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裴琅的第十年,我因無所出被休。
我揣著一紙休書,站在家門口,遲遲不敢敲門。
當初父母不同意我和裴琅的婚事,我便直接同裴琅私奔,丟盡了他們的臉。
如今我輸得一敗塗地,更沒有顏面回家求父母收留。
轉身欲走時,沈疏月攔住了我。
沈疏月是汴京最離經叛道的閨秀,至今雲英未嫁。
她也是我最討厭的人。
可她不是來落井下石的。
她說:「我的酒樓還缺個廚娘,你來嗎?」
1
遇到裴琅前,我曾是汴京最具賢名的姑娘。
誰也想不到,我竟然會和男人私奔。
可那時的裴琅,雖然身著粗布麻衣,卻謙和有禮、心懷天下,我不覺得他比那些依靠祖上蔭庇的王孫公子差。
裴琅是阿爹資助的書生,我本以為這會是一樁水到渠成的姻緣。
沒想到阿爹卻說什麼也不同意。
他說:「女兒啊,你只看得出他才華橫溢,卻看不出他心狠手辣。那才華再高也是屬於他的,能幫他青雲直上,於你卻無半分助益。而心狠手辣的男人,翻臉無情,並非女子能夠託付終身的良人。」
我問:「阿爹既然瞧不上他的品行,為何又要在他身上押寶?」
阿爹無奈道:「這能一樣嗎?朝堂之上波譎雲詭,手中有權便能相互牽制,可你若嫁作他婦,能拿什麼牽制他?」
我不信,只以為阿爹是嫌棄他貧困而找的藉口。
寫得出錦繡文章的人,怎麼會有一副不堪的心腸呢?
我那時不明白,才華和品行確確實實不相關。
其實一開始我也算賭對了,我進了裴家的門後,沒過幾年,裴琅便進士及第,謀到了官身。
那時,他也曾將我攬入懷中,心疼地握著我因漿洗衣裳而變得粗糙的雙手,發誓以後不會再讓我受苦。
是什麼時候起,他厭惡地看著我,對我說,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他給我正妻之位已是足夠對得起我?
又是什麼時候起,他的紅顏知己越來越多,直至登堂入室,與他飲酒作詩?
而我不敢同他爭吵,低頭在廚房溫酒備膳,只為當一個他人嘴裡不妒不嗔的賢妻。
即便如此,我依舊成了裴家的棄婦。
裴琅道:
「謝棠,這十年,你父親狠心絕情,為了遮掩你逾矩,鬆口承認了同我裴家的這門親,卻從未將我當女婿看。
「我仕途不順,他從不肯伸手拉我一把,我卻依舊給足你正妻應有的尊榮,算不得虧欠於你。
「何況,男子求子嗣本就天經地義,你至今無一子半女,已țůₜ犯了七出之條,我休你,也是天經地義。」
拿到休書的時候,我甚至來不及恨裴琅負心薄幸。
我只是,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2
私奔時所帶的金銀,早已貼補給了裴琅,我如今能帶走的,竟只有幾身衣裳和那一紙休書。
我渾渾噩噩地走出裴家,等回過神來時,已經走到了謝府門口。
老門房昏昏欲睡,看不見我。
而我駐足良久,實在沒有顏面去敲門,求父母收留。
最終,我還是轉身離開了謝府。
此時日頭正好,街上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我卻只覺得害怕。
我沒有銀錢,更無棲身之所,不知一夜之後,我的屍體會出現在哪個角落?
我想,這應當是上天對我年少時偏執愚蠢的懲罰。
真是……活該。
就在我準備認命的時候,肩膀上突然落了一隻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總算找到你了。」
是沈疏月。
她的面容同我記憶中區別不大,可她身上穿著的卻不再是綾羅綢緞。
她看出我眼中的疑惑,笑著解釋:「我不聽爹娘的話,被逐出家門了。」
我聽說過她逃婚的事,只是沒想到她爹娘居然那麼狠心,竟真不要她了。
沈疏月同我,算得上是宿敵。
我不喜歡她。
因著年歲相仿,琴棋書畫又都算出挑,眾人總拿我和她來比較。
而她每一樣都恰好比我強一點。
現在想想,也不知當初為何在意這些,比贏了沒彩頭,比輸了也不損失什麼。
我問沈疏月:「你為何來找我?」
她笑道:「聽說你被休了,特來恭喜你。」
我被氣笑了:「那你明日再來一趟,還能恭喜我出殯。」
沈疏月哈哈大笑:「這才對嘛,張嘴便能咬人,這才是我認識的謝棠。」
「這話說的,好像我是狗似的。不過我不和你生氣了,人之將死,還有什麼看不開呢。」
「怎麼就將死了?你得不治之症啦?」
我落寞一笑:「窮病,也算不治之症吧。」
沈疏月恍然大悟,她扯著我的袖子,將我帶到一處酒樓,大方招呼道:「小二,上酒!」
那店小二熟稔道:「好嘞,照老規矩來,一斤燒刀子!」
沈疏月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指著我,認真道:「你,坐下。」
我沒拒絕,我想醉一場。
喝醉了的話,死的時候應當會少痛苦一些。
酒很快到了,沈疏月親自給我斟了一杯,她說:「燒刀子算不得好酒,烈火入喉一般,刮得嗓子疼,卻是賣得最好的酒,你可知為何?」
我說:「因為價低?」
沈疏月搖頭:
「是因為汴京的冬天能把人凍死。
「沒有厚衣服穿,又要頂著風雪出門謀生路的人,只能靠著這烈酒暖身子。
「人為了求生,什麼都能做。明知喝了烈酒在冰天雪地裡操勞會折壽,可為了當下能活著,他們還是會喝。
「謝棠,他們也有窮病,可他們依舊活著。」
我苦笑:「若能活,誰不想活?可窮病也分個三六九等,我甚至沒有買燒刀子的錢。」
沈疏月聞言,並沒有直接反駁我,而是叫來店小二,問道:「這兒的後廚幫工,月錢都是多少?」
店小二也不隱瞞:「手生些的算半個學徒,有一貫錢,熟手則是三貫,旺季還要更多些,看掌櫃的怎麼給。至於大廚,咱就不清楚了,掌櫃的讓我們別問,但我打聽過,手藝好的師傅開價可不低呢!」
我這才明白沈疏月的意思。
我有手有腳,只要願意幹活兒,定然能養得起自己。
一瞬間,求生的火苗點燃了我,我開口求店小二替我引薦。
店小二促狹道:「姑娘說笑了,何必我引薦,大佛就在您跟前兒坐著呢。」
沈疏月笑道:「謝棠,這是我的酒樓。」
3
沈疏月逃婚後,她的父母為了懲罰她,要將她送去鄉下的莊子上,讓她在那兒過完下半輩子。
可她向來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收好了身份文牒和銀錢,半路跳下馬車逃了。
沈家雖然知道她沒死,卻被她氣得不願再管她,只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她也沒再想著回家,先置辦了一個小院,又在大相國寺附近買下兩個臨街的鋪面,自己沒做生意,而是賃了出去,賺些租金。
幾年下來,她攢下一些錢,又置了一間酒樓,認真經營起來。
初時也有地痞流氓看她是女子便來酒樓找麻煩。
「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我將家中掛滿了鈴鐺,又在枕邊放了一把長刀。
「我原本想著,有鈴鐺替我放哨,手邊又有刀,怎麼著也有機會殺出一條生路。
「沒想到,沒等來地痞,卻一夜一夜被那翻牆抓老鼠的狸奴驚得睡不著。
「從此以後,我便開始習武。身上有力氣,手裡有武器,還怕誰打過來嗎?」
沈疏月說起這些事時,樂呵呵的,就像在說別人的事。
我卻紅了眼眶。
「沈疏月,你為什麼要逃婚?」
若是不曾逃婚,金尊玉貴的姑娘,何必受這些罪?
況且,沈家給她議的兒郎,是她在閨中時就喜歡的郎君。
說起這個,沈疏月咽下一口酒:
「婚禮前我才知道,他已有心上人。
「可他是個孬種,他不敢爭。
「我不喜歡孬種,更不願嫁給一個不喜歡自己的男人,還要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事。誰離開誰不能活了?他不敢爭,那便由我來爭。
「人活一世,匆匆百年,什麼都能委曲求全,唯獨終身大事不行。」
我想起自己,低歎一聲:「話是這麼說,可爭來爭去,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爭到了自己想要的,結局也都差不多。」
沈疏月卻說:
「你以為錯的是你不顧禮義廉恥同男子私奔?
「非也,錯的是裴琅。
「若他有情有義,待你始終如初,那你同他私奔,便是獨具慧眼、重情重義,你便是當世卓文君。
「是他辜負了你。
「女子在這世道上,依附男子而活。妻非人,是從屬的物件,物件被人不喜,自然是那物件的錯。
「可我們必須明白,這不是事實。
「謝棠,枷鎖在身上,誰都可以替你解開。枷鎖在心中,卻只能靠你自己。」
我學著她的樣子,飲下那杯燒刀子。
嗆得眼淚直流,身體卻暖和起來。
4
沈疏月將我帶回了她的小院。
院牆上是一排薔薇,她笑道:「不請鈴鐺放哨了,吵得很,請這薔薇看家護院。」
院牆角落有個木頭做的小屋,是狸奴的小房子,遮風擋雨不在話下。
狸奴和沈疏月姓,叫沈小豬。
她說:「我可沒去聘它,它是自個兒跑來的。」
沈小豬正在窩裡打盹,小頭小臉,瞧著小巧精緻,為何起名叫小豬?
