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情感言情

無暇赴死

2015 年,一個陌生女人在律所門口攔住我,聲稱我手頭一樁案子另有隱情。
那案子證據確鑿,一審判決死刑,沒有二審,目前到了死刑覆核階段,基本上已經塵埃落定了,她卻在這個時間點突然出現。
我問,你是證人嗎?
她說了一句讓我終身難忘的話——
不,我是證物。

1
2015 年冬天,我們律所接了一樁法律援助的案子,原本是交由我同事負責的。
那是一樁故意殺人案,2000 年立的案,當年技術條件落後,排查社會關係也毫無頭緒,所以十幾年來懸而未決,直至一個月前才有了關鍵線索,得以偵破。
因為證據確鑿,作案手段殘忍,有自首情節但是太晚了,也沒有其他從輕的情節,所以案子到我們手上後,能援助的餘地幾乎沒有,審判階段就是走個過場。
一審判決死刑,沒有二審,很快就到了死刑覆核階段。
負責本案的同事臨時有事,要去外地出差,就把案子的收尾工作交給了我。
我手頭事情也很多,接是接下了,但沒當回事,只是口頭上瞭解一下情況,案卷都還沒看。
直到有一天,一個陌生女人在律所門口攔住我,告訴我本案另有隱情,必須立刻向我說明。
我匆匆瞥她一眼,心想多半是唬人的,但還是邊走邊問了句:「你是證人嗎?」
這案子因為年代久遠,一審時就沒有證人,誰能想到判都判完了,忽然冒出來一個。
可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不,我不是證人,我是證物。」
好奇怪的話。
我停下腳步,轉頭看她。
她頭髮蓬亂,衣服很髒,像是趕了很久很遠的路,才風塵僕僕地站到我跟前。
透過那些亂髮,我看見一雙哀傷的、年輕的眼睛,心中頓時升騰起一種難以言說的預感。
於是我帶她到律所接待室。
「請問怎麼稱呼?」
「我叫鐘洄,今年 24 歲,在美國留學,上個月剛回國。」
為了證明自己沒說謊,她把身份證、國內本科畢業證、國外高校在讀證明都拿給我看。
我簡單看了一眼,讀的都是頂尖院校,是個很優秀的孩子。
「你好,鐘小姐。」我把材料還給她,切入正題,「今天我很忙,但考慮到人命關天,還是把原本的安排推掉了。我們現在有一個下午的時間,請你跟我講講,人,要怎麼做證物?」
「謝謝您,陸律師。」她胡亂撥了一下頭髮,神情緊張而急迫。
「首先我想說的是,我一直覺得世界上是有一些離奇的事情存在的,從小到大,我身邊都藏著很多秘密,我不斷回憶過去,想要理清思路,卻始終沒能觸及真相。
「直到現在,我才終於得到真正的答案。這答案對本案很重要,請您務必幫助我。」
「你先講吧。」
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案子會帶給我怎樣的震撼。

2
鐘洄的講述(1)——
這一切要從我的父親和煙花廠講起。
我仍對父親有印象,他脾氣溫和,性格沉穩,不張揚。
母親在很小的年紀就嫁給了他,很快有了我。他們的關係不溫不火,就和很多平凡的夫妻一樣,沒有熱烈的感情,只有瑣碎的生活。
父親在我們縣城的煙花廠當質檢員,這是個有技術的工種。可能這工作本身就得罪人,他又是個較真的死腦筋,所以和工人們關係不太好。
每天下班回來,其他人都三五成群的,父親總是孤零零一個人。清瘦的一道身影出現在村口,像是一身傲骨的文人。
曾經有一次,我去煙花廠找父親,正好撞見他被幾個工人逼到角落裡毆打。
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工人比起來,父親太瘦弱了。可他就算被打得趴到地上,還不了手,他也不會求饒。
那時候我還很小,親眼看到父親被打,嚇得大哭。
工人們回頭看見我哭,覺得好笑,也就停手了,但還是圍著父親,不讓他走。
父親伏在地上,透過人群縫隙看見我,眼圈頓時就紅了,別開眼不看我。在女兒面前被人打得毫無招架之力,是很丟人的事啊。
當時廠長的兒子剛好經過,隨口呵斥兩句就替父親解了圍。工人們都怕他,撓撓頭嬉笑著散了,像是一場無傷大雅的玩笑。
廠長兒子名叫陳殊,比父親小兩歲。他把父親從地上扶起來,看起來卻像是拎起來。他身形結實,瘦弱的父親在他身邊顯得更加畏縮。兩人站一起,對比十分強烈。
陳殊朝我看一眼,笑著對父親說:「這麼沒本事,怎麼保護老婆孩子?」
父親顫巍巍站著,不應答。
他們之間懸殊的不僅僅是身材。
陳殊是現任廠長的獨子,煙花廠未來的接班人。他家境殷實,有權有勢,所以舉手投足都是那麼從容。
而我家生活拮据。父親一個人工作,在廠裡混得一般;母親身體不好,又是跛腳,每年調理身體要花不少錢,家中餘不下存款,每一筆錢都要盤算著用。
父親低聲道了句謝,就一拐一拐朝我走來,牽我的手走了。
那天母親正在家裡做她拿手的香蔥炒蛋,一打眼就見父親帶著傷,胸口一個大黑鞋印,垂頭喪氣地牽著哭哭啼啼的我。
得知原委後,母親氣不過。趁父親洗澡的時候,她跛著一條腿逕自去了煙花廠,站在偌大的車間門口,問是誰打了父親。
說話時聲音發抖,氣勢不足,但她硬著頭皮不肯走。
最後也沒揪出那幫人,不過廠長出面賠了錢。
母親是個家庭婦女,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敢壯著膽去廠裡叫板,也是很勇敢的行為。
畢竟煙花廠廠長在當地很有勢力,在縣裡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母親勇敢了一次,事後也很後悔。
可人沒法總是保持理智,往往過盡千帆後回頭看,才能意識到很多節點上頭腦一熱的選擇,最終共同導向了一個註定的結局。
……
下麵講講煙花廠的事。
我出生的那座小鎮在山區,最主要的產業就是煙花。
煙花廠也是我們那兒最大的廠,一家獨大,提供了很多就業崗位,是縣城的納稅大戶。
廠裡造的煙花每年都大量銷往全國各地,當地人更是大小喜事都愛放煙花。
但我們家不買煙花。
即便父親是煙花廠的員工,買煙花有內部價,他也不會買。
因為煙花太貴了,放一次就沒了,是華而不實的奢侈品。有那個錢還不如幫母親買點營養品。
我很喜歡煙花,也明白家裡的困難,所以我經常在村上東跑西跑,去看鄰居放煙花。
雖然都能看到,但感覺其實不一樣。自己放,就能慷慨地和別人分享,像是邀請客人來做客;而看別人的,就像在他人簷下乞食,心中總不太暢快。
隔壁的男孩曾霸道地攔住我,不讓我看他家放煙花,說我們是一家子窮鬼,就會蹭別人的。
我說不看就不看,扭頭走了。
我不在意這些,我覺得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窮也沒什麼要緊。
可是就這點卑微的念想,上天都要無情地收走。
……
早在我五歲那年,這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徵兆。
五歲那年,夏季的一個中午,父親坐在屋簷下,教我解九連環。
這是一種古老的益智遊戲,比煙花性價比高。
他手把手向我演示解法,一步步講給我聽。但我沒什麼悟性,也不怎麼想學,只是興致缺缺地看著,看到最後都沒看明白。
夏天的風太熱,蟬鳴又聒噪,我很想睡覺,但父親還在說話。
父親對我說,九連環是環環相扣的,但不是一環扣一環的簡單線性結構,它的環與環之間通過環杆相互連接,九個圓環又套在一根中空的環柄上,形成了一個疊錯扣連的複雜結構。
九連環不是從第一個環開始解,而是從第九個環開始解,是從後往前逐步推進的。
他接著說,有時候,人生也像九連環一樣,有很多不得已的事一個接著一個像環一樣扣在身上,拖得人寸步難行,只有解開許許多多相扣的環節,才能真正看清那隱秘的、貫穿始終的東西。
父親書讀得多,平時總和我講些山川河海、日月星辰的奧秘,我都聽得津津有味。唯獨這次他講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怪怪的。
我不知所以,卻見他忽然抬起頭,表情肅穆而高深。
他緩緩說了一句話,只有口型,沒有聲音。
我頓時清醒,直接被嚇哭了。
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我只是害怕他的表情,那不是活人該有的表情。
那一刻的父親非常陌生,像是一尊沒有感情的泥像。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一件離奇的事。
其實人小時候由於大腦發育不完全,經常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這件離奇的事或許只是個夢,但就算是夢也不能輕視,我一直相信有些夢是會給人指引的。
不知是那個場景太過詭異,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總之從五歲到現在,我始終沒有忘記它。
父親很快就恢復了正常,我也很快拋諸腦後。
現在回想起來,那確實是一種指示。
……
同樣是五歲那年,我見過有生之年最絢爛的煙花。
那個夜晚,幾聲炸響驚醒了整個小鎮,而後半邊天都是亮的——
錦冠煙花,花冠煙花,金柳,閃柳,響柳,瀑布……還有漫天飄下紅綠彩紙的,那是彩紙煙花。
無數形態各異的煙花一簇簇騰空而起,毫無章法地交錯間雜著,在夜空中爭先恐後地綻放。
五光十色,滿天流星,既有「砰砰」的轟鳴聲,又有「刺啦刺啦」的霹靂響聲,更有爆炸的隆隆巨響。
火光明滅間,灰霧彌漫,籠罩了上空,遮蔽了雲層;彩紙在獵獵風中胡亂翻飛,隨著氣浪一片片拍到我窗前,發出「啪!」的聲響。
我從睡夢中驚醒,懵懂地走到窗邊,觀看那如同夢境一般的奇景。
愣了好一會,才逐漸清醒過來。
看著那麼美的煙花,我卻忍不住落淚。
因為那夜爸爸出門了,再也沒有回來。
……
那是 1996 年 11 月的一個夜晚,離過年還有三個月,沒人會這樣放煙花。
所以,那只會是一場事故。
爆炸發生在煙花廠存放殘次品的塘口倉庫。倉庫不在廠內,建在樹林另一頭的河塘旁邊。
那裡場地空曠,日常就是用來銷毀殘次品煙花的地方,很少有人去。倉庫爆炸後也沒有波及到周邊。
除了廠長以外,只有我父親有倉庫的鑰匙。
事故發生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很多人都睡了,又被爆炸聲吵起來,莫名觀看了一場盛大的煙花。
大家紛紛披了衣服出門,往河塘那邊去,想看看發生了什麼,包括我和母親。
母親跛著腳,跌跌撞撞地夾在人群裡,半路上就已經忍不住哽咽。
到了地方,只見那倉庫在熊熊烈火中燃燒,推來一波波熱浪;上空是經久不散的陰霾,那是煙花放完後留下的;空氣中滿是火藥味,聞得人鼻子又熱又酸。
村民們攔著母親,不讓她再上前。母親跌坐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現場很快就封鎖了,火也撲滅了。
員警在事故現場發現了一具焦黑的屍體,被燒得面目不清,慘不忍睹,但他們很快就從群眾口中得到了一種可能性。
他們找到人群後的母親,簡單安撫後開始調查。
一個姓盧的年輕員警問她,你的丈夫鐘越山是什麼時候出門的?
母親說,快十點的時候走的,他說有一批殘次品登記錯了,要去看一下。
員警問,為什麼這麼晚去?
母親說她不知道。
員警又問,他半夜出門,你都不問問,就這麼由著他去了?
母親說,他說什麼我總是聽的,我從不疑心。
員警一時無話。
母親的證詞得到了佐證。大家都知道倉庫是父親管理的,也確實有人看見父親獨自一人朝倉庫的方向去。
除了父親以外,就只有廠長有鑰匙。但廠長當時正在打麻將,距離事故發生地也有段距離,鑰匙別在他的褲腰上沒動過。
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了。
盧員警的目光又落到母親身上,還想問些什麼。
母親哭著說,別問了,我只想要你告訴我,死的不是他……
這位盧員警是母親的初中同學,他看著母親,深深歎了口氣。
他說,你是真的變了。
……
次日,警方通過多方辨認和查驗,正式確定了死者的身份。
我五歲那年,父親就在那座煙花倉庫裡被炸死了。
事故原因也很快調查了出來,是一場意外。
塘口倉庫裡堆放了很多還未銷毀的殘次品煙花,有些煙花內部的發射藥和爆炸藥洩露了出來,一經翻找,就有金屬粉塵騰起,漂浮在空中。
父親沒留心,煙頭沒有滅乾淨,於是引起了粉塵爆炸,進而引起了火災。
那些金屬粉塵燃燒後已足夠多彩,老天卻還嫌不夠漂亮,還要讓爆炸掀翻屋頂,讓全部的煙花升空綻放,讓大夥都聚過來看看。
父親在絕美的煙花下死得很慘。焦黑的屍體被抬出來時,母親怕我害怕,把我拉到一邊,捂住了我的眼睛。
但我還是看見了,只遠遠看了一眼,便受了極大刺激。
奇詭的煙花,燒焦的父親,漫長的夜……我想這應該就是世界末日了吧,否則以後生活還能如何繼續呢?
我木木的,連哭都不會了。
……
事後,廠方追查了事故發生的根本原因。
這種安全事故以前也發生過兩次,也有人員受傷,畢竟製造煙花屬於危險作業。
但沒有發生在半夜的,也沒有場面如此壯觀的。
所以父親,究竟為什麼會半夜去倉庫呢?
煙花廠的工人都說,那一夜,父親是去倉庫裡偷煙花的。他買不起,就想利用職權之便鑽空子。
為了不讓自己偷到的煙花出問題,他或許還在工作中有意把合格品認定為殘次品。
一旦做出這種事,手裡囤一批合格品藏在倉庫裡,尋機私下售出獲利也未可知。畢竟廠長不怎麼來塘口倉庫,父親反倒是真正的使用者。
他如果想徇私,是擁有天時地利人和的有利條件的。現在落得這麼個下場,只能說造化弄人。
我還太小,認識父親才五年,不能說對他有多瞭解,但我覺得父親不會做那種事。
假如父親真的是去偷煙花,那一定是為了我。我很喜歡煙花,常常去看其他人放煙花,被鄰居家的男孩攔著不讓看以後,我表面上不在意,回了家卻委屈得哭了。
父親看在眼裡,他心疼我,於是半夜出了門。
這一切,恐怕都是我造成的。我去肖想我不該擁有的東西,折損了父親的自尊,也害了他。
想明白以後,我終於清醒了。
葬禮上,我看著父親的遺照一直哭,旁人只知我對父親感情深,卻不知我是因為愧疚。我也不敢同母親說。
來的人都竊竊私語著,對著父親的棺木指指點點。他們說得煞有其事,母親微弱地辯駁幾句,漸漸也不做聲了,只是雙眼無神地坐在棺木旁默默燒紙。
我在一旁陪著母親。
鄰居家的男孩到這時都不放過我,他湊上來在我耳邊說,你爸爸是小偷,他活該。
我氣得發抖,從火盆裡撈出一隻燒了一半的紙元寶,朝他扔去。
父親以看似光彩卻也最不光彩的方式,死在了痛苦的大火中,與眾人的口舌中。那份表面上的光彩,那場最絢麗的煙花,反倒像個魔幻現實的笑話。
前來弔唁的人有不少,盧員警也來了。
他看著母親那失去依靠後惶惶的表情,很是感慨,但也只能勸母親早點走出來,畢竟還有孩子要養,必須儘快振作起來。
廠長和廠長兒子走進靈堂時,四周都安靜下來了。
廠長名叫陳廣,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自帶一股氣場,不怒自威,大家看見他都不敢說話。
但這次他表情還算柔和,帶了一個很厚的牛皮紙包,裡面是三萬塊錢。
他拍拍母親的肩頭,歎了一口氣,說:
「我不管小鐘那晚為什麼去倉庫,在我心裡,他還是個好孩子,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相信小鐘本質是不壞的。你別管別人怎麼說,帶著孩子好好過。」
說著,把紙包塞到母親懷裡。
陳廣嘴裡說著不在意,實際卻借著這份大度,直接認定了父親行竊的事實。
倉庫炸了,人也死了,沒有切實的證據來證明,他就如此蓋棺論定。
可那確實是最合理的原因——否則還能如何解釋父親的行為呢?
父親在非工作時間去了工作場所,因不良的動機和自己的疏忽而死,不能算工傷,還毀了煙花廠的倉庫。
但陳廣還是給了一筆不小的撫恤金。
母親抱著那沉甸甸的紙包,蒼白的臉逐漸漲得通紅。
她垂下頭,身體打顫,牙齒也打顫,最後整個身子沉下來,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像是徹底泄了氣。
她輕聲說:「是越山做了不該做Ţũ̂ₓ的事。陳叔,你是好心人,是我們一家對不住你……」
那一刻,一種無法言說的絕望感侵襲了我。
我聽見鄰居家男孩的聲音在耳邊——我就說吧,你爸爸是小偷,他活該;
我看見陳廣的兒子陳殊半蹲在我面前,於是想起父親在廠裡被工人毆打、又被他拎起來的畫面;
我看見陳殊從懷中掏出幾根煙花棒,遞給我要我接,還溫聲說「以後想玩煙花就來找叔叔,叔叔家有很多」,於是想起父親被煙花炸死的盛況……
我終於無法忍受了,在葬禮現場上發出巨大的尖叫聲,尖銳得如同氣體燃燒的爆鳴,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這孩子瘋了吧?
——孩子可憐,受刺激了。
周圍竊竊私語,陳廣的臉色也瞬間沉了下來。
母親很快反應過來,一把抱住我,把我的聲音都按在懷裡。
她手掌攥著我的後腦,緊緊壓著我的頭,向陳廣道歉:
「陳叔,您是我們家的恩人,我實在無以為報。這錢……這錢我不推脫了,越山走了,我沒什麼本事,我們孤兒寡母確實需要錢。阿洄還小,不懂事,請您原諒她!」
而後又一把接過陳殊手裡的煙花棒,說:「陳哥,我替阿洄謝謝你。」
陳殊皺眉看著母親,無所謂地笑了笑。父子倆提前走了。
其他人看了一場戲,也陸陸續續散了個乾淨。
只留下母親和我,還有父親的棺木。
白色的喪幡飄來蕩去,空氣中浮動著紙錢的餘燼,火盆行將熄滅,好冷。
我還被母親按在懷裡。她胸口的衣服堵進我的嘴,我抽噎著喘不過氣。
父親的後事,就這樣辦完了。
後來,我不再喜歡煙花。
煙花易冷,轉瞬即逝,只留下漫天塵煙,是最寂寥的東西。
更何況每次聽到煙花聲響起,我都會被帶回到 1996 年那個荒誕而悲涼的夜晚。

