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訓練 AI 模型的圖片分析功能時,喂給它一張隨手拍的照片。
幾秒之後螢幕上竟佈滿了代表【無法識別】的問號。
1
我任職的是一家業內知名的互聯網公司,我們公司傾注重大人力物力研發的 AI 有望成為人工智慧史上的里程碑。
它在各方面都已經趨於成熟,只是精准的圖片分析並不是必需的功能,所以這項極其繁瑣的工作的優先性排在最後梯隊。
經過無數資料標注師的基礎餵養再加上公司專業團隊的參數調整後,AI 哪怕是對元素眾多的圖片的分析精准度也可以達到 91%。
AI 識別出了【風力發電機】、【天空】和【海水】,而且分析出了發電機的型號、材質,還根據圖片資訊分析出了拍攝照片的地點和時間。
可是它怎麼還會顯示出滿螢幕代表【無法識別】的問號呢?
這明明是一張非常簡潔的圖片。
這是我上周去平潭島遊玩時拍的照片,照片的主體是幾台位於淺海區域的風力發電機,二分之一的背景是一片有些灰濛濛的天空,另外一半則是一望無際的灰藍色的海平面。
我有些懷疑是不是某些參數出了問題,便仔細檢查調整了一番後再次進行了測試,得到的結果和上一次一樣。
於是我又從網上下載了一張同樣是在平潭島拍攝的、與我拍攝的地點、構圖都差不多的圖片,再次拖進識別框。
這次它精准地識別出了圖片中的事物,並且沒有出現問號。
接著我又用投入了好幾張元素複雜的圖片,AI 的識別精准度依然能達到 91%。
這證明模型並沒有出錯。
我又把我拍攝的那張圖片拖進識別框,得到的結果依然是滿螢幕的問號。
這個 AI 模型已經經過訓練,並且此時連著網,照理來說只要互聯網中存在的東西它都能識別出來。
就算有時碰見無法識別的事物,那也是很小一部分,怎麼可能出現佔據整個螢幕的問號?
而且……我拍攝的這張圖片上除了風力發電機、天空和海面外,根本沒有其他肉眼可見的東西。
我突然想到了小時候,智慧手機的相機剛出現人臉識別功能時,有導演拍攝的恐怖片裡出現過這樣的場景:明明取景框只有一個人,但手機螢幕上卻出現兩個或者多個人臉識別標誌。
我不由得感到一陣恐懼。
但這股恐懼很快又被好奇所代替,這大概是我的科學精神在作祟。
我作為一名電腦專業的博士畢業生,不是那種急於用超自然因素來解釋未知現象的人。
於是我在反復做過多次實驗仍然得到滿螢幕問號後,給在福州工作的同學何致打了個電話,請求他幫我去平潭島幫我再拍幾張照片。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他發過來的照片。
我將其導入 AI 模型後,大部分照片都沒有問題,AI 甚至連照片中行人身上所穿服飾的品牌都能識別不出來。
但唯獨有幾張是由東北方向的海域和天空構成的照片出現了存在無法識別事物的情況。
這幾張照片和我拍攝的照片雖然不在同一個地點,但是卻是同一個方位。
何致好奇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我所做的不是什麼保密性很高的工作,而且何致和我的關係很不錯,所以把這件怪異的事情告訴了他,並和他進行了視頻通話給他演示。
他看後也產生了一些好奇,提議道:「要不週末你再過來一趟?我們兩個也很久沒見了,可以一起去那邊看看,說不定能有什麼發現。」
我思索一番後同意了。
然而週五晚上我落地福州長樂機場後,給何致打電話卻一直處於關機狀態。
我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
他說過要來接我的。
我們大學本科四年舍友,我知道他是絕對不會放別人鴿子的那種人。
於是我只好打給何致的女朋友江柔。
這才得知,何致死了。
2
我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當即和江柔約了見面地點。
江柔的眼睛又紅又腫,一看就是剛哭過。
