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暗戀校霸的日記被人發現。
眾目睽睽之下,她狡辯說那是姐姐的。
哄笑聲中,我當著校霸的面承認了。
1
早上踏進教室。
我第一時間覺察出不尋常。
一群人圍在教室後面,吵吵鬧鬧地討論著什麼。
其中不知是誰看到我進門的身影,拔高聲音喊了一句。
「夏棠來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轉過身來。
各色不一的視線聚焦到我身上。
我皺眉:「怎麼了?」
夏稚從人群中走出來,滿臉擔憂地攬住我的胳膊。
「姐,你總算來了,你的日記……」
我抽出手,反問:「什麼日記?」
夏稚欲言又止地看向黑板報。
我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黑板報上用膠布貼了幾張紙。
冷風從門口吹進來,那幾張紙被吹得左右飄動。
周圍適時響起幸災樂禍的議論聲。
「沒想到夏棠這種乖乖女也會喜歡宋焱。」
「哎你別說,這種書呆子最喜歡壞小子了。」
「看她每天一臉清純的樣,指不定私下多奔放呢。」
聽著這些話,我沒什麼反應。
反倒是夏稚眼眶紅了一圈,她沖著他們吼道:「你們閉嘴!喜歡一個人又不是什麼錯!」
「你們再吵我告老師了!」
吼完一通後,她撥開人群。
把那幾張紙全部扯下。
又遞到我面前。
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的臉色:「姐,還給你,你別難過。」
我沒接,垂眼看著那幾張皺巴巴的紙張。
娟秀的字跡,跟我的字跡別無一二。
上面洋洋灑灑寫滿了矯情曖昧的情詩。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而無一例外,每首詩的開頭都是「TO:阿焱。」
阿焱,真肉麻。
「姐……」
溫軟的聲音拉回我的思緒。
我手指緊了緊,沒什麼情緒地看向夏稚。
「這樣很好玩嗎?」
夏稚愣了愣,眼淚猝不及防地從眼尾滑落。
「姐……我知道你很生氣,但不是我的錯啊……」
她哽咽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不為所動。
冷笑道:「到底是誰的日記,是誰喜歡宋焱,你自己心裡清楚。」
夏稚臉上的表情有瞬間的僵硬。
她可能也沒想到我這次反應會這麼大。
明明之前我都是逆來順受,從不反抗的。
有跟夏稚關係好的同學看不下去了,擋在夏稚面前。
「夏棠你差不多得了,你的日記又不是小稚貼的。」
「虧得小稚剛才還替你說話。」
「怎麼,你敢說你不喜歡宋焱嗎?」
瞬間,周圍帶著探尋的視線又匯到我身上。
「你們剛才看到夏棠的臉色了嗎,好凶。」
「早就聽說夏棠嫉妒夏稚了,沒想到她演都不演。」
「話說她們真的是雙胞胎嗎?夏稚長得那麼好看,跟夏棠簡直是兩模兩樣啊。」
帶著惡意的議論聲窸窸窣窣湧進我的耳朵。
我垂下眼,指尖死死掐進掌心。
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孤立無援的境地。
像是溺過水的人,又一次被冰冷的海水漫過頭頂。
瀕死的窒息感。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從班級前面傳來。
我迷茫地看過去。
是這場鬧劇的另一個主人公——宋焱。
少年逆著光站在前門口,雙手插兜。
滿臉戾氣地又踹了一腳桌子。
「都他媽再吵一個試試?」
一時間,班級裡所有人都噤了聲。
我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夏稚那張梨花帶雨的臉。
在周圍詭異的寂靜中。
輕輕開口:「嗯,是我的日記,是我喜歡宋焱。」
2
晚上晚自習放學後。
我照例去學校後門的攤位上賣烤腸。
第一盤剛烤完,宋焱就來了。
他每天晚上都習慣來我這買一根烤腸。
不過我還以為今天早上的事過後,他不會再來了。
攤子上昏黃的小燈映著少年那張不可一世的ẗṻ⁽俊臉。
他單手插兜,直言不諱:「你喜歡我?」
我翻烤腸的動作頓了下。
半晌,才極輕地「嗯」了一聲。
宋焱眉尾輕挑。
「我不喜歡你這種類型的。」
他語氣懶散,不像勸誡,更不像警告。
似乎只是隨口一提。
我抿唇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
宋焱長相好,家世好。
風流成性,玩世不恭,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
這樣的人在男女關係上也是隨意散漫。
宋大校草的女朋友幾乎每個月不重樣。
而無一例外。
都是腰細腿長,風姿綽約的冷豔美女。
不是我這樣平平無奇的書呆子。
我在校門口撞見過藝術班的學姐揪著宋焱的衣角,哀求他複合。
少年面無表情地扯出衣擺。
聲線冷然:「我說過了,各取所需,是隨時叫停的關係,別付出感情。」
寒風中,單薄的少女哭得梨花帶雨。
高大的少年冷漠地站在一旁,最後皺著眉把外套丟給她。
我把烤腸裝進袋子裡。
遞給宋焱。
「十塊,掃碼現金都可以。」
宋焱掏出手機,隨口問道:「漲價了?」
我依舊言簡意賅:「嗯。」
冷冰冰的到賬播報聲響起。
旁邊又走來一個顧客。
「老闆,來兩串烤腸,多少錢?」
我頷首,語氣溫和:「兩串五塊錢。」
宋焱安靜地站在一旁。
等人走了之後,才摸著下巴。
懶洋洋地笑道:「只漲我一個人的價?」
「生氣了?」
現在已經是深秋,蕭瑟的冷風偶爾吹過,香樟樹葉被吹得沙沙響。
我手指緊了緊,抬頭,直直望進少年漆黑的眸子裡。
「宋焱,不喜歡我的話就不要撩撥我。」
宋焱有瞬間的怔愣。
似乎被我的話驚到。
他抬手摸了摸後脖頸:「這也算撩撥嗎?」
我垂眼:「我喜歡你,所以你對我的一言一行都算撩撥。」
不講道理的道理。
但宋焱聽進去了,他走了。
走之前往桌上放了盒巧克力。
「還你上次的糖。」
我拆開那盒包裝精緻的巧克力。
嘗了一顆。
很甜。
上週六的傍晚,我碰見了宋焱。
彼時他剛跟一夥人打完架。
身上掛了彩,臉色慘白地靠坐在狹窄潮濕的巷尾。
我蹲在他面前。
問道:「宋焱,你打架輸了嗎?」
他被氣笑了,瞪著我。
「老子這輩子打架都不會輸。」
說完他又閉了眼,擰著眉喘氣。
他的情況看起來真不像打贏了。
汗濕的額發掃著眉眼,額頭和唇角的傷還在往外滲血。
「那你怎麼這麼慘。」
他半掀開眼,嗓音嘶啞得厲害:「沒見過低血糖嗎?好學生。」
「有糖嗎?」
我翻包:「應該有。」
一分鐘後,宋焱看著我手心的薑糖沉默了。
「這也算糖?」
「怎麼不算?」我拆開糖,不容置疑地塞進他嘴裡。
他皺眉抿了一會兒。
然後有氣無力地點評:「這個世界上怎麼有這麼難吃的糖。」
「……愛吃不吃。」
3
收攤後我回家。
開門,屋子裡傳來有說有笑的嬉鬧聲。
看到我進門,原本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母女倆聲音小了下去。
我站在玄關口。
夏稚靠在我媽肩膀上。
她白了我一眼,估計還在不滿我早上的「狡辯」。
我媽沒看我,手上不停歇地織著毛衣。
「給你留了飯,去吃吧。」
我往餐桌走。
身後傳來夏稚撒嬌的聲音。
「媽,我想買條裙子。」
「昨天不是剛買了兩條,怎麼又買。」我媽無奈又寵溺地語氣。
「學校運動會快到了,我想那天漂漂亮亮的嘛。」
夏稚往我媽嘴裡塞了顆葡萄。
我媽就被哄得眉開眼笑。
「媽等會兒給你發紅包,你自己挑。」
我走到餐桌前。
鍋裡還剩一點粥。
狼藉的盤子裡還剩半截魚尾。
另一盤裡還剩幾塊青椒,一點肉末,勉強看出來原本是一道青椒炒肉。
我看了一眼擺在一旁的菜罩,沒說什麼。
沾著菜湯把那半碗冷粥喝了。
洗過碗後,我回房間看書。
還沒看多久,門就被從外打開。
「說了多少遍別關門,你什麼鬼樣子怕被人看到?」
我媽數落著我。
我吸了口氣,低眉順眼道:「知道了。」
我媽從門口大剌剌走進來。
「小稚說她數學不太好,馬上高考了,她讓你給補補課。」
理所應當的語氣。
「我沒時間。」
「什麼叫沒時間?」我媽拍了拍桌,聲音變大,「小稚是你妹妹,讓你補個課能花多少時間?」
受氣包真是當夠了。
我合上書,看向我媽:「差了不到十分鐘的妹妹嗎?」
「你這什麼態度!」我媽一下就炸了,唾沫飛濺到我的書上。
「算了媽。」夏稚從門口進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姐一直不喜歡我。」
「她有什麼資格不喜歡你!」我媽還在氣頭上,桌子拍得震天響。
我有點想笑。
她們娘倆真是三言兩語又給我扣了個帽子。
4
我出門了。
走之前我媽讓我最好死外面。
真是惡毒。
我獨自走在冷風蕭瑟的大街上,腳尖踢著石子。
自我記事起,夏稚就身體不好,三天兩頭往醫院跑。
我媽說是因為我在肚子裡搶了妹妹的營養,所以妹妹才總是生病。
原來是這樣,難怪爸爸媽媽不喜歡我。
年齡尚幼的我責怪著自己,原諒了父母的偏心。
想到這,我掏出手機,劃拉了幾下。
點開一個短視頻帳號。
是夏稚的帳號。
隨便點開一個作品都是她朝氣蓬勃的照片。
雖然是雙胞胎,但夏稚從小就比我漂亮。
她活潑開朗,比沉悶內斂的我討喜。
家族聚會時,親戚們也總會拿我和夏稚做對比。
彼時夏稚穿著漂亮的公主裙在拉小提琴。
而我穿著開了線的毛衣躲在角落。
比來比去,最後的結論只有一個——可真不像雙胞胎。
偶爾他們會誇我學習成績還可以。
而我媽會著急忙慌地反駁:「要是小稚沒有生病,說不準成績會更好呢。」
我點開夏稚最新的作品。
是幾張她在教室的自拍照。
像是不經意的,每張照片背景裡都有一個少年的身影。
——是宋焱。
背景裡他或是撐著腦袋在睡覺,或是無聊地轉著筆……
有幾張照片,少年淩厲的視線甚至直Ŧů⁵視著鏡頭。
這些瞬間被記錄在夏稚的鏡頭裡。
留下了特殊的合影。
嬌俏可愛的少女和帥氣痞壞的少年。
幾張照片就足夠浮想聯翩。
底下的評論不少,都是眼熟的帳號。
【宋焱好像又在偷看你了,他肯定對你有意思。】
【說起來他上個女朋友長得跟小稚很像。】
【太配了吧,帥哥美女『紅心』。】
【坐等宋焱表白。】
作者回復:【哎呀你們別瞎說,誰要跟這個渣男在一起了,我最討厭他了。】
配上一個貓貓叉腰的表情包。
我挑眉,收起手機。
走進一家飯店。
我偶爾會來這裡打小時工。
跟老闆打了聲招呼後,我去換了工作服。
領班給我指了間包廂讓我去服務。
我沒想到裡面的人會是宋焱。
門開了一小道縫。
包廂裡是宋焱跟他的某個朋友。
從我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兩個人挺拔的背影。
我認得那個人,是一班的付錚。
付錚單手開了瓶啤酒。
「聽說你們班那個第一名喜歡你。」
我一怔,是在聊我。
付錚往後仰了仰,隨口問道:「什麼想法?」
「沒什麼想法。」
宋焱把玩著一個金屬打火機,懶散隨性的聲音敲著我的耳膜。
「我對這種好學生沒興趣,況且她一看就很難甩。」
聽到這,我依舊沒什麼反應。
開門走了進去。
宋焱看到我的時候有些愣。
「你怎麼在這?」
我拿起酒瓶,往他的杯子裡添酒。
語氣淡淡:「跟蹤你。」
宋焱怔了一瞬,往後靠,有些無奈地看著我。
「別白費力氣了,我們真的不可能。」
這句似乎是真心在勸告我。
我「哦」了一聲,走到另一側,往付錚的杯子裡倒酒。
付錚歪著頭,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盯著我看。
「同學,我們是不是見過。」
我禮貌地笑,溫聲道:「應該沒有的,先生。」
「那我可以要一個你的聯繫方式嗎?」