3
鐘洄講到這裡,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我說:「很動人的故事,也確實離奇。」
但我印象中,沒聽同事提到本案與什麼爆炸事故相關。
考慮到鐘洄說的事情發生在 1996 年,離案發時間還有幾年,我沒有提出異議。
不過保險起見,還是得看一下案卷。
我走到門口,喊實習生幫我把案卷拿來。
鐘洄的目光追隨我,「陸律師,您會覺得我父親做了壞事嗎?」
我回到座位上,說:「你問我的感想是沒有意義的,我全程只聽了從你的角度敘述的故事,自然也會站在你這邊看問題,會和你共情,認為你父親沒有做壞事。但只要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不合理的地方。」
「什麼不合理的地方?」
「這裡的核心問題是,你父親為什麼要半夜去倉庫?
「顯然你希望父親是為了你去偷煙花,即便你要因此承受痛苦與愧疚感,但起碼能讓父親的行為變得純粹一些。可父親為了你去偷煙花是很不合理的,那段時間你家有什麼喜事嗎?」
「沒有。」
「那段時間沒有喜事,過年也還要三個月,那為什麼要在那一天去偷?你也許會想,他就想提前做好準備不行嗎,那也勉強合理,這點暫且不論。他偷了煙花給你,你們能放嗎?小鎮就那麼大,鄰居家、廠裡工人都知道你家買不起煙花,煙花也和一般商品不同,不是那種可以關上門來偷偷使用的東西。
「如果你們放了煙花,肯定會讓人起疑,尤其那些工人都看你父親不順眼。聽你的描述,你父親性格沉穩,是個聰明人,這個道理他不會不懂,這種冒失的事他應當不會做。
「因此,假如父親確實是去偷煙花,那想必不是為了你,而是另有目的,工人們猜測的動機是比較合理的。你父親作為一名質檢員,在工作中把合格品判定為殘次品,存放在殘次品倉庫中,尋找機會出售到縣城以外。——如果真是這樣,他就是做了壞事。
「不過,假如你父親不是去偷煙花,那可能就不存在把合格品判定為殘次品這種事了。可如果不是去偷煙花,他那天半夜去倉庫是要做什麼,如果是好事,有什麼好事不能白天光明正大地做呢?」
鐘洄說:「陸律師,當年我的想法和你一樣。因為我們都難以想像,這個世界上會發生多麼複雜的事。」
「好吧,你繼續講。」

