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為救衛洵,我跛了一條腿。
京中人皆在背後戲稱我為瘸姑娘。
衛洵與我定下親事,卻遲遲不曾娶我。
第五年冬,我撞見他和旁人在樓閣上看雪。
提及我,他語氣漠然。
「一個瘸子,有什麼娶不娶的。」
我平靜地燒掉婚書,一個人去了衛家退婚。
出京那天,日光晴好。
衛洵來追我,勸我莫要與他置氣,錯失衛家高枝。
我搖頭,揚鞭揮在馬後。
「你見我,如井中蛙觀天上月。衛家門第,我從來都不稀罕。」
1
定親的第五年冬,寒風入簾,將舟中爐火吹得更旺。
風雪凜冽,衛洵在湖邊的樓閣上賞雪。
我撐傘尋過去。
「衛兄定親五年,何時當回新郎?」
風吹起簾子一角,我看見衛洵蹙著眉,神色倦怠。
他很輕地笑了一聲,語氣極為不屑。
「一個瘸子,有什麼娶不娶的。」
我掀簾的手頓在了半空。
細碎的飛雪吹進眼裡。
有些刺痛,我緩慢地眨了一下。
他的友人笑道。
「全京城都知喬姑娘為了救你瘸了一條腿,你可莫要負她。」
酒樽丟回案上,潑出一小塊痕跡。
衛洵淡淡地睨了一眼那人,語氣冰冷。
「先是如此巧合救下我,再將此事傳得滿城風雨,拿名聲逼我娶她,她算計來這樁婚事,不過是為了攀附。
「心機深沉,滿眼算計,我很難不憎她。」
眾人驚愕,紛紛追問他難道婚事就此作罷。
衛洵的聲音冷漠。
「一個挾恩以報的瘸子,娶便娶了,值得我付出什麼真心。」
我立在簾外,怔愣了許久。
傘墜落在腳邊。
不知不覺,風雪沾了滿肩。
我和他的婚事,在他眼裡,竟是我算計來的。
十五歲以前,我在楚地長大。
我娘是鄉野醫女,在父親微末之時嫁了他。
後來我爹喬黎中舉,他在京中另娶小官之女為妻,寫信迎我娘入府。
可我娘至死也不願為妾。
很多個夜裡,她撫摸我的額發,眼淚大滴落下。
我及笄那年,娘病重了。
藥材很貴,我們買不起。
我尋到喬府,求他們救救我娘。
主母柳氏讓我磕一百個響頭才願施捨。
再回去時,娘已經燈盡油枯。
病榻前,她用枯瘦的指尖描摹我額頭的青紫,不停嘔血。
「娘對不起你。」
我被喬府派來的人強行拽上馬車。
簾子放下,最後一眼。
娘蒼白的手無力落下,再也不動了。
喬黎拋妻另娶,到底是污點。
所以他只將我認成來府上寄住的表姑娘。
京城的貴女和嫡妹交好,紛紛變著法子排擠搓磨我。
我不通音律,她們便強迫我當眾撫琴。
在她們刺耳的哄笑聲中,我手足無措,將頭低了又低。
主母眼中帶著譏諷。
「到底是鄉下來的遠親,來府上打秋風的,諸位見笑。」
宴席結束,主母和嫡妹端坐在馬車中,滿眼諷刺。
「今夜府內車馬不足,委屈你等上一陣了。」
那晚我等了許久,直到更深雪重。
根本就不存在來接我的車馬。
我一腳深一腳淺,冒著大雪下山。
恰好救下負傷的衛洵。
我拖著他,躲過追殺,腿卻摔折了,落下跛疾。
我從未想過,衛洵竟疑心至此,連我救他,都覺得是一場算計。
衛家權傾朝野。
他只要簡單一查,便知我是如何被主母遺棄在大雪裡。
可他卻連查也不願。
我頓時明白。
這麼多年,他已認定我是個滿心算計,心機深沉的姑娘。
他並不在意,我究竟是怎樣的人。
所以他不會知道。
其實我對他,從來都是真心。
2
腳邊那把傘被朔風卷起。
當初我被接回喬府。
主母和繼妹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百般搓磨。
日日殘羹冷飯,衣裳單薄破爛。
我也曾找機會,向我的親生父親告狀。
但喬黎,就這麼青衫落拓,隔著遠遠的桌案,一眼也未看我。
「喬枝,人的欲望不能太大。
「若不是喬府接回你,你早成了流落街頭的乞丐。」
我一愣。
爐煙嫋嫋,他的神色有些淡。
「還有,不許再提你娘。」
後來,我實在受不住寒冷和饑餓。
餓得與狗爭食時,被喬鳶帶人當場撞破。
那天大雨滂沱,她將我的臉踩進狗盆。
「庶姐,你怎麼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啊?」
繡鞋往下,一寸寸踐踏我的脊骨。
我恨得不斷掙扎,卻被她死死踩在腳底。
「餓嗎?把我鞋上的泥舔乾淨,我就給你吃的。」
她用鞋尖挑起我的下巴,眼裡的怨毒讓人驚心。
我將頭一點點湊過去。
她仍在笑。
「要是你死了的娘看見你這副樣子,恐怕在下面也是難安。」
我張開嘴,死死咬住她的腳。
咬到牙齒發酸,咬到唇齒間嘗到了血腥氣。
喬鳶慘叫,僕婦紛紛上前對我動起手來。
就在此刻,不知從哪飛出的石子砸在他們身上。
眾人頭破血流,哀哀叫喚,驚恐地扶著喬鳶落荒而逃。
瓢潑大雨裡,一把傘撐在我頭頂。
來人是個清雋高挑的少年。
我努力抬頭。
傘將他的臉擋了大半。
我只看見他如玉的下頜,和腰間那枚刻了「衛」字的玉佩。
那時我活得很艱難。
父親接我回府,不過看我有幾分好相貌,待價而沽罷了。
那次之後,他對我反倒關注了幾分。
主母和嫡妹收斂許多,只是眼角眉梢到底溢出幾分暗恨。
這些年,我對衛洵。
從那把傘開始,一直都是真心。
如今,就是這柄傘。
被凜冽寒風刮起,在天地間迴旋,終是浸沒在湖中。
3
幾日前,衛洵來府上見我。
我來得不巧,撞見喬鳶為他斟茶。
「表姐比我聰明許多,運氣也是極好,當日父親要把她嫁給五旬的忠勇侯做繼室,她倒乖覺,那夜說什麼也要留在山寺,沒承想真被她撞了好運,自此纏上了公子。如今五年過去,她可是日夜盼著嫁入衛府。」
那時衛洵是如何說的,我記得清楚。
日光偏了兩分,照在他捏緊茶盞的手上。
他的聲音透過綠紗窗。
「我若是真想娶她,便不會平白拖了五年。」
那天,我推說身體不適,沒再見他。
五年間為他親手做的羹湯,繡的物件,調製的香,仿佛都成了笑話。
午夜夢回,我總夢到當年我娘纏綿病榻,吐出的血沾濕繡帕。
她一聲聲喚我,聲音淒厲。
「都是娘識人不清,我若為妾,你便為庶出,終生都會下賤地被人踩在腳底。」
轉瞬之間,又夢見大雨之中衛洵抬傘,厭惡地朝我皺眉。
夢醒後,冷汗浸濕了後背。
我終於腦中一片清明。
衛洵,我不嫁你了。
