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言情

從此蕭郎是路人

我是上京出了名的毒婦。
蕭回嫌我蛇蠍心腸,要退婚另娶。
我謔笑了聲。
若不是我心狠手辣,誰護他蕭家周全?
前世愛我入骨之人,竟厭憎我。
既如此,毒婦便是要言行一致的。
當蕭家滿門又只余蕭回一人,我身居高位。
他抖顫著問:「辛明珠,你可曾愛過我?」
「不曾。」
我的蕭郎早於往世亂箭穿心而亡。

01
十八歲的蕭回身著雪銀甲胄,高束馬尾,目若繁星,意氣風發。
他朗聲道:「臣不願娶蛇蠍心腸的女人為妻。」
我黛眉一挑,殿上頃刻靜默。
眼下上京,除了我,蛇蠍女人應是沒有別人了。
我乃蕭回的未婚妻,三朝太傅之女辛明珠。
亦是這兩年上京出了名的毒婦。
我不疾不徐地半垂下眼簾。
只聽蕭回繼續倨傲道:「這兩年辛家女所作所為,已不是臣想娶的女子……」
話未說完。
「砰!」
長公主狠狠地拍了桌子,喝道:「本宮的女官是蕭將軍說不娶,便不娶的?」
蕭回輕掠我一眼 ,低沉堅決道:「蕭某說不娶,便不娶。」
三說不娶。
我猝然一握顫得厲害的指尖,指甲陷進掌心。
等他出征兩年,我生熬成十九歲的老姑娘。
他凱旋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決定不娶我。
席間議論紛紛。
我父帝師,我主公主,我做盡壞事也沒人敢置喙。
如今卻被未婚夫當眾羞辱,好大一齣戲。
我端起茶盞盈盈走到他跟前。
倏地將茶水潑了他滿臉。
「砰——」茶盞應聲碎了一地,響徹大殿。
我依舊溫婉地笑:「我與蕭將軍有如此盞。」
蕭回俊朗的臉淅淅滴著水,嘴角含笑,桀驁不馴道:「正如蕭某所願。」
心口狠狠地凝滯。
即便如此,我亦面不改色地向聖上一拜到底。
「這婚約本是蕭家高攀,如今我辛明珠便當著眾人的面說清楚,是我辛家退的蕭家的婚。」而後,我福身行禮後翩翩轉身,撇下眾人軒昂地走出大殿。
我是高傲的辛家女,絕不由人欺負。
靛青天,絨絨雪。
北朔風,蕭蕭聲。
長廊處站著位姑娘,青衫薄覆,猶雪中青竹,貌若牡丹。
是被貶謫的賀尚書之女賀青竹,亦是蕭回的青梅竹馬。
蕭郎竟然負我。
我疏淡地轉過眸,顫了顫滿掌鮮血的手。
那我做毒婦的,便是要表裡如一。

02
那場風雪,燒了我兩天兩夜。
床前人來人往,影影綽綽。
我總想起前世二十一歲嫁給蕭回的光景。
那時的蕭家滿門只剩他。
他已是名震天下的定北大將軍。
而我因著爹被害,辛家沒落,成了上京最老的未出閣姑娘。
族老欲逼迫我娘按下聘書,讓我草草嫁給一個跛子。
蕭回身著墨袍,自漫天鵝絨雪下登門提親。
世家皆笑話我們是絕配。
一個是克死滿門的鬼見愁。
一個是家世沒落的老姑娘。
婚後,蕭回為人不苟言笑,凝著我的眸子永遠沉鬱鬱的。
我想,他對這樁婚不滿意。
可他每每出征歸來,又會長長、寂寂地立於我門前。
直到我望過來,他才輕閃眸光,不安地握住腰間黑金大刀,沉沉喚:「辛明珠,我回來了。」
隨即遞來一枝完好的西北波斯菊。
我又想,他興許有些許歡喜我。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的心意,他便於殿前亂箭穿心。
他口吐鮮血,仍一手舉刀對峙,冷然不屑地瞪著皇上,絕不服軟、絕不示弱。
直到,看到被挾持的我。
蕭回冰冷的雙目驟然赤紅,薄唇顫了半晌才道:「辛明珠,對不起,我未能護你周全。」
他覆滿鮮血的唇,浮上一抹苦笑:「十七那年西征之戰,蕭家軍覆沒,父親哥哥慘死邊關,我一路乞討匍匐進京……」
「若不是你給我一口飯一身衣,我便要凍死餓死在京郊……」
傻,那年我在城郊施粥救助無數,從未有哪個來報恩。
只有他歷經萬難來娶我。
我雙目一片模糊,快看不清他,一直不停地不停地擦淚。
蕭回拖著身子半跪上前,鮮紅的血在金鑾殿前逶迤如蛇。
好不易到我面前,他伸手拂去我的淚,啜泣著喚:「吾妻明珠,莫哭。」
「蕭回來世定會愛你、護你、信你。」
我唇角顫得厲害,只能說出:「我……也……」
「哐當!」刀驟然松落。
他像墜落的神像,破碎在我懷中。
我抱著他漸漸失溫的身體,許久才能撕心裂肺地號啕。
那一世,太苦。
大約因為太苦,老天才垂簾我,讓我在兩年前重生。
那時蕭家尚在,爹依舊是尊貴的帝師。
前世蕭回護我愛我,今生我亦會護他周全。
所以,我成了人盡皆知的毒婦。