但現在這種情況,我實在無暇顧及其他事情,簡單安慰了兩句後就提起了註定會讓她再度落淚的事情,「他怎麼會突然去世?報警了嗎?員警怎麼說的?」
江柔花了很長時間平和情緒,然後才說起這幾天發生的事。
據她所說,何致自從週二去了一趟平潭後就有點不太對勁。
他週三沒有去上班,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吃不喝一整天。她去敲門的話,何致還會大發脾氣。
兩人為此吵了一架。
何致非常愛江柔,這樣的情況是第一次出現。
相較于生氣,江柔更多的是擔心。她把耳朵貼在門上,隱約能聽見從書房內傳出來一陣陣像是臆語的聲音,但完全聽不清是在說什麼。
週四的情況仍是如此。
大概是受到何致的影響,江柔也變得異常煩躁。她直覺這種狀態很不對勁,於是決定週五一早帶著何致去醫院。
可當她今天打開書房時,何致已經不在房間。她以為是何致恢復了正常,去公司了。
但到了下班時間,何致卻沒有回家,問了公司後才知道他根本沒去公司。
於是江柔報了警。
一個多小時後,員警根據道路監控得知,何致在今天淩晨五點多開車去了平潭,雇了一艘漁船往東海方向開去。
漁船在航行了八個多小時後,附近的船隻和海岸電臺都收到了船長用無線電發出的求救資訊。
船長說何致挾持了他和另一名舵手,要求他們把船往東北 60°的方向開。
那是往太平洋的方向。
海岸電臺立即展開了搜救工作。但還沒找到船,又收到了第二條來自該船的資訊。
第二次的信號受到了某種干擾,電臺只能聽見令人感到非常不適的白色雜訊。
再然後,該船隻的定位和所有信號都突然消失了。
相關人員都認為是遇到了海難事故,雖然派出了更多的搜救船進行搜救工作,但目前還沒有任何結果。
我聽完江柔的敘述,一股涼意席捲全身。
這一切確實有點令人不寒而慄了。
我明明只是拜託何致去幫我拍幾張照片而已,怎麼會短短四天不到的時間,就造成了他的死亡?
是的,我確定何致的怪異舉動和平潭島有關。確切的說,是和 AI 識別不出來事物的那塊區域有關。
何致在與我通話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為了弄清楚這個問題,我冒昧地去到了他家。
按照江柔所說,何致從週三開始就變得有些瘋瘋癲癲的。
但我相信他一定是發現了些什麼,所以應該會給約了見面的我留下一些資訊。
但結果令我大失所望。
我在他家的書房裡仔細找了很久,並沒有太大的收穫。只是在垃圾桶裡找到了幾張塗鴉一般的東西。
經過核對,我發現塗鴉所用的紙張是從一本嶄新的海洋生物學書上撕下來的。
我嘗試辨認這些塗鴉想要表達的含義,但那些字元一進去我的視網膜似乎就開始劇烈的扭動起來,它們就像在拒絕被人理解一樣。
而這本海洋生物學本身並沒有稀奇的地方,它只能證明何致從平潭島回來後翻越了與海洋生物相關的書籍。
也再一次說明,何致的死與我的對他的請求存在因果關係。
我的內心產生了非常強烈的自責,同時也產生了強烈的好奇。不管是哪種情緒,都讓我下定決心再去一次平潭島。
3
第二天一早,我租了車出發。
從福州市區到平潭島只有幾十公里的距離,開車一個小時就能到達。
現在不是旅遊旺季,但因為平潭島時常會出現非常唯美夢幻的【藍眼淚】景觀,所以島上也有零散的遊客。
我驅車來到何致停車的地方,但他的車已經被員警開回去了。
聽江柔說,員警找到車時鑰匙還插在車裡,所以員警推測他根本就沒想過要再回來。
這裡是在一個漁村的小港口,大概是因為昨天出了事故,現在二三十艘大小不一的漁船都停靠在港口,在獵獵作響的海風中微微晃動,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鹹腥味。
今天的天氣不太好,天空中烏雲密佈,因此海水也呈現出一片灰色。遠處的海面上似乎起了霧,讓人完全分不清天與地的界限。
我拿出全畫幅相機把肉眼可見的景色全部拍進了照片,然後走進位於海邊的一家咖啡廳。
這家咖啡廳是何致最後被監控拍到的地方,他昨天早上租了船後在這裡買了一杯咖啡,然後才登船出海。