正疑惑,沈小豬醒了,它瞧見沈疏月,雙手探出窩外伸了一個懶腰,左右晃動著腰肢,挪了出來。
真是豬不可貌相。
「胖成這樣,還能翻牆?」
「誒,小豬是一隻靈活的胖子。」
我笑出聲,沈小豬用腦袋蹭著我的手,陽光曬著它的毛,曬出了安靜平和的味道。
許多年沒這麼自在過了。
沈小豬搖搖尾巴跑走,沈疏月拿出算盤,開始同我算帳。
「你住我這兒,租錢一月五百文;飲食都在店裡,便不收你的。
「你剛去店裡只能當幫廚,算半個學徒,月錢一貫。什麼時候出師,什麼時候給你漲月錢。」
我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沈疏月救我,還要寬慰我,生怕我因為欠了她心中難過。
我將手搭在沈疏月的算盤上,說:
「人嘛,本就是要欠來欠去的,我欠欠你,你欠欠我,我們的命運就綁上了。
「你瞧,我的手這麼粗糙,早就在吃苦了。我不怕吃苦,就不怕欠你的,我都能吃苦了,還怕還不上嗎?」
沈疏月瞧見我手上的裂紋,用極為難聽的髒話咒駡了裴琅一頓,又回房翻出一罐油膏,細心替我塗上:
「謝棠,我們今天吃點好的吧,就吃糖醋鯉魚,沈小豬也愛吃。」
「鯉魚刺多,沈小豬吃得明白嗎?」
吃倒是吃不明白,可沈疏月會給它挑魚刺。
挑半天魚刺,不夠沈小豬一口,我算是明白這狸奴是怎麼胖起來的了。
被休後的第一天,我聞著沈疏月的味道,睡了一個安穩覺。
5
隔日一早,沈疏月將我喊起來,扔給我一套粗布做的衣裳:「快換上,隨我來。」
我本以為她要帶我去酒樓,沒想到她帶我去了市集。
許多人認得她,熱情地喚她一聲沈老闆。
她笑眯眯應了,挑著進了幾家店,翻翻揀揀,卻什麼都不買。
店家也不生氣,還邀她下次再來。
我看不明白,沈疏月沒有直接解釋,她循循善誘:「謝棠,你說做飲食,最重要的是什麼?」
我遲疑道:「口味?」
她搖頭:
「口味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食材。
「魚蝦蟹若是不新鮮,輕則腹瀉,重則要命;雞鴨牛羊若是有病,食客吃了得病自不必說,嚴重了或許還會引發瘟疫。
「方才我去逛的幾家店,是給我那酒樓供貨的商家。雖然每次送來的貨物我們都會查驗,但保不齊有看走眼的時候。故而,我得空便會到他們鋪子裡走一趟,只要他們穩穩當當做著買賣,那一段時間送來的食材就更讓人放心些。」
我雖然也隨母親學過管家,懂得一些庶務,太內行的事卻是不清楚的。
沈疏月說得頭頭是道,想必是下了工夫學過。
我欽佩她知識淵博、學以致用。
她笑著說:
「我沒有金山可以揮霍,直接開店買教訓肯定是不行的,只能老老實實去別的酒樓當了幾年學徒。
「即便如此,剛開店時也是磕磕絆絆,採買算帳自不必說,招管夥計也不簡單,走了不少彎路,才將『如意酒樓』扶上正軌。」
我明白,沈疏月這是在授人以漁。
她不打算讓我下半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當個廚娘,所以她把這些年學到的東西,掰開了揉碎了,一點點喂給我。
回到如意酒樓時,店小二已收拾好了店面,掌櫃的撥著算盤核對帳目,後廚也熱火朝天地忙了起來。
沈疏月喚來一個面容和善的婦人:
「這是周娘子,你先給她打下手。」
周娘子主做糕點,人也和麵團一般軟和,誰都喜歡同她說笑幾句。
她也不藏私,盡心盡力地教我。
熟悉後,我才知道,每天都樂樂呵呵的周娘子,丈夫早逝,家中還有一個久病的女兒。
「初時是風寒,當時家中貧苦,只能生生熬著。後來熬是熬過來了,沒想到拖成了心疾,只能吃藥靜養。
「要不是東家替我請大夫,我還不知道穎兒的病那麼重。
「她還那麼小,卻不能同其他孩子一般玩耍。我每次瞧見她眼巴巴看著窗外,心裡都難受。
「可她還活著,這就夠了。大夫說,好生養著,也有機會痊癒呢。」
周娘子說到這裡,又笑起來。
沈疏月說得對,他們都有窮病,可他們依舊活著。
站著也好,跪著也罷,活著就行。
沈疏月看到的世界,竟這般大。
我抬頭,烏雲被撕開一道縫隙,光透了下來。
沈疏月站在光芒下,眯著眼睛,和沈小豬曬太陽的模樣如出一轍。
她笑得狡黠:「謝棠,你負責偷周娘子做的桂花糕,我去偷老丁頭做的炸鵪鶉,今晚我們回去喝酒。」
「我不喝燒刀子,我要喝貴的。」
「行,從你月錢裡扣。」
說笑完,大家散開各自去忙。
周娘子將包好的桂花ṱūₖ糕遞給我,讓我早些回家。
我剛從後廚走到大堂,酒樓前恰好落下兩頂轎子。
走出轎子的,是裴琅和一個戴著面紗的窈窕女子。
我看著那熟悉的身影,愣在當場。
裴琅身上那件藏藍色袍子,還是我親手給他做的呢。
6
裴琅撞見我,先是上下打量一番,見我荊釵布裙,不像過得好的樣子,他才松了一口氣。
那女子的目光在我和裴琅之間轉了一圈,明白了我的身份,皺起眉頭:
「怎麼,要演一齣破鏡重圓的戲碼給我看?」
裴琅笑道:
「雲萱這麼說不僅是冤枉我,更是看低了自己。
「有你在身邊,我怎麼可能看得上她?」
說罷,裴琅睨我一眼,諷道:「謝棠,是我的話說得不夠清楚嗎?你竟不死心,還追到這裡來?」
我這才聽明白,裴琅以為我打探他的行蹤,追到如意酒樓來和他求和。
當真可笑。
「裴大人恐怕誤會了,我是如意酒樓的廚娘,忙得很,可沒有那閒工夫同你玩這些無聊的把戲。」
裴琅卻說:「廚娘?從前我只當你粗蠻無禮,怎麼如今還添了說謊的毛病?想來是見了雲萱,自慚形穢,胡謅個謊話挽回一點顏面。」
我今夜輪休,只需當白日的班,此時身上沒穿圍裙,瞧著不像來幫工的。
可我不必同他證明什麼。
「隨你怎麼說。」
我拿好桂花糕,繼續往外走,卻被裴琅抓住手腕:「謝棠,不把話說清楚,你不能走。」
真是莫名其妙。
「說清楚什麼?」
孟雲萱緩緩開口:
「謝姑娘,我同裴琅已有婚約在身,你窮追不捨又是何必?
「只要你承諾,往後不會再出現在我們面前,今日之事,我便不和你計較。」
我掙脫裴琅的桎梏,開口嘲諷:
「你二人真是好厚的臉皮。且不說裴琅年老色衰,沒有值得我留戀的地方。就說你,孟姑娘,汴京是天子的汴京,更是百姓的汴京,天子都不曾趕我走,你又有什麼資格趕我走?
「你說要同我計較?我不知我犯了什麼罪,你又能按什麼律來判我?」
孟雲萱氣道:「謝棠,你明知裴琅有婚約還往我們跟前湊,你不知廉恥!」
「我不知廉恥?對,我最不知廉恥的,就是當初放著大家閨秀不當,放著門當戶對的公子不嫁,偏要嫁給一個汲汲營營、薄情寡義的東西。
「孟雲萱,按年紀,你該尊我一聲謝家姐姐。你可知我在你那個年歲,也是裴琅口中的天上月?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儘管把自己當作那個例外,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同他恩愛到白頭!」
眼看著孟雲萱氣紅了眼,裴琅哄道:「雲萱,你和她不一樣,你我兩心相許,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會是我三書六禮聘來的正頭娘子,而她私奔而來,醜事做盡,于情於理,都不值得被我尊重。」
我不明白,這所謂的醜事難道是我一個人做的嗎?
為何「名節」二字的重量,只壓到了我身上?
爭吵聲引來了沈疏月,她什麼都沒問,將我護到身後,對裴琅道:
「滾。」
言簡意賅。
裴琅惱羞成怒:
「一個私奔,一個逃婚,還真是物以類聚,都是不知羞恥的人。」
沈疏月勾唇一笑:「總比當了幾年官毫無建樹,還被降級的廢物好。」
裴琅仕途不順,根本聽不得這些話,握緊拳頭,竟想動手。
沈疏月見狀,更是樂不可支:「想打我?儘管動手,我倒是想看看,京中有多少人想看我被官員欺淩的笑話。我是不怕丟人,可裴大人今年的考績,恐怕又要完啦。」
眼看著人越聚越多,裴琅到底在乎體面,帶著孟雲萱匆匆離開了。
我這才發現,因為抓得太緊,懷中的桂花糕,已經被我擠壞了。
沈疏月輕歎一聲:「走吧,喝酒去。」
7
今日回來得早,沈小豬高興得很,在我們腳邊翻肚皮。
沈疏月逗了它一會兒,再抬頭,發現我已將執壺中的酒飲得一干而盡。
她道:「飲這般急做甚?枉我今天特地打了竹葉青,真是牛嚼牡丹!」
確實喝得急了些,我看沈疏月已經有些重影。
有些好玩兒,我癡癡笑了一陣,又哭起來:
「沈疏月,你知道嗎?比起裴琅,我更恨我自己。
「若我更聰明些,更聽話些,是不是就不會淪落到如今的這有家不能回的境地?」
我好想阿娘。
我已經十年不曾見過她了。
沈疏月將手帕扔到我臉上:
「若你更聰明些,更聽話些,你就不是謝棠了。
「人年少時總會做些荒唐事,但只要還沒進棺材,就有機會改。
「還有機會抽身換舵,就是幸運事。
「謝棠,你可曾想過,你來人間一趟,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似乎……從未想過。
「沈疏月,那你呢,你是為何而來?」
她說:「不做他人口中仙。」
「聽不懂。」
「為我自己。」
「為自己?四書五經,沒有一本是這麼教的。」
沈疏月從我手中搶去執壺,又塞給我一個炸鵪鶉:「眼中看得到自己,脊樑才不會隨隨便便就被他人戳斷。人的脊樑不斷,才能真正立於世間。」
我的酒突然醒了。
月光柔柔地灑在她臉上,可以看清她臉上的絨毛。
其實沈疏月已經不像在閨中那般精緻了。
比起從前,她膚色更深,笑起來時,眼尾有一道細長的皺紋。
唯一不變的,是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睛。
我的心怦怦直跳,問出了一直想問卻不敢問的問題:「沈疏月,你為何會來救我?」
她疑惑道:「何來此問?我們在閨中時,不是好友嗎?」
我一口酒差點噴出來,勉強咽進喉嚨,嗆得直咳嗽:「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是好友?」
她激動道:「兩隻眼睛都看到了!」
「比如說?」
「只要我撫琴,你就會全神貫注地聽,邊聽邊點頭,這不算知己,什麼才算?」
「我在聽你有沒有彈錯音。」
沈疏月沉默片刻,又道:
「每次赴宴,你都會坐我旁邊的位置。」
「那是我在同你比美。」
「……」
我羞愧地低下頭:「沈疏月,我不是個好東西,你幫錯人了。」
她像揉沈小豬一樣揉了我的腦袋一把,又道:
「不知為何,尚在閨中時,大家都不喜歡我,有一次她們聚在一起說我閒話時,是你跳出來罵她們長舌婦。
「謝棠,那時我就躲在假山後,我都聽到了。
「你把各家姑娘都點評了一遍,從此以後,你就和我一起被孤立了。」
「……」
是有這麼一段,也不知那時是怎麼想的,明明很是嫉妒她,等真聽別人說她閒話的時候,卻又聽不得了。
她說:「你這樣的人,眼中沒有自己,所以只能記得別人的好,和自己的惡。」
「這樣不好嗎?」
「凡事過猶不及。」
沈小豬亦「喵喵」叫了兩聲,似在附和。
我心頭一松,酒勁兒上來,兩眼一閉,睡死過去。
便沒能聽到,院門被人敲響了。
8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時,沈疏月不見了蹤影。
她留下一封信,讓我替她照管酒樓和沈小豬。
還特地交代了,要是遇到酒樓和沈小豬二選一的情況,就選沈小豬。
我同酒樓眾人打聽一番,羅掌櫃說沈疏月常這樣,隔一段時間便消失一陣,讓我莫要擔心:
「東家是當世奇女子,做事自有她的一番道理,能同我們說的,她從不隱瞞,不能同我們說的,自然也就是我們不該知道的。照她說的做便是。」
我有些擔憂:「可我剛從周娘子那兒出師,頂多算個糕點師傅,哪兒就能管這酒樓?」
沈疏月不是在給我出難題嘛!