思緒回籠,我挺直了背,掀開簾子走進去。
樓閣之上寒風呼嘯,卷起我的面紗。
一時間,所有人都噤聲了。
衛洵繃直了下頜,他抬眼,視線與我相撞。
眼中有一絲狼狽。
雪花在睫毛上融化,浸濕了眼底。
來此之前,我已將我們的婚書收在袖中。
凝視著那張清俊的臉。
我平靜地行禮。
「衛公子。」
這三個字出口,氣氛有種微妙的緊張。
其餘人皆神色不明地打量我和他。
我上前了一步,平靜開口。
「我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告。
「我們二人的婚約,就此作罷吧。」
他握住酒樽的手用力到發白,卻仍雲淡風輕地掀起眼皮打量我。
眾人紛紛不敢出聲。
衛洵垂眸望著杯中酒,臉色有些難看。
「為何?」
我疏遠地笑了,將那日的話如數奉還。
「衛公子若是真想娶我,便不會平白拖了五年。
「我雖為女子,卻也有幾分胸襟,若是公子早些告知於我,定不會平白多等五年。」
他臉色發白,錯愕地起身。
「喬枝,我……」
我微笑不改,從袖中掏出那紙婚書,湊上一旁的燭臺上燒了。
衛洵上前走了兩步,又渾身僵住。
他波瀾不驚的神情,一寸寸裂開,死死盯著我,眼尾猩紅。
灰燼落地。
一室安靜無聲。
我後退一步,對著眾人微笑。
「今日便請大家做個見證。
「往後,我和衛公子,再無瓜葛。」
4
當眾燒掉婚書後,我轉身沖進雪中,一個人去了衛家退婚。
那日席間發生的事迅速流傳開來。
這些年我在這裡並未有什麼牽掛。
十五歲來喬府時。
我帶著我娘死前最後塞給我的珠釵,和她親筆寫下的醫書。
我將它們保護得很好,連同攢下ṱű₉的銀錢悉數收好。
正要去雇馬時,卻被喬鳶堵在了院子裡。
她踹在我的瘸腿上,將我踢倒在地,搶過包袱。
「怎麼,你也覺得自己丟人要走啊?」
我站起身來,又被她一腳踹倒。
「你要走可以,但我覺得你手腳不乾淨,偷了喬府的東西!」
她將包袱扯開,將裡面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
珠釵掉落在地,我伸手去撿。
她已經一腳將珠花踏碎。
我連忙將破碎的珠釵握在掌心護著,呲啦幾聲響,那本醫書被她撕得粉碎,碎片如雪花從我頭頂落下。
娘留給我的兩樣東西,全被她毀了。
喬鳶嗤笑道。
「一個連自己都治不好的瘸子,還學人家看醫書,跟你娘一樣沒用。」
我氣紅了眼。
一時難以自持,狠狠撞在她肚子上,順勢單手掐住她的脖子。
這一刻,我是真的想掐死她。
身後的雪地裡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有人拽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到我感覺自己幾乎被掰斷。
他將我從喬鳶身上拽起來。
我回頭,衛洵披著玄色大氅,冷風裹挾積雪隔絕在我們之間。
喬鳶低聲地哭起來。
兩腮的淚花懸而不落,哭得漂亮極了。
「衛公子莫要怪表姐,這原本就是我的不對。」
先挑事的人擺出了完美的受傷姿態。
衛洵蹙眉看著我,滿臉不悅。
「不過是一根珠釵和一本醫書,你至於鬧成這般Ţū₍嗎?」
我的心口猛然被揪住,眼前一時昏黑。
聽到這句話,竟慘然笑了。
「不過是?
「我們已經退親,閣下好像並沒有來管教我的資格。」
定親的第三年,衛洵身患重疾,久病不愈。
我曾以血入藥,只為替他熬一碗藥膳。
他卻嫌惡心,當著我的面將那碗藥倒在地上。
見我瞬間蒼白的臉,衛洵嫌我小家子氣。
「不過是一碗藥,倒便倒了,你為何這副樣子?」
那時,我也曾把「不過是」這三個字咀嚼很久。
曾經我真的以為衛洵會娶我。
但失望原是一點點攢夠的。
我掌心用力攥緊珠釵,破碎的珠花戳得人發疼。
他似乎被我泛紅的眼眶驚住,一時沒有再出聲。
我低頭將包袱收拾好。
頭也不回地與這兩人擦肩而過。
血沿著破碎的珠釵,一滴滴落在雪地裡,像是凋落的紅梅花。
我的那條腿再如何養護,走起路來還是微微跛的。
每次於鬧市行走,定有小兒跟在身後模仿我的走路步態,引得眾人大笑不止。
初時,衛洵會為我喝止。
後來,他險少於我同行。
我明白,他是嫌我丟了他的顏面。
但今日往後,天高任鳥飛。
京城,只會被我拋在腦後。
我足雖跛,卻仍可去觀更廣闊的山海。
5
衛洵將自己關在房裡。
他不明白,自己去喬府,明明心裡還是盼著喬枝回心轉意的。
但事情好像變得更糟了。
喬枝離開時,他看著皚皚白雪上的那幾滴血跡。
心口竟泛起了細密的疼。
可那又如何,衛家公子必須要維持自尊和驕傲。
喬枝只是對他鬧了脾氣。
過不到兩天,她定會回來求著他。
過去的那五年,她是這樣喜歡他。
怎可能一夕之間就會改變。
衛洵不相信天底下有這樣的事。
喬枝不過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她也只能依靠他。
想到這裡,衛洵安心躺了下來。
他這些年頭痛得厲害,喬枝為他做了許多小物件。
裡面滿滿當當塞了安神草藥,聞起來淡淡的香,能助他安眠。
他拿起她做的抹額。
昏暗的燭光落在上面,許是有些時日了,布料邊緣微微泛舊。
連帶著香味也淡了許多。
衛洵感覺自己的頭又疼起來。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去爐子裡添香。
掀開蓋子,喬枝親手制的那香也所剩無幾了。
他猶如困獸,煩悶地在屋子裡打轉。
當日失言,竟為喬枝親耳所聽。
衛洵頓覺自己太不是個君子。
但被她當眾燒掉婚書,實在心裡又氣又不甘。
那年雪如碎玉。
喬枝拖著自己,呼出的熱氣瞬間在空中變成了煙。
不知是汗水還是雪水打濕了她的鬢髮。
她往日雪白的臉凍得通紅,很難不讓人起了憐惜之心。
喬枝咬著牙一聲不吭將他拖到山洞裡去。
又仔細清除足跡,免得被匪徒追殺。
衛洵從沒想過,那時,她的腿受傷了。
他也聽過喬枝在宴席上屢次出醜。
心中想著,來日她若成了自己的妻子,一定要好好待她,教她,讓她不再被人嘲笑。
可何時,這些都變了呢?