4
鐘洄的講述(2)——
父親走後,我和母親相依為命。
盧員警曾和母親是初中同學,他說母親變了很多。
我對母親的過去也有所耳聞。
母親輟學早,在很小的年紀就嫁給了父親。因為沒到法定結婚年齡,他們證都沒領,但那個年代也不在乎這個,擺過酒席就作數了。
我出生後,母親就在家相夫教子,沒出去工作過,是標準的家庭婦女。
但她的經歷其實不一般。
母親從小性格就不像同齡的女孩,她個性張揚,不安現狀,總想走出縣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想要考出大山去。她的成績也確實不錯。
可外公外婆文化程度低,沒什麼見識,一心只想讓母親嫁個好人家。母親心比天高,讓他們很是頭疼。
母親不光成績好,還很有想法。
有一次上課時,語文老師講了一個小故事,說鴕鳥遇到危險會把頭埋在沙子裡,誤以為別人看不見它,以此逃避現實。
但母親說她看過課外書上關於鴕鳥的描述,她認為鴕鳥遇到危險的第一反應是以 70 公里的時速逃跑,而且鴕鳥的戰鬥力很強,即便逃不掉也不會逃避現實,而會正面對抗。
老師否認她的說法,叫她不要看雜書,既然沒有親眼見過鴕鳥,就不能信口瞎說。
可國內沒有野生鴕鳥,大家都沒見過,老師的說法也是聽來的。母親覺得老師不應該隨便否認她,既然誰都沒有切實依據,那就應當允許不同觀點的存在。
老師被她嗆了一句,頓時就火了。
在那個年代,老師就是權威,可母親不屈服權威,老師有錯她都要指出來。老師不肯認,她還不依不饒,頂撞老師,這是很出格的行為。
老師念在她成績好,給她臺階下,只要道歉就行,可她不肯。
老師被拂了面子,覺得母親品德不好,鐵了心要勸退她。我外公早就不想讓母親上學了,剛好也借坡下驢。
母親一氣之下,半夜離家出走。
結果天黑路險,不小心摔下山坡,斷了一條腿。
母親在山坡下躺了整整一天,才被外公找回來。
那種等死的感覺是如此絕望,從此母親收斂了,不敢再冒頭。
後來腿接好了,卻留下了病根。直到現在,那條腿還是跛的。
就像直到現在,母親還膽小怕事一樣。
當年外公怕母親再胡思亂想,就給她物色對象,叫她早點嫁人。
本來看中母親的人家有很多,自從母親在學校鬧過、離家出走還摔斷腿後,門庭頓時就冷落了。
大家都覺得母親個性太強,性格不好,不聽話,何況還斷了一條腿,幹活都受影響。
最後找來找去,找到父親。
父親大母親十一歲,家裡條件不好,好在穩重踏實,也讀過書。
父親很悶,不善交際,本來沒有相親的打算,被熟人硬拉了去,見了母親就移不開眼了。
結婚後,父親對母親很好。母親生下我後,靠著激素帶來的母性也更加安分了。
他們之間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愛情,就是一種簡單的相互陪伴的關係。母親多年守在家裡,變得無比依賴父親,和當年那個張揚恣意的女孩相比,確實是判若兩人了。
父親被工人打的那天,母親勇敢了一次,但那勇敢是有憑依的,就像是狐假虎威一樣。
父親不是「虎」,也沒有「威」,但父親在,就會讓母親有安全感,即便父親被打得那麼丟人,旁人都覺得他是笑話。
我曾以為,生活再如何艱難也不必怕,我有爸爸,有媽媽,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
可那場爆炸事故毀掉了我小小的願望。
父親走後,我一度不知道生活該如何繼續。
但母親骨子裡還是不服輸的,她逼著自己振作起來,鼓起勇氣走出家門。
我哭著坐在地上撒潑,拖著母親的手不讓她走。父親的離去讓我患得患失,我害怕又會失去母親。
母親說,阿洄,日子還得過啊。
母親先後找了兩份工作,一個是早餐店,一個是裁縫鋪。早餐店作息太辛苦,不便於照顧我;裁縫鋪傷眼睛、費精力,她本身體質不好。
而且這些工作都賺得少。
當地還是煙花產業最賺錢,鎮上一半人都在煙花廠工作,所以母親最後還是進了煙花廠,做一名流水線女工,我也可以進廠裡的托兒所。
母親知道我缺乏安全感,所以總是把我帶在身邊;晚上也陪著我睡,給我講故事。
我常常夜半驚醒,猛地坐起來看向窗外。
天空分明是空蕩蕩的,我卻再次看到那些煙花,而後大哭不止,像是一場漫長的視覺殘留。
母親安撫我無果,只好帶我去縣城諮詢醫生。可小地方的醫生不看心理問題,建議她帶我去市里大醫院看,再配點藥吃。
母親搖頭說,這麼小就吃藥不好,留下這種記錄也不好。
於是母親決定自己來。
她對著書自學心理學,在與我交流的過程中逐步摸索方法,日復一日地開導我。
最瞭解孩子的莫過於母親,最信任母親的莫過於孩子,母親親自對我做心理干預是有一定優勢的。
在母親的幫助下,我慢慢走出來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一年。
外公怕母親一個寡婦帶著孩子會被人欺負,又給母親張羅了幾次相親,母親也一一去看了。
但母親還是黃花閨女時就被人嫌棄,現在帶了我這個拖油瓶,又出過父親那種慘劇,更沒有好人家看得上,只有一些好色之徒特別起勁。
母親也想找個依靠,每次相親都去看。旁人頗有微詞,覺得母親看著柔弱心腸硬。
我理解母親沒有安全感,但也對母親的做法很有意見。好在最後都沒有下文,因為相親物件基本都不誠心。
只有一個比較誠心的,我叫他張叔叔。他溫和友善,和父親氣質很像;條件也不錯,在鎮上做糧油生意。
我對張叔叔的印象還可以,但母親和他最終也沒有下文。
相親都失敗了,騷擾母親的卻有不少。
有一天傍晚,母親下了工帶我回家,走在路上就被村上兩個遊手好閒的懶漢纏上了。
他們攔著母親不讓她走,母親本就跛腳,也難以掙脫。
我拼命拉拽他們,卻被一把推倒在地;我爬起來朝路上呼救,可是過路的人要麼行色匆匆,要麼看笑話。
我恨得要命,想去找盧員警又來不及,於是哭著一路跑回家,拿了把刀再趕過去,一心想殺了那兩個人。
不過等我趕到時,母親已經被人解救了。
還是陳殊。
他剛好路過,抬腿兩腳把那兩個懶漢踹到了水溝裡。
陳殊替父親解過圍,也替母親解過圍,他看著壞,其實人還不錯。
我本以為母親會像在葬禮上一樣,親切地喊他「陳哥」,對他感激涕零,但母親看也不看他,低著頭整理好衣服,就帶著我走了。
想想也是,陳殊踹人的模樣多狠啊,看著就讓人害怕。
或許母親早就看穿了陳家父子的本質,不想和他們牽扯太多。若非不得已,她也不會去煙花廠打工。
煙花廠看著是個光鮮亮麗的地方,實際卻沒那麼簡單。
以前鎮上就出過一件事,煙花廠一個工人莫名其妙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據說和廠方脫不開干係。
陳廣、陳殊父子在當地勢力很大。陳殊不光自己能打架,手下還豢養了一幫打手,沒人敢惹他們。
陳殊出手相助,看似是好心幫忙,其實他只是喜歡看別人害怕他的樣子罷了。
好在那之後,也沒人敢欺負母親了。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
那幾年,國家的發展日新月異,煙花廠乘著東風也擴張得很快。
來自全國各地的訂單量每年倍數增長,廠房都來不及擴建。母親和一眾工人天天埋頭在流水線,忙得不可開交。
陳廣野心勃勃,生怕慢一步就跟不上時代的步伐,於是抓緊時間調整戰略;陳殊也經常出去考察市場,全國各地跑。
我們縣城的主要產業是煙花,原本是煙花廠一家獨大,其他都是小作坊。為了滿足更大的市場需求,那兩年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了更多的小作坊,沒日沒夜地開工,一刻也不願意掉隊。
看著熱熱鬧鬧,其實都是煙花廠扶持起來的,都為煙花廠打工。
這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結果。
夏季炎熱,生產煙花不安全,按照監管規定,夏季是必須停工的,煙花廠是大企業,肯定遵守規定。
但小作坊就不一定了,很多連生產許可證都沒有,更不會在乎那些條條框框。它們藏在山林裡偷偷生產,監管部門找都找不到,自然沒法管。
光是那一年夏天,我就聽見山林裡傳來過三次爆炸聲。每一次都讓我一個激靈,渾身發抖。
煙花產量多了,又需要倉庫存放,但倉庫也來不及建。
所以煙花廠就租了很多村民家的自建房,改造後作為倉庫。
煙花畢竟是易燃易爆的危險品,存放在家裡是有很大的安全隱患的,沒人願意堆在自己家裡。
但廠方帶著打手上門談生意,就沒人敢說不願意了,最後不光租了,租金還談得很低。
隔壁男孩那一家,對著我們母女氣勢很足,一見廠裡的人來就像鵪鶉一樣,最後大半個房子都被迫當作倉庫出租了。
我家房子蓋得小,除了住處和一個地窖,再沒有別的地方。地窖潮濕,肯定放不了煙花,所以我們勉強躲過一劫。
可是放眼整個小鎮,這樣做遲早會出事。
1998 年初,過年的那幾天,隔壁傳來一聲炸響。
隨後是那個男孩痛苦的哭嚎聲。
他想去倉庫裡找個小型煙花玩,結果出了事故。
他一直說我父親是小偷,還嘲笑我母親是跛腳,結果他因為偷煙花被炸壞了左腿,也成了跛腳。
鄰村也有幾戶人家出事,不是事故,而是煙花受潮。
廠方來取時發現貨物毀了,不由分說就打人,打完人會賠醫藥費,但村民也得照價賠償煙花錢。賠的煙花錢比拿到的醫藥費更多,最後就是人也傷了,錢也沒了。
那一年,天空總是灰濛濛的。
煙花生產排出的廢氣污染了空氣,煙花試放帶來的煙塵也遮住了藍天。
我走上街頭,總能聞到一股火藥味,既是字面意思,也有引申含義。
所有人都在煙花的爆炸聲中提心吊膽著。
我曾問過盧員警,為什麼世界變得這麼可怕,煙花把我父親炸死了,看起來也要把這個鎮炸死了。
盧員警神情落寞,他說他只是個小員警,很多事他也無能為力。
他囑咐我好好學習,考出大山去,帶著母親永遠離開這裡。
我們是能離開,可父親只能永遠留在這裡了。
……
1998 年,我 7 歲,剛上小學一年級,距離考出大山還有很久的時間。
因為家裡發生過太多事,我的性格發生了極大轉變,不愛說話,又渴望別人找我說話,心理狀態非常擰巴。
可是同學們都不願意和我做朋友。
小鎮就那麼大,班上同學的父母都知道我家的事。他們覺得我家太複雜,就讓自家孩子少和我來往。
有什麼活動從來沒人叫我一起,有零食分從來不會分到我頭上。
我被同學們孤立了,在班上存在感很低,只是因為成績好,偶爾會被老師提及。
晚上吃飯時,母親做了我最愛的香蔥炒蛋,可我悶悶不樂,沒有胃口。
母親問我發生什麼了。
發生的事太多了,但又都是小事,我無從講起,只好說,他們都不喜歡我。
母親坐到我旁邊,雙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她說:「他們的喜歡很重要嗎?你就算再受歡迎也總有人不喜歡你,被一個人不喜歡和被一堆人不喜歡又有什麼區別,反正都是我們不在意的人。
「這些人,等你小學畢業了就會換一撥,初中畢業了又會換一撥,人的一生要換好幾撥,只有真正重要的人才會留下來。不必太在意,現在有媽媽喜歡你就夠了。」
母親的目光很篤定,肩膀上傳來的溫度令人安心。她說得也有道理,但我還是聽不進去。
真正身處那個環境,想要不在意是很難的,我不是個灑脫的人。
一個學期過去後,我原本只是不愛說話,最後直接變得孤僻了。
向外得不到回應,於是我開始向內求。
上課時,我經常走神,經常在想假如父親還在該有多好。
於是又不自覺地回想起兩年前的冬天,那場發生在煙花倉庫的爆炸事故。
或許是當年受了太大刺激,身體啟動了自我保護機制,我淡忘了當年的感覺,不覺得那麼痛苦了。
但有一種感覺與日俱增,我覺得我遺漏了什麼重要的細節,就發生在 1996 年的爆炸前與爆炸後。
我不斷回想,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越想不起來就越糾結,越要一直想,到最後都魔怔了。
有一段時間,我在家寫作業時,總能聽到家裡有聲音,悉悉索索的,好像哪裡躲著人。
那聲音既讓我害怕,又讓我好奇。我到處尋找聲音來源,最後止步在我家地窖門口。
我家地窖是個很隱蔽的地方,我懷疑聲音是從地窖出來的,可是我不敢打開那扇門。
我從小就害怕地窖,那裡面很黑,是個幽閉的小空間,想想就讓人喘不過氣。
那種地方只能用來儲存食物,怎麼可能躲著人呢?
我聽著那不知是現實還是幻覺的聲音,終日惶惶不安。
母親再一次發現我不對勁,問我怎麼了。我如實告知。
母親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說我太封閉自己了,不能再想了,應該多出去走走看看,放鬆一下心情。
母親腿腳不便,沒法帶我出去玩。剛好那幾天盧員警休假,她便拜託盧員警帶我出去玩一天。
一天時間去不了遠地方,盧員警只能帶我到鄰縣爬爬山。鄰縣和我們縣城一樣都在山區,風景大差不差,但出去走走確實會放鬆很多。
回家後,我的情況就好轉了。
我知道這種事很離奇,但我其實不願意承認那是幻聽。
某一刻,我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那些聲音,有沒有可能是父親?
是父親的幽靈,或者是……父親其實沒死?
當年那具焦屍被燒得面目不清,憑什麼認定那就是父親呢?
我把我的猜想告訴母親,但母親叫我不要胡思亂想。
「你爸爸死了,被煙花炸死了。」母親無情地說,「人要向前看,不要總是困在過去。你最近神神叨叨的,就是因為一直在想這事嗎?」
我低著頭不言語。
「如果媽媽也像你一樣,成天想爸爸,沒有心思工作,自己欺騙自己,我們母女倆要怎麼生存下去?阿洄,不准再想過去的事了,你必須專注自身,努力學習,才能變得強大起來。」
我也是個死腦筋,我無法接受,「為什麼?為什麼那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媽媽,你真的已經放下了嗎?」
1996 年的那一夜太漫長,我曾以為天永遠不會再亮了,父親死了,那天一定是世界末日吧。
可天還是亮了,時間沒有因父親的離去而停留,照舊不慌不忙地繼續流淌,一晃竟也過去了兩年。
這兩年母親做了幾份工作,最後留在了煙花廠,每天都很辛苦;我上了小學,成績很好可我一點也不開心,現在成績也開始下滑了。
父親走後,生活即便能繼續也是陰雲不散的,就和外面的天空一樣。
所以那件事怎麼可能就這樣過去呢?
母親深深地看著我,看起來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歎了口氣。
「阿洄,日子還得過下去,這個世界不是圍著我們家轉的。」母親沉聲道,「你的眼睛要向前看,要努力學習,認真生活,爸爸在天上看見了才會覺得欣慰。等你考上大學,離開了這裡,就會見識到更大的世界。你去看看西藏的雪山,去阿根廷看看大瀑布,或者北極極光什麼的,你看到那些壯觀的景象,就會知道人有多渺小。這個世界有它自己運轉的規律,人死不能複生也是世界的規律。與宏大的世界相比,你那些天真的想法簡直是微不足道,只能騙騙自己。」
我辯駁道:「你說的那些地方也不過是你從書上看來的,你也沒有親眼見過,憑什麼就認定那些事情大,我的事情小呢?我不想關心世界的事,我只關心我們家的事。」
說完我不等母親回答,就跑了出去。
跑到家門外,又忍不住回頭看。
看到母親陷在黃昏的陰影裡,沉著肩膀,很落寞的樣子,於是又有些自責。
我知道母親一人挑起養家的重擔,每天跛著腳上流水線,忙得連飯都吃不上,很辛苦,我也體諒她。
母親每次教導我的話,也都很有道理。
但我不想就這樣與過去作別。
這兩年,我覺得母親變了很多,和葬禮上小聲反駁旁人的母親不一樣,和唯唯諾諾收下撫恤金的母親不一樣,和以前膽小柔弱依賴父親的那個母親更是完全不一樣。
反而很像是我從別人口中聽說的樣子。
或許失去了依靠,她又變回了更久以前的她自己。
她想離開這裡,她渴望外面的世界。
她總會在工作之餘看書、聽收音機,通過各種有限的管道瞭解外界。可她一個跛腳,又能走多遠呢?
逃避過去,逃避現實,一雙眼睛只看著未來,這不也是一種自欺欺人嗎?
我對母親做回她自己沒有意見,但她不能阻止我做我自己。
我還是想著過去,越來越孤僻,無法走出內心世界。
但我畢竟還小,往往不經意間一個外力作用,就有了轉機。
那是發生在 1998 年底的小插曲。
1998 年 12 月的一天,課間,我正在走神,忽然聽到門口一個聲音喊——「鐘洄!」
我嚇了一跳,連忙抬頭,就看見班上最活躍的那個男生高高舉著一個漂亮的盒子,跑到我桌前。
那盒子是紅色的,上面綁了綠綢帶,就像童話裡的禮物盒子,在灰濛濛的冬天裡顯得那麼亮眼,一下子吸引了全班同學的注意。
大家都「哇!」地一聲圍過來。
男生把盒子遞給我,急切地說:「門衛叫我帶給你的,說是有人給你的禮物,快看看是什麼!」
「快看看!」
「快打開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地催促著。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們用一種好似跟我很熟的口氣說話。
但我沒功夫管這些——竟然有人送給我禮物,是誰呢?
在眾人期盼的眼光中,我心跳如雷,鄭重地解開了綠綢帶,打開了紅盒子。
裡面是一個精緻的水晶球。
水晶球中央有一隻戴著紅圍巾的小老鼠,小老鼠抱著一大塊乳酪,抬頭看天空,很愜意的樣子。
只要一晃動,水晶球裡就會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像夢一樣。
我第一次見這麼漂亮的東西,不敢相信是送給我的——憑什麼是我呢?
同學們爭相傳看,又怕弄壞這精緻的禮物,傳了一圈就小心翼翼地還給了我。
禮盒中還有一封信,寫著「鐘洄小朋友收」,我這才篤信是給我的禮物。
信中寫道——
親愛的鐘洄小朋友:
這是給你的聖誕禮物,希望你健康快樂地長大!
聖誕老人
竟然是聖誕老人送的禮物。
在此之前,我只是聽說過這個節日,我們小鎮沒那麼洋氣,從來沒人過耶誕節。
可我竟然收到了聖誕老人的禮物,全班只有我一個人收到了。
同學們都羡慕極了。
我把禮盒又鄭重地包好,藏進書包裡,晚上帶回家給母親看。
母親也很驚奇,拿著水晶球仔仔細細端詳,連聲讚歎,說她也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這肯定是大城市才有的。
母親說,她這輩子唯一一次離開縣城,就是外公帶她到城裡的醫院接斷腿,所以她對城裡的印象只有冷冰冰的醫院、難聞的消毒水氣味,只有痛苦的回憶。
她從小憧憬的外面的世界,僅此而已。
我覺得母親的格局還是小了,不管是小鎮,還是縣城,還是大城市,都是世俗的,這可不是世俗的東西,這是聖誕老人的禮物。
母親若有所思,囑咐我收好。
我便歡歡喜喜地把它放在床頭,每天看上好幾遍。只要看見它,我就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
我在班上漸漸開朗起來。同學們也開始找我說話了,畢竟我是聖誕老人選中的小孩。
小孩子都相信有聖誕老人的,不是嗎?
這也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離奇的事,它讓我擺脫了被孤立的窘境。
人一旦能好好地活在當下,就不會被困在過去了。
……
1999 年,是準備跨世紀的一年。
尤其到了下半年,舉國上下都沉浸在喜悅的氣氛中,各大城市、各行各業對煙花的需求都急劇增加。最後跨世紀的那一天,全國要放掉多少煙花更是不可估量。
可這樣喜慶的一年,我們小鎮卻變得愈發死氣沉沉。
煙花廠幾乎全年都是訂單爆滿。陳廣鬥志高昂地放出口號——「開足馬力!奔向二十一世紀!」
於是鎮上的主廠房,林間的小作坊,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日夜開工。生產進一步擴大了,煙花造得更多了,
每一天,成箱成箱的煙花填滿一個個倉庫,而後一輛輛貨車開進山裡,再把一個個倉庫搬空。周而復始。
整個小鎮都被壓得喘不過氣,只有煙花廠在瘋狂賺錢。
錢多了,能辦的事就多了,陳家的勢力越來越大,儼然成了這裡的土皇帝。即便很多人不滿他們的做派,也還是有更多擁躉前赴後繼。強者為王,這是自然界的法則。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
當時誰也想不到,他們的好日子就快到頭了。
到了 9 月份,天氣仍然炎熱,山林裡的小作坊正如火如荼地生產時,鎮上忽然來了很多外地領導,還有本地的縣領導作陪。
消息很快傳開來,是省裡來的檢查組,來突擊檢查煙花安全生產情況,但又沒有那麼簡單。
因為緊接著,省裡的公安也來了。
我們縣城在山區,地處偏僻,小鎮又藏在山坳裡,非常閉塞。這對父子在我們小鎮作威作福多年,都很難驚動外面。
但終究邪不壓正。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壞事做得多了,敗露的風險就大了,最終驚動了省裡的檢查組。
他們此行就是專門針對煙花廠的,不僅要檢查煙花的生產,更要清算陳廣父子的所作所為。
省裡來查,紙就包不住火了。
煙花廠廠長陳廣,暗中扶持沒有生產許可的小作坊製造煙花,引起了多次生產事故,構成了非法經營罪、生產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產品罪、重大事故責任罪;
此外,陳廣父子這些年不斷擴大勢力,欺壓百姓,更是犯下了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尋釁滋事罪等等。
陳廣被打得措手不及,只得伏法認罪,而他的兒子陳殊卻不知所蹤。
陳殊這兩年經常外出考察市場,上一次回縣城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至今未歸。或許在外面聽到了風聲,他也不敢回來了。
那幾天,省裡來的員警在街道上、山林中來來往往,收集證據。
村民們躲在家門後暗暗看著,不敢作聲,但小鎮上空已經久違地出現了藍天。
直到陳廣被拷上警車的那一刻,大家藏在心中的快意才終於擺在了臉上。
煙花廠的時代,就這樣結束在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裡。
煙花廠在小鎮上存在了十五年。十五年的時間,從建廠到覆滅,從一家良心企業到黑社會組織,那偌大的廠房和漫山遍野的作坊見證了陳廣欲望膨脹、良心變黑的全過程,也見證了小鎮許許多多人的悲歡。
新年的煙花升空的那一刻,人們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座昔日鼎盛如今寥落的工廠,揚眉吐氣的同時,也不免感慨萬千。
但,腐壞的東西總要留在過去,新世紀才會有新氣象。
陳廣的煙花廠開足了馬力,最終也還是沒能奔向二十一世紀。
……
可是陳殊去哪兒了呢?
早在突擊檢查行動之前,鎮上的人就聽說陳廣在找陳殊。
因為陳殊以往出去考察一趟,不超兩個月就會回來,而那次卻離開了很久,也很久沒有消息。
那時候資訊閉塞,交通不發達,買車票也不實名,要在全國範圍內找一個人,難如大海撈針。
陳廣風風火火找了幾個月,音訊全無,然後檢查組來了,一時自顧不暇,也沒功夫管陳殊去哪兒了。
大家都覺得,陳殊是提早聽到了風聲,害怕被抓,於是這個大孝子先跑了,留下他老子一頭霧水地迎接檢查組。
警方也難覓其蹤,於是陳殊被列為了在逃通緝犯。
直到一年後人們才發現,原來陳殊並沒有跑遠,甚至都沒離開這個小鎮。
……
2000 年夏天,汛期的雨水自山林高處傾瀉而下,日復一日地沖刷。
幾塊破碎的殘肢就這樣被沖到大路上,把過路人都嚇壞了。
那是一起殘忍的殺人分屍案。
由於分屍程度不高,屍塊都是大塊的,掩埋的位置也接近,員警順著雨水沖刷的路徑沿山搜尋,很快又找到了幾塊,基本能拼成一個完整的人形。
母親去接我放學,我們經過那條路時,正看見員警抬著擔架從山上下來。
殘肢在擔架上拼好了,上面蓋了一塊白布,但邊緣還是露出來一些,觸目驚心。
母親趕緊遮住我的眼睛,就像當年那具焦屍被抬出來時一樣。
但其實經歷過爆炸一事,我對這種場景的接受度已經變高了,看到這具屍體也並沒有感到很驚駭。
只是在母親遮住我眼睛的前一秒,我無意間注意到白布邊緣露出的被害人的右手,少掉了半截小拇指。
當時我沒有放在心上,只是記得這一幕而已。
警方很快確認了屍體身份,這被殺害分屍的被害人正是陳殊。
屍體身上只有一處致命傷,在頸部,兇器是普通的家用尖刀。
分屍的兇器是劈柴用的斧子,也是家庭常用的。
現場沒有找到兇器。
根據屍體腐敗情況判斷,他死於兩年前。
1999 年陳廣被抓前,他的兒子就已經死了。
時隔兩年,陳殊的屍體才重見天日。這兩年山間不知刮過多少風,下過多少雨。這場雨也下了好幾天,把現場沖刷得乾乾淨淨,找不到有效證據。
當地山多樹密人少,適合行兇的地方很多,也無法找到第一現場。
那年頭技術水準跟不上,警方查案主要還是從被害人的社會關係入手,走訪群眾,排查重點人員。
這種查案方式在以前的農村非常高效,因為鄰里關係密切,家長里短、新仇舊恨一查便知。
但假如遇到無差別殺人犯,這種方法就失效了,因為犯人根本不在被害人的社會關係中。
鄰省一個市那幾年連續發生了多起惡性犯罪事件,幾個被害人之間沒有交集,社會關係都很簡單。犯人隨機下手,是典型的無差別殺人。即便在現場發現了犯人的指紋和 DNA,更是在該地區排查了超十萬人的 DNA,還是沒能偵破。
有證據尚且如此,本案都找不到證據,更是難上加難。
重心還是只能放在社會關係上,可本案另一個問題在於,陳殊的社會關係太多太亂了,幾輪走訪排查下來,憎恨陳殊的人不在少數,有動機的人一大把,但都沒有切實證據。
去年省裡剛來整頓過,又涉及到舊案的通緝犯,警方十分重視,查案也很審慎,審了很多人,最後都不了了之。
沒有人知道,當年陳殊是怎麼突然失蹤的,最後見了什麼人。
所以這案子,就一直擱置到現在。
陸律師,您手頭這樁發生在 2000 年的殺人案,就是我剛才說的案子。

5
鐘洄講了很久,有不少是題外話。
我也沒有打斷她,始終保持著審慎的態度傾聽。
我想聽聽她什麼時候能切入正題,也就是我手頭這樁 2000 年的案子。
直到講到本案,我才終於確定,鐘洄確實是這案子的親歷者。
因為有很多沒有公開的案件細節她都知道。
尤其是她知道屍體分屍的程度不高,只分成了幾大塊,但也不完全是這樣,仍然還會有一些小塊。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屍體右手的半截小手指。
我不動聲色,「你繼續說。」