羅掌櫃笑道:「此言差矣,事雖不同,道理卻相通,謝娘子不妨先上手試試。」
我也沒別的法子,先跟著羅掌櫃算帳,又隨老丁頭一起檢查每天送來的蔬菜牲畜,還要陪店小二應付難纏的客人,一天下來沒個停的時候,累得倒頭就睡。
要不是沈小豬每天清晨都要跳上床到我身上踩一圈,我恐怕沒有一天能按時起床。
沈疏月當初盤這個酒樓的生意時,得有多累啊。
我抱著沈小豬,盼著沈疏月早些回來,卻聞轟隆隆一陣雷聲響起,夏天的第一場雨到了,有些急。
我的心驀地揪起來,只希望那不安的預感是我的錯覺。
我不停安慰自己,沈疏月是天底下頂厲害的人,便是遇到什麼,也能逢凶化吉。
雨再大,生意還是要做,我撐傘來到酒樓,鞋襪全濕了。
若和往常一樣,周娘子已經開口提醒我去換衣裳,可今天她一反常態,頻頻走神,連豬油加多了都沒注意。
左右人不多,我拉著她坐下,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周娘子不好意思道:「有件事兒想請娘子幫忙,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可是和穎兒的病有關?」
她忙擺手:「和穎兒的病無關,卻也的確是為了穎兒。」
穎兒交到了一個朋友,是巷尾新搬來那戶人家的女兒,小名茵茵。
穎兒躺在床上看向窗外,茵茵便趴在窗邊,踮起腳給她送果子。
一來二去,二人成了好友。
茵茵年紀到了,跟著家裡人讀書識字,正在熱乎勁兒上,給穎兒寫了一封信。
雖然一封信上統共沒幾個字,奈何周娘子和穎兒都大字不識一個,打開信不知道該橫著看還是豎著看。
穎兒擔心弄丟這個朋友,不敢說自己不識字,周娘子安慰她,說隔日便請人幫忙看信,可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僅是這一封信的事。
周娘子躊躇片刻,還是道:「我想請謝娘子幫忙給穎兒開個蒙。」
穎兒身體不好,不可能外出念私塾,可要將先生邀到家中授課,周娘子也出不起這個錢。
我笑道:「一旬兩次課,這樣我和穎兒都方便些。只是到底沒教過人,若有不周到的地方,周娘子別同我生氣就行。」
「怎會!」周娘子眉開眼笑,又將茵茵寫的那封信遞給我,「謝娘子,不知那孩子寫的什麼?」
我打開那頁紙,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金針刺破桃花蕊,不敢高聲暗皺眉。】
竟是一句豔詩。
什麼樣的人家,會教年幼的女兒這些?
9
周娘子知道這是豔詩後,說什麼都不許穎兒再見茵茵。
我去給穎兒授課時,她興致缺缺。
「先生,阿娘說的我也明白,可是茵茵是個小孩子,她什麼都不知道啊。
「為什麼大人的錯,也成了她的錯?」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世上許多事,模棱兩可,活在其中的人,便也將日子過成了漿糊,軟一些硬一些都成,過得去就成Ŧṻₓ。
只是沒過多久,一個婦人牽著孩子來了酒樓。
是茵茵和她的阿娘。
那婦人身上穿的是洗得發白的綢緞,發上戴著的銀簪也有些年頭,暗暗發黑。
這一身打扮仿佛在說,她也曾風光過,只是如今落魄了。
我本以為她是來找我麻煩的,沒想到她進門第一句話,便是請我幫她寫一封信。
我有些驚訝:「您不識字?」
那是誰在教茵茵讀書?
她搖頭,輕咳一聲,柔聲道:
「我知道有些唐突,可我能出來的時間不多,謝娘子,能不能先替我寫完這封信?」
我找來紙筆,問:「寫給誰的?」
她說:
「他姓許,名元修,是我的……表兄。
「至於我,我叫姜宜,晉安府豐州人。」
薑宜讓我寫的是一封求救信。
她求許元修來接茵茵走。
「你表兄,是茵茵的阿爹?」
她苦笑一聲:
「茵茵的阿爹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
「我已經這樣了,茵茵不能再同我一樣。」
薑宜著急走,我沒有留她,只是再去給穎兒授課時,我多行幾步到了巷尾,敲響了薑宜的家門。
她開門,見是我,愣在門口。
我說:「你的事,同我講講吧。」
10
姜宜自幼父母雙亡,寄住在舅舅家,同表兄許元修一起長大。
舅母待她不好,可薑宜不怪她。
姜家和許家都是農戶,靠天吃飯的,家中的糧吃一口少一口,願意給她一口飯吃,已算天大的恩惠。
何況許元修待她好,總會趁父母不注意將肉埋進她的碗底。
姜宜的童年雖艱辛,卻也不乏溫情。
後來許元修外出求學,薑宜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舅舅做主,將她許給了鄰鄉一戶鄉紳家。
按門戶之見來說,這確實算得上一門好親事,誰也沒有敷衍她,薑宜聽話地上了花轎。
殊不知,竟成了她災難的開始。
她的夫君馬勝以遊學為名,帶她離開了晉安府,誓要遊歷全國。
普通鄉紳家自然支撐不起這樣的花銷,沒走幾個地方,他們就花光了錢財,可馬勝說什麼也不願意回家。
姜宜至今記得馬勝獰笑的臉。
他說:「怎麼會沒錢呢?你,就是我的錢。」
姜宜被她的夫君押著接客。
因著薑宜貌美,叫得上價,馬勝甚至賺到了到汴京置產的錢。
後來薑宜意外有孕,馬勝便讓她生下來。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生下女兒就養在家裡接客,生下兒子就送去小倌館。
對馬勝來說,這筆賬怎麼算都是穩賺不賠的。
聽完薑宜所說,我突然有些喘不上氣。
她是三書六禮聘回去的妻。
那又如何?
照樣可以被作踐。
而她的夫君,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我問:「若是許元修不來接茵茵,你要怎麼辦?」
薑宜思索良久,才道:
「其實他不來才是對的。
「可我,實在毫無辦法了。
「謝娘子,我沒有銀錢,更不認識什麼人。便是認識誰,因著我的名聲,也會對我退避三舍,甚至……牽連了茵茵。對旁人來說簡單的事,對我來說,實在太難、太難了。」
她絕望得就像那天走出裴家的我。
可我不像沈疏月那般厲害。
我亦,毫無辦法。
回去的路上,我勸自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既沒那個本事,便不必責怪自己。
可我依舊懦弱地流了一夜的淚,又在太陽升起後,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去了酒樓。
三個月過去,就在我差點忘了薑宜這個人的時候,豐州來了一封信。
猶豫片刻,我還是拿著信去找她。
依舊是她開的門。
可她沒說話,更不敢收信,只對著我搖了搖頭。
我明白,這次馬勝在家,只得收好信,離開了。
其實我和薑宜心知肚明,信來,人就不會來。
罷了,人,是不是得認命?
夜間又下起一場暴雨,吵得我睡不著,乾脆抱著沈小豬,坐在廊下聽雨聲。
涼風吹過,我突然很想吃酒。
要是此時沈疏月也在就好了。
這麼想著,院門被敲響了。
她不會真的回來了吧?
我高興起來。
「來了來了!」
打開門的一瞬,電閃雷鳴,映得薑宜被雨打濕的臉愈發慘白。
她左手牽著茵茵,右手提著一把刀。
刀上的血跡,在我眼前,被雨水沖得一乾二淨。
要收留她嗎?
收留一個殺人犯到沈疏月的家裡?
雨聲漸大,掩蓋了這場見面的突兀。
我卻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沈疏月,若是你,你會怎麼做?
我和薑宜對峙在門口,誰也不曾開口。
直到茵茵的啜泣聲比雨聲更大,她說:「阿娘,我好冷。」
薑宜此時才知道怕,提刀的手一松,刀身墜地,發出刺耳的聲音。
她朝我跪下:「謝娘子,救人若半途而廢,與殺人無異!」
「你在威脅我?」
「對。」
「憑什麼?」
她哭道:「憑我的悲慘,憑你的良心!」
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你的悲慘,並非我造成的。」
薑宜雙眼通紅,慘笑一聲:
「娘子說得對,我的悲慘,在被生下來那天就註定了。
「若是有福氣,便該生個男兒身,叔伯族老總不至於不要我。
「不僅不會不要我,還會扶持我,讓我讀書識字,光宗耀祖!
「若生為男子,我何必!何必一輩子寄人籬下!」
她的聲音越來越淒厲,嚇得茵茵閉上嘴巴,將臉憋得通紅。
我視若無睹,親手關上了門。
11
天亮了。
許是昨夜淋了雨,我神色懨懨,周娘子煮來姜湯,又讓我回去休息。
我剛喝完,突然闖進來幾位衙差,說是昨夜出了命案,有人瞧見兇手去過我家。
姜宜是衝動之下對馬勝動了手,自然不會掩蓋行蹤,衙差循跡找過來倒是不奇怪。
我將昨夜情況一一告知:「大人,她確實來過,但我已將她趕走了,如今她在何處,我實在不清楚。」
我本以為把話說清便好,沒想到衙差們還是要到我家中走一趟。
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場面。
搜家,常伴隨著破壞。
搜到什麼程度,全憑衙差的心情。
我連忙和羅掌櫃支了十兩銀子,只求他們手下留情。
衙差卻沒有收。
我以為是銀錢不夠,咬咬牙,又讓羅掌櫃支了五十兩。
「方才是我考慮不周,十兩銀子只夠買酒,不夠吃菜,我這就補上,還請大人們莫要生氣。」
為首的衙差將銀子推了回來:「人命關天的大事,豈容你放肆!」
我忙解釋:「大人誤會了,這銀子和尋那兇手的事無關。大人們走一趟辛苦,這點酒水錢,不足掛齒。」
有個面皮嫩的衙差沒忍住,他說:「與其和我們糾纏,不如想想最近得罪了哪位大人物。走吧,別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我這才明白過來,是裴琅在借機報復。
他自然算不得什麼大人物,可他手上的權力,拿捏一個平頭百姓,卻是夠夠的了。
走到院門處,衙差半分沒客氣,一腳將門踹開,沈小豬嚇得鑽進窩裡不敢出來。
院中的花全被踩進泥裡,屋中陳設也摔了一地,碎瓷割在地上,尖銳刺耳。
衙差沒搜到人,沖我抱了個拳,沒再多話,轉身離開。
我站在薔薇斷處良久,看著滿地狼藉,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當初應是眼瞎耳聾,才會抱著魚目當珍珠。
裴琅,真令人噁心。
我握緊拳頭,恨不得殺了他。
「謝娘子……」
茵茵拉著我的衣袖,抬頭看著我。
她琉璃一般的眼睛裡,寫滿了對我的擔憂。
我看向廚房,薑宜站在那裡,光照不到她。
12
沈疏月家中有一處機關,她手把手教我開過。
她說,一旦汴京有變故,便躲到機關中去。
我那時還笑她,如今太平盛世,哪兒來什麼變故。
她只說了四個字:居安思危。
沒想到我還真用上了這個機關,不過不是因為兵變,而是為了收留薑宜。
時間回到昨夜,我問了薑宜兩個問題。
「忍了這麼多年,為何突然不忍了?」
她說:「馬勝染了賭癮,等不及將茵茵養大換錢,他竟想立刻賣了茵茵!」
薑宜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其肉。
「畜生!他是畜生!他早就該死了!」
亂雨劈頭蓋臉地砸在我們身上,炎炎夏日,卻冷得刮骨。
「薑宜,這是人命,你殺人了,很快通緝你的畫像會貼滿全城,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事到如今,你要如何收場?」
她咬唇:「等安頓好茵茵,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沒問她要如何安頓,但我答應了她。
薑宜沒讀過什麼書,不曉得什麼大道理,可她卻輕易看穿了我。
她知道我心軟得近乎懦弱。
憑她的悲慘,憑我的良心,就可以綁住我。
我後悔幫了她,更恨自己做事四面漏風,看不到埋伏在身邊的敵人,讓沈疏月也受了無妄之災。
原來不止作惡會有代價。
做好事,也會有。
這便是不自量力的下場。
可是茵茵還那麼小,她牽著我的手是那麼柔軟。
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錯都沒有,就要失去阿娘,隻身在這世上飄零。
她踮起腳,試圖替我擦去眼淚。
「謝娘子,對不起……阿娘她不是故意的,你原諒她,好不好?
「我會做好多活兒的,我能把你的家打掃乾淨,你不要生我們的氣,阿娘說,女孩子生氣多了會生病的。」
我蹲下,鄭重地答應了她。
薑宜依舊站在陰影裡,她看著茵茵,無聲哽咽。
她要如何放開茵茵的手?
「謝娘子,你說茵茵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偏偏投到我的肚子裡來?
「吃不飽、穿不暖,日夜擔驚受怕……」
茵茵聞言,跑回她身邊,緊緊抱著她:「阿娘,我不餓,也不冷,阿娘,你不要這樣,我害怕。」
我偏過頭,不忍再看。
13
在一個靜謐的夜,薑宜帶著茵茵消失了。
我安慰自己,她或許帶著茵茵逃走了。
卻忘了,她若真有在通緝下逃脫的本事,怎麼可能在馬勝手裡受了那麼多年的苦?