我點了單,打算再多觀察一會再向咖啡廳裡的工作人員打聽何致的事情。
給筆記本插上電源後,我把照片導進了電腦。
照片被放到最大,連近景中漁船上旗杆的凹痕和遠景裡芝麻粒大小的海鳥身上的顏色都能看清。
咖啡廳的服務員送來我點的熱咖啡,我抿了一口,然後再次將一張圖片導入 AI 模型。
幾秒過後,在那張照片上如同我所預料的那般出現了密密麻麻代表【無法識別】的問號。
我扭頭看向窗外,正好能看見照片中所拍攝的景色,那裡分明只有灰濛濛的天空和灰色的海面。
「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都看不見,你長那雙眼睛到底是用來幹什麼啊!」
我的思緒被老闆訓斥服務員的聲音拉回,恍惚間還以為這句話是對我說的。
我循聲看去,服務員低頭站著,老闆皺眉擦著吧臺上的水漬。
好像是服務員打翻了一杯飲料。
「我真的沒注意到。」
「怎麼會沒有注意到,明明就在你眼前。做錯了事就道歉,不要找藉口!」
眼見服務員快要被訓哭了,點單的客人打了個圓場,「老闆你也別怪她了。不是經常發生這樣的事嘛,明明就在眼前的東西卻沒看見。我再點一杯就好了。」
確實是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用科學的角度來講,視覺資訊從眼睛傳到大腦進行處理需要一定的時間,這個時間在我們看來可以忽略不計,但大腦卻需要動用數以億計的神經細胞來工作。
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會出現處理延遲和非注意盲視等情況,這就可能會導致我們對眼前的事物「視而不見」。
想到這,我突然猶如被電擊一般渾身一顫。
「對眼前的事物視而不見」?
我重複了一遍這句話,隨即我感到我的身體不受我的控制,腦袋緩慢而又僵硬地再次轉向窗外。
咖啡廳外的桌椅、遮陽傘、綠植,遠處的漁船,再遠處的海平面和天空一起闖進我的視網膜。
難道我對那些 AI 模型無法識別的東西「視而不見」了嗎?
想到這個可能的瞬間,我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張開了,無數不知從何而來的冷氣迅速鑽進毛孔,順著毛細血管爬滿全身。
「這是我們的失誤,這杯給你免單了。」老闆一把推開服務員,「你去庫房再那些上等的咖啡豆來。」
等人走了,老闆才繼續說道:「她啊,平常挺精明一小姑娘,不知道怎麼回事,從昨天開始就心不在焉的。」
「昨天發什麼了什麼事嗎?」
「也沒不算什麼大事。」老闆一邊做飲料一邊回答,「聽說是昨天有個來過店裡的客人出海死了,員警找她去問過話。她好像是最後一個見到那個客人的,員警想問問她當時那個客人有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
「哦哦,那可能是小姑娘第一次被員警盤問,嚇到了吧。」
再之後,兩人便換了話題。
4
等服務員從庫房回來後,我藉口要點單把她叫了過來。
簡單聊了幾句後,我得知她叫張婷婷,是本地人,高考後成績不理想,但又不願意跟隨父母捕魚,於是開始在這家咖啡廳打工,截止目前已經在這工作了兩年。
當我問起何致的事情時,原本還算融洽的氛圍突然急轉直下。
張婷婷猛地站了起來,說要去忙工作。
但此時的店裡除了我之外,並沒有其他客人。
她神色慌張,又言辭閃爍,這番舉動反而讓我更加確信她知道些什麼。
在我把價格提到兩千時,她總算重新坐了下來。
「我不認識何致,但昨天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了我哥。」張婷婷深吸了一口氣,但聲音中還是有掩藏不住的顫抖,「不是說他們長得像,而是他們都說了同一句話,然後就都死了。」
據張婷婷所說,她哥張聞的成績很好,在廈門大學讀研究生,研究海洋生物科學。但是三年前,張聞突然毫無預兆地回家,回來後一言不發,只是接連一周每天都去海邊,每次從海邊回家後都神情呆滯。
