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為了補償真千金,故意偽造病歷對外說我生了重病。
以此為由,把屬於我的一切資源都給了她。
我默默接受了。
發佈會上,爸爸宣佈我得病的消息,我突然咳血。
事後,他們誇我懂事,就連霍淵也主動結束冷戰,跟我說了話。
「你這樣就對了,希爾流落在外數年,而你卻享了她的福,你理應跟我們一起補償她。」
我苦笑著沒說話。
他不知道,我真的病了。
也真的要走了。
1
走之前,我想見見我的親生父母。
據華希爾說,他們是一對重男輕女且沒有責任感的父母,早早地拋下她遠走高飛去享福了,讓她一個人在孤兒院吃盡了苦頭。
我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性格,便托人去打聽他們的下落。
華希爾知道後,摔了我的手機。
她聲淚俱下,鼻子都哭紅了:「把欺負我的人找回來,你是存心想噁心我的吧?你怎麼可以自私到如此境地?」
我想反駁,可是內臟絞痛,只有力氣苦笑。
她跟親人團聚了,我也想跟我的親人團聚啊。
我都要走了,難道連見一面都不能嗎?
我用盡力氣抬起眼皮看向她:「我的一切都還給你了,這是我唯一的訴求。」
話音未落,她的耳光已經甩到我臉上。
「不要臉!你有什麼資格跟我提要求?你當了二十三年的華家大小姐,因為你,我在外面吃苦受罪被人欺負,因為你!我失去了二十三年的父愛母愛!那些東西本就是我的,你還給我是理所當然,你欠我的永遠也還不清!」
這個耳光打得我的腦子嗡嗡作響,聽不太清她的話,就連視覺也開始模糊。
我該不會這就要死了吧?
2
等我再次睜開眼,牆上的時針已經走完了兩圈兒。
華希爾走了,我床邊坐了一個人。
有熟悉的桂花香,是媽媽的氣味。
是媽媽。
自從華希爾回來,我已經好一陣沒見到媽媽了。
我努力睜了睜眼,才看清她的表情。
淡漠中,夾雜著失望,還有一份小心翼翼不敢聲張的關心。
她盯著我的臉問:「希爾打你了?」
我沒說話。
她歎氣:「也不怪她打你,是你做得太過分了,怎麼可以去找那對狗男女,這不是故意刺激她嗎?」
我說:「希爾五歲被人從地震廢墟裡救出來,在那之後才被送去孤兒院,不是被拋棄。」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希爾說了,她親眼看到那對男女拋下她上了一輛救援車走了,她追了一路都沒停下,在那之前,兩個人也時常打她罵她,嫌棄她不是個男孩兒,那場地震,是他們拋棄孩子的最佳藉口!這種人,你去找他們幹什麼?」
我摩挲著手裡的玉牌,眼神固執又倔強。
「你來找我,她又該不高興了。」
媽媽神色微動,皺眉:「這次不會,我是來帶你去參加她的開機儀式的。」
耳邊風聲傳來,我闔眸閉眼:「可以不去嗎?」
媽媽脫口而出:「那不行!你粉絲那麼多,都知道你為了這部戲下了多少功夫,你要是不去的話,就都說希爾帶資進組,搶你角色了。」
我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就被媽媽按在輪椅上推了出去。
現場人很多,九成都是我的粉絲。
她們高舉著有我名字的牌子,祝福我快點好起來,每個人都在哭。
我也好想哭,我不想死,不想失去她們,想要再演好多好多部劇給她們看。
媽媽俯下身子,在我耳邊輕輕叮嚀:
「你趕緊吐一口血出來,讓大家相信你真的病了。」
「吐啊,我剛才不是給你血漿豆了嗎?咬破就有血了。」
壓抑的疼痛急速上湧,我眼前血色四濺。
全場人都驚了,媽媽順勢把我送走。
這樣,既可以壓下我被迫裝病的緋聞,又不會搶華希爾的風頭。
臨昏迷前,我聽到媽媽疑惑的聲音:
「這血漿做得挺逼真的,聞起來跟真的一樣。」
3
玉牌被血弄髒了,我讓經紀人梅姐幫我清洗乾淨。
這塊牌子是華希爾回來那日,冷著臉丟給我的。
上面刻了四個字:平安喜樂。
最下方,有小字落款:母.寧。
她說,這是我親生爸媽給她買的便宜地攤貨。