沒過幾天,茵茵帶著一封信走進如意酒樓。
她將信遞給我:「謝娘子,阿娘讓我給你送信,她還讓我謝謝你。」
我笑著摸她腦袋:「你阿娘什麼時候會寫信了?」
她笑著說:「阿娘在廟街那兒請了一個老書生寫的。」
我打開信,上面寫:
【謝娘子,見信如晤:
【茵茵吾兒,年歲尚小,無處託付,還望娘子心慈,收她為婢,侍奉左右。
【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千錯萬錯,皆在我身。
【若有來世,便投Ťůₒ生娘子院中那叢薔薇,不為開花,只為長一身刺,護你們周全。】
我忙問茵茵:「你阿娘呢?」
茵茵指著街對面的巷口:「在那兒呢,阿娘說她沒有顏面來見你,讓我來跑一趟。」
我讓周娘子照看著茵茵,抓著信紙跑了出去。
巷子裡自然沒有薑宜的身影。
她會去衙門投案嗎?
就在我轉身往衙門的方向跑時,人群突然亂起來,眾人議論紛紛:
「有人投湖自盡啦!」
「聽說是那殺夫的通緝犯!」
「殺夫?她怎麼敢的?倒反天罡,死有餘辜!」
薑宜……
又算計了我一次。
我應當是為此而難過。
「薑宜,你是不是覺得他們不配審你?
「聰明,心氣兒也不低,這輩子可惜了,下輩子……別來煩我。
「我最討厭聰明人了。」
總把我耍得團團轉。
衙差將薑宜的屍體抬回去的時候,正好路過如意酒樓。
茵茵看著那蓋著白布的屍體,似有感應,驚厥過去。
她燒了三天三夜,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失去了所有記憶。
我告訴她,我是她的姑姑。
她皺眉思考片刻,問:「姑姑,我叫什麼名字呀?」
我看到牆角那被斬斷的薔薇抽出新芽,脫口而出:
「你叫謝薇。」
14
我從盼著沈疏月回家,到有些害怕她回家。
該怎麼同她解釋,家中突然多了個孩子要養?
幸好我的月錢不算低。
如今我已是熟練工,月錢漲到三貫,扣掉租錢還有兩貫半。
吃喝都能從酒樓拿,省了飯錢;詩書我能教她,省了進私塾的錢。
大頭就是衣裳,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四季衣裳一年得做一次,倒也負擔得起。
謝薇抱著沈小豬,靜靜陪著我打算盤。
良久,她忽然道:「姑姑,門口那人是誰呀?」
我抬頭看去,是一身鵝黃裙衫的孟雲萱。
她怎麼會來?
莫不是追上門來趕我出京?
孟雲萱見我看到了她,躊躇片刻,還是道:「謝家姐姐,我能和你聊一聊嗎?」
我估摸著是裴琅的事。
「進來吧。」
謝薇懂事地把位置讓給她,抱著沈小豬回了房。
孟雲萱先同我道歉:「上次是我不懂事,還望謝家姐姐海涵。」
我懶得和她客套:「說吧,什麼事?」
她說:「我來是想問問,裴琅他身邊,究竟有多少女子?」
「現在才來問這些,晚了吧?」
「不算晚。」孟雲萱說,「阿爹阿娘本就不同意這門親事,要不是我當真喜歡他,萬不會點頭。」
「婚姻大事,你爹娘竟由著你做主?」
「阿娘常說,兒女都是討債鬼,不順著來,不知要瞞著他們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蠢事。」
孟雲萱確實被父母養得天真,一段話全踩在我的痛處,惱得我只想拿掃把趕她走。
見我臉色鐵青,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蠢話,連連擺手:「謝家姐姐,我不是在說你。」
「……」
我深吸一口氣,決定速戰速決。
「裴琅的紅顏知己,有晚香樓的清倌人,有閑清觀的貌美居士,還有……」
聽我連連數了幾個,孟雲萱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謝家姐姐當時便知道這些?」
「知道,何止是知道,他們在月下飲酒作詩時,吃的喝的全是我親手端上去的。」
裴琅雖然謀了個官身,到底家底太薄,只用得起兩個丫鬟,還全放在他娘身邊。
何況裴琅虛榮,衣著打扮比著世家公子去,他的俸祿也大多開銷在此處。
那時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便是官家夫人又如何,沒錢便沒有體面。
孟雲萱聽我說完,恨鐵不成鋼道:「你竟縱容他至此!」
「孟姑娘,綱常倫理在上,便是你爹娘,也不能把手伸進裴家的後院。難道你,又管得了他?」
「他敢這樣,我就算管不了,也是要同他和離的。」
「你可知,和離需要他也點頭嗎?」
「他憑什麼不同意?」
「他憑什麼要同意?你以為他處處留情,拈花惹草,你就有資格同他分開?」
「按律,他若待我不好,夫妻離心,便是他不同意,我訴到府衙去,也是能同他分開的。」
「盤算得不錯,可你要如何證明你們夫妻離心?男子納妾實屬尋常,可不能證明他心裡沒你。
「律例不過寥寥幾句話,可案件往往錯綜複雜,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官字還有兩張口呢。」
孟雲萱愣住。
我長歎一聲:
「裴琅是什麼人,有我這個前車之鑒在此,你為何還看不明白呢?
「既知他不堪託付終身,又何必一定要嫁他一次,弄得自己脫層皮才能脫身?」
她並未表態,謝過我之後便離開了。
15
周娘子知道後,難得生氣,戳著我的腦殼罵我傻:「那姓孟的當時是怎麼威脅你的,你全忘了?何必管她!」
我給穎兒授課時會帶著謝薇去,這妮子嘴裡沒有把門的,什麼都往外說。
我捂著腦袋,心虛道:「她年少無知,就當做善事了。」
周娘子放下手中的活兒,語重心長:
「謝娘子,當初你阿爹也苦口婆心勸過你,你可曾信他?還不是寧可私奔也要同那負心漢在一起?
「可見那負心漢手腕高明,對付涉世未深的姑娘很是有一套。我瞧著,你這一片好心要被姓孟的當作驢肝肺,若是被那負心薄幸之人知道了,恐怕還要上門來找你麻煩。」
後來,孟雲萱倒是沒給我惹來麻煩,可她和裴琅的婚約也沒有取消。
裴琅特地帶著迎親的隊伍到如意酒樓門前走了一遭,不知是要讓我這個下堂妻死心,還是為了嘲諷我多管閒事,枉做小人。
可我看著春風得意的裴琅,心中沒有半分波瀾,反倒原諒了自己一分。
少年人皆愚莽,不撞南牆不回頭,也不單單我是蠢貨。
只不過孟雲萱幸運些,她的爹娘會因愛她而妥協,她轉身便能回頭。
至於我……
話說回來,我這不顧一切的狠勁兒何嘗不是隨了阿爹?
我狠得下心拋下他和阿娘,他也就狠得下心拋下我。
誰也怪不著誰。
幸而如今好歹也算是奔出一條生路來,不必擔心無處可去。
只是沈疏月,你在哪兒,何時回來呢?
我氣道:「她要是再不回來,如意酒樓可就只知海棠,不知明月了。」
羅掌櫃玩笑道:「娘子乾脆就將她這產業偷了,讓她以後還敢這樣動不動就失蹤。」
我反問:「那為何她以前不見人影時,掌櫃的不偷?」
周娘子笑道:「聽他胡謅,東家那人精明著呢,你們前腳偷了,後腳就要被她算計得進大獄。」
店小二附和:「可不是嘛!前年我家中老娘生病,我誰也沒告訴,東家卻已經將大夫請好了。誒,能掐會算,鬼似的!」
眾人趁沈疏月不在,猛嚼她的舌根,笑成一團。
又一天過去。
和羅掌櫃盤完賬,我打了二兩酒,又去老丁頭那兒偷了半斤紅燒肉,正準備關店回家時,一位客人走了進來。
店小二道:「客官,我們已經打烊了,您看看要不明兒再來?」
那男子道:「我不是來吃飯的。」
「不是來吃飯的?那是?」
「找人。」
聽清來人的聲音,我的心驟然一緊。
店小二又問:「您找誰?」
他說:「她姓謝。」
16
來人兩鬢已生華髮。
我心口一酸,訥道:「阿兄……」
他循聲看來,眸中是我熟悉的溫柔,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仍是他疼愛的妹妹。
他笑著喚我:「溫溫。」
溫溫,是我的小名。
我的兄長謝蘅,曾是汴京最風光的少年郎。
他高中探花時剛剛及冠,驚才絕豔,吸引了整個汴京的目光。
不少達官貴人看好他的前程,要將女兒許給他。
可他一一拒了,同自幼定親的姑娘成了婚。
嫂嫂活潑靈動,曾打趣過阿兄放著鳳凰不娶,娶她這只小灰雀,實在沒眼光。
阿兄逗她:「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你哪兒有灰雀可愛?你可是十裡八鄉有名的母老虎。」
氣得嫂嫂拉著我就要回娘家。
我每天陪他們演上這麼一段,精氣神都更好了。
這般好的日子,在我嫁給裴琅後,不復存在。
嫂嫂生產那天,我回了一趟謝家。
可阿爹說什麼都不許我進家門。
嫂嫂難產,哭了一整夜,我便在謝府外守了一整夜,直到她咽氣。
我拍著門,求阿爹讓我見嫂嫂最後一面。可直到我拍得門扉染上血跡,那扇門還是嚴絲合縫地關著。
阿爹不願原諒我。
從此以後,我再不敢妄想能回去。
嫂嫂去世後,阿兄便一個人撫養她留下的孩子,未曾再娶。
我擦去眼尾淚珠,強顏歡笑:「不知小侄兒如今是什麼模樣?怪我不懂事,這麼多年都沒回去看他一次。」
阿兄輕歎一聲,說:「溫溫,阿爹生病了。」
17
走到熟悉的門口,石獅腳下生了青苔,歲月匆匆於眼前流轉,謝家的大門在十年後,終於向我敞開。
我的腳步卻再難輕快。
離開時,我青春年少,憋著一口氣想讓爹娘認輸。
而今再次踏進這扇門,卻只能見到我那垂垂老矣、重病在床的父親。
阿兄輕拍我的肩,溫柔道:「回家吧。」
踏在熟悉的廊道上,我記得,穿過眼前那道拱門,再走十步,就是阿爹的臥房。
倒數最後三步,我準確無誤地停在房門前,丫鬟掀開擋風的門簾,屋內散著昏黃的燭光。
阿娘起身,怔怔看著我,忽然淚如雨下。
她朝我招手:「溫溫……」
我這才似雛燕一般撲到她懷中。
「阿娘……」
她輕柔地撫過我的發:「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等摸到我手心中的厚繭時,她剛舒展開的眉又皺起來。
「溫溫,我的溫溫,小時候寫字都嫌手疼,怎麼受了這麼多苦?」
我知道,她在自責。
可她在這個家裡是拗不過阿爹的。
我搖頭:「阿娘,我這是長本事了。我如今會做好多糕點,還會做松鼠鱖魚呢,酸酸甜甜的,我做給你吃好不好?」
話音剛落,阿爹伸手推下擺在床邊的藥盞,怒道:「滾!我沒有你這樣傷風敗俗的女兒!」
見阿爹氣得胸膛起伏,阿兄忙上前安撫。
阿娘歎道:「自他病起來,脾氣就更差了。不只對你,對我們也是一句話不順心就摔碗砸碟的。
「發脾氣便算了,更糟心的是他從不好好喝藥,如今小病拖成大病,竟起不來床。」
我問:「為何不喝藥?」
阿娘說:「都說老小老小,年紀越大越活回去了,小孩子似的,不是嫌苦就是嫌燙,總能找到個發脾氣的由頭。」
「今兒的藥喝了嗎?」
「剛被他砸了。」
我吩咐丫鬟再去熬一碗來,又讓阿兄和阿娘先回去休息。
阿娘擔心阿爹給我臉色看,我笑道:「事到如今,什麼難看的嘴臉沒見過?」
阿爹見他們真的走了,只留我一個照顧他,愈發生氣,什麼難聽話都罵了出來。
我聽了一會兒,等新熬的藥端上來,扶起他,親手把藥一滴不漏地給他灌了進去。
他氣得雙手顫抖,奈何我天天做的都是體力活兒,他掙脫不得。
「行了,要打要罵,病好了再說,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怎麼還想不明白事兒呢!」
聽我這麼說,他更氣了,張口想罵,卻打了個嗝。
他猛地閉上了嘴。
丫鬟們憋笑憋得渾身顫抖,我咳嗽一聲,交代她們,往後只要老頭子不好好喝藥,便去如意酒樓找我,我親自回來喂。
忙完這些,我躺到外間鋪好的榻上給他守夜。
隔著木牆,阿爹突然問:「你不回去睡,你收養那孩子一個人在家,不害怕嗎?」
「您怎麼知道我收養了一個孩子?」
「你別管。」
「……」
「我請周娘子帶她一段時日。您既然知道謝薇,也應當知道周娘子吧?」
「是!」老頭子氣得吹鬍子,「我不僅知道周娘子,我還知道沈家那個離經叛道的東西……你們還真是臭到一處去!」
什麼叫臭到一處去?