6
鐘洄的講述(3)——
2000 年,小鎮的山林中發現了陳殊的屍體。警方立案偵查,但始終無法鎖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時間一晃而過,幾年過去了。
2004 年,我考上了縣城的初中。不算什麼好學校,但起碼出小鎮了。
我一直記得盧員警對我說的話,他叫我考出去,離開這裡。
縣城離小鎮雖然不遠,但也是出走的開始。
陳廣被抓後,煙花廠的規模縮減了不少,母親索性辭了工作,跟著我搬到縣城,租了間離我學校近的房子。
她很快在縣城找了份新工作,是在電子廠做流水線工人,這讓我們母女倆勉強可以維持生計。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適應初中的生活。
因為不算好學校,學習氛圍不佳;又因為縣城比起小鎮更開放,同學們感興趣的東西很龐雜。
他們會蹺課去電玩廳打電動,會聚在廁所裡唱流行歌曲、抽煙,有男生打耳釘,有女生染紅發……他們用五花八門的方式打發年輕的時間。
我跟不上潮流,和他們聊不到一起,只有學習好,因此很快又陷入了被孤立的境地。
孤立又很快變成了霸淩。
我因為拒絕了某個人想抄我作業的要求,而惹到了一個小團體。
放學後,三四個男女把我堵在角落裡,扇我的臉,撕掉我的作業本,說我老土要給我設計髮型,而後把我的頭髮剪得亂七八糟。
他們走後,我在外逗留了很久,想著回去了該如何跟母親解釋。其他都好說,頭髮沒法說。
最後肯定是沒瞞住。
母親得知後很生氣,次日請了假來我學校,要見見那幾個學生的家長。
她站在教師辦公室門口,聲音冷靜,目光如炬,只有垂著的手微微顫抖,比當年去煙花廠車間叫板時要強勢不少。
老師不敢怠慢,馬上把家長都叫來了。
那些同學看不起我,他們家長的態度更是敷衍倨傲。
母親同家長講道理,希望他們能管好自己的孩子,他們卻說管不了。
他們覺得母親小題大做,說都是小孩子鬧著玩,不是什麼大事,連道歉都不情願。
沒人理會母親的控訴,他們只會睜著眼睛說瞎話,你一言我一語地,都說我的新髮型好看。
最後拉扯半天,班主任從中和稀泥,讓他們賠個理髮錢和作業本錢,讓我好去把頭髮修整齊,買個新本子,事情就這樣了結。
我被同學合夥欺負,母親被家長合夥欺負,但我們也確實拿他們沒辦法。
母親憋屈得不行,沒要他們的錢,最後不歡而散。
那幾個同學對我找家長的行為很是不滿,看母親是個殘疾也掀不起什麼風浪,於是變本加厲地欺負我,在各種小事上噁心我,又讓人抓不住把柄。
也不知是誰聽說了我家以前的事,添油加醋地傳播開來,我的日子就更艱難了。
我抗爭過,據理力爭過,但是沒人聽,我只能被迫承受那些無妄之災。
我委屈又難過,再怎麼強逼自己轉移注意力,也無法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地學習。
所以我的成績又下降了,我的精神狀態也越來越差。
母親看在眼裡,很心疼。我知道母親也已經盡力了。
人生就是這樣吧,很多事我們都無能為力。
我想,乾脆就不要上學了,和母親一起去電子廠打工吧,還能幫母親分擔一些生活壓力。
可這個想法才剛露出苗頭,忽然有一天,世界又風平浪靜了。
那些同學不再針對我了,走路都避著我走,表現得很怕我的樣子。他們家長也一個個趕來學校給我道歉,講話都客客氣氣的。
一時間班上沒人敢和我說話,是一種比孤立更極端的境地。
這又是一件離奇的事。
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麼,總之我又回到了正軌上。
幸好還沒跟母親說我想退學去電子廠打工的想法,否則又是一通教育。
母親一直教育我,要好好學習,心無旁騖地好好學習。
她對我的要求很高,要我考上重點高中,考上好大學,最好還能出國見見世面,這樣才不枉費此生。
母親不僅對我的要求高,對自己的要求也高。
她不滿足於工廠流水線,不喜歡像機器一樣做重複性的勞動。
母親喜歡學習,喜歡動腦。空閒時,她會去縣圖書館借書看,自學會計、法律等知識;做家務時也不閑著,開著收音機聽聽新聞,或者旅遊頻道;我的課本她也會翻,還學了幾句英語。
她說假如我以後出國讀書,她跟著去玩玩也不會給我添麻煩。
等到我初三快結束時,母親就被調到了電子廠的科室裡當財務了。
我中考成績也很好,考上了我們市的重點高中。
2007 年,我上高一,在市里住校,母親還住在縣城。
高中畢竟是好學校,學習氛圍濃厚,是我所希望的環境。同學們性格好、教養好,沒人知道我家出過什麼的事,對我都很友善。
當然也只是禮貌而疏離的友善。
高中同學們的興趣愛好不僅廣泛而且高雅,我只是小鎮做題家,仍然融入不了集體。
同學們會很自然地談起自己的父母,而我沒了父親,母親又是殘疾。
正值青春期,我的自卑感更甚。
因為家離得遠,我只能住校,每兩周才回一次家。孤獨的每一天裡,我都在思念母親。
母親似乎也知道我的處境。高一下學期,縣城的房租到期,她退了租、辭了工作來到市里。
她在人民公園旁邊租了個房,離我學校也不遠,又在附近找了份財務的工作。
我轉為走讀,每天晚上回家吃飯,飯後和母親去人民公園散步。
母親不放過任何教育我的機會。她指著樹上的蟬蛻說,毛毛蟲從小到大都在樹上直至破繭成蝶,蟬卻要從黑暗的地裡一步步爬上樹才能蛻皮成長,但最終它們都能在高處相見。阿洄,每個人的人生節律不同,你要保持好自己的節奏,不要在意別人。
她又來了。
道理我都懂,但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我是人,不是動物,動物全靠本能,而我有思想有感情。
母親的話我常常聽不進去,心裡總要辯駁兩句。但無論如何,有了母親的陪伴,我心中的陰霾逐漸驅散了。
可是,還有一種不安感始終存在。
這幾年像是按了快進鍵,先是搬家到縣城,再是搬家到市里,走得越來越遠了。
可是離小鎮越遠,那種不安的感覺就愈發強烈。
我複盤過去,覺得發生過太多奇怪的事,都是有頭沒尾的。我身邊好像藏著很多秘密,像蒙了一層紗一樣不清不楚。
每次問母親過去的事,母親總是避開話題,這讓我越來越覺得母親有事瞞著我。
……
轉折發生在高二的暑假。
那年夏天,母親要回小鎮打掃老房子。以往她都是自己一個人回去,因為我學習忙。
這次我說想一起,母親也同意了。
回到曾經生活過的家,那些熟悉的陳設佈置讓我觸景生情,我又開始思念父親。
我在家中來來回回地走,從房前走到屋後,每一處我都熟悉。
唯有一個地方,我很小的時候進去過一次,此後便再也沒有進去過了。
就是我家的地窖。
我懼怕黑暗,從小不敢去地窖。可是這一次我經過地窖的入口時,忽然想起幾年前,我聽到家裡有聲音,好像某處藏著人。
母親說是我精神緊張產生了幻聽,但我覺得不是。
那聲音就從地窖中傳來。當年我不敢打開門一探究竟。
現在我已經長大了,不怕黑了。
母親正在樓上忙碌,沒注意到我。我下定了決心,帶上一支手電筒,打開地窖門,深吸一口氣步入黑暗中。
地窖中陰暗潮濕,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手電筒的冷光圈出一小塊視界。
一股濕冷的土腥味撲面而來。
短短幾步臺階,越往下越冷,但畢竟是夏天,也不至於陰冷刺骨。
我踩到最底下的泥地,沒有實感,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
心中忽然一陣恐慌,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地窖裡面很小,大概四五個平方。裡面空蕩蕩的,只有一把小椅子擺在中間。
以前冬天,母親會把紅薯、蘿蔔等蔬菜搬進地窖,以延長存放的時間。
後來我們搬家了,這裡也空置了多年。
我貼著牆走了一圈。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地窖。過了這麼多年才進來,早已解答不了當年的疑問了。
我又走了一圈,就準備上去了。
可就在這時,腳下突然「咯」地一下,踩到一個硬物。
在沒有實感的泥地上,顯得十分突兀。
我撿起來,借著手電筒的光看——
下一秒,我頭腦裡「嗡」的一聲巨震。
我用力甩手扔掉了。
一瞬間心如擂鼓,我被嚇得幾乎要昏過去。
那是一截人的指骨,小手指的。
……
曾經不經意間看到的一幕,立刻浮現在眼前。
八年前,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員警抬著一具屍骨下山。
我從白布的邊緣看見那屍體的右手缺了半截小手指。
而現在我家的地窖裡正有半截小手指,我無法欺騙自己這是巧合。
當年夏季的大雨沖掉了所有痕跡,排查社會關係也毫無頭緒。員警走訪了很多人,審了很多人,搜了很多人家,最後都沒有結果。
陳殊的案子一直沒破。
可誰能想到,他的死竟和我家有關……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再次撿起那東西的,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往上爬的。
我失魂落魄地鑽出地窖口,陽光劈頭蓋臉地一照,照得我頭暈目眩。
緩過神來,就看見母親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我。
我下意識地把手背到身後,將那截指骨緊緊握在手心,局促得不敢看她。
地窖裡發生過什麼,母親不可能不知道。
這麼多年,她到底隱瞞了多少秘密?
我一時間不敢探尋這問題的答案。
我覺得母親的神情很陌生,嘴角冷冷地垂著,很莊重,眼神又是悲涼的。
我以前見過母親這樣的表情,那是一種遙遠而熟悉的感覺……
那一刻,某個死去的記憶回來了。
我猛然回想起 1996 年煙花倉庫爆炸的那個夜晚,被我遺忘的一個細節。
當年我驚醒後,在窗邊看了一會煙花,就忍不住哭了。母親帶著我,跟著人流一起去塘口倉庫。
但我想起來了,母親並不是一開始就在家的。
那夜我走出房間,正看見母親從外面開門進來,當時她站在門口看著我,也是這樣莊重而悲涼的神情。
她沒有多說什麼,走過來幫我穿外套,帶我出門去。
她原本是莊重的、冷靜的,在路上卻逐漸開始急迫起來,哽咽起來。鄰居們都在勸慰她,但其實她是裝的。
事故現場滿是火藥的味道,但是到達現場之前,我就已經聞到了那個味道。
很細微的,是母親身上傳來的。
那是因為爆炸發生時,母親就在塘口倉庫。
這樣一段記憶,我原本是有的,但看見父親的屍體後我受了刺激,當時沒再關注這件事。
事後我也沒懷疑過什麼,可母親還是干預了一個五歲孩童的心理,叫我遺忘了它。
……
現在母親朝我走來,神色複雜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帶來難言的疼痛,我想往後退,還是忍住了。
我屏住呼吸,終於艱澀地開口,問她:「媽媽,是你做的嗎?」
是你做的嗎?
那場倉庫爆炸事故,還有地窖中的陳殊……
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死死地把母親看著,盯住她每一個細微動作。
好在最終,母親搖了搖頭。
我松了一口氣,攤開手掌,給她看那截指骨。
「媽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母親輕聲歎氣,按住我的指尖,讓我的手再次緊握。
她說:「回家再說。」
我們無暇再收拾老房,母親關好地窖,鎖好門,帶著我回到市里的家。
當天夜裡,在我的再三追問之下,母親終於松了口。
她說:「阿洄,一代人有一代人要背負的東西。本來你爸爸叫我不要告訴你的,怕你無法接受現實。現在你也大了,又發現了這東西,我確實也瞞不住你了。」
我忽然就有了一種預感。
我壓抑住激動的心情,「爸爸他是不是……還活著?」
母親點點頭。
父親果真沒死!
那一刻,我多年的痛苦都有了出口,我一時無法承受極度喜悅帶來的衝擊。
人的第六感果然是很強的,當年我沒有猜錯。
那具倉庫裡抬出來的焦屍,不是父親。
仔細想想,那具焦屍被燒得面目不清,只是身高體型相近,憑什麼就認定他是父親呢?
當年我把我的猜測告訴母親,母親把我教育了一頓又轉移話題,現在想來不免有些反應過激……

7
「等一下,不好意思打斷一下。」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出聲。
「鐘小姐,我知道你確實是本案的親歷者,你也給出了一些可信的細節,但這不代表你在此基礎上說什麼我都會全盤接受。我提醒一下,你要對你說過話負責任,要拿出證據來,否則就是浪費你我的時間。
「我剛才把案卷完整看了一遍,本案中被害人是陳殊,而被告人是你母親,證據確鑿,你母親也認罪。現在你是想告訴我,其實不是你母親幹的,而是當年沒死、隱姓埋名至今的你父親幹的?」
鐘洄說:「陸律師,放在現在這個年代,放在大城市中,我們都知道假死是不可能的。但你想一想,當年是 1996 年,又是閉塞的山區小鎮,沒有監控,也沒有 DNA 檢測,一個人被燒得面目全非,假如是有心人故意設計,那確實會誤導警方的判斷。」
我問:「那你父親現在在哪裡?」
「我先繼續講。」

8
鐘洄的講述(4)
發現地窖秘密的當天晚上,母親將一切和盤托出。
事情還是要從父親和煙花廠說起。
父親當年在煙花廠混得一般,和工人們關係處不好。
但他有文化、能力強,做的是技術工作,廠長陳廣原本很器重他。
當年監管部門考慮到夏季生產煙花不安全,出了個夏季停工的規定。
可外面大把的企業有需求,訂單源源不斷,有錢卻不讓賺,陳廣受不了這個委屈。
於是他找了三四個平時關係好的中層和技術工人,商量著讓他們散出去開小作坊,由他來扶持。其中也包括父親。
父親不願意做這種事,婉拒了。
陳廣沒強求,但他畢竟不是善茬。他以我和母親相威脅,叫父親別說出去。父親同意了,然後就被踢出這個項目。
陳廣的計畫沒有耽擱,他暗中扶持勾結小作坊,以達到夏季也能開工的目的。試行了一個夏天,沒出任何岔子,於是下一年繼續。
父親覺得這是自毀前程,也想過勸說,但煙花廠的利益當前,想也知道勸不動。而且陳廣太過膨脹,行事早已像一個黑社會,並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父親是有家庭的人,不敢再和他牽扯太多。
當時父親有一個關係還可以的工友,名叫秦方。
秦方對那些沒有安全許可的小作坊很不滿,又發現那些作坊長久不倒,於是察覺了端倪。
他來問過父親,父親表示不知情,但勸秦方不要管。
父親這樣回應,反而印證了他的猜想。
秦方沒有家庭,孤身一人了無牽掛,他不怕。他暗中調查,逐步弄清了真相。
他收集到足夠的證據材料,準備帶出去舉報。
還多備份了一份,交給我父親保管。
可他卻沒能出縣城。
……
1996 年 11 月的那天,塘口倉庫發生爆炸前的傍晚,其實是有徵兆的。
那ẗŭₚ也是一段我曾遺忘的記憶,現在母親還給了我。
那天傍晚,我正在外面玩耍,陳殊路過,送了我兩支煙花棒,又給我一張紙條,叫我帶給父親。
紙條上寫著,有一批殘次品登記錯了,讓父親晚上去看一下。
我當時不認字也不懂事,只覺得陳殊送我煙花,他人真好。
父親下了班,我就把紙條給他了。
他看過後,晚上去了煙花倉庫。
卻未曾想到,那是一個陷阱。
一進倉庫,他就被人從背後迷暈了。
再醒來時,父親發現自己倒在地上,手裡拿了一把帶血的刀。
旁邊則是秦方被割了喉的屍體。
父親頓時明白了,原來秦方沒能離開,他被人殺了。
那個人還要把罪名嫁禍給父親。
不用想,肯定是陳廣的安排。
陳廣知道父親和秦方關係好,疑心他也有份,所以就讓陳殊安排了這一出,想把他們一起剷除。
母親發現父親久久未歸,有些擔心,出門去找父親。
趕到倉庫時,正看見父親對著地上的屍體發愣。
母親嚇了一跳,但她相信父親不會殺人,所以很快也明白了過來。
現在沒時間思考前因後果,必須立刻想辦法全身而退,否則很快就會有人被派過來當所謂的目擊證人。
父親看到滿倉庫的易燃易爆品,又看秦方身高體型和自己差不多,急中生智,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他脫下自己的衣服褲子鞋子,換到秦方身上,自己則穿上秦方的衣服,然後把倉庫裡的煙花翻亂。
有些煙花的發射藥和爆炸藥洩露了,隨便一翻就激起倉庫裡的金屬灰塵。
佈置完後,父親拿走那把刀,兩人離開倉庫。
他囑咐母親趕緊回家,而後點燃一根煙,從倉庫通風口扔了進去。
……
那場爆炸是我父親一手策劃的,那具焦屍不是父親,而是秦方。
情況緊急,父親沒法考慮太多,只能先脫身。
而後父親在盛大煙花的掩護下離開小鎮。母親返回家中,又帶上我出門,裝作悲痛的樣子跟在人群中。
警方從事故現場抬出一具焦屍。屍體被炸得皮開肉綻,於是刀傷被覆蓋了;又被燒得面目不清,辨認起來很困難。
當年 DNA 檢測還未普及,員警只能根據多方證詞,屍體的身高體型,隨身攜帶的如鑰匙等不易被燒毀的物品,以及現場找到的衣物殘片,確認死者的身份。
陳廣陳殊本該是知情者,但他們不知為何沒有點破。
所有人都認定那具屍體就是父親,而秦方失蹤了,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
我還太小,父母不想把我牽扯進來,所以父親囑咐母親要對我守口如瓶。
我因父親的死而遭受巨大的打擊,一開始以為父親是為了我去偷煙花,直到葬禮上陳殊送我煙花棒,我才想起了那天傍晚的事,才意識到或許是那張紙條把父親叫去了倉庫。
我當即在葬禮上尖聲哭叫。
母親怕我供出陳殊,點破原本沒有點破的事,會遭致陳家的報復,所以她立刻將我按在懷裡,堵住了我的嘴。
事後母親也反復叮囑我,不准把那天陳殊叫我轉交紙條的事情說出去。
但我的關注點其實不在陳殊,而在我自己。
如果不是我把紙條帶給父親,父親那晚就不會去倉庫,也就不會死,是我害了他。
我愧疚自責,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又會驚醒,幻視看見了窗外的煙花,然後大哭不止。
母親心疼我,為了讓我儘快走出來,她自學了心理學,日復一日地給我心理暗示。
那時候我才五歲,大腦發育還不完全,本來就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母親給我心理暗示,叫我把現實中確實發生的事當成夢,再編造一些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填充進去,不斷強化編造的細節來沖淡原本的記憶。
最終,我遺忘了很多爆炸那天的細節。比如爆炸前,陳殊曾給我一張紙條讓我帶給父親;比如爆炸後,我撞見母親從外面回來,身上帶了硝煙味……
最好能把爆炸這件事也忘掉,但這事對我的衝擊太大,早已深深地印刻進腦海裡,不可能遺忘。而且爆炸是公共記憶而非個體記憶,明面上父親也確實死了。
但無論如何,對父親的愧疚消解掉一些,我就能慢慢走出來。
上小學後,我被同學孤立而自閉,又開始頻繁回想當年爆炸的事。
但因為忘記了一些細節,也想不出什麼所以然,只是和母親爭吵過幾次。
那段時間我曾聽到家中有聲音,好像哪裡藏了人。我到處找聲音來源,發現聲音來自地窖,可我不敢進去。
我問母親,母親說是我精神緊張,產生了幻聽,就跟以前我半夜驚醒幻視看見煙花一樣,都不是真實的。
但其實不是幻聽,是真的有聲音。
是父親暗中回來了。
他在家待了幾天。因為失去了身份,他必須掩人耳目,不能光明正大地與母親團聚,連我都得避著,他只能藏在家中最隱蔽的地窖裡。
只有白天我在學校時,父親才能走出地窖。母親為此稱病請了幾天假,與父親團聚。
父親那次回來,一方面是回來看望母親,另一方面是要拿當年秦方給他的舉報材料。
當年明面上帶不出去的東西,暗地裡就能帶出去了。
父親得知我在學校被孤立,也將這事放在了心上。
等再次離開去了城裡,他特地買了當時城裡很流行的水晶球,包裝成聖誕老人的禮物,匿名寄給了我。
他抓住了小學生的心理,讓我變成被聖誕老人選中的孩子——有誰不想和被聖誕老人選中的孩子做朋友呢?
後來我上了縣城的初中,被幾個同學聯合起來霸淩,母親去學校找老師找家長,都沒能解決問題,反而讓霸淩變本加厲。
也是父親,暗中拿刀一個個威脅那些同學,以暴制暴,才讓他們不敢再欺負我。
……
我終於明白了。
從小到大,發生在我身上的很多離奇事,其實並不離奇,其實都是父親做的。
父親從來沒有離開我,他一直都在我身邊——
家裡莫名的聲音是他。
舉報煙花廠的是他。
裝成聖誕老人給我寄禮物的是他。
保護我不再被霸淩的人是他。
父親一直一直,都在我身邊,他是見不得光的幽靈,也是為我遮風擋雨的守護神。
我哭得不能自已,很想立刻與父親見面。
可母親說,不行。
陳家倒了,這麼多年過去了,父親卻始終不敢與我們團聚。
因為他有了別的隱衷。
我低下頭,看著手中那截指骨。
時間退回到 1998 年的秋天,父親為了拿舉報材料,回來了一段時間。
其中有一天,出了意外。
那天父親和母親正在家中,陳殊忽然上門了。
母親請了幾天假,這引起了陳殊的懷疑。
他強硬闖入,在家中四處巡視一圈。
他觀察力很強,發現了地窖的入口。
不顧母親的阻攔,他打開地窖門Ŧů¹走了進去。
按平時,瘦弱的父親是打不過陳殊的,可是地窖裡太黑,陳殊毫無防備。
暗處的父親抄起地窖中的椅子,將陳殊猛地砸暈在地。
而後父親看著不省人事的陳殊,犯了難。
接下來該如何收場,難道把他送出去等他醒過來嗎?
父親總歸要走的,如果就這樣把陳殊放了,等父親走後母親和我將會面對什麼,我們都不敢想像。
父親是個溫和穩重的好男人,他的願望很簡單,就是踏踏實實工作,照顧好母親和我,過平凡而溫馨的生活。
可他卻頻頻被命運捉弄,被強行擺在不該在的位置上。他製造了爆炸事故,假死成為人間的幽魂,現在又不得不殺人了。
殺人是多麼可怕的決定,但有時人被逼急了,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本就在暗處,再要墮入更暗處,似乎也更易於接受了。
父親在地窖裡殺死了陳殊,又在裡面完成了分屍,分幾天暗中運送到山上掩埋。
盧員警帶我去鄰縣爬山的那天,最後兩個屍塊也運走了。
當年我爬上鄰縣的一座山頭,遙望遠處家的方向,群山連綿,風景秀麗。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其中某一座山上,我闊別已久的父親正在掩埋碎屍。
……
陳殊就這樣死了,短時間內也沒人發現。
一方面沒人知道他來我家,另一方面他隔三岔五就會離開小鎮出去考察市場。
說是考察,其實也是個由頭,他厭煩了被父親管,手頭錢多了就想出去玩,經常不打招呼出去兩三個月。
陳廣很忙,沒有多想,以為陳殊又不打招呼走了,直到過了兩三個月都沒有消息才意識到問題。
……
我難以接受父親做出殺人分屍這種事,可當時的情況下,確實沒有別的辦法。
無論如何,父親還活著,這就是最好的消息。
母親告訴我,父親不想牽連我們,保險起見,要再等幾年,等到過了追訴時效才算安穩,那時我們就能重逢。
才過去 8 年,還要等 12 年,一直等到 2020 年,追訴時效才能過去,好漫長。
好在日子起碼有了盼頭。
母親最後說道:「你爸爸老實,以前被人欺負也不還手,別人都說他懦弱、沒本事,但其實爸爸都是為了我們。因為牽掛著我們,他就有了軟肋,不敢生出事端,只可惜天意弄人……阿洄,在媽媽心中,你爸爸是最好的男人,他一直都在保護我們,還保護了我們小鎮,他是個英雄。
「阿洄,從今往後,你一定要自信起來,不要覺得你比其他同學缺少了什麼。你有爸爸媽媽愛你,沒什麼好擔心的,你只管努力學習,只管向前走。其他事爸爸媽媽都會處理好,最終一切都會水到渠成的。」
母親說完,從我手中拿走那截指骨,說她會處理的,讓我不要再想地窖的事。
我心裡有些許擔心,但更多的是希望。
父親還在的事實給了我很大的鼓舞,我不再畏首畏尾,不再患得患失,我和班上同學沒有什麼區別,我和他們一樣都有深愛我的爸爸媽媽。
雖然我們比別人經受的坎坷和考驗更多,但只要咬咬牙扛過去,就能迎來柳暗花明。一家人不在一處,可心始終在一起。
我決心要專注學習,加倍努力,考個好學校。父親看到了,一定會欣慰的。
這些年來,他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陪伴著我成長,對我一定有所期待。
我要抓緊時間,趕在 2020 年以前變得更加優秀。
到那時,我就能從容篤定地站在父親面前。
對他說,爸爸,女兒沒有讓您失望。