越想越煩悶。
衛洵坐了下來,提筆抄書,只為讓自己靜心。
門敲了兩下,有小廝在門外喚他。
「公子,喬姑娘雇了馬,應當是要離開京城。」
落筆歪了一道。
在紙上拖出長長的痕跡。
衛洵心慌得厲害,半晌都發不出聲音。
屋外的小廝又叫了一聲。
「公子?」
衛洵輕輕嗯了一聲,將筆丟到一邊。
許久後,屋裡的蠟燭熄滅,陷入了長久的安靜。
衛洵在帳中難以入眠。
他的心仿佛也被燭火燎了一下。
淡淡的天光透過青色的簾幔時。
衛洵還是沒想明白。
他本能地反問自己,若是喬枝就這樣一去不返呢?
他輾轉反側地去想這種可能。
終是被自己的心慌屈服。
既然如此,那他明日還是給她一個臺階下吧。
鬧脾氣的話,哄一哄,應當會好吧?
那一晚,只有衛洵自己知道。
他一夜都沒有合眼。
6
我出京那日,大雪初霽,日光晴好。
像是沉屙的人大病初愈。
之前和娘在楚地,為了討生活,我曾騎過馬。
如今輕微跛了一條腿,倒也無礙。
只是沒想到,衛洵竟然追了上來。
他眼下青黑,看起來有些憔悴,看著我騎在馬上的樣子,竟一時沒有回神。
「阿枝,退婚之事,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你莫要再和我置氣了。」
聽到這話,我毫不掩飾,眼裡流出一點不屑。
「你見我,如井中蛙觀天上月。」
他臉色慘白地從馬上躍下來,往前走得更近。
「退了這婚,今後誰還願娶你?你若為衛家主母,以衛家權勢,日後定然無人敢欺你,笑你。」
我搖頭,不想再和他多說。
「衛家門第,我從來都不稀罕。」
我揚鞭揮在馬後,將他遠遠拋在身後。
在渡口乘船時,我已想到日後喬衛兩家難免要找我。
索性不再去往楚地。
坐上了去北燕的船隻。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
不知過了多久,我快入燕地。
沿岸的渭水宛若絲緞,粼粼水波,漾著淡淡的綠。
我坐在船頭,禁不住探身去舀,興致勃勃念了一句。
「江水如緞,我執瓢取。」
船身顛簸了一下。
有人從身後迅速抓住我的手臂,低笑道。
「一個大浪,連喝帶洗。」
我轉頭看去。
撞進了一雙剔透的眼眸。
身後青年睫濃而纖長,那只抓住我的手筋骨有力又漂亮。
烏髮被風吹亂了幾縷。
他很快鬆開我Ṱūₗ,笑臉盈盈。
「失禮了。」
7
那日船上,和青年不過驚鴻一瞥。
入燕地後,我在城中賃了一處院子作醫館,為許多女子治了難以啟齒的隱疾,名氣漸漸大起來。
常有婦人結伴來幫我做些雜事。
轉眼半年,日子過得愈發充實自洽。
此地處於邊塞,偶有北狄來犯,有鎮遠將軍駐守,百姓倒也安樂。
直到那夜,冷雨敲窗。
隔壁院子來了幾個髒兮兮的軍漢,求我救人。
我慌忙過去,榻上躺著一個男人。
袍角被雨水浸濕,混著暗紅血跡,襯得失血過多的臉頰極為蒼白。
看見我,他艱難地笑了一下。
「是你。」
我怔住,這人正是和我一面之緣的船上青年。
顧不得多說,我掀開他的袍子。
他的右腿受了很嚴重的傷,血肉模糊,深可見骨。
身後小兵已然哽咽。
「若不是為救我,衛副將的腿也不會這般。」
來燕地半載,我曾聽過這個名號。
百姓都說,鎮遠將軍麾下的衛小副將是天生的驍勇良將,十九歲時殺入主帳,直取狄將人頭。後來又助鎮遠將軍擊退三萬外敵,狄人潰敗千里不敢再犯。
他們更可憐衛照夜的身世。
據說他出身極為卑賤,是鎮遠將軍從奴隸堆裡救下來的。
當時遍體鱗傷沒了大半條命,卻還是跟狼崽子似的,死死咬住將軍的衣角不松。
我低頭查看了片刻,直直看向衛照夜。
「我能治好你的腿,但是,要先斷骨復位。」
軍漢惱了,頓時將我一推。
「你這小醫女自己的腿都治不明白,竟敢在這信口雌黃!」
他轉而怒喝。
「誰請的她來?打出去!找個年長的男郎中來!」
我摔在地上,其他人將要上前。
衛照夜啞著嗓子,強撐著喊道。
「住手,別打她。」
他歪歪斜斜,探過來一隻手要扶我。
我站起身,認真地看向他毫無血色的臉。
「你的腿,我有八分把握能治好,你信我嗎?」
他沒有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信。」
8
我松下了呼吸,幾乎無法控制地手指顫抖。
多年鬱氣吐出胸口。
無數個天剛亮的清晨,我餓著肚子跟娘出門采藥,山路崎嶇,雙腳走得滿是血泡,娘會一邊拿針為我挑,一邊流淚。
為了省點燈油錢,頂著寒風在富戶的燈籠下看醫書,凍得人幾乎沒了知覺。
沒錢買筆墨練字,就用樹枝在沙地上練。
寫得不好還要被娘打腫手心。
沒有病人就拿自己練手,哪怕銀針將手紮得滿是血洞。
十三歲時,我娘生病。
為了錢,我一個人去外行醫,卻被人發現是女孩攆了出來。
那夜大雨,我沒錢住宿,為了自保,在官衙的屋簷下蜷縮著睡了一夜,簷雨聲聲,我哭著恨自己不是個男孩。
我討厭行醫時有人見我是女子,便輕視於我。
平生第一次,有人斬釘截鐵地信我。
而我們,不過一面之緣。
於是我堅定地對他拜了下去。
「定不負小將軍所望。」
不知是否錯覺,榻上那人好似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唇。
對我來說,衛照夜是個麻煩。
最好的做法無非是明哲保身,從這場意外中巧妙地抽身而去。
但我還是決定救他。
簾外雨打梧桐。
