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是大將軍偷偷養的外室。
將軍夫人是上京第一母夜叉,為人善妒又心狠手辣。
我五歲那年,將軍離京剿匪。
將軍夫人氣勢洶洶地帶人打上了門。
我被嚇得大哭,阿娘安慰也沒用。
夫人往我嘴裡塞了一顆飴糖。
她惡劣地掐了兩下我的臉,板著面孔嚇唬我。
「小丫頭,再哭我就把你的嘴縫上!」
誰知下一瞬,我聽見了夫人的心聲。
【五歲的小玉兒,臉蛋真是又滑又嫩,好捏!】
1
我眨了眨眼睛,認真地打量著面前的將軍夫人。
她正抿著唇,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可是我明明聽到了她的聲音。
小小的我只覺得很蒙,疑心自己出現了幻覺。
確認了好幾遍,我反應過來自己聽到的是夫人的心聲。
她明明看起來凶巴巴的,但我聽到的聲音有著十足的興奮,熱鬧得像在開茶館。
【欸,我這樣子不會把她嚇到吧?
【幸好本夫人帶了飴糖,果然不哭了。
【她的眼睛真大,好像會說話,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女娃娃果然得白白嫩嫩更討人喜歡,恨本夫人只能生出個小黑炭!】
我雖然小,卻也能聽懂這是在誇我。
不自在地朝阿娘懷裡拱了拱,我不好意思地埋下了頭。
然後,我又聽到了夫人說話的聲音,帶著一絲慶倖。
【幸好,這一次來得及救下她們。】
我愣了一下,不解地偷看夫人。
聽這話的意思,她是專程來救我和阿娘的麼?
可門口那些瞧熱鬧的,說她是上門來教訓阿娘的。
2
我們住的這個巷子是出了名的「外室巷」,被正頭娘子打上門來,是這條巷子裡時有發生的事。
西巷的劉娘子在一個冬日被扒光了,從馬車裡扔了下來,身上還被刻上了字。
當夜她就一根繩子吊死在家裡,親眼看著她斷氣的小虎子從此變得癡傻。
東巷的春娘子被幾個僕婦粗暴地從屋子里拉出來,像牲口一樣被拴在馬車後面拖行。
還有巷尾的鄒娘子、林娘子……
其他人一面圍觀,還一面拍手稱快。
他們說,這裡的每個女人,都髒得很。
他們還說,當人外室就該是這種下場,被正頭娘子發賣都算輕的。
現在,他們說輪到我阿娘被將軍夫人收拾了。
小時候,我問阿娘為什麼別人都和爹娘住在一起,而我只有她。
每當這時,她總不愛說話,只是看著我掉眼淚。
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我阿娘,是鎮北大將軍蕭放悄悄養的外室。
京中傳言,將軍夫人是個悍婦兼妒婦,少時與家人走失,還曾落草為寇。
如今被她發現了我阿娘這個外室,恐怕不會善了了。
小小的院門外擠滿了探頭探腦的人,甚至毫不避忌地「竊竊私語」。
有看熱鬧的:「欸,這蕭將軍真背著他夫人養外室了?」
有鄙夷的:「看吧,當人外室哪是長久之計,早晚都會被主母找上門的。」
有憤恨的:「呸,誰叫她整日一副狐媚樣,活該!」
阿娘用手捂在我的耳朵上,為我隔開那些懷有惡意的言語。
夫人好看的眉皺了起來,心裡的聲音也不復方才的活潑。
【聒噪,真應該把他們的舌頭都拔了!】
我抖了一抖,才發現夫人不讓我哭時只說把我的嘴縫上,真是溫和太多了。
我聽人家說過,將軍夫人是個「夜叉鬼」,還會吃人,可怕得很。
今天,夫人明明可以袖手旁觀,她卻出手救了我和阿娘。
夫人與傳言中,好像不大一樣。
3
當時,我和阿娘正在午睡,喝醉了的劉痞子突然闖了進來。
阿娘被他抵在門板上,衣服快被扯爛了。
劉痞子紅著一張臉,目光淫邪地望著阿娘瑩白的肩膀,朝著她越湊越近。
「壞人!不許你欺負我阿娘!」
我不住地捶打著劉痞子的腿,卻被他不屑地一腳踢開。
在地上打了個滾,我又手腳並用爬了過去,哭號聲響徹雲霄。
周圍的鄰居卻都跟失聰了一樣,沒有一個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我發狠般地咬在劉痞子腳上,嘴裡漫起一股血腥味。
「小兔崽子,找死!」
劉痞子吃痛地叫了一聲,晃著腿把我甩開,正欲一腳往我心口踢。
「玉兒!」
阿娘不知道哪來的力氣,騰出手拔下簪子紮在劉痞子手上。
她趁機到我身邊,母雞護崽似的將我摟緊,身子不住地發著抖。
我縮在阿娘懷裡,害怕地閉上了眼。
「臭婊子!」
預想中的拳打腳踢卻沒有隨著劉痞子的罵聲一併到來。
「嘭」的一聲,像是有重物砸到地上,緊接著是劉痞子的哀號聲。
我悄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
劉痞子倒在我們不遠處,一條銀色的鞭子正不斷往他身上抽打。
鞭子的主人冷哼一聲:「我顧元霜最討厭欺負女人的男人。」
她身穿紫色的勁裝,身姿筆挺地站在我們對面,像是泛著光暈一般。
那是我見夫人的第一面——
宛如天神降臨。
4
我愣了愣。
原來——她就是將軍夫人。
原來——她長得這樣好看?
不是說將軍夫人長相神似夜叉,有一張血盆大口,還會吃人麼?
可除了神色有點冷以外,連小小的我都能很明顯地分辨出來,她長得很美。
我心裡對夫人產生了莫名的親近感,剛想靠近一點,就聽到劉痞子討好的聲音。
「蕭夫人,小人冤枉!都是誤會啊!
「夫人有所不知,這女人是蕭將軍偷養的外室!她整日愛與人眉來眼去,小人也是被勾引的!
「聽聞將軍也已經厭棄她了!小人……小人今日是替你出氣,在教訓她呢!」
劉痞子原以為說出阿娘的身份,必能在夫人那裡討到些便宜。
夫人冷笑一聲,手上的銀鞭又是一甩,一道鞭傷橫貫劉痞子的下半張臉。
「欺軟怕硬的東西,本夫人的事,還輪不到你來做主!」
她喚來一個隨從:「來人,將他帶下去,送京兆尹!記住,留口氣讓他能聽到自己的判決就行。」
說這些話的時候,夫人的眼中泛著我看不懂的寒芒,讓我有些害怕。
不知怎麼我又想到了巷子裡先前住的那幾個下場淒慘的娘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不要阿娘也變成她們那樣!
我邊哭邊打嗝,阿娘抱著我哄了我許久都停不下來。
「哭什麼!」
夫人不悅的呵斥聲傳來,我被嚇得一怔。
阿娘從沒對我這麼凶過。
與夫人四目相對。
我撇撇嘴,委屈得又想哭。
突然,我的嘴裡被塞了一顆飴糖。
香甜的味道頓時在唇齒間蔓延開來。
我咂了咂嘴巴,連哭都忘了。
一隻帶著薄繭的手捏上我的臉,夫人蹲下來,板著面孔嚇唬我。
「再哭,本夫人就把你的嘴巴縫上!」
我瑟縮了一下,緊緊抱著阿娘。
再然後,我沒看到夫人張嘴,卻聽到了她的心聲。
【五歲的小玉兒,臉蛋真是又滑又嫩,好捏!】
5
回想到這裡,我又看向面前的夫人。
夫人對阿娘說要帶我們回將軍府。
外頭看戲的人幸災樂禍:「蕭夫人手段多得很,現下將軍離京,這外室落在她手裡,指不定被怎麼磋磨呢!」
阿娘睫毛顫了顫,原本是不想去的。
夫人只說了兩句話就讓她沉默了。
「你確定要讓你女兒在這裡長大?
「你能保證今天的事不會發生第二次麼?」
阿娘目光微閃,像在思考。
我們母女倆住在這裡,光景其實算不上太好。
巷子裡的人背地裡說阿娘最為水性楊花,勾引了不知多少漢子。
而阿娘性子溫和,從不因為流言與人爭辯,被欺負了也不會說。
前兩天,有個穿著鎮北軍軍服的青年給我們送來了半年的銀子,就行色匆匆地離開了。
然後,就聽說將軍離京剿匪了。
「鎮北將軍蕭放偷偷養了外室又厭棄了她」的消息就這麼傳了出來。
那些平日只敢在背後嚼舌根的人開始變本加厲。
賣菜的大嬸看見阿娘,罵她:「狐媚、不要臉!」
我想吃個糖葫蘆,小販收別人一文,卻問阿娘要三文。
有一回遇到個乞兒,阿娘的銅板剛放進他碗裡就被扔了出來:「老子才不要你的髒錢!」
我跨著小短腿把銅板放回去:「不髒的,我擦過了!」
乞兒沾滿污泥的手把我推開:「去去去,小野種滾開,你也髒!」
我委屈地哭了出來,我的阿娘明明很愛乾淨,又香又軟,他們憑什麼這麼說她!
阿娘卻只是把我抱起來,輕柔地擦了擦我的眼淚,再默默地把我領回去。
「如何,將軍府去,還是不去?」
6
夫人的聲音有些不耐煩,心裡在碎碎念。
【還猶豫什麼,這巷子怎麼能住人啊!
【蕭放這個狗東西,居然把她們藏了這麼多年!等你剿匪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阿娘最終點了頭,夫人的人幫我們收拾好東西就出發了。
坐在馬車上,車簾也沒能阻隔外面的議論聲。
「蕭將軍也是大膽,聽說他這次在朝堂公然替衛逆說話,才被打發去剿匪的。」
「這下好了,他那夫人可不是善茬,這美貌外室鐵定保不住了。」
「嘿,聽說蕭夫人可是殺過猛獸的,外室女慘咯!」
我有些心慌,看著阿娘小聲問道:「阿娘,夫人會打我們麼?」
她摸摸我的發頂:「夫人是個好人,我們玉兒要聽夫人的話,知道麼?」
我回味著方才的飴糖味,又想到夫人的心聲,用力點了點頭。
往後的日子,會好起來的吧?
7
到了將軍府,夫人讓我搬去她那兒。
她對阿娘說:「往後,她便由本夫人親自教導。」
想起路上聽到的那些夫人會磋磨我們母女的傳言,我心裡緊張起來。
「我不要!玉兒只要阿娘就好!」
「本夫人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旁人求都求不來,你竟然拒絕?」
怕阿娘性子溫順不懂拒絕,我硬著頭皮說道:「什麼韜什麼略的我不懂,我就是不想同阿娘分開。」
讓我覺得「人很好」的夫人,在教導我這件事情上卻堅持得很。
她唯一鬆口的,不過是同意我晚間還同阿娘住,只是白日裡要都聽她的。
第二日,剛過卯時,夫人就把我從被窩裡提溜了出來。
哈欠和噴嚏一起打的我被換上了一身窄袖武袍,睡眼惺忪地站在了正院的練武房內。
夫人盯著我打量了好一會兒,看得我心裡發怵,才緩聲開口。
「先紮個馬步來看看吧。」
我小聲發問:「馬步……是什麼?」
夫人扶了扶額,心裡歎了口氣。
【我忘了她如今才五歲了。】
「跟我學,動作要標準!」
我學著她的樣子半蹲,整個人晃晃悠悠的。
夫人搖頭,起身握住我的小手,用力把我雙腳拉開,疼得我差點叫出聲。
我心裡憤憤不平:她果然是在欺負我!