9
講到這裡,鐘洄垂著頭,沉默了很久。
我說:「如果有證據表明嫌疑人在立案後逃避偵查,那案子就不會受追訴時效的限制。」
我承認我有點煞風景,鐘洄也果然給了我一個冰冷的眼神。
我又說:「但是假如嫌疑人的身份都一直沒確定,那也很難查明是否在立案後逃避偵查。不過這不是重點。前面的疑點你都解釋得差不多了,所有的事其實都是你父親做的,所以你是想讓你父親承擔一切,來救你母親嗎?」
「陸律師,你似乎有偏見吧。」鐘洄不悅道,「什麼叫『我是想』,你這屬於誘導性提問。」
「我不是有偏見,我是有合理的懷疑。」我說,「你母親說的所謂真相,你真的相信嗎?」
鐘洄說:「從小到大我都相信母親,她說的話總是很道理,雖然我常常聽不進去,但母親天生就會給我一種安全感。沒有意外的話,我會一直相信她,直到追訴時效過去的那一天。
「可現在等不到了,我不得不面對現實。陸律師,您覺得我母親說的哪裡不對呢?」
我說:「如果不去深想,順著她的邏輯聽下來也還算順暢,但仔細想想就會發現很多細節不自然,比較刻意。」
「您說。」
「第一,陳廣殺了秦方,沒必要大費周章嫁禍給你父親,完全可以隨便找個山頭埋了,讓他人間蒸發。殺一個人要牽扯進另一個人,還要動用警力,節外生枝,對一個黑社會來說太麻煩了。你父親確實知道點秘密,但不算什麼重大秘密,要剷除你父親也沒必要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
「第二,你母親說陳殊給了你一張紙條讓你轉交給父親,父親看了紙條才去了塘口倉庫,這裡也不合理。陳殊和你父親都在煙花廠上班,平時怎麼著都能見面,陳殊完全可以直接跟你父親說這件事,何必跑到你家門口,讓你一個小孩傳遞消息?你已經忘了這個細節,陳殊也死了,你父親下落不明,這是一段僅出自于你母親之口的、無法驗證的資訊,不一定是編的,也可能在現實的基礎上加工過。
「第三,表面上看,你父親被炸死了,而秦方也在同一時間失蹤了,如此同步,卻沒有引起警方的懷疑,這是很不合理的。即便秦方是孤身一人,也不至於完全沒有人關注吧。
「第四,陳廣父子的反應也有問題。假如真的是陳廣設計把殺秦方的罪名嫁禍給你父親,你父親為了脫身整了這一出,導致倉庫裡本來是兩個人最後只剩一個人的屍體,陳廣父子竟然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你母親說他們不知為何沒有點破,有點牽強了。」
「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鐘洄苦笑道,「陸律師,您的問題都會一一得到解答。現在我先繼續講。」