我卻能從上面聞到淡淡的梔子香,仿佛能目見一個溫柔的女子,在打磨器下仔細打磨出一塊精細的玉牌。
梅姐緊握我的手,眼眶紅彤彤的。
「聽話,咱再去治治。」
我咽下嘴裡的腥甜問她:「七天夠了沒?我只怕,只有七天了。」
她抿下眼淚,搖頭:「不夠,你再等等,你知道的,我沒什麼本事,要不是遇到你這麼個厲害的藝人,也混不到金牌經紀的名頭,這找人就更不是我擅長的事情了,你得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等我慢慢把他們找到,帶到你身邊。」
「不用白費力氣了,你的人已經被我全部截回了。」
霍淵面無表情地走來,身上的黑色大衣有幾根彩帶,看來是剛從開機現場過來。
我梅姐急了:「霍先生,你未免欺人太甚了!我花我的錢找人辦事,你憑什麼阻止?你霍家勢大,就可以這樣欺負人?」
他眉眼冷淡,沒有搭理梅姐。
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後,眸色恢復幾分柔和。
「還是你演技好,不在鏡頭底下也能保持狀態。」
他蹲下來,修長的手指撫摸我的臉,眼神裡的悸動越發濃烈。
「瘦了很多,你辛苦了。」
「你休息一年,等希爾穩定了,我再幫你重回事業巔峰,在此期間,你就當接了一個絕症患者的角色,好好演戲就成。」
我凝視著這個我從小看到大的男人,莫名感到鼻腔發酸。
我挺愛他的。
他經常要保護我,可我要強得很,其實沒求過他任何事。
可眼下,我不得不破例了。
「阿淵,我也想見見我的親生父母。」
我不知何時落了淚,被他雙手抹去了。
「我可以幫你找他們,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在我的注視中,他停頓了數秒,才猶豫著開口:「希爾也想嫁給我,心理醫生說她這是一時興起的衝動型情緒,是患得患失的表現,你家人商量過後,決定遷就她,給我們辦一場婚禮,等她日後恢復正常了,我再跟她離婚,娶你。」
「反正我跟你的婚禮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只要把新娘的名字換一換就好,你一向懂事,不會讓我為難的,對不對?」
我眨了眨眼睛,有種不太清醒的感覺。
「我不答應,你就不讓我找父母?」
他默認了。
我終究是有點失望的,也想跟他置氣。
可一想到我時日無多,又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些虛無的東西上。
還不如用他的力量,圓我最後的夢。
「好,但你必須在七日內找到他們。」
他笑了,低頭吻了吻我的唇:「我就知道你最好。」
我苦笑:「反正,這本就是屬於她的東西,還清了,就無拖無欠了。」
他皺眉:「華家的東西我不發表意見,但我永遠是你的,霍淵想娶的,只有你華竹微一個。」
這話,我從初中就聽他說到現在,從前信,現在不信了。
4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害怕睜眼。
我怕睜開眼會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
直到玻璃被什麼東西擊碎,我才驀地掀眸。
家裡上下混亂了十分鐘,我被強制帶到客廳裡。
一家人都在,霍淵也在。
管家走進來作報告:「查清楚了,是希爾小姐的粉絲幹的,她們被網上的謠言蒙蔽,覺得大小姐出軌有錯,來主持正義。」
管家叔叔是看著我長大的,他一向疼我。
看了我一眼後,他又說:「我還查到,這些消息都是希爾小姐的帳號發出去的。」
令人窒息的寧靜中,幾對目光都帶著審視朝華希爾看過去。
華希爾咬住下唇。
爸爸出聲:「一定是哪個黑粉盜了希爾的號……」
華希爾打斷他的話,一臉清高:「是我幹的,是我放出的消息,誰讓她粉絲罵我是小三?我不過是以牙還牙而已!」
我沒有力氣與她爭辯,卻也忍不住說了一句:「她們說得沒錯。」