令我想起剛入燕地的第三天,也是個雨天。
長街上,有紈絝腳下一滑,踢翻了賣炭老翁的炭筐。
炭滾落一地,弄髒了紈絝的靴子。
紈絝怒極,踢向老翁的膝蓋,逼迫他跪下磕頭。
笑臉盈盈的青年牽馬而過,撿起地上的石子,將紈絝打得頭破血流。
他扶起老翁,雨水打濕衣擺,眉眼卻笑得肆意。
「人怎麼能跪畜生呢?」
我將這一幕看在眼底。
是啊,人怎麼能跪畜生呢。
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想,一個正直仗義的青年,不該落得跛足的下場。
我的腿永遠,永遠都好不了。
但衛照夜的腿,我一定要醫好。
9
衛照夜很能忍痛,他竟不服麻沸散,讓我生生接好了他的腿骨。
傷口縫合後幾天,他又發起了高熱。
我替他擦去滿頭的汗,將藥一碗碗灌下去。
他熱得扯開衣裳,我便看見他身上許多舊傷。
胸口一道刀傷離心臟只有兩寸。
傷痕泛白,依舊能感受出當時兇險。
我不由愣神,仔細將被角替他掖好。
衛照夜在我的照料下日漸好轉。
只是他在隔壁養傷的這段時日,著實令我有些頭疼。
因著腿傷,他行動不便,身邊也沒什麼人看顧。
到飯點時就架著一條腿,端著碗可憐巴巴看我。
「你得管我吃飯。」
我不解地蹙眉,頭也不抬忙著寫藥方。
「我並非廚娘。」
他平靜地從懷裡掏出一錠很有分量的銀子。
銀子放在桌上,聲音很響亮。
我沉默片刻,揚唇微笑。
「小將軍想吃什麼?」
衛照夜笑了,很滿意我的識相。
平日我在前院看診,他就在身後支了張躺椅盯梢。
他還經常跳著一隻腳,將屋裡打掃得乾乾淨淨,再去把後院晾曬的草藥翻一翻個。
偶爾幾個軍漢得了閒暇來瞧他。
眾人聊起軍營裡的一些事,紛紛痛快大笑。
我見衛照夜端著酒樽,眼睫垂下,到底是有些落寞。
於是次日給他腿上換藥時,忍不住開口勸道。
「你難道不曾聽過嗎,風雪壓我兩三年……」
他促狹地將腳輕輕晃了晃。
「加在一起是五年?」
我被噎了一下,想到初見時這人接話,可見是個不通文墨的。
於是放下手上的東西起身要走。
他哎呦一聲,假裝壓到了腿,扯住我的袖子不放。
「喬小醫女,行行好吧,我腿疼……」
話一出口,我不由好笑。
「別裝了。」
轉眼卻看見他耳根燒得通紅。
手心突然被塞入一個螺鈿鑲嵌匣盒,做工極好。
他用眼神鼓勵我打開。
裡面是一枚白玉嵌珠翠玉簪。
這樣好的成色,勝過了五年來喬鳶戴在頭上的所有釵環。
我一時百感交集,將匣盒遞還給他。
「先前,我有過一次婚約,等過別人五年。
「後來我見對方嫌我,便退了婚。」
衛照夜倚在榻邊,日光晴朗,眉宇也一派晴朗。
他微微笑著,一點都不驚訝的模樣。
「那又如何呢?」
我一時愣住。
他將簪子塞回我掌心。
「旁人怎麼說,那是他們的事。你從未放棄行醫,救過的百姓都不曾看低你,誰都知道喬枝是燕地最好的小醫女。不過退過婚而已,算得了什麼?但求一個問心無愧,行止光正。」
我眼睛有些發澀。
「這倒不像你說出來的話。」
衛照夜狐狸似的歪了歪腦袋,笑得狡黠。
「那我該說的話是什麼?」
他抬手對著虛空指過去,橫眉罵道。
「來人啊,把那腦袋被驢踢了寡廉鮮恥魚目混珠不識阿枝好的渾蛋押上來!本副將要打爛他的腦袋!」
我被他逗笑了。
他的眼眸也隨之彎成了月亮。
「多笑一笑,好不好?」
掌心的簪子有些發燙。
這個人明明是屍山血海裡殺出的煞星,在我跟前卻像收鞘的利劍。
為什麼從未讓我感覺到他的危險?
他就像一團火。
將我烤得微微出汗。
10
喬枝走了半年。
衛洵覺得自己仿佛活在了一潭死水裡。
沒有人會在他酒醉後,將親手熬的粥送到府上。
也沒有人明明腿腳不便,卻爬上三千臺階,只為求他平安。
更沒有人會因他一句頭疼,將眼熬紅了去繡一條抹額。
他昔日的好友在宴席間紛紛慶賀。
「恭喜衛兄,終於擺脫了一樁麻煩。」
原來在旁人眼裡。
她,竟是自己的麻煩嗎?
聽到這句的時候,他頓時晃了神。
連杯中酒灑了都沒有發覺。
他可悲地發現。
這些明明是喬枝一廂情願的事。
在她走後,他卻開始想念。
他又想起那天喬枝臨走前,一副不欠他什麼的神情。
是啊,喬枝,你不欠我。
年少時那場大雨裡,他撐著那柄傘,將一身泥濘的喬枝遮在傘下。
她仰頭,很明亮清澈的一雙眼。
即使狼狽,也能看得出是個漂亮的姑娘。
她家主母是個有手段的,將內宅捂得嚴實,否則定會被禦史參上一本。
衛洵覺得喬枝可憐,敲打了喬黎幾句,好讓她的日子不那麼難。
之後的那個雪夜。
她如山中神女般出現,將遇襲的他救下。
救命之恩,償還一傘之恩。
是他賺了。
可當時他是如何想的?
只因旁人挑唆,說她從小跟母親學醫,如何好端端會瘸腿。
他信了她是故意拿婚事賴上他。
可喬枝決絕離去後。
衛洵才發現,他一點都不瞭解她。
能將他從追殺中救下來的姑娘,本就有著一腔孤勇。
他從未瞭解過她。
卻早已下了判定。
連打翻的那碗藥中有她的血都不知道。
在他不知情的時候,已然狠狠踐踏了喬枝的真心。
他將那條抹額拿過來,細細嗅著上面的味道。
哪裡還有什麼氣味。
衛洵頭痛欲裂,只著單衣推開房門。
貼身小廝誠惶誠恐地上前。
他聽見自己啞著嗓子問。
「楚地那邊怎麼樣,找到她了嗎?」
小廝搖了搖頭。
「咱們的人都快把楚地翻了個遍,都沒有找到喬姑娘。」
月光照在衛洵慘白的臉上。
蠟炬成灰,像那日婚書的灰燼。
他緩緩看著熄滅的蠟燭,輕輕看了很久。
她還好嗎?
