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自清河崔氏。
身份尊崇,宛如明珠。
与同为簪缨世家的范阳卢氏定下婚事。
然而婚期将近,我的夫君却为了女扮男装的寒门女子,决然与我解除了婚约。
我沦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狼狈离开。
再次见到卢谨川。
是在三年后他嫡子的抓周宴。
当初满眼炽烈的卢谨川,已瞧不出半点爱意。
他目光冰冷地望向那个用尽手段娶进门的发妻,厉声呵斥:
「行为乖张,怎配持家?!」
1
此话一出,宴席上的丝竹乐声骤然停止。
席上的宾客也都噤了声。
都是名门望族,最在乎脸面。
纵然夫妻间有诸多不和,也不ťŭ̀⁺会当着外人面上来说。
世家望族的正妻,若是没了掌家权,便相当降为了妾室。
此后不管是在府内,还是在整个长安城里,都再无立身之本。
宴间众多女眷都下意识望向了我。
毕竟,这位卢氏夫人,正是卢谨川当初宁愿与我清河崔氏退婚,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迎进门的女子。
而我崔家并不是什么等闲之家,是可撼动天下格局,势可遮天的清河崔氏。
以如此代价换来的正室夫人,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
怎能不令人感慨。
卢家嫡女卢柔嘉ƭú₈坐在我身侧,手持团扇,轻轻掩唇说道:
「瞧着如今这局面,我家阿兄终是忍不下去了。」
「自林秋月进门这三载,行事多有不周,府里上下也时有微词,哥哥为此没少费神。」
她微微侧目望向我,轻声说道:
「崔青漪,你和我们同为世家,若当初你与阿兄成婚,想来应是另一番和睦景象……」
我不动声色端起琉璃盏,轻抿了一口美酒。
「卢小姐,过往之事莫要再提。」
卢柔嘉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我会如此。
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言语。
任凭周围的夫人小姐对林秋月指指点点,卢谨川却并未替自己的妻子辩解一句。
犹记三年前,他为了林秋月决然与门第相当的我解除婚约。
甚至在长安城最大的酒楼里豪言:
「若不能与林秋月成婚,便是与那山野村姑共度余生,也绝不看崔青漪一眼。」
最终他如愿与我退亲,娶了心尖尖上的女子。
而我,因为被退婚一事,让家门无光,沦为笑柄,个个都能啐我一口。
现今我兄长承袭祖父,成了清河崔氏的掌事家主,风风光光地将我接回长安。
众人阿谀的对象又变成了我。
那些昔日鄙夷唾弃过我的人,此刻为了巴结我,又把利刃挥向了陷于困境的林秋月。
我望向站在堂前,身形拘谨、满目惶然的女子。
实在难以将她和记忆中那个敢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少女联系起来。
当初她为了卢谨川甘愿放下大好前途,洗手作羹汤。
可如今,不过是在宴会上错认了一位远房宗亲,礼数稍有差池。
那些贵胄子弟的冷嘲热讽便能轻易将她击溃。
这样软弱无能的女子,那样薄情寡性的郎君。
我竟被这两个人逼至绝境过。
2
对林秋月婚后的事,我也略听说过一二。
林秋月原本是江南小族,随父亲北上长安,亲族大都不在长安。
母家与卢家相差甚远,无法给卢家提供任何助力。
卢家之人因此对林秋月多方苛责、肆意刁难。
起初,卢谨川对林秋月爱意正浓,还会出面帮衬一二。
可时日一长,卢谨川便渐失耐心。
开始指责林秋月连这般微小之事都无法妥善处理。
给他平添烦忧。
殊不知,这哪里是林秋月的过错,分明是卢家众人蓄意刁难,欲加之罪罢了。
说得多了。
恐怕林秋月逐渐也觉得,自己难以处理贵胄礼仪,变得战战兢兢。
宴席上。
林秋月自始至终都垂着眼眸,双手不自觉地揪紧衣角,生怕与我投来的目光交汇。
落魄,窘迫。
恰似我昔日逃离长安城的狼狈模样。
而此时,隔着满座宾客,卢谨川正目光深沉地凝视着我。
相较三年前,他明显多了几分沉稳矜贵。
望向我的目光里透着丝丝缕缕的纠缠,绝谈不上清白。
可当初,明明是他先变的心。
三年前,时任宰相的卢谨川之父,组织各路名流雅士,举办清谈会,谈玄论道。
林秋月一袭白衣,一把折扇,于清谈会上侃侃而谈。
论古今兴衰之变,探治学修身之理,析济世安民之道。
不畏权贵,卓尔不群。
语毕,那些原本轻视她的文人权贵,纷纷投去折服钦佩的目光。
而我的未婚夫卢谨川,眼中更是溢满了惊艳与倾慕。
卢谨川是范阳卢氏的嫡子,腹有诗书,誉满长安。
被这般谪仙似的男子凝视,林秋月纵然才情再孤傲,也禁不住羞红了双颊。
他俩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暗流,即便隔着重重人群,我亦瞧得真切。
我的心猛地揪紧,骤然惊觉:
那个和我两小无猜、一同嬉闹长大的竹马少年,似乎快要不属于我了。
如我所料,那日清谈会过后,卢谨川就把林秋月邀到府上。
煮茶论道,秉烛夜谈。
想到这里,我笑意讥讽。
尤记得离开长安那日我问过卢谨川:
他与林秋月只不过见了寥寥几面,难道就可以抵掉我们相伴长大的情谊么?