8
看到我的表情,夫人板著臉道:「紮馬步是練武的根基,能幫你打好基礎。
「往後你每日都要蹲,先從半個時辰開始,再慢慢增加。
「今日你若不乖乖紮馬步就不給你飯吃!」
我衡量了一下我和夫人的差距,只能苦著臉點頭。
夫人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心裡樂不可支。
【誰能想到日後的『玉面軍師』也有害怕紮馬步的時候。】
接下來的時日,夫人確實如她所言開始「教導」我。
每日馬步的時間,也逐漸增加到了一個半時辰。
除此以外,她也會時不時教我一些簡單的拳腳。
她總是在心裡嫌棄我身子骨太弱了,說我日後上了戰場會吃虧。
雖然我不明白我以後為什麼會上戰場,迫于夫人的「淫威」,只得老老實實跟著她練武。
我每日都累得全身是汗,連飯菜也多用了不少。
阿娘雖心疼我辛苦,但捏著我日漸緊實的臂膀,ŧüₘ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夫人院裡養了很多鴿子,她告訴我那些都是她訓練的信鴿。
見我好奇地看著它們,夫人高深莫測地一笑。
「念玉你記住,有時候,動物的作用比我們想像得大得多。」
除了教導我之外,夫人每日都很忙。
府裡常有一些江湖人士進出,與夫人議事一議就是一下午。
看來傳言說夫人早年曾落草為寇,果然是真的。
一日,夫人接了個飛鴿傳書就急匆匆離了家,好些天都沒有露面。
9
夫人不在家,我也不敢鬆懈。
清晨起來練武的時候,我卻聽到幾個下人聚在一起議論。
「也不知夫人怎麼想的,竟讓外室登堂入室了?」
「這你就不懂了,放在眼前才好拿捏啊!你何時見過咱們夫人吃虧了?」
「說得也是。夫人每日天不亮就叫那外室生的女兒起來練武,偏偏還說是為了教導她,讓那外室女無話可說。」
「這滿京城誰家貴女不是學禮樂詩書、針黹女紅的,女孩家家的練武?等那女娃養成個粗鄙的樣子,看她如何與咱們小姐相比!」
「果然還是咱們夫人厲害啊……」
我在一旁聽到這些,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
紮馬步的力氣也小了,對夫人初見時的那些好感蕩然無存。
所以之前夫人對我的好,都是裝的麼?真正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不能和她的女兒相比?
那我聽到的那些心聲又算什麼呢?
用早膳時,阿娘看我胃口不好,問我為什麼。
我便倒豆子一樣地把聽到的話跟她說了。
「阿娘,夫人真的有兩副面孔麼?」
阿娘放下碗筷問我:「玉兒覺得夫人是怎麼樣的人?」
我老實回答:「雖然外人都說夫人脾氣差、又心狠,可是她對我們很好。
「那日阿娘被欺負,還是夫人救的我們。
「除了教我練武時比較嚴厲外,夫人沒有凶過我。」
我在心裡默默補充了一句:儘管夫人看起來不愛笑,其實她的心聲還挺有趣的。
阿娘笑了笑:「所以玉兒,一個人究竟是好是壞,我們心裡自己會有評判,而不是去聽別人怎麼說。」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阿娘說的總是沒錯的。
夫人應當不是壞人吧?
10
夫人半月未歸,府中下人對我們的態度就開始變了。
在幾次晚送、漏送了吃食、用品,阿娘卻沒什麼反應之後,他們就更敷衍了。
轉眼就入了秋,天氣一日冷過一日。
我們小院的炭火一日有一日無,阿娘生我時落了病根,身子一向不太好,很快病倒了。
阿娘躺在床上,咳得滿臉通紅,我急得團團轉。
「阿娘,我去找大夫!」
她卻拉住了我的手:「阿娘沒事,忍過去就好了。」
半夜,我被阿娘猛烈的咳嗽聲吵醒,才發現她臉色通紅地躺在床上,氣若遊絲。
我去拉她的手,卻像碰到冰塊一樣。
「阿娘,阿娘,你不要嚇玉兒!阿娘!」
「玉兒……」
阿娘費力地張開了眼睛,艱難地將自己從不離身的玉佩放在我的手心。
「玉兒……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若阿娘不在了……就讓它陪著你。」
說完這句,她就昏了過去,怎麼也叫不醒。
我一陣心慌,囫圇裹了件衣服爬下了床,連鞋子也來不及穿就向外跑去。
我瘋了一般地發足狂奔,冷風刮得我臉生疼也無暇顧及,只怕自己跑得慢了,阿娘就再也醒不來了。
11
好不容易跑到大門口,對五歲的我來說,那鐵門像一座翻不過去的山一樣。
我往府裡望去,四處都是黑魆魆的,一個人也沒有。
莫大的恐懼湧上我的心頭,只覺得黑夜像是一個怪物,在一點一滴地吞噬阿娘的生機。
都怪夫人,要不是她非要把我們接過來,阿娘也不會生病!
我蹲在地上,邊哭邊罵,對夫人的怨恨瘋漲。
「臭夫人!壞夫人!我討厭你!討厭!嗚嗚嗚……阿娘——」
沉悶的「吱呀」聲傳來,我的罵聲戛然而止。
身披黑色斗篷的夫人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夫人!你終於回來了!我阿娘……阿娘……」
我抱著她的大腿,哭得淒慘。
她一愣,皺著眉問了句:「發生了何事?」
我把阿娘方才給我的玉佩塞進她手裡:「我阿娘快死了!夫人,這是我最值錢的東西了,都給你!求求你救救我阿娘!」
夫人心頭大驚:【本夫人才出去一個月,都發生了什麼啊!我不是讓人好好照看她們母女的麼?】
她表情冷肅,沒有再多說什麼,一把將我從地上撈起來。
一邊吩咐人去請大夫,一邊提著我往小院的方向去,腳下生風,像是要飛起來。
多虧夫人去得及時,還給阿娘喂了一粒秘藥,等大夫來時阿娘臉色已經好了不少。
大夫開過藥以後,夫人讓管家盯著煎藥,又撥了兩個丫鬟來照顧,阿娘的身子才慢慢好了起來。
這次同夫人一起回來的,還有她同將軍的一雙兒女,前些時日他們去外祖家了。
見到蕭家兄妹時,我正陪著阿娘在園子裡摘梅花。
12
聽說夫人愛吃甜食,為了感謝夫人,阿娘身子大好後打算做拿手的梅花餅給她嘗嘗。
「給本小姐住手!」
我提著裝梅花的籃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個圓滾滾的團子撞倒了。
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我才看到對方是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童。
她的臉圓圓的,頭上紮兩個小鬏鬏,像個年畫娃娃一樣——
只除了皮膚有些黑。
「這是我爹給我娘種的梅花,誰准你們摘了!亂動別人的東西,沒教養!」
「明歌,不可無禮。」
藍衣少年從她身後走出來,他神情淡淡的,朝我們略一點頭,就牽著小女孩的手向正堂走去。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有些不服氣。
「阿娘,明明是夫人同意的,他們……」
阿娘卻朝我擺擺手,一副不願意多事的樣子。
回院子的路上,我從下人口中得知,他們就是夫人的兒子蕭明澤,女兒蕭明歌。
蕭明澤已有十歲,而蕭明歌與我同歲,生辰只比我大了三個月。
我心裡震驚:「那他們豈不是我的兄長和姐姐?」
想到方才發生的不愉快,我的臉都皺了起來,隱隱覺得他們不是好相處的人。
13
梅花餅做好後,阿娘領著我去向夫人道謝。
夫人筆直地坐著,嘗了一口餅,淡然地點頭,心聲卻像在放爆竹。
【天哪,天哪,這也太好吃了!
【為什麼讓我吃到如此美味的梅花餅!下次如果還想吃不好意思開口怎麼辦?
【幾日不見,小玉兒又變得可愛了,真想再捏捏她的臉啊!】
因為習慣了夫人的「表裡不一」,聽到這些的我已經波瀾不驚了。
阿娘起身福了一福:「上次的事多虧了夫人,這些時日我們母女給夫人添了不少麻煩,淨秋在這裡謝過夫人。」
夫人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不必,只盼你家這小丫頭少罵我兩句就行。」
阿娘面上一紅:「玉兒不懂事,讓夫人見笑了。」
她摸了摸我的頭,我趕忙不好意思地向夫人作了個揖:「夫人,對不起。」
夫人仍舊是一副淡定喝茶的樣子,心裡卻在說話。
【小玉兒真的好乖好懂事,本夫人都快嫉妒容淨秋了。
【說起來這府裡的下人真該好好整治一下了。】
我從夫人的心聲裡得知阿娘暈倒那日,她其實剛趕了遠路從外地回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我拉去看阿娘了。
夫人還因為連日勞累病了兩日才恢復。
果然如阿娘所說,夫人是個好人。
14
夫人把那晚我驚慌之下塞給她的玉佩拿出來遞給阿娘。
「這玉佩聽說是容娘子所有?不知容娘子從何而得?」
「是,這是先……這是玉兒的爹留下的。」
「你是說,蕭放給你的?」
阿娘抿著唇,沒有回答,只是將玉佩又收了起來。
夫人淡漠地笑了一下:「蕭放的表字,正是玉佩上刻的『子懷』二字。
「這確實是蕭放的東西,只是他早已送人了。原來,是贈予容娘子了?」
在夫人審視的目光中,阿娘輕聲答了句「是」。
夫人的心聲又響了起來。
【蕭放說,這玉佩是作為指腹為婚的信物與人交換的。如今出現在她手中,難道……】
阿娘看著夫人的表情,以為她不高興,想了想開口解釋道。
「蕭夫人,不論你信不信,我無意同你爭奪將軍。
「若是夫人介意,我母女二人可以搬走。我們……」
夫人擺擺手,阻止阿娘繼續說下去。
「你放心,我既然把你們接來了,就不會趕你們走。至於你女兒……」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本夫人定然會好——好——教——導。」
她嘴角勾起一個笑,對我說道:「明日卯時,練功房,老規矩。」
荒廢練武已經有些時日的我不由得心虛地抖了抖。
15
略坐了一會兒,蕭明澤、蕭明歌兄妹來了夫人的房中。
我按著阿娘教的那樣,規規矩矩地叫人。
「兄長好,阿姊好。」
夫人向蕭家兄妹介紹我們。
「這是容娘子和玉兒,她們會同我們一起生活,往後我們就是一家人。明澤、明歌,叫人。」
蕭明澤點頭,叫了聲:「容姨、妹妹。」
蕭明歌卻雙手抱臂,嘴巴高高噘起,快翹上天了。
「我才不叫!她們不是我的家人,而是來同我搶爹爹的壞人!」
我有些委屈地辯白:「我們才不是壞人,我阿娘還做了梅花餅給你們呢。」
蕭明歌聞言,把食盒往地上一推:「休想用小恩小惠收買我!」
「蕭明歌!」
夫人板了面孔,一個眼刀掃過去:「撿起來!」
蕭明歌嚇得一抖,不甘不願地下去撿食盒。
後來,夫人罰了她去跪祠堂,連蕭明澤求情,夫人也不為所動。
蕭明歌離開去祠堂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不服氣,偷偷朝她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小玉兒連生氣都這麼可愛。
【她怎麼在看我?不會被發現了吧?我是不是應該假裝沒看到呀?】
沒想到我的小動作被夫人發現了,我臉上一熱,拉著阿娘的手急急忙忙地走了。
離開的時候,我聽到夫人在心裡悵然低語。
【原來,她本可以如此鮮活。這一次,我一定會護她好好成長、教導她成才。】
16
第二日,我到練功房去時,蕭家兄妹已經等在那裡了。
蕭明歌靠在蕭明澤身上,睡眼惺忪。
見我來了,她立馬站直了身體,瞪著眼睛看我。
「你來做什麼?」
「來練功。」
「這是我阿娘的練功房,你怎麼能來!」
我想到昨夜阿娘叫我平時讓著她一點,便沒同她爭執,轉過身去不理她。
蕭明歌卻不依不饒,使了拳頭朝我打來。
我一個旋身躲了過去,一旁的蕭明澤微微訝異:「這是阿娘的步法?」
蕭明歌大怒:「居然還敢躲,看本小姐怎麼收拾你!」
「蕭明歌!祠堂還沒跪夠是不是?」
夫人進來了,蕭明歌立刻停了手,噘著嘴有些委屈,但到底沒敢多說什麼。
「往後你們三人都要在一起練武。明澤,你最大,平日多教教兩個妹妹。」
「是,娘。」
今日夫人對我們操練得特別狠,一上午下來,我累得不想說話。
蕭明歌算是徹底同我結下了梁子。
每次遇見我,她都鼻孔朝天,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什麼髒東西一樣。
時不時還要再弄些小蟲子、小螞蚱之類的作弄我。
我氣得半死,可阿娘還不讓我作弄回去。
想到蕭明歌見到她娘像變成鵪鶉的模樣,我長了個心眼,總是讓蕭明歌在欺負我時被夫人發現。
然後,夫人自然免不了對她一通小懲大誡。
蕭明歌被罰的時候,夫人總是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我。
【這招禍水東引,用得不錯。
【小小年紀就用上了三十六計,難怪日後她能成為軍師。
【明歌這丫頭也算是遇上對頭了。】
17
蕭明澤對我和阿娘不像蕭明歌那樣有敵意,但始終顯得有些冷淡疏離。
好不容易有了哥哥姐姐,他們卻不想同我親近,我心裡頭還是有些失落的。
阿娘摸著我的頭說:「真心才能換來真心,你對他們好,他們自然就會與你親近了。」
我懵懵懂懂,聽了阿娘的教誨,陪著她一起給蕭家兄妹做衣服、吃食。
每次碰見他們也都禮貌地打招呼。
蕭明澤漸漸對我們有了笑臉,遇見我時偶爾也會溫和地摸摸我的發頂。
至於蕭明歌,還是那副老樣子,真小氣!