宋焱手指曲起,骨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面。
「付錚,適可而止。」
付錚聞言眉骨微挑,沒再開口。
出去前,我瞥了一眼宋焱手上的打火機。
然後把桌上「禁止吸煙」的牌子往他的方向擺正。
包廂門闔上。
付錚沒忍住笑了出來。
「阿焱,你們班第一名還挺有意思的。」
宋焱沒說話,盯著那塊牌子看了一會兒。
手指微動,打火機被丟進垃圾桶。
5
宋焱已經一周沒來買烤腸了。
他是真的不喜歡我。
我們在學校原本也不說話。
在校外每天有一根烤腸的聯繫。
現在變成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大課間我們在走廊裡遇到,他神色淡淡,我拿著水杯,擦肩而過。
我從後門走進班級。
回到位置上。
前排有幾個人圍在一起,聲音有些吵。
「舉牌手肯定選夏稚啊。」
「我們班最漂亮的。」
「哎呀你們別瞎說,我才不當什麼舉牌手呢,而且人家一班是按成績選的。」
女孩溫軟的聲音反駁著。
「那是因為人家第一名長得也好看。」
「我們班第一……」
幾個人心照不宣地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那位妹妹這次點到為止地沉默了。
我拿著筆,面無表情地寫下眼前這一題的答案。
級長說這次運動會的舉牌手每個班要選一男一女。
原先幾次都是宋焱舉牌。
前面還在滔滔不絕地談論著。
「你跟宋焱到時候俊男美女,我們二班肯定是最靚的。」
「帥哥就是要配美女才養眼啊。」
「別讓醜人來辣眼睛。」
宋焱就是在這時進教室的。
「焱哥,這次舉牌是你跟夏稚一起哦。」
我筆尖一頓。
喧鬧聲中,少年懶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隨便。」
我側目看了一眼。
宋焱拿起外套又出去了。
班級裡起哄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微微頷首。
看到夏稚佯裝生氣地拍著那個聲音最大的男生,臉頰已經紅了一片。
6
運動會當天。
一大早班級裡就吵吵鬧鬧。
我拿著表格在清點這次運動會的採購Ṭṻₑ物品。
李圓走過來,看著我桌上的糖,有些驚訝。
「你不是不喜歡吃糖嗎?」
我把口袋裡的幾顆巧克力也掏出來。
笑了笑:「給別人的。」
「誰啊?」
我頭也沒抬,說:「給某些有需要的人準備的。」
坐在斜後方的少年轉筆的速度慢了下來。
他聽到了對話。
宋焱眸光幽深地盯著女孩的背影看。
片刻後又別過頭。
若無其事的樣子,就是耳尖有些紅。
方陣入場時,我站在隊伍的末尾。
宋焱跟往年一樣,穿著合身的西裝,大步往前。
少年微微頷首,神色一如既往的倨傲。
夏稚穿著我媽買的露背禮服,踩著小高跟。
輕巧地跟著宋焱的步伐。
少女臉上化了淡妝,長髮在暖陽下飄動。
那些人說得對,是挺養眼。
解散後,我穿上紅馬甲,站在塑膠跑道旁邊的遮陽傘下。
男子 2000 米我們班報名的是宋焱和江少嘉。
宋焱是第一個沖過終點線的。
剛過線就一大堆人圍了上去。
「焱哥太厲害了吧!甩了第二名一大截。」
「看來今年的第一又是二班拿下了。」
我看了一眼。
高大的少年站在人群中,額上出了點細汗,也沒怎麼喘。
他接過遞到手邊的礦泉水,仰頭喝了幾口。
江少嘉過線時,我繞過那一堆人迎上去。
他俯身,雙手撐著膝,喘得厲害。
「沒事吧?」
我手剛要伸過去。
他就脫力倒在我肩上,嘴上嘟囔著:「好暈……」
江少嘉很瘦,四肢跟竹杠似的,原本是這次湊數被強制報名的。
「暈?你有低血糖?」
我艱難地騰出手,從口袋裡掏出一顆巧克力,拆開包裝塞進他嘴裡。
「等會兒跟我去醫務室看看。」
江少嘉緩過來一點,直起身,但手還搭在我肩上。
他垂著頭,聲音有氣無力:「謝謝。」
等江少嘉恢復的間隙,我突然察覺到什麼,抬眼,跟一雙冷沉的眸子對上。
宋焱眯了眯眼,漆黑的瞳孔裡看不出什麼情緒。
送江少嘉去醫務室後,我獨自回了教室。
走廊的拐角,宋焱等在那兒。
他雙臂交疊,半靠著牆。
「把我送的糖給別人吃?」
我提醒他:「你送給我了。」
「所以?」
宋焱像個無賴一樣擋著我的路。
我抿唇沉默了半晌,問道:「你生氣了嗎?」
「生氣?我生什麼氣?」
大概是覺得可笑,宋大少爺語調譏諷:「你想給誰就給唄,跟我有什麼關係。」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
7
付錚是在我晚上快收攤的時候來的。
他眉眼帶笑:「同學,給我來根腸。」
我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後的宋焱。
他神色冷淡,正垂眼專注地盯著手機看。
螢幕上的冷光映著少年鋒利的眉眼。
我把最後一根腸放進袋子裡,遞給付錚。
付錚沒接。
「同學,我忘記帶錢了怎麼辦,不好意思啊。」
他笑眯眯的,看起來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
「沒事,我請你吃吧。」
付錚誇張地捂著嘴:「真的嗎同學,你人真好。」
「你這會兒倒是大方。」
宋焱看著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收了手機,漆黑的眸子像是融進了暮夜。
我沒說話,埋頭收拾。
氣氛有些微妙。
付錚咬著腸,意味深長地看了宋焱一眼。
「阿焱,走吧,人家要收攤了,你可以明天來買。」
他們倆走了。
等我把東西都裝進箱子裡時,宋焱又折了回來。
冬夜寒風凜冽,清闊挺拔的少年站在香樟樹下看著我。
我有些恍惚,想起我和宋焱的第一次交談。
下著小雨的春夜,空氣潮濕黏膩。
他沒帶傘,在我的小攤上多站了會兒。
「我們一個班的?」
很隨口的一句話。
在我這買了兩個月的腸,除了價格之外,問出的第一句話。
有點傷人。
不怪宋焱,他獨來獨往,跟全班的人都不熟。
何況,是我這種邊緣人。
「是一個班的。」我回答他,「宋同學,我是夏棠。」
宋焱點點頭:「糖果的糖?」
問完後他極輕地皺了下眉。
他不是個話多的人。
我望著他的眼睛,糾正:「是海棠花的棠。」
「夏棠,要走神多久?」
少年不滿的聲音裡帶著冷意。
我的回憶被打斷。
瞳孔重新聚焦。
看到宋焱那張臭臉。
我頓了頓,猶豫道:「來替你朋友付錢的嗎?」
「付個屁。」他嗤了一聲。
這會兒沒什麼人路過,街上靜悄悄的。
「夏棠,你怎麼從來沒請過我?你殺熟?」
我有些愣神。
「特地回來就為了問這個?」
宋焱冷哼了一聲,倒也沒反駁。
我把毛線帽板板正正地戴好,從包裡拿出袋子。
「噥,請你吃。」
「怎麼還有?」
「本來是要喂狗狗的。」
宋焱剛伸出去的右手停在半空。
我看到他腕骨上的那朵玫瑰紋身。
「什麼意思,你說我是狗?」
……他好敏感。
「沒有,你是人。」我頓了下,說,「而且狗狗也挺可愛的啊。」
不知道是哪個字眼順了少爺的心。
宋焱總算接過袋子,紅著耳尖「哦」了一聲。
8
晚上回家。
夏稚端了塊蛋糕進我房間。
「姐,我特地給你留的蛋糕。」
今天是她十八歲生日。
哦,也是我的。
「謝謝。」
放下蛋糕後,她沒有急著走。
伸手翻了翻我桌上的書。
「姐,把數學筆記借我唄,要模考了。」
上一次她拿走我的英語筆記,拿回來時只剩下幾張廢紙。
她說是不小心撕壞的。
我從書堆裡抽出數學筆記,遞給她。
夏稚收斂了笑意。
「夏棠,你可真能裝。」
英語筆記被拿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靜靜看著那一小塊巧克力蛋糕。
9
初二那年的暑假。
夏稚在網上跟隔壁學校的某個男生聊得歡。
開學,我被幾個女生堵在廁所。
領頭的是那個男生的女朋友。
那女生大罵我是小三。
夏稚網戀用的是我的名字。
謠言的傳播速度很快。
整個年段都知道了我當「小三」的下作行徑。
「看著老實,沒想到這麼噁心。」
「太饑渴了吧,別人男朋友都搶。」
「吐了吐了,學習好有屁用,三觀不正。」
侮辱的話語、嫌惡的眼神,鋪天蓋地。
我嘗試過解釋,做了完整的證據鏈。
沒有人相信我。
我又多了個陷害親妹妹的罪名。
自證是一個無底洞,跌進去就再也出不來。
我請了一周假。
我媽也知道了這件事,她說我年紀輕輕就勾引男人,骨子裡賤的。
當時夏稚倚在我的房間門口,笑容得意。
「姐,反正大家也不喜歡你,你不出現也是替大家好。」
「被罵幾句又不會死。」
理直氣壯,輕描淡寫。
高二,很巧的,我又跟夏稚分到同一個班。
剛進這個班時,我交了一兩個朋友。
偶爾會有人拿題目來問我。
我認真解答。
夏稚看不慣。
她在班上說自己的姐姐最討厭成績差的人。
她是開玩笑的語氣,似乎只是隨口一說。
沒人找我問問題了。
但好在除了她的幾個朋友,其他人只是拿我當透明人。
畢竟沒有誰會那麼輕易,真情實感恨上一個人。
10
第二天一早,江少嘉往我桌上放了瓶牛奶。
他雙手合十:「感謝昨天夏老闆的救命之恩。」
我看了一眼名單,笑道:「不客氣,今天的跳高多多加油吧。」
「麻煩借過一下。」
熟悉的冷啞聲。
宋焱扒拉開江少嘉,從我身邊走過。
11
「你給小稚打個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我媽在沙發上敷面膜。
「知道了。」
我把碗放進洗水池,擦了擦手,拿出手機。
夏稚今晚去了運動會結束後的班級聚會。
手機響了兩聲被接通。
「媽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電話那頭有些嘈雜。
夏稚壓低聲音:「晚點就回去,沒什麼事別打電話過來了。」
「夏稚,跟焱哥的交杯酒還喝不喝了!」
陌生的戲謔聲從聽筒傳來。
夏稚嗔了一聲:「誰要跟臭男人喝交杯酒。」
電話掛斷了。
我久久地盯著漆黑的手機螢幕看。
焱哥,是宋焱嗎。
「聽說了嗎,宋焱昨天打架了,班主任一大早就把人叫走了。」
「誰不知道,聽說是為了高二那個級花打的架。」
早上還沒進教室,就聽到裡面雜亂的議論聲。
「宋焱這種渣男就知道招惹美女。」
是夏稚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忿忿不平。
「美女們都被豬拱了,哎,也不知道我姐看上他什麼了。」
「放心吧,你姐又不是美女,宋焱看不上的。」
話題又轉到我身上。
早讀結束,我抱著交上來的練習冊去了辦公室。
精緻漂亮的女孩站在辦公室門口,眼睛有些紅。
應該就是那位高二的級花。
她手上拿著一盒餅乾,伸著脖子往裡面張望。
我側身走進去。
班主任不在,宋焱靠著牆站在一旁。
被罰站了,但姿態懶散地插著兜。
校服也沒穿。
黑色的衝鋒衣拉鍊拉到頂,只露出鋒利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樑。
右手手腕上的黑色紋身若隱若現。
散漫隨意得不像話。
看到我,他直起身,眉尾輕挑。
「昨天晚上怎麼沒去擺攤。」
我把練習冊放在桌上。
沒什麼情緒地看向他。
他眉骨上多了條血痕,創可貼歪歪扭扭地貼在上面。
「以後不擺了。」
他皺眉。
「為什麼?」
「沒為什麼。」
宋焱舌尖抵了下腮,氣笑了:「夏棠,你對我的態度還能再差點?」
我轉身出門。
「你站住。」
他想攔我。
「學長……」
女孩蔥白的手指揪住他的衣角,眼眶通紅。
他的腳步止住了。
我小跑著遠離。
身後傳來少年煩躁的聲音。
「要我說幾次,打架只是因為我正好跟他們有仇,不是因為喜歡你,我也不想吃什麼餅乾。」
12
我跟宋焱冷戰了。
他單方面的。
實驗課,他最後一個到的實驗室。
教室裡只剩下我旁邊一個空座位。
宋焱轉了一圈,最後一臉不爽地出去了。
曠課都不願意跟我坐在一起。
看來他真的氣得不輕。
但是原因呢?
因為我不擺攤了?