「您可以罵我,誰讓我是您做錯事的女兒呢!可您沒有資格罵沈疏月,她不是您的女兒,她比我有本事多了,她靠自己撐門定居,是汴京最有本事的東家!」
我越說越生氣,再忍不住,從榻上起來,在夜色中離開了謝府。
沈疏月救了我的命。
這麼好的人,誰也不能作踐她,嘴上作踐也不行!
明明發了一通脾氣,卻還是委屈得直掉淚。
我掛著眼淚走了一路,在院門口撞見背著包袱的沈疏月。
她一愣,問:「誰欺負你了?」
18
聽我說完,她捧腹大笑:
「快三十了,還能被你阿爹氣哭。
「也不是我替你開脫,保不齊你當初私奔就是被你阿爹氣的。」
我擦乾眼淚,惱羞成怒:「哪壺不開提哪壺!」
「行了,不逗你ṭŭ₌了。」她從包袱裡拿出一個翡翠平安扣,「給你的。」
我問:「那你呢?」
她指著脖子上掛著的紅繩:「戴著呢。這玩意兒寓意好,又方便攜帶,平日裡不露富,實在缺錢了還能拿去當了換銀子花。」
「你去南詔了?」
「怎麼看出來的?」
「翡翠是蒲甘產物,大多從南詔進來,何況你曬得黢黑。」
沈疏月笑起來:「忘了,謝棠年輕時也是個博覽群書的才女呢。」
我又同她說起薑宜的事。
提起薑宜的遭遇,我有些不是滋味:
「她同我不一樣。她遵的是長輩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規矩俱全,為何下場如此慘烈?」
沈疏月長歎一聲:
「因為這些規矩不是為了讓女子過好日子而存在的。
「故而,即便你遵守它,它還是會懲罰你。
「謝棠,小民的日子好不好過,看的是五穀豐不豐,天下太不太平,而非女子的名節和羅裙之下的貞潔。
「若世道亂起來,多的是易子而食的事,又有什麼禮法可言?規矩、對錯、人言,統統都是狗屁,還不如一個饅頭好使。」
我想著沈疏月的話睡去,夢中,有慘死的薑宜,有難產而亡的嫂嫂,還有許多我從未見過的女子,她們全流著血淚看著我,問我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最後一個流下血淚的人是茵茵。
她問:「我的阿娘呢?」
我驚醒,額上都是冷汗。
沈疏月又消失了。
若不是貼身戴著的平安扣已被體溫燙得溫熱,我差點以為她的出現是我的臆想。
沈小豬從桌上挪開,露出一個信封。
沈疏月給我留下一封信,只是和上次不同,我看完那封信後,立刻將它燒成了灰。
沈小豬在我腳邊蹭來蹭去,我深吸一口氣,如常去了如意酒樓。
剛到門口,就看到大堂裡站了兩列衙差,而裴琅身著紫衣,手持摺扇,坐在隊伍中央。
這一身在他身上自然是不差的。
平心而論,若不是他相貌出眾,也不至於讓我和孟雲萱都昏了頭。
真是……
衣冠禽獸。
裴琅嘴角噙著一抹冷笑:「謝棠,見到本官,為何不跪?」
裴琅娶了孟雲萱後並未得到孟家的助力,這說明孟家並不看好裴琅。
但孟雲萱是個傻的,看不得裴琅失意,想方設法替他找門路。
偏巧她的閨中密友是淮王最寵愛的側妃,經她牽線搭橋,到底讓裴琅搭上了淮王的船。
當今天子多病,又未立太子,儲君之爭異常激烈,鬥到現在,有望奪嫡的只剩淮王和楚王。
有人站隊賭個從龍之功,可更多人選擇靜觀其變。
孟家便是明哲保身的那一派。
孟雲萱此舉無疑是將孟家放在火上烤。
孟家要麼繼續認這個女兒,歸附淮王,要麼同她一刀兩斷,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干。
她也算是切斷了自己的後路。
可裴琅對此並沒有什麼所謂,他只得意於自己如今的風光,淮王給了他權勢,他便物盡其用。
裴琅見我久久不語,有些不耐煩。
「怎麼,需要我請你跪嗎?」
酒樓裡的人早已跪了一地,周娘子扯著我的衣袖:「謝娘子,民不與官鬥……」
是,民不與官鬥,可我不願意跪裴琅。
我想明白了,我若是會審時度勢的人,又怎麼會放棄一切和裴琅私奔?
或許我會死于本性,到底忠於自己了,也算死得其所。
我問:「這裡不是公堂,我為何要跪?」
不等裴琅吩咐,懂事的衙差已一腳踢到我的膝上,押我跪下。
膝蓋砸在地上生疼,我咬緊牙關,不願喊一聲痛。
裴琅見狀,乾脆俐落地將腳踩到我的膝上,用力碾了碾:「謝棠,真有骨氣。我以前竟不知,會在我身下婉轉求歡的女人,是這麼硬的骨頭。」
我同他曾是夫妻,竟也能被他用床榻之事來羞辱。
所謂弱勢,便是如此。
公道不在人心,在他的嘴上。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比如,為何謝家和孟家都看不上你。」
裴琅驀地拉下臉,他恨道:
「謝棠,你早就不是千金大小姐了,激怒我對你沒有半分好處。」
可我要的,恰恰就是激怒他。
這樣,我才能名正言順地把如意酒樓送到他手上。
19
沈疏月留下的信上未曾說明前因後果,只說讓我騙裴琅接手如意酒樓後,儘快帶著周娘子等人出京避禍。
我猜測,她正在做的事應該和奪嫡有關,汴京,風雨欲來。
裴琅剛入淮王麾下,便被擢為鹽鐵司商稅案下正七品的副使。
淮王將他放在這個位置,是為了用他的手斂財。
奪嫡也要花錢的,士族的銀子不好動,商人的銀子卻好盤剝。
裴琅正是表忠心的時候,自然鉚足了勁要證明自己的價值。
以我對裴琅的瞭解,如意酒樓是他開的第一刀。
沈疏月不瞭解裴琅,可她似乎瞭解淮王,算准了淮王會朝商戶們伸手。
可坐以待斃不是她行事的Ṱü⁵風格,能讓她將酒樓送出去,定然是因為其中暗藏玄機。
我卻不能將酒樓送得太過容易,這樣會引起裴琅的警惕。
激怒他雖然會受些皮肉之苦,但只有這樣才不會耽誤沈疏月的事。
裴琅繼續用力,我的膝蓋滲出血跡,真疼啊。
我冷汗涔涔,偏要笑著嘲諷他是個只知道吃軟飯的廢物,氣得他風度全失,吩咐人掌我的嘴。
衙差的力氣大,一巴掌下去,我的半邊臉頰立刻腫起來,唇角也溢出血跡,看著頗為駭人。
周娘子忙磕頭求饒,羅掌櫃膝行到裴琅腿邊,求道:「大人息怒,她無知不懂事,若有得罪的地方,還望大人海涵!」
裴琅冷笑:「我倒是可以大人不記小人過,給她一個機會。」
他挑起我的下巴,說:「謝棠,你給我磕三個響頭,我就饒了你。」
我怒道:「裴琅,濫用私刑可是罪,七品芝麻官,也敢踐踏本朝律法了?你有幾個腦袋可以砍?」
「濫用私刑?謝棠,看來你是真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如意酒樓偽造稅簿五年之久,欺隱稅金高達三千貫之巨,按律可處你杖刑,補繳稅金並罰金六千貫。巡檢司的兄弟們在此,就等著捉拿你和沈疏月歸案呢。」
羅掌櫃聽完,目瞪口呆:「大人,冤枉啊!我們何曾偽造過稅簿?如意酒樓比不得樊樓,做的也是普通人的生意,營收本就不高。似如意酒樓這般規模的商戶,年稅大多為數百貫,這些帳目都對得上的啊!」
裴琅卻說:「賊會承認自己是賊麼?被查到的商戶,誰不喊冤?無商不奸,你們的話誰會信?現如今你們要麼儘快補繳,要麼……酒樓裡管事的都隨巡檢司的兄弟們走一趟,我確實有些好奇,謝棠的骨頭是不是硬到廷杖也打不斷?」
羅掌櫃見我就是不肯低頭求饒,忙道:
「大人,能否將杖刑也換成罰金?謝娘子體弱,真挨了板子,熬不過去的!」
裴琅笑道:「也不是不行,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我就給她算便宜點,就罰兩千貫吧。」
和稅金加起來,總共八千貫。
算得真好,如意酒樓拼拼湊湊能拿出七千貫的錢,剩下一千貫,就需要將酒樓盤出去才夠。
這一千貫,自然不是如意酒樓實際的價值,卻是如意酒樓不得不出讓的價格。
裴琅已經安排好了人接手,便不會有其他人再出價。
我和羅掌櫃當著那人的面聯合演了一出忍痛割愛,那人不再懷疑,同我們簽了契書,盤走了如意酒樓。
周娘子十分傷心:「還以為日子安穩下來,沒想到又得重新找事情做。」
羅掌櫃撫著鬍鬚,笑道:「非也,東家在江南預備了店鋪,就等著我們去呢。只不過不一定再回汴京,咱們得拖家帶口地去。」
我求周娘子帶謝薇一起走,她驚訝地問:「你不去嗎?」
我搖頭。
我的家人都在汴京,我必須留下來保護他們。
羅掌櫃歎道:「東家還真是算無遺策。」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我:「謝娘子,剩下的路,就只能你自己走了。」
20
沈疏月給我的這封信,詳細說明了那個院子裡的機關,又附一張畫,剩下的是一些銀票和藥品。
我更加確信她參與了奪嫡之事,並且,她襄助的人不是淮王。
不過這些不是當務之急。
她將酒樓眾人撤出汴京,說明這場儲君之爭必然有一場傷亡。
我徑直去了密室,待摸清那些機關和通道後,便將那封信燒了。
看著閃爍的火焰,我的心怦怦直跳,原來這才是生死懸於一線的感覺。
和沈疏月說的一模一樣。
什麼規矩、對錯、人言,統統都是狗屁。
我如螞蟻一般,偷Ṫū́ₘ偷往密室裡搬運食物和水,考慮到沈小豬的吃喝拉撒,又往裡面搬了幾盆沙。
宮變快則幾個時辰慢則幾天,只要熬過去,就能活下去。
就在我緊張地準備時,阿兄突然被抓了。
罪名是,譏諷朝廷政令。
阿兄為官十五載,向來謹慎,怎麼會在詩文上疏忽?