將軍是在三個月後回來的。
他先去見了夫人,兩人不知為何大吵了一架。
最後,將軍被連人帶被趕去了書房。
阿娘聽說了這件事,滿面愁容,不知在擔心什麼。
知道將軍就在府裡後,夜裡,我窩在阿娘懷裡,有些興奮地問她:「爹爹是個什麼樣的人?」
阿娘撫著我後背的手頓了頓,複又溫柔道:「你爹爹,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那阿娘,」我一骨碌爬起來,期待地望著她,「爹爹會喜歡玉兒麼?」
阿娘的眼睛亮晶晶的,摸了摸我的頭:「會的,如果他能見到你的話……」
我躺回去,捂著嘴偷笑:阿娘怕是開心傻了,將軍就在府裡,當然能見到我啦!
「阿娘,你想爹爹麼?」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阿娘的回答:「想,很想很想……」
當時我滿腦子都是「終於能見到爹爹」的雀躍,也就忽視了阿娘語氣中的哀傷。
18
第二日,我悄悄去偷看將軍。
長到五歲,我見他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甚至已經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了。
我藏在矮樹後,看見他拿著把算盤去了夫人院裡。
等了大半個時辰,他又揉著膝蓋一瘸一拐地走出來。
將軍很高,肩膀寬闊,身形挺拔,給人的感覺很安心。
就是長得有點黑,不過不要緊,阿娘長得白,我像她。
我貪婪地望著他。
原來這就是我爹爹呀!
的確如阿娘說的那般,像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聽說大英雄都是很忙的,那我就原諒他一直不來看我了。
我開心得想轉圈圈,一不小心踢到了腳邊的小石子。
「誰在那裡?」
將軍的聲音雄厚,眼神銳利,直直地看向我藏身的角落。
我心裡一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將軍把我提溜出來,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
我朝他揮了揮爪子:「爹……爹爹。」
將軍手一抖,差點把我摔在地上:「你是哪家的娃娃,怎麼隨便認爹?」
心裡的火苗像是「噗」一下被澆熄了,我委屈地撇撇嘴:「我是玉兒啊。」
「玉……兒?」
將軍還在思考,夫人不冷不熱的聲音傳了過來。
「這是容淨秋的女兒,容念玉。怎麼,將軍連自己的孩兒都不認識了?」
將軍見了夫人話都說不利索了。
「怎……怎會不認識!玉兒嘛,本將軍想起來了!我只是沒想到她長這麼大了。」
夫人涼涼地看著將軍,嘴角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譏諷。
19
將軍心虛地別開眼睛,丟下一句「我去瞧瞧這小丫頭的娘親」,抄起我就風風火火地走了。
我被他晃得眼冒金星,心裡有苦說不出。
這夫妻倆,怎麼都這麼喜歡提溜小孩!
……
阿娘和將軍已經面對面坐著好一會兒了。
將軍一個勁兒地喝茶,阿娘自顧自地繡花,就是不開口說話。
感覺怪怪的。
他們,是在害羞麼?
看來,還是得靠我打破僵局了。
「阿娘,你昨天不是說很想爹爹的麼?爹爹就在你面前了,你開不開心?」
「噗……」
將軍一口茶噴了出來,阿娘手忙腳亂地找了塊手帕遞給他。
我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們,阿娘對我說道:「玉兒,阿娘和……有話要說,你先出去玩會兒。」
我乖巧地點點頭,從椅子上爬下去,又踮著腳貼心地幫他們把門關上了。
因為無處可去,我坐在門口心不在焉地翻花繩。
門裡的交談聲斷斷續續傳到我耳朵裡。
「將軍,夫人對我們很好,我實在過意不去,要不就告訴她其實玉兒……」
「不可!這次去剿匪,我查到了一點線索,可能與……有關。」
「什麼線索?」阿娘的聲音裡透著激動。
「抱歉,為了你們的安全,暫時不能告知……如今證據不足,不能打草驚蛇。」
「我懂的。多謝將軍了,但夫人那裡……」
「無妨,霜兒那裡我有數,一切真相揭開後她會理解的。」
他們說得神神秘秘的,我小小的腦袋根本消化不了。
20
時近中午,阿娘打開了門,將軍走了出來。
我眼巴巴地望著他:「爹爹不留下來用飯麼?」
他愣了愣,阿娘把我拉到身邊:「將軍很忙,我們不要打擾他好麼?」
我吸了吸鼻子,蔫蔫地回了句「好」。
「要不我陪玉兒用個飯吧?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阿娘卻搖了搖頭:「將軍還是去陪夫人吧,我們這裡沒有關係的。」
他走後,阿娘把我抱在腿上:「玉兒,以後要叫『將軍』,不要叫『爹爹』了。」
我問她為什麼,她卻說不出原因。
「總之,你不能叫『爹爹』,玉兒聽話,好麼?」
我本來就因為將軍不陪我吃飯而不開心,難得固執了一回。
「我不!將軍就是我爹爹,我為什麼不能叫?阿娘不講理!」
說完,我從阿娘身上爬下去,一個人跑進房裡生悶氣去了。
「玉兒!」
我和阿娘鬧了好幾日彆扭。
直到我無意間聽到了下人的議論聲。
「欸,你們說將軍怎麼還不給那位名分?都接回來快小半年了。」
「那肯定是顧忌著夫人呀!黃管家不是說了麼,她們是客人,只讓我們稱『容娘子』和『玉小姐』。」
「黃管家的意思定是夫人的意思了。」
「其實這容娘子也算安分了,只不過夫人雖好,但哪個女子又願意與他人分享夫君呢?她都不願鬆口讓玉小姐喚將軍『爹爹』。」
我不能叫「爹爹」竟是因為夫人麼?
可我又覺得夫人不該是這樣的人。
心裡實在有些憋悶,我背著阿娘去找了夫人。
21
我去時夫人正在練武,一條銀鞭揮得獵獵作響。
她身形如電,手中長鞭上下翻飛,一套鞭法下來,面前的木樁根根斷裂。
陽光灑在夫人身上,襯得她好似會發光。
我看呆了。
夫人留意到我,嘴邊難得勾起了一抹笑:「小丫頭,想學?」
我條件反射般點頭,反應過來後又猛地搖頭,小聲嘀咕:「阿娘說了不能麻煩夫人。」
夫人對我上下掃視一遍:「蹲個馬步看看。」
我照做了,夫人從我身後一推,我就站不穩了。
夫人搖頭給出評價:「我這鞭法你確實還學不了,起碼等馬步蹲扎實了再說。
「你來找我什麼事?」
夫人低下身子,看著我問道。
我心裡猶豫著,怕說了夫人會生氣,結結巴巴地開口:「夫……夫人,阿娘說我不能叫將軍『爹爹』。
「是……是夫人不許將軍當我『爹爹』麼……」
我越說越小聲,夫人沉著臉色不說話,我有些委屈。
「為什麼人人可以有爹爹,玉兒不能有呢?
「夫人不樂意的話,我就在沒人的時候叫將軍『爹爹』也不行麼?」
夫人眼中閃過一絲心疼,柔和了神色。
【差點忘了,她從小同她娘相依為命……】
「好了,我知道了,你想叫便叫吧。」
「真……真的可以麼?」
「真的,我說的。」
我心裡不由得高興起來,只覺得夫人背後的光看起來更亮了。
「夫人,你真是個大好人!」
下午,將軍來了我們的院子。
他讓我往後再見他,就喚一聲「將軍爹爹」。
我興奮地抱著他的腿不撒手。
之後幾天,我一天恨不得在他面前出現八百次,每次叫到他都甜甜地叫「將軍爹爹」。
好幾次遇上夫人,聽到她的心裡像是在冒酸水。
【將軍爹爹、將軍爹爹的,聽得本夫人頭疼。】
只是阿娘好像沒有我那麼開心,她總不讓我去找將軍,還要我講分寸。
儘管不明白同自己的爹爹有什麼分寸好講的,我還是乖乖照做了。
我用新學的詞安慰自己。
「『來日方長』,容念玉,已經是有爹爹的人了,不能太貪心了。」
22
臨近新年,想到自己有新的家人了,我便想給他們做禮物。
阿娘教了我打絡子。
我給夫人做的是梅花,將軍爹爹和蕭明澤的都是平安結。
阿娘教導我要大度,我也給蕭明歌做了個蝴蝶。
轉眼就是除夕,將軍府裡到處張燈結綵,我搬了個板凳在門口翹首以盼。
天色漸暗,門口還是空空蕩蕩,阿娘柔聲喚我進屋。
我不死心地央求著:「阿娘,再等一會兒好不好?」
阿娘陪我等到了華燈初上,我垂著頭看阿娘把院門關上了。
進了房,阿娘如往年那般拿出一個荷包給我,裡面是兩個小巧的銀元寶。
「祝我的小玉兒歲歲年年,平安歡喜。」
我把早就準備好的蓮花絡子給她。
「玉兒祝阿娘事事如意,日日歡喜。」
我強笑著看向匣子裡另外四枚絡子,怎麼也提不起過年的興致。
也許他們,根本就不缺家人吧。
正耷拉著腦袋歎氣,突然我聽到了夫人的聲音。
【總算忙完了,小玉兒她們應該還沒歇下吧?】
我心裡突地一跳,邁著小短腿向外面跑去。
「玉兒,你去哪兒?」
氣喘吁吁地跑到小院門口,我不自覺地摸著自己狂跳的心,滿含期待地望著緊閉的院門。
沒等太久,「咚咚咚」的叩門聲響起。
我揉揉耳朵,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阿娘走到我身邊,我激動地抓著她的手,指著門外。
「阿娘,有人在外面!」
阿娘打開了院門——
23
門外面,夫人提著燈,和將軍爹爹並肩站在前面。
燈籠搖曳著暖和的光暈,讓他們二人的臉看起來都比平時柔和不少。
在他們身後,蕭明澤和蕭明歌都是一襲緋紅錦袍。
一個表情溫和,一個難得沒有對我怒目而視。
我怔怔出神,總覺得眼睛又酸又熱。
「容娘子、念玉,過年了,一起熱鬧熱鬧。」
這次夫人說出的話同她心裡想的完全一樣。
我忙去看阿娘,見她點頭,差點開心得蹦起來。
「打擾夫人和將軍了。」
「那一起走吧,院子裡都準備好了。」
「等等,我去拿個東西!」
我一口氣跑回屋裡,拿完東西後又急急地跑出去。
我們六人一同到了主院,正堂已擺好了豐盛菜肴,香氣四溢。
我們圍坐在桌前,將軍爹爹舉起酒杯說道。
「家中多虧夫人操持,這第一杯酒,敬夫人。」
夫人臉上難得地浮起微紅,朝著我們道。
「今日除夕,我祝大家平安喜樂,諸事無憂。」
阿娘回敬道:「我們母女感謝夫人和將軍收留,願二位萬事順遂、長樂康寧。」
「明澤祝父親母親、容姨,還有二位妹妹,吉祥止止,百福俱臻。」
「咳咳,還有我還有我!我祝大家……天天開心,吃好喝好!」
一桌人都被蕭明歌逗笑了。
夫人注意到了我:「念玉,怎麼不吃菜?」
我捏了捏藏在袖中的匣子,手心快沁出汗來。
阿娘拍拍我的肩,我鼓起勇氣把匣子裡的絡子拿出來,一一送出去。
【想不到小玉兒的手這麼巧,真好看,還是我最喜歡的梅花。】
「玉兒有心了。」
「多謝玉兒妹妹。」
「謝謝。」
連蕭明歌都彆彆扭扭地向我道了謝。
我長舒一口氣,看到他們收下來,心裡也跟著開心起來。
團圓飯後,我們一同給府裡的各扇門換上新的桃符,然後聚在一起守歲。
燭火通明,暖意融融。
好不容易熬到子時,將軍和夫人給我們三個孩子依次發了壓歲錢,就放我們回去休息了。
我向他們道過「新年好」,打著哈欠回了院子裡。
「阿娘。」
睡下去前,我拉著阿娘的袖子,眼睛亮晶晶地問:「以後每一年,我們都會和夫人他們一起過除夕麼?」
阿娘為我蓋好被子,笑意盈盈:「會的。」
我愉快地歡呼,在阿娘溫柔的注視下沉沉睡去,做了一整晚的美夢。
24
正月初五過後,將軍爹爹重新上朝,漸漸忙碌起來。
練習拳腳以外,夫人開始教我們看輿圖,也給我們講簡單的兵法。
她將我們大晉的輿圖攤開在桌上,向我們講解山川河流的走向和城鎮村落的佈局。
「看懂輿圖,便能知曉天下大勢。哪條河流便於行舟、哪座山脈易守難攻,皆能從輿圖中看出來。」
我看著輿圖北邊的線條,總覺得有些眼熟,便開口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夫人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這是北疆的寒川城,也是我大晉與北狄交界的地方。
「多年來,我們與北狄之間爭端不斷……」
夫人將大晉與北狄之間緊張的關係細細道來,我們聽得出了神。
回到小院中時,我看到阿娘正對著一個空白的牌位發呆。
突然反應過來為什麼我會看輿圖上的寒川城那麼眼熟。
牌位上刻著的圖案,不就是寒川城的輪廓麼?