宋焱不待見我,付錚倒是隔三岔五在我跟前晃。
在學校裡遇到,付錚笑著跟我打招呼。
宋焱每次就站在他身後,臉比鍋底還黑。
13
元旦晚會那天,操場上的音樂震天響。
我獨自在化妝間裡清點整理表演服。
門開了,付錚走進來。
他穿了套灰色的西裝,寬肩窄腰,張揚的少年氣不減反增。
「夏同學,可以幫我系下領帶嗎?我等會兒要上臺。」
他指間繞了條煙灰色的領帶,遞到我面前。
「我不會。」
我數著表演服,頭也沒抬。
「還有,一班的化妝間在隔壁。」
「很簡單的,跟系紅領巾一樣。」
付錚坐在我身側的椅子上,自動忽略我後半句話。
我總算抬眼看他:「那付同學自己不會系紅領巾嗎?」
「不會啊,我小學是請家教在家上的。」
……討厭的有錢人。
我想了一會兒,接過領帶。
徒手打了個結。
「看清楚了吧?」
「太敷衍了吧,不能直接給我系上嗎?」
付錚急得站起身。
然後一腳踢到旁邊的櫃子。
他倒吸了口涼氣,不說話了。
我有點想笑:「很疼?」
「不疼。」他跺了跺腳。
「嘴真硬。」
話音剛落,門又開了。
是宋焱。
付錚側目,隨即吹了個輕佻的口哨。
「比我嘴更硬的人來了。」
宋焱雙臂交疊,倚著門框站。
「付錚,你真想死了?」
「不想。」
付錚出去了,出去前還不忘朝我拋個媚眼。
「夏同學,下次再幫我系領帶吧。」
門一開一關,化妝間重新安靜下來。
化妝鏡裡映出少年冷漠的樣子。
他就站在那,一雙眼緊盯著我,以及我手上那條付錚沒帶走的領帶。
刺眼的煙灰色。
他冷笑:「真熱心啊夏棠,都幫到一班去了。」
我將領帶隨手放在桌上。
「我沒給他系。」
「有區別?」
他諷刺地扯了扯唇。
「你跟付錚熟得可真快,怎麼,現在喜歡他了?」
「宋焱,你在生氣嗎?」我問他。
這次沒有否認,也沒有惱羞成怒。
宋焱只是沉默地看著我。
我垂下眼,輕輕吐了口氣。
「手怎麼受傷了?又打架了嗎?」
少年白皙的手背上多了一道細細的傷疤。
「跟你沒關係。」他偏過頭,冷漠道。
「有關係。」
我上前輕按住他的手,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創可貼。
宋焱也不掙扎,懶懶地耷拉著眼瞼,任由我動作。
貼好後,我依然沒有放開他的手。
指腹從創可貼上輕輕摩挲而過。
「不要再受傷了,我會難過。」
宋焱漆黑的瞳孔裡映出我的樣子。
「夏棠。」他喉結輕滾,「現在是你在撩撥我。」
「嗯。」
我很坦然,仰頭看他。
「所以,我成功了嗎?」
宋焱雙眸微涼,久久地注視著我。
「我同意了。」
我表情一滯:「同意什麼?」
「你的追求。」
話落,門外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伴隨著稀拉的人聲。
「要彩排了,快去化妝間換衣服。」
「快點,老師在催了。」
我開了門,走出去。
殘陽似金,我踩著微末的霞光慢慢往前走。
宋焱幾步跟上。
我們沉默地並肩走了一會兒。
小提琴悠揚的琴聲緩緩響起。
不遠處的舞臺上,是夏稚在彩排。
宋焱扣住我的手腕,我們停在一棵榕樹下。
「要我再重複一遍?」
茂密的樹葉遮掩住少年眼底的晦澀。
我轉了轉腕,牽住他的手。
「戀愛可以,約法三章。」
宋焱皺眉:「哪三章?」
「不能公開。」
「為什麼?」
他宋焱談戀愛從來都是要大張旗鼓,盡人皆知的。
「還在上學。」
還算說得過去的理由。
宋焱勉強說好。
「二:不能出軌。」
「廢話。」他語氣很差,「你他媽把我當什麼人了?」
我沒說話,沒什麼情緒地盯著他看。
「靠。」他氣得不輕。
「老子出軌被車撞死。」
「不要那麼嚴重,分手就好,我不會糾纏。」
「老子說到做到。」他跟我十指相扣,冷哼:「第三呢。」
「第三。」我頓了下,輕輕呼出一口氣。
「分手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就是陌生人。」
我想告訴他我很好甩。
但宋焱的臉沉了下去。
握著我的手力道一寸一寸加重。
他氣笑了,咬著後槽牙。
「夏棠,還沒談呢你就想分手?」
我抿了抿唇,解釋:「我只是習慣把事情想遠。」
「那你怎麼不想到我們結婚?」他脫口而出。
冷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然後宋焱蒙了,我也蒙了。
前面大操場上的白熾燈已經被打開。
觀眾席上稀稀拉拉坐了幾個班。
沒人注意到我們這個角落。
我們躲在樹下,躲在人聲鼎沸的末尾。
心臟劇烈跳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掙開他的手。
「不同意算了。」
他煩躁地嘖了一聲:「你等等。」
我看著他。
沉默了兩秒後,他低聲罵了句髒話。
然後從口袋裡掏出煙盒。
快速抽了根煙叼在嘴裡。
另一隻手拿著打火機,「哢嗒」一聲,藍紫色的火舌纏上煙尾。
「宋焱。」我叫他。
他動作一頓,垂眼看我。
我們沉默地對視著。
眼尾猩紅的光映進少年那雙眸子裡。
他把煙取下。
細小清脆的碎裂聲響起。
煙嘴爆珠在少年的指尖被緩緩碾碎。
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夏棠,你最好是真的喜歡我。」
14
晚會結束,我坐在林金賢的副駕駛上。
夏稚跟我媽坐在後座,興高采烈地在討論剛才拍的照片。
他們是來看夏稚表演的。
我縮在副駕駛,看著車窗外的夜景。
林金賢開著車,瞥了我一眼:「小棠,今天怎麼都沒看見你?」
「我姐是後勤組的。」夏稚替我回答。
我媽劃著手機,聞言嗤了一聲:「真是天生奴才命。」
到家,進房間。
洗過澡後,我坐在桌前寫題。
虛掩的房門被敲開。
林金賢手上端著果盤,走了進來。
「小棠啊,把水果吃了就早點休息吧,熬夜對身體不好。」
他拍了拍我的手。
我躲開他的動作,抬頭,對上他老實和藹的笑容。
彎了彎眼:「謝謝林叔。」
他出去了。
我把那盤水果全部倒進垃圾桶。
然後對著垃圾桶,不受控地開始幹嘔。
林金賢是我的繼父。
撞見他出軌那年,我十二歲。
他摟著陌生女人的腰,進了賓館。
當晚,在餐桌上,我說出看到的一切。
衣架伴隨著辱駡聲一齊落在我身上的那刻,我是茫然的。
我媽拿著衣架,一下一下揮在我身上。
一邊打,一邊厲聲罵著。
「我讓你胡說八道!」
「吃裡爬外的賤孩子!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連你爸的謠都造,怎麼養了你這麼個討債鬼!」
林金賢坐在一旁,冷眼旁觀。
再輕飄飄地勸一句:「好了,孩子不懂事,打兩下給個教訓就行了。」
我的身體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哭到喉嚨嘶啞。
為什麼,為什麼就是不信我呢。
我媽打累了,一看時間,急急忙忙地出門去接舞蹈班下課的夏稚了。
我伏在地上,林金賢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他露出一口黃牙,臉上的褶子擠到一塊,笑得令人作嘔。
他說:「小棠啊,這次爸不怪你,但是下次你可不能這樣傷爸的心了。」
「男人都是這樣的,以後你就會懂了。」
15
桌上的手機響了兩聲。
我抽了張紙巾擦手。
宋焱打來的電話。
我接起。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我聽著電話那頭細碎的雜音。
喉口的澀意漸漸壓了下去。
短暫的沉默過後,我先開了口:「宋焱,今天是 12 月 31 日。」
「嗯,是我們戀愛的第一天。」
少年的聲音乾淨清澈。
「夏棠。」他叫我。
「嗯?」
「新年快樂。」
下一秒,窗外響起幾聲沉悶的聲響。
我看向窗外。
璀璨盛大的煙花在夜幕中綻開。
又四散開來,化作流光。
1 月 1 日,0:00 分。
我手指觸上玻璃窗,遙遙觸碰漫天的煙火。
「宋焱,新年快樂。」
16
跟宋焱的戀愛,與我想像中有些不同。
昏暗的空教室裡。
厚重的窗簾嚴嚴實實地遮著光。
少年摟著我的腰,聲音沙啞:「夏棠,你敢說話不算數?」
「我都戒煙一個月了,你十分鐘就想打發我?」
我咬了咬唇,上面還殘存著少年溫熱的氣息。
這人真的很不講道理。
「快上課了……」
他沒說話,黑暗中,溫熱的手掌撫上我的後頸。
氣息交融。
於是又過了十分鐘。
宋焱待在班裡的時間變多了。
他坐在後排的位置上,嘴裡咬著根棒棒糖。
我路過,會被勾著手輕輕撓手心。
一觸即分。
宋少爺撩撥完,就眯著眼欣賞我通紅的耳尖。
他樂此不疲地玩這樣的遊戲。
17
週末,我在咖啡店看書。
宋焱坐在一旁打遊戲。
打了一會兒,他抬了抬下巴,輕輕嗯一聲。
我拿起桌上的巧克力,拆開包裝,喂到他嘴邊。ƭú₆
他看了一眼,指尖敲著螢幕的速度不停。
「太醜了,不吃。」
「……」
我把那顆糖塞進自己嘴裡,又給宋少爺挑了顆好看的喂給他。
看書看累了,我抬起眼遠眺。
窗外有人在自拍。
「看什麼呢?」
宋焱關了手機,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
陽光下的女孩舉著手機,高挑漂亮。
我收回目光。
「是你前女友。」
他皺眉,沒再去看那女生,直勾勾盯著我看。
然後伸手揉我的耳垂,眼底晦暗不明。
沉默過後,他平靜道:「其實我跟她們不熟,她們都是我請的演員。」
「為了防止我爸送我去聯姻。」
他坦然地說出這個「秘密」。
我吸了口飲料,瞥他一眼。
「都是漂亮的演員?」
宋焱一怔,又回過神。
俊臉上泛了點紅,難得局促的模樣。
「付錚說請漂亮的才像個遊手好閒,朝三暮四的花花公子。」
他頓了下,才語調輕鬆地繼續道:「我爸不太喜歡我。」
「去年有個女孩看上我了,她家比我家有錢,我爸巴不得把我賣了。」
說完,他似乎是覺得無語,自顧自笑了兩聲,又止住。
安靜了片刻,呼吸都變輕。
「夏棠,我不喜歡被安排的人生。」
「也不想跟不喜歡的人結婚。」
「所以你就把自己名聲搞臭?」我翻開一頁,點評,「好幼稚。」
他勾唇,像是松了口氣。
輕輕摸了摸我的耳尖。
「但是有效,那些豪門千金現在都對我避之不及。」
我垂著眼沒說話,張開手,手心裡是宋焱剛剛寫的字——【宋焱所有】。
字跡張揚鋒利,字如其人。
宋焱受不了我沉默,他強硬地扯過我的手。
手心的字被蓋住。
他眼巴巴地望著我,很忐忑:「真的,我連她們的手都沒碰過一下,不信你去問。」
我咬了下舌尖,沖他彎了彎眼:「我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
我甚至知道他會在表演結束後,給每個「演員」一筆不菲的報酬。
換句話說,除了噁心夏稚之外。
我原本也是為了這筆報酬接近他的。
所以不管怎麼說,從始至終我都是不懷好意的。
他不該對我說這些的。
我不想成為那個特殊。
18
寒假。
銀裝素裹的雪山,天地之間似乎只剩一種顏色。
我站在一片白茫中,覺得奇異。
宋焱給我戴上耳罩。
「笨蛋,不知道冷嗎?」
他把我抱在懷裡。
宋焱說他每年都會來看雪,但今年要我陪著。
於是我們坐上飛機,千里迢迢地跨越城市。
見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場雪。
我們住在半山腰的酒店裡。
大概是水土不服,我下午就發了低燒。
不嚴重。
宋焱替我泡了藥後就被我趕走了。
我睡了一覺。
醒來時已經是黃昏日落。
測了下體溫,燒退了。
我走到窗邊。
黃昏下,遠處山峰的輪廓起伏重疊。
雪山連著昏昧的天,山腰暮靄沉沉。
我靜靜地坐在床邊看。
不知道過了多久。
敲門聲響起。
我起身去開門。
宋焱就站在門口。
「給你買了蚵仔煎,剛熱過了。」
他舉了舉手上的盒子,嗓音有些啞。
我一怔。
蚵仔煎?
我視線下移,濛濛地看著那個黃色的飯盒。
好像是我發燒時隨口提了一句。
但是,這附近有賣蚵仔煎嗎?
酒店的地暖開得很足,宋焱只穿了件黑色衛衣。
眼尾和鼻尖都紅著,半幹的額發乖順地掃過眉眼。
「你去哪買的?」
「山腳下有家飯館。」
我眉頭輕蹙:「導遊不是說下午沒車嗎?」
「走過去的。」
滿不在乎的語氣。
就知道。
「燒已經退了。」
我看著他,語氣稱得上冷漠:「宋焱,我沒那麼饞。」
很不識好歹。
宋焱眼睫垂著,身上還帶著未消解的寒意。
「我第一次帶你出來玩,就讓你生病了,我愧疚不行?」
他就這樣理直氣壯。
我沉默了兩秒後,接過他手裡的飯盒。
「夏棠,你真的好沒良心。」
他捏了捏我的臉。
手指冰涼的溫度讓我打了個激靈。
但也沒躲。
宋焱就扯著唇笑。
我踮腳,把手裡的暖水袋貼上他的脖子。
面無表情道:「冷死你算了。」
他眼底笑意更深,彎腰湊過來。
「嘴巴冷,親一下。」
「……」
19
回去的前一天。
我們進了一家紀念品店。
「要這個,你給我買。」
宋焱指著貨架上一個木盒子。
裡面躺著一對銀質的戒指。
設計簡約,戒圈上刻了我們腳下這座雪山的形狀。
我眼神複雜地看著宋焱滿身的奢牌。
又瞥一眼戒指價格。
六十六塊錢,平均下來一枚三十三塊錢。
聽說名流之間也有鄙視鏈。
首飾象徵著權貴的喉舌。
他這喉舌會不會有點太便宜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要不……再看看別的?」
宋焱不樂意。
「夏棠,是我生日還是你生日?」
……好吧,壽星最大。
我老實付錢。
出店時,有細雪落在頭頂。
宋焱把那枚細圈的戒指戴在我的右手,他的戴在左手。
十指緊扣,兩枚戒指就碰在一起。
漫天雪地裡,他牽著我慢慢往前走。
「宋焱。」
他停下腳步。
「嗯?」
「祝你十八歲生日快樂。」
他一愣,旋即笑了兩聲。
「大學霸不能再說點好聽的?」
我垂眼,半張臉埋進圍巾。
宋焱,希望你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20
飛機落地已經是第二天傍晚。
宋焱送我回了家。
到家後,我沒有再出門。
我媽和林金賢今年帶夏稚去了北方旅遊。
家裡一個人都沒有Ŧŭ²。
晚上洗過澡後,我點開手機。
宋焱發了朋友圈。
九宮格的雪山風景照。
中間那張是我們兩個在雪地上的影子合照。
文案很矯情:【陪我歲歲年年。】
不過半個小時。
夏稚的短視頻帳號也更新了。
也是雪地的照片。
配文是:【陪你朝朝暮暮。】
跟宋焱發得挺對稱的。
下面的評論一如既往。
【該不會是在官宣吧。】
【話說宋焱最近沒女朋友,該不會是在追博主吧。『壞笑』『壞笑』。】
【磕到了磕到了。】
夏稚沒回復任何一條,置頂了自己的評論:【自己拍的,某個人拍的難看死了,還發朋友圈,哼!】
正看著呢,有電話打進來。
我接起。
宋焱散漫的聲音傳出來:「明天我帶你出去逛逛?」
「不了吧,試卷還沒寫完。」我委婉拒絕。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
「夏棠,我跟試卷誰重要?」
「……試卷。」
電話那頭的人倒也沒生氣,悶聲笑了笑。
「那我排第二?」
我摸了下耳朵,模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什麼?」宋焱語調拖長,懶洋洋的,「聽不見。」
「……還有單詞本,錯題集,真題冊。」我說,「你排第五。」
「行唄,至少也在前五了。」他又在笑,漫不經心的。
「好不公ṭù³平,寶寶,你在我心裡可是排第一的。」
他挺喜歡說這些情話的,臉不紅心不跳。
我輕咳一聲,臉頰發燙:「……我困了。」
電話掛斷後,我躺在床上,覺得頭疼。
談戀愛都是這樣嗎?