華希爾站起來瞪我:「我是小三?要不是你霸佔了我的位置,和霍淵結婚的人本來就是我!」
「華霍兩家,不是娃娃親。」我提醒她。
她反駁不出來了。
抿著唇,憋得一臉通紅,很快就落下淚水。
媽媽摟住她安慰了兩句,轉頭對我說:「事已至此,也沒辦法了,不這麼說,大家就都得罵希爾是小三了,如果是你先出軌就不一樣了。」
是啊,我出軌的話,霍淵跟我分手另娶新歡就成了眾望所歸的爽文反轉劇情。
媽媽看我的眼神隱隱藏了一份不忍,卻說:「目前一切,先以希爾為主,竹微,只能讓你多受點委屈了。」
爸爸歎氣:「與希爾過去的委屈相比,這份委屈算不得什麼,別人罵就讓他們罵去,反正有我們保護你,你還怕被打嗎?」
我突然咳嗽。
咳得很厲害。
蒼白的臉咳出一點點的血色,有種病態的健康,像是,迴光返照。
霍淵盯著我,眉頭越皺越緊。
這時,華希爾完全擋住在我面前,冷冷地俯視我:「裝病裝上癮了是吧?你以為你咳嗽兩聲,全家人都會遷就你?我告訴你吧,你裝得一點都不像!我讓你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傷痛!」
一陣微風拂過,模糊間,我看到她把衣服拉下,露出後背一大片肌膚。
上面,有密密麻麻交織在一起的舊疤痕。
驚得所有人都向她圍過去。
她雙眼含淚,指著某個方向控訴:「那對豬狗不如的男女經常使喚我做事,稍有不如意就打我罵我,我才不到五歲啊!每日必須給他們手洗衣服,拖地洗菜,只要歇一會兒,鞭子就打在我背上!」
「你那個親媽,罵我是妓女!說我比一塊抹布還髒!可你呢,那時候你在幹嘛?你住在我的房子裡,吃著屬於我的東西,住著屬於我的大床!每天過著公主一樣的生活!」
我捏緊了手裡的玉牌,緊緊凝視她:「一面之詞,不足為證。」
「夠了!竹微!」
霍淵站起身來,貼心地給華希爾把衣服拉上,為她拭去眼淚。
「出軌雖然難聽了些,到底是最快的解決方案,竹微,你一會兒發個聲明,承認錯誤,祝福我們,這樣也能迅速平息爭議。」
他眼神幽幽,暗藏玄機,與前天用我爸媽的消息威脅我時如出一轍。
我明白了。
我時間不多了。
只能點頭。
5
聲明是梅姐幫我寫的。
她一邊哭一邊發出去,嘴裡把霍淵和我家裡人全都罵了一遍。
事後又埋頭跟那些如海水一樣湧來的惡評激戰。
我默默在我的小號上編輯一條定時在七天后發出的微博,將一份錄音貼上去。
文案寫了一大堆,最後又全刪了,只剩下一行字。
【致每個喜歡我的你:我愛你們,下一世,再見。】
6
淩晨四點,霍淵執意要送到我機場。
「外面可能有狗仔,我就不下車了,你們進去吧,注意安全。」
梅姐默默給了他一記白眼,扶著我要下去。
我盯著他的側臉,眼前閃過這短暫的一世與他相處的那些日常。
我問他:「長白山下雪了吧?」
他眼波微動,薄唇微微抿住。
「今年去不了了,等我跟希爾離婚,我再帶你去。」
我微笑:「真遺憾,你求了我五年我都沒去,我唯一想去的時候,你又不想了。」
霍淵,這麼個外表冰冷的男人,骨子裡其實是個極致浪漫主義,有時候跟小女孩兒一樣,會想去看看雪。
他握緊方向盤,低頭沉思。
我轉身下車,他的手卻握住我的手腕。
「別這樣,竹微,我們的時間還很長,以後有的是機會。」
「你也別怪希爾,等你這次去見你的親生父母回來,會理解她的。」
見我沒說話,他歎氣。
「希爾她,是因為我才苦的,當年,要不是我貪玩,陰差陽錯下把你們兩個的牌子換掉,你們也不會被抱錯。」
我苦笑:「是啊,連你也知道,是你的錯,可是所有人都怪我。」
他緩緩鬆開我的手,眼神變得淡漠。
「時間不早了,你們進去吧,三天后,我會來接你。」
梅姐眼淚掉在我的手背上。
我沒有應聲,也沒有回頭,一步步走得,離他越來越遠。
7
連坐八個小時的飛機,讓我周身疲憊,下飛機時,實在扛不住,在洗手間吐了血。
梅姐立刻給我送醫,被不少人看到了。
當我清醒時,已經過了一小時。
網上鋪天蓋地都是我病重入院的消息。
所有人都猜我時日無多,甚至有人提前給我寫好了挽聯。
他們說我這是報應。
梅姐把手機遞給我。