應該會很好吧。
可是,他突然真的好想她。
衛洵最後看向了月亮,他在心裡默默想。
「喬枝,你不在楚地,你究竟在哪?」
11
又是一年冬。
衛照夜的腿幾乎是好透了,竟抽空給我縫了一對護膝。
針腳細密,我很是得用。
只是實在無法想像他提劍殺敵的手拈起繡花針會是什麼樣。
這日城裡來了貴人,很多醫者都被請去。
我跪在人群中低下頭。
聽說,這京中來的貴人半路遇襲,隨行帶的郎中被一刀砍死。
雲紋錦面的皂靴踉蹌著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我抬頭,來人已至眼前。
一張蒼白瘦削的臉。
竟是近許久未見的衛洵。
四目相對,他欣喜若狂。
「喬枝,你怎會在這裡?」
語罷又恍惚地喃喃。
「莫非是我在做夢。」
曾經我全心去愛的人,再次相見,心中卻再掀不起半點波瀾。
他抬手要扶我。
我卻起身避開了他的手,往後退了兩步,冷靜又警惕地看他。
衛洵瘦了太多,也憔悴了太多。
額頭上仍舊戴著我送他的抹額。
當初一針一線,都是我認真縫的。
如今布料邊緣因搓洗而磨毛。
即使洗得再乾淨,穿久了,也難免泛起黃漬。
就像我們之間的五年。
他見我生疏的動作,竟莫名其妙紅了眼眶。
「我找了你很久,卻沒想到你來了燕地。」
我沉默不語。
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臂,已然失了君子風度。
「你的腿傷可還好嗎?燕地多雨雪,你定是吃了很多苦。來人,去取艾熏爐來……」
我很從容地回答他。
「衛公子,不必麻煩了。」
他一副被利刃刺穿的模樣,臉色煞白捂住心口。
「阿枝,你還在恨我。」
平心而論,我該恨他的。
恨他妄下揣測便將我定罪。
恨他薄情,恨我一時錯付的情愛。
恨我在喬府苟且偷生的五年。
但最恨的還是那年我向主母磕頭換藥,最終沒能救下我娘的命。
和衛洵退婚以來,我想了很多。
我娘在死前緊緊抓住我的手。
「娘看錯了人,蹉跎半生,唯一的驕傲便是有了你。」
她眼淚仿佛都要流幹了。
「阿枝,你要找個真心待你的好夫婿,才能不受那些畜生欺辱。」
我不斷地做夢。
夢見自己行醫救了無數人,興高采烈奔向我娘,說她的病我有法子治好啦。
她的懷抱很溫暖,但夢醒來,唯有淚千行。
如今再見衛洵。
我徹底明白。
愛的反義並不是恨,而是漠不關心,無足輕重。
12
滿屋的人不知何時被驅散乾淨。
燭火劈啪一下。
衛洵枯瘦得像條影子,聲音輕微地顫。
「阿枝,是我對不起你。和我回京城好嗎?你燒掉婚書要和我退婚,我並沒有答應,我的婚書還在。和我回去,我們重新履行婚約。我一定會對你好……」
他說到最後,癡狂地握住我的手。
「你給的所有東西我都好好留著,就像這個抹額,我日日都帶在身邊的。」
我想要掙開,極力控制著語氣中的厭惡。
「衛公子,我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
門就在此刻被人一腳踹開。
衛照夜的臉冷得像塊冰,眼睛銳利,透著熊熊怒火。
夜風吹起他翩然袍角,像只振翅的鶴。
他幽幽地看著我們扯在一處的手,擠出艱澀的幾個字。
「把我的阿枝還給我。」
衛洵皺眉,冷下了臉。
「你的阿枝?」
衛照夜大步闖了過來,一把將我拽在身後。
衛洵還要說話。
只見衛照夜袖中寒光一閃,直逼他的額頭。
那條我親手縫的抹額,被暗器一分兩截,零落在地。
功力高深,衛洵的額頭連一絲傷痕都沒有。
衛小副將一腳踏上去,將那兩截抹額踩在腳底。
他朝衛洵得意地揚起眉頭。
「不好意思,我失手了。」
衛洵氣急,幾欲嘔血,一雙眼睛佈滿血絲。
「衛照夜,你放肆!你不過曾是衛府小小家奴!」ṭũ̂₍
他曾是衛府家奴?
我詫異地偏頭看他。
衛照夜握緊我的手腕,毫不在意地笑了。
「你也知道是曾經。」
銅台蠟燭的光被晃了一下。
衛洵是名滿京城的貴公子,向來溫潤如玉,此刻清瘦許多,雙目猩紅,看起來有些瘮人。
我不想再起衝突,拉了衛照夜轉身要走。
衛洵拽住我的另一條胳膊,語氣裡溢出絲絲縷縷的乞求。
「阿枝,我心中唯有你才配是我妻子。」
我麻木地聽著這句話。
眼中的嘲諷愈發濃烈。
他仍在糾纏不休。
「衛照夜不過家奴出身,縱使如今是個副將,如何抵得過世家門第,你不要被他所騙……」
我甩開他的手,他扯到肩膀的傷處,忍不住疼得嘶了一聲。
血一點點浸濕他半邊袖子。
我抿唇,顫聲道。
「那也是我的事,你沒有關心的必要。」
回去的路上,衛照夜為我撐著傘,我們都沒有說話。
臨近家門,他卻深深吸了一口氣。
「阿枝,我並非有意瞞著你我的出身。
「我只是在等待一個恰好的時機。」
燈火將他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那雙眼睛透著一絲脆弱,泛著一抹水色。
竟像是怕被人拋棄的幼犬。
傘大多偏在我這邊,雪打濕了他半邊肩。
我抬手,拂去他肩頭落雪。
平靜問他。
「衛照夜,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他面上難得出現了羞窘的薄紅。
一時間手足無措,不敢看我。
我微笑。
「我好像記起來了。」
13
片刻後,我坐在衛照夜的書房等他。
他擔心我冷,急匆匆去找炭火。
書架上一堆亂七八糟的紙被風吹落。
我關了窗俯身去撿,卻啞然失笑。
其中一張赫然是隨手畫的小人像。
頭戴玉冠,長袍皂靴,倒有幾分衛洵的神采。
臉上被人畫了個活靈活現的大烏龜。
空白處寫滿了「偽君子」「叫你定親」「早晚看你倒楣」「陰險無恥」「衣冠禽獸」等辱駡之詞。
字跡很醜,很潦草。
看得出,題字人的文墨水準相當差。
底下寫了落款。
我仔細辨認模糊的墨痕,驚訝地發現,這是七年前了。
正是我和衛洵定親的那段時間。
說來也奇怪,他其餘字寫得醜陋,唯有名字寫得漂亮。
竟有些像我的字跡。
衛照夜端著炭盆進來,見我在看那張紙,急忙伸手過來搶。
我笑著問他。
「七年前,我在馬廄見到的那個人,是你吧。」
那時衛洵很愛騎馬。
我偷偷去馬廄看他新得來的馬,想將親手做的馬鞍送他。
不承想卻撞見一個少年被一群人摁住。
任憑旁人如何踹他的膝蓋,他都不願跪。
想來衛照夜還是個卑賤的家奴,卻生得比權貴家的公子還要好看,難免惹人嫉妒,遭受欺負。
我當時看了不免生氣,禁不住冷嘲了一句。
「人怎麼能跪畜生呢?」
那些人知道我和衛洵定親的身份,一哄而散。
少年低垂著頭,散亂的頭髮擋住眉眼。
我問他的名字。
他閉口不答。
也許是起了同病相憐的心思,我便主動引他說話。
「我叫喬枝,我拿自己的名字換你的名字,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他將頭扭過去,許是覺得難為情,不讓我看清臉。
我蹲在地上用樹枝寫他的名字。