我從小就見過這個牌位,除了時不時拿出來擦拭外,每年三月初七,阿娘都會對著牌位祭拜。
我心裡實在好奇,第一次問出了口:「阿娘,這牌位是誰的?」
阿娘停下了動作,撫摸著牌位上的紋路:「是一個對阿娘很重要的人。」
「是阿娘的親人麼?」
「是啊,很親、很親的人。」
「那你們是在寒川城相識的麼?」
「寒川城……」
阿娘淚光閃動,神情哀傷了起來。
見她這副樣子,我不敢再問了。
突然意識到阿娘也有不想讓我知道的秘密。
25
正月十五這日,京城舉辦花燈節。
蕭明歌威逼利誘我陪她溜出去。
「這可是三年才有一次的花燈節,我一定要去。
「為了防止你告密,今天你必須同我一起去!」
說罷,也不管我如何反抗,推著我從牆角的狗洞裡鑽了出去。
長到這麼大,平日我都乖乖地同阿娘待在一處,上街的次數其實屈指可數,看什麼都覺得很驚奇。
「少見多怪!」
蕭明歌一邊笑話我,一邊熟門熟路地去買糖葫蘆,買完後遞給我一串。
「喏,本小姐心情好,請你吃了。」
我甜甜地回了句:「謝謝阿姐!」
「哼,誰是你阿姐了!跟緊我,要是一會兒走丟了找不到回府的路可怨不得我!」
她的黑皮膚裡透著一絲紅暈,彆彆扭扭的樣子比平時有趣不少。
蕭明歌拉著我從街頭逛到了街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停穿梭。
「快看,燈王出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都往一個方向湧動,我和蕭明歌一下子就被沖散了。
我焦急地四處張望,怎麼也看不到蕭明歌的身影。
我環顧四周,看到附近恰好有座酒樓,若是上二樓,許是能看清楚街面上的Ṱů₅人群。
好不容易來到酒樓外,正要往裡走去的時候,我卻被人攔了下來。
我不由得央求道:「大叔,我與阿姐走散了,想登上樓去找找她,只要一會兒就好。」
守門的侍從冷著臉驅趕:「去去去!此樓已被我們相爺包下了,閒雜人等不得入內!快走快走!」
我正準備離開,一個身著錦衣的中年男子下樓了。
四目相對後,中年男子打量了我許久,開口問道。
「這位小友是哪家的姑娘?本相瞧著有些面善啊。」
26
「大膽小丫頭,秦丞相問話,你怎敢不回?」
秦丞相?我仔細回憶了一下,似乎在夫人的心聲中聽到過他,而且他還不像是個好人。
我猶豫片刻,只謹慎地說自己與姐姐走散了才想上樓看看。
那個秦丞相看我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總覺得他好像在透過我看什麼人。
「既然這樓不能上,那就算了,我自己去找我阿姐了。」
我匆匆離開,卻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這個秦丞相,還是離他遠點的好。
看著人頭攢動的街面,沒有辦法,我只能自己想法子去找蕭明歌。
才往前走了幾步,我被人擠了一下,猝不及防地撞進一個溫暖的胸懷。
「念玉妹妹?」
「兄長?」
見遇到的人是蕭明澤和他的幾個同窗,我才松了一口氣,趕忙把和蕭明歌走散的事告訴他。
「你別急,明歌對這一片熟悉得很,不會走丟的。」
蕭明澤帶著我找到蕭明歌的時候,她正和別人面紅耳赤地爭一個蓮花燈籠。
最終是蕭大小姐贏了,她喜滋滋地提著燈籠,抬頭看見我們不由得一愣。
「阿兄、念玉?你們倆怎麼在一起?
「不對啊,容念玉,我不是讓你跟緊我的麼?怎麼就到處亂跑呢!」
我氣結:所以她根本就沒發現我們兩個走散了?!
接觸到我的眼神,蕭明歌才恍然意識到了什麼,不自在地撓了撓頭。
「我光顧著看花燈了,不小心把你落下了。」
「罷了,人找到就好。明歌,下次不許這麼胡鬧了!」
蕭明澤領著我們兩個回去的時候,夫人已經坐在了正堂,不知道是何時回來的。
她的身邊坐著的是我阿娘,她眼睛紅紅的,看起來就哭過了。
我這才想起被蕭明歌急匆匆帶出門的時候,忘記同阿娘告知一聲了。
阿娘發現我不見了這麼久,一定急哭了。
27
夫人冷冷地看著我們,連心聲都變得嚴肅了。
【小丫頭長本事了,都能自己偷溜出門了。
【今日不好好懲治她們一番,看來是不會長記性了。】
蕭明歌看夫人神色不對勁,拉著我一起,「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阿娘,我們錯了,我們不該因為貪玩就偷偷溜出去,你罰我們吧。」
她認錯認得極快,夫人卻不買帳:「念玉向來乖巧,一定是被你給帶壞了!」
蕭明歌不住地向我使眼色,我連忙跟著說道。
「夫人、阿娘,玉兒錯了,不怪明歌姐姐,是玉兒也想去看花燈。」
夫人心裡冷哼:【她倒是講義氣!】
蕭明澤也在一旁求情:「娘,兩位妹妹年紀小貪玩了些,好在今日沒出什麼事,您就別生氣了。」
結果就是,我們兩個一起被罰去跪祠堂。
夫人走後,蕭明歌熟門熟路地從供桌下面拿出一個厚實的軟墊。
她正要把軟墊放到自己的蒲團下,看到我,又把軟墊推了過來。
「念你今天沒有出賣本小姐,給你了。」
「我不用的……」
「給你就拿著!」
跪到半夜,兩人的肚子都發出「咕嚕」聲。
蕭明歌看看外面的天色,直接從蒲團上站了起來,我都來不及拉住她,她就溜出了祠堂。
沒過一會兒,她又跑了回來,跟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包點心。
「還是我阿兄瞭解我,提前在廚房裡藏好了這些。
「喏,分你一半,既然我們已經有難同當了,也該有福同享才是!」
我接過一塊綠豆糕,一口咬下去,齒頰留香。
「好吃吧?你放心,從今往後,我蕭明歌認了你這個妹妹了!以後有我一口湯,就有你一杯羹!」
我扯了扯嘴角,心裡默默道:也不至於會淪落到這麼淒慘的境地吧。
蕭明歌也沒在意我的反應,一邊吃糕點,一邊自顧自地說話:「你沒看到,今年的燈王它……」
28
元宵後,北疆大亂的消息傳入了京城。
聽說是北方遭了大雪,北狄人不事生產糧食短缺,就來搶掠我大晉的百姓。
邊境之地已是生靈塗炭。
陛下震怒,讓將軍爹爹前去平亂。
事出緊急,他只來得及回來同我們道別就上路了。
送他離開後,夫人愁眉不展,心裡也難得顯得有些焦慮。
【若我沒記錯,與北狄的這場仗,大晉是輸了的。
【上一次帶兵的,好像是秦相那邊的人。
【只盼這次由蕭放帶兵,結果能有所不同吧。】
這日,夫人讓我去書房,說有事找我。
敲門進去後,我敏銳地聞到一股血腥氣。
我發現夫人的衣袖上染了幾點紅,她正盯著桌子上的畫像沉思,渾身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
我好奇地望過去,看清畫上的人以後,有些驚訝。
「這畫中人,難道……是我?」
看畫像裡頭我的打扮,分明就是元宵那夜的穿著。
夫人收了身上的冷意,朝我招招手:「念玉,花燈節你可曾遇到什麼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我仔細想了一下,把遇到秦丞相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夫人說了。
【難道用這畫像找人的是秦相?
【但好端端地,他找小玉兒一個小姑娘做什麼?】
夫人突然想到了什麼,朝我問道:「你是說,那秦丞相覺得你面善?」
我點頭稱是。
聽了我的回答,夫人盯著我仔細打量起來。
【說起來小玉兒的眉眼同她娘不是十分相似,想必是長得像她父親了……
【莫非那奸相認得小玉兒的爹,且同他有什麼齟齬?】
夫人的心聲好生奇怪,我爹不就是將軍麼?
那秦丞相同他同朝為官,兩人自然應當ṱū⁴是相識的。
不過,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怎麼不覺得自己長得像將軍爹爹?
29
我還在愣神,就聽夫人說道:「最近好好在府裡待著,不要出門知道麼?」
看她神色凝重,我隱隱有些不安。
「夫人,這畫像……是我給你惹什麼麻煩了麼?」
「沒有的事,別多想。」
「可是,那個秦丞相在找我……」
「只是巧合罷了。再說,找人的未必就是秦丞相。不用擔心,一切有我。」
我還在皺眉,夫人轉身從架子上抽出一本兵書,輕輕敲打我的腦袋。
「有這胡思亂想的工夫,不如好好看書,過兩日我會抽查。」
從書房出來後,我回了小院。
阿娘正在繡著什麼,一邊用手絹捂著嘴低聲咳嗽。
這幾日天氣涼,她又受寒了。
見我回來,她收了手絹招呼:「玉兒快來,試試阿娘做的新衣服。」
她替我換上新衣,我舉著長了一截的袖子晃了晃。
「阿娘,大了……」
「不大,這是做給你過兩年穿的,還有這些也是以後穿的。」
我這才發現她手邊的凳子上,還放著好幾件衣服,甚至還有一件是給我及笄禮準備的。
我有些無奈:「阿娘,昨日郎中不是囑咐你好好休息不要勞累的麼?這些衣服往後再做也是一樣的。」
「不過是給你做幾件衣服,哪裡就勞累了。咦?這裡少繡了幾針,我再來補補。」
阿娘認真刺繡,我在一旁看書。
想到在書房的事,我問她:「阿娘,你覺得我長得像爹爹麼?」
阿娘抬起頭看了我一會兒,目光裡透著眷戀。
「自然,是像的。」
「那阿娘,你認識秦丞相麼?」
阿娘有些茫然地搖搖頭:「這個秦丞相怎麼了?」
「沒,沒什麼。」
怕阿娘憂心,我沒有告訴她書房裡發生的事情。
或許,真的只是我想多了吧。
30
之後幾日,半夜我總能聽到頭頂瓦片的響動。
還會聽到夫人語氣森然的心聲。
【這些老鼠還真是殺不乾淨,一波又一波的。】
幾天後,夫人來到我和阿娘房中,臉色有些凝重。
「念玉,明歌在外頭,你們去院裡切磋一下,我同你阿娘有事要談。」
如今的我已經懂了,夫人這是借機支開我。
出去的時候,看到蕭明歌百無聊賴地在外頭踢石子。
「夫人讓我們去院子裡。」
蕭明歌卻朝我「噓」了一聲,拉著我輕手輕腳地走到緊閉的房門前。
誰知,她剛把耳朵貼過去,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夫人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臉上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
蕭明歌吐了吐舌頭,只得帶著我出去了。
夫人和阿娘談了大半個時候,出來的時候,她向我交代。
「去收拾東西,午後出發。」
午後?去哪裡?