「你爸媽給你打了好多個電話,我聽你的囑咐,都沒接。」
巧的是,媽媽的電話又打過來了。
「竹微,新聞我們都看了,你做得很好,演得ṭûₔ很像,希爾這邊的事情熱度已經完全壓下去了。」
梅姐把新聞遞到我眼前。
原來,華希爾今天演戲不順利,被導演罵哭後耍大牌,在現場罷演。
此事原本鬧得挺大,可現在被我的事情壓下去了。
爸媽順勢以此為藉口,說華希爾是因為擔心我的病才發脾氣,不是有心。
觀眾買帳了。
「竹微,你再幫希爾做一件事,她剛發了一條微博,你去點贊吧,這樣,大家就都知道你們姐妹關係好,不會惡意揣測她了。」
我點進華希爾的微博,看到她發的動態。
片場裡,霍淵親手為她吃飯,寵溺地替她拭去嘴角的飯粒。
她配文:被人愛就是有恃無恐哦。
我回應媽媽:「沒有力氣點。」
她嘖了聲:「你這孩子,跟媽還裝什麼呢?是,媽知道這陣子委屈你了,可你要知道,你不是我親生的,有些東西,你占了便宜,你知道嗎?」
「說起來,都怪ťų⁴你那親生父母,他們要是像我們疼你一樣疼愛希爾,今天就不會委屈你。」
她又說:「其實你不在家裡,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你爸也是,自從你搬到別院住後,他每天都失眠,這個家,還是需要你的,你趕緊處理完那邊的事情,回來吧。」
ƭũ̂ₛ我把電話掛了。
醫生走到我面前,表情很凝重。
我直接問他:「我還能撐多久?」
他一臉抱歉地看著我,眼神裡都是惋惜。
8
吃藥之後,我的精神勉強能攢夠趕到目的地。
面前是一幢豪氣的別墅,有罵罵咧咧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我走近一看,才發現是一對四五十歲的男女正在教訓一個女孩。
「你個丫頭片子,讀什麼大學!老子是有錢,可老子的錢都是給老子的兒子花的,你個小丫頭,還想花我的錢,打不死你!」
女人對女孩又推又打,命令她手洗衣服。
我轉身要走。
身後罵聲停止。
「哎姑娘,你是不是要找人啊?」
我停步,把玉牌丟給他。
他接住之後立馬就說:「呐呐呐,這不是我送給那賤丫頭的玉牌嗎,怎麼在你手裡啊?莫非,你就是我那親生女兒?」
女人走過來:「肯定是了,跟電視上一模一樣!女兒啊,我們是你的親生父母,我們也不需要你養老,但是,你要一口氣給我們一百萬,畢竟你弟上學還要錢呢!」
「好啊。」
我很快就給他們打了十萬塊定金。
他們斜著眼看我:「女兒啊,你命真不好,生來是個女兒身,我們就是重男輕女,就是不喜歡女孩!」
我冷笑:「你們冒充我的父母問我要錢,我已經報警了,詐騙罪成立,做好準備,去蹲大牢吧。」
兩人對視,慌了,急忙跪下。
「姑娘,我們也是收錢做事的小老百姓,你別報警啊!」
「不想我報警,就老實交代!」
事情如我所料,他們是霍淵請來敷衍我的。
目的就是讓我相信華希爾的話,乖乖回華家任他們擺佈。
他的消息靈通,電話很快就打到我手機上。
「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你跟那兩人本就沒有任何感情,就算真見到了又能如何?難道你還能放棄華家放棄我,跑去跟他們住?」
「是,我是沒證據證明希爾說的都是真話,可你用腦子想想,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能說謊嗎?若不是真的傷她太深,她怎會有如此大的怨氣?」
「回來吧,竹微,不要去糾結那些沒意義的事情了,我會去機場接你,況且,明日的訂婚宴還需要你在場。」
我的心驀然刺痛。
遙想起許多年前他追在我後面跑,一字一頓地承諾我,永遠不會騙我,不會做讓我不開心的事情。
我嘴上說著不信,可心裡面早賭上一輩子相信他。
「霍淵,我們回不去了。」
落下這句話,我就掛斷電話。
他瘋狂打過來,我嫌吵得慌,就將他拉黑了。
大約半小時後,華希爾Ŧúₚ打電話給我。
「華竹微,你賤不賤啊,故意在我婚禮前搞這一出,你就是見不得我好是不是?」