「你不說我也知道,方才聽他們喊你衛照夜,明明照夜可以代指麻雀的意思,你卻怎麼像個踞嘴的悶葫蘆。」
那人挺直了背脊,用餘光偷偷看地上的字。
我向他湊得更近。
「照夜也可以是跑得最快的良駒,你不要害臊,出身不好又不是什麼恥辱,只要你心中有志向,假以時日定能成就一番事業。」
說完對他粲然一笑,他愣在原地,目送我走遠。
早已遺忘的記憶被撿回。
衛照夜的手僵在原地。
我往後一轉,猝不及防撞進了他懷裡。
他就勢將我攬在懷裡,不讓我看見他的表情。
溫熱的呼吸鋪灑下來,有冰涼的眼淚流入脖頸。
「後來的我認識了很多很多字。
「但只有你寫過的那個名字,我練得最好。」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唇角微微揚起。
14
那日之後,衛照夜忙於軍營操練。
衛洵倒是來過很多次。
我不搭理他,很多時候他便遠遠站著,盯著我問診的樣子發呆。
衛洵對著我苦笑。
「阿枝,先前那些誤會,我可以解釋,往後我定會百般彌補。」
我搖了搖頭。
「沒關係,你不必解釋,不重要了。」
他有些急了。
「你難道要在燕地待一輩子,永遠不回京嗎?」
我認真看著他。
「我會回去,但不是和你一起。」
我來燕地,從沒有一刻放棄向喬黎復仇。
黑暗中蟄伏的惡犬,只有在敵人最放鬆警惕的時候才會露出獠牙。
京城,我是一定要回的。
只不過我要有足夠的把握,將喬黎打得潰不成軍。
先帝駕崩時,昭陽長公主輔佐幼帝登基,後自請去燕地守著邊疆,孀居多年,閉門謝客,從不見外人。
我來燕地兩年都未曾見過她。
不承想,臨去京城前,她竟托衛照夜給我帶了帖子。
來的人不止有我,還有各府的女眷。
其中有些姑娘見我來了,親親熱熱地湊過來招呼。
「阿枝姑娘,你腿腳不便,快來我這邊坐下。」
「好些日子沒見,怎麼瘦了許多,我明個去醫館給你幫忙。」
還有人擠眉弄眼朝我打趣。
「最近和衛小副將如何了?」
想到在京城時,我困于喬府無人結交。
到宴席上,必定是千嘲萬諷,風刀霜劍。
現下心裡不由泛起淡淡的暖意。
長公主遲遲未出現,女眷們四散開來去賞梅花。
我尋了僻靜處坐下。
就看見一個年輕姑娘孤零零站著,漲紅了臉似乎要哭出來。
我覺得她站姿有些奇怪,仔細一看,身後的凳子上沾了血跡,心下頓時了然。
於是起身過去,用絹帕將那血跡擦乾淨。
她羞得眼淚簌簌落下來,細若蚊蠅道。
「多謝喬姑娘……還是別碰那污穢之物了。」
我溫柔地勸導她。
「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也並不污穢,你不必為此羞恥。」
她似是第一次聽這種說法,瞪大了眼。
我將暖爐遞給她。
「你不要害怕,我是個醫女。許多女子都有身體不適的隱症,或于癸水來時,或於成婚之後,得起病來著實不好忍。」
姑娘緊貼著我坐下來。
「可是為何我從未聽說過這些?」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世間醫者多為男子,她們向旁人難以啟齒,長年累月,也就病得更厲害些。若是通女科的醫者再多些,天下女子也不至於如此受苦。我研習此道,就是為有朝一日將女科傳承下去。」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鬢髮微白的長公主目光祥和地看向我。
她微笑道。
「小醫女,你很不錯。」
15
我慌忙要跪下,卻被身邊的姑娘扶住。
「娘,我想要喬枝姑娘替我看脈。」
長公主點了點頭,讓我近前來。
「我雖鮮少出門,也聽聞燕地有個很好的小醫女,沒想到就是你退了衛家公子的婚呀。」
我這才注意到,衛洵就站在長公主身後。
他的目光一直怔怔地停在我身上,許久都未回神。
長公主察覺ťūₕ到了。
不由得搖頭歎息,拿手指戳了一下他額頭。
「你這個孩子啊,眼盲心瞎,竟也有把珍珠當魚目的時候。」
衛洵自嘲地笑了下。
長公主拉住我的手腕。
「好孩子……」
她對我揚起一個慈祥的笑容,溫聲問我。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京?」
我訝異抬頭,聽見自己的心臟雀躍狂跳。
從長公主府上出來已經很晚了。
在燕地的兩年,我一點沒敢忘記喬府那些仇怨。
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跟衛照夜開口。
今夜很冷,巷口卻有人提著油燈在等我。
衛照夜的睫毛上都凝出了霜。
我和他並肩朝家走,沉吟片刻,終是告訴他。
「我要回京城辦件事。」
他半晌沉默不語,將我的大氅松掉的繩結系緊。
我偷覷他,卻撞進那雙笑眼裡。
「我也會隨行保護長公主回京。
「早就猜到你會有回去的一天,所以提前求了恩准。」
我頓時悟了,撲過去打他。
「好啊,你瞞得真嚴。」
他順勢將我的拳頭包裹在掌心。
「我不會阻止你做下的任何決定,有些事只有你自己親手去做,才能解開心結。我只想告訴你,無論何時你回頭,我都在你身後陪著你。所以,你只管大膽去做。」
我將臉頰貼上他的胸膛。
隔著衣裳,那裡靠近心臟有一塊疤。
是他十九歲那一戰,孤軍深入主帳,擒賊先擒王。
被人一刀砍在胸膛上,險些沒了命。
兩年前,他清掃了北狄在城內的細作,為救手下軍漢令一條腿受傷。
他是鎮遠將軍的愛將,是燕地的守護者。
現在,也還是他。
將我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吻了兩下。
「不必擔心我,沒關係,好不好?」
16
暮春時節,長公主的儀仗回到京城。
我去看了娘的墳。
過去兩年雖然花銀子請人照看,終究還是不踏實。
誰知竟看見喬府的人在我娘的墳上動土。
主母柳氏和喬鳶遠遠站在一旁。
許久未見,她們竟一時沒認出我,在旁邊兀自說話。
柳氏責怪地敲了敲喬鳶的腦袋。
「如此晦氣的地方,你偏要跟過來。」
喬鳶吐了吐舌,一派天真的模樣。
「爹這兩年怨我遲遲拿不下衛公子的心,對我很是失望。既然那道士都說了,這賤人的墳怨氣不散,會影響爹的官途,我自當是要出力的。」
說到這,她又得意地笑了。
「誰要這幾年那小賤人處處壓我一頭,往年也不過是我腳底搶飯的狗。今日正好刨了她娘的墳,解我心頭之恨。」
極大的憤怒讓我幾乎失去理智。
我從小就很少哭,因為哭會讓我娘難過。
長大後她不在,我更加沒有眼淚了。
哪怕被喬鳶打得鼻青臉腫,我也是一聲不吭,硬是將她咬出血來。
此刻我渾身顫抖,臉上涼涼的。
伸手一碰,竟是眼淚。
我聽見自己牙齒咬得咯咯響,幾乎是無法忍耐地沖上前,狠狠扇了喬鳶一巴掌。
她倒在一攤爛泥裡,歇斯底里地尖叫。
我用了全力,狠狠將腳踏在她的臉上。
把那張令人噁心的臉孔死死踩在墳前的爛泥裡。
娘,你看,她這樣也算給你磕頭了吧?