他被禦史台收押,我使了些錢,求得一個探監的機會。
隔著牢門,能看出阿兄形容狼狽,卻依舊雲淡風輕。
阿兄深愛嫂嫂,自嫂嫂去世後,他心如死灰,再沒有什麼事能讓他亂了方寸。
哪怕是他的性命。
若非父母尚在,孩子也需人撫養,我毫不懷疑他會追著嫂嫂去了。
見我來,他面帶歉意:「溫溫,爹娘和桓兒只得託付給你,你要儘快帶他們離京。」
難道阿兄也知其中內情?
我試探道:「太祖有令,非謀反之事不可殺文官,阿兄雖遭陷害,但性命無虞,等判決出來,輕則罰俸、重則貶謫,到時一起走便是。」
阿兄搖頭:「來不及了。」
我心下了然,他果然清楚。
「溫溫,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可如今你尚在獄中,我就要帶著謝家離開,如此行事也太惹眼了些,反而可能出不去。」
阿兄思忖片刻,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你們一走,他們還如何從我嘴裡撬出想要的秘密?想必現下兩方的人已經準備好了對付謝家,溫溫,我將一切說與你聽,此事若運用得當,或許能轉危為安,救謝家於水火之中。」
聽完一切,當真兇險萬分。我連忙趕回謝家,只盼儘快想出脫身之法。
卻在謝府門前遇到了孟雲萱。
她臉上塗了厚厚的脂粉,卻還是掩蓋不住眼中的疲憊。
我沒想到她會來。
我和她之間既無交情又無利益干係,本沒什麼話可說。
可是……
她像極了當初的我,我便總是有些不忍心。
「你在這兒,是等我?」
她咬唇:「謝家姐姐,能不能移步,我有話想同你說。」
我帶孟雲萱走進謝府,剛進門,她便迫不及待開口:「謝家姐姐,能否請你幫我給孟家帶一封信?我……我實在沒辦法了,爹娘不願意見我,我派去的人,他們也一概拒之門外。可此事事關重大、十萬火急,耽擱不得!」
「幫你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只要你能幫我,我什麼都願意做。」
「是嗎?」
孟雲萱起誓:「如違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說:「我要你,殺了裴琅。」
21
誓言,可以相信嗎?
裴琅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發誓。
他說,若是負我,便拿命來抵。
既然如此,那就讓誓言成真吧。
我將孟雲萱寫的信放在燭火上,眼看著它燒成了灰。
風吹過,卷著殘留桌面的灰燼飛上天空,消失在無盡的深藍裡。
謝府大門被敲響,裴琅負手立於門前,笑道:「又見面了,謝棠。」
「謝家手底下沒有生意,裴副使走錯門了吧?」
「王爺想請謝老爺登門一聚,說起你我有舊,便讓我跑這一趟。」
「哦……」我也笑了,「原是當了王府的狗,怪不得威風凜凜,春風得意啊!」
若是從前我這麼說,裴琅定會氣到跳腳,可他現在並未生氣,不僅因為他握住了實際的權力,更因為他看到了飛黃騰達的未來。
人性便是如此,一無所有時,尊嚴便是最緊要的,值得拿命去爭。
什麼都有的時候,尊嚴反倒不重要了。
因為錢和權力讓他能坐在高處睥睨,被他俯視的人,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跳樑小丑。
譬如此時的我,在他眼裡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的東西無論嚷嚷什麼,都是笑話。
「謝棠,王府的狗也好、狼也罷,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做人還是要識抬舉,在我好好和你說話的時候,聽話就是。」
「阿爹病得起不來身,你若要強行帶他去,恐怕剛進王府謝家就要辦喪事了。阿爹走了,阿兄應當也不想活了。」
裴琅皺眉,眼看著就要發難,我又道:「王爺想知道的事,我清楚,你請王爺來謝府,我什麼都會說給他聽。」
裴琅走到我身旁,同我耳語:「謝棠,你最好別跟我玩什麼把戲,今時不同往日,你全家的命,都在我一念之間。」
說罷,他轉身離開。
我松了一口氣。
阿爹認真喝了一段時間的藥,身體剛好些,又遇上阿兄被抓的事,思慮一重,病情又加重幾分。
阿娘亦憂心忡忡,臉色憔悴。
「溫溫……」
她握緊我的手,潸然淚下。
我回握住她的手:「阿娘,你放心,我定會護你們周全。」
她淚眼蒙矓地看著我:「好,阿娘信你。」
我命丫鬟收拾金銀細軟,又去謝桓的院子找他。
謝桓被阿兄教養得極好,小小年紀處變不驚。阿兄被抓後,他一切如舊,該吃幾碗飯就吃幾碗飯。
此刻他坐在書案前,正在溫書。
只不過……
到底是個孩子,做事還有紕漏,我看他許久,他盯著一頁書,久久不曾翻動。
謝桓的眉眼像極了嫂嫂,本該是個靈動活潑的孩子。
「桓兒……」
他見我來,乖巧地喚了一聲姑姑,又沉默下去。
我半跪在他面前,安慰道:「你阿爹不會有事的。」
他抓緊我的衣袖,嗚咽著:「姑姑,我有好好吃飯,力氣可大了,你可以帶我去劫獄嗎?」
「……」
我刮他鼻子:「不行。」
謝桓失落極了,我又牽起他的手,笑道:「桓兒力氣這麼大,一定可以保護好爺爺奶奶。」
他點頭:「姑姑放心吧!」
我看著謝桓的眼睛,暗下決心,便是拼著這條命不要,也要將他送出汴京。
行李收拾得差不多的時候,謝府的大門又被敲響了。
只是登門的不是淮王,而是楚王。
22
楚王為什麼會來?
自然是我請他來的。
替我傳信的人,就是孟雲萱。
所謂燈下黑,便是如此。
裴琅短短時間內就能將深愛他的孟雲萱逼到對立面,也算有點本事。
楚王行十三,是中宮幼子,如今剛到而立之年,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他懶得與我寒暄,開門見山道:
「你開條件吧。」
我的條件自然是讓謝家人離京。
楚王有些驚訝:「我還以為你的條件是救謝蘅出獄。」
我垂首,掩去眸中詫異。
難道楚王對宮變一事一無所知?
楚王的謀士忙道:「王爺,萬萬不可,若讓謝家人離開了汴京,謝蘅沒了牽掛,恐怕會在淮王手中把一切都交代了。我們想要的這個秘密,若是淮王也知道了,便失了先機。」
在楚王猶疑的目光中,我跪了下來。
「大人說的沒錯。所以,為了阿兄能有一條生路,臣女會留在汴京。
「謝家於仕途並無野心。臣女兄妹二人,只求父母能平安終老,子侄能健康長大。
「父母出京之日,臣女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楚王把玩著手中的青玉扳指,說:「謝娘子的意思是,汴京不安全了。」
我仰頭,任由楚王的人打量。
「王爺應當也知道,自從裴琅得了淮王的勢後,屢次對我、對謝家出手。
「容臣女放肆地說一句,若得登大寶的是淮王,裴琅定然不會放過謝家。
「事關父母的性命,臣女不敢賭,也不能賭。」
楚王道:「本王倒是能明白你對父母的孝心。可裴琅他……為何恨你?當初你寧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同他成親,何嘗不算一份知遇之恩?」
或許就是因為這份「知遇之恩」。
裴琅本以為同我成親後,謝家會提攜他,卻連連被拒之門外。
成親的前三年,他還想演一演,同我說什麼心誠則靈,逢年過節,都會攜禮到謝家求見阿爹。
偏偏每次都吃了閉門羹。
對於裴琅來說,這是謝家對他的羞辱。
翻身前,他報復的手段是作踐我。
翻身後,他自然要同謝家所有人算帳,找回他往日在謝府前低頭折腰所丟的顏面。
偏偏孟家也不願意提攜裴琅,舊事重演,孟雲萱自然也就走上了我的老路。
或許……還要更糟。
孟雲萱不慎露出的手腕上,滿是青紫痕跡。
淮王手握汴京三萬御林軍,給了裴琅不必再隱忍的自信。
卻忘了「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的道理。
楚王答應了我的條件,他離開後不久,淮王又登了門。
此時夜已深,淮王的人身著黑衣,隨時可以隱沒於夜色中。
他不是來談條件的。
裴琅一馬當先,帶人將油潑在謝家院子裡,對我道:「謝棠,這是王爺給你的見面禮,還不快跪下謝恩。」
話音剛落,我便被侍衛押著跪倒在淮王跟前。
淮王眉眼狹長,狐狸一般的長相。
他挑起我的下巴,語氣淡然,說出的話卻令人心驚肉跳。
「謝棠,愚弄本王的代價,你付得起嗎?」
「臣女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老十三來過了吧?你想兩頭吃,對不對?」
23
「臣女不敢。」
「不,你的膽子比誰都大。」淮王鬆開掐著我下巴的手,道,「你今夜就將一切告訴我,否則,我不介意用你爹娘的血來祭旗。」
我深吸一口氣:
「王爺好手段,看來臣女只能在父母之前先死,也算盡了孝道。」
「你四肢被縛,不能拔劍自刎,更無法撞柱自戕。便是你將毒藏於口中,我也可以卸了你的下巴。你想死,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王爺此言差矣。想活不容易,想死還不簡單嗎?既然早已算到王爺會動手,臣女又怎麼可能毫無準備呢?」
淮王皺眉,睨了裴琅一眼。
裴琅沖我喝道:「謝棠,我同你說過,少耍花招,淮王殿下不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愚弄的人。」
我沒搭理裴琅,只對著淮王說:
「南詔有一種蠱,名曰噬星。中蠱之人若在一個時辰內未及時服用解藥,將會七竅流血而死。
「現在恰好還剩半個時辰,應當也夠王爺將謝家人屠戮殆盡。」
謝家不在了,阿兄那邊更不可能撬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淮王低頭,盯著我的眼睛,突然笑了。
他說:
「裴琅,這魚目離開你,又成了珍珠。
「可是謝棠,你沒弄明白一件事,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陰謀詭計不堪一擊,這秘密,就算我不能知道又如何?」
我沒有回避他的凝視。
「王爺,這個秘密若真的不重要,您又怎麼會親自過來問?
「何況,我答應了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楚王。他知道了,您卻不知道,就不怕大業恰好毀在此處嗎?」
說完,我吐出一口血,是噬星開始發作。
「謝棠,你對自己,真狠啊。」
「我早該如此。」
早該狠一點,也不用浪費十年青春,龜縮在裴家的後院裡,當牛做馬。
「我可以放你們走。可我和老十三不一樣,我的心沒有那麼寬。你威脅我的這筆賬,又該怎麼算?」
我舔去唇邊血跡,笑道:「王爺想知道的,我會告訴王爺。王爺意想不到的,我也會告訴王爺。」
淮王總算不再與我糾纏,答應明日便讓謝家人出京。
他們走後,我再無力支撐,任由自己在院子裡跪著。
阿娘淚流滿面,扶著紅了眼眶的阿爹走到我面前。
阿爹氣道:「你怎可,怎可拿命去賭?」
「可是,阿爹,我不是今天才學會拿命去賭的。」
從始至終,我唯一能做主的,就是我的這條命。
「阿爹,我知你恨我,但其實我也恨過你。你是不是覺得有些可笑?明明都是我自作自受。
「我確實如你所料,過得不好。
「沒有前程,更無退路。
「那時候,我就想過死了。」
阿娘哽咽道:「溫溫……」
我仰頭看他們。
只見蒼蒼白髮和鐫刻著歲月的皺紋。
「嫂嫂去世那天,我在想,你應當是將我當個物件,所以你會恨我不聽話、不懂規矩,所以我應當受到懲罰。
「可如果你將我當個人,你便會看到我的喜怒哀樂,心疼我闖得一身傷,竟只是為了自己能做選擇。」
對錯到底是什麼?我越想越想不明白。
謝桓哭著扶起我:「姑姑,你流血了,你不要死啊!」
我摸著他的臉:「放心,姑姑要活到九十九。桓兒還記得答應過姑姑什麼嗎?」
「照顧好爺爺奶奶。」
「好孩子,好孩子。」
24
謝家的馬車緩緩駛出城門,我站在城牆上,靜靜看著車Ťũₐ輪掀起煙塵。
不知往後是否還有機會相見?