03
毒婦的名聲起源于,有宮女傳,我于宮宴上狠手殺了賀尚書之子。
而後,賀尚書之女又四處奔走,狀告我毀她容貌。
不一時賀尚書又因貪墨被貶謫離京,死於流放途中。
賀家一連連的遭遇,皆被長公主按下不表。
上京只敢背地裡說:我是愛瘋了蕭回,妒忌青梅賀青竹才害賀家滿門。
謠言隨風四散,甚囂塵上。
我不在意。
因為只有這樣,賀家子不能做駙馬,賀家女不可做貴妃,賀尚書就不會拜相。
這樣賀家才不會害蕭家圍困而亡,害我爹流放而亡。
若不是我娘回護,我爹不知要將我趕出家門幾次。
直到爹的學生何學士頂替賀尚書之位,朝上如魚得水,他才隨我去。
爹混跡三朝,怎麼會全是個老古板?
窗外密雪,如碎玉聲。
我睜開了眼。
燒退了,我回魂於此世了。
恰逢娘在我床邊正吩咐下人,將登門的蕭回趕出去。
我悠悠開口制止,讓下人為我細緻地打扮。
我知他為何而來。
我穿了身紅底襦裙外披雪白狐裘,施了胭脂,滿頭珠翠,盈盈走進正堂坐於上座。
蕭回看到我時,眸中有稍縱即逝的燦爛繁星。
而後趕緊撇開眼神不看我。
我怔怔地打量他。
驕矜的少年將軍蕭回,頭戴玉冠,身著魚師青騎服,腰佩黑金刀。
端是位好不得意的金羈俠少年。
可我心中掀起了無盡的割裂感。
——前世蕭郎是一身玄黑的殺將,身負滅門之仇,陰戾沉默。
與他,是截然不同的。
「辛明珠,那日大殿之上是我過於意氣用事了。」
蕭回雖然在道歉,可薄唇抿得極直,倔強毫不掩飾。
我端起茶盞,漫不經心接道:「聽聞那日我走後,蕭將軍請皇上免去賀青竹罪臣之女的身份。」
蕭回身子明顯一頓。
他啞聲道:「是。」
而後服軟:「大殿退婚之事,是我思慮不周,與青竹無關。還請,請告訴我青竹在哪裡。」
「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做什麼都可以。
這也是前世他來辛家提親時說過的話。
為此他得罪聖上、傾盡家財,娶了我這個本應嫁給跛子的老姑娘。
今生,這句話是為了賀青竹。
那日看到殿外的賀青竹,我就讓侍衛將她帶走。
她身旁幾個嬤嬤大氣兒不敢出。
蕭回見我不答話,急聲道:「你已毀青竹的容,殺賀楠,害賀家,為何還不放過她?你不怕反噬?」
我笑:「她臉上的刀傷不是已經好了嗎?」
他蹙眉教訓我道:「但你做過的事不會抹滅。」
「辛明珠,這幾年,你攀附長公主在上京蠻橫霸道。為何總是步步錯?」
蕭回的眼睛如星辰閃爍,厭惡直白,失落亦直白,小聲道:「明明,明明兩年前我們見時,你不是這樣。」
兩年前……
我剛重生,以死相逼讓爹定下我與他的婚約。
蕭回出征前夜,月下敲窗。
那是今生我們第一次見。
他一身張揚紅衣,臉是少年人的稚嫩,慌慌忙忙道:「我只是想來看看與我定親的姑娘。」
我抑住上揚的嘴角,輕撫耳鐺,打趣他:「眼下見了,如何?」
他明亮清澈的眼眸,逐漸一層層地覆上羞紅綃紗般的朦朧。
自有番少年人的滋味。
涼涼春風。
半晌他才道:「還請辛小姐等蕭某凱旋。」
我悶笑出聲,將手邊一枝茶花輕輕插在他織金腰帶上:「明珠願等,郎君與我前世便是有緣分的。」
花簇前,明月下。
少年小心地扶著腰間茶花,落荒而逃。
如今,又算什麼?
我淺淡地覷他一眼,冷笑:「所以,你認為我是蛇蠍毒婦,便愛上了賀青竹?」

04
天下誰道我不好,我都認。
只有蕭回,不行。
他憑什麼恨我、厭我、憎我?
蕭回見我冷了面容,又慌不擇路地軟下話:「我知曉,你為長公主攬權調動西北州府時,也曾借機幫過蕭家糧草後援……」
原來他知道,知道也要當眾拒婚?
那他知不知,若沒有我,蕭家五萬兵將會覆滅,蕭家將會滅門?
到時,他只能一路乞討匍匐回京。
我輕聲問:「若我說,我所做一切皆為了你我兩家,你可信?」
「若我不讓賀家沒落,那辛家便會萬劫不復;我不擺弄州府之人,蕭家便會滅門……」
聞言,蕭回眉眼顯出一絲迷惘後,扯出極致的謔笑:「辛明珠,你何苦胡謅這些鬼話?」
鬼話?
那些都是前世你我的徹骨之痛。
堂前寒風凜凜。
蕭回逐漸錯愕慌亂的眸子,映出我淚流滿面的模樣。
他雙手卡在織金腰帶上,無措道:「辛明珠,你別哭。你別哭。我不退婚了。」
「青竹於我有恩,我須給她一個依仗。我不退婚,我只娶她為平妻可好?」
平妻?
我驀地嗤嗤發笑。
至此,靈台萬分清明。Ţù₄
人由過往親歷所造就。
而此世蕭回受我恩,未經人生大苦。
他不是我的蕭郎。
也不配是我的蕭郎。
我的蕭郎苦不堪言,也要救我於苦海。
許諾來世愛我、護我、信我。
他早歿於往世。
我乾脆地拂去淚珠,鄙薄嘲諷道:「你也配?」
他愕然一頓。
我起身離去。
只淡淡丟下一句:「蕭將軍若答應我的條件,賀青竹便還給你。而之前辛家糧草後援救助之恩,來日再還。」
寒風自廊上而來。
心如墜冰海,身子似被寒風裹挾。
突然滿身被擁住,暖氣遍了全身。
娘豐腴的身子抱著我,中氣十足地哼:「明珠!蕭家那小子來你應該喊人亂棍打出去!」
我倚在娘的懷中又哭又笑,顫了許久。
今生,我還有爹娘,有太傅府的尊榮,有太傅女的驕傲,有長公主的庇佑。
我還要好好活。