10
鐘洄的講述(5)
母親把真相告訴我後,我心中燃起了希望。
我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變得自信開朗起來,也更為刻苦地學習。老師同學都發現了我的變化。
我的成績突飛猛進,高考也是超常發揮,最後考上了國內 C9 的本科。
學的專業是生物工程。
選擇這個專業自然是有私心的,我仍然放心不下地窖。
那是第一現場,裡面有著太多的證據。
本科期間,我瞞著母親回老家兩次,去地窖中採集了泥土樣本和碎骨,拿回去化驗。
泥土中浸滿了血液,掘了兩層土還是黑的,碎骨清理了很多但還有很多。
這塊土地忠實地反映著其上曾經發生過的事。
母親有一次回去,從鄰居口中得知了我一個人回來過。
她很生氣,讓我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再管地窖了。她說那裡面是清理不乾淨的,她會找個機會把地窖填掉,讓我安心學習。
我想也只能這樣了,填掉是最好的辦法。而且我也確實不能多回老家,沒有誰家大學生有閒工夫一直回老家,我回去次數多了反而會引人注意。
於是我暫且放下了。
大四那年,因為成績優異,我獲得了保研本校的資格,可以繼續深造。
母親支持我讀研的決定,但她建議我申請國外高校。
這點我不意外,母親一直有出走的願望,也把這願望寄託到了我身上。
小時候她就叫我要努力學習,考上好大學,最好還能出國見見世面,這樣才不枉費此生。
我也確實想再走遠一些看看,可我不放心母親一個人。
母親說,她不是一個人。
她拿出了半輩子的積蓄給我,叫我好好讀書,不用擔心。
我的導師也支持我出國深造。
最後,我申請了國外某頂尖院校的研究生。
正如母親所願,我看見了越來越大的世界,走得越來越遠了。
出國臨行前,母親給我準備了一個很大的行李箱,各種生活用品、食品一應俱全,非常周到。
在機場,她再三囑咐我出國注意事項。
而我也再三囑咐母親,要把地窖填掉。
母親說會的。
登機時間快到了,得儘快安檢了,沒有太多時間告別。
我說,媽媽,我進去了,等到了給你電話。
母親點點頭,叫我路上小心。
我與母親相依為命了十幾年,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這麼遠。
小時候我缺乏安全感,總是粘著母親不放,害怕她離開。
如今我二十多歲,已經可以獨自一人出門遠行,離開母親了。
我轉身朝安檢口走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哭聲。
轉過頭,就看見母親哭了。
她追上來,拉著我的手不放,不停地說,捨不得我。
我一時不知所措,我眼中的母親情緒總是很穩定,很少有感情外露的時刻。
我說媽媽,等我安頓好,就接你到國外玩。
母親垂著頭抿著唇,平復了很久情緒,才說,好。
我鬆開她的手,拖著沉重的行李轉身進了安檢口。
……
剛到國外時,我很不適應,三天兩頭給母親打電話。但每次說不了兩句,母親就說工作忙,要掛電話。
她叫我不要一直聯繫她,要過好自己的生活,提高自理能力。
她的語氣十分平靜,就像以前每一次教育我一樣。
我一如既往聽不進去,只覺得母親變臉太快。
明明送我上飛機時,母親還哭著拉著我的手,可現在這麼快就已經適應了我不在身邊的日子了。
而我臨行前憧憬著異國之旅,沒有太多不舍,直到孤身踏上大洋彼岸的土地,才感覺到孤獨。
好在我沒有糾結太久,到了新學校有太多事情要處理,逼著我儘快適應新生活。
我的課業逐漸繁忙起來,也認識了很多外國朋友,我漸漸找到了自己的節奏,每天忙著上課、做實驗、與新朋友聚會,生活非常充實。
於是就不那麼思念母親了。
再次聯繫母親已經是兩周後了,我跟母親講起近況,母親聽了很滿意,說我慢慢獨立了,她為我高興。
就這樣,時間過去了半年。
我因為太過忙碌,以及時差問題,這半年來我和母親的聯繫頻率越來越低。只要我不找母親,母親就不會找我。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實驗室忙碌,忽然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她的聲音已經久違了,我才意識到上次通電話竟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阿洄。」母親說,「媽媽要跟你說個事。前幾天你爸爸不小心遇到了同鄉,差點就被認出來了。他現在雖然已經有了別的身份,但只要還在這個城市,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就大。所以他準備換個地方,跑遠一點。媽媽一個人孤單,也想陪他一起。你覺得怎麼樣?」
我說:「我覺得挺好的。」
母親繼續說:「好的,那市里的房子就不續租了。你不用擔心,在那邊要按時吃飯、注意休息,照顧好自己。我和你爸爸還在商量怎麼換地方,要考慮的事情很多,既然要和爸爸明面上團聚,保險起見就要和你暫且隔離。這兩年媽媽就不和你聯繫了,我準備換個手機號,等安定下來確定沒問題再聯繫。放心,爸爸媽媽會處理好這些事情的。」
當時我正在忙,腦子還沒轉過彎來,聽了這段話心裡有點擔心,但最後一句話又讓我安心了。
導師正在叫我,於是我匆匆地說:「好的,媽媽你們要注意安全,我在做實驗先掛了,晚點我回你電話。」
沒日沒夜地忙了一周,我的課題終於告一段落,進展不錯。
我心情很好,於是想給母親打個電話聊聊近況。
拿起手機才想起來,母親前幾天給我打過電話,說她要跟爸爸換個地方生活,會暫時與我切斷聯繫。
我嘗試撥母親的電話,就聽見「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後再撥」。
母親的執行力很強,老號碼已經註銷了。
只能等她安頓下來,用新號碼聯繫我了,當時我沒有多想。
接下來一周,我照常上課。
但心中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我常常上著課就低頭看一眼手機țũₕ,看有沒有陌生的國內電話打來,可是手機始終沉寂。
每當我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不出十分鐘又想起了手機。
漸漸地,我看手機越來越頻繁,每隔幾分鐘就要看一眼。
好幾次朋友喊我去聚餐,我都拒絕了。我一個人關在公寓裡,盯著手機出神。
母親確實給我打過預防針了,這兩年不要聯繫,她準備換號碼。
但我沒想到這麼快,她的號碼就註銷了。
她都還沒有告訴我新號碼啊,以後我該怎麼找她?
如果她一直不聯繫我,那我該怎麼辦?
市里的房子不續租了,她也沒說要去哪兒,那我回了國該去哪裡找她呢?
這不是完全失聯了嗎!
如果是一般人失聯,我還可以報警找人;可母親和父親綁在一起,我都沒法報警。
我急得頭昏腦漲,在房間裡來回走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不要瞎想,再等等,他們換地方安頓下來也需要時間。
我的頭很暈,一天都在盯著手機,飯都沒吃。
那就轉移一下注意力,先弄點吃的。
打開冰箱,只有雞蛋。
我看著那些雞蛋發愣。
沒有蔥。
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哭了。
母親常做的香蔥炒蛋,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了。
我回到沙發上蜷縮起來,看著手機不停地哭。
哭了很久,筋疲力竭,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在現實中睡去,也就在夢中醒來了。
悶熱的暑氣,聒噪的蟬鳴,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是我五歲那年,一個夏季的中午。
父親坐在屋簷下,教我解九連環。
他向我演示解法,一步步講給我聽,但我始終沒有學會。
父親說,九連環是環環相扣的,它的環與環之間通過環杆相互連接,九個圓環又套在一根中空的環柄上,形成了一個疊錯扣連的複雜結構。
解九連環時,不是從第一個環開始解,而是從第九個環開始解。
他說,有時候,人生也像九連環一樣,有很多不得已的事一個接著一個,像環一樣扣在身上,拖得人寸步難行,只有解開許許多多相扣的環節,才能真正看清那隱秘的、貫穿始終的東西。
早在我五歲那年,這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徵兆。
父親抬起頭,目光沉沉地盯住我,語氣忽然變了,他又說了一句話。
他的表情肅穆而高深,那不是活人該有的表情,像是一尊沒有感情的泥像。
可我不覺得害怕了。
不再害怕他的表情,於是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他的聲音焦急、嚴厲——
「阿洄,你一定要救你媽媽!」
我猛然驚醒,從沙發上滾了下來。
不對勁,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我始終相信,夢是會給人指示的。
雖然這些年我潛意識中也察覺到不對,但我一直不願意深想。一方面是我太相信母親,另一方面我潛意識中也在麻痹自己。
現在我必須好好想一想!
我打開電腦,訂最早的回國機票。
我要趕緊回家看看,說不定母親只是號碼換了,還沒來得及走,我還能趕得上。
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落地時腳步都是虛浮的。
我顧不上疲憊,又立刻買了火車票,馬不停蹄地往家的方向去。
終於到家了,門鎖還能開,我心中一喜,開門進去,喊「媽媽」。
媽媽,媽媽……
我走到每一個房間門口,都喊一聲媽媽,可是哪裡都沒有回音。
我總覺得母親會從下一個拐角處走出來,說:「回來啦,快洗手吃飯了。」
可是沒有,只有一個冷冰冰的空屋子。
母親已經走了,還是晚了。
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但是餐桌上、茶几上都落了一層灰。
衣櫃裡的衣服都在,鞋櫃裡的鞋只少了一雙,行李箱也在,床頭櫃的抽屜裡還有現金。
如果真是突發狀況急著要走,那為什麼家裡灰塵多得像是三四個月沒住人?
如果真的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那為什麼行李都不帶?
我木然站在客廳中央,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
母親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從我的世界中消失了。
我想起失去父親的那年,我還很小,父親的離去給了我太大打擊,我變得沒有安全感,患得患失,總是害怕又會失去母親。
母親要出門買菜,我都一定要和她一起;母親要去上班,我拖著她的手往後拽,坐在地上撒潑,不讓她走。
當年無論我怎麼撒潑,母親該出門還是得出門。但不管要出門多久,天黑前母親總會回來。
可這次完全不同。
母親說這兩年不要聯繫,兩年是多少年?是真的兩年,還是不定的虛數?
或者這句話本身就是騙人的?
她是明天就會聯繫我,還是永遠不會聯繫我?
我不知道,我心裡空落落的,浮在半空中沒有憑依,只有恐慌。
媽媽,你怎麼忍心讓我陷入這樣的境地……到底發生了什麼?
冥冥之中,我感到頭上懸了一個巨大的倒走的時鐘,告訴我,時間不多了。
我不能就這樣站著,我必須做點什麼。
我在家中翻箱倒櫃,尋找蛛絲馬跡。
翻出了很多舊書,都是母親以前常看的會計書、英語書、旅行雜誌等。
於是往日重現,我又看見母親挑燈夜戰備考會計證書的背影,看見她一邊拖地一邊聽收音機那悠然自得的表情,看見她拿著我的英語書興致盎然讀單詞的樣子……
眼淚不停地掉,我用袖子擦了,再接著往下翻。
翻出的東西除了帶來回憶、讓我更加痛苦以外,沒有別的作用。
直到我找到抽屜最底下的一個筆記本。
從頭到尾翻看一遍,某一頁上的內容引起了我的注意。
上面草草記了四個人的名字,以及每個人的工作單位和位址。
其中有兩個人的姓氏不常見,但很熟悉,我很快就想起來了。
這應該是我上初中時,那幾個霸淩我的同學的家長的資訊。
當年我被霸淩,母親到我學校討說法,可那些家長敷衍了事,事後那幾個同學對我的霸淩變本加厲,我無助得甚至想過退學。
可是忽然有一天,同學變得很怕我,他們的家長又回來一個個跟我道歉。
母親說是父親幫我教訓他們了,真是這樣嗎?
其中一個家長在縣城郵電局工作,看起來是四個人當中最穩定的職業了,也許過了這麼多年,她還在那裡工作。
於是我帶上筆記本,即刻啟程,坐上去縣城的大巴。
終於趕在日落之前,到了郵電局門口,等到了那個女人下班。
她沒有認出我,聽我說完來意才回想起來。
「賀遙就是你媽吧?」
女人的表情很難看:「你問我當年發生了什麼,你怎麼不去問你媽?你媽的精神病治好了嗎?」
我咬牙切齒道:「你才有精神病!嘴巴放乾淨點!」
「你以為我在罵人?」女人瞪著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頭,「你媽真的有精神病,她親口說的,還帶著病歷。」
病歷……
我在家中翻找時,沒有找到什麼病歷。
她繼續說:「那天我下班後,她在巷子裡堵住我,拿著刀威脅我,說她是精神病,殺人不犯法,如果我的小孩再欺負你,她就會殺了他,她還把病歷伸到我面前非要給我看。我快被嚇死了,那種眼神太恐怖了,就是個瘋子。」
「這……」我搖搖頭,又搖搖頭,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只說,「這不可能,我媽……我媽怎麼會有精神病?」
「這我哪兒知道,你自己問她。當時我都嚇死了根本沒看清病歷,但她瘸著腿披頭散髮地拿把刀站那兒,真的太嚇人了——欸,你怎麼跑了?」
我沒聽她說完,轉身就跑了。
一路跑到公交總站台,一個站牌一個站牌找,還好,當年通往小鎮的公車還在運營。
從城市開到山區,一個小時後,到地方了,天也黑了。
我跑到我的小學門口,找到門衛。
門衛是個中年男人,警惕地瞧著我:「已經放學了,你找誰啊?這一頭汗,發生什麼事了?」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咽了一口唾沫,「那個大爺呢?十幾年前在這裡當門衛的大爺呢?我有事想問他。」
男人說:「那是我爸,他在家呢,我幫你打電話。你先別著急,喝點水。」
電話接通——
「禮物?什麼禮物……哦,你說是一個紅盒子綠帶子的盒子啊?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大爺在電話裡說,「是小盧員警拿來的,給一個丫頭,還說不要說是他拿來的……」
「盧員警……聖誕老人是他?」我喃喃道,「他現在人在哪兒?」
「他還在縣派出所,現在是所長了。」門衛看了看時間,「這個時間點還沒下班,丫頭快去吧,你肯定有急事。」
「對,我有急事,謝謝你。」
我發足狂奔,跑到縣派出所,跟前台說我要見盧員警。
前臺員警看我灰頭土臉的,知道我遇上了難事,一個勁地問我怎麼了,他也可以幫我解決。
我說你解決不了,我要找盧員警,你快幫我叫他。
我嘴裡黏黏的,喉嚨也啞了,聲音還抬得老高,狀態頗有點歇斯底里。
員警趕緊把我帶到接待室,然後去叫人。
盧員警匆匆趕來,看到我一臉震驚,「阿洄,你回來了?你媽她……」
「我媽她出事了,是不是?你告訴我她在哪兒?」
盧員警遲疑著不說。
於是我問他:「我小時候收到的聖誕禮物,是你送的?」
比起更高級別的不能說的秘密,這個秘密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盧員警說:「是你媽托我買的。那幾天我剛好去市里交流學習,你媽跟我說你在學校不開心,想給你個驚喜讓你開心一點,讓其他同學能關注你。所以托我在市里買個好點的禮物,還一定要裝成聖誕老人送的。我也不會挑,看城裡人都買的那個,我就買了。」
也是母親。
當年她明面上勸我不要在意別人,但她知道我想要朋友。
我無法思考太多,我只想找到她——
「媽媽她在哪兒?求你告訴我吧!」我哭喊道。
盧員警躊躇片刻,歎了一口氣,還是說了。
他說,母親被抓了。
前段時間一個很普通的下午,母親來自首,說她是 2000 年殺人分屍案的真凶。接待她的員警還以為她在開玩笑,但她表情嚴肅,不像是假的。那名員警趕緊上報了。
盧員警得知後,也不相信,但按流程還是帶人出了警。母親把他們帶到我家地窖,指認了現場。
盧員警在地窖裡,發現了人的半截小手指。
經過現場勘查,地窖中還有很多碎骨,泥地浸滿了血,燈一打都是烏黑的。
經過 DNA 鑒定比對,這些碎骨正是來自十幾年前那宗懸案的被害人陳殊。
最後母親因為涉嫌殺害陳殊被抓,現在人在看守所。
可是,為什麼盧員警發現的是小手指呢?那個小手指明明是我高二那年發現的,後來母親說她會處理的,就拿走了。
大二時,我回地窖採集泥土和碎骨,被母親發現了。母親叫我不要管,她會找機會填地窖的。可一直拖到我大四畢業都沒有填。
出國臨行前,我再三囑咐她填地窖,結果她還是沒填,她把地窖保存得好好的。
母親她根本不想銷毀證據,根本不想填地窖,她把那半截指骨又放了回去,她是故意的。
這事曝出來後,鎮上的人都很震驚,誰都想不到母親一個瘦小的跛腳女人,竟然能殺死一個高大的男人,還把他分屍。
可母親對她所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還詳細供述了她殺人分屍的過程。
1998 年秋天,在母親的誘導下,陳殊暗中來了我家。母親讓他喝了烈酒昏死過去,而後把人拖到地窖門口,從樓梯上推了進去。
她把人綁在椅子上,關在幽閉無光的地窖裡好幾天,把人關得精神失常,而後用一把剔骨尖刀將他殺了,又用斧鋸分屍,分批送到山上掩埋。
那段時間母親請假在家,根本不是為了和父親團聚,而是在處理屍體;我聽到的家裡的聲音,也不是父親,是陳殊。
母親獨自一人做了這些事,她白天在地窖裡分屍,晚上就能擦掉臉上手上的血,做拿手的香蔥炒蛋給我吃,問我今天在學校過得怎麼樣。
她把屍塊都處理完,轉身又讓盧員警從市里給我帶聖誕禮物。
……
從小到大,一直跟在母親身邊,我卻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但我的內心竟然很平靜。
因為是最親的人,即便聽到了如此殘忍的罪行,我也不覺得害怕,她在別人眼裡是精神病,是殺人犯,在我眼裡只是媽媽。
她還活著,目前很安全,這就是好事。至於她殺人,這事一定有隱情,還有時間,我還能想辦法。
盧員警說:「這案子十幾年了一直沒破,誰都想不到會是她幹的,直到現在她也只是認罪,不肯悔罪也不說動機。也就是說,她只是客觀地陳述自己是怎麼殺人的,其他主觀的想法一概沒有。
「她唯一的從輕情節就是自首,可自首這種事越早越好,她拖了十幾年才來自首,作用已經不大了。如果她能講出被害人的過錯會更有用,我、律師,甚至公訴人都反復問過她,她都不理會,像是對人世間沒有留戀了,一心求死。她只苦苦哀求我不要告訴你,說告訴你也幫不上忙,只會讓你傷心。可是這事畢竟太大了。」
我頭腦中一根弦猛地繃斷了,「現在到哪一步了?」
盧員警不忍心看我的表情,別開了眼睛,說:「庭審已經結束了。殺人分屍屬於作案手段極其殘忍,又在逃這麼多年,一審被判了死刑。」
「憑什麼?陳殊又不是什麼好人,殺了他也是為民除害!」
「陳殊確實不是好人,當年還被立案通緝,可再如何十惡不赦的人被謀殺,也都必須查清真相。因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也有作為人的權利,其生命權也受到法律的保護。他做了壞事,應當被法律制裁,而不是被非法剝奪生命。」
我理解盧員警說的,可這種事落到自己家,就沒辦法這麼客觀了。
盧員警說:「你別急,現在死刑覆核階段還要兩個月,還有時間。既然你回來了,趁著還來得及趕緊去勸勸你媽媽,說不定她看到你就不忍心了。」
「她本來就不想讓我知道,我突然出現可能會刺激她。還有時間,我還能想辦法。」我忽然想起那個郵電局的女人說的話,「盧叔,你知道我媽有精神病嗎?」
「我理解你救母心切,但這條路行不通,她沒有,她的思維邏輯很清晰,做過司法精神病鑒定了。」
「她現在是沒有,可能以前有呢?你估計不知道,我得去找知道的人。」
我說著,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還想找誰?」盧員警攔住我,「阿洄,已經很晚了,你很累了,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到時候怎麼幫你媽媽?我現在帶你去吃個飯,然後好好睡一覺,其他的明天再說。」
盧員警這樣一說,我才發現我真的好累,也好餓,我跑了整整一天,時差都來不及倒。
我只是看到我頭上那只鐘,它告訴我快一點、再快一點,所以我一直在奔跑。
我穩了穩心神,想起盧員警應該還知道一些鎮上的事,於是跟著他去吃飯。
我想知道父親是不是還活著,1996 塘口倉庫爆炸的那一夜,父親有沒有假死。
今天走了很多路,問了好些人,我心中已經有了預感。
但我還是想要一個確切的答案。
「盧叔,你知道秦方嗎?」
「秦方?」盧員警聽我提起這個名字,一臉詫異,「他也是煙花廠以前的一個工人,但和你家沒什麼關係,你問他做什麼?」
「小時候聽說過這個人,但想不起來是什麼事了,就是問問。」
「秦方 94 年那會兒失蹤了,很多人都懷疑是被陳廣害了,但沒有證據只能算失蹤。一直到 99 年煙花廠被查,陳廣的手下指認了埋屍現場,我們才知道他早就死在這裡了,推算死亡時間差不多就是失蹤的那一年。」
「94 年嗎?我怎麼記得是 96 年……」
「是 94 年。」
「真的不是 96 年?盧叔,您好好想想。」
「當然不是,秦方失蹤的時候我還沒畢業,我是從爸媽口中聽說這件事的。你那時候才幾歲,哪裡記得清幾幾年。」
是啊,我那時候才幾歲,能有什麼深刻印象。
在母親的講述中,秦方是 1996 年為了舉報煙花廠勾結小作坊,被陳廣的人殺死的,隨後陳殊把父親誘騙到倉庫迷暈,將殺人的罪行嫁禍給父親。父親通過爆炸假死,得以脫身。
可秦方明明是 1994 年死的,他的屍體被埋在山林間,從此人間蒸發,直到 99 年才被發現,和 96 年的倉庫爆炸完全挨不上。
——所以陸律師,您說的是對的,這才是黑社會的做法。他們肆無忌憚,對於我們這些小人物根本懶得用心機,直接殺了埋了就行。
秦方確實死了,但和我父親毫無關係。
他的事跟我父親的事,根本就是相隔兩年的兩回事。
……
由此我終於明白了,都不是父親。
在地窖中殺死陳殊的人,不是父親;保護我不再被霸淩的人,不是父親;送我聖誕禮物的人,不是父親。
只有倉庫爆炸後的屍體,真的是父親。
高二那年,我誤打誤撞發現了地窖的秘密,就在從縣城回市里的那短短兩小時車程中,母親想好了那段為我編造的謊言。
正如盧員警所說,當年我還小,鎮上發生的很多事我只是模糊有個印象。而母親太狡猾,她混淆時間,杜撰不存在的資訊,結合我小時候的經歷,把現實加工得一半真一半假,利用我模糊的記憶來誆騙我。
她對我的心理瞭若指掌,深知我最願意相信什麼。我最願意相信父親沒死,最願意相信父親是好人,於是她迎合我的心意,好讓我更容易接受她所謂的真相,好轉移我的注意,讓我專注自己,不再追究下去。
從小到大母親教育我時,我常常聽不進去,唯有那一次全然聽進去了。
……
母親的謊言中,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說是父親做的,但她一筆帶過,我也沒有深究。
「盧叔,1999 年煙花廠是怎麼倒的,是不是有人帶了舉報材料去省裡舉報,省裡才來查?」
「不是。如果走正常流程不會那麼快,要想快,必須造成極大的輿論影響。1999 年通訊不發達,互聯網也還沒普及,一個消息想要傳出去很難,想要造成輿論影響更難。」
「那當時怎麼就在外面造成輿論影響了?」
「有巧妙的辦法,舉報的人甚至都不用離開小鎮,就讓這事在外省鬧大了。你應該見過彩紙煙花,我們鎮上經常放,就是燃放後除了有煙花升空,還會有紅紅綠綠的彩紙滿天飛的。
「當時煙花廠的煙花銷往各大省市,各地的企業和商業廣場放煙花後,飄下來的彩紙很多都是有字的,簡明扼要地寫著煙花廠的罪行。煙花廠的事那段時間在各大省市滿天亂飄,掉在地上給很多人撿起來,看見了。
「雖然輿論很快就得到了控制,但還是造成了較大影響。當時省裡的檢查組來得很突然,我還是後來去外面交流學習才聽說緣由的。不得不說,這個在彩紙上做手腳的工人很聰明,也著實費了一番功夫。
「那麼……是誰做的?」
我嘴裡問著,心思卻飄到了很久以前。
我上小學的時候,母親晚上常常埋頭在桌前寫寫畫畫,她說她是在看書記筆記……
盧員警說:「我不知道是誰做的。但是整個小鎮,思維特別、不走尋常路的人,我只見過一個,就是你母親。
「當年我和她一個班,她的成績很好,可就因為跟老師爭辯了幾句,就被逼到退學,然後回家嫁人,從此深居簡出。我曾以為她變了,或許她一直都沒變。」
是的,母親一直都沒變,她想出來的辦法都不是尋常的辦法。
她默默做了很多事,又用這些事塑造出了一個不存在的父親。
可是仔細想一想,父親根本不是那種性格,父親穩重本分,也沒什麼生活情調,他不想摻和煙花廠的事,只想踏踏實實過日子。
送聖誕禮物,拿刀威脅別人,舉報煙花廠,都不像是父親做出來的事。
父親走得太久了,他的面貌我已經記不清了,在我心裡他只模糊成了一種執念。我自詡深愛父親,但其實過去這麼多年,我想要的或許只是一種感覺、一個答案。
母親瞭解我的心思,我跟不上母親的思路,所以只有被她騙的份。
盧員警忽然想起了什麼,「你說你母親曾經患精神病,你有什麼依據?」
我想了想,說:「我父親死的那年,我受了很大的打擊,心理出了問題。媽媽帶我去鎮上看醫生,鎮上醫生建議她去市里看。可媽媽說我還太小,留下這種記錄不好,吃精神藥物也不好。最後媽媽就自己在家看書學心理學,竟然就把我治好了。
「現在回想起來,媽媽為什麼會對心理治療的後果這麼熟悉?家裡好端端的為什麼會有心理類的書?我們鎮上又沒得賣。只有可能是她以前也用過,而且是從外面帶回來的。」
盧員警若有所思,「有道理。如果賀遙真的得過這種病,估計就是在退學後,那時她離家出走摔斷腿,受了很大打擊。如果去她就診的醫院找到當年的就診記錄,就可以瞭解詳細情況。但這對本案應該沒有用處,因為她現在的精神是正常的,是有正常刑事責任能力的。」
「萬一有用呢?」我連忙問,「我外公外婆都死了,還有誰知道我媽當年是去哪個醫院看病的?」
盧員警說:「當時賀遙是因病退學的,辦過一些手續。我們班主任應該知道她是在那個醫院接骨的,至於在哪個醫院看心理問題,這不一定知道。」
已經夠了。
母親得心理病的事外人都不知道,肯定是當年外公怕影響她嫁人有意隱瞞的。當時母親斷了腿,哪裡還能趕幾家醫院,她接腿和看心理問題肯定是在同一家醫院,這樣更加掩人耳目。
那個醫院應當是一家綜合醫院。我知道母親是去市里接腿的,可市里的綜合醫院也有好幾家。
想著這些事,我感到很是焦急,想立刻找到母親的班主任,但身體確實太疲憊了。
我在鎮上的旅館沉沉睡了一夜,次日一早便按照盧員警給的地址找到了母親班主任的家。
班主任年事已高,頭髮花白,看著比實際年齡要更蒼老一些,腦子也糊塗了。
但即便糊塗了,他還是用口齒不清地說出了一個堅定的答案。
「三院……是三院……」
得了答案,我立刻起身準備去市里。
可當我走到門口,身後班主任把我喊住了。
「賀遙……」
我回過頭,「你喊我什麼?」
「賀遙,你是對的,是老師錯了。對不起。」
班主任定定地看著我,神色悲戚,口齒清楚。
因為那種小事毀了一個學生的大好前程,他後來備受煎熬。
此刻他用渴盼的、哀求的眼神看著我,希望得到我的回應。
看起來很可憐。
我很想走過去對他說一聲,沒關係,都過去很久了。
但我憑什麼替母親原諒。
所以我沒說什麼,就走了。
我一路往公交月臺跑去。
經過鎮上的早餐店和裁縫鋪時,店裡的阿姨走出來喊我。
她們曾和母親短暫地當過一段時間的同事,後來母親就去煙花廠了。
我沒有時間和她們多說,擺擺手,腳步不停。
經過鎮上的糧油店,我看見了張叔叔。
他溫和友善,和父親氣質很像,是父親死後母親的相親對象之一。
他也向我關心母親的情況。
我急著走,不想多說。
張叔叔說:「你媽媽心裡很早就藏著事了。」
我停住腳步回頭,「什麼意思?」
「你爸死後不久她就開始相親,她說自己沒本事,無依無靠的,還是得找個男人。她說我是好人,我也誠心想和她談,但沒多久她就隨便找了個理由把我回掉了。其實她當年根本不想相親,她是在裝樣子。」
裝樣子?
裝什麼樣子,裝給誰看?
在我追尋真相的過程中,父親的模樣變得很淡很淡,母親的身影則愈發深刻。
從小到大,我從未真正認識過她,她面對我的形象太單一,只是一個喜歡教育人的嘮叨的母親,她自然地融入進我的生活中,陪伴我長大成人,一年又一年。
她的存在太過自然,以至於在我原本的人生中失去了存在感。我不曾想過有一天,我要去探究她。
現在我從不同的人口中拼湊出一個更加完整的她,可我瞭解到的越多,她就變得越撲朔迷離。
母親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從縣城趕回市里,來到三院。
母親當年的就診記錄還在保存期限內,但這是患者隱私,我什麼手續都沒有,醫院不肯幫我查,當年的醫生也不在了。
我苦苦哀求,醫院也理解我的痛苦,但程式就是程式。
一無所獲。
離開醫院時,天已經黑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夜晚的城市街道,看著萬家燈火,不停地落淚。
遠處忽然傳來爆炸的聲響,我渾身一震,看過去,原來是煙花。
今天是小年夜。行人三三兩兩聚在河邊看煙花,歡聲笑語不絕。
只有我,聽到煙花的聲音卻無比恐懼。
我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怦,怦,怦,越來越快。
但我沒有逃,我直勾勾地盯著天邊的煙花,努力拖著沉重的腳步,沿著河朝煙花的方向走去。
旁人見了我都紛紛避開,像見了鬼。
我現在蓬頭垢面,神思恍惚,看起來一定很狼狽。
走到一處橋洞下,再也挪不動步伐,於是坐下了。
我癡癡地望著煙火閃爍的河面,頭腦中混沌一片,走馬燈一樣亂放著人生的每一個片段。
母親她將我越推越遠,推得足夠遠,推到我足夠自立的年紀,推到遙遠的大洋彼岸,好讓她靜靜結束這一切。
出國臨行那一天,母親緊緊拉著我的手,克制不住地哭,說她捨不得我。
當我走進安檢口,餘光中看見母親還沒走。
她在外面踮著腳朝裡面望,急切地尋找我沒入人群的身影。
看不見了就往旁邊走,跛著腳一瘸一拐地,透過下一個安檢口,再下一個安檢口……
我想回頭朝她揮揮手,卻被人群擠著踉蹌了一下,於是就看不見了,只能越走越遠。
當時我心想,沒關係的,母親不孤單,她不是一個人。
可她真的不孤單嗎?
她分明就只有她一個人。
父親真的死了,一直就只有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
那次機場分別,我還傻傻地憧憬著未知的新生活,對她來說卻是最後一次見面了,是與女兒的永別。
我說我會接她到美國玩,她都沒什麼反應。
她送走了我,就要轉過身,孤身一人面對她的命運。
再如何不舍,她也不對我透露一個字。
最後還是父親提醒了我。
早在我五歲那年的夏天,這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徵兆。
父親正解著九連環,卻忽然抬起頭,死死盯住我。
他的表情很陌生,不是活人該有的表情,可我不再害怕了。
我潛意識中或許早就知道,父親確實已經過世了。
「阿洄,你一定要救你媽媽!」
父親的話像一聲號令,猛然擊中了五歲的我。
於是我朝著父親揮揮手,父親也朝我揮揮手,我便像一匹小馬一樣,急急地跑了出去。
我跑過老家的房前屋後,跑過鎮上的早餐店、裁縫鋪和煙花廠,跑過縣城的電子廠、初中和圖書館,跑過市里的人民公園和高中……
每跑遠一些,我就長大一點,我跑過十幾年的歲月,一年又一年,只為了尋找母親的身影。
可我找不到她。
父親說,九連環不是從第一個環開始解,是從第九個環開始解。
於是我明白了,又開始往回跑,我回到國內,回到城市,回到縣城,回到小鎮,回到最初的家。
回到最開始的時間。
我從後往前,解開了一環又一環,直到最開始的時間。
1996 年煙花倉庫爆炸的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一夜,父親為什麼要去倉庫?
母親為什麼會從倉庫回來?
那是只有他們倆經歷過的故事,只有他們知道,父親走了,母親不肯說。
我蜷縮在橋洞下,聽著滿耳的煙花聲,死死閉著眼睛。
爸爸,再提醒我一次吧。
再幫幫我吧,我真的學不會九連環,最後一個環該怎麼解?
爸爸啊,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河水盡頭,一簇簇煙花升空,倒映在水波之中,於是整個天地都是五彩斑斕的光影。
我在煙花的陣陣喧囂聲中,痛苦地睡了過去。
於是在 1996 年的夢中醒了過來。
我躺在床上,母親幫我掖好了被子。
她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怎麼回事,你爸爸怎麼還不回來……」
當時我沒有多想,但我半夢半醒間,忽然想到白天的一件事。
「媽媽。」我睜開眼,「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說。」
「什麼事?」
「天還沒黑的時候,我在外面玩,煙花廠的陳叔叔經過,送了我兩支煙花棒,又給我一張紙條,叫我帶給你。
「回來我把紙條放在桌上,就忘了這件事了。媽媽,你看到紙條了嗎?上面寫了什麼?」
「不,我沒有看見紙條。」母親恍惚地說。
「那你再找一找……」說完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那時我還小,不識字,不知道陳殊寫了什麼。
那不是第一次陳殊讓我帶紙條給母親,之前還有過一次。
這些記憶因為母親的心理干預,後來都忘記了。
陸律師,你說的沒錯,陳殊讓我傳遞資訊給父親,確實不合理。
陳殊想要傳遞資訊的,其實是母親。
和母親所說的完全相反。
母親和陳殊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