卢谨川一向清冷的面容上露出柔色。
他对我说。
「女子如书,对你我早已熟透,而林秋月才是值得细品的绝代孤本。」
可如今丝毫不给妻子留颜面的也是他。
如此想来,男子的爱慕当真如水中月影,稍一触碰,便破碎无形。
我顿感兴致索然,打算先行离去。
怎料卢府的丫鬟竟把我领到一个偏园。
卢谨川身姿挺拔,静静伫立在回廊之下,仿若一幅遗世独立的丹青。
细微的脚步声传入他耳中,他察觉到动静,回首望来。
我下意识收住了脚步。
晌午日光洒在他身侧,暖溶如梦。
我仿佛又看见了曾经那个对我百般宠溺的少年公子。
他曾目光灼灼地对我道:
「青漪,我要将世上最珍稀的物件儿,全部捧给你。」
从小到大,我屋前檐下的灵动雀鸟,珍藏匣内的稀世美玉……
十有八九都是卢谨川费尽心思找来的。
只不过,三年过去,外貌未曾变化多少。
可那颗赤诚之心,早已面目全非。
3
他见我没有回应的意思,轻声说道:
「怎么如今连一声阿兄都不叫了?」
语气熟稔,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嫌隙。
他仅凭这一句话,就妄图将过往的种种隔阂一笔勾销。
我面无表情地回应:
「卢大人莫要玩笑,如今你我皆已成年,过往的称呼不便再提。」
「ţų₀还未恭贺卢大人喜得贵子,我兄长今日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否则定会亲自道贺。」
我口中说着恭喜的话。
实则,我与他都清楚,自从我兄长接手家族大权后,便对卢氏一族打压不断,毫不掩饰厌恶之意。
当今天子也出身豪门望族,恩准世家操演私兵。
我兄长隐忍蛰伏了三年,方率领暗中蓄养的军队,一举夺了祖父的权柄。
现今兄长麾下的虎贲之士,已然能够让各方世家豪门心存畏惮。
而卢家呢,当年在退婚一事上本就理亏,如今又得罪了其他世家,势力和威望不似从前。
况且卢家也ƭů⁸不清楚我崔氏的私兵数量,只能对我兄长的冷淡态度装作不知,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风吹起卢谨川的发带。
他临风长叹,眼中满是落寞。
「青漪,当年是我做得不对,让你受委屈了。」
「可我悔了。」
「你离开后,我在你家跪了三日,可你祖父铁了心不透露你的行踪,我大半护卫至今仍在外头寻你……」
「青漪,我真的知错了,你原谅我可好?」
我静静看着他的眉眼,仿佛想要探究其中到底有几分真意。
其间的眷恋与悔恨,不似作伪。
我微微勾唇,笑意不达眼底。
「卢大人,你可清楚退婚那时发生了什么?」
「退婚这般重大之事,你怎会不晓得对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你本能够邀你家中长辈,客客气气地与我祖父好生商议,可你却执意领着私兵闯入我崔府,用激烈言语刺激我祖父。」
「倒好似是我崔家巴望着这门亲事,死缠烂打不肯放手一般。」
「我祖父遭此大辱,当晚便令我去祠堂思过。那时我在后宅,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押到了祠堂。」
「在祠堂的第二晚,我满心惶恐、孤苦无依之时,祖母身边的仆妇匆匆赶来。她遵照我祖母的指令,逼我吞金,以此保留崔家颜面。」
「那冰冷的金块在我掌心攥了又攥,我至死都忘不掉老仆妇那冷漠决绝的脸。」
「是我兄长拼死将我们这一房积攒的财物悉数奉上、产业全部交出,又立下重誓会带我离开长安城,才把我从鬼门关护了下来。」
忆起往昔的凄凉,我缓缓垂下眼帘,声音几乎颤抖。
「我兄长全心护我,可我那时真是傻透了啊,轿子都快离城了,我却还不死心地想找你问个明白。」
「我奔至卢府寻你,然而你又是怎样待我的呢?」
他把林秋月挡在身后,仿佛我是洪水猛兽,生怕我动她分毫。
为了让我彻底死心,不再纠缠他。
当旁人肆意讥笑、贬损我时,他置若罔闻,未曾张嘴为我辩解半个字。
可是我究竟何错之有呢?