05
蕭回奉上大半軍權,求得皇上為賀青竹免去罪臣之女的身份。
少年將軍為紅顏拋卻所有,成了上京的美談。
我聽聞時,只了然地淡笑。
既是預料之中,又心如死灰。
蕭回本性如此。
前世的他,也是違逆皇命娶我。
只是今生我不是那個救他的人。
馬車停在長公主府,我身體尚未痊癒便來辦差。
府內,長公主李望舒正坐榻上品酒。
她眉目清淡,飛天髻只一支八寶簪,矜貴又英氣。
她掀了掀眼皮,打趣道:「嘖嘖,瞧瞧,你的下巴都尖兒什麼樣了。」
「你是本宮的女官,為了那傻將軍,竟燒得差點回不來。」
我低眉垂眼地笑。
在她面前,我是乖順沉靜、聰敏緘默的。
李望舒習慣我的沉默,不經意道:「你若是歡喜武將,本宮座下的顧確不是正好?」
我恭敬地捧過她遞來的酒。
面上淡淡的,心裡卻在細細地計較。
李望舒的每一句話,都有她背後的深意。
人人都道長公主隨和,只有我知道,她是多可怕的人。
她食指輕點額角,又贊許了句:「不過,你確實頂事兒,能讓蕭家乖乖交出半數軍權。」
——這是賀青竹被放回的條件。
前世蕭家滅門,她才得到西北軍權。
而今生,是蕭回少不更事,我為李望舒掙得了半數西北軍權。
我含笑奉承道:「男人哪有我主重要?」
她大笑著撫掌:「好!好!這才是我的女官!這才能陪我做大事!」
我低臉輕笑。
——李望舒未來登基稱帝,就是我辛家未來最大的依仗。

06
我在公主府的書房點燈熬油,完成前些時日累積下來的差事。
長公主府銀錢進出是大筆事項,遑論那麼多屯田屯兵。
細細看下來,總是耗時耗神。
走出長公主府時,已月落屋樑。
馬車前,一位身姿挺拔的灰袍男子正候著我。
他麥色的臉猶刀削斧鑿,斜飛劍眉下高鼻深目,淩厲陽剛之氣。
正是李望舒所說的顧確。
他寒微出身,近兩年靠著狠勁拼殺至滇南大將。
瞧,李望舒的話,都是有些意思,她真的想為我與他牽線。
顧確闊步上前,衣袍獵獵作響。
整個人盈在如晝月華之下。
深邃銳利的鷹眼中,流動著一抹不輕易察覺的柔和,定定地落在我身上。
他恭敬道:「辛小姐,近日太傅府似是不安生。」
我睨他一眼,冷淡地扶著他的護臂上了馬車。
做武將的,講話真是不打彎兒。
確實,自蕭回大殿數落我後,朝堂上彈劾我爹的摺子有如雪花。Ṭűₙ
尤其是何學士不念舊情,與爹分庭抗禮,有幾分前世賀家的模樣。
但我不擔憂。
今生辛家有李望舒的庇佑。
後來每每去長公主府,便是顧確接送我。
長公主時不時會提起:「如何不考慮顧將軍?他曾在辛家做過馬夫,很早便對你傾心。」
我知道,這不是閑說話,而是敲打。
凜冬末,春猶淺。
又回到兩年前的京郊破廟,四處躥著寒風。
蕭回的半數軍權已交到李望舒手中。
今夜,我要將賀青竹還給蕭回。
可我娘病倒了,藥石無醫,怎麼也醒不來。
下人說,是賀青竹被關在後院試著逃出來碰到我娘。
她瘋瘋癲癲說我做了何等惡事,還說辛家勢必沒落,何學士已讓我爹停職。
我娘一時心急,就暈過去了,再醒不來。
賀青竹不該招惹我的。
破廟中。
她跌坐在地,驚惶地望著侍衛端著刺鼻的藥水上前。
我揚唇淡笑:「我毀你一次容,便可毀第二次。」
我從沒說過,會還給蕭回一個依舊貌美的青梅。
此世我做毒婦,便是要表裡如一做到底。

07
廟中殘像隨著凜冽夜風轟然倒地。
賀青竹含淚瞧我,似哭似笑:「看,神仙都知道你是蛇蠍毒婦了,辛明珠,收手吧。」
我輕撩起兜帽的一角紗簾,眼神淡淡地與她相觸。
她依舊溫溫地說出厲害話:「辛明珠,你生來高貴,為何無故殺我哥哥?毀我容貌?害我賀家?」
呵,無故?
若我給你們喘息的機會,那會如前世,讓我辛家萬劫不復。
前世賀楠能做駙馬,是因為有人在宮宴上撞破他與長公主苟且。
「哦?你哥哥當真無辜?下藥逼迫長公主可是滿門抄斬的罪。」
賀青竹臉上露出被點破的慌張,接道:「那你為何毀我容顏,害我不能進宮?當年你分明已與蕭郎訂了婚。」
我笑她:「你不是願為蕭郎出生入死嗎?何故又惦念宮中富貴?」
前世是賀貴妃剜我目、毒我喉,將我分屍而亡。
她說黃泉之下,要蕭回與我相見不相識。
前世也是她哥哥賀楠殺了我爹。
將我爹剝乾淨遊街示眾,碾碎他一身傲骨,害他自戕。
我那五分狡黠、七分風骨、十分驕傲的父親,連屍身都不能收殮。
今生,我怎麼會讓賀家有貴妃、有駙馬?
兩年前,我在長公主被人下藥時救了她,殺了賀楠;又命人毀容賀青竹。
不願再多費口舌,我一個眼神,侍衛便將毒藥盡數倒在她的臉上。
只聽「嘶啦」一聲。
她的臉皮子霎時燒融,姣好的面容瞬間血肉模糊,冒著惡臭的焦味。
淒厲尖叫響徹了整個山頭。
之前的刀傷可以痊癒。
那燒灼掉所有臉皮還有沒有救?
「住手!」一道朗聲自廟中傳來。
從破敗的窗櫺裡鋪泄進一片銀色月光。
隨之照亮整座廟宇,還有角落的蕭回。
大約月色與前世太過相似。
晃眼間我看到黑甲沉鬱的蕭回,他的手搭在黑金大刀上,彆扭地凝我。
可惜。
來人銀冠熠熠生輝,如炬雙眸太過驕矜意氣。
我差點忘了。
他不是我的蕭郎。