也太肉麻了。
第二天傍晚,我做題時,宋焱又給我發了消息。
是他今天爬山拍的幾張風景照。
我點開他發的語音。
少年的聲音乾淨清冽,混著風聲:【這座山人太多了,我還被人踩了一腳,最後坐索道上來的,風景還可以,我們以後可以一起來。】
我:【好,照片很好看。】
做了兩套卷子後,我點開手機。
宋焱沒回復。
我抿了下唇,又點開那條語音。
聽了兩遍之後。
我打字:【腳怎麼樣?】
對面秒回。
【有點疼。】
「……」
我放下手機,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談戀愛比考試難。
宋焱比繁雜的題目難應對。
他太黏人了,我不適應。
好在寒假很快就過去了。
21
下學期開學,高三所有的娛樂活動都被叫停。
班級裡備考的氣氛濃厚壓抑。
每個人都像是即將上場的士兵,嚴陣以待。
就連夏稚那幾個朋友都不編排我了。
只有宋焱沒有改變,還是那麼黏人。
高三零碎的假期裡。
他把約會地點定在安靜一點的咖啡店或者圖書館。
我做作業,他拿著筆在一旁安靜地畫小人圖。
結束後就把小人圖送給我。
黏人但是懂分寸。
高壓下的時間過得很快。
高考結束那天。
下了小雨。
宋焱撐著傘走在我前面。
步伐飛快。
又走了一段距離後,他停下,收了傘。
我幾步追上去,把傘舉高,替他擋住雨。
「淋雨會感冒的。」
「不要生氣了,那個男生只是問了我兩句考題。」
我耐著性子解釋。
宋焱冷著臉接過傘。
牽過我的手往前走。
我們進了街角的一家紋身店。
店裡沒有客人。
「大鬍子是這家店的老闆。」
宋焱一邊脫外套,一邊給我介紹。
那個滿臉絡腮胡的「大鬍子」似乎是早就知道我們會來,禮貌地沖我點了下頭。
我的視線將店裡的裝潢掃了一圈,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宋焱。
「你是,要紋身嗎?」
宋焱懶散地靠坐在皮質沙發上,手裡拿了本圖片冊在看。
他心裡還憋著氣,睨了我一眼:「不然是帶你來吃飯的?」
我:「……」
在我的極度反對下,宋焱總算放棄紋我的名字。
改成了「γλυκόφιλος」。
希臘語,意思是「嗜甜」。
紋在左手手腕內側。
大鬍子開始給皮膚消毒時,宋焱另一隻手環著我的腰。
哼哼唧唧地把臉埋進我的小腹。
不敢去看。
我摸著他的頭髮安撫:「沒關係的……」
年輕的學徒站在一旁,有點蒙。
「焱哥,你上次來不是一點也不——」
「咳咳!」
大鬍子突然咳嗽了兩聲,學徒的話被打斷。
「你跟我去樓上拿顏料。」大鬍子給他遞了個眼神。
店裡一時間只剩下我跟宋焱。
我有些遲鈍地眨了眨眼。
還沒等想清楚,腰上的力度卻倏地收緊。
「夏棠……很疼的話怎麼辦……」
他尾音發著顫。
暖黃的燈光下,工作臺上的一排銀針泛著寒芒。
我心口有些悶。
會很疼吧……
我手指緊了緊,掏出口袋裡的奶糖。
拆開包裝,輕聲開口:「吃顆糖吧,我帶了很多糖。」
「疼了就喂你一顆。」
宋焱嘴裡含了糖,歪著腦袋又把我抱緊。
左右蹭了蹭,喉嚨裡滾出一聲悶笑。
「疼了可以咬你嗎?」
我:「……你可以咬自己。」
22
謝師宴那天。
飯店包廂裡眾人吵吵嚷嚷地聊著天。
我坐在角落。
高考大概是一道火牆。
ẗŭₓ過了牆,所有人都有機會浴火重生。
半個月時間沒見。
班裡每個人就都變了個樣。
五顏六色的頭髮,時髦的穿搭,臉上是如釋重負的神采。
我去了趟廁所。
隔間裡,我給宋焱發信息道歉。
他生氣了,因為我不肯跟他坐在一塊。
無人的走廊上,他壓著火氣。
咬牙道:「夏棠,你還是不想公開,這次又是什麼理由?」
我沒說話。
宋焱最受不了我沉默。
所以剛上菜沒多久,他就撂臉走人了。
沒給任何人面子。
宋焱沒回我。
「哎你有沒有看到夏棠變漂亮了。」
「化妝了吧。」
「NONONO,你太膚淺了,是愛情的力量,我前幾天在商場看到她和宋焱在一起。」
「真的假的?你沒看錯吧?」
「肯定沒看錯,兩個人還牽著手呢。」
門外的議論聲漸漸飄遠。
我推開門。
站在洗手台前。
看著鏡子裡的人。
眼睛圓圓的,化了淡妝,臉頰兩側的雀斑淺了一點。
此刻才能看出我跟夏稚有幾分相似的眉眼。
謝師宴結束後。
大家都等在飯店門口。
宋焱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站在人群的末尾。
我回過頭去看他。
高大挺拔的少年垂著腦袋,雙臂交疊,就一個人靠著柱子站在那。
我挪著腳朝他走過去。
可還沒等靠近,就被人捷足先登。
夏稚站在他面前,高揚著下巴。
「宋焱,你大學報了哪個城市。」
「你成績差,我可以勉強幫你參考一下。」
少女姿態張揚,帶了點彆扭的羞赧。
宋焱緩慢地掀開眼瞼,盯著她看了兩秒。
然後冷冷張口:「關你屁事。」
他語氣裡的厭煩太明顯了。
夏稚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
她強撐著姿態:「我只是關心差生,你這什麼態度啊。」
我緊了緊牙關,沒再繼續看。
想退回去時,有人從後面拍了拍我的肩。
「夏棠。」
回過頭,是江少嘉。
我皺了下眉:「怎麼了?」
年輕的男孩站在我面前,有些扭捏地撓了撓頭。
「我叫了車,可以送你回去嗎?」
我一愣。
他聲音不小,周圍幾個人都聽到了。
一時間調侃聲四起。
「喲喲喲,江少嘉沒看出來啊。」
「怎麼就送夏棠一個人,我們幾個不配了嗎。」
「上次運動會我就覺得你不對勁,你小子還死不承認。」
江少嘉紅著臉:「哎呀你們別瞎說,我就順路……」
我舔了下唇,還沒等開口,腰卻倏地被人攬住。
熟悉的力度讓我渾身發麻。
一瞬間,江少嘉表情定格在臉上。
周圍眾人的喧鬧聲也消失了。
詭異的氣氛中,宋焱扣在我腰側的手掌,一點一點收緊。
「不好意思啊哥們。」他笑著,嗓音卻冷得刺骨,「我女朋友我自己能送。」
眾人瞪著眼睛,面面相覷,也沒人敢說話。
在窒息的沉默中,宋焱笑了一聲。
抬手,沖著黑暗中某個方向打了個響指。
轟鳴聲驟響。
黑色卡宴由遠及近,停在人群前。
所有人這才猛然回神。
驚訝聲四起。
「靠,我就說我沒看錯吧!」
「瘋了,宋焱說夏棠是他女朋友,我是不是沒睡醒。」
「不是說他在跟夏稚談嗎?」
夏稚站在人群中,臉色蒼白。
最後,在眾人大為震撼地注視下。
宋焱強硬地摟著我上了車。
上車前我往後看了一眼。
夏稚穿著一身白裙站在那。
她怨毒地盯著我看,精緻漂亮的五官幾乎扭曲。
23
老舊的居民樓下。
宋焱把我抵在樹後,扣著我的下巴接吻。
他的動作裡帶了狠勁,帶著懲罰意味的吻讓我有些缺氧。
我想咬他,臨了又頓住,顫抖地去摸他的臉。
似乎是這樣微小的動作取悅了他。
宋焱終於肯把我放開。
月色下,我們抱在一起。
蟬鳴聲混著粗重的喘息聲。
緩了一會兒,我推開他。
「你不應該說我是你女朋友的。」
宋焱臉色陰沉得能滴水。
「我不說,然後看你上別人的車?」
「我不會上他的車。」
這樣的話顯然不夠安撫宋焱。
「夏棠。」他看著我,眼底情緒翻湧,「我是不是太慣著你了?」
我別過頭:「你總是隨心所欲。」
「是,我就是隨心所欲。」
宋焱冷笑。
「在你眼裡我就是一個花花公子,跟我談戀愛你覺得很丟人,對嗎夏棠?」
「不是這樣,我想跟你講道理。」
他語氣惡劣:「講個屁道理,誰跟你講道理?」
「我看起來是很好說理的人?」
我說不過他,深吸了口氣,喉嚨乾澀:「那隨便你怎麼想。」
夏夜的風燥熱黏膩。
清瘦的少年站在我面前,眼尾濕紅。
「吵架都不願意吵。」
「夏棠,你就喜歡看我像個瘋子。」
我們不歡而散。
宋焱走後,我在社區的長椅上坐了很久,才上樓。
我媽坐在客廳,她睨了我一眼。
我心裡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走到房間。
果然,一片狼藉。
夏稚還在扯著我床上的帷幔。
「姐,我東西丟了,來你這找找。」
我進屋,反手關上門,隔絕了聲音。
夏稚收起虛偽的表情。
她走過來,一把扯下我頭上的珍珠髮夾。
冷笑道:「這是宋焱送的吧,我就說你怎麼會買這種東西。」
她怨毒地瞪著我。
我聳了聳肩,雲淡風輕:「你喜歡送你了。」
夏稚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扭曲。
「賤人!你究竟用了什麼手段,宋焱怎麼會看上你!」
我看著她怒火攻心的樣子。
平靜道:「如果我說是因為你的日記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夏稚氣得喪失理智,把我桌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在地。
「要不是因為日記,他怎麼會注意到你!」
「賤人,你騙了他!」
她似乎已經忘了,當初是誰把日記扣在我頭上的。
24
我從家裡搬了出來。
找了個包吃包住的工作。
宋焱有大半個月沒來找我了。
偶爾能在付錚的朋友圈看到他的身影。
高爾夫球場,高檔酒吧,豪華遊輪……
宋焱的生活奢侈富麗。
是我哪怕努力一輩子,也接觸不到的。
【夏棠,是不是我不找你,你也不會找我。】
宋焱消息發過來的時候,我站在雅思考場外。
明明每次都是我去哄他。
他委屈勁一上來,就這樣顛倒黑白。
考完後,我出考場。
考場外停著一輛黑色的越野車。
宋焱半倚著車門站。
他穿了件黑色短袖,眉眼間彌漫著熟悉的冷意。
我一看手機,距離我在朋友圈發定位也沒過去多久。
宋焱一手插兜,另一隻手拿著根煙。
沒點,就夾在指間。
神色冷漠地看著我走近。
面對面站,誰都沒有開口。
我舔了下乾澀的唇,打破沉默:「不戒煙了嗎?」
他扯唇笑了一聲,晃了晃手裡的煙,漫不經心道:「反正也不用親你了。」
我一愣,手指不自覺捏緊書包肩帶。
「那你。」我眨了眨眼,「是要分手嗎?」
宋焱皺眉。
「你哪來那麼多問題,我看起來很閑?」
「……對不起。」
他視線越過我。
看向從校門口進出的考生。
「你考雅思幹什麼?」
我手指顫了一下。
「隨便考考。」
宋焱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最後倒也沒說什麼。
我坐上宋焱的車。
他沒著急開。
指尖敲著方向盤。
「夏棠,要我教你哄人?」
我安全帶拉到一半,茫然地看向他。
「過來親我。」他說。
……好吧。
我有些臉熱。
副駕駛狹小的空間裡,我艱難地撐起身子向他湊過去。
宋焱還算配合地側過頭。
氣息相近那一刻,他卻躲開了。
這個吻落在了脖頸上,往右一寸就是少年鋒利的喉結。
我愣住。
頃刻間,宋焱的呼吸聲變得紊亂。
車內氣溫升高。
我驟然回神,抽身回來。
宋焱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再睜開眼,漆黑的瞳孔裡就多了一層晦澀的霧氣。
「可以了……」
我僵硬地移開視線。
他沒說話,打開車門下車。
片刻後,副駕駛的門被從外打開。
光線傾瀉而進。
我迷茫地抬頭。
宋焱居高臨下。
俯身,單手扣住我的手腕。
下一秒,帶著躁意的吻落在我的頸側。
我半邊身子都麻了,耳邊嗡嗡作響。
心尖在顫。
不一樣的感覺。
「宋焱……」我輕喘出聲,「很癢……」
他總算鬆開我。
副駕駛的車門重新關上。
我看向後視鏡,脖子上多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紅痕。
宋焱坐回駕駛位。
跟後視鏡裡的我對上目光,揚了揚眉。
「禮尚往來。」
「……」
我和宋焱就這麼和好了。
他送我回了家。
我沒跟他說我已經從家裡搬出來的事。
車停在社區門口。
等車開遠後,我才慢慢往相反方向走。
第二天,宋焱帶我去了遊樂園。
主題店裡,我被他打扮成毛茸茸。
頭上頂著兔耳朵發箍,身上挎著小熊包,手上還抱了兩隻毛絨松鼠。
也不顧我抗議的眼神,宋焱興沖沖地給我拍照。
結帳時,他又突然頓住。
看向貨架上的某處,眼神變得幽深。
那是一條毛絨的 Choker,中間墜了個銀色的鈴鐺。
跟我頭頂的兔耳朵似乎是配對的。
我咳了一聲,脖頸上的那處皮膚又開始發燙。
「這不行。」
他收回視線,切了一聲。
「小氣鬼夏棠。」
「……」
和好之後,宋焱變得更黏人了。
我更加無所適從。
好在我們學校開學得早。
25
開學那天,宋焱送我到學校。
宿舍樓下,他抱著我,頭埋進我的脖頸。
他很委屈。
「真煩。」
「我買個房,你跟我出去住。」
「……」
我拍了拍他的背。
「沒關係的,我們學校離得很近,也可以經常見面的。」
送走宋焱後。
我上樓,撞到夏稚。
冤家路窄,她也考上了這所學校。
她陰惻惻地看著我。
「夏棠,你不會得意太久的,我一定會讓宋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點點頭:「好,拭目以待。」
大一軍訓來得很快。
暑氣燥熱,蟬鳴聒噪。
站在操場上,肺腑似乎都燒著火。
宋焱來的時候,我正在站軍姿。
純黑的短袖,戴著鴨舌帽。
他雙臂交疊,乾淨清爽地站在操場角落。
像是一股冷肅的朔風。
帶著寒意。
解散後,我跑過去。
「等很久了吧?」
「很久,很熱。」
他接過我手上只剩一半的礦泉水,很自然地擰開蓋子喝了兩口。
我把小風扇打開給他吹風。
「不是說不來了?」
他沒回答,垂下腦袋,懨懨地靠著我的肩膀。
明明是我軍訓,他看起來倒是有氣無力的。
人好像也瘦了點。
「房子買好了,你過幾天去退宿。」他說。
盛夏的熱氣又湧上來,壓得人心煩氣躁。
我把他推開。
冷冷地看他:「宋焱,我明明說過不行的。」
看我這樣,宋焱臉色也冷了下來。
「憑什麼不行?