夫人卻行色匆匆,我帶著疑惑同阿娘一同收拾東西。
用過午膳,夫人帶著我們出發,蕭明歌和蕭明澤也在。
「娘親,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蕭明歌問出了我的疑問。
夫人說:「寒川城!」
「去找爹爹?」
夫人只是「嗯」了一句,心裡像藏著什麼事。
【也不知道我這次的決定對不對?】
31
行到半路,我們卻遇上了山匪。
馬車外頭喊殺聲一片,夫人挑開車簾看了一會兒,神情嚴肅。
「這些人不似普通的山匪,怕是有備而來。」
夫人皺眉望著外面,將一把匕首遞給蕭明澤:「明澤,替娘守護好她們。」
她自己則抽出隨身的銀鞭,一個旋身跳下了車。
十一歲的蕭明澤擋在我們身前,顯得格外高大。
有他的護衛,那些試圖接近馬車的賊匪無一人成功。
沒想到平日裡他看著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這一刻竟也有了一股少年將軍的氣概。
馬車周圍平靜下來,我回想了一下方才的來路,探出頭扯了扯蕭明澤的袖子。
「兄長,東邊有條小路,兩旁有山石擋著,易守難攻。」
蕭明澤眼睛亮了亮:「我去告訴娘!」
阿娘把我和蕭明歌摟在懷裡,我有些緊張地注視著車外。
「錚錚」的箭矢聲傳來,匪徒開始用弓箭了。
不過片刻,蕭明澤跑了回來:「下車!去東邊!」
我們一邊躲箭,一邊往東邊退,快到山石後面的時候,一枚利箭向我們射來。
阿娘想也沒想,將我和蕭明歌護在身下。
只聽「撲」的一聲,像極了箭尖紮入皮肉的聲音。
「阿娘!」
我抬頭望去,卻見夫人不知何時趕了過來,擋在我們面前。
她的手臂上正紮著一支箭,看得人心驚膽戰。
「愣什麼!」
夫人低喝一聲,將我們帶到山石後面。
她一下就把箭拔了出來,又撕碎了衣擺紮在手臂上。
傷口處汩汩流血,夫人卻渾不在意,有條不紊地指揮著眾人對敵。
如此沉著鎮定的夫人又與平時冷清的模樣不同了,讓人覺得無論到了怎樣危險的境地,有她在就很安心。
因為佔據了有利地勢,那些山匪一時間也拿我們沒有辦法。
天快黑的時候,來了一群自稱來自清風寨的江湖人士,夫人說是來接應她的。
那隊山匪見情勢不利便四散逃開了,夫人撿了他們留下的箭支沉思。
【這箭雖然造型上與普通的箭一樣,但這箭頭所用的寒鐵,滿京城只有青衣衛才有。
【這群奸相的走狗來得還真快!】
32
有了清風寨眾人的護衛,我們繼續趕路。
馬車上,夫人對我們說:「這一路怕是不會太平,我們要快些趕路了。」
我們點點頭,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都意識到了情勢的嚴峻。
看阿娘臉色有些白,夫人關切道:「淨秋,你怎麼樣,身子可撐得住?」
我正想告訴夫人阿娘在生病,她卻朝我擺擺手。
「夫人,我沒事,接著趕路就好,不用在意我。早日到寒川城也能早日安心。」
一路奔波,我們終於在兩個月後到了寒川城。
「多謝諸位這一路的相護,顧元霜感激不盡。」
「老大,十年未見,怎麼還客氣上了?這是不把我們當自己人啊!」
「兄弟們暫時就在這寒川城落腳了,老大若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隨時與我們聯絡。」
與清風寨眾人分別後,夫人將我們帶到了一所古樸的宅子前。
「這是?」馬車停下後,原本身子虛弱的阿娘突然坐了起來,眼中迸發出異樣的光芒。
「阿娘,你怎麼了?」
我發現進了寒川城以後,向來平和的阿娘情緒就顯得有些不一般,現在更是十分激動。
夫人說道:「這是曾經衛氏的祖宅,衛氏一族獲罪後,蕭放輾轉托人將這宅子買了下來。」
「咳咳……原來如此……」
「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在這裡安頓下來,明日我再去城外軍營裡找蕭放。」
夜裡迷迷糊糊醒來,我見阿娘又將那個牌位拿了出來抱在胸口。
她眼中有盈盈淚光閃動:「阿琢,我們回來了……」
次日一早夫人就去了城外,直到黃昏才回來。
看她是一個人回來的,蕭明歌不由得問道:「娘親,我爹怎麼沒有回來?」
夫人敲了敲她的頭:「我們和北狄在打仗,你爹是一軍統帥,怎麼能隨便離開?
「我教過你的那些全忘光了麼?正好今日從你爹那裡帶來了些兵書,明日起都給我讀起來!」
夫人看了看天色說道:「好了,別貧了,擺飯吧。念玉,你阿娘呢?」
「阿娘方才說有些累,回房歇息了,我去叫她!」
「她身子不好,先讓她休息吧。一會兒用過飯,我同你一起去看她。」
因為心裡掛念著阿娘,我快速地吃完,就和夫人一同去阿娘的院子。
走到門口,卻看見房門緊閉。
夫人敲了好一會兒門,都沒聽見阿娘答應,我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淨秋,我們進來了。」
夫人帶著我走了進去。
「阿娘!」
33
推開門,阿娘暈倒在地上,臉色潮紅。
夫人忙將她扶到內室的床上。
她從袖中拿出一個小藥瓶,將瓶子的藥丸喂給阿娘。
過了一會兒,阿娘幽幽醒轉。
「阿娘,你怎麼樣了?」
我撲到阿娘面前,她虛弱地抬手摸了摸我的頭。
「阿娘沒事,只是有些累了。」
夫人將手指搭在阿娘腕間,神色微變。
【這脈象,分明就是油盡燈枯之象。】
「淨秋,你……」
「我真的沒事,老毛病而已。」
阿娘縮回了手腕,臉色慘白地抓住夫人的手,眼睛裡滿是懇求。
夫人在心裡歎了口氣:【小玉兒那隱忍的性子,原是隨了她。】
她語氣裡滿是歉疚:「對不起,若我早早地發現了,也許你就不會……」
阿娘搖了搖頭,想說沒有關係,突然一陣猛咳,忙用手絹壓著嘴唇。
緩過來以後,阿娘默默將手絹藏在身後,可我分明瞧見了手絹上的一絲殷紅。
夫人說:「寒川城內有個姓洛的名醫,他早年間受過蕭放的恩惠,我這就讓人去請他。」
夫人匆匆離開以後,阿娘的面色稍微好了些。
我卻被夫人的心聲震得腦袋轟鳴。
阿娘不是只得了風寒,養養就好了麼?
怎麼就「油盡燈枯」了呢?
我握著阿娘冰冷的手,整個人都止不住發抖,又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
也許,也許是夫人看錯了也說不定。
她已經去請神醫了,等神醫來了阿娘就會好了。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淚憋了回去。
焦急地等待了許久,夫人拉了一個背著藥箱、留著鬍鬚的中年男人來了。
夫人囑咐蕭明歌陪我在外室等著,讓大夫安心給阿娘診脈。
蕭明歌拉著我的手安慰我:「容姨會沒事的。」
等了一會兒,大夫和夫人從室內出來了。
夫人問道:「洛大夫,她身子如何?」
我們充滿希冀地看著他。
洛大夫沉思了好一會兒,最終輕輕搖了搖頭,向夫人說了一句「抱歉」。
「這位夫人生產時傷了身子,且心中鬱氣一直未曾紓解,始終鬱結於心。
「數月之前她當是大病過一場,雖然表面上看養好了,實則內裡已傷。
「前段時間她又患了傷寒,沒有好好休養,再加上連日的奔波,如今已然是回天乏術了……」
聽完他的話,我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夫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去看看阿娘。
阿娘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臉上沒什麼血色。
我這才發現她真的瘦了好多。
我回憶這些日子的事情,心裡湧起強烈的懊惱。
提前做好的衣衫、刻意藏起的手絹、一聲又一聲壓抑的咳嗽……
其實一切早有預兆,只是我,一點都沒有察覺。
聽到我低聲地抽泣,阿娘睜開了眼睛。
她慢慢靠坐在床上,喚我過去。
「玉兒,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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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阿娘會同我說這個。
身世?我不就是阿娘和將軍爹爹的孩子麼?還能有什麼別的身世?
「你去請一下夫人吧。」
我懵懵懂懂地將夫人請進來,阿娘開始慢慢說話。
「夫人,離京之前你不是問過我,玉兒到底是誰的孩子麼?」
「沒錯。」
「之前將軍囑託過我不能隨意透露玉兒的身世。
「但夫人一路相護,容淨秋都看在眼裡,有些事也沒必要再瞞著夫人了。
「玉兒的親生父親,正是這宅子原本的主人。」
夫人驚呼:「衛琢?!」
【她竟是衛琢的孩子?難怪蕭放要瞞著我。
【如此,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阿娘又看向我,語帶哀傷:「玉兒不是一直想知道阿娘祭拜的牌位是誰的麼?