08
當那柄熟悉的黑金大刀,鋒利的刀刃淬著冰似的對著我時。
我按捺不住地悶笑出聲。
前世這把刀由得我把玩多次,沒想到今生盡想要我性命。
若不是顧確出現,我怕是要被蕭回親手千刀萬剮。
畢竟貌美聞名上京的賀青竹,已成了惡鬼般的模樣。
蕭回朗目只余冷冽刺骨,咬牙道:「辛明珠你為何執迷不悟,偏要胡作非為?」
我掩袖譏笑:
「你不也是在廟後袖手旁觀,想聽聽我到底有沒有真做了那麼多壞事?
「——至少賀楠之死並不無辜。
「你的青梅若不是不能進宮,真的會遠走西北救你?」
他似被踩中心思,梗紅了臉,但還是沉聲道:「但,但你不應,不應將她的臉……」
賀青竹疼痛地叫喚,蕭回狠狠瞪我一眼,慌忙上前扶住她。
此世的蕭回,愛得直白,討厭得也直白。
顧確拉著我迅速離開。
馬車急速離開。
車中,顧確端坐在側,閉口不言。
我想起蕭回瞪我和關心賀青竹的樣子,忍不住問:「顧確,賀家一門都是我害的,我是不是真的狠毒?實則,他們未對我做過什麼壞事。」
半晌,我疲憊地闔眼,歎了句:「但我無愧於心。」
哪怕外人道我惡毒無理,我也不悔。
今生賀家壞事未成,並非他們良善。
而是我先發制人,斬草除根。
只聽顧確低吟:「小姐想做的,便是有道理的。顧某信你。」
我問:「長公主讓你來,是怕我不留賀青竹的命,便穩不了剛交予的軍權?」
顧確冷硬的面龐輕輕頷首。
我苦笑著看了眼沾血的指尖,問:「我總在想,賀青竹怎麼會有能耐獨自前往西北?」
他輕輕地將眼神睇到我身上,猶我所想,聲如錚錚鐵鳴:「賀青竹一路向西由長公主的人護送,臉亦是長公主治好的。」
料想對了。
我不驚訝李望舒利用賀青竹拆散我與蕭回,讓蕭辛兩家不得聯姻,各為她所用。
我只是,只是有幾分淒涼。
——我總以為,同為女子,我為她籌謀,助她登頂,她與我會有一絲相惜相知。
「我一直以為李望舒是我的依仗,可我錯了,我只是她的一把刀。」
「你神傷了。」
顧確彎身靠來,猶猛虎細嗅,局促地半跪著靠近我裙邊。
馬車在山路上輕輕晃。
軒帷搖曳間,冷白月華斂了他滿身。
顧確仰望我的眼眸,浮起點點碎碎的流光。
我窺見了,隱忍克制的百轉千回。
李望舒說,顧確曾在辛家做過馬夫,很早便ẗù⁰對我傾心。
像應驗這句話一般。
此世的他,眼底不言明的愛戀與篤信,一覽無餘。
只一刻怔忪,我便淺笑著伸手拂去他肩上的灰。
他眸光驟然一亮,受寵若驚地望向我。
與其奢求長公主的施捨,不若我做執刀人。
這把刀,顧確最是合適。
我溫婉地問:「顧確,你可願娶我?」

09
我爹如履薄冰停職數日後,金吾衛最終來了太傅府搜查。
那日,李望舒差人問我可願嫁顧確。
我應了。
若我不應,只怕隨之而來的就是太傅府滿門入獄。
李望舒很滿意我的識時務。
「顧確一心愛慕於你。我自然要為我的大將尋得心上人。」
她支著下巴,高傲地笑:「武將最是深情無腦,前有蕭回舍軍權救青梅;今有顧確效忠心娶貴女。」
「屆時顧確封侯拜相,你也是侯夫人不是?」
她高高在上地揮揮手,下人端來精緻的匣子:「這對牡丹金釵便送你,祝你們百年好合。」
我笑盈盈地拿過釵子簪在鬢間。
她對於我這樣的做小伏低,滿意地笑了。
我于她,連刀都不是,只是拴住她手下獵犬的骨頭。
立春之時。
皇上正式為我與滇南大將顧確賜婚。
滿京都笑話我。
蕭回身旁是青梅竹馬、貌若天仙的貴女賀姑娘。
我要嫁的卻是做過馬夫、寒微出身的草莽梟雄顧確。
可惜,他們不知道。
天仙賀姑娘已面如鬼夜叉。
蕭府也遲遲未傳來娶賀青竹的消息。
不過,賜婚還是挽不回爹在朝廷的頹唐之勢。
不是我爹不頂用了,而是李望舒不需要他。
何相炙手可熱,如日中天,把持權柄。
何貴妃把持後宮,坑害不少宮妃。
與前世賀家如出一轍。
世家察覺出辛家氣數要盡,幾場貴女華宴都未邀請我。
我並未為難那幾家,還在宴席時送去名花讓她們共賞。
我爹激流勇退,告老還鄉,再不會有前世被貶的風險。
我改了狠毒張揚的作風,失了「毒婦」風範。
靜待府中照顧不省人事的娘,幫爹迎來送往前來拜別的門生。
只是心中到底敬蕭家忠勇,將西北州府佈防之準備寫信送了去。
一切徐徐圖之。