那時候張婷婷在讀高二,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去問張聞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那段時間她的父母出海了,她面對那樣不正常的哥哥自然很擔心,但張聞對她的關心置若罔聞。
直到第八天,張聞兩頰凹陷、雙目凸出、形容枯槁,已經完全看不出他原來的模樣。
他直勾勾盯著放學回家的張婷婷,自言自語了一句:「真羡慕你們,能這樣無知」。
第二天傍晚,張聞的屍體被海水沖上岸,全身佈滿被礁石劃破又被海水泡得發白的傷口。
這一事件對張婷婷的打擊很大,從那之後她似乎本能地抗拒學習,直接導致原本成績很好的她高考只考了三百多分。
而何致昨天的狀態與當時的張聞一模一樣。
「羡慕別人的無知?」我默默念叨著這句話,試圖理解其中的含義。
確實有一大部分人會覺得無知的人活得比較幸福。
這個「無知」沒有任何褒貶成分,單純指一種狀態。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很多人小時候會毫無顧忌地把玩各種昆蟲,因為那時候對世界的認知還沒有成熟,但隨著年齡的增加,人會因為知道「把玩昆蟲」這個行為可能帶來的危害性而產生厭惡、懼怕等情緒。
一個準備迎接死亡的人,在臨死之前說出這樣一句話,是因為什麼?
我的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但這個答案卻讓我不寒而慄。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問道:「那你知道你哥當時具體去了海邊哪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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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哥以前經常帶我去玩的沙灘。他從小就對海洋生物特別感興趣,他說地球的生命誕生于海洋,而佔據整個地球表面積 71% 的海洋那深邃的海底,一定還有更多尚未被發現的生物,所以他才會努力往廈門大學考。」
但張聞的努力卻讓他走向死亡。
從張聞與何致死前的狀態和說出同一句話來看,他們兩人死亡的原因恐怕是一樣的。
那就是因為他們不「無知」,因為他們認知到了不能被認知的東西,那種東西令他們喪失了理智、讓他們戰慄恐懼,於是只能通過死亡來尋求解脫。
我努力克制住顫抖的手,指向窗外,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張婷婷不明所以,順著我指的方向看過去。幾秒過後,她迷茫地回答道:「什麼也沒看見啊。」
「漁船、海水、天空……這些你都沒看見嗎?」
「哦,你說這些啊。我以為你是在問其他的東西呢。」張婷婷不知何故松了一口氣,「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有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在那裡呢。」
我看著佈滿問號的螢幕,不由得輕聲回答:「也許真的有呢?」
人腦會主觀地對眼睛所看到的資訊進行處理,比如「杯弓蛇影」;但電腦不會,弓就是弓,蛇就是蛇。
可是我之前做實驗的時候,也把照片喂給了其他公司研發的 AI,卻並沒有出現無法識別的東西。
區區一件可能是電腦程式出現故障的事情竟然牽扯出兩條人命,理智在警告我應該停止調查,可對何致的自責以及人類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又驅使著我向沙灘走去。