「那是你爹爹衛琢。他曾是大晉的戰神,駐守寒川城多年。
「六年前,他遭人誣陷通敵賣國,死在了戰場上。
「當時我臨盆在即,是蕭將軍把我救下的。」
我的心中像是激起了驚濤駭浪,阿娘接著說道。
「你爹一生為國,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若日後有機會,一定要想辦法洗去他身上的駡名。」
我用力地點頭,阿娘眷戀地看著我。
「阿娘恐怕不能再陪著玉兒長大成人了。
「玉兒你要記住,女子立身於世,要自立自強。
「往後即便前路坎坷,你也要堅定地走下去。」
聽著她像交代遺言一般的話語,我哭成了淚人。
夫人也是眼眶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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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阿娘臉上染上了疲色,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這天過後,阿娘的精神一日差過一日,趁著清醒的時候,她鄭重地將我託付給夫人。
我所能做的,也僅僅是寸步不離地陪伴著她。
三月初七這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在好天氣的影響下,阿娘看起來都精神了很多,讓人將她躺慣了的軟椅抬到了院子裡。
這個時節柳枝已經抽了條,在春風裡飄飄蕩蕩,阿娘坐在粗壯的柳樹下,臉上掛著恬淡的笑容。
「玉兒你知道麼,今日是你爹爹的生辰,也是我同他相識的日子……」
阿娘抱著牌位,慢慢地講述著她和爹爹的過去。
偶爾講到有趣的事,還興奮地舞動雙手。
看到她的精神這麼好,我不由得高興起來,心裡隱隱期盼著有奇跡發生。
夫人過來看到阿娘的樣子,眉間卻浮起濃濃的哀傷。
她離開前交代我:「好好同你娘說說話吧。」
我搬了小凳子挨著阿娘坐下,認真地傾聽。
講起爹爹的時候阿娘嘴角噙著笑,眼中滿是溫柔。
我想:阿娘是真的很愛爹爹吧。
講著講著,阿娘突然輕輕撫上我的臉,聲音輕柔卻帶著幾分喟歎:「阿琢,我們的玉兒真的長得好像你,如果你能見到她該多好……」
阿娘的眼神開始迷離,聲音也越來越輕。
「阿娘,阿娘!」
我心裡驀地一疼,突然明白了夫人為什麼會有那樣的眼神。
這是迴光返照。
我快要失去阿娘了。
阿娘深深地看著我,像是要把我的模樣刻進心底。
「玉兒別難過,娘這一輩子,有你,足夠了……」
說完這些話,阿娘抱著爹爹的牌位,在春風裡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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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ťŭₛ靜地跪在阿娘靈前,腦海中閃過的都是這八年同阿娘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她會做最美味的點心、給我做最舒適的衣服,笑著叫我的名字。
她性子溫和,我幾乎沒見她生過氣,總是溫柔而又耐心地陪伴著我。
可現在,她躺在冰冷的棺木中,再也不會回應我了。
我用力地攥著拳頭,指甲把掌心掐得生疼,仿佛只有這樣我心裡的傷痛才能減輕。
夫人來到靈堂上,往火盆裡添了一把紙錢。
她將我的手掌攤開,輕柔地撫了撫被指甲掐出的傷口。
夫人往我手上放了一顆飴糖:「難受的話,就哭出來。」
我扯了扯嘴角,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想說些什麼,所有的話到嘴邊,只剩下一句。
「我沒有阿娘了……」
我抱著夫人號啕大哭起來。
阿娘下葬前,夫人帶著我去當年爹爹埋骨的戰場上挖了一抔土。
我在衛氏老宅裡還找到了一些爹爹的遺物,把它們和那抔土同阿娘葬在了一處。
有爹爹陪著,阿娘也不會害怕了吧。
阿娘走後,我搬去了夫人的院子,和蕭明歌同住。
阿娘在的時候,我不覺得每個夜晚有什麼特別的。
直到她離開了,我才發覺黑夜是那樣的漫長。
半夜醒來時,再也看不見那個在燈下為我做衣服的身影;
也沒有人會在夜涼時給我蓋被,夢魘時輕聲安撫了。
我睡不著,躲在被子裡偷偷哭泣,背後貼上來一個小小的身軀。
蕭明歌笨拙地抱了抱我:「你別哭了,就算我們不是親生的,我也會做你姐姐的。」
我身子抖得厲害,她輕拍我的肩膀:「以後我陪著你,就不用害怕了。」
37
蕭明澤被將軍帶去了軍中鍛煉,府裡只剩下我和蕭明歌做伴。
夫人請了一個清風寨的人專門給我們當師傅。
蕭明歌長舒了一口氣:「天知道每天對著我娘我有多緊張。」
夫人早已把她看穿,涼涼一笑。
「你們林師傅只傳授武藝、劍術、槍法之類,每日的兵法、戰術,還是由我來教授。」
蕭明歌的笑僵在臉上,把夫人都逗笑了。
我在一旁看著,覺得阿娘去世帶來的傷痛,好像也被沖淡了一點兒。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蕭明歌都快速成長起來。
于武藝上,蕭明歌比我強了不止一星半點。
尤其是在箭術上,林師傅直誇她有天賦。
蕭明歌十分得意:「以我的箭術,有朝一日,百步穿楊不在話下。」
至於那些劍招拳腳,我只能學個形似,她卻能融會貫通。
林師傅每每讓我們對戰,我都是她的手下敗將。
而看兵書的時候,蕭明歌每每都看得昏昏欲睡。
我卻覺得其中的謀略、典故都十分有趣,讀起來津津有味。
我發現與其被動地接受安排,我還是更喜歡尋求更主動的方法來掌控時局。
每當這時,夫人會在心裡感慨:【看來重來一次,她們走的路還是一樣的。】
過了些時日,府裡卻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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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正在教我們看沙盤,侍從慌慌張張地來報。
「夫人,外面來了一群兇神惡煞的人非要闖進來,說是來捉拿什麼欽犯!」
夫人皺了眉,扔下小型的令旗:「你們倆先自己熟悉沙盤,我出去看看。」
她前腳剛離開,蕭明歌就拉著我跟了去。
到了門口,我們兩個躲在石柱後面朝外望去。
十來個男人手持武器立在府外,形成將這所宅子包圍起來的形態。
見夫人出現,領頭之人敷衍地抱拳。
「蕭夫人,在下青衣衛指揮僉事馬長卿,今日奉命來捉拿衛逆黨羽。」
夫人站在門前,看向他們的目光中浮起一絲厭惡。
【青衣衛?奸相的走狗還真是陰魂不散!還真叫他們混進城了。
【我還沒找他們算帳,竟也敢明目張膽地跟來寒川城?
【今日便要讓你們知道什麼叫有來無回!】
夫人冷笑一聲:「這位馬大人好大的威風,捉逆黨竟能捉到寒川城來?
「誰人不知我夫君此刻正在戰場拋頭顱灑熱血?
「我們滿府皆是忠良之後,何來逆黨!」
馬長卿傲慢道:「呵,如此看來蕭夫人是不打算配合在下了?來人,將證人帶上來!」
他擊掌兩下,人群後走出一個獐頭鼠目的人,正是曾經欺負過阿娘的劉痞子。
夫人臉色變了變,認出了他:【這人倒是命長,竟然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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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不動聲色地擋住青衣衛看向府內的目光,背在身後的手快速揮了揮。
蕭明歌吐吐舌頭:「糟糕,被阿娘發現了。」
我捂住她的嘴:「噓——」
馬長卿又命人拿出兩張畫像,展開在人前。
其中一張是我,另一張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眉眼之間,竟與我十分相像。
我心緒一動:這是……爹爹?
他指著那青年的畫像說:「此乃通敵叛國的逆賊衛琢,八年前被判滿門抄斬。
「不承想逆賊家中竟還有漏網之魚,經我們青衣衛查證,正是另一張畫像上的女童!
「劉武你說,畫中人是誰、現在何處?」
劉痞子弓著身子說道:「稟大人,這畫上是蕭將軍外室所生的女兒,一年前被蕭夫人接入府上了!」
馬長卿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蕭夫人怕是不知,你府上的外室水性楊花,曾委身逆賊衛琢,生下一女!
「這母女二人乃衛氏逆黨餘孽,我等要將其捉拿歸案!」
聽到他侮辱過世的阿娘和爹爹,我攥緊了拳頭,幾乎想要立刻沖出去!
還是蕭明歌拉住了我,她眼神在說:怎麼你也這麼衝動了?
「蕭夫人,我勸你還是快些把人犯交出來,別做無謂掙扎了。」
夫人挑眉:「你說她們是人犯,證據呢?」
「畫像乃物證、劉武乃人證,蕭夫人還有何話說?」
夫人嗤笑道:「笑話!世界之大,人有相似的這麼多,光憑一張畫像和一個混混,就說我府上有欽犯?
「馬大人,你們青衣衛平時就是這麼草率地辦差的麼?
「依我看,不如把你們的月俸捐出來充作軍餉,好過浪費稅銀!」
馬長卿怒目圓睜:「你!哼,看來蕭夫人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來人,給我搜!」
「我看誰敢!」
銀光閃過,夫人橫鞭擋在門前,青衣衛面面相覷,不敢往裡沖。
馬長卿見狀威脅道:「蕭夫人,今日你如此阻攔,莫不是也想當這謀逆之人的同黨不成!」
夫人寸步不讓:「少廢話,今日我顧元霜在這裡,你就休想從我府裡帶走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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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劍拔弩張。
突然,府外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北狄奸細混進來了!蕭將軍夫人有危險!」
寒川城的百姓心中都是滿腔熱血,對北狄人更是深惡痛絕,聽到喊聲,年富力壯的紛紛抄起手上的傢伙沖了過來。
我瞥了一眼,沖在最前面的是林師傅等熟面孔。
眾人很快就將青衣衛的十幾個人圍在了中間。
清風寨的人為百姓擋開了青衣衛的攻擊,壯漢們手裡的砍刀、鐵棍毫不顧忌地朝青衣衛身上招呼,老弱婦孺則在人群後面朝裡扔菜葉、雞蛋之類。
「大膽刁民,竟敢阻攔青衣衛辦案!
「還不速速退去,否則休怪我們不客氣了!」
馬長卿大聲叫囂,百姓卻不理會他,這裡是邊城,在京城作威作福的青衣衛完全沒人在意。
在百姓的圍攻之下,青衣衛的人都被夫人命清風寨的人綁了。
他們身上所有證明身份的物件都被扒了個乾淨。
「好好搜,別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馬長卿氣急敗壞:「顧元霜,你竟敢如此對待我們青衣衛,待回了京城,看你如何同相……同陛下交代!」
夫人嘴角勾起一個冷酷的笑:「全寒川城百姓都看到了,本夫人只是對付了一群北狄奸細罷了。」
「況且,」夫人眯了眯眼,「聽聞秦相為人多疑,你們覺得你們這副樣子,就算是安然回到京城,他會放過你們麼?」
說完這些話,夫人不再管他們臉上驚恐的表情:「打一頓扔到城外讓他們自生自滅!」
處理完青衣衛的事,夫人給將軍傳了信,將軍當夜就趕了過來,兩人商量了一夜。
第二天將軍回軍營前對我說:「玉兒放心,我們夫妻二人無論如何都會護住你。」
兩個月後,夫人收到了京城的飛鴿傳書。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淡定地將信件燒掉了。
【奸相果然坐不住了,接下來只需等他露出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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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來暑往,同北狄的戰役打了三年,他們始終沒辦法在將軍手下討到太多便宜。
這幾年,夫人不知用什麼方法,暗中搜集了不少秦相貪贓枉法的證據。
因為將軍身份敏感,夫人留了個心眼,把那些證據匿名送到了禦史台和大理寺。
只可惜秦相在朝中的根基太深,每次都能找到最適合的替罪羊,陛下也只對他小懲大誡了一番。
與此同時,我們陸陸續續找到了一些爹爹的舊部,將他們都歸入了清風寨。
他們看著我的臉,那些粗獷的漢子也忍不住濕了眼眶。
「要是衛將軍還活著,該多好。」
這些舊部也提供了一些當年爹爹遭人陷害的線索。
北狄本就物資匱乏,又接連遭受天災,他們耗不起了,最終提出了和談。
令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朝廷派來的和談官員,竟然會是秦相!
聽說和談人選後,將軍神色有些凝重。
「這次秦相親自過來,怕是來者不善。這些年他始終沒放棄派人接近玉兒,恐怕與衛兄有關。」
「呆子,你才反應過來麼。衛琢當年會遭人陷害,就是因為他發現了秦相私通北狄的證據,卻反而被秦相先下手為強了。」
將軍奇怪地看了夫人一眼:「霜兒你如何得知秦相私通北狄的?」
夫人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道:「我夢到的。」
【我說我經歷過你會信麼?】
「我怎麼知道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現在證據不足,這次秦相來寒川城,或許也並非壞事,能讓我們找到一些證據也不一定。」
「也罷,那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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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談進行得居然異常順利。
最終以北狄開放邊境,割讓一座城池而結束。
陛下大喜,甚至發了八百里加急對秦相大肆讚賞,更下旨讓將軍護送秦相和北狄使臣回京。
班師回朝前一天,將軍帶著我們到驛館與秦相匯合。
「這一路要麻煩蕭將軍了。」
秦相一副謙遜有禮的模樣,還同我們也打了招呼。
「這位小友,我們又見面了。」
夫人在心裡大罵他虛偽,不著痕跡地把我擋在了身後。
秦相留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讓我心裡有些發毛。
夫人叮囑道:「小玉兒今夜同我一間房。」
一夜平安。
第二日,隊伍按時上路了。
走了兩個多月,快到京城時,大軍按規矩駐紮在城外。
將軍帶了一小隊親兵,護送秦相和北狄使臣在驛館安頓下來。
當夜就出了事,驛館失火了。
一路回京,夫人並未鬆懈,因為睡得比較警醒,我們也沒有受什麼傷,但有些行李來不及收拾,被燒毀了。
看到我們安然無恙,將軍松了口氣,望向秦相的時候,他一臉的無辜。
等把火撲滅清點人數時,才發現事態嚴重。
北狄使臣,死了。
秦相看著使臣的屍體假惺惺地歎氣。
「這可如何是好啊,明明同北狄都已經談好了,只需入京簽好國書,和談的協議就能生效。
「蕭將軍,本相知道你痛恨北狄人,但和談乃國事,實在不該牽扯私怨……」
他那些話明裡暗裡把矛頭指向了將軍。
我們都知道他這是栽贓嫁禍,但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因為使臣是由將軍負責護送的,發生這樣的事他自然難辭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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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使臣死了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宮裡,將軍雖然打了勝仗,原可以功過相抵。
但北狄得知了消息,要求嚴懲將軍,否則和談作廢。
種種原因之下,將軍還是被大理寺帶走了。
回顧整件事情時,夫人恨得牙癢癢。
「秦老賊真是老奸巨猾,故意引導讓我們以為他要對小玉兒不利。結果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使了一招聲東擊西。看來是我低估他了!」
將軍府籠罩在一片愁雲之下,我思索著開了口。
「如果我們能證明死的不是北狄使臣呢?」
蕭明歌介面:「怎麼可能,仵作都驗過了,那屍體就是北狄使臣的。」
夫人看我的表情,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如果北狄使臣『活』過來了,是不是就能代表死的人不是他了?