定亲,不是我的意愿。
退亲,也不是我的决策。
我只是错信了少年情真,可共白首。
4
卢谨川眸中满是懊悔与怜惜。
却不见丝毫诧异。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满是自嘲。
原来他早就洞悉这一切啊。
也是,他身为卢氏嫡子,这长安城中的腌臜事儿即便藏得再深,又怎可能全然逃过他的耳目?
我朝卢谨川微微欠身,神色清冷,语气平静地开口:
「卢大人原来知道我所有的苦楚,却从未现身,想过拉我一把。」
「如今见了面,就别再提什么求我宽宥的话了。」
「那迟来的悔恨,于我有何用?」
「你我二人之间,横着的是我的尊严与性命。」
「三言两语就想抹消,到底是你可笑,还是我可笑?」
我侧身避开他,径直往门口走去,擦肩而过之际,他握住了我的腕骨。
「青漪,我从未动过一丝伤害你的念头。」
我挣开了他的手。
「卢大人,请自重。」
他收回了手,自顾自地剖白:
「从小我的周遭一切,全都由父亲一手擘画,我就像个提线木偶般,按部就班。」
「直至林秋月出现。」
「她肆意洒脱,不被规则所限,直面世俗的种种非议,毫无惧色,她和我们这样世家大族压制下长起来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她仿若一道利剑,斩断了木偶身上的线。」
「我迫不及待地奔向了她。」
「可后来,我听闻你被遣送出长安。你本是养在深闺、娇柔温婉的女子,离开了长安族亲的庇护,该如何生存……」
「我大病了一场。」
「卧于病榻之上,往昔我们相处的一切全都浮上心头,病中我仿佛听到了你的声音,和从前那样,跟着我身后脆生生地唤我阿兄。」
「直到睁开眼,才发现面前空无一人,你早就离开了长安,痛得我心肝俱裂。」
「我才明白,我做了怎样的蠢事。」
他的语调愈发微弱,言辞间也愈发含糊。
我心底涌起一阵厌烦,不愿再听,转身快步离去。
无非是些逃避罪责、拈轻怕重的敷衍之词。
从他张嘴的那刻,我便已然明了。
他不过是想用这些空洞的话语混淆视听,妄图让我忘却那些他亲手给我带来的绝望与痛苦。
休想!