5
海邊的天氣說變就變。
從咖啡廳到沙灘短短一兩千米的距離,原本猶如被灰布蒙住的天空已經被無數陽光劃破,露出隱藏在烏雲之後的湛藍天空,海水也因此變成漂亮的顏色。
漁村的沙灘上並沒有多少遊客,此時只有一組正在拍婚紗照的團隊和幾個學生模樣的人正在畫畫。
可我的眼睛無暇去欣賞這幅美麗的景象,它們仿佛是被什麼東西吸引,不受我的控制一樣,一直牢牢注視著虛空中的某個方向。
那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吸引我朝著海洋中的更深處走去。
我感受到海浪拍打著我的腳,我的小腿,我的大腿……
直到被幾股力量往後拉扯時,我才猛然回神,緊接著就是理智回籠後產生的後怕,這讓我一個成年男人也雙腿發軟。
拉住我的是那幾個學生中的兩個女生。她們異常費勁地把我拖回岸邊,另外幾人迅速圍了上來。
她們七嘴八舌地安慰著我,試圖讓我打消自殺的念頭。
我仍舊處於極端的恐懼之中。因為我很清楚,我絕對沒有自殺的想法,但我的行為讓我的言語顯得如此缺乏信服力,所以我無法回應她們。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總算冷靜下來。
我對救命恩人一一道謝後,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片沙灘。但救我的兩個女生衣服也都被打濕,我便提出開車送她們回家。
她們沒有拒絕。
於是我讓她們在原地等我開車過來。我的電腦和相機還寄存在咖啡廳。
原本我已經訂了咖啡廳裡的民宿,但現在面對死亡帶來的恐懼,無論懷有多大的自責和好奇,我都決定將這件事定性為【AI 模型參數出錯】,不再做深入的調查。
我讓張婷婷做了幾杯熱飲,打算送去給沙灘上那幾名樂於助人的學生以示感謝。
待我再次返回沙灘分發完飲料後,那兩名救我的學生正好畫完一幅畫,她們撕下貼在畫紙四邊的白色膠布,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我焦躁不安地在一旁等著。耳邊響起的海浪聲似乎變成了一陣陣令人不適的白色雜訊,讓我的意識逐漸渙散。
為了分散注意力,我開始向身旁的人搭話,「請問為什麼要在畫紙上貼膠布?」
「因為這樣既可以把畫紙牢牢固定在畫板上,又可以保護邊緣不被顏料弄髒。」她展示了一下自己的作品,「你看,畫完之後把膠帶撕下來,畫紙邊緣就是乾乾淨淨的,就像畫框一樣。」
我還能想起這幅作品上兩秒貼著膠布時的樣子。
大概是因為作畫時不太注意,白色膠布上確實沾染上了雜亂的顏料。
「哦,我懂了,就像是 ps 裡的蒙版一樣。」
「確實差不多的作用。」
「你們經常來這裡畫畫嗎?」
「這裡嗎?不怎麼常來誒。」
還沒聊幾句,我見她們已經收拾好東西,便連忙催促她們上車,然後超速離開了漁村。
把她們送到家後,她們都把今天畫的畫送給了我,還囑咐我千萬不要再做傻事。
我答應了她們,當即就買了回程的機票,同時聯繫了租車公司去機場取車。
直到坐在候機廳的按摩椅上,刪除了相機裡今天拍攝的照片之後,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我拿出那兩幅畫。一副畫的是海岸旁的漁村;一副畫的是停靠在港口的漁船。但在兩幅畫中海水和天空都佔據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畫面。
我不懂藝術,無法評論畫作的優劣。只能說她們畫得很寫實。畫中的色彩雖然很豐富,但卻呈現出一種寧靜祥和的日常狀態。
只是被膠布貼過的地方異常白淨,和畫中的事物仿佛不是處於同一個平面似的。
須臾之間,「不是處於同一個平面」的想法猶如一記重錘擊向我的大腦,使得我的大腦產生了劇烈的頭痛。
如果……如果 AI 沒有出錯,如果真的有無法識別的東西存在,那有沒有可能我們的眼睛看不到那些東西是因為我們不在一個平面上?