「每次要來找你,你不是忙這個就是忙那個,總有事要做,總有理由拒絕,我們這週一次都沒見過。」
他越說越氣,咬牙切齒:「夏棠,你根本就是不想見我吧?」
他說中了。
集合哨響起。
我重新把帽子戴好。
「我不會退宿的。」
扔下話後,我就跑了。
等回到隊伍裡,我隔著人群,再望過去。
已經沒了宋焱的身影。
我的手指一寸寸蜷縮成拳。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回到宿舍,我算著賬。
宋焱送我的那些奢侈品能賣不少錢。
足夠我做出選擇。
那天過後,我沒有去找過宋焱。
他也不來找我。
看朋友圈,他似乎開了家小公司。
在到處出差。
半個月後的霜降夜,宋焱的定位回到北城。
【要生氣多久?】
我看著那條信息,輕吸了口氣。
打字。
【宋焱,你沒有道歉。】
對面回復得很快。
宋焱:【好,在哪。】
【麵館吃飯。】
【和誰?】
【同學。】
【男的女的?】
我看了旁邊的舍友一眼。
回復:【男生。】
我存心膈應他的。
對面正在輸入了很久。
【夏棠,你他媽有種。】
我把手機熄滅,認真吃飯。
卻沒想到他會來得這麼快。
我跟兩個舍友剛走出麵館,就迎面撞上宋焱。
他身後停著純黑的機車,摘下頭盔。
身上是初秋微涼的寒意。
他抱著頭盔,冷眼看過來。
謊言不攻自破。
兩個舍友手牽著手,很有眼色地回學校了。
「故意氣我?」
宋焱走過來,想拉我的手。
我躲開,衣角擦過他的骨節。
他五指輕攏,指尖摩挲了一下。
我們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
他收回手,微抬眉骨:「就這麼不想跟我住在一起?」
「宋焱,這件事的重點不在這。」
宋焱當然知道重點不在這,但他就是想讓我否認這一點。
他最在意的。
「不住在一起可以。」
宋焱舌尖抵了下腮,語氣沒什麼起伏。
「房子買了兩套,我們當鄰居,井水不犯河水。」
我安靜了兩秒,垂下眼。
「宋焱,我們分手吧。」
身後店鋪的霓虹燈閃爍著,忽明忽暗。
沒有想像中的暴怒。
宋焱黑沉沉的眼睛注視著我。
「理由。」
我舔了下唇。
「你控制欲太強,總是不管不顧,不考慮我的心情。」
「看著我。」他下顎微抬,「繼續說。」
直視著他的眼睛。
氣勢弱了下來。
空咽了下喉嚨。
「你脾氣太……有點差……
「我總是在為你的情緒服務……
「我很累……」
聞言,宋焱臉上終於有了變化。
濃密的黑睫顫了顫,髮絲垂下來。
「我改。」
我愣了一會兒,然後搖頭:「你改不了,你連煙都沒有好好戒。」
「改的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嶄新的煙盒,以及打火機。
抬腕,全部扔進身旁的垃圾桶裡。
「能改。」他重新看向我,眼尾染了點紅。
我第一次見到宋焱這副模樣。
頹喪,挫敗,像是有了裂痕的玻璃娃娃。
他脊背彎著,小心翼翼地拉住我的衣角。
「我能改,夏棠,別不要我,求你……」
26
沒有成功分手。
又和好了,我有點後悔。
宋焱的小公司挺忙的。
那晚過後,他也不吵著鬧著要見面了。
總是給我發很多消息。
【寶寶,我昨天簽了個大單。】
【能賺很多錢。】
【你最近忙嗎?】
【我朋友開了家西餐廳,菜應該很合你的胃口。】
七拐八拐的。
他想見我。
但是要體貼一點。
他在學怎麼溫柔,很笨拙的。
我放下手機,沉沉地呼出一口氣。
上周,宋母找了我。
我見到了那個雍容華貴的婦人。
我們聊得還算融洽。
她給我的錢,很多,無法拒絕。
我可以有更多的選擇。
所以,我收了那張卡。
週末,我約宋焱吃飯。
包廂內,我獨自坐著。
點了幾道宋焱愛吃的菜,擺了一桌。
卻沒想到先到的人會是夏稚。
「姐,你明知道那個日記是我的,你明知道是我喜歡宋焱!」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麼對我!」
夏稚一進來就把包甩在地上,流著淚控訴我的「罪責」。
杯子裡的水在晃。
我沉默地看著她表演。
兩秒後,陡然笑了出來。
「因為討厭你啊,夏稚,我想報復你不行嗎?
「當初是你把日記扣在我頭上的。
「我只不過順水推舟罷了。」
夏稚臉色不自然了一瞬。
「可是不管怎麼樣,宋焱都是無辜的啊!」
還是那麼會避重就輕。
我單手撐著腦袋,雲淡風輕道:「那又怎樣?」
「宋焱家裡有錢,長得也還可以。」
「玩玩嘛,又不虧。」
最後一句話落地的瞬間,門「啪」的一聲被從外拉開。
「宋焱!」夏稚叫道。
即使早有預料,我的心臟卻還是顫了顫。
宋焱全身泛著寒氣,滿臉陰沉地出現在門口。
不知道聽了多久。
夏稚急切地湊到宋焱面前。
「宋焱,我就說夏棠她是騙你的,全都是為了報復我。」
「雖然她是我姐姐,但是我真的不忍心看你被欺騙。」
「而且……我,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夏稚臉上泛著紅暈。
「滾。」
「什……什麼?」夏稚表情定格在臉上。
宋焱閉了閉眼,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右手拿著一束玫瑰花,應該是要送給我的。
他一字一頓重複:「我讓你滾。」
夏稚哭著跑出去了。
包廂裡一片寂靜。
我依舊坐著。
宋焱站在我身後。
我看不到他。
卻能感受到那道陰冷的目光,猶如實質,幾乎要扼住我的脖頸。
我斂下眼,探身去拿桌上的水杯。
想往嘴邊送,卻發覺自己的手早就抖得不成樣子。
水灑出去大半。
壓抑沉默的氣氛中。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逐漸瓦解。
宋焱在我身側坐下。
桌上放著煙和打火機。
以及一個小小的平安扣。
那是宋焱送給我的,他說是他小時候戴的,希望能保佑我平安健康。
宋焱看著眼前這幾樣東西,極短促地笑了一聲。
我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他拿起煙盒,拆開包裝。
一連串的動作沒有停頓。
金屬打火機「哢嗒」響了幾聲,才成功點燃那支煙。
猩紅的光明明滅滅。
他抽得凶。
煙霧在肺腑裡狠狠卷過一圈,才輕吐出稀薄的白霧。
霧氣模糊了少年冷硬的五官,以及發紅的眼眶。
我垂下眼。
看到他帶來的那束包裝精緻的玫瑰花。
此刻被隨意地丟在地上。
紅色的花瓣頹靡地散出幾片。
荒誕不經的場面。
「吃飯吧。」
宋焱掐了煙,嗓音嘶啞。
我指尖掐進手心,竭力壓住自己聲音裡的顫抖。
「你聽到了。」
他額角青筋明顯。
拿起筷子給我夾了塊糖醋排骨。
語氣稱得上平靜:「嗯,吃飯吧,菜要涼了。」
我用力咬了下舌尖,血腥氣在口腔裡蔓延開。
「宋焱,這次可以分手了吧。」
這句話像是一粒火星被扔進大片的乾草。
頃刻間燃起大火。
將所有的表面平靜都焚燒殆盡。
宋焱將滿桌碗筷砸了一地。
有幾塊破碎的瓷片飛濺到我的腳邊。
宋焱站在一片狼藉之間。
頭頂不斷閃爍的燈光,將他的五官切割出明暗。
我垂著眸子,一動不動。
不知道過去多久。
宋焱忽然俯身,撿起一塊碎瓷片,握在手心。
碎片切開皮膚,殷紅的鮮血順著指縫流出。
像是失去痛覺,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看。
然後將手伸到我面前。
喉嚨啞得似乎也在泣血:「夏棠,我流血了,很疼。」
我不說話,他就執拗地伸著手。
哽聲重複道:「我疼……夏棠……」
一滴血沿著他的骨節砸到我的手背上。
我顫了一下,然後用袖子將那滴血擦了。
滿室寂靜。
宋焱忽然笑了,笑得眼尾濕紅。
嘲諷又悲哀。
「夏棠,你演技真他媽好。」
「嗯,我現在演夠了,放過你了。」
我起身想走。
手腕卻被死死扣住。
宋焱把我扯進懷裡,力道重得像是要將我融入骨血。
他語氣急促:「我一點也不在乎那個什麼破日記是誰的。」
「你跟我道個歉,我……我就當沒這事,我們還跟以前一樣……」
「夏棠……你跟我道個歉……」
他要我道歉,自己卻哭得語無倫次。
溫熱的眼淚掉進我的脖頸。
我仰了仰頭,看著天花板上刺眼的白光。
耳畔是少年哽咽的啜泣聲。
半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宋焱,你好蠢,我怎麼可能會喜歡你這種人。」
我說了好狠的話。
出門前,宋焱站在暖黃的燈光下,紅血絲佈滿眼球。
他說:「夏棠,我一定會報復你。」
27
我回了趟老家。
小時候,我獨自跟著奶奶生活了幾年。
到的時候,老太太正戴著草帽,坐在院子裡摘花生。
「你來做甚?」她瞪著我。
我說:「我考上大學了。」
「有屁用嘞,女娃子讀那麼多書,還不如早點結婚生個兒子。」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生兒子嘞。」
老太太很不屑,臉上的皺紋擠到一起。
她口中的兒子,是我親爸。
已經坐了三年牢了。
「你該不會是來找我要錢的吧!」
老太太突然聲音大了起來。
「我可沒錢,全都拿去買墓地嘞,就剩個金鐲子。」
「你可別打這金鐲子的主意,我要留給我兒子的。」
她放下花生苗,乾枯的手指捂著手腕上的鐲子,一臉警惕地瞪著我。
「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了。」我勉強說著方言,「阿嬤,我以後可能不回來了。」
老太太重新撿起花生苗。
「不回來就不回來嘞,關我老婆子啥事。」
老太太沒趕我走,給我煮了點粥,往裡窩了兩個雞蛋。
第二天一早,我往老舊發黴的枕頭底下放了一疊錢。
靜悄悄地走了。
坐上公車,我打開窗戶,習慣性把手伸進口袋。
倏然碰到一點冰涼。
我一愣,拿出來。