10
沒多些時日,我娘病逝。
但顧確出征在即,李望舒下了懿旨,不顧守孝,我須如期出嫁。
京中人更笑我可憐。
辛家沒落後,我這樣的心腹也只能好好為長公主鋪路,連守孝都不得。
他們大驚小怪了,守孝是多大的事?
娘自會懂得。
兩日後,我便要嫁了。
我支著下巴坐於窗前,耳邊是淅淅颯颯的柔風甘雨。
我平靜地一一描摹著嫁衣的紋路,沒有一絲歡欣。
一道陰影鋪灑眼前。
我抬眼看去。
就像今生第一次見時,是蕭回月下敲窗。
月色混在細雨間,迷蒙渺渺。
我差點以為這是一場夢。
蕭回的嗓音蘊著一絲歉疚,打破了夢的寧靜:「你娘的事,我很抱歉。」
我回過神,疏淡地打下窗,卻被他攔住。
他身上傳來一股茂盛的青草味,不是往世苦苦的金創藥味。
我輕淺地睇他一眼。
他卻問:「你明日真要嫁給顧確?」
我笑他:「聖上賜婚,還能作假?」
他長眉間有些焦灼,急聲:「你娘剛走一月,長公主便要你出嫁。所有人都知,長公主不過是想拿辛家的天下桃李,為顧確鋪路!」
我扶了扶髮髻,哂笑道:
「你如今作何責怪長公主?責怪顧確?
「若不是你一意孤行退婚,哪裡會有這些?」
他恍然定住。
到底是作何姿態?
他懊惱咬唇,而後面紅耳赤急切道:「辛明珠,我反悔了,就算你蛇蠍心腸,我也要娶你。」
我忙不迭地笑出聲:
「退婚是你,欲娶平妻是你,反悔又是你。
「你怎麼不問,我願不願意?你又配不配?」
他臉頰紫透了,焦灼又忸怩地辯駁:「我當初退婚,是因為青竹於我有恩,想嫁我尋個依仗。而你這兩年又……我向來嫉惡如仇,所以才氣你為何……」
為何成了個惡毒女人?
蕭回驀地撇去忸怩,眼中帶著少年人坦誠磊落的熾熱望向我,坦蕩道:「可你要成婚了,我才知曉,原來是我少不更事,兩年前便已早早見到了心上人,至今才知。」
我諷刺地挑眉:
「所以你回心轉意,我便要感恩戴德嗎?
「再者,有沒有恩,你去查查不更好?」
我再次輕關上窗。
蕭回隔著逐漸變小的窗縫,凝著我。
我還是囑咐了聲:「我敬蕭家軍驍勇,只囑咐一句,日後征戰萬事小心。」
窗關上那一刻。
他喉結滾動啟了啟唇卻吐不出一個字,最終千言萬語化作一滴淚,蓄在眼眶,湮滅了眼中繁星。
我心口有些慌。
只一些。
但我沒錯。
娘求我重生而來,我就是要明豔坐高堂,堂皇享尊榮。

11
娘病重時說了唯一幾句清醒話:
「我的婉娘為蕭回死得好慘。
「我在佛前求了二十年,求我小女可有一世順遂無虞,哪怕用我來世壽命換也成……」
那時青天白日,我卻有如雷劈。
是,我忘了,前世娘在我死後還活了二十載,妥妥的長壽命。
她這樣康健樂觀,怎麼會幾句話就氣死?
我靜默地坐於她身邊一天一夜。
細細想來所有。
前世因,今生果。
根本不是老天垂憐。
是娘前世跪求佛祖二十載,用今生命數換得我這一世重來。
所以,我辛明珠必須高堂尊榮、順遂無虞。
才對得起我的至親。
至於蕭回,此世我已與他兩清。
我出嫁這日,鳴鑼開道,響徹盛京的朱雀大道,好不威風。
杏雨梨雲春風下。
一身織金紅喜服的顧確,扶槍挺坐在駿馬之上,墨發與紅絛飛揚。
沒了往日粗糲,如瓊枝一樹。
那雙銳利生寒的鷹眼,竟皎皎溫如月。
之於他,娶我是這樣的幸事?
一陣疾馳馬蹄打破敲打的喜樂。
來人豁亮疏朗地一喝:「辛明珠!你真願嫁顧將軍?如若不願,如若只是為辛家尋求庇護,我蕭回今日便帶你走!」
話音一落,花轎簾子驟然被黑金大刀挑開。
露出少年驕矜自傲的臉,蕭回急聲道:
「我去查了,我被人偷襲是……是長公主安排!什麼救命之恩都是被設計的!
「我錯了。」
他現在反悔又有什麼用?
此時一個女子掙脫侍衛沖了上來。
推搡間,她的兜帽掉落下來。
人群嚇得四散。
來人滿臉糜爛的紅肉,眼珠在眼眶中像惡鬼一樣Ťû⁺打轉。
是賀青竹。

12
她真的大膽,還敢來尋釁我。
她不再淒弱嬌柔,而是像瘋子一樣撲倒蕭回面前,哭號道:「蕭郎,蕭郎,你遲遲不娶我是因為她嗎?」
蕭回嫌惡地揮開他,恨道:「你騙我。」
賀青竹絕望瞠目,轉而撲向轎子:「是不是你Ŧûₙ!自從你與顧確訂婚,蕭郎便成日魂不守舍!」
新玥趕忙拉開她:「哪裡來的醃臢貨,也敢糾纏我家小姐?」
她胡言亂語地質問:「明明我與蕭郎才是青梅竹馬,明明只待他凱旋訂婚,為何辛明珠要橫插一杠?」
若非我插足,你怕是等不到他凱旋的。
拉扯間,她被新玥推著跌坐在地,滿面糜肉泛著鮮血,又轉向對蕭回號哭道:「我以為遭她戕害,你便會心軟娶我!」
蕭回卻冷漠地不看她。
我再懶得糾纏,拍拍轎子:「顧郎,起轎。」
蕭回伸手攔住,眸若一簇烈火逼視我,語氣既高傲又卑微:「辛明珠,你不是說你我前世便是有緣分的?」
我譏誚道:「這時候遑論什麼緣分?」
此世間。
我非我,他非他。
他明淨的眼裡覆上一浪浪的絕望,愣怔之際突地被顧確一槍挑開。
他趔趄倒退幾步,眼尾尖銳發紅,向顧確憤懣道:「她也不是真心愛慕你!」
顧確面無表情,淡聲回道:「顧某不在乎。」
若不是看到他落在身側的手青筋四起、指節發白,我也以為他真的不在乎。
我垂眸莞爾。
這才對,這麼多年不枉費。
我道:「起轎。」
蕭回蕩然失笑。
少年人的不甘化為惱羞成怒,他口出了惡語:「辛明珠,我祝你此生孤獨長壽……」
年少無知。
詛咒若有用,我前世何至於被賀家害成那樣?今生賀家何至於被我害?
我將簾子緩緩放下。
轎外,又響起喧鬧的喜樂。
自腳尖起一陣陣的無力,抖顫而上,直沖心口。
我前腳剛進喜房,顧確後腳便匆匆而來。
他緩緩于我腿邊伏下。
我拿開喜扇,垂首端量他。
粗糙驍勇的顧將軍正仰臉望我,細細地、專注地望著我。
紅燭搖影。
他酸澀不安地闔了闔眼,最後釋出一絲顫音:「我從不敢想摘星趕月……」
如獲至寶地捧著我的手,自指尖一下一下輕啄到手腕。
「但您沒與他走,沒有丟棄我,真的太好了……」
他竟真的歡喜我。
他也應該十分愛慕我。
我輕拂他面龐,算作回應。
剛韌如他紅了眼梢,熾熱的鼻息只敢縈繞在我手腕。
翌日,蕭回沒聽我信中所勸,負氣遠走,蹤跡難覓。
蕭家的命途,我再難干涉。
嫁給顧確的第二年,李望舒一語成真,我成了侯夫人。
得益于長公主的提攜與我爹天下桃李的襄助,顧確封了平南侯。