11
「陸律師,後面的事我晚點再講,現在請您幫幫我!」鐘洄急切地說。
我想了想,問:「你想讓我會見賀遙,問她 1996 年的真相?」
「是的。」鐘洄用力點頭,「我根據前因後果能有一個大致的猜想,但還是需要印證。1996 年倉庫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有我父母知道。爸爸不在了,知道真相的就只有媽媽。請您會見我媽媽問問她。除此以外,還要調取更久以前她在市三院就診的記錄。」
我歎了口氣,說:「我答應你,但是結果多半不會如你所願。調取就診記錄簡單,關鍵是 1996 年的事,你母親不會說。她願意說的話早就說了,何必拖到現在呢?她就是想被判死刑。」
「不,她不是一心求死,只是不介意死。假如她一心求死,她就會把事情做絕,一點從輕的情節都不留。那她就不會自首,而會讓別人發現證據然後去報案,比如假意找人填地窖,讓幫工在地窖中發現那半截小手指。
「媽媽她不說,只是知道那些說了都沒有意義,因為太久遠了,知情的人都不在了,也沒有證據,剛好她也不怕死,所以沒必要多說了。現在已經判刑了,對她來說已經塵埃落地了,她未必不肯說。陸律師,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的。」
「好的,我試試。」
「保險起見,請不要透露我已經回國並且見過你這件事。」鐘洄提醒道。
……
鐘洄這邊暫且告一段落,我安排她在附近的酒店住下,隨後聯繫了看守所,提出明天會見賀遙的申請。
晚上我把案卷又翻了兩遍,看起來很快,因為裡面除了冷冰冰的證據,實在沒什麼內容。
我聯繫之前負責本案的同事陸令奕,準備和他講講今天的事。
電話接通,我問他去哪兒出差了。
他報出個地名,竟然是鐘洄老家所在的小鎮。
我說:「我以為你是為了別的案子出差的,結果還是為這個案子?小陸,我記得你當時可是說這案子沒救了。」
「是為了別的案子,可這小鎮也在附近,我就順道拐過來看看。」陸令奕頓了頓,歎了口氣,「我確實也不甘心。之前我是覺得沒救了,證據確鑿,殺人手段又這麼殘忍,賀遙什麼都不說,一點方向都不給,我想著沒辦法了,只能這樣了。可是庭審之後我特別難受,我總覺得還得再查查。
「人不是光憑理智做事的。老陸,你知道嗎?賀遙給我的感覺很熟悉,讓我想到三年前另外一個姓賀的當事人——我直覺姓這個姓的人都不簡單。當年那個當事人也被判了死刑,他殺了人,明明有從輕情節卻不肯說,到最後庭審前三天才告訴我真相,還和我解約了。後來我不甘心,想去找當年的證據,才發現證據已經銷毀了,一到十五年就銷毀了。他了無牽掛,一心求死,事情做得很絕,我除了幫他料理後事什麼都做不了。
「可是賀遙不一樣,賀遙有自首情節,她還有一個女兒,我不相信她面對死亡時真的兩眼空空。」
陸令奕接著講到,他和盧員警再次碰頭後,盧員警提到一個新的方向。賀遙十幾年前可能在市三院看過心理疾病,雖然不確定和本案有沒有關係,但是可以進一步瞭解被告的家庭情況、成長經歷,寫量刑調查報告時有一定的輔助作用。
他表示他們正準備啟程去市三院。
盧員警的新方向應當是受了鐘洄的啟發。鐘洄一味地奔跑追尋,直到碰了壁才想到尋求司法機關的幫助。她一直陷在自己的世界裡,以為自己是孤軍奮戰,不知道其實很多人想幫她。
總之調取就診記錄的事不用我費心了,我只要明天會見賀遙就行。
次日一早,我來到看守所會見室。
等待賀遙時,手機上收到了陸令奕的短信,他們已經調取到了三院的就診記錄。
大致看完短信內容,我十分震驚,這確實是個非常重要的資訊,比我們想像的更加重要。
走廊盡頭傳來不自然的腳步聲,一個身形消瘦的女人跛著腳,一步拖著一步,遲緩而莊重地朝我走來。
——等一下,已經來了嗎?我還沒來得及消化新信息。
我心跳忽然加快,低頭看一眼手機,抬頭看一眼那個女人,又低下頭把手機放好,穩了穩心神。
我需要作為一個隻看過案卷的律師與賀遙交談,我沒有見過她女兒,也沒有看過這條短信。
我有點緊張。

12
賀遙坐在了我對面。
她單薄瘦削,背有點弓,但腰挺得很直;長相有一種端方的美,面容仍是年輕的,眼神卻有種過盡千帆後的平靜。
我簡要自我介紹後,首先按照正常程式向她核實了案件事實,並告知死刑覆核的程式。
講到案件事實,賀遙確實只是客觀地講犯罪時間、地點、手段,沒有解釋也沒有評價,沒有任何主觀內容。
瞭解死刑覆核的程式後,她的表情也仍然平靜,看不出喜怒哀樂。
直到我說「執行死刑前,法院有義務通知你的直系親屬」時,賀遙的表情才有了波瀾。
她說:「我和直系親屬已經斷絕聯繫了,不必通知。」
我說:「法院會盡力尋找,但是找不到也沒辦法。我聽說你有一個女兒,是嗎?」
賀遙沒有回答。
我決定直入主題,「賀遙,審判已經結束,基本都塵埃落定了。但我心中很疑惑,你真的沒有任何原因地就能殘忍殺死一個人嗎?」
「如果您沒有其他要告知我的,那就結束會面吧。」賀遙準備起身。
「聽我說完。」我正色道,「這案子審判階段是另一個律師負責的,現在已經判完了,死刑覆核階段他把你的案子交給了我,我需要做的工作其實很少,你被判死刑對我的影響也很小。我手頭事情本來就多,但還是多花一點時間詢問你的動機,不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而是為了你自己。」
「謝謝,你不需要為我考慮。」賀遙說著,又誠懇地補充了一句,「這案子太久遠了,即便我說了動機,也沒有證據能佐證,當年的當事人也不在了,說了沒有意義,對結果沒有影響,那還有什麼必要說?空口無憑的話,你們難道就會相信嗎?」
我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應當跳出法律的框架來看這個問題。我們都不相信沒關係,但起碼有一個人會相信,就是你女兒。」
賀遙抬眼,死死盯著我。
我想應該奏效了。
「你不用緊張,我們沒找到你女兒。」我壓抑住緊張的心跳,繼續說,「容我猜測一下,你迫切地把你女兒養大成人,讓她可以脫離你獨立生活,然後你就可以坦然的面對你的命運。你想要靜靜地離開,不讓她知曉你的真面目,也希望她不要再找你,為此你肯定做了一番安排,不是和她斷絕了母女關係,就是對她撒了謊。如果是前者,那就沒有繼續談的必要了,我們可以現在就結束會面。」
賀遙沒有回應,但也坐著沒有動。
「所以你是對她撒了個謊,對嗎?」我了然道,「那麼我請問,你的謊言夠圓滿嗎?能讓她沒有絲毫懷疑,一輩子都不再找你嗎?」
當然是不圓滿的,她的兩個謊言都很倉促。
第一個謊言,謊稱鐘越山沒死,但是多年來鐘洄都沒見過父親,甚至沒有通話過,時間長了必會有所懷疑,到了 2020 年,她所謂的追訴時效到期的那一年,更是會不攻自破;
第二個謊言,她要陪鐘越山換個地方生活,保險起見要和ṭű̂⁺鐘洄切斷聯繫,等安頓好再說。這樣的說辭純粹就是為了穩住鐘洄一時,時間長了鐘洄肯定要起疑。事實上鐘洄沒幾天就起疑了。
我瞭解她們母女的很多事,即便不能說,也能引導她。
賀遙垂著頭,沒有回答我。
「我想你是個很好的母親,前面的事你都做得很好,但你這樣的收尾,恕我直言,非常不負責任。你純粹只是不想面對她,想趁著她還不知道趕緊了斷自己,那你有想過你死以後的事嗎?你的謊言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她反應過來後,一定會瘋狂地尋找你,尋找真相。如果你的案子無人問津倒也還好,關鍵是你這案子太大,你們鎮上的人都知道,現在你被抓,鎮上的人也都知道。等你女兒回了老家,都不用她主動問,左鄰右舍可能就直接告訴她了。
「到那時,你是希望你女兒相信眾人口中的真相——母親是個毫無緣由就把人殺害分屍的女魔頭,還是希望你女兒知道你另有隱情?
「你把真相告訴我,沒有證據沒關係,我們不相信也沒關係,但我們可以幫你轉達給你女兒。她不需要證據,就一定會相信她的母親。
「起碼讓她知道,『我媽媽不是壞人』。有時候,你離開的原因往往比你離開的事實更重要。」
說這句話,我也是有底氣的。
因為編造過第一段謊言的賀遙比我更清楚,她的女兒鐘洄多年後還是無法接受父親死去的事實,但更在意的是父親是否是偷煙花的壞人,為此她為女兒塑造了一個英雄的父親形象。
賀遙沉默,我緊張地等待著她的回應。
最後她終於鬆口:「好,我告訴你。」
我捏緊手機,想起剛才的短信內容,我已經有了預感。
就診記錄告訴我,賀遙當年被勸退後半夜離家出走,並非摔下山坡摔斷了腿。
她是半途中被人強暴了。
這是她當年精神受刺激的根本原因。