「好啊,既然你這麼想見那對狗男女,你就去見吧,他們在南川墓園!見到了就死回來!」
沒幾分鐘,媽媽的電話也打過來了。
「你到底跟霍淵說了什麼?他說你要是不回來他就取消明日的訂婚宴,你明知道希爾有心病,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醫治她,她不像你,被我們養得健健康康,無病無災的,你怎麼就不能寬容一些呢?」
我忍不住反駁:「明明不是我的錯,我為什麼要遷就她的無理取鬧。」
「因為你是既得利益者,不明白嗎?就算你沒有做錯,可你享受了本該屬於希爾的一切,你沒錯也是錯了。」
這些話,我沒想到能從媽媽口中聽到。
人人都說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為了我,他們不要二胎,只怕會分走屬於我的愛。
現在的我,如鯁在喉。
「抱歉,是我錯了,以後你們不用擔心我再去跟希爾搶東西了。」
9
南川墓園好冷,冷得我裹上兩件大棉襖也不管用。
管理者告訴我們,園子裡都是那場地震的遇難者,很多因為無法辨認身份,就草草下了葬。
我目光停留在漫山遍野的鮮花上,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一對溫柔的男女朝我招手。
我參觀了遺物管理間。
這裡都是遇難者的遺物,有些被人領走了,有些沒有。
梅姐翻出一台陳舊的相機給我。
「你看,這貼紙上寫了人名,周寧。」
我的生母,周甯。
我打開相機,看到了鮮活的他們。
鏡頭從早上六點鐘開始記錄。
我看到了一張跟我長相有六分相似的溫柔臉龐。她嘴角勾起柔美的笑,聲音也軟軟的。
華希爾稚嫩的臉入鏡。
媽媽抱著她,溫柔又耐心地哄勸:「乖寶睡醒了?今天我們要去你說的那個地方旅遊哦,你看,這是爸爸專門給你買的小背包,還有這個,是媽媽親手給你做的玉牌,喜歡嗎?」
華希爾眼睛惺忪,眼神在書包和玉牌上掃過去,仰頭問:「值錢嗎?」
媽媽親了親她的臉蛋:「寶貝,世間很多東西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爸爸媽媽對你的愛是無窮無盡的!」
華希爾癟癟嘴角,沒說話。
一家三口踏上愉快的旅程。
華希爾全程不用走路,不是騎在爸爸脖子上,就是被媽媽抱著走,想吃什麼,張嘴就能得到。
爸爸常說一句話:「我家小公主還有別的願望嗎?爸爸一定會替你完成哦。」
華希爾說想要很多很多的錢。
還說:「媽媽,如果我成了孤兒,是不是就可以住到大別墅裡面去了?」
她天真地以為,孤兒院的房子很大,就是大別墅。
媽媽心疼地安撫她:「爸爸媽媽不會讓你當孤兒的。」
他們比我想像中還要溫柔。
會在睡前給女ƭù⁸兒唱安眠曲,也會抱著賴床的女兒伺候她洗漱擦臉。
最後的幾個鏡頭,是媽媽起床後照例給父女倆錄視頻。
突然地動山搖,相機掉落在一側。
爸媽同一時間把華希爾護在身下。
她在兩人臂彎形成的狹小空間裡安然無恙。
媽媽奄奄一息的聲音被相機記錄下來:「寶貝,爸爸媽媽不能陪你一起長大了,真是對不起,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讀大學,做喜歡的事情,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你會在一百年後的某天在舒服的床上安然離世,而不是在這裡。」
沒有爸爸的聲音。
但他寬厚的身軀,卻穩穩地抵住那方壓下來的牆壁。一根鋼筋穿過他的喉嚨,血把華希爾的臉染紅了。
梅姐捂住相機,不讓我看了。
我咳得厲害,她慌忙把藥拿出來。
「吃下去就舒服了,你吃點。」
她哭得真的好難看,涕泗橫流的,鼻涕都蹭到我衣服上了。
我輕輕摁住她的手,搖頭:「不吃了,你再幫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她哭得更厲害了。