13
三年後,兩萬蕭家軍、蕭父蕭兄因援引停滯,圍困而亡。
彼時我正在冷宮前照料,聽聞時失神顛僕。
命數如若不一直揮戈對抗,最終還是會走向前世的結果。
我阻攔了賀家,便有何相。
我阻攔了西征之戰的蕭家滅門,便有抵禦羌族的蕭家滅門。
李望舒應當要反了。
蕭家覆滅,會讓皇上徹底失去軍心。
只待整頓停當,李望舒就要以「清君側」之名,攜滇南、西北精銳逼宮城下了。
回侯府時有些晚。
門前幾盞燈隨風搖曳飄搖。
照亮無盡幽深的青石路。
照亮了來人滿身的清冷淒絕。
他一身玄黑,眸光沉鬱陰戾,束黑冠,綁白絛。
一步,一步,艱難而來。
青石路上逶迤出滴滴血色。
與前世蕭回如出一轍。
「主兒,你與這蕭二郎這樣孽緣,你為何救他?」
新玥邊幫著給蕭回上藥,邊嘀嘀咕咕數落他的不是。
我只靜靜地端量他,直到天泛魚肚白都未移開一眼。
蕭回醒了。
看清我時,他眼梢沁紅,乾裂的唇翕動幾下便泄出一聲哭音。
蕭小將軍曾經揮袂生風的瀟灑,已撲簌簌地掉落成泥。
我心裡洶湧著道不明白的,悲悲、喜喜、癡癡、嗔嗔。
現在的他經了人生大苦。
我趕緊垂下睫羽,不再看他:「你身負重傷,還需休養多日。」
我斂袂起身。
「對不起。」
他的聲音低沉得與蕭郎一樣。
我緊了緊袖口,輕呼幾息。
他又繼續道:「若不是我當初不聽你的,蕭家亦不會陷入如此困局……」
我側目淡漠道:「蕭將軍現在悔悟也不遲。」
屋中半明半昧,他的悲慟隨著一滴滾燙的淚平靜地消失不見,目中只餘空落落的死寂。
我笑了。
笑中,譏諷有,苦氣有,無奈有,疼惜亦有。
最終離去。
侯府回廊長且寂。
往日半盞茶的路,我走了一盞茶都沒走完。
顧確信步而來,蟒紋穗灰大袍隨著他的步伐獵獵生風。
我低臉道:「你回來了?」
他不像往常那般隔著合適的距離,而是逼近我,下巴幾乎貼到我耳邊。
熱息抖落在我耳側:「夫人,你為何不敢看我?」
我這才眸光一拾,看向他。
顧確淩厲面容隱有鐵骨柔情,落眉溫笑。
三年,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超不過一月。
早習慣他這樣陌生又熟稔。
我不著痕跡後退一步,道:「你這時候回京,是長公主……」
他鄭重地點點頭。
我道:「既如此,你好好歇息……」
臂膀被牢牢握住,不容我轉身離去般,既牢固又溫柔。
他問:「夫人,一年未見不想我嗎?你方才,又為何不敢看蕭回的眼睛?」

14
顧確於我很是稱手。
這三年,我被留在上京繼續為長公主辦事。
她捨不得我這樣的好手,又要拿我做鉗制顧確的人質。
帝王家,將人榨幹用盡。
皇上寵信的一位繡娘,遭了何貴妃的戕害,他便一蹶不振,不理朝政。
三年來佞臣何相把持朝政,朝綱混亂。
何貴妃殘害皇嗣,無數宮妃皆打入了冷宮。
而我一邊為李望舒排好屯糧屯田、滇南銀兩,以及西北軍糧。
一邊以平南侯府名義賑災施粥,將交遊的世家女擰一起,施救些罪臣家眷抑或冷宮嬪妃,博了不少好名聲。
人們已經逐漸淡忘我曾經的毒婦名聲。
說起平南侯夫人,只道是心慈好善、精明能幹。
天下世人皆知顧侯與侯夫人之心系天下,社稷大器。
可向來聽話的顧確,今兒卻對我有了一點強橫。
往日都是宿在我外間的貴妃榻上。
今日卻在晌午攬我上榻。
他深邃的眉目沉沉如海,急躁不安地撕扯我衣裳,卻又忐忑得不敢再進一步。
只能僵持不下地盯著我。
粗粗低低的熱息,噴薄在我眉睫之間。
我知道他見到蕭回不安了。
我知道他要什麼。
於現在的我來說,能用睡覺解決的事也並非大事。