若不是对他身后的卢府还有所图谋。
凭他今日这番惺惺作态,我半个字都不会跟他搭腔。
我左脚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却听见他从身后竭力大喊,全然没了矜贵风度。
「青漪,我定会向你证明我的赤诚。」
此话一出,宴席上的宾客皆循声朝门口张望。
交头接耳,尽是看好戏的神情。
只有林秋月低头垂眸,肩头耸动,眼睫上的泪珠落下。
5
入夜,明月高悬之际。
阿兄终于也回到了府中。
他一袭黑袍,衣角沾了夜间的露水。
我迎上去,扑进兄长的怀里。
「哎呀,说了多少回,不必等阿兄,阿兄回府时辰没个准信的。」
我将阿兄抱得更紧了些。
他嘴上佯装严肃:
「青漪你已经及笄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这般没大没小,即便是兄长也要避着些。」
手却轻轻揽住我的肩膀,带着宠溺轻轻拍了拍。
从小,兄长醉心玄学,说得最多的,便是等我出嫁之后。
他便去做一个潇洒道人,游历江湖,赏遍名山大川。
他厌烦家族中的明争暗斗,只想执剑天涯,观潮起潮落,快意地闯荡一世。
如今却为了我,困于朝堂之中。
每日殚精竭虑。
兄长携着我的手,一路穿过庭院回廊。
兴致勃勃地将我引入书房。
踏入屋内,目光所及之处,书桌上不见那寻常的笔墨纸砚。
而是摆满了色泽绚丽、花样繁多的绫罗绸缎。
兄长满脸笑意,献宝似的说:
「青漪,瞧瞧这些,皆是阿兄特意为你挑选的衣裳布料。」
「你且细细遴选几样,明日便送往霓裳馆,那儿的裁缝师傅手艺精湛,定能将这些布料裁制成最为精美的衣裳。」
「让你风风光光地去参加清谈会,气死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宵小之徒。」
这任性的模样,丝毫没了平日里威严的家主姿态。
我捏着绸缎,不禁眼睛一酸。
兄长急忙伸手来擦我的泪。
「怎么哭了?」
他温声哄着,说起从前的事。
「青漪,当初你出生的时候,我才四岁,心里气急了,唯恐你会分走爹娘的宠爱。」
「当时阿娘摸着我的脑袋,对我讲,生妹妹不是要分走爹娘的宠爱,而是爹娘伴你终有时限,但手足却能陪你一辈子。」
「后来,爹娘去世,我们俩跪在祠堂,守了一夜的灵。你自己都冻得跪不稳了,却担心我冷不冷。」
「那时我才真正明白爹娘的意思。」
烛火晃了几晃,阿兄的影子跟着摇动。
见我止住了泪水,阿兄摸了摸我的脸颊。
「青漪,阿兄从未有过遗憾。无论浪迹天涯还是坐镇朝堂,关键所在,是你能平安喜乐。」
「你若一切安好,兄长便放心你闲游四方;若是有人欺负了你,哥哥定要为你讨回公道,让那人付出代价。」
「这是阿兄身为手足,该为你做的事。」
「更不用说在祖父大伯他们决心放弃你时,于阿兄而言,他们已经不再是亲人。」
「所以,青漪切勿自责。」
「唯一可恨的,是毁了我们兄妹安稳日子的祸首,卢谨川。」
我鼻尖泛酸,握紧了阿兄的手。
「我一定要卢谨川付出代价。」
「绝不心慈。」
如此,才对得起阿兄甘愿放下的山河风光,和我们这三年来的苦痛磋磨。
可喜的是,鱼儿已然咬钩了。
6
七日后清谈会。
贤士们步入舍中,宽博的衣袂在风中轻摆。
卢谨川也受邀前来。
我儿时赠他的白玉佩,朗朗挂在他腰间。
我穿着阿兄挑选的锦衣,现身于整个长安城的官吏贵族面前。
赢得啧啧赞叹。
就连向来古板的鸿胪寺卿都禁不住向阿兄夸赞我仪态端方。
阿兄脸上的冷峭都快绷不住了,腰背挺得笔直。
我朝着阿兄粲然一笑。
这三年,我们被奚落得太久了。
被卢家退婚,又被族亲赶出长安城。
对一个女子,简直是此生都直不起脊梁的耻辱。
可如今,不同往日了。
往日由卢氏主持的清谈会,如今变成了我崔家主导。
这也意味着,向整个长安城宣告:
我崔家,现在才是门阀之首。
这次清谈会,我邀请了长安城内的诸多名流雅士。
也包括林秋月。
时隔三年。
这次在清谈会上扬名的人,却变成了我。
原本自由洒脱的林秋月却被困在后宅三年,灵气消磨在姑婆排挤之中。
而我与兄长经历了那么多磨难。
万卷书、万里路,全都被我收入腹中,变为滋养我的养分。
我论道完毕。
雅士们如潮的赞誉之声轰然响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卢谨川眼里满是惊艳之色。
与三年前望向林秋月的眼神何其相似。