「只需找一個擅長易容的人,化裝成北狄使臣,然後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出現。」
「他怎麼證明自己是『真』使臣呢?」
我說:「不需要證明,只要很多人目睹他出現就行。對我們大晉來說,使臣活著比死了更有利。相信陛下也更願意承認那人是真的使臣。」
夫人認真思考了一下我的建議。
「兵不厭詐,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夫人讓清風寨的人找了一個可靠的易容高手。
在朝堂上為了如何處置將軍爭論不休的時候,「北狄使臣」出現在了京城最大的花樓。
據說那人原本戴了面具,與人爭奪花魁娘子的時候起了衝突,面具被人打落。
人群中有人驚呼:「這不是北狄使臣麼!他不是死了麼?
「我知道了,他一定是詐死陷害我們大晉的將軍!」
那「使臣」被人戳穿身份,掩著面落荒而逃。
消息傳到朝堂之時,秦相的黨羽還高喊:「那人定然是假的,真的使臣已經被火燒死了!」
立馬有人反對:「那屍體被燒得面目全非,如何能證明死的就是使臣本人?」
「對對,北狄人狡詐,依我看,北狄人懼怕蕭將軍才詐死陷害他!」
秦相的人還想再掙扎:「若是北狄人不承認,和談破裂怎麼辦?」
「那便戰好了!」武將們都站了出來,「我大晉又不是打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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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將軍被無罪釋放了。
北狄人另派了一個使臣過來,秦相也因為和談的功勞,重新獲得了陛下的信任。
夫人氣結:「這老賊真難扳倒!」
「夫人莫氣,他的狐狸尾巴總有露出來的一天。」
夫人點頭,暗中派清風寨的人盯緊秦相府邸,果然找到了他同北狄人來往的證據。
將軍帶著搜集到的證據入宮見了陛下。
陛下看過證據後,命人即刻去捉拿秦相。
然而皇城司的人到達秦相府邸的時候,卻發現早已人去樓空。
秦相提前聽到了風聲,借著府裡的密道逃走了。
秦相逃得匆忙,全城戒嚴之下,皇城司順藤摸瓜找出了不少北狄藏在京城的暗樁。
陛下震怒,下旨全力追捕,但是秦相行蹤就像石沉大海一般,徹底消失了。
夫人聽到這個消息,捏碎了手邊的茶盞。
【可惡,這次竟然還是被他逃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騰」地站起了身。
「蕭放,你快去找陛下請旨回寒川城,北狄怕是要捲土重來!」
將軍去了宮裡,陛下卻遲遲不做決定。
畢竟他剛被最信任的臣子背叛,對將軍也不是百分百信任。
將軍立下了軍令狀,讓夫人和我們留在京城,又主動請求陛下派皇城司的人「保護」將軍府,如此得以出征北疆。
收拾行裝離京前,夫人交代了將軍許多事,讓他多注意北狄軍中的幾個將領。
「霜兒,你究竟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
夫人欲言又止,最後說:「等你凱旋,我便把一切告訴你。」
將軍點頭,又說道:「可惜這次沒能找到更多秦相陷害衛兄的證據,暫時不能替他平反,此事還需你在京中多費心了。」
「我知道,你安心出征,一切有我。」
將軍剛走兩個月,北疆的消息就傳回了京城,北狄人果然出爾反爾了。
原本同意割讓的那座城池,大晉都還沒來得及接管,就被北狄搶了回去。
因為和談而暫停半年的戰爭,又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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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了半年,這次北狄攻勢卻比以往迅猛,甚至對大晉邊城的佈防情況瞭若指掌。
若非將軍回防及時,怕是寒川城都要淪陷。
在將軍出征的第二年,戰事吃緊,已經年滿十六的蕭明澤也跟著去從軍了。
戰事膠著,這場仗一打就是五年,轉眼我和蕭明歌就快及笄了。
及笄宴那日,夫人剛為我們加笄完,皇城司的人就把將軍府團團圍住了。
陛下身邊的大太監傳旨,褫奪先前對將軍的一切封賞。
滿府的賓客竊竊私語,看情勢不對,立刻四散離去。
整個將軍府很快就變得空蕩蕩的。
大太監與將軍有些交情,待賓客散盡後,對夫人說。
「蕭夫人,陛下讓你們在未時前搬離將軍府。」
「不知我家將軍因何觸怒了陛下?」
大太監歎了口氣,沒方便多說,但委婉地用手指了指北方。
【北方?難道與北狄的戰爭出了意外?】
夫人向大太監回了一禮,開始冷靜地吩咐人收拾東西。
幸好這些年夫人一直在培養清風寨的勢力,離了將軍府,也能有去處。
一切安頓好之後,夫人派去打聽消息的人也回來了。
「夫人,外頭都在傳一月前與北狄的大戰,我們晉軍戰敗了。
「北疆發回的戰報稱蕭將軍貪功冒進,還帶著精銳部隊掉入敵人圈套失蹤了!」
「不可能!我爹不是這樣的人!」
來人繼續說道:「原本這場戰打了五年,今上就對將軍略有微詞,認為他沒盡全力。
「如今戰報一來,自然更加不滿,所以才會罰得這麼重。不過……
「據我們的人從北疆發回的飛鴿傳書,將軍的失蹤沒那麼簡單,可能與多年前衛將軍之事有關。」
46
聽完彙報,夫人神情嚴肅,又找來了清風寨的部下們議事。
蕭明歌帶我去偷聽,得知夫人準備去北疆找將軍。
【好歹我曾經在北疆待了那麼多年,或許我能找到蕭放。】
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交代我和蕭明歌好好守在京城以後,夫人帶人出發了。
夫人前腳出發,我也在深夜悄悄離開了。
行至城門外的時候,我看到一人一馬等在前方。
我驚訝:「明歌,你……」
蕭明歌叉著腰:「你什麼你,沒禮貌!叫阿姐!
「白日裡我娘他們提到衛將軍的時候,我就看你神色不對,猜到你一定不會老實待在京城的。
「你這個人看著溫溫吞吞的,一旦涉及你爹的事就不會這麼冷靜了。
「我是做姐姐的,肯定要看著你的!」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相處這麼多年,蕭明歌還真是瞭解我。
「我娘臨終前就讓我一定要替我爹平反,我總覺得這次會是個機會。
「明……阿姐,這件事本與你無關,你不用……」
蕭明歌打斷我:「誰說與我無關了?拜託,失蹤的人可是我爹!」
我知道自己沒辦法說服她,兩人便一起上路了。
我們在快到寒川城的時候,才追上了夫人的隊伍。
我們原想悄悄跟在他們後面,結果沒過多久就被發現了。
夫人要讓人把我們送回去:「戰場不是兒戲,你們……」
「夫人!」我打斷她,固執道,「我已經長大了,作為女兒我想親自為我爹平反!這也是我阿娘最後的心願。」
我的理由太充分,夫人拿我沒辦法,轉頭看向蕭明歌:「你又來添什麼亂?」
「我來幫你找我爹啊!而且,我得看著小玉兒,她武功那麼……」
「差」字還沒說完,她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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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疾手快地扶住蕭明歌。
我不好意思地朝夫人笑了笑:「我給她喝的水裡——下了迷藥。」
夫人撫額苦笑:【看來她都計畫好了啊。若是我不讓她跟著,她怕是一個人也要想方設法上路了。】
安排人送蕭明歌回京以後,夫人便帶著我繼續前行。
我們一路行至寒川城外,在客棧裡休整的時候,卻發現一隊行蹤鬼祟的人。
他們雖然穿著大晉百姓的衣服,但看身材和舉手投足,都不像晉人。
我和夫人對視了一眼,等他們走後,悄悄跟在了後面。
行至落雪穀的時候,我們突遭那隊人的伏擊。
「你們果然是北狄軍!」
「呵,就算你們發現又如何,誰叫你們多管閒事,今日你們只能有去無回了!」
山路狹窄,北狄人故意引我們入局,我們的隊伍難以施展。
我環顧四周,出發之前我將寒川城附近山川峽谷的輿圖都記在了腦中。
仔細觀察以後,我找到一處突破口,利用落雪穀的地形反擊,總算突出重圍。
北狄人還在後面緊追不捨,前方傳來馬蹄聲,我們面面相覷,全力戒備起來。
「娘,念玉,怎麼是你們?」
來的人竟是蕭明澤。
我們將背後有北狄人的事情告訴他,他帶來的晉軍小隊恰好將那些北狄軍一網打盡。
沒想到,我們發現的那隊人竟然是北狄的斥候部隊。
他們掌握了不少北狄行軍的資訊,從他們口中套出來了挺多有用的東西。
「明澤,你爹他現在如何?」
蕭明澤告訴我們,有了夫人之前的叮囑,將軍打起北狄人也算遊刃有餘。
只不過有好幾次北狄那邊快要潰散的時候,卻總能逃出生天,將軍便懷疑軍中有內鬼。
「父親想要將計就計,引出內鬼,才主動跳進了北狄人設下的圈套。」
「那他現在人在何方?」
蕭明澤神情嚴肅地搖了搖頭:「起初父親一直同我們保持聯繫,但近日突發大雪,我們失țųₚ去了他的蹤跡。」
夫人沉思後說:「你爹行軍向來謹慎,一定會想方設法留下記號,我們都好好找一找。」
夫人帶著我們一路尋找,憑著夫妻多年對將軍的瞭解,終於發現了他留下的記號。
仔細辨認後,夫人肯定地說道:「蕭放就藏身在這落雪穀裡!」
48
落雪谷谷如其名,終年積雪,雪厚林密,可以藏身的地方很多。
因為連日的大雪蓋住了樹木石頭,將軍留下的Ṱü₋標記也是斷斷續續的。
我們輪番尋找,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終於在落雪穀深處的一處雪坑裡,找到了將軍和他的人馬。
合力將他們救上來以後,將軍告訴我們:
「內鬼是右將軍關滕,他是秦相的人。
「我無意中看到他後背有一道貫穿的劍傷,那傷痕是衛琢的佩劍造成的。
「後來我就傳書給了寒川城裡清風寨的兄弟,讓他們調查關滕,才發現當年直接陷害衛琢的人就是他。
「如今只需要順藤摸瓜查下去,相信一定能夠找到衛兄被陷害的證據,為他昭雪!