我的思緒不受控制地再次飄到了那片海上,無論我怎麼努力都無法將自己拉回來。
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體會——越是不讓自己思考某樣事物,就越會去思考某樣事物。
手裡拿著的畫中的景象開始扭曲,海浪沖出白淨的畫框,連帶著一艘艘漁船將我淹沒。
我嘗到了海水的鹹腥味,我逐漸不能睜眼、無法呼吸,我感到巨大的水壓要我把的身體壓碎……
6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竄進鼻腔。
我緩緩睜開眼,發現我在醫院的病房裡。
護士告訴我,我暈倒在候機廳,是機場的工作人員打了急救電話。
醫生檢查過後發現我很健康,暈倒的原因不明。如果要做進一步檢查的話,需要取得本人同意才行。
在我昏迷期間,我要乘坐的飛機已經飛上了藍天,下一班最近的航班在六個小時後。
於是我拒絕了其他檢查,轉而掛了精神科的號。
我抱有一絲希望,希望我今天的怪異行為是因為被何致的死影響所帶來的妄想。
精神科醫生聽完我的描述後無法做出確切的診斷,只給我開了一些常規藥物,又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新增了強效鎮靜類藥物司可巴比妥。
離開醫院時,我將那兩幅畫撕碎扔進了垃圾桶。
如果可以的話,我多麼希望能將我今天一天的記憶一併扔進去。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只能帶著這段隨時可能會讓我再度暈厥,甚至會讓我死亡的記憶前往機場。
我敢肯定,我現在的狀態和何致、張聞死前的狀態相差無幾。
坐在計程車上,我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高樓大廈,腦中突然又冒出來一個疑問:為什麼獨獨只有平潭島的東北方向會出現 AI 無法識別的事物?
我知道我不應該再繼續思考,但現在的我就像是寄生在大腦上的可憐寄生蟲,我完全無法左右大腦的行為。
我的手解鎖了手機,開始在網上搜索平潭島是否發生過什麼怪異的事件,但搜索結果大多為鬧鬼事件。
為了瞭解情況,我隨手點進一個帖子,一張詭異的鬼臉圖片突兀地出現。
我雖然不信鬼神之說,但這樣的驚嚇還會讓我本能地覺得害怕,於是我慌忙退出了頁面。
這種對於未知事物的恐懼是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被刻進基因的,是人體自身的保護機制。
在面臨危險時,是大腦會第一時間發出恐懼信號來警示,從而達到讓人遠離危險的目的。
短暫飆升的腎上腺素恢復如常後,我又流覽了一會網頁,只是看到的資訊顯然與現在的情況不符。
何致在死前曾頻繁查閱海洋生物學相關的知識;張聞本身是海洋生物科學研究生,死前頻繁去往海邊。
這是不是可以說明,那些無法被 AI 識別、無法被人眼可見的事物與未知的海洋生物有關?
至少何致和張聞似乎是這樣認為的。
我的大腦內突然浮現出何致留在書籍中的塗鴉,它一定存在某種含義,只是無法被我理解而已。
想到這,我的雙手拉開書包的拉鍊, 取出筆記型電腦, 將其開機後又把拍攝的塗鴉照片導入了 AI 程式, 讓它分析塗鴉的含義。
我屏住呼吸等待著程式的回應, 筆記型電腦的 cpu 高負荷運行, 讓散熱系統發出刺耳的吼叫。
司機通過內後視鏡瞥了我一眼, 打趣道:「這麼辛苦,出來玩還要工作啊?」
我無暇顧及他,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電腦螢幕上。
AI 通過分析, 認為圖片裡的塗鴉是經過多次字跡覆蓋形成的。
它根據種種細節將圖片按照書寫順序拆分成了二十多個圖層。
現在每個圖層上都像是某種圖形一樣的東西。
我無法形容那些圖形到底是什麼。因為它們就像三歲小孩的塗鴉一樣, 是由扭曲的線條和不規則的幾何圖形胡亂組合起來的。
那些圖形與任何動植物都沒有相似之處。
是 AI 出錯了嗎?還是何致在畫這些東西時已經瘋了?