是老太太要留給兒子的金手鐲。
上面有一些黑漬,灰濛濛的。
風從窗外吹了進來,吹得眼前一片模糊。
我寫了封郵件,向林金賢公司舉報了他吃回扣的事。
然後回了趟家,親眼看著他被押上警車。
去機場那天,風和日麗,一路暢通。
安檢排隊的時候,手機響了。
我接起。
「夏棠,別上去。」
宋焱嘶啞的嗓音伴隨著滋啦的電流聲。
似有所感,我回頭去看。
果然。
少年站在人群中,如松挺拔。
他哀求地看著我,雙眼濕紅,似乎下一秒就能落下淚。
我輕輕開口:「宋焱,好聚好散。」
28
在英國的日子挺充實的,課業很忙。
跟我合租的也是一個中國女生。
叫薑西西,活潑開朗,我們成了好朋友。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語言。
除此之外,似乎也沒別的變化。
上完課後,我喜歡一個人在公寓裡研究食譜。
公寓不能開火,我就找了家中餐館打工。
西西總說我太悶了,要享受生活。
所以也有改變,我交了不少朋友。
偶爾去參加朋友們的聚會。
一屋子各色人種坐在一起侃天侃地。
我就坐在一旁安靜地聽著。
他們總說很感謝我,我是全世界最棒的聆聽者。
在英國的第三年,有個學弟跟我表白。
跟我是老鄉,都來自鷺城。
他追我的聲勢挺大的。
送花送鑽送包。
甚至在跨年夜那天送了我一場煙花。
身邊的朋友被感動得一塌糊塗。
我卻不為所動。
那個學弟很喪氣,苦著臉問我:「學姐,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冷漠。
「你真的有喜歡過誰嗎?」
有喜歡過誰嗎。
漫天煙火下,我的眼前閃過的是一道恣意張揚的身影。
那晚,我在公寓陽臺站了很長時間。
我一直不覺得我喜歡宋焱,或許有片刻的鬆動,但不足夠。
可回憶起過去那麼多年。
我最先想起的,竟然不是旁人嫌惡的眼神以及侮辱的話語。
而是宋焱那雙漆黑的眼睛。
29
再次回國,是八年後。
「棠棠,你在機場門口等一會兒,我去接你。」
剛下飛機,西西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不用了工作狂,你休息吧。」我笑著拒絕,「我在旁邊訂了酒店,明天再去公司。」
我提著行李去了酒店。
按電梯。
電梯門在眼前緩緩拉開。
高檔酒店的電梯轎廂明亮寬敞。
內部一覽無餘。
高大的男人獨自站在其中。
黑色的休閒服,帽子,口罩,全副武裝。
他雙臂交疊,懶懶地倚在角落。
聽到聲音,抬眼看過來。
看到我,又平靜地移開視線,毫無波瀾。
我卻狠狠怔在原地。
——宋焱。
人確實是奇怪的生物。
八年時間過去,我竟然能僅憑一雙眼睛就認出這人是誰。
我走進電梯。
站在另一個角落。
儘量在這個空間裡相隔最遠的距離。
「幾樓。」
男人站在按鈕旁,聲音平淡。
我說:「九樓。」
宋焱沒認出我,或者是,壓根不記得我。
旁邊的鏡子裡映出我的樣子。
沒化妝,長髮簡單地挽在腦後,幾縷髮絲散了下來。
英國的紫外線不強。
我的皮膚白了點,臉頰兩側的雀斑也淺了一點。
說不出變了多少。
跟八年前相比,又分明是大相徑庭。
第二天中午我從酒店搬了出來。
西西開車來接我。
她比我早一年回國。
開了家新媒體公司,我是合夥人。
30
慈善晚宴。
會場大廳富麗堂皇,舒緩的鋼琴聲流淌開來。
這場晚宴來的媒體不多。
我躲在角落,手上拿著攝像機在調試。
「唉,宋老師也在啊!我是他粉絲來著!」
助理小王站在一旁,突然興奮出聲。
「誰啊?」
我頭也沒抬,隨口問道。
「小棠姐,你不認識宋焱宋老師嗎?他很有名的。」
剩下的話我聽不清了。
錯愕地看過去。
高大的男人站在不遠處,很顯眼。
我完整地看到八年後的宋焱。
身穿黑色高定西裝,褪去青澀,五官輪廓更加立體。
周身氣質成熟內斂。
男人眉目溫和,在跟身旁的人聊天。
世界可真小。
有個女孩從我們身邊走過。
徑直走向宋焱。
不知道說了什麼,那女孩臉上帶著紅暈,遞出紙和筆。
宋焱接過,簽名。
兩人還合了張影。
從始至終,宋焱臉上都帶著溫潤的笑意。
我有點懷疑自己可能是認錯人了。
「小棠姐,我們也去要個簽名吧。」
小王躍躍欲試。
「啊?」我有點遲鈍地眨了眨眼。
「我一個人不好意思嘛,拜託拜託。」
「可……可是活動要開始了。」
小王沒聽出我委婉地拒絕。
「還有二十分鐘才開始呢,姐,紙筆我都準備好了。」
說完,她扯過我的手,風風火火地往前沖。
「等——」
我的話被淹Ŧūₑ沒。
我從沒想過八年後我和宋焱會這樣面對面站著。
攝像機被我拿在手裡,指尖用力到泛白。
相比我的局促。
宋焱只是看了我一眼,輕飄飄的。
然後側過頭認真聽小王講話。
跟那天在電梯裡一樣。
他接過小王手上的兩張明信片。
「老師可以 TO 簽嗎?」
宋焱彎了彎眼,語調輕緩:「當然可以。」
小王眼睛發亮,跟他說自己的名字,還要了一句祝福語。
氣氛融洽。
頭頂的水晶燈有些晃眼,我伸手擋了一下。
然後對上一雙澄澈的眼睛。
「這位小姐叫什麼?」宋焱問。
我沉默了幾秒,注視著他。
那雙狹長的眸子裡除了疑問之外,再無其他。
「夏棠,我叫夏棠。」
他垂下眼簾,繼續簽名。
他的袖子往上卷了一點。
右手腕骨的玫瑰紋身沒了,在那個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塊紅斑。
他把紋身洗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
我轉移視線,去看他的左手。
戴著腕表,看不見。
大概是也洗了……
「那個,宋老師,是海棠花的棠,不是糖果的糖。」
小王撓撓頭,有些尷尬地提醒道。
宋焱動作一頓,隨即抱歉地沖我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夏小姐,我改一下。」
直到這一刻,我終於確定,宋焱是故意的。
宴會結束後,我獨自站在酒店外等車。
昏暗的燈光下。
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明信片。
TO:夏糖。
「糖」字被劃掉。
重新寫上「棠」。
底下是男人的簽名,宋焱。
乾脆俐落的字跡。
宋焱,這幾年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
他的畫色彩明亮,筆觸細膩。
畫如其人,宋焱本人也熱心善良,謙遜有禮。
這些年,他將作畫所得全部捐贈給慈善機構,分文不留。
小王對他讚不絕口。
溫文爾雅,彬彬有禮。
如果八年前有人用這些詞形容宋焱,我一定會覺得那人瘋了。
冷風吹動我的髮絲,我攏了攏外套。
慢慢回想起剛才的男人。
熟悉又陌生。
一絲不苟的著裝,帶笑的眼睛,以及溫和平淡的態度。
我吸了口冷風,壓下心口異樣的情緒。
八年原來真的是這樣長的時間,足夠讓一個人完完全全改變。
但應該也就到此為止了。
事不過三,尤其是偶遇前男友這種事。
31
半月後的長雨山。
十二月寒冬,整座山白雪皚皚。
冰天雪地下,西西手機後面貼了個暖寶寶,一臉嚴肅。
「內部消息,『禾青』的副總今年也在這個滑雪場度假,要是能攀上他——」
「不是來陪我度假的嗎?」我打斷她。
她白了我一眼:「度假也要工作。」
「去年老張他們工作室的總監在高爾夫球場遇到那個副總,只是聊了兩句,第二個月就拿到了『禾青』的注資。」
「我們不能輸給他們!」
我歎了口氣。
拉開飯店的簾子走進去。
遇到付錚是意料之外。
「夏同學?你也在這?」
飯店的走廊裡,付錚看著我,一臉驚喜。
我很淡定地打招呼:「好久不見。」
西西從身後跟上來。
在看清付錚樣子的那一刻,面露驚訝。
「棠棠,你認識付總?」
「付總?」
付錚微微頷首:「嗯,是我。」
我對上西西疑惑的表情,反應過來。
然後沒忍住笑了一聲。
「還以為是『副總』,原來是『付總』。」
付錚聽懂了我的繞口令,笑了笑。
「確實是副總。」他視線越過我,輕抬下巴,「正的在你後面呢。」
我一愣。
下意識轉身。
穿著黑色衝鋒衣的男人就站在十步開外。
宋焱戴著口罩,雙手插兜。
暖黃的燈光打在他的眉眼間,化不開那抹冷峭寒意。
這個世界上還真有這麼巧的事。
宋焱從我身邊走過。
苦艾的氣味。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擾你們老同學敘舊了?」
他的嗓音有些啞,半張臉藏在口罩下,看不清表情。
鬼使神差的,我開口:「沒有打擾。」
西西有些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沒有就好。」
宋焱點點頭,轉而對著付錚:「閒聊夠了可以走了。」
兩人走之後我又在原地站了很久。
西西不停追問我是怎麼認識付錚的。
還跟「禾青」的宋總認識。
跟宋焱認識。
我問她怎麼看出來的。
她說:「氛圍,說不出來的氛圍,我閱人無數,不會看錯的。」
32
付錚他們是圈子裡十多個朋友組隊過來的。
都是活潑開朗的年輕人。
接下來幾天。
西西充分展現了她的社交能力。
很快,就在他們一圈人裡混了個臉熟。
除了宋焱。
他好像真的只是來滑雪的。
穿整套的黑色滑雪服,裡三層外三層,也不顯厚重。
挺拔得像雪地裡的一棵冷松。
游離在眾人之外。
這幾天他都是獨自在場裡滑幾圈,然後就回酒店休息。
偶爾付錚會過去跟他聊兩句。
他就把滑雪鏡壓在頭盔上,露出一雙狹長疏冷的眼睛。
這樣強的疏離感,似乎又變成了十八歲的宋焱。
我真的一點也看不透他了。
西西倒是每天都很亢奮。
因為那一圈人裡有唐紀嶼。
娛樂圈最近有點人氣的一個小演員。
是意外之喜。
西西想給他做個小採訪,這幾天都在研究怎麼跟人打好關係。
白天滑雪的時候,我四周掃視了一圈。
沒看到熟悉的身影。
今天沒來嗎?