是了,他向来钟情博学又不羁的女子。
如今的我在他眼里,不仅仅是有青梅之谊的崔青漪;
还是三年前自由不羁的林秋月。
如此,他必定更难割舍对我的眷恋。
而这,恰恰是我所期望的局面。
清谈会后,我在崔府设宴。
兄长刻意叫走了卢谨川,让他脱不开身来寻我。
宴席上。
向我祝酒的人不计其数。
可见到林秋月走向我,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让出了位置。
林秋月一袭青衫,摇曳的环钗在她肩头轻拂。
还留存几分当年的风骨。
她不卑不亢地举杯问候:
「崔小姐,可否与妾共饮一杯?」
我微微颔首。
得到应允,她仿若急不可耐,移步到我身旁站定。
瞧那模样,好似攒了一肚子话,亟待同我商议。
周围的女眷们心领神会地退避,可眼神却牢牢黏在我二人身上,片刻不离。
毕竟那日抓周宴上,众人皆亲耳听闻卢谨川高呼:
「青漪,我定会向你证明我的赤诚。」
这几日长安城,流言蜚语漫天,都在揣测卢谨川会不会休了柳如烟,转而将我风光迎娶,做他唯一的正妻,以表赤诚。
众人皆抱着看一场好戏的心思。
我却无意遂他们的愿,并未邀请柳如烟一道落坐。
仅是仰头饮尽杯中佳酿,神色淡然地开口:
「卢少夫人,若有心叙话家常,倒不如待这宴会结束,咱们觅一处清幽之地,私下里慢慢谈。」
7
寻得清幽之地,正是卢府后宅。
林秋月抱着她和卢谨川的孩子给我看。
奶娃娃小小一团,带着红通通的虎头帽,胸前挂着长命锁,模样煞是乖巧。
林秋月满眼的疼惜。
「瞧瞧阿昱的眉眼,多像卢郎啊。」
我点头,不愿打哑谜。
「卢少夫人,若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就直言吧。」
林秋月将孩子放回摇篮里,满面哀求。
「崔小姐,你身份尊贵,才情过人,定能觅得良缘。」
「能不能别抢走谨川?」
她的语气恳切。
「我们的孩子尚且年幼,不能没有母亲。」
借着轩窗透进的霞光,我打量着眼前的妇人。
她清瘦的脸颊边,有泪光盈落。
林秋月这副模样,委实令我有些失望。
难道后宅真能将女子磋磨至此?
我望向她。
「卢少夫人,莫非你觉得,如若这世间没有我,你与卢谨川便能长相厮守?」
「这三年我离开长安,从未在你们面前出现过,敢问你们夫妻二人过得如何?他待你可好?」
听见这些,她神色茫然凄苦,咬了咬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同为女子,我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开始我也以为,三年前他与我退婚,是为了你。可如今,我不这么想了。若没你林秋月,也会有马秋月、梁秋月……」
「一个男子变心,从来不是因为某个女子,只是因为,他想变心。」
看着林秋月脸色苍白。
我贴近她耳边,告诉她。
「朝秦暮楚的男子,我崔青漪绝不会要。」
「青漪!」
卢谨川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的木廊之上。
雀跃地唤我名字。
「清谈会散了之后,我还四处寻你,未曾想,你竟已到了我府上。」
看样子,适才我们与林秋月的那番交谈,并未落入他的耳中。
我神色淡淡:「寻我做什么?」
「自然是想当面告知于你,今日方知,你竟有着如此卓绝的才情。」
倘若说方才林秋月听完我的话,稍有动容。
那么此刻目睹卢谨川这般热切地对我巴结赞颂,她已然全然被妒火吞噬,丧失了所有的理智。
认定我刻意约在卢府见面,就是要和卢谨川死灰复燃。
突然,林秋月跪在我面前。
声泪俱下。
「求崔小姐不要和我争谨川,」
「您身份贵重,长安城自有大把的好男儿任您挑选,别……」
她还未说完,便被卢谨川一掌掴到脸上。
「你这妒妇!」
我不忍看下去,抬步离开。
「你们夫妻之间的家务事,我不便插手,告辞。」
卢谨川见我要走,连忙追了出来。
「你来府中,是为了见我?」
「我猜得没错,你心里果然有我。」
我避开一段距离,轻声提点。
「你的发妻在等你。」
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卢谨川动粗,哪怕是面对府上的小厮丫鬟,他都未曾有过一丝打骂之举。
这般行径,今日我还是头一遭见。
我的心猛地一颤。
难不成成了亲之后,结发妻子在他眼中竟还不如家中仆人?