15
成婚三年,我們才做了真夫妻。
屋外天青日白,床幃晦暗不明。
他麥色肌膚泛著皂角清爽,那雙冷漠的鷹眼瀲灩柔情。
淩厲如他,卻似清冷的豔香,極致地挑弄人欲。
交織的喘息在身體間彌漫開,隨著顧確溫柔且粗魯、克制且肆意的撥弄,背上遒勁橫起的肌肉僨張起伏,我在迷蒙間起伏沉淪。
日暮沉金之時,雲行雨洽,淋漓盡致。
他倒真真是方方面面,都稱手。
顧確親吻我的額頭,被長公主喚走。
我懶懶地披著外衣,坐在庭前閑看斜陽下的游魚戲水。
身心是饜足的憊懶,幾分舒適幾分倦。
權欲不分離,我自然也會享受身體的歡愉。
不知何時,蕭回在遠處出現。
但我早已沒有昨日見他時的恍惚與心虛。
此世間。
他非他,我非我。
前世我是隨波逐流的閨秀。
今生我是擒縱自如的毒婦。
我合了合衣裳,撫了撫身側如瀑黑髮,漫步至他面前。
他蒼白的唇張了張,也只說出一句嘶啞的:「辛明珠……」
我出聲安慰道:「蕭家忠勇,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蕭回沉鬱的眼眸泛起一層層漣漪,最終眼神落在我脖頸曖昧的痕跡上。
眸光輕閃,再欲說還休地撇開。
我仰臉對他笑:「蕭將軍,可願共商大事?」
說著,我將一枝茶花插在他的腰帶上。
顧確被長公主召喚又是數日未歸。
蕭回卻被顧確的親信看管住,再也見不到。
成親那日,顧確只慶倖我沒與蕭回走。
三年後,他希望我的心都是他的。
人都是越來越有貪念。
我與顧確起了爭執,命人將蕭回送走。
顧確將闔府下人皆拉來當著我面杖責,關了我禁閉。

16
長公主李望舒以清君側名義,攜滇南、西北軍隊直攻入皇宮。
發兵前夜,闔府上下燈火通明。
我也解了禁,著了身團蝠暗紅大氅,束金冠,受命隨軍入宮,進宮迎我主登頂。
還是前世夢境中的皇宮。
混亂、血腥。
日暮西沉的金鑾殿,混著血色,卻有種詭異的威嚴。
龍椅旁,何貴妃攙著何相,驚恐地看向李望舒:「長公主,您當年答應我保我何家滿門!」
何宰相蒼老惶恐,全不是所謂奸佞之相。
我了然地端看手中玉璽。
兩世的「清君側」,都是由李望舒自導自演罷了。
李望舒此時身披金黃甲胄,高綁束髮,清淡的眉目蘊著天威。
只輕輕一個眼色,手下便將他們二人圍住。
我手捧玉璽欲上前,她卻揚手制止。
而後,殿外的顧確率人舉刀裹挾蕭回踏進殿。
本應在宮外策反蕭家余部的蕭回,卻出現在這裡。
「朕聽聞,宮外勤王軍隊中有西北兵要反,幸而朕早派顧侯捉下賊人首領……」
她眸光淡淡轉向我,語中盡是怒其不爭的笑話:「辛明珠,你真傻,都成了侯夫人還一心為蕭回著想?」
我詫異望向顧確:「你背叛我……」
顧確冷硬地望向我,仿若前幾日溫柔喊我「夫人」的夫君從不存在。
我哧哧笑問:「為什麼?顧確?」
「辛明珠你心裡還有他,我顧確就是這樣的沒出息、不值得?」他絕情地說著,「蕭回怎麼會配讓我背叛我主?」
李望舒接著笑:「辛明珠,你在朕身前伺候那麼久,怎麼還這樣小家子氣?」
「區區情愛,能與權勢比?」
我挫敗地自嘲道:「罷,罷,罷,我與你不過是君命難違,算什麼情情愛愛。」
顧確木木地覷我一眼。
而後遽然刀橫,蕭回血濺當場,摔倒於地。
我似被繩結捆住,瞠目動彈不得。
顧確拉著蕭回的頭顱,一步一步將他的屍身拖向李望舒,要去請賞。
蕭家忠勇,不該這樣的結局。
蕭回對不起我,但沒有對不起天下,也不該這樣的結局。
我淒厲地號啕哭泣。

17
除去了最後的大患,李望舒終於露出鬆懈的表情。
她倨傲地揚揚轉身,金甲生輝,威嚴地一步一步踏上皇位。
殿外已有勝利的呼號。
一切皆在她手中……
熱血意外地滴落在臺階上。
她詫異地低頭看向胸前穿刺出的刀尖。
顧確借著獻蕭回屍體靠近之時,一刀捅進她的心口。
李望舒迅速扭手,一刀拄地,有氣度地半跪於地。
顧確俐落地抽出刀,鮮血潑灑了何氏父女滿身。
她詫異轉頭,望向我與顧確。
我早沒了淚水,只泛泛地睨視她。
鮮血自她鼻腔湧出,她依舊高傲地問:「為何?」
為何?
長公主算盡人心,算盡了對辛家對蕭家的離,算盡了她對顧確的知遇提攜之恩。
那是她以為罷了。
前世的顧確在辛家沒落後參軍立功,對她忠心不二,成為她執掌盛世的劍。
可今生,我一重生,便去借用這把盛世之劍,以備不時之需。
我在別莊初見顧確時,他娘親剛去世,他被莊頭打斷了腿。
我給他娘親一口好棺材、一塊好墓地。
我將他的腿治好。
我救出了他那個被逼做妾的妹妹,送到宮中尚服局做了繡娘。
然後我打發他去參了軍。
軍中由父親舊友一路提拔,他才得以迅速奪得長公主的青睞。
從始至終,顧侯危難之際的施恩之人,只有我。
所以,他忠心我,十分愛慕我。
李望舒揮刀如電。
所有人都驚訝於她的武藝之高,掩藏至深。
顧確猝不及防被砍傷半邊身體,鮮血浸濕胸前。
局勢莫辨之際。
「咕咚!」李望舒的頭隨鮮血滾落在地。
假死的蕭回,身若飛鴻,手如電掣,砍下她的頭。
——蕭家軍兩萬兵,蕭父蕭兄,她也該還債了。
金鑾殿上殘陽如血,地上迤邐著鮮血,異常昳麗輝煌。
我凝神屏氣。
一切結束了。
我高捧玉璽,轉身向外呼號:「皇上薨逝!長公主賓天!何氏父女已伏誅!伏誅!」
一浪浪勝利的呼號傳至霞雲如火的天邊。