我有些心不在焉。
腳上踩著滑雪板。
起步的時候沒控制住,歪歪扭扭地就要往旁邊倒。
我這些天已經摔了很多次了,熟練地抱住自己的頭。
想像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我跌進一個冰冷的懷抱。
苦艾香。
幾乎是瞬間,我意識到這人是誰。
我渾身僵硬,雙手依舊抱著頭。
「要摔幾次?」
我愣了一瞬,這樣熟悉的語調。
抬頭。
男人整張臉都被擋住。
漆黑的滑雪鏡裡映出我的樣子。
我的脖套滑了下去,露出一張被凍得通紅的臉。
有些狼狽。
「宋焱?」
他想鬆開我:「你認錯人了。」
零下 11℃。
似乎把宋焱那個溫文爾雅的人格也給凍住了。
「站不穩。」
我攀住他的手臂,很輕的,他隨時可以甩開。
他垂首,隔著滑雪鏡看我。
「這次要裝多久。」
聽不出什麼情緒的一句話,語焉不詳。
彼此又都心知肚明。
絲絲縷縷的冷氣侵入肺腑。
我鬆開手。
33
晚上,我和西西進了家飯店。
臨近年關,店裡掛了紅燈籠,貼了春聯和剪紙。
客人很多,吵吵鬧鬧倒是挺有年味的。
要出門的時候,碰到付錚。
他問:「來吃飯?」
「嗯,店裡沒位置了。」
西西拿著手機在搜附近其他的飯店。
「可以跟我們一起吃。」
「啊?」
付錚說他們後天就要回去了,今晚訂了個包廂在聚餐。
「唐紀嶼在嗎?」西西聞言眼睛發亮。
付錚扯唇笑了一聲:「在。」
西西湊到我耳邊。
「太好了,我今晚一定能要到唐紀嶼的微信。」
包廂裡霧氣升騰。
對於我和西西的到來,大家都表示歡迎。
但我沒想到,宋焱也在。
圓桌,他坐在主位,神色冷淡。
我們的位置隔得很遠。
落座後,我的視線被一道紅色吸引。
唐紀嶼頂著一頭紅棕發,下唇打了顆銀色的唇釘,泛著冷硬的光澤。
有人朝他敬酒,他單手開了瓶橙汁,懶洋洋地說:「我媽不讓我喝酒。」
他那副樣子實在不像聽媽媽話的孩子。
這些天大家都穿著滑雪服,我倒是第一次見到他的真面目。
好不一樣的人,渾身上下都寫著反叛囂張。
我多看了兩眼。
等到收回視線時,卻猝不及防撞上另一雙熟悉的眸子。
下一秒,宋焱沒什麼情緒地移開目光,一觸即分。
我手指緊了緊,給自己倒了杯酒。
吃到一半,有人提出要玩遊戲。
富家公子們在飯局上玩的遊戲也很樸實。
真心話大冒險。
不一樣的是只能選大冒險。
幾局下來,包廂裡氣氛熱烈。
什麼對視二十秒,擁抱一分鐘,給前女友發複合資訊……
我看得津津有味。
然而下一瞬,瓶口轉到我。
有幾個人安靜下來。
大家跟我沒那麼熟。
下意識地,我朝某個方向看過去。
宋焱懶散地往後靠,耷拉著眼皮,單手拿著手機在看。
對周遭一切都漠不關心。
「給前男友打個電話?」有人試探地給出指令。
好吧,我後悔了。
八年沒有談一次戀愛。
只有,那一個前男友。
看我不說話,西西壓低聲音問我:「能打嗎?」
「能打。」
我點點頭,掏出手機。
眾人很默契地安靜下來。
屏息凝神地看著我的動作。
我手指輕點,把某個號碼從黑名單里拉出來,打過去。
按下免提。
聽筒裡響起短促的「嘟——」聲。
片刻的停頓。
下一瞬,包廂裡響起另一道震顫的電子鈴聲。
眾人的視線轉移。
看到那道鈴聲的主人。
——宋焱。
一時間,所有人比剛才更安靜了,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
宋焱垂眸看螢幕,眉梢輕挑。
然後指尖一動,就把電話掛了。
他朝大家舉了舉手機。
輕描淡寫地笑道:「不好意思,騷擾電話。」
「……」
「艸!嚇死我了!!」
有人率先回過神。
包廂裡重新響起吵鬧聲。
「我剛才還以為是打給焱哥的。」
「就是說啊,我心臟都要停了。」
「哪有這麼狗血的事。」
西西睜大眼,非常震驚。
除了她,沒人注意到,宋焱把電話掛斷的瞬間,我這兒的鈴聲也停了。
等到眾人把目光重新聚焦到我身上時。
我勾了勾唇:「他沒接。」
小插曲過去得很快。
衛生間裡,西西對著鏡子在補妝。
「宋焱就是你那個前男友?」
我半倚著洗手台:「嗯。」
她歎氣:「你之前怎麼不跟我說。」
「分手太久了。」我抿了下唇,補充道,「他現在挺討厭我的。」
「說你的電話是騷擾電話,他這是恨你吧。」
我眼睫輕顫,沒說話。
察覺到我的情緒,西西蓋上口紅,拍拍我的肩膀。
「你在這緩緩吧,有事給我發微信。」
34
西西出去後,我打開水龍頭洗手。
冰涼的冷水從指縫流過,昏沉的腦子清醒了一點。
又站了一會兒,我走出衛生間。
走廊的盡頭,身形頎長的男人靠著牆站在那,半張臉匿在陰影裡。
恍惚間,眼前的身影跟八年前的少年漸漸重合。
冰冷,鋒利,像是一把即將割開脖頸的匕首。
跟剛才飯桌上的宋焱又割裂開來。
他偏過頭看我,眸光冷淡。
我的雙腳被釘在原地,一動不動。
無聲又濃烈的相持。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邁開步子朝我走來。
兩步開外,他停下。
「宋焱,你……」
「回來做什麼?」他看著我,平靜開口。
這樣隨常的一句問候,似乎這一刻才是我們重逢後的第一面。
我捏了下衣角:「回來工作。」
或許他沒那麼討厭我。
宋焱點點頭,單手抄進大衣口袋。
「這幾年沒談過戀愛?」
他頓了一下:「還是說,就是想打給我。」
「沒。」我的呼吸變輕,「一直沒再談過。」
心底隱秘的期望在逐漸膨脹。
「那你該去談一個了。」宋焱似乎笑了一聲,語調微涼,「我不希望下次這種電話再打到我這。」
一瞬間,心臟像是被尖刺紮了一針,滲著難堪的血水。
我指尖死死掐進掌心,即使這樣,嗓音還是忍不住在顫。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夏棠。」
大概是裝夠了,男人眼底的譏諷不再掩飾。
他往後退了一步:「八年過去,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我深吸了口氣,緩緩勾唇。
「宋總又當畫家又當老闆的,倒是變了很多。」
落荒而逃大概就是我這樣。
我沒再回包廂,給西西發了消息後,獨自回了酒店。
西西也很快回來,一進房間就撲倒在床上。
「那個唐紀嶼太難搞了,一直在給我耍太極。」
「我明天就要回公司了,這小子連微信都沒給我一個。」
「棠棠,你明天接著替我努力。」
她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很貼心地沒問我提前離開的原因。
35
第二天早上,我送西西上了計程車。
接下來的幾天假期我只能一個人度過了。
回酒店將房間換成單人間。
我又去了趟滑雪場。
把最後一節滑雪課上完,也不急著去實踐。
戴好手套,我坐在雪道旁的椅子上。
面前有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踩著滑雪板,很努力地往前蹭。
我看得入神。
餘光中,有人坐在我身側。
我偏頭,看到那頭張揚的紅棕發。
是唐紀嶼,出乎意料的人。
我沒在意,重新去看那女孩。
「學姐,你在這兒坐多久了。」
我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唐紀嶼在對我說話。
「學姐?」
唐紀嶼兩手撐在身側,往後仰了仰頭,下顎弧線乾淨俐落。
他的唇釘換成了銀色的圓環。
「我們是一個初中的,我比你小五屆。」
我更蒙了。
「五屆?那你應該沒見過我?」
唐紀嶼說我的照片一直貼在光榮榜上,每天都看得見。
跟外表不太一樣,他比想像中的自來熟。
「學姐,你的座右銘很酷。」
「我可是記了很多年。」
初中的座右銘?
臨近畢業那會兒,班主任讓我寫一句用來激勵學妹學弟們。
我寫的是——
「希望沒撐傘的螞蟻能平安度過一個雨天。」唐紀嶼說。
記憶回籠。
我遲鈍地點點頭,好像是這句。
但是哪裡酷了?
「那不是我的座右銘。」
他直起身:「那學姐的座右銘是什麼?」
「我沒有座右銘。」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我搓了搓手,想起西西的囑咐。
「學弟,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嗎?」
唐紀嶼兩條長腿隨意地往前伸。
「可以。」
我們加了微信。
收回手機時,眼前投下一片陰影。
抬頭,入目是宋焱那張冷漠的臉。
「焱哥?你不是說今天不來了嗎?」
宋焱居高臨下。
「付錚在找你。」
唐紀嶼皺眉:「付哥找我?」
「嗯。」
說話間,有電話打進來,唐紀嶼接起。
「行,我現在過去。」
唐紀嶼站起身,沖我晃了晃手機。
「學姐,那下次再聊。」
宋焱代替他坐在了我身旁。
望著唐紀嶼的背影。
他嗓音冰涼:「怎麼,現在喜歡這種類型?」
「嗯,挺酷的。」
我順著他的話說。
宋焱眯了眯眼:「他沒我當時有錢,你可能看不上。」
我聽出他話裡的諷刺。
「但他性格看起來比宋總好不少。」
說完,我起身,一個人往回走。
36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在外面待了太久。
傍晚的時候,我發了燒。
管前臺拿了藥也沒吃,很矯情地想吃蚵仔煎。
打車去了挺遠的一家飯館。
到的時候發現飯館沒開門。
站在寒風中,想打車回去。
好不容易有輛車停下,卻被另一家人搶先。
年輕的媽媽懷裡抱了一個小男孩,神色焦急。
「小姑娘,我兒子骨頭卡喉嚨裡了,你行行好,讓我們先坐吧。」
還沒等我說話,車門「啪」的一聲關上。
好吧。
骨頭卡喉嚨裡了,是應該著急一點。
我把毛線帽往下拉了拉。
走回去應該也挺快的。
我邁著步子,偶爾回頭去看自己在薄薄的雪層上留下的腳印。
不知道走了多久,從身後打來一束光。
黑色的越野車停在身側。
副駕駛的車窗落了下來。
付錚手肘搭著車窗:「上車吧,這會兒打不到車的。」
「學姐,真巧。」
唐紀嶼坐在駕駛位,沖我打了聲招呼。
我拉開後座的車門。
晃了下神。
宋焱坐在裡面的位置。
他身上蓋了件外套,闔著眼,像是睡著了。
坐進去後,我懨懨地往另一邊靠。
這一段路不太平緩,唐紀嶼開得慢。
紅燈,車停下,付錚點了幾下中控台,放了首歌。
是梁靜茹的《情歌》。
唐紀嶼皺眉:「付哥,你現在換風格了?」
付錚瞪了他一眼:「小屁孩少說話。」
唐紀嶼切了一聲,轉而盯著後視鏡看。
「哎學姐,你跟付哥是高中同學,那跟焱哥不也是高中同學嗎?」
他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
車內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
「……是吧。」我太累了,隨口敷衍道,「不太熟……」
「咳咳。」付錚咳了兩聲,「臭小子,好好開車。」
車子很快到了酒店門口。
有風湧進來。
我慢慢掀開眼皮。
宋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看到我也沒什麼反應。
也不下車。
偏頭看著車窗外沉寂的夜幕。
我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腦袋,打開車門。
下車的時候腳底發軟,唐紀嶼扶了我一把。
「學姐,你身上怎麼這麼燙?你發燒了?!」他驚愕道。
聽到聲音,車內,宋焱穿外套的動作一頓,抬眼看過來。
我勉強穩住身形,喉嚨有些乾澀:「一點小感冒,不嚴重。」
「謝謝你們送我回來,我先回去了。」
我在酒店大廳的角落坐了一會兒。
才起身,走出去。
在附近找了家小館子。
要了一碗餛飩。
吃的時候太急,把舌尖燙了個泡,火辣辣地疼。
今天還真倒楣。
吃完後,我慢慢踱步回去。
酒店無人的走廊,高大的男人站在我的房間門口。
看到我,他大步朝我走來。
「去哪了?生病了到處亂跑什麼?」他語氣很差,凶巴巴的。
我用力眨了下眼,視線有些模糊。
片刻的恍惚過後,我收斂神色,掏出房卡。
「宋總來找我有事嗎?」
宋焱皺眉,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小袋藥。
「退燒藥和感冒藥,今晚各吃一片。」
我沒接,低眸,看著那袋藥,看得眼眶發燙。
然後吸了下鼻子,說:「不用了,謝謝宋總關心。」
宋焱眼底幽深,久久地盯著我看。
沉默在四周彌漫開來。
「夏棠,你在委屈什麼?」
像是打開了一瓶檸檬味的汽水。
鋪天蓋地的酸澀湧了上來。
我咬了下舌尖,嘗到一點血腥氣。
「宋焱,你恨我嗎?」我沒頭沒尾地問他。
我太想親耳聽到答案了。
「這個問題你自己心裡沒數?」
像是覺得荒謬,宋焱冷笑出聲:「夏棠,是你當初騙了我,拿了我媽的錢遠走高飛。
「你倒是有能耐,一走就是八年。
「怎麼,現在是後悔了?又想回來演?」
似乎是看不慣我的矯情勁。
他一字一句地揭開這些過往,毫不留情。
一切所謂體面都被他撕碎。
我陡然卸力。
「我不後悔,宋焱。」
「不後悔?」
宋焱五指收攏:「那你現在可憐給誰看。」
他就是鐵了心要奚落我。
「我就是不後悔,宋焱,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望著他,心臟酸得發疼。
「也不委屈不可憐,你恨我也沒關係,裝不認識我也沒關係,我不難過,人不能既要又要……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應該是真的燒傻了,我語無倫次,有些喘不過氣。
宋焱下顎緊繃,沉默地看著我這幅樣子。
半晌,他抬手,輕輕撫上我的臉。
拇指指腹擦過我的眼角,乾燥溫暖。
「哭個屁,你以為哭了就有人心疼?」
我腦袋很疼,像是墜了鐵,眼淚也流個不停,恍恍惚惚。
有些艱難地把手伸進另一個口袋,掏出一張銀行卡,往眼前的人手裡塞。
「是我這幾年存的錢,密碼是你的生日……你的生日。」
我小聲啜泣著,越哭越凶。
「剩下的錢等我再存存,宋焱,對不起……」
「……你能不能,能不能少恨我一點……」
倒下去前,有人接住我。
那人把我抱得很緊。
他說:「夏棠,承認忘不掉我這件事有這麼難嗎?」
37
再次醒來,是第二天的下午兩點。
我從床上坐起。
床頭櫃上擺著散亂的藥片和半杯水,還有一張銀行卡。
一摸額頭。
燒已經退了。
是誰的功勞不言而喻。
我懊惱地把臉埋進枕頭。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在國外八年,被搶劫,被歧視,遇到什麼麻煩都沒哭過。
竟然能因為發個燒哭成那樣。
可能人就是越長大越脆弱。
醒來沒多久,酒店的工作人員敲響房門。
給我送了一個保溫盒,裡面是蚵仔煎。
那天過後,我回到公司。
沒再見過宋焱。
跨年夜,我獨自去了市中心的大廣場跨年。
人很多,熙熙攘攘地圍著中間的大螢幕。
我手心攥著氣球的繩子,掏出手機拍了張照。
倒計時開始,我被擠到人群中,仰頭看著螢幕上的倒計時。
「十,九,八……一。」
最後一秒,氣球脫手。
嘈雜聲中,無數的氣球往上升,帶著所有人的期願,組成浪漫的「花海」。
大螢幕上出現一行花字:【請擁抱最愛的人。】
身旁的人就三三兩兩抱在一起。
他們大多數是跟親人,朋友,或者戀人一塊來的。
我摸了下耳朵,沒想到有這樣的環節。
突然,有人拉過我的手腕。
下一瞬,我跌進一個溫熱的懷抱。
錯愕抬頭,入眼是男人削瘦的下顎。
我晃了晃神,垂下頭,回抱住他的腰。
結束之後,宋焱護著我往人群外走。
他帶我去了大廈的頂樓。
天臺上擺了桌椅沙發。
從這裡,可以看到剛才廣場上熙攘的人群。
宋焱站在護欄旁俯瞰。
夜風吹起他的髮絲。
我有點緊張:「宋焱,不要站那麼高。」
他轉過身,沉沉地看著我,靜謐濃稠的黑夜鋪在他身後。
「夏棠,你剛才為什麼抱我。」
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不說話。
一開口就是這種話。
我說:「是你先抱我的。」
「又沒區別。」他理直氣壯。
「……」
這人其實一點都沒變。
我抿唇,有些說不出話。
「夏棠,你抱我,是不是該補償我。」
我被他繞進去。
下意識問道:「怎麼補償?」
「比如。」他眉骨微壓,慢悠悠開口,「告訴我剛才放氣球的時候,你許的什麼願望。」
「不行,這是我的隱私。」
我回過神。
不解地問他:「為什麼是我補償你?」
擁抱明明是兩個人的事。
但顯然宋焱沒想講道理。
他笑了一聲,向我走近,我聞到他身上清冽的冷香。
「夏棠,你占我便宜還想抵賴?」
佔便宜?