7
我又讓 AI 重新分析了好幾次,得到的結果大同小異。
其中最大區別的就是在某一次的分析結果中出現了一張像是文字資訊的圖層。
我單獨把這張圖片保存,再導入 AI 模型中, 經過多次調整後, 它終於顯示出一句我能夠辨認的文字:
不要看見不要看見不要看見不要看見不要看見不要看見
……
我眼前的畫面又開始扭曲蠕動,耳朵又聽見了那陣熟悉的白色雜訊。但這次的聲音卻不再令我感到不適,反而讓我覺得異常動聽, 而且其中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低語。
這股聲音似乎充滿了魔力,蠱惑著我想要將其聽得更加真切。
「師傅, 我不去機場了, 麻煩去平潭島。」
我越來越急切,所以一直催促司機開快點。
司機被我催得很不耐煩,終於忍不住扭頭朝我怒吼:「你催命啊!趕著去投胎啊!」
我已經全然不在乎他的情緒,我只想快點到海邊, 到海的更深處去。
我甚至想去搶他的方向盤, 我肯定能開得比他更快。
這樣的想法一旦萌芽就再也遏制不住。
我解開了安全帶,手伸向了檔位杆。
我雖然是 C1 駕照,但已經很久沒有開過自動擋的車。我忘了換擋時不踩住離合極有可能導致車輛熄火。
而此時我們正在平潭海峽大橋上, 這裡最低限速 60km/h。
一場追尾事故就這樣發生了。
一陣巨大的撞擊險些把我拋向前座。
司機被彈出來的安全氣囊護住,並未受傷。但他很生氣, 似乎還想動手打我, 只不過安全帶卡扣出了故障無法彈出。
他看後也產生了一些好奇,提議道:「要不週末你再過來一趟?我們兩個也很久沒見了,可以一起去那邊看看,說不定能有什麼發現。」
「也等」夕陽灑在海面上,泛出粼粼波光。
而在東北方向的海面和天空之間, 無數像是觸手一樣的東西從不規則的、五顏六色的、像是幾何體一樣的東西中伸出來。
它們密密麻麻聚集在那一片區域,我直覺它們不應該只在那一片區域。
我用視線描繪著,幾秒之後果然看見了邊緣。
在邊緣的它們龐大的身軀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東西遮住了一部分。
就像是……就像是……就像是那些學生畫的畫一樣!它們處於蒙版之下!而現在, 蒙版被撕掉了!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我弄反了。
蒙版是對所選區域進行保護, 所以處於蒙版之下的不是它們,而是我們!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會有蒙版一樣的屏障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是誰放置的?
目的是什麼?
失去保護的我們會怎麼樣?
……
無數疑問像一根根針紮進我的大腦, 而我引以為傲的知識竟然無法解答任何一個問題。
我的視線已經無法從它們身上移開, 之前的恐懼蕩然無存。
想必人類在漫長的進化中,將對它們的恐懼刻進了基因裡, 所以大腦才會對它們「視而不見」, 以此來保護自身。
如此看來, 它們的誕生遠比人類的誕生更加古老。
而如今,我失去了恐懼,也失去了理智。
身後那群人還在因為交通事故而爭吵。
真羡慕那些看不見的人啊。
真羡慕他們能那樣無知又幸福地活下去啊。
悠揚又古老的聲音再次響起在我的腦海, 這是它們在召喚我。
我手腳並用摳住大橋護欄中的空隙,艱難地翻越過去,然後墜入海洋。
地球的生命誕生于海洋。
等人們都能看見它們時。
也終將回歸于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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