柳氏驚慌失措地喊遠處那些忙著的下人。
「你們都死了不成!把她給我擒住!」
我鬆開喬鳶,朝那張保養得宜的臉又是一巴掌。
她們多年自詡京中貴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自是比不得我的力氣。
柳氏紅腫著臉,被我扇倒在地。
鬢髮散了,滿頭珠翠落了一地。
見我孤身一人前來,她勾起一個滿不在乎卻又惡意滿滿的笑。
「你娘已經死啦,活不過來了。」
這女人我早已見識她的惡毒。
那些手下紛紛上前要對我動粗。
只是還未觸碰到我,領頭之人便被飛來的箭矢釘穿了手掌。
那支箭是紅尾羽,來自燕地。
其餘人還要上前,又被飛來的石子打得頭破血流。
他們倒在地上,哀號著喊。
「誰,究竟是人是鬼!」
柳氏面上的笑一點點消失。
喬鳶從泥地裡掙扎著向我撲過來,被我掐住脖子又扇回了泥裡。
衛照夜親手教我的招式,果真是好用。
縱使腿腳不便,也足夠對付這對母女了。
我看著柳氏驚恐的樣子冷笑。
俯身下去,在她耳邊一字一句。
模仿著她方才的語氣,仔仔細細說清楚了。
「你夫君和你女兒,還有你,都快死啦。」
17
柳氏母女頭破血流地逃回喬府。
今日這一出,在弄清楚我究竟是何來頭前,喬黎定會靜觀其變,不敢再對我娘的墳做些什麼了。
風吹過,野草沙沙搖晃。
我將那塊墓碑抱在懷裡,一點點摸過上面的字跡,渾然不覺手指被鋒利的缺口劃破。
身後擁過來一個溫暖的懷抱。
衛照夜將我攬在肩頭。
「阿枝,想哭就哭出來吧。」
眼淚頓時像瘋漲的潮水,沾濕了他的衣裳。
不知過了多久,我鬆開他。
身後有馬嘶鳴。
衛洵踉蹌著翻下馬來,袖子中的手竟在顫抖。
他澀然地喚我。
「我來遲了。」
我平復了情緒,好好告訴他。
「你知道為何我能治好衛照夜的腿,卻治不好我自己嗎?
「那年我因救你而傷,本該是能治好的,只是後來發了高熱昏厥,柳氏將我鎖在屋內,恨不得我立刻死掉換她的女兒嫁給你。後來喬黎擔心我這張臉不能為他所用,還是讓人請了郎中,耽擱這些天,終是害我落下了腿疾。
「可你,僅憑別人一面之詞,就妄加篤定是我用了不入流的手段。衛洵,你太傲慢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
眼裡竟Ţù⁻似乎淌了眼淚。
「抱歉,阿枝,我欠你太多,只願能用餘生彌補。何況,我們本該是夫妻……」
我伸手牽住衛照夜的手。
在燕地時,為了治我這條傷腿,他攀上千年不化的雪山,幾乎凍死在風雪中。
被人找到的時候,胸口還揣著一株雪靈芝。
可人生在世,哪有什麼事事圓滿。
他豁出命去找的藥,只能緩解,卻根治不好我的腿疾。
無數件細緻入微的小事。
將我空缺的心腔填滿。
衛照夜其人,心裡做了十分,嘴上卻只願說三分。
我握緊他溫暖的掌心。
「不必了,如今我已心有所屬。」
衛洵臉色白得嚇人,捂住胸口倒退了兩步。
一時難以維持貴公子的風度,口不擇言起來。
「阿枝,你竟願意跟著一個被衛府趕出去的家奴,也不願和我在一起嗎?」
我冷了面孔,眼中起了厲色。
「兩年前我就告訴過你,門第出身,我從來都不稀罕。」
衛照夜一直乖順地任我牽著,並沒有打斷我和衛洵的對話。
如今卻也是忍不下去,清清冷冷地開口。
「當日初見,為她撐傘的是你,打石子的卻是我。
「你護不住她,那就由我來。」
他如今不再是從前仰人鼻息的小家奴。
風卷起他鴉青色的袍角。
他的眼睛冷冽如夜雪,竟是氣勢迫人的模樣。
衛洵慘然地捂住心口,含恨道。
「若不是我一時糊塗,你如何能乘虛而入?」
衛照夜笑意譏諷。
「衛公子,我是得多謝你,謝你的有眼無珠。」
18
幾日後長公主的接風宴上,我和貴女們再次相見。
與喬鳶交好的貴女嬉笑道。
「有些人兩年不見,恐怕也是覺得自己丟人,不敢見人了。」
「我要是她,恨不得一輩子不露面了。」
喬鳶戴了面紗的眉眼透出爽利的喜意。
我巋然不動,如聽耳旁風。
見我不搭理,她們饒有興致說起別的來。
「你們見過近日新來的衛小副將嗎?」
當日長公主進京,帝王出城親迎。
百姓駐足遠觀,就看那領頭的小副將銀鎧白袍,端得是氣度無雙。
不過半日,眾人紛紛打探起這小將軍是何人。
聽到這話,貴女們紛紛眼含少女羞意。
「自然是那日見過,竟這般年輕英武,勝過京城無數男兒。」
「年紀輕輕便是副將,真是了不得。」
她們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喬鳶見狀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好好坐著。
「眼下實在無趣,表姐替我們舞一曲助興,好不好嘛。」
我掀起眼皮,淡淡看著她。
她嬌呼一聲捂住自己的嘴。
「忘記表姐的腿跛了,不如替我們撫琴,如何?」
又是這樣慣常的表演。
她倒是從來演不膩。
我站起身,一把拽下她遮醜的面紗。
平靜地朝她扯起唇角。
「不好。」
面紗下,她青紫的臉頰高高腫起,有些嚇人。
喬鳶頓時落下了淚。
「表姐,我不過讓你撫琴一曲,你怎如此欺人太甚!」
身旁的貴女立刻出言相幫,一同貶損我。
一個威嚴的聲音厲聲打斷了她們。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叫本宮的貴客撫琴?!」
鬢髮白了的昭陽長公主就站在身後。
所有女眷紛紛跪了下去,大氣不敢喘。
長公主離京多年。
但誰不知她那些光輝璀璨的往事。
「如此尖酸刻薄、玩弄心計之人,都是哪家的女眷。」
她親手將我扶起來,蹙眉吩咐道。
「方才那些人,都帶下去,好好學一學規矩。」
搭腔的那些貴女紛紛臉色蒼白。
眼神像刀子剮在喬鳶身上。
喬鳶嚇得伏在地上,抖如篩糠。
數年前,我還是宴席上被棄如敝屣的存在。
可從今往後。
全京城都知道,我是長公主的貴客。
無人再敢看輕我。
七年前,更深雪重,我等不來一輛馬車。
如今宴席散盡。
暮春的細雨裡,有人倚在橋邊,為我撐過一把傘。
「阿枝,我來接你回家啦。」
19
當日離京前,我也曾想過豁出一切。
我若去衙門狀告生父,需先滾過府衙的釘板,再下獄一旬。
釘板一滾,我若僥倖得了半條命。
喬黎同朝為官,自然懂得如何運作,將我弄死在獄中。
我要敲響的,一直都是登聞鼓。
只有這樣,才將這一場拋妻棄女貪圖富貴的醜事鬧大。
律法有言,凡敲登聞鼓,須鞭笞五十。
五十鞭笞,我調養了兩年身子骨,倒也不懼。
我要喬府覆滅。
讓他們淹死在天下人的唾沫裡。
喬黎這輩子最愛名聲。
我敲響登聞鼓,如同一擊重錘,砸在他的臉面上。