卢谨川却误以为我仍在生他的气,赶忙解释:
「你与林秋月,于我而言全然不同,青漪,你重要得多。」
听完,我胃里一阵翻涌。
提着裙摆匆匆离开。
8
卢谨川却仿若吃准了我必然会回头一般,为彰显他那所谓的赤诚真心。
接二连三地遣人送来了十几次请帖,邀我与他同赴上元节灯会。
我悉数回绝。
本以为他会死心。
没想到,上元节那天,他在长安城最大的酒楼之上。
放了一百盏孔明灯。
升上天际的每一只灯上,都赫然被他亲手写上了我的名字。
我突然想起我及笄礼的那天晚上。
卢谨川除了赠我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还亲手为我做了一盏孔明灯。
他那平日里翻书执笔、养尊处优的手,被竹篾子划得满是血痕。
我心疼不已。
他却一脸笑意,浑不在意地说:
「这有何妨?等到你我成婚那日,我定要为我的新妇做上一百盏孔明灯,让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晓,青漪乃是我此生最珍视的宝珠明灯。」
思及此处,如今再看他这番行径,只觉愈发反胃恶心。
可长安城里的百姓们却不这么认为,反倒觉得此举浪漫到了极致。
有好事之徒,甚至在赌坊下了注。
赌我定会被感动,重新允了卢谨川的婚约。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醒木拍桌,说得绘声绘色:
「诸位看官,那崔小姐千辛万苦重回长安,为的是啥?不就是盼着能与卢大人再续前缘嘛!」「依老朽之见呐,这二人的好事,将近喽。」
9
近几日,我凭着记忆,在书房中绘图。
我将那幅仅绘了一半的图,递到兄长手中。
兄长伸手接过,眉头微皱:
「卢谨川那小子最擅长攻心之术,如今这长安城的百姓,可都替你原谅了他。」
「还真会慷他人之慨。」
「我看卢谨川这几日可高兴坏了。」
我出言安抚兄长:
「阿兄莫急,等这副图绘好,他便笑不出来了。」
没过多久,卢谨川竟然带人上门提亲。
他先是按照礼数,郑重其事地前来交换庚帖,又大张旗鼓地送来了聘礼。
卢谨川目光紧紧锁住我,言辞恳切:
「青漪,从前我亏欠你的,往后定当倾尽所有弥补。」
我侧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决然推拒:
「过往种种,早已物是人非,一切都回不去了。」
卢谨川的脸上瞬间布满痛苦之色,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
「青漪,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能原谅我?人生短暂,不过匆匆数十载,我们已然错过了三年,难道往后还要这般相互折磨、继续责怪下去吗?」
兄长见状,怒从心头起,几步上前,毫不留情地将卢谨川一把搡了出去。
命人关上了崔府的大门。
再不许卢家人入内。
未曾想,卢谨川竟然休妻了。
在那暴雨如天河决堤的雨夜,他竟狠下心肠,将林秋月以及她年幼的孩子驱赶出了府。
他这个疯子!
他写了休妻书,和整个长安城的百姓宣告:
此生,他与林秋月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纵然我已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卢谨川的为人品性。
但他今日的所作所为,还是令我震颤。
原来人性的凉薄竟能到如此地步?