總歸是盡了人事,餘下的,聽天命吧。
楚王和淮王都想知道的秘密,是天子屬意的儲君到底是誰。
阿兄官至中書舍人,負責起草詔令。
他確實知道皇帝屬意的儲君是誰。
君心一直在已故的昭華太子身上,從未變過。
昭華太子重光,是帝后的第一個孩子。
既是長子,又是嫡子,由他繼承皇位,天經地義。
故而,重光剛滿月就被冊封為太子。
他也確實不負眾望,聰慧果敢,是父母膝下最懂事的孩子,是弟妹們穩重的大哥,是朝臣們肝腦塗地也要追隨的儲君。
他輕徭薄賦,國庫收入卻只增不減,在民間聲望也極高。
只可惜天妒英才,就在太子重光忙於建設東南沿海商線時,一場惡疾奪去了他的性命。
轟轟烈烈降生於世的人,竟走得如此草率,莫說皇帝接受不了,百姓亦抱憾至今。
阿兄同我說,皇帝讓他起草的詔令,確實和立儲有關。
「昭華太子去世已有十年,可沒有哪個皇子入得了陛下的眼,哪怕是太子一母同胞的楚王也不行。
「所以陛下要傳位的,是如今七歲的太子長子。
「只是……陛下年事已高,太孫年紀太小,而他的叔叔們又正當壯年,恐怕登不上這帝位。
「等聖旨一出,手握御林軍的淮王必然會反,到時候,汴京一定會亂起來。」
所謂閻王打架,小鬼遭殃,皇子們爭權奪利,苦的還是討口飯吃的升鬥小民。
淮王一定會反,而楚王能調用的軍隊遠在千里之外,若無準備,自然是來不及的赴京勤王;若有所準備,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可楚王和淮王博弈的結果並非結局。
因為想要帝位的,還有皇后娘娘。
沈疏月效力的,也是她。
她在信中畫的那幅畫,是個無字碑。
很明顯,對時局掌握最全的,是高懸于帝國的明月,而我相信,她會贏。
我握緊沈疏月給我的平安扣,努力平復著心情。
不能慌。
沈小豬還在家裡等我呢。
我給兩位王爺各去了一封信,而後便回到沈疏月的院子,準備躲過這場劫難。
夜深,院門三輕三重,是我和孟雲萱約定的暗號。
她誰也沒帶,隻身前來。
關好門後,她朝我跪下,感激道:
「謝家姐姐,救下孟家的大恩,我無以為報!」
我扶起她:「不過是幫你傳了信回去,別的我也沒做什麼。」
孟家人丁興旺,數得出幾個有能力的後輩,剛露個口風,不用我明說,便找著藉口陸續安排人出了汴京。
孟雲萱謝過我後,擦乾眼淚,說:
「當初我不聽你勸告,執意要嫁,落得如今的下場,是我咎由自取。姐姐放心,我一定會踐行許下的誓言,用裴琅的命來謝你。」
「你打算如何要了他的命?趁他不備殺了他?一命換一命?」
她點頭:「我做錯了事,就得認。」
「該認錯,可不該認命。知錯,及時轉向就是。」
「事到如今,孟家已經不要我了,轉向,又能轉到哪裡去?」
我說:
「謝家也曾不要我。可若我當初沒留下這條命,如今誰能替我將爹娘救走?
「雲萱,人來世間一趟不容易,我們擁有的,是阿娘一隻腳踏在鬼門關換來的短短數十年。
「除卻生死,無大事。
「哪怕人生只剩最後一年,也當剜去瘡毒,少疼一年怎麼不算賺了一年?你不必、更不該自毀。」
孟雲萱應該成為第二個走出所有陰霾的謝棠,而不是第二個玉石俱焚的薑宜。
「我當初要你起誓殺了裴琅,只是想看你的決心。」
「你不想要他的命?」
「想。但不是用這一命換一命的法子。」
我賭皇后會贏,楚王是她親生,那淮王必然是下場最慘的一個。
裴琅替淮王做了不少斂財的髒事,等皇后登基,清算淮王一党時,就是他的死期。
不必髒了我和孟雲萱的手。
可孟雲萱是裴琅的妻子,定然會被牽連。和普通政鬥不同,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若想救下孟雲萱,必須在皇后登基之前替她拿到和離書。
我對孟雲萱說:「你去引他來。」
25
淮王起兵前夜,孟雲萱哭著敲響了沈家院門。
我開門時,她釵發散亂,面頰紅腫,衣袖斷了一截,露出來的手臂青紫交加。
她身後跟著的是酒氣上湧的裴琅。
我將孟雲萱護到身後,裴琅怒道:「讓開!否則,我連你一起打。」
孟雲萱的身體微微發抖,她是真的怕了。
我冷笑一聲:「怪不得謝家和孟家的家主都看不上你,裴琅,你果然難堪大用。」
裴琅揚手給了我一個耳光,打得我偏過頭去。
「謝棠,你這個不知廉恥的棄婦,有什麼顏面在我面前叫囂?」
我吐出那口血水。
「打我也沒用,打我也改變不了你就是個廢物的現實。王爺大事將近,你不小心籌謀,竟忙著吃酒打女人?
「這般作風,你以為王爺不會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瞧著王爺成就大業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拋棄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裴琅怒火更盛,將我和孟雲萱推入院中,鎖上了院門。
「謝棠,本來你可以多活幾天,為何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招惹我?
「汴京馬上亂起來,到時候,多死一兩個女人,有誰會在乎?」
「可笑,你以為汴京真亂起來,多死一兩個朝廷命官,就有人在乎了?」
話剛出口,我突然發現,我用來保命的、救人的,竟全是沈疏月教給我的道理。
也算沒辜負她。
見我抄起早已準備好的木棍,裴琅嗤笑出聲:「給我送武器來了?」
我沒再和他廢話,舉起木棍朝他頭上砸去——
快、准、狠。
裴琅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我天天做體力活,一身的力氣,收拾他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懶蛋綽綽有餘。
我將裴琅綁起來,拋進了密室。
孟雲萱看得目瞪口呆。
我說:「愣著做什麼?抱著沈小豬一起下來。」
她羞道:「太胖了,我抱不動。」
我單手扛起沈小豬:「你這樣不行。你該多吃多動,身上有力氣,手裡有武器,還怕誰來打你麼?」
她點頭如搗蒜:「姐姐說得對!」
我按下機關,密室的門緩緩關閉。
燭光亮起,光影暈在我和孟雲萱的臉上,疊著面頰上的紅腫青紫,像地獄裡索命的鬼。
裴琅醒來時,瞧見的就是這樣的我們。
毫不賞心悅目,卻足夠令人膽寒。
他奮力掙扎,可四肢早已被我牢牢捆住,便像條渴水的魚那樣扭起來。
我對孟雲萱說:「你上去,踢他幾腳。」
她試探著踹了一下。
「你給他撓癢癢呢?他打你的時候,怕過你會疼嗎?」
孟雲萱的火氣「騰」一下起來了,不再乖巧無害,給了他一個窩心腳。
那一腳踢完,她明白了我的用意。
她說:「我不怕他了。」
這便是了。
害怕一個人,並非因為他不可戰勝,而是因為自己覺得他不可戰勝。
贏過他一次,就不會再怕他。
裴琅疼得直叫喚,嘴裡也不乾不淨地罵著我和孟雲萱。
我一把薅起他的頭髮,冷道:
「裴副使,你應當還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只要我想,你的屍骨可以永遠爛在這裡。
「外頭正亂呢,誰也不會來找你。
「淮王登基了又如何?你把命交代在這兒,什麼錦繡前程,從龍之功,都是一場空。」
裴琅這才怕起來,喃喃自語:「我不想死,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高官厚祿唾手可得,我怎麼能死!
「謝棠,念在我們夫妻一場,求你放過我吧!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將匕首貼在裴琅的臉上,冷意刺得他渾身一顫。
「你說你知道錯了,是錯在哪兒了?」
「我錯在……錯在不該辜負你!」
「不對,再說。」
匕首順著他的臉頰滑到頸子上,只需輕輕用力,就能捅穿他的喉嚨。
裴琅怕得哭起來,語無倫次:「謝棠!謝棠!你不能殺我!」
我歎了一口氣。
「既然你說不出來,那便由我來說吧。
「你的錯不是辜負我,天底下的夫妻,從兩情相悅走到相看兩厭的多的是。
「你的錯是苛待我、作踐我、奴役我。
「我也有錯。
「可我的錯不是突破了這世道加諸我身的規矩,而是我竟允許你苛待我、作踐我、奴役我!
「我允許自己軟弱,允許自己像個真正的奴隸一樣,對你百般討好,只為了求得你的憐愛。
「從前種種是我自找的,結下的苦果,我逼著自己咽進去,還要說活該。
「可裴琅,你呢?
「你可曾反省過你的自私自利會要了我的命?
「你從未。
「你只是恨我這顆墊腳石不夠高,耽誤了你的青雲路。
「你只是又找了一個女人,不顧她的死活,將她踩在腳下,繼續登高。
「你何曾將我們當作人來看?
「既然你覺得女人是隨時都能替換的玩意兒,那你就應該死在我們的手上,這便是,最好的安排。」
我舉起匕首就要往下刺,裴琅哭嚎起來。
「我反省!謝棠,我知道錯了!給我一個補償你和雲萱的機會!求求你,我家中還有老母要養,我不能死啊!」
我收回匕首。
「若你能答應我兩個條件,我可以留你一命。」
「我能,什麼都能!」
「好。」
孟雲萱拿出和離書和印泥,捉住他的手按下了指印。
「這是第一個條件。便宜你了,你點不點頭,都不耽誤我們按手印。
「至於第二個條件……」我將匕首對準他的眼睛,「帳本,藏在哪裡?」
26
裴琅替淮王搜刮的錢財總要有個去處。
順著錢財的流向,順藤摸瓜能抓出不少人。
這些事與我和孟雲萱無關,可應當是沈疏月想要的東西。
我想讓她也欠欠我。
阿娘常說,情誼都是相互虧欠出來的,兩不相欠也就兩不相干。
總不能只有我欠著她吧,那也不公平。
裴琅老實交代了藏帳本的地方後,我不再同他說話,他餓了也只給他喂水,吊著他一口氣在就成,還能讓他吃飽了有餘力思考如何脫身嗎?
沈小豬猛猛吃肉,我和孟雲萱頓頓營養均衡,配合著裴琅咽口水的聲音,這在密室裡躲難的日子也沒想像中難熬。
密室在地下,同沈疏月建在地上的院子格局基本一致,甚至還有出恭的地方。
我走進一個房間,此處借了地上建築掩飾,比別處高出一截,留了兩個小洞,恰能讓人看到外面。
我湊到洞前,待看清一切時,猛地捂住了嘴,才未驚歎出聲。
外面已是屍山血海。
屍堆最上面,是住在巷尾的一個嬸子。
她是寡婦,無兒無女,五十多歲了還在做工。
上一次遇見她時,她拿著剛裁的幾塊布,笑眯眯對我說她攢夠了養老的錢,從此以後不用出去做工了。
此刻她身上穿著的,恰好就是用那些布新做的衣裳。
她歡歡喜喜穿上新衣的時候……在想什麼?
應當是奔著好日子去的吧。
我實在想不明白,權力到底是什麼東西,可以迷了人的眼睛,讓人心安理得地將別人的性命踩在腳下,當階梯、當養分?