我扭頭看向那漫山遍野的花:「我死後,把骨灰撒在這裡,我不想讓爸爸媽媽等我太久。」
「這輩子能認識你,我很開心,如果以後還有機會,我們再合作吧。」
「梅姐,我看不到你了。」
我的聲音虛浮得像是用氣息說出來的一樣,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清楚。
我眼前陷入一片黑暗,耳邊只有梅姐放大的哭聲。
然後,連哭聲都沒有了。
10
霍淵視角。
訂婚宴當天淩晨,我在機場門口等了三個小時,沒等到竹微。
我更慌了。
遠比聽到她說我們再也回不去的時候更慌張,更恐懼。
我突然把許多細枝末節聯繫起來。
她暴瘦的臉,不分場合的咳嗽聲,以及總是莫名其妙沉睡好幾個鐘頭才醒來。
她以前再累也不會如此。
我立刻打電話給她父親詢問情況。
「伯父,竹微的病歷單是你全程盯著偽造出來的嗎?」
那頭一頓。
「什,什麼意思?這些事情,不是你在辦嗎?」
他的聲音驟然拔高:「我們以為這件事是你搞出來的,自然也是你去搞定,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插手,你現在什麼意思啊?我們竹微的病……她,她的病不是偽造的話,難道是真的?可病歷上說她的病是肺……」
說到最後,我明顯能聽到他的聲音在發抖,甚至帶了慌亂的哭腔,連那個敏感的字眼都沒勇氣說出來。
我腦子轟鳴。
電話那頭Ťú¹很快就換了竹微媽媽的聲音,不停地追問我:「竹微在哪裡,我們竹微在哪裡,先把她找回來!」
我顧不得太多,坐了最快的一班飛機趕到她最近住的那間醫院。
從機場到醫院,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被恐懼和慌張緊緊包裹,幾乎要透不過氣。
當醫生告訴我她的檢查結果時,我像個瘋子一樣揪著他的領口揍他。
「你說誰的肺已經爛透了!你敢詛咒她!」
我瘋狂地跑出去,順著她離開的方向用力地奔跑。
期待下一個轉角就能看到她出現,冷著臉罵我沒良心,或者像那天一樣,傲嬌地問我要不要跟她去長白山。
我去!我想和你去啊,竹微。
你出來見我好不好?
風打得我的臉刺痛。
我什麼都沒找到,蹲在地上揪自己的頭髮,哭得跟個孩子。
我突然懷疑,這可能是竹微阻止我跟希爾結婚所設的局。
她一向都那麼健康,不可能會得這種病的。
這一定是她設的局。
那麼,只要我結婚了,她是不是就會出來了?
我好像抓住了一根無形的救命稻草,火急火燎地回到家裡,直接宣佈跟希爾舉辦婚禮。
我讓人把消息放出去,傳得舉國皆知。
希爾穿上竹微的婚紗,端著嬌羞的笑容面對我。
這一刻,我似乎看到她眼角流露出來的得意和囂張。
從她回來的那天起,我對她的感情就是無盡的愧疚。
我想彌補當年的錯誤,於是想方設法地滿足她的願望。
她想要什麼,我就給什麼。
我自私地以為,竹微已經是我生命裡的一部分,會理解我並支持我。
我以為我們的感情足夠堅固,不會被任何東西擊垮。
所以我任性地委屈她,即使知道她不開心,也沒有停手。
我想過,她是離不開我的。
因為我和她的父母都商量好了,把她的卡都停掉。沒有經濟支持,她走不遠。
誰讓她從小就信任我們,把錢財全都交給家人保管呢。
可我沒算過,她會真的生病。
此刻,華伯父把希爾緩緩帶到我面前。
無數攝像頭對準我們,說我們是絕配。
希爾的手,伸向我,眼睛裡滿懷期待。
我卻盯著入口的方向,沒有伸手去牽她。
一秒,兩秒,三秒。
我的心逐漸跌落。
希爾的笑容有些尷尬,輕聲叫我的名字。
這時,大門被推開。
我猛然瞪大眼睛,下意識揮開希爾的手,將她推到一邊,疾步朝門口跑去。
11
大門敞開,一陣狂風襲來,卡片漫天飛舞。
有一張飛到我的臉上,我看到一對年輕男女,將一個小女孩護在身下,以血肉之軀抵擋高樓廢墟壓下的重量。
男人的喉嚨被貫穿,女人的一邊臉被壓扁,而他們卻依舊能用手臂支撐起一個空間,讓小女孩免遭一死。
這個小女孩兒是希爾。
我驚喜不已。
一定是竹微查清楚真相,回來反擊希爾了!
我想得果然沒錯,她根本沒死!