18
大殿之下,只余我與蕭回。
如夢中一般。
日暮金光自檻窗泄進來,影影綽綽金燦燦一片。
蕭回半跪於地,扶著腰間黑金刀。
我漠然道:「蕭將軍,日後西北還望蕭家鎮守,便封您定北大將軍,常駐西北吧。」
他那雙眼中唯有寂滅。
他無力地闔眼,複又望向我,抖顫小心地問:「辛明珠,你可曾愛過我?」
「不曾。」
我的蕭郎早已歿於往世,亂箭穿心而亡。
我走出了大殿,殿內只余蕭回一人。
他神魂繚亂、哀痛欲絕的背影被殘陽拉得很長、很長。
顧確在殿外候著,身上鮮血滴答落下,已在腳邊積出一攤血水。
我揚起黛眉,掩口而笑:「如何不趕緊治傷?」
他不答話,意有所指地盯著我。
我歎口氣:「蕭回即刻回西北,不做停留,你將弓箭兵撤了。」
顧確冷峻淩厲的臉上露出得償所願的笑,懶懶地揮了揮手。
秋陽晚照,潑翻一天純金,淹沒了朱紅宮闕。
我無奈地伸手攙扶住受傷的顧確。
這是我第一次扶他。
我似笑非笑打趣道:「顧確,我是惡毒之人,日後也會一以貫之地狠厲。」
他笑望著我道:「恭候吾妻久矣。」
「只是那句你我是皇命難違的話,我不喜歡再聽。」
我撲哧笑出了聲。
顧確是我的刀。
有刀者,方能揮斥方遒,逐鹿天下。
何況他信我,他說過:「小姐想做的,便是有道理的。顧某信你。」
功成願遂,我頭一件事便是去還願。
去我娘前世修佛的皇寺時,碰到了賀青竹。
她臉上的皮肉長好了,但再不復往日美貌。
她在小佛堂ṭųₒ前吃齋念佛,極是虔誠。
新玥在我耳邊道:「主兒,問過了,主持說她一直是為她竹馬蕭二郎祈願。」
「說是五年前出征的,一直未歸……」
我道:「你讓人治好她的臉,她卻傻了?」
新玥眼中露出可憐。
賀青竹,可恨可惡可悲之人。

19
一年前的午夜夢回,讓我憶起前世快忘卻的死後之事。
前世蕭回慘死後,李望舒以清君側之名攻入皇宮。
是賀青竹抽刀殺了皇上。
李望舒即刻舉刀高喊:「陛下被妖妃殺害!駕崩!」
傳報聲自金鑾殿一浪浪地傳至宮外:「陛下薨逝!陛下薨逝——」
大殿之下,日暮金光自窗泄進來,金燦燦一片。
賀青竹半跪於地,髻頭紅牡丹紅襯得她嬌豔似火。
她慘笑道:「公主,蕭家滅門之時您找上我, 我聽您的,進宮, 為蕭回報仇。」
「可笑的是蕭回回來了, 我只能眼睜睜看他高樓起封將軍, 看他宴賓客娶辛家女。」
她嗤嗤笑出聲:「還好, 還好皇上殺了蕭回,我不是個笑話!這不,我幫蕭回殺了皇上。」
「我還將辛家女百般折磨、分屍,讓他們黃泉都不得相認!」
李望舒看螻蟻般冷漠地看著她,語氣漠然卻盡是命令:「賀青竹,你去吧。如之前承諾,我不會為難賀家。」
可李望舒清君側的由頭,清的就是賀家。
怎麼會不為難呢?
賀楠設計陷害她, 成了她的駙馬,她又怎會手下留情?
賀青竹自嘲了聲:「皇家無情。天道無情。」
便橫刀刎頸,血潑灑在了李望舒身上。
李望舒輕忽地撣落血滴。
賀青竹對蕭回始終一往情深。
只是前世陰差陽錯。
她以為他死了,進宮為他報仇;我救了匍匐回京的蕭回, 讓他情根深種。
但命數既定。
今生她亦是求不得。
最終,大雍的一場皇家姐弟內亂, 由二人被發瘋的何貴妃殺死做了結局。
好在子嗣單薄的李家皇室, 還有一個皇嗣。
便是皇上曾摯愛的繡娘大難不死, 在冷宮中藏匿生下了唯一的皇子。
朝堂亂作一團,告老還鄉的辛太傅又再次回到朝堂,主持文官局面。
這個繡娘便是我當年送進宮的,顧確的妹妹。
顧確以名望極高的平南侯,做了攝政王。
長公主出殯那日, 我將那對牡丹金釵簪在她的鬢間。
被我這樣的掌中物反殺, 不知她會不會掀翻地府。
小皇帝登基那日。
我身披金色朝服, 抱著小皇子登上帝位。
新帝由辛太傅、顧侯輔佐稱帝。
新帝認顧侯義父, 認我為義母,承辛太傅教誨。
我堂皇坐在金鑾殿側,明豔尊榮, 無人置喙。
有朝一日, 我的孩子亦可正坐皇殿。
五年後, 定北大將軍蕭回殺盡羌北胡族。
顧確終於答應, 允他回京述職慶功。
翌日我正批著摺子, 軍機急報來蕭回亡故的消息。
最後一場大捷中,蕭回突然仰天大笑,放下手中黑金刀,被最後的殘兵亂箭穿心而亡。
我正執著朱筆,生生凝滯了。
亂箭穿心。
朱砂猶血, 滴落在摺子上, 倏然氤氳開。
惶惶然間抬眼望天。
他是蕭郎。
只是我不再是他的妻。
顧確突然擁住了我。
然後將手掌覆在我雙眼之上,道:「這樣我看不到,你哭吧。」
一月後, 蕭家軍得勝而歸。
蕭回的副將上呈一個匣子,裡面是一枝完好的西北波斯菊。
一旁信箋寫道:吾妻明珠,只怪吾憶往昔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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