位高者欺淩位低者,位低者欺淩白身,白身裡拳頭硬的欺淩拳頭軟的,而拳頭軟的則揮刀向更弱者——
心火燒起來的時候,我看向自己的雙手,粗糙有力,也曾救下幾個人,卻救不了更多人。
巷子裡又亂起來,我看不到更遠的地方,可哭號聲會從遠處傳來,又停在意想不到的時刻。
不知何時,我已經淚流滿面。
我憤怒,偏偏無能。
布衣之怒,以頭搶地爾。
沒什麼作用。
其實,所有人都清楚,大亂之下必然生靈塗炭。
當初拼死也要將爹娘送出汴京,不就是因為我們都知道兵禍不可控嗎?
就算上位者沒有屠戮百姓的想法,可殺紅了眼的人,根本管不了那麼多。
我祈禱神兵天降,制止這場災禍。
沒等來神兵,等來了淮王。
他單膝跪到我偷窺外界的那堵牆前,那雙狐狸似的眼睛眯起來。
他說:「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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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出他的處境並不好。
他肩上有傷,身邊跟著的侍衛也不多,顯然是被人追殺到這裡的。
可即便如此,他們仍有能力殺了我。
「謝棠,我一直在猜,你會躲在哪裡。想了許久才想明白,原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沉默不語。
其實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來抓我。
我此時應當沒什麼價值。
阿兄還在獄中,生死未蔔。
謝家早已出京,鞭長莫及。
淮王又道:
「為什麼不說話?
「我看到你的眼睛了。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在恨我。
「真有意思。
「謝棠,出來吧,這機關對我來說實在簡單。我不想派人進去押你,那樣太難看了。」
說罷,淮王的人踹開沈家的門,簇擁著他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裴琅聽得動靜,笑得像個破風箱。
「王爺來了,王爺!救我……救我……」
孟雲萱拔出匕首,打算親自送裴琅上西天。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無須如此。」
「姐姐,他不死,定會在淮王面前攀咬我們,到時候我們也是一個死。我殺了他,起碼能保住你的性命!」
我有些不耐煩。
「你要我教你多少遍?
「越是萬不得已,越要想如何才能活下去,這樣腦子才能越用越靈。想死還不簡單?總琢磨這事兒,遲早變豬腦。」
我故意讓裴琅以為淮王能順利登基,裴琅才會惜命,甘願受我威脅。
沒想到連孟雲萱也繞了進去。
如今大局已定,也沒必要再瞞著誰。
「裴琅,還做你的春秋大夢呢?淮王沒有贏,如今,他也是一條喪家之犬。」
「什麼?不可能……謝棠……你騙我……你騙我……」
孟雲萱這才明白過來:「怪不得姐姐要我拿到這封和離書……謀反,可是死罪……」
「雲萱,你還年輕,多的是好日子能奔,別再犯糊塗。」
說完,我按下機關。
頭頂的暗門緩緩拉開,光芒刺目。
我猛地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瞧見的是淮王那張令人討厭的臉。
「嘖嘖。」他裝模作樣地驚歎:「沈疏月還真是個人物,不知提前了多少年準備的這些。」
我走出密室時,淮王的侍從已經給他泡好了茶。
「王爺倒是好興致。」
「怎麼,逃命就不能喝茶了?」
「不像在逃命。」
「哦?那像在做什麼?」
「等死。」
淮王的笑聲越來越大:
「謝棠,你也是個妙人。
「自古以來,成王敗寇,我爭過一次,縱是輸了,也不丟人。」
「是不丟人,丟的都是旁人的命。」
「這便是你恨我的原因?」
「這還不夠嗎?物傷其類,兔死狐悲,死的是升鬥小民,而我,恰恰就是升鬥小民。」
他似聽到什麼笑話。
「三皇五帝,誰腳下沒有累累屍骸。婦人之仁,果然難成大事。」
我也笑了。
「要這麼說,若沒有男子那永遠滿足不了的野心——無權時求權,有權後求高位,得高位求疆土,獲疆土求長生……世上甚至不會有這些大事。」
「謝棠,世上總有人會有野心,你沒有,別人有,世道依舊會亂起來。既然如此,為何自己不去做有野心那個,起碼被鐵蹄踐踏的,不會是自己。」
聽完他的話,我沒再反駁。
只是坐到他對面,伸手倒了一杯茶。
白瓷茶杯裡是清澈的茶水,溫潤生津。
「世人總是屁股決定腦袋的,王爺和我立場不同,怎麼也不可能說到一處去。
「若非王爺認為我能助你逃出生天,也不會坐在這裡同我論道。」
淮王道:「你不想知道嗎?沈疏月在你和前程之間會怎麼選?」
我搖頭:「我不會給她為難的機會。」
28
我盯著他的眼睛,篤定道:「真有那個時候,王爺和我,至少死一個。」
聽到我的話,淮王的侍衛紛紛拔刀。
他笑得像一隻狡黠的狐狸:「恐怕雙拳難敵四手啊。」
話音剛落,孟雲萱抓著菜刀,顫顫巍巍從密室走了出來。
「誰、誰說的!還有我呢!」
「你上來幹嘛,嫌人質不夠多?」
她咬唇:「大鵝身上綁一把刀都能傷人,我怎麼就不行了?」
淮王皺眉,他看不懂了。
「你們無親無故,竟然願意為了彼此去死?」
我歎:「王爺只見過追名逐利之人,可世上什麼人都有,自然也有我們這種願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傻子。」
孟雲萱幫腔:「少見多怪!」
一道聲音從遠處傳來:
「畢竟她們都是能為了愛情命都不要的傻子,人嘛,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我循聲望去,只見高頭大馬上坐著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
盔下是熟悉的眉眼。
眼神銳利如刀,帶著嗜血的煞氣。
我愣道:「沈疏月……」
她揚起下巴,志得意滿。
「謝棠,我就知道你能活下來。」
見她來,淮王的人將我們圍起來,嚴陣以待。
沈疏月揚手,她身後的弓箭手便拉緊了弓。
淮王親自抽出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攬住我的腰,推著我往前走。
「真是感天動地的情誼。
「沈疏月,她可以為了你去死,但我真的很好奇,權力和朋友,你會怎麼選?」
沈疏月沒有回答。
她抽出一支箭,將拉滿的弓,對準了我。
淮王在我耳邊嗤笑:「你瞧,她選權力。」
似被他的話刺痛,我的胸膛急劇起伏。
匕首從袖中滑出來,我反手將它捅進了淮王的胸口。
「怎麼聽不明白話呢……我剛說過,她不必選。」
與此同時,淮王的刀也割破了我的脖子。
我倒下時,恰好看到沈疏月的箭,穿透了淮王的眉心。
孟雲萱似在呼喊什麼,而我什麼都聽不到了……
29
再次醒來,我躺在熟悉的床上,沈小豬在我身邊睡得直打呼嚕。
仿佛做夢一般。
怎麼,人死了也會做夢嗎?
我猶疑地摸向脖子,發現傷口已被包紮妥當。
「你沒死呢,淮王割歪了一寸,沒傷到你的要害。」
沈疏月吊兒郎當地倚在門邊,像個痞子。
我偏頭看她:「真厲害啊,沈姑娘。」
蟄伏十年,竟混到了皇后身邊,還能領兵打仗。
她意氣風發,看著我的眼神卻溫柔。
「自立門戶後,我才發現天地浩大,能容萬物,自然也容得下我的野心。
「我的志向不在後院,那便選個能助我走到前朝的英主。
「萬幸,我的眼光很好。」
困意來襲,我笑著閉上雙眼。
「不只眼光好。」
當初在謝府門前拉我一把的那只手,也很好。
「對了!」我想起裴琅的帳本,讓沈疏月到裴家取,「就在他書房的牆上,有個暗格。」
她卻說:「裴府早就被淮王一把火燒乾淨了。」
「那可如何是好?」
沈疏月笑道:「當初替裴琅和你們盤如意酒樓的那個人,也是我安排的。帳本已經被他偷出來了。」
好吧,反正在閨中時我就算不過她。
我歎道:「既生明月,何生海棠啊!」
沈疏月搖頭:「癡人,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既容得下山河日月,再容一朵海棠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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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雲萱扒完兩碗飯後,就去院子裡舉沈小豬。
沈小豬對此頗多怨言,奈何貓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我的傷已經痊癒,只是留了一條肉疤,瞧著頗為可怖。
沈疏月贈我一條天青色軟煙羅巾子,系在脖子上既能遮擋一二又極為輕便。
「啊呀!」孟雲萱想起什麼,沖回房中,「今兒有廟會,我們去逛逛吧!」
我睨她一眼:「你有錢嗎?」
她搖頭:「可你不是有嗎?」
「我花的也是沈疏月的錢。」
這麼一想,我又苦惱起來。
大亂剛平,淮王被誅,楚王被貶,皇帝病入膏肓下不來床,皇后已將權力收到自己手上,準備著登基之事。
沈疏月早出晚歸,我有許多事來不及同她商量。
雖然她手下產業頗豐,又是朝廷命官,養我和孟雲萱毫不費力,可我和孟雲萱有手有腳,也不能真讓她養著。
孟雲萱倒不以為意:「等孟家回京,我就去和爹娘要銀子。到時候我們一起盤個鋪子,做點啥不行?」
孟家要回京,謝家卻打定主意遠離汴京的是非,定居揚州。
阿兄辭去官職,去揚州帶孩子。
謝薇也被他接了回去,如今和桓兒一起念書。
周娘子和羅掌櫃等人也不願回汴京,水鄉風光好,能留人。
就算按孟雲萱所說,到時候盤個鋪子做生意,可沒有好的幫手, 我自然不會再做酒樓的生意。
難就難在除此之外我並無其他行業的經驗, 隔行如隔山,啥也不懂就創業,和賭博無異。
這一愁,就愁到夜裡。
沈疏月回來時, 孟雲萱和沈小豬已經睡成一團。
見我坐在廳中苦苦思索,她笑道:「這麼晚還不睡, 熬鷹呢?」
我將心中苦悶和盤托出, 沈疏月卻問:「謝棠,你可曾想過自己喜歡做什麼?」
「喜歡做什麼?」
「對。若是只為討口飯吃,大可不必如此煩憂, 以你現在的手藝, 隨便去一家酒樓都能有事做。
「若你不喜歡做菜,想做別的行當,我也能請師父來引你入門。
「可我更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心之所向。人生苦短, 光陰經不起浪費。」
聽著沈疏月的話, 我心中羞愧更甚。
「沈疏月, 你是益友,更是良師。我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照顧?」
她問:「那你當初為何願意幫助萍水相逢的薑宜,又為何救下無親無故的孟雲萱?」
我語塞。
她看向天邊缺了一半的月亮,幽幽開口:
「因為我亦是你,你亦是她。」
番外
謝薇不太記得以前的事, 但她知道, 和謝桓一樣,她的娘親很早就死了。
死亡, 到底代表著什麼呢?
謝桓大概清楚,可他說不明白。
他們的年紀還小, 再大的煩惱也不影響他們睡覺。
盛夏的揚州, 他們在涼席上睡成了兩條麻花。
謝蘅邊給他們打扇子, 邊覺得好笑, 乾脆將這滑稽模樣畫下來,寄給了遠在汴京的妹妹。
謝棠收到信, 將那圖看了又看,喜歡得緊, 乾脆裱了起來。
如今她開了一個私塾, 專收女學生。
皇后登基後,在前朝文官中增設女官職位, 女子亦可參加科舉。
此舉巧妙, 不佔用士子名額,推行時並未過多受阻。
沈疏月倒是封了侯, 女皇只說她功勳卓著, 值得破例。
沈疏月笑得狡黠:「破例嘛,多破幾次,就成了路。」
路一通, 謝棠的私塾也熱鬧起來。
她握著書卷, 聽著稚童的琅琅讀書聲,思緒回到十多年前。
那時,她還是天真爛漫的少女, 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聽從父母的安排,嫁一個門當戶對的如意郎君。
而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