風停下,竹微的經紀人走進來。
我問她:「竹微呢?」
華伯父夫妻倆也抓著她的手臂問人在哪裡。
我們越是著急,她就越淡定,最後,竟發出一聲諷刺的笑聲。
「現在知道找人了嗎?一年前,竹微說不舒服的時候,你們去哪兒了?哦,我想起來了,你們忙著帶親生女兒去迪士尼樂園,忙著陪她去沙灘漫步,忙著用竹微掙來的錢給她置辦豪車豪宅,我們竹微啊,在醫院查出肺癌,醫生說好好治療,還可以活更久一點的,但她的錢都被你們管了,問你們拿錢,你們怕親生女兒不開心,每次就給幾千。」
「至於你,霍先生,你更聰明啊,想出讓她裝病的辦法,導致竹微說自己病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相信,你們還笑眯眯地對她說,病得好。」
我腦袋轟鳴,感覺四肢百骸被密密麻麻的痛感佔據,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我忍不住凶她:「她人在哪裡!說!」
梅姐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像是恨不得把我打死。
「我不會回答你的,我今天來,是想告訴華希爾,你所謂的被養父母虐待,其實都是你腦補出來的,你的養父母根本就沒逃走,他們為了保護你,早就死在那場地震中!」
希爾掀開頭紗,拿起那些照片聲明:「才不是,這些都是你們偽造出來的,當年的事情,只有我清楚!」
梅姐冷笑,目視大螢幕。
螢幕拉開畫面,播放了一家三口的溫馨日常。
希爾就是其中的小女孩。
比起剛才的照片,錄影來得更加直觀有力。
我感受到深深的悔恨湧上來,為過去對竹微做的那些事懊悔不已。
她的父母更瘋了。
大聲質問希爾為什麼要騙人。
周圍的親朋好有和媒體鏡頭都注視著她。
她緩緩後退,跌坐在地上,捂臉痛哭。
「因為我怕如果我不把自己說得慘一點的話,我會爭不過華竹微,你們不會愛我,我只是為了爭取自己的幸福,難道這也有錯嗎?」
華媽媽打了她一耳光,眼眶裡噙著淚水:「你不騙人,我們也不會虧待你,可竹微有什麼錯?她的父母有什麼錯?為了保護你付出了性命,到頭來還被你詆毀!一想到我為了你那樣對我女兒說話,我就……」
她哽咽住,泣不成聲。
隨後跑向梅姐,跪下來求她:「小梅,我們知錯了,你讓竹微回來,我們帶她去找最好的醫生,一定可以治好她!」
希爾著急忙慌地跑去摟住她媽媽:「媽,你別不要我,華竹微在演戲,她根本就沒病,我才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看母親不理她,她轉頭去求父親。
「爸,我才是你的親生女兒,你說說媽媽啊,我不就撒了個謊嗎?她至於為了外人的一個謊言打我嗎?」
「你住口!都是因為你,我們才錯過照顧竹微的最佳時機!要不是你每次都跟她爭風吃醋,我們也不會那樣委屈她!」
希爾崩潰了,站起來大叫:「她在撒謊,她根本就沒病!」
「夠了!」梅姐冷冷地看著她,「竹微的病是真是假,你最清楚!當初,你們還沒商量出讓她裝病的詭計,你就在無意之下看到了她的病歷本,還上網搜索患病之人能活多久!」
12
關於這件事,我想起來了。
那天下午,我在希爾的電腦看到這個問題。她跟我說,她只是好奇才查的。
而我,也是在那天想到了讓竹微裝病的辦法。
劇烈的疼痛襲來,我哽咽得幾乎要說不出話。
希爾要反駁的時候,我忍住打人的衝動讓她閉嘴。
她抿著唇,委屈地看著我落淚。
「你是我的未婚夫,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我不是你的未婚夫!」我用力嘶吼,恨不得一句話就撇清與她的所有關係。
「我對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愛情,只有愧疚,但是,這唯一的愧疚,也是你騙來的!你現在最好祈禱竹微沒有事,否則絕對不會放過你!」
她被吼傻了,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急切地詢問梅姐:「告訴我,她在哪裡!」
梅姐看向希爾,笑道:「她最清楚,畢竟,南川墓園是她讓竹微去的。」
我們迅速圍住希爾,追問竹微的下落。
希爾看起來很惶恐,搖頭說不知道,說這是竹微離間我們關係的詭計。
我沒有信她,她的親生父母也沒有信。
我掐住她的脖子,幾乎要把她掐死。
滿腦子想的都是竹微不在了,我該怎麼辦。
之前,我想過跟希爾假結婚會把竹微惹惱,所以我已經想好了退路。
那就是限制她的消費,讓人二十四小時監督她。
這樣,她就離不開我了。