他有這麼討厭這個抱?
「明明是你。」我有點生氣,皺著眉,「我發燒那天你還——」
話音到了嘴邊又被我硬生生止住。
安靜下來,耳邊只剩下風聲。
我僵硬地垂下頭,想找個地洞鑽。
宋焱緩緩眯起眼睛。
「所以,那天你沒睡著,知道我親你了?」
他臉不紅心不跳地點破。
我沒說話,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小聲嘟囔:「親那麼久,我又不是死了……」
「什麼?」
我耳根發燙:「沒什麼。」
「夏棠,你想複合。」他說。
陳述句。
我眼睫顫了顫,去看他。
「可以,嗎?」
宋焱挑眉,唇角上揚了一點弧度:「看你表現。」
男人站在我面前。
漆黑的瞳孔裡閃著碎光,髮絲垂下,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笑意。
一如當年。
風聲中,我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
「那我努力表現。」
38
第二天,我去商場逛了一圈,想給宋焱挑個新年禮物。
我沒想過會在這兒遇到夏稚。
記憶裡嬌俏的少女提著購物袋,穿了一條棕色的針織裙,小腹微微隆起。
她錯愕地看著我,說:「姐?」
沒有破口大駡,也沒有冷嘲熱諷。
咖啡店裡,我和夏稚面對面坐著。
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近況。
就像是沒有那些過往。
熱咖啡搖搖晃晃,升起嫋嫋的白霧。
夏稚點了杯熱牛奶,輕輕撫著肚子,面容恬靜。
她去年結的婚,現在已經懷孕六個月了。
聊了兩句後,我們又都安靜下來。
夏稚雙手捧著那杯牛奶,猶豫道:「媽她還挺想你的,要回去看看她嗎?」
我垂下眼,抿了口咖啡。
「沒必要。」
有些傷害不是時間能撫平的。
要走的時候,夏稚站在我身後,又叫了一聲姐。
她說:「真的對不起。」
我沒回頭,毫不停頓地離開了。
人在年少時總會做一些或大或小的蠢事。
等到長大後,閱歷增多,思想變得成熟。
就會對那段時光感到抱歉。
可只有受害者才有資格說:「都過去了。」
我做不到大度原諒,也提不起精力再去斥責什麼。
只好在某個深秋,撿起一片泛黃的落葉,放手,讓它隨風飄搖。
39
一周後,西西開車送我去了機場。
機場大廳裡,她拍了張我的背影。
發朋友圈:【又要出發了,一路順風~】
候機的時候,有資訊發進來。
是付錚。
【你又要去英國嗎?】
【這次不會又走八年吧,別啊,宋焱又要發瘋了。】
我皺眉,打字。
【宋焱?他怎麼了?】
【你還沒上飛機吧,我剛好在附近。】
十五分鐘後,付錚喘著氣出現在我面前。
我挺蒙的。
「怎麼真來了?」
付錚翻了個白眼,說:「我不來宋焱今晚估計就要投湖了。」
我覺得好笑,彎了彎眼睛:「有這麼嚴重?」
重逢後也沒看出來宋焱對我有多念念不忘。
「那怎麼不是他來?」
付錚一言難盡地搖搖頭。
「我讓他來追你,他竟然說什麼要給你自由,這死小子這幾年越來越有病了。」
給我自由,十八歲的宋焱學不會的事。
「我只是回英國處理一下房屋交割的事。」
付錚的話讓我意識到什麼。
「宋焱他……這幾年過得不好嗎?」
40
機場大廳的落地窗前。
付錚點了根煙,慢慢開口。
他說宋焱在我走之後,發了場大瘋。
酗酒到胃出血,半夜送進醫院。
醒了就要去英國找我,為此跟他媽大吵了一架。
「那段時間他估計生病了,也不肯跟人說,不人不鬼大半年。
「後來他學了畫畫,人看起來好了不少,我偷偷看過他的畫,他喜歡畫眼睛。
「你的眼睛。」
我手指一顫。
「你走後第四年,公司有了點成績,聖誕那天我們哥幾個喝了幾杯,他給你打了個電話。」
回憶像是潮濕的雨水,一滴一滴砸在我的心口。
那年的耶誕節,我和幾個朋友在聚會。
我在廚房裡做肉餡餅。
電話是一個學長幫我接的。
手機回到我手上時,電話已經掛斷了。
學長有些抱歉:「對面一句話都沒說。」
我沒當回事:「可能打錯了。」
瞥了一眼來電信息。
然後頓住。
陌生號碼,來自鷺城。
我盯著「鷺城」兩個字看了一會兒,然後把那個號碼存進了通訊錄。
但那個號碼再也沒有打來過。
「那個電話之後,他一個人在房間裡待了很久。
「第二天出來,他酒不喝了,眼睛也不畫了,一心工作,跟個沒事人一樣。
「但我總感覺他又變成了一個空殼子。」
41
最後我還是沒上那架飛機。
按照付錚給的地址。
去了宋焱家。
大門的密碼很簡單,當初我和宋焱確認戀愛的日子。
客廳裡空蕩蕩的。
我上樓,打開臥室的門。
厚重的窗簾嚴嚴實實地遮著光。
黑漆漆一片。
模糊的人影坐在地上,背靠著床沿。
我走進去,聞到稀薄的酒氣。
再往前,腳尖踢到一個啤酒瓶。
我小聲叫他:「宋焱……」
沒有回應。
我走過去,拉開一點窗簾。
刺眼的光線照進來,傾灑在男人身上。
頹喪的男人眼睫顫了顫,緩慢地睜開眼。
我半跪在他跟前。
摸了摸他的額頭:「難受嗎?喝了多少?」
他沒說話,瞳孔一點點聚焦,盯著我看,像是在確認什麼。
大概是喝醉酒的緣故,他少了平日裡的那份攻擊性。
陽光下,男人薄薄的眼皮沁出緋色。
半晌,他別開頭,避開我的觸碰。
「不是要走嗎?還回來幹什麼。」
「沒有要走。」我低聲哄他。
「給你買了新年禮物。」
我從包裡拿出一個盒子。
打開,裡面躺著一條手鏈。
銀質的細手鏈,中間連著一顆紅色的寶石,糖果的形狀。
本來打算回來後送給他的。
「真難看,誰會喜歡。」
「……把手伸出來。」
兩秒後,他紅著臉伸出左手。
給他戴鏈子的時候,我的指尖感受到斑駁的觸感。
翻過他的手。
「γλυκόφιλος」。
青黑色的紋身,肌膚旁邊泛了一層紅。
我的手指描摹過嶙峋的痕跡,鼻尖泛酸。
「怎麼沒一起洗了。」
他低眸,睫羽在眼下投射出一點陰影。
「不關你的事。」
他喝了不少,眼睛裡泛了層水,聲音又低又啞,彆彆扭扭。
「離我遠點,我們是不熟的同學。」
像是被雨淋濕的小動物。
我不聽他的,探身過去,指尖勾出他脖子上戴的銀鏈。
他沒反抗,任由我動作。
藏在衣領裡的銀鏈,下端串了一枚戒指。
那枚三十三塊錢的戒指。
八年過去,那圈廉價的銀戒表面有了大大小小的劃痕。
我眨了下眼,毫無徵兆的,淚水滾落。
「哭什麼。」他擦去我的淚,「不許哭。」
我抱住他,把眼淚全部蹭在他肩頭。
情緒再也無法抑制。
「宋焱,我承認,我就是既要又要……我忘不掉你,我很想你……」
他緩慢地,顫抖地回抱住我。
兩顆心貼在一起。
我哭,他也跟著哭。
顫抖地小聲啜泣。
「可以,夏棠,你都可以要。」
「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但是你要行行好……不要讓我一無所有,至少,你要愛我……」
「夏棠,不要再丟下我……」
番外 1
夏棠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感情乾涸的人。
沒得到過愛的小孩, 長大後有概率走向兩個極端。
對愛翹首企足, 或者, 避之不及。
很顯然, 夏棠是後者。
去愛或者被愛都毫無意義。
過去的痛苦太過清晰,就成了一道道流著膿水的傷疤。
她在心裡築起一道高牆。
牆上面爬滿了陰暗潮濕的青苔。
出不去,也進不來。
後來她刻意接近宋焱。
兩個人談了戀愛。
隨著時間的推移, 那道牆逐漸有了裂縫。
她不知道到底該怎麼應對,惶恐到有些無助。
好在宋母這時出現了, 給她指了一條明路。
是, 原本也是為了這些接近宋焱的。
所以,她走了,毫不留戀。
對她而言,愛太虛無縹緲了, 遠不及近在咫尺的未來。
她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也不去回想記憶裡那個張揚的少年。
可回國那天, 電梯裡,她重新見到了宋焱。
八年前的風夾雜著雪,從那堵牆的縫隙裡漫進來。
再後來, 她重新見到那枚三十三塊錢的戒指。
在那一刻,高牆轟然倒塌。
番外 2
宋焱以前從來不覺得自己離開了誰會活不了。
直到跟夏棠分手,那日子還真他媽挺難過的。
他總是半夜喝得大醉, 然後不斷回想起分手那天。
都撕破臉了, 她卻還是那樣冷漠。
永遠是這樣, 隨時都能抽離的姿態。
他早該察覺的。
她說:「我怎麼會喜歡上你這種人。」
真他媽狠。
那一刻宋焱抱著她, 覺得夏棠應該是刀做的。
抱住她就會被割得鮮血淋漓。
對, 他這種人,他這種一無是處的爛人。
就活該被丟掉。
跟夏棠分手後的第二年,他學了畫畫。
每次動筆時, 暴躁的人就會變得安靜。
有意無意地。
宋焱就像是分裂了第二個人格。
他有了畫家的身份。
畫得還可以, 偶爾有一些媒體來採訪他。
那些媒體在報導裡寫他是個儒雅善良的好人。
挺有意思的。
看著那些報導。
宋焱滿腦子都是夏棠如果見到這樣的他,會有怎樣的反應。
會開心嗎?
真沒用,宋焱罵自己。
都這樣了, 他還是對她念念不忘。
宋焱後來去了很多次英國。
基本每個月都會坐飛機去一趟。
朋友問起, 他就說去出差。
不然還能幹嘛?
難道是過去找某些沒良心的人嗎?
誰會那麼賤。
千里迢迢,風塵僕僕。
宋焱站在英國的街頭。
視線一點點掃過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期待什麼只有他自己清楚。
英國這麼大,夏棠在哪裡他一點也不知道。
只能賭運氣, 可是他運氣真的一次也沒好過。
有時候站在十字路口。
宋焱會想, 要是真碰到夏棠該說點什麼?
「好久不見?」
還是:「Long time no see?」
這壞女人還記得中文怎麼說嗎?
對,應該根本不記得。
也不記得他……
夏棠走後的第四年, 宋焱喝了點酒, 給她打了個電話。
是個男人接的。
宋焱承認。
那一刻他確實想拿把刀,把他和夏棠一起捅個對穿。
死一塊一了百了。
電話那頭傳來好多聲音。
應該是在聚會。
歡聲笑語的。
夏棠交了很多朋友。
她過得很好。
在沒有他的生活裡。
這樣的事實幾乎要把他擊垮。
夏棠得償所願了。
她的得償所願裡沒有一點他的位置。
宋焱想,還是把自己捅死算了。
夏棠走後的第八年。
宋焱在網上看到一句話。
——「這個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就是事事都在變, 不要被往事困在原地, 要向前走。」
一個淺顯的道理。
宋焱覺得自己該放下了。
時間大概真的可以撫平一切。
他想最後去一趟英國,就當畫個句號。
原本那天他下了樓,就要去機場的。
電梯門拉開的那一刻。
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現在視線裡。
單薄的女人站在電梯外。
睜著圓圓的眼睛, 直愣愣地望著他。
在那一刻,宋焱心跳變得很慢,一下一下在胸腔裡震動。
他欺騙不了自己。
他永遠也放不下。
他要跟眼前的人糾纏一輩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