「而且,」將軍看了我一眼,扔下了一顆驚雷,「我懷疑衛琢很可能還活著!」
「什麼?」
我忍不住驚叫出聲。
將軍繼續說:「這次雖然是將計就計,但是我們在回營途中不慎被困。
「原本有一小股北狄軍差點發現我們了,但是領頭的人突然把隊伍帶走了。
「他的嗓子像被灼燒過,但聽著有些熟悉,我觀那人的身形,很像衛琢。」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怦怦」直跳,恨不得立刻找到將軍說的那個人。
「以我對衛兄的瞭解,他可能會找機會聯絡我們。」
緊接著,將軍同我們說了他的計畫。
他決定「詐死」,然後來個聲東擊西、甕中捉鼈。
將軍夫婦和蕭明澤兵分兩路,我留在城外接應。
蕭明澤回營之後,傳達將軍「死訊」,並控制住了右將軍關滕。
大晉軍中掛上了白幡,北狄人果然撲了上來。
蕭明澤佯裝退兵,而將軍的部隊化整為零,從一條小道奇襲了北狄的後方。
北狄軍大亂,蕭明澤率領大軍趁勢出擊,大敗北ṭù⁷狄軍,只可惜北狄主帥在掩護之下逃走了,我軍沒能徹底結束戰爭。
將軍「復活」回了軍中,把關滕是內鬼的消息公之於眾,並將他關了起來。
將軍回營的第二晚,我們等來了一直想等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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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一支利箭破空而來,釘在將軍營帳的柱子上。
將軍把那沒入柱子接近三寸的箭拔了出來,喃喃自語:「據我所知,北狄軍並沒有人射箭能有此等力道。」
他展開箭尾綁著的信紙,上面只有一句話,約他去城五裡外的山神廟見面。
我看到信上的字,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這字跡……」
將軍看了我一眼:「念玉,你與我同去吧。」
副將勸說:「將軍三思,此人以北狄主帥的行蹤為餌約你單獨見面,恐怕有詐。」
「無妨,本將軍心中有數。」
將軍帶著我一路策馬趕到了信上所說的山神廟,越接近那裡,我心裡反而害怕了起來。
怕那是一場夢,也怕那是北狄人的陰謀。
將軍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與他一同進去。
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已經等在了裡面。
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長相。
看到我們進來,他的語氣中有些不悅:「多年未見,蕭將軍怎麼變得沒有分寸了?你我相見之事隱蔽,為何還帶上他人?」
他的聲音沙啞,但聽起來卻擲地有聲。
月亮恰在此時升了起來,我看到了他的長相。
男人的臉上有一道從左眼上方開始的貫穿傷,但仍然可以看出他五官同我的相似。
我的心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知道自己的身世後,我曾經無數次在腦袋裡勾勒過爹爹的樣貌。
但是這一刻,爹爹的臉突然跟眼前的男人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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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爹爹,將軍也有些激動,走上前去,一拳捶在他的胸口。
「衛兄,你竟然真的活著!十五年了啊!」
爹爹感慨道:「衛某也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與蕭兄見面。」
將軍朝我招手:「過來吧。」
我呼出一口氣,一步一步走了上去,眼睛裡早已蓄滿了淚水。
爹爹轉頭看向我:「這是?」
看清楚我的樣貌,他瞳孔一震,呼吸紊亂:「你是……你是……」
我聲音發顫:「爹爹——我是念玉,容念玉!」
盯了他半刻,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撲入他懷裡放聲大哭。
平靜下來後,爹爹問我:「玉兒,你娘還好嗎?」
我的眼淚又泛上來:「阿娘她,在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什麼?!」爹爹面露痛苦。
知道阿娘去世的原委後,他掉下淚來:「都怪我,是我負了淨秋。念玉、念玉……衛子玉對不起你,你還念著我做什麼!」
看到將軍還在旁邊,爹爹暫時放下了悲傷,把自己藏身北狄多年的消息都告訴了我們。
秦相竟是北狄王流落在外的兒子!
當年北狄王被一大晉女子所救,那女子是個剛烈之人,知道北狄王的身份後就離開了。
但當時她已經懷有身孕,在生下孩子後沒幾年她就去世了。
北狄王找到那個孩子的時候,他已經成了大晉的官員,後來在北狄王的暗中扶持下,官至丞相。
「大晉丞相和北狄王子,難怪他要叛國!」
北狄王已經行將就木,這次秦相回北狄,就是同二皇子去爭奪王位的。
「蕭兄有所不知,這次北狄的主帥,還有另一個身份,正是北狄二皇子的舅舅。」
「衛兄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同他合作?」
「正是。兩國交戰,受苦的始終是百姓,我只盼能早日終結這場爭端。」
將軍回了軍營,爹爹繼續潛伏在北狄。
最終,將軍採納了爹爹的建議,借機與北狄主帥見了面。
對方也想儘快結束戰爭,回去支持二皇子奪位,答應了將軍提出的一系列條件,割讓了與寒川城相連的三座城池,並對大晉俯首稱臣。
日後只要是二皇子奪位成功,就絕不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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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晉同北狄長達幾十年的爭端暫時告一段落。
爹爹也在這一次隨大軍班師回朝了。
回京之後,將軍和軍中的其他將領都替爹爹陳情。
「此次我軍大獲全勝,衛將軍功不可沒!」
「衛將軍臥薪嚐膽,潛伏北狄多年,都是為了陛下,為了大晉百姓。」
蒙冤十五年後,爹爹終於得以昭雪。
陛下賜還了衛氏老宅,原想留爹爹在京城,爹爹卻說自己習慣了北疆,願意為大晉繼續守衛疆土。
可我知道,爹爹是想去寒川城陪阿娘了。
和爹爹離開京城那日,我害怕傷感,沒有同夫人他們道別。
路過將軍府時,我有些不舍,爹爹摸了摸我的頭:「若是有緣,還會見面的。」
我順從地點點頭,和爹爹策馬離開。
除夕那日,我們父女倆終於趕到了寒川城。
行至衛府門前,卻看到幾個人影站在昏黃的燈光下。
我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心聲。
【怎麼還沒到啊,本夫人等了大半個時辰了!凍死人了!】
「阿娘,他們到啦!」
蕭明歌遠遠地朝著我揮手。
我的思緒突然回到了多年前在將軍府裡過的那個除夕。
那夜,歡歌笑語,花開滿枝。
一如現在。
我看著眼前的人微笑,打馬向他們而去。
從今往後。
只願,歲月長好,人常安。
番外:夫人
沒有人知道,我其實是重生的。
上輩子,蕭放因為在朝堂替衛琢說了一句話,不知怎麼得罪了秦相,被他的黨羽排擠針對。
陛下將蕭放打發去剿匪,我安排好兩個孩子後也悄悄跟著去了。
中途接到飛鴿傳書,我才知道蕭放偷偷養的外室出了事,就留下一個五歲的女娃。
得知他有一個外室,我氣得要命,蕭放只說對不起我,以後再同我解釋。
稚子無辜,我在蕭放的懇求下只得先行回京,把外室生的小女娃接回府。
小女娃沒了娘,又到了陌生的地方,整夜睡不著,還偷偷背著我哭,圓滾滾的臉很快變小了。
她楚楚可憐,但我也不是什麼大度的女子,沒辦法對外室生的女兒視如己出。
護她安穩長大、不苛待她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了。
只是我沒有想到那次同蕭放分開,就是永別。
半年後,我沒有等來他的解釋,只等來他掉下懸崖、屍骨無存的噩耗。
因為蕭放剿匪不力,引發了流民暴亂。
陛下震怒,將軍府被抄家,褫奪了一切封賞。
顧念蕭放過去的功勞,陛下將我和孩子們逐出了京城,免去了其他罪責。
路上,我們竟遭到了不明的追殺,讓我對蕭放的死產生了懷疑。
在舊友的幫助下,我們躲過追殺回到了我曾經生活過的清風寨。
我整理蕭放的遺物時,才發現他一直在想辦法替衛琢翻案。
他告訴過我,在北疆戰場時,他認識了一個生死之交,沒想到竟是曾有「大晉戰神」之名的衛琢。
只是蕭放還沒來得及向我介紹這個「生死之交」是誰,衛琢就因通敵之罪被直接斬殺在陣前。
衛氏一族忠心護國,鎮守北疆多年,只為將北狄抵禦在大晉國門之外。
幾代人下來,衛氏族人死的死 、傷的傷,到衛琢這一代,只剩他一個獨苗,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
蕭放不相信衛琢會是叛國之人,才一直苦苦追尋真相。
從蕭放留下的東西看,他的查證之路也備受阻撓,似乎有人不願意讓他替衛琢昭雪。
借著清風寨手上的資源繼續往深處查探,我發現種種線索都Ţũ̂¹指向了秦相。
我想,我找到了蕭放招來殺身之禍的緣由。
只是我當時的能力始終太過弱小,還沒有辦法同盤踞朝堂多年的秦相的勢力抗衡。
我找回了一些部下,製造出已經和孩子們意外身亡的假像,掩藏好蹤跡,就此在山寨裡蟄伏下來。
孩子們經過那麼多事,迅速地成長起來。
最讓我意外的是念玉。
她年紀最小,但也最能吃苦,病了也硬生生忍著不說,一路逃亡的時候一點都沒拖後腿。
到了山寨後,她大病一場挺過來,還怯怯地拉著我的袖子,小鹿般的眼睛裡滿是懇求。
「夫人,玉兒吃得很少,玉兒也會幹活,以後可以給你們當丫鬟,只求夫人不要丟下我。」
那副小心翼翼、害怕被拋棄的模樣讓人心疼。
一旁的明澤和明歌都紅了眼,真正接受了這個「便宜妹妹」。
我一邊努力教養三個孩子,一邊暗中聯繫蕭放和衛琢的舊部,尋找更多能為他們二人昭雪的證據,積攢扳倒秦相的力量。
十多年過去,清風寨再度壯大起來。
我們建了一隊人馬,用蕭放留下的兵書來訓練他們。
明澤和明歌都繼承了蕭放在武學上的天賦,而念玉善用計謀,乃軍師之才。
多年來搜集的證據已經充足,呈到陛下面前也足以扳倒秦相的時候,我們再度踏入了京城。
證據確鑿之下,秦相被打入天牢。
只是沒想到他為了活命,竟鋌而走險同北狄人勾結。
不知道秦相同北狄人做了什麼交易,竟讓他們犧牲了在京城的暗樁, 將他救走了。
北狄向大晉宣戰, 一時間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蕭放生前以守護百姓蒼生為己任, 幾個孩子以他為榜樣,在與北狄人的大戰中主動請纓。
在戰場上我們再遇了早已投奔北狄的秦相。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我帶著人馬一路追擊他,卻不慎落入圈套。
雖然半路我意識到不對勁, 留下了線索, 最終還是被北狄人包圍了。
經歷了拼死廝殺, 我們廢掉了那支北狄人隊伍的大半人馬。
儘管最終沒有以少勝多,但我在最後一刻和秦相同歸於盡, 也算死得其所。
死後,我的靈魂卻沒有立刻消散。
我飄在半空中,看到念玉帶著人尋到了我們的葬身之地。
她跪在雪地裡, 不顧阻攔, 徒手扒出了我的屍體,十根手指也早已血肉模糊。
她嘴裡輕聲呢喃, 聲音碎在風雪裡。
「夫人……母親……」
將我的屍體帶回營地後, 念玉又恢復了一貫冷靜的模樣, 冷靜地分析戰況,冷靜地出謀劃策。
她制定的戰術,比以往來得更激進, 不顧一切地要將北狄人送入地獄。
她殫精竭慮,每日不是在推演沙盤,就是研讀兵法,整個人一圈圈地瘦下去。
明澤和明歌見了心疼, 想勸她。
她只回他們一句:「難道你們不想早日將北狄人打回去,為夫人報仇,好讓她魂歸故里麼?」
半空中的我一怔,她竟是因為我……
捫心自問,將她帶在身邊教養長大, 我起初是因著對蕭放的承諾和一點憐憫之心, 再後來是因為發現她於兵法上的天賦。
總之,初衷不算太過純粹。
只是沒想到這樣的我, 得到她如此真心相待。
看著念玉在深夜撐著病體研究作戰圖,那一聲聲壓抑的咳嗽讓我既震動, 又愧疚。
倘若上天能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一定會千倍百倍地對她好,好對得起她的這顆赤誠之心。
晉軍大敗北狄那日,念玉一直提著的一口氣陡然間松了下去。
看著她嘴角不住流下的鮮血, 早已成為靈魂的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慌亂。
「小玉兒, 別睡!」
她在戰場上轟然倒下的瞬間, 我急急地朝她跑去。
在快要碰到的時候, 我整個人被吸進一團光暈裡,緊接著就跌入了黑暗之中。
再度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重生了!
重生的時刻, 竟是在蕭放被派去剿匪的後一天。
前世記憶沖進我的腦海, 我立刻帶上了人,浩浩蕩蕩地沖進念玉母女生活的小院。
救下她們後,我沒忍住捏上了念玉白嫩的小臉。
我用拙劣的嚇唬掩蓋我內心的緊張。
我嘴上說著:「小丫頭, 再哭我就把你的嘴縫上!」
心裡只覺得無比慶倖。
幸好,這一次,我趕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