13
賀遙的講述——
陸律師,我所要講述的事實,除了喚起我的傷痛以外沒有什麼作用。
假如我死後你遇到我的女兒鐘洄,請你有所取捨地告訴她。
我從小渴望走出大山,不甘心一輩子待在閉塞的縣城,過空洞乏味的生活。
我想我是有價值的人,我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去,考上城裡的大學,有一番作為。
可對於我父母來說,我的價值僅僅在於樣貌。他們怕我離開了小鎮就再也抓不住我,只想讓我儘快嫁個好人家,多換點彩禮回來。
1990 年,我因為頂撞老師,被逼著退學,這剛好遂了我父親的願。
他們要斷我的路,那個家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我一時氣極,趁ṱũ̂ₙ夜離家出走。
一直走到無人的山路,我才發現被人尾隨,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那個男人沖上來,捂著我的嘴,按住我欲行不軌。
我拼命掙扎著想逃,激怒了他。
他把我推倒在地,把我的腳踝擱在石頭上,而後對著我的小腿猛地一踩,又補了好幾腳,直到生生踩斷了我的小腿,讓他得以實施暴行。
我痛得想死,但還是努力睜大眼睛,借著月光看清了他的臉。
是煙花廠廠長的兒子,陳殊。
鎮上居民都早早休息了,只有他還在外面遊手好閒。
他看見了我,心中起了歹念,一路尾隨我到山路,強暴了我,還踩斷了我的腿。
此後我拖著我這瘸了的腿,很久很久都沒能走出我想要走出的縣城。
……
後來父親在山上找到了我。
他妄想讓陳殊對我負責,把我娶了;但陳殊只是一時興起玩玩,不可能娶我。
父親也不敢強求,畢竟煙花廠這根枝太高也太危險,要是拿捏不好輕重,全家人都得遭殃。
陳廣出面賠了錢私了,又讓陳殊面壁思過,不准他再沉迷女色。
這事沒有報案,就這樣結束了。
鎮上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只知道我半夜離家出走把腿摔斷了。
後來父親帶我到市三院接腿,住院住了一段時間。
三院醫生發現我精神狀態不對,於是我又被帶到心理科。
心理科醫生給我做了檢查,她給了我很多精神層面的幫助,因為我的身體狀況不好,她沒有開藥。
後來腿接好了,就回小鎮了,也就不再看心理問題了。臨走時,心理醫生還送了我很多心理方面的書。
父母擔心我嫁人的問題,一回鎮上就給我物色親事,黃了好幾次,最後我和煙花廠工人鐘越山成了婚。
婚後我不敢多出門,一直待在家裡;越山對我很好,他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麼,只是老老實實地對我好,讓我慢慢走出了心理陰影。
我一直很愧疚,因為當年我是瞞著那件事,嫁給他的。
……
轉折發生在越山被工人打的那一天。
他在廠裡被工人群毆,我氣不過,直接沖去了煙花廠車間。以往我很少出門,更不會往煙花廠的方向去。
那次去後我就後悔了,因為我在廠裡看見了陳殊。
陳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裡發毛,像是好幾年沒見我,忽然又意識到有我這麼一個人存在一樣。
後來我趕緊回家了,不敢再出門。
可陳殊已經對我起了心思。
他忌憚他父親。陳廣知道他闖過禍,勒令他不准沉迷女色,可越壓抑他就越想。
他經過我們村上,看見我女兒在外玩耍,送了兩支煙花棒,讓我不識字的女兒帶紙條給我。
紙條上寫著——
晚上十點到塘口倉庫,否則告訴鐘越山。
我怕越山知道後會傷心,我別無他法。
晚上趁越山睡著後,我拿了他的鑰匙,去了塘口倉庫。
我忍受著巨大的身心痛楚,又就範了一次。
事後我精神萎靡,終日惶惶。越山發現了不對勁,再三追問我。
最終我還是把前因後果告訴了他。
那一夜越山蹲在家門口,抽了很久的煙,而後回來抱著我,叫我別多想,他會想辦法。
可我知道,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辦法。
然後第二張紙條就送來了。
女兒貪玩,忘了把紙條給我,回來就隨手放在了桌上。
當時我在廚房忙碌,沒有看到,是越山下班回來先看到了。
晚上九點半,越山說倉庫那邊有事要處理,去看一下。
我沒有多想,可哄女兒睡覺時,心裡一直不安定。
女兒睡著前想起了白天的事,她說陳叔叔又送紙Ŧũ⁹條給我,但她忘了放哪兒了。
我預感不妙,在家中四處找尋,發現一把尖刀不見了。
最後又在垃圾桶裡找到了捏成團的紙條,上面寫著——
晚上十點到塘口倉庫,否則我讓你女兒來。
陳殊是個畜牲。
越山看到了,他帶著刀去了。
……
我趕到塘口倉庫時,正看見越山倒在倉庫裡,渾身是傷,就快要死了。
陳殊不在,刀也拿走了。
越山太瘦弱,終究是不敵陳殊,打鬥中被陳殊奪了刀。
陳殊自知殺人,趕回去想找人來善後,就在這個間隙,我來到了倉庫。
越山口中咕嚕咕嚕地冒血,他緊緊抓著我的手,用最後一口氣說:「不要管,快回家去……」
我哭著說:「是我害了你,是我對不起你……」
我被陳殊拖到樹林裡時沒有哭,被他生生踩斷一條腿時沒有哭,被他強姦時沒有哭,可看見越山倒在血泊中時,我哭得肝腸寸斷。
我不會再乖乖就範,我發誓要讓陳殊血債血償。
可是仔細想想,這會有多難。
兇器被拿走了,這場命案中只有我一個目擊證人,當年那個技術條件下也不敢肖想其他證據。那麼,假如就只有我的證詞,最後能給陳殊定罪嗎?
我作為越山的妻子,我的證詞能發揮多大的效力?
當年我被強暴,這事後來私了了,沒有報案。如果報了案,最後恐怕也是證據不足,不僅討不回公道,還會激怒陳廣,全家人遭殃。
在煙花廠父子隻手遮天的小鎮,我走常規管道報案作證,不僅無法為越山討回公道,還會讓我們母女陷入險境。
陳廣能找到替罪羊給陳殊頂罪,陳殊只需要在自己家面壁思過了事。
可我們孤兒寡母,經不起他們報復的手段。
我抱著越山的屍體,絕望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那時,我看見陳殊遺落現場的煙頭,以及滿倉庫的易燃易爆品。
那一刻我福至心靈,想到了辦法。
那個煙頭可以讓陳殊自然接受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甚至讓他感到慶倖。
我會幫他善後。
我翻亂了倉庫中的煙花,讓金屬粉塵騰起,製造了一場粉塵爆炸事故,粉塵爆炸又牽動了倉庫中所有的煙花爆炸。
我將越山的屍體炸毀,以掩蓋其身上的刀傷。
我用一場意外隱藏了所愛之人真正的死因,以麻痹兇手的神經。
同時也隱藏自己日後復仇的動機。
只有在他們放鬆警惕時,孤軍奮戰的我才更有勝算。
事後他們朝越山身上潑髒水,我都接受。
我說陳廣是恩人,感激涕零地收下撫恤金。
我很快走出來,和其他男人相親。
我先後做了兩份工作,才進了煙花廠。
這些都是我有意為止。
我用生活中方方面面的細節叫大家知道,我對煙花廠沒有怨恨,我放下了,我已經接受了越山死去的事實,開始新生活了。
我用了兩年時間,將我復仇的動機抹乾淨。
陳殊忌憚他父親,以往都是暗中找我,所以沒人知道我與陳殊有舊。
我和陳殊就是毫無瓜葛的兩個人。
因此時隔兩年後我殺了陳殊,沒被任何人察覺端倪;又兩年後屍體被發現,也沒人覺得與我有關。
警方從未將我家列入嫌疑的考量。
丈夫死後,我帶著女兒艱難地生活,幾年來一直本本分分,和煙花廠也沒有衝突,陳殊甚至還順手幫我解過圍。
而最後那兩年,煙花廠變本加厲,頻繁密集地欺壓百姓,一個小鎮恐怕有半個鎮的人都憎恨陳殊,那是一種非常均等的憎恨。
一大堆有嫌疑的人排在前面,我家和煙花廠沒有瓜葛,還受了些恩惠,又是弱勢的孤兒寡母,所以幾乎沒有存在感。
在當年的技術條件下,提前數年隱藏作案動機,就能暫且逃脫法網。
可我畢竟殺了人,我心中有負擔,我知道自己必須要迎來審判。
只是女兒還小,還依賴我,我沒有時間去面對死亡。
我要一直陪伴她,直到她不再需要安全感,直到她長大了,足以離我遠去,不再需要我的陪伴。
我才可以安心地回頭,沿著來時路走回到過去。
我封存了那個地窖,保護好現場。
一直倒數著,最後打開它的那一天。

14
聽完賀遙的講述,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賀遙在女兒面前總是憧憬著未來,可她的目光其實不在未來。
她永遠地困在了 1996 年。
她最後說:「陸律師,您聽完後也不需要有心理負擔,我既然殺了人,就能坦然面對殺人償命的結局。假如您以後遇見我女兒鐘洄,請去掉一些細節,簡要解釋就好,不要讓她愧疚。她最怕愧疚。」
可關鍵是我的目的並不簡單,我追尋真相並不只是為了在她死後轉達給她女兒,我是要趁現在還來得及,逆轉死刑的判決。
正如賀遙所說,她所講述的內容是沒有證據的,那麼這些內容該怎麼用?
人人皆知陳殊是壞人,是通緝犯,即便他十惡不赦,他也有作為人的權利。賀遙毫無緣由地用殘忍手段殺了他,就必須承擔責任。
但假如不是毫無緣由,假如陳殊侵害過賀遙,那麼被害人陳殊就存在明顯過錯,侵犯了被告人的合法權利和正當利益,被告人賀遙就能以此爭取減輕量刑的機會。
現在唯一的證據就只有病歷。
病歷確實顯示賀遙當年被人強暴了,可病歷只是病歷,不是報案記錄,沒有寫明傷害她的人就是陳殊。
假如當初報案了,那警方那邊會留存資訊。可是當年沒有報案。
時間太過久遠,當事人都已經不在了,賀遙的父母死了,陳廣陳殊也死了。
那還有什麼辦法證明當年強暴賀遙的就是陳殊呢?
如果沒有辦法證明陳殊當年強暴過賀遙,那就無法證明被害人對其有過錯。
那就不能算作建議減輕量刑的依據。
我很是苦惱,只能先將賀遙說的真相轉達給鐘洄。
鐘洄聽完,卻如釋重負地笑了。
「陸律師,最後一件離奇的事在於,我還不確定問題是什麼,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什麼意思?」
「這多虧了我父親冥冥之中的提醒,他對我說『阿洄,你一定要救媽媽』,他為什麼要這麼說?母親身陷囹圄,我有什麼能力去救她呢?我想了很久,某一刻忽然福至心靈。我趕往家中取了當年在地窖中採集的碎骨和泥土,帶到了我的本科大學,請我的導師幫忙,我本身也是學生物工程的……
「得到答案後,我震驚之餘,仍然有所懷疑,我需要真相的印證。謝謝你,陸律師,你拿到了真相,幫我印證了答案。」
鐘洄說的話讓我隱約有些預感,但怎麼也摸不透,我追問:「你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鐘洄說:「還記得我最開始說過,我不是證人,而是證物嗎?」
證人和證物的區別是什麼?
證人是自然人,提供的是主觀的陳述;而證物是客觀物品,提供客觀證據。
如果人要變成證物,那就表明這個人本身就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可以提供客觀的證據。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

15
之後的事情按部就班。
陸令奕回來後,我們立刻啟動緊急干預機制,以最快的速度將新的證據和辯護意見提交給最高人民法院,並製作了一份詳細的量刑調查報告。
一個月後,最高法認為新的證據對案件的量刑有重大影響,同時認為出現了新的犯罪事實,裁定不予核准死刑,撤銷原判,發回重新審判。
賀遙到庭時,看我的眼神十分困惑。我回避她的目光。
庭審中,公訴人針對新的證據,即賀遙 1990 年在市三院的就診記錄,發表了意見,認為該記錄只能證明被告當年遭受過性侵害,不能證明是陳殊實施的性侵害。
隨後我申請傳喚證人鐘洄出庭作證。
聽到「鐘洄」這兩個字,賀遙的身體猛地抖了一下,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又緩緩轉過頭,眼見她本該遠在異國的女兒,一步步向她走來,站定在證人席。
「請證人鐘洄向法庭陳述你所知道的案件事實。」
鐘洄說:「法官您好,我叫鐘洄,1991 年生,今年 24 歲。我向您陳述我所知道的案件事實。1990 年,母親只有 13 歲,陳殊對她實施了性侵害,這對母親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創傷,是被害人的重大過錯,也是母親八年後實施本案犯罪行為的真實動機。
「1990 年我尚未出生,但我知道那件事的的確確發生過,因為我是賀遙的女兒……」
她頓了頓。
「也是陳殊的女兒。」
現場頓時出現了交頭接耳聲。
緊接著,我拿出一份親子鑒定報告,向法庭說明。
「這是公安司法鑒定中心出具的親子鑒定報告,經過 DNA 鑒定比對,結論支援陳殊是鐘洄的生物學父親,可以證明陳殊與賀遙發生過關係。按照鐘洄的年齡往前推算,可以證明陳殊與賀遙發生關係時,賀遙尚不滿 14 歲。」
我看向賀遙,她垂著眼,表情並不驚訝,她知道鐘洄是陳殊的孩子。
我繼續說:「另外,我們找到了當年在市三院就職的幾名醫護人員,因為當年賀遙的情況複雜,她們仍有印象,並給出證詞。當年賀遙確實遭受了性侵害,她們本想報警,但賀遙的家人苦苦哀求制止,出於各種考慮她們最終放棄了報警。
「賀遙住院一個月後,醫院發現了她懷孕的事實。因為她的身體狀況無法做流產手術,精神狀況也很差,醫院擔心對她造成刺激,沒有告知她本人,只告知了她父母,並調整了用藥。陳殊強姦 13 歲的賀遙,導致賀遙懷孕,她所生的孩子,就是鐘洄。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規定,姦淫不滿十四周歲的幼女的,以強姦論。被害人的行為存在明顯過錯,致使被告實施犯罪行為,故請求從寬處理。」
「被告有自首情節,能夠如實供述犯罪事實,案發十五年後才自首確實遲了,但並不代表悔悟態度有失。被告擔心女兒年幼無人照顧,將女兒養育成人自立後,才安心自首,十幾年來也始終保護好犯罪現場,並未銷毀證據。故請求法庭考慮被告自首悔罪情節,從寬處理。」
我還根據陸令奕和盧員警的調查,進一步分析了賀遙的家庭環境、社會環境和教育經歷。
「被告是初犯、偶犯,在此之前沒有任何犯罪記錄。根據我們在當地的走訪調查,被告從小品行端正。其家庭環境、社會環境的情況說明其犯罪行為是受到外部因素的影響,並非主觀惡意;其犯罪動機事出有因,並非極端惡劣。請求法庭從寬處理。」
當然,仍然還有從重的情節,主要在於被告實施犯罪後為了暫且掩蓋犯罪行為,進行了分屍。
很快到了最後陳述環節。
賀遙垂著頭, 很久都沒有說話。
法庭上靜得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所有人都在凝神等待賀遙開口。
可她數次欲言又止。
鐘洄焦急地看向她,終於忍不住了。
她壓著哭腔說——
「媽媽,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好像對人世間毫無留戀, 你真的毫無留戀嗎?這麼多年你把我養大成人, 只是為了在最後一刻丟下我嗎?
「媽媽,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種程度?我只是個強姦犯的女兒啊……你即便不能把我打掉, 也應該在我出生後就把我扔掉,可是你沒有, 你一直愛著我,現在就因為擔心我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女兒而是壞種的女兒會遭受打擊, 你就瞞著我,放棄你活下去的機會嗎?爸爸已經走了很多年, 他的樣貌我已經記不清了,其他人我也更不會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你。
「媽媽,你才 38 歲,你還這麼年輕,女兒還沒能帶你去看西藏的雪山, 去阿根廷看大瀑布, 去看北極極光,你所憧憬的、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面,你都還沒看到,你怎麼捨得就這樣離開啊……」
「不要拋下我一個人,我真的離不開你。媽媽,求你爭取一下吧, 好不好?」
坐在被告席的母親淚流滿面。
終於說:「好。」

16
這案子幾經曲折, 現在真正結束了。
一切皆因 1990 年那場暴行而起,賀遙遍體鱗傷地走了出來, 從此變得膽小懦弱,不抵抗。
直到所愛之人死的那一天,她失去了所有依靠,才重新做回了她自己, 決心為了丈夫和女兒對抗到底。
新的犯罪事實,即賀遙所犯下的 1996 年的爆炸罪, 由於證據不足, 公訴人並未補充起訴。
即便那才是賀遙的真正動機。
最終,法庭充分考慮被告人的犯罪動機、被害人過錯, 以及自首情節、認罪態度, 以被告人賀遙故意殺人罪,判決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這意味著賀遙在緩刑期間只要沒有故意犯罪, 兩年期滿後就會自動減為無期徒刑。
無期徒刑並非終身監禁, 只要服刑期間積極改造,表現良好,就有機會獲得減刑或假釋, 從而提前釋放。
這仍然是一段非常漫長的時間, 是她犯罪後必須付出的代價。
但無論如何,人活著,就有盼頭, 有希望。
生命只有一次,生命是如此寶貴,還有那麼多風景沒有來得及看。
好在以後她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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