说:「别怕,那药不伤身。」
我的眼角滑过一滴泪,他好像在宽慰我,但是,他又为什么需要宽慰我呢?
他已经捏住了我的命脉,只要方姑姑在他手中,就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我也不得不喝。
幸而,我的肚子一直没有隆起。
孕期的时候,侯夫人时不时会进宫看我,我带着假肚子,却一直能保持正常孕妇的脉象,她对我有孕一事丝毫没有怀疑。
我虽然被关在坤宁殿养胎,但多少也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迹象。
刘琮已过弱冠之年,羽翼渐丰。
保皇党和萧党之间维持了十多年的平衡已经到了崩裂的边缘。
我隐隐觉得,我生产那天,估计就是一切风云变幻之时。
我捏着萧绰给我的戒指,春猎刺杀那次,我用完了戒指里的燃火烟,萧绰重新填补了交还给我。
他交代我,宫内若有异动,便发讯息告知于他。
我摩挲了很久,两边的绣帕连着送了九个月,只有刘琮那边的才是方姑姑的手笔,我不再怀疑,不再犹豫,把戒指丢入了养着锦鲤的玉液池。
在那场猝然发动的宫变里,萧绰死于万箭穿心。
而同一天,我饮下了刘琮赐给我的毒酒。
11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本以为能看到医院,闻到刺鼻消毒水的气味,回到那个久远得如同梦境的现代。
但我看到的依然是古色古香的家具,黄梨花木架子床,长颈白瓷瓶,梳着双丫髻的小侍女,我不由地一呆,这是,又重生了?
小侍女看到我就是经典的开场白:「姑娘你醒了?」
我只觉一阵无力,让小侍女捧来镜子,想看看如今我的模样,却不妨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萧令月的脸。
我挽起袖子,当年在春猎时被树枝划破的伤口结痂脱落,却留下了一条浅浅长长的痕迹。
如今,一模一样的痕迹赫然在目。
我,没死?
小侍女叽叽喳喳交代背景信息,我是聂学士在外养病的妹妹聂双,如今病愈且年满十七,被哥哥接回京都相看夫家。
聂双……我眉头一跳,这是我现代的名字,怎么会这么巧?
聂学士,三代清流,纯正的保皇党。
我看着镜子中那张瘦削憔悴的脸,疲惫的眼神,毫无十六七岁少女的幼态。难为小侍女睁着眼睛说瞎话,说我才十七。
我很快也见到了我名义上的哥嫂,聂学士和聂夫人看起来不过而立,他们拘谨客气得近乎恭敬的模样也并不像是在对待一个血脉相连的妹妹。
我醒来后养了三个月,也梳理了自己当皇后的六年,有些迷雾散去了,有些却愈发令人困惑。
毫无疑问,是刘琮助我金蝉脱壳,摆脱了逆犯之女的身份,只是我想不通,他为何煞费苦心为我捏造一个清流名门之女的身份。
这个聂双,看起来就像是继后的最佳出身背景。
我随即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魏无霜没死,刘琮不想着和她双宿双栖,怎么可能费心给我安排。
半夜里,闺房中突然漫起龙涎香的味道,我悠悠醒来,看到窗前那个挺拔如鹤的身影,突然有点哽咽,我克制情绪,开口:「擅闯女子闺房,阁下不磊落。」
他点燃烛火,笑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双双,是我。」
看到真的是他,委屈、困惑、遗憾、欣喜在心中搅扰成一团,激得我视线陡然间模糊。
我瞪大眼,不让眼泪滚落,只问他:「王喜没和你说,魏无霜没死,养在济慈庵么?」
「他自然和我说了。」刘琮走进,坐在我的床沿上,眼神柔和。
我呼吸一滞,愣愣问:「那你救我做什么,找我做什么?」
「傻,」他的笑容也轻松而温柔,「无霜并非我的爱人。」
「她是我并肩多年的战友,国朝天子座下的影卫首领。当年我们摆脱追兵之后,你把我藏在蛇窟附近,她情急之下暴露了身份。为了掩饰,也为了在那段时间更好贴身保护,我才假意纳她为妃。」
听到我竟然把昏迷的他扔在蛇窟,即使时隔多年,知道他安然无恙,我也霎时间白了脸,呐呐:「对不起,我不知道。」
随即,我又想起魏无霜腹中那个被我害死的孩子,脸色更白:「对不起,我害了你们的孩子。」
他一愣,无奈一笑:「双双,无霜不是我的心上人,自然也没有怀我的孩子。」
我的脑子慢慢转过弯来:「也是那种药?」
「嗯,所以停药不久后,你的人会回报说她腹中的孩子没了。」刘琮一一解释。
迷雾拨开,我忍不住道:「刘琮,你给我安了聂双的身份,又是为了什么?」
他看过来,眼里是某种让我战栗的力量,他轻声问:「你当真不知道?」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 却咬唇忍了下来。
僵持片刻后, 还是刘琮败下阵来, 他叹道:「双双, 我本想不管不顾册封你为后。但我知道你之前的梦想一直是和方姑姑还有文竹远走高飞, 便不敢随意安排。」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不知你如今有何打算?」
千头万绪在脑海间翻腾,思绪像是打了结, 我把问题抛回给他:「若我还是想回江南田庄, 你待如何?」
他举着烛台的手颤了颤, 面容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带着一点阴狠的气息,沉默良久后,他话音艰涩:「那自然如你所愿。但若你另嫁他人, 可千万瞒死这消息,否则朕……」
不等他开口威胁,我又问:「那若是我愿意回宫呢?」
他闻言眸光一亮, 眼中明明只有几点昏黄烛光却似蕴着万千星河:「倾国以聘, 共掌天下。」
我伸臂揽住他的脖子, 倾身吻上他的薄唇,在气息交缠的间隙里回应他:「一言为定。」
12
刘琮得了我的准信,火速选定了他的继后,聂林学士的亲妹妹——聂双。
我在出嫁那天见到了久违的方姑姑和文竹,她们以宫禁教习姑姑和侍女的名义出宫看望我。
时光倥偬, 六年倏忽而过,再见方姑姑,我几有再世为人的感叹。
她亲自为我穿上嫁衣,梳妆打扮, 送我出嫁。
我就这样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入主坤宁殿, 六年前的那场婚礼几乎未曾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分毫痕迹。
但如今这场婚礼,举国同庆, 万民道贺。
刘琮用喜称小心翼翼揭开我的盖头,把珍珠面幕别到耳后, 露出我被脂粉精心修饰妆点过的脸。
二十岁的他完全脱去了十四岁时的稚气, 挺拔轩昂, 俊美无俦。
更重要的是,他的眼中没有十四岁时的愤怒和郁气,只有欣喜和珍视。
我们对视良久,他突然笑了一下:「双双,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我一阵恍惚, 穿越十六载, 已经超过了我在那个现代生活的年头,前世缥缈而遥远,反倒更似梦境。
我本就对现代的所谓亲人并无留恋。
如今,我在异世收获了方姑姑,文竹, 刘琮三个家人,心有牵挂处,便是吾乡。
此生竟能如此圆满,此生竟会这般如意。
我依偎进刘琮怀中, 听着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小声道:「往后余生,请多关照。」
(完)
作者:一粒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