可我沒想到,她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我。
她真狠心。
13
希爾被我們折磨瘋了。
她瘋的時候,我們以為是裝的。
直到看到她毫不猶豫從頂層跳下來,我們才意識到她真的瘋了。
其實想想也合理。
那天之後,我公佈所有的真相。
希爾的謊言和真面目暴露在觀眾視野之下Ţũ₍,和我們一樣,都成為大家口誅筆伐的對象。
她被所有劇組和節目拒絕,面臨天價違約金的賠償。
她只好把名下的房子都賣掉去還債。
為此,竹微父母被刺激到了。
說那是竹微的東西,把她拉去打了一頓,在她光滑的後背打出一條條真實的血痕。
我讓人把她丟進泳池裡,快要窒息的時候才拉上來。
逼問她竹微的下落。
她總是說不知道。
她說想要重新來過,說以後不會撒謊了,要跟我們好好過。
我們沒有幫她。
華家大樓,從早到晚都是竹微父母的哭聲。
院子外面,都是我的人。
在這種雙重壓力下,希爾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她被精神病院接走那日,她的父母又哭了。
似乎哭的不僅是竹微,還有她。
他們跑來打我,質問我為什麼當年要交換她們。
我說著對不起,跪下來給他們磕頭。
伯父一腳踢中我的胸口,壓著我在地上猛揍。
我的臉上全是血,幾乎要被他打死的時候,我的人沖進來告訴我們,竹微找到了。
14
我跑回房間,換上最整齊的衣服。
竹微說過,喜歡我穿淺藍色的西裝,我就挑了一件最好看的穿上。
她不喜歡我蓬頭垢面,我就洗乾淨臉,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地去見她。
我對著鏡子練習道歉語。
想了半天,最終還是覺得下跪比較誠心。
如果她能原諒我, 肯回到我身邊, 我願意付出一切。
她父母看起來比我更加忐忑。
兩人頭髮已經蒼白了, 臉上添了許多道褶子, 互相握住對方的手。
「老華,一會兒見到竹微,你說我該說什麼好?我們竹微,病得那麼重,這些日子在外面是怎麼過的啊?」
她又哭了。
我目視前方道路,默默捏緊手裡的婚戒。
這是我一年前為她定制的戒指。
車最後停在殯儀館外面。
我們面面相覷, 渾身冰涼。
梅姐淡漠地敲響我們的車窗。
「下來吧, 需要你們簽字, 才能火化。」
「她在你們婚禮前一天就死了, 一直待在醫院的太平間,要不是非要你們簽字才能完成接下來的事情,我是真不想通知你們。」
伯母已經暈了。
我走路也有點搖晃,但還是支撐著身子走進去。
她睡在棺材裡面, 很安詳, 面無半點血色。
滾燙的淚淌過我的臉, 我伸手想要摸摸她。
「竹微, 竹微,竹微……」
「對不起, 竹微,對不起……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我想去長白山, 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她的皮膚冰涼, 沒有一點反應。
我被人拽開,眼睜睜看她被推進焚化爐。
我知道,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15
我自己一個人去了長白山看雪。
那天之後, 別人都說山上有個傻子,蹲在懸崖邊哭。
他們叫來警衛,防止我跳下去。
我不會跳的。
因為我跳過了。
我醒來時, 父母給了我一耳光,罵我不孝順。
那並沒有杜絕我想死的決心。
我又在醫院裡自盡了一次, 還是被救回了。
他們在我的房間裡裝了防護欄, 拿走所有利器。
我就咬舌。
住院時,我突然聽到人說,自盡的人跟生老病死的人不會去往同一個地方。
我一陣後怕。
那天起,我打算好好活著。
我走遍各地,錄下當時的風景, 回去燒給竹微看。
她的父母每個月都回來看她, 把她的墓碑擦得很乾淨。
還說她為什麼不去他們的夢裡。
我也想問竹微, 為什麼不來我夢裡。
這個問題, 我問了一年又一年。
Ṱű̂₅後來啊,竹微的父母在常年的抑鬱中,早早地去了。
我也變成了一個蒼老的老頭子, 五十歲, 已經滿頭白髮。
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在侄子的攙扶下才能走到墓碑前。
竹微, 還是年輕時的模樣。
我很委屈。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就那麼恨我嗎?」
至少來一次吧,好不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