只是鞭笞剛挨了兩下,衛照夜便以未婚夫婿的身份沖了出來,要替我挨完剩下的。
堂下,我平靜地將一切全部講出。
說到動情處,無數平民百姓紛紛為我流淚。
柳氏那日被我一嚇,已經病得兩腮通紅,神志不清地被人拖進官衙。
喬黎面色鐵青,死死盯住我。
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
我平靜地回望他,眼裡絲毫沒有怯意。
我當然不做沒有準備的事。
人證,物證俱全。
鄉野的村民為我做證,喬黎入京前娶了我娘,生下了我。
府上的小廝婢女為我做證,我入府後身份是喬府的表姑娘,時常被主母和喬鳶虐待。
喬黎此時竟能面不改色地冷笑。
「都是一些卑賤之人的話,能算什麼數。」
堂外赫然傳來一聲響。
「那我呢?」
衛洵倦怠地走進來。
「我和喬枝初見時,她冒著大雨被柳氏的女兒踩在腳下,餓得與狗爭食,我看不過去問了喬大人幾句,他卻說——沒用的女兒,不如養一條有用的狗。」
我對衛洵的出現感到驚訝。
滿堂譁然。
我跪下去,將早在喬府就留好的證據奉上。
裡面有一封喬黎勾結朝臣的信。
他在給年過五旬的忠勇侯的信件裡寫。
【喬枝亦是我的女兒,侯爺若是喜歡,我便將她一頂小轎抬入侯府,只願侯爺多多提攜。】
這封信的來歷,還要多虧了衛照夜。
喬黎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
恍若失力般跌坐在堂下,當場嗆出了一口血。
他顫抖著手指向我,唇角溢出血絲來。
「逆女,早知如此,我定不會讓你們母女活到今日。」
圍觀百姓紛紛大罵他狼心狗肺。
長公主高坐堂前,一直到方才都未出一言。
現下終是怒而起身。
「如此不堪之人,怎配為父為官!還敢堂前挑釁,來人!將他革職查辦,杖打五十收押獄中!」
我連忙叩首。
「還有一事求殿下恩准。」
手中鋒利的匕首劃破了掌心。
大片血跡順著手掌蜿蜒,很快沾濕了我的袍角。
「臣女今日歃血還父,望殿下允我和喬府斷絕關係。」
衛照夜從人群中來。
他後背滿是被鞭笞的傷痕,跪在了我身邊。
「臣和阿枝兩心相許,她要還的血,我替她一併還了。」
長公主爽朗笑道。
「准了!」
我微笑著拜了下去,大聲道。
「謝殿下恩准,從今往後,我便是沈家阿枝了。」
20
喬府被抄,柳氏還在病中。
柳氏的娘家怕牽累自身,自然是坐視不管的。
喬鳶被柳家送到了莊子上。
我當初寄人籬下體驗過的那些髒事,都會一一回報在她身上。
柳氏病得太重。
草席裹身,在破廟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喬黎被流放的那日,沿路的百姓紛紛朝他丟穢物。
讓他簡單地死去,實在是便宜他。
三千里流放路,他哪怕有命活著走到那裡。
等待他的也是無窮無盡的折磨。
我想放肆地大笑,可眼淚卻先一步奪眶而出。
曾經我好討厭去學醫術。
明明一樣的年紀,別的女孩子還在娘懷裡撒嬌。
但那次,我寫錯了藥方,娘將我掌心打得流血。
我氣不過,離家跑到了京城,恰好撞見喬黎摟著柳氏,俯身將一支精美的簪子戴在她頭上。
我隱在人群裡,聽著他用了十兩銀子買這簪子,博來美人一笑。
可我娘呢。
她只有一支陳舊的珠釵,平日怕摔壞,都拿荊條挽著頭髮。
這一幕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好討厭,好討厭我和娘啃著冷饅頭, 喝著白菜湯。
那次之後,我再也不討厭學醫了。
娘什麼都不知道, 只在夜裡偷偷進我屋子裡。
將我蹬開的被子掖好。
把冰涼的藥膏塗在我手心,吻著我的額頭, 一遍遍對我說對不起。
她不知道我醒著。
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情願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閉著眼苦熬的那些日子, 都會夢到, 我帶著我娘驕傲地昂頭走過長街, 在別人羡慕的眼神裡, 為她買下最昂貴的首飾。
可是,她死了。
後來我吃過很多山珍海味。
但最懷念的, 還是當初我和娘頭對頭, 吃的同一碗白菜湯。
21
我遙遙望著遠處天際。
身後的禮官將官袍小心放在桌子上。
紫檀做的桌木被陽光照得發亮。
長公主任命我為女醫官, 教一些孤苦無依的女子醫術。
若是有官家女眷想學, 自然也是歡迎的。
越來越多的女子不再為隱症羞恥。
長公主欣慰地祝願我, 將來有一天, 可將醫館開遍天下。
衛洵自請離京去別處赴任。
這一去, 不知何年才能回京。
臨行前,他敲響了醫館的門,想要再見我一面。
我沒有開門, 隔著門扉和他道別。
「那日府衙, 多謝你願意幫我。」
衛洵的語氣苦澀,帶著壓抑的呼吸。
向我回憶著之前的五年過往。
我閉上眼。
「昨日種種, 譬如昨日死,那些事我已然忘了, 衛公子也忘了吧。」
門外的聲音漸漸消失。
再開門的時候,簷下靜靜掛著一本醫書。
是兩年前被撕碎在大雪裡的那本。
被人仔仔細細烘乾後一點點粘回。
可上面的字跡終是暈開了,碎裂的痕跡也無法完好如初。
扉頁是我娘的名字—Ṫũ¹—沈芙。
而現在,我是沈枝了。
春日的最後一場雨終於過去。
我給娘重新修繕了墳。
衛照夜得聖上愛重,留在京城做了統領。
他跪在墳前,在替娘燒紙。
我望著碑上的名字, 淚水模糊了雙眼。
「娘, 你看到了嗎……可以放心走了。」
一隻春蝶撲閃著翅膀飛起, 溫柔地輕碰我面上的水痕。
像是誰的手在輕柔擦去。
蝴蝶紛飛著, 又停在了衛照夜的指尖。
像是輕輕抱了他一下。
我不由和他相視而笑。
歎隙中駒,石中火, 夢中生。
那年我爬了三千臺階,登上西郊佛寺。
簷角的風鈴在晚風中叮嚀, 此起彼落,敲叩著緣起緣滅。
我在蒲團上跪下許願。
一願母仇得報。
二願如意郎君千歲。
三願天下承平,河清海晏。
忽有一縷風穿堂而過。
額角髮絲起伏, 我不曾聽見, 塑像背後,有人低語。
「她所求成真, 便是我一樁心願。」
問菩薩為何倒座,歎眾生不肯回頭。
只是恰好。
所有的歧途, 都在把我們引向彼此之間。
番外
沈枝最近讓衛照夜多學點文墨,省得在官場鬧笑話。
想到衛洵三歲便能作詩,是上京有名的才子。
衛照夜心下難免不忿。
於是憋著氣在書房苦坐了一夜學作詩。
次日沈枝來的時候, 他已經趴在桌案上睡著了。
手下墊著一頁紙。
上面有首絕世好詩《詠洵》:
洵,洵,洵。
想拐我老婆。
看我放個屁。
呲他二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