当初他将我逼至绝境,若不是兄长拼死相护,我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这样的大雨,这样的寒夜……
我心下暗忖,叫来了随行护卫。
10
卢谨川又纠缠了我几个月。
在他吃了无数闭门羹后。
我给卢谨川递了信帖,邀他去我们儿时常去的旧院。
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在书院开蒙。
我开悟较晚,总是背不好书。
被教书的夫子罚了,便偷偷躲到离书ṭùₔ院不远的荒院里,抱着膝盖哭。
每次卢谨川都能找到我。
手里不是举着糖人,袖子里便是藏着桃酥。
将我哄得破涕为笑。
算是一段温馨时光。
我到旧院时,卢谨川已经等在那儿了。
一袭华服,冠带佩玉。
一看便是好好打扮过的。
他迎了上来。
「青漪,你不知道,我接到帖子时,有多开心。」
他的眼里满是怀念。
「青漪,好些时日未曾回到这旧院了。」
卢谨川凝视着斑驳的院墙。
「我记得从前你在那棵老树下摔倒。」
他冲着墙角一棵枯瘦的老树扬了扬袖子,「擦伤了膝盖直流泪。」
「最后还是我背你回去上药。」
我轻轻垂眸,语气淡然:
「卢大人竟还记得这些琐事。」
「我早不记得了。」
卢谨川拉住我的手,嗓音缱绻。
「是我的错,往后我一定让你把这些,全都记起来。」
我冷笑一声。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林秋月的安危?」
他却因为我提到林秋月而兴奋,以为我在吃醋:
「青漪,你放心,再没人能横亘在你我之间了。」
「如今你可以安心地嫁我,正如三年前一样。」
我再也听不下去。
「你如今可以决绝地抛弃她,我怎么相信,你往后不会负我?」
卢谨川眼眸湛亮。
「我卢谨川所求,只不过一个真正自由纯粹的灵魂。」
「你与林秋月怎能相同,我当初错把鱼目当做珍珠,以为她性情高洁才情过人,可成亲不久,我便发现她终究是俗物,与寻常女子一样,都是庸脂俗粉。」
「青漪,你与她们都不同,你是真正尊贵的珍珠、凰鸟,你离开长安、又重ṱů⁸返长安,我敢笃定,你的光芒不会因为任何境遇而改变,我此生都会为你倾倒。」
我忍不住啐了一声。
「如果你爱女子的自由,为何最后又亲手将她困于牢笼?」
你只是想借女子来展现你的品位,你的卓尔不群,将所有美好的女子都打上你的烙印,然后再将她们弃之如敝履。
卢谨川,你比寻常男子更可笑,更龌龊。」
卢谨川的脸色逐渐沉下去。
「青漪,你今日叫我来这里,只是特意同我说这些的么?」
此时,城东亮起一道光束,那是我阿兄的信号弹。
事成了。
「当然不是。」
我纵声大笑起来,心口的阴霾一扫而空。
「如果不是为了支开你,好让我兄长辅佐卢家旁支,夺你的权。」
「多看你一眼都让我恶心。」
我说得如此直白。
卢谨川的脸色逐渐发白,眼中满是惊愕与不信。
片刻之后,他竟也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却透着丝丝悲凉。
「在我费尽心思要与你重修旧好之时,你竟然想置我于死地。」
「青漪,你竟如此恨我?」
他顿住笑声,目光直直地刺向我,眼中透着受伤后的愤懑。
「我卢家历经百年沧桑,根基深厚,旁支岂会轻易背弃主族血脉?」
「不论你们扶持谁,都休想取代我在卢家的地位。」
我笑他死到临头了,还如此自大。
抬手比了个手势。
刹那间,隐匿在暗处的暗卫倾巢涌出,迅速将卢谨川团团围住。
只在一侧留出一个口子。
让一位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林秋月。
她的声音冷似坚冰。
「倘若辅佐的是你的孩子呢?」
卢谨川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双眼瞪大。
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和林秋月二人。
似乎怎么也想不通,我们俩竟然会勾结到一起。
「你们?」
11.
那晚,我在城西那座破庙中,找到了躲在佛像底座下面的林秋月。
她与怀中的孩子皆是高热不退,小脸烧得通红,气息微弱。
当下,我命随行护卫将她和孩子小心带回了府。
林秋月将孩子护得很好。
孩子很快退了烧,被乳母抱下去好生照顾。
反倒是她,高热不退,病情很是凶险。
郎中在一旁匆忙煎药。
她已然烧得神志不清,嘴里拼命嗫嚅着什么。
我俯身凑近细听,那含混不清的呢喃声中,竟赫然是在呼唤「娘亲」。
成亲三年,被磋磨至此。
想来她也只不过是才及笄三年的小女郎。
第二日,林秋月醒来。
要去找她的阿昱。
我命乳娘将她的孩子抱来。
林秋月看到孩子安然无恙。
这才冷静下来。
注意到我眼下的乌青。
对我说:
「谢谢你,崔姑娘。」
她满脸凄然。
「终是我对不住你在先,恶有恶报。」
我不敢苟同。
「这是卢谨川欠我的。」
「你如今这样,是你当初自己选错了人。」
「你见证了卢谨川的绝情寡意,却全心依附他,视他为心上人时,他把人当做敝屣,轻慢你、鄙夷你;可一旦你抽身离去,毫不在意,他又会对这疏离心生不甘,反倒想要求你回来,以求复归往昔之态。」
「如今你还甘心这般被他践踏吗?」
林秋月睁大了眼睛,似乎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用手背抹去颊边的眼泪,眼神又恢复了从前的光彩。
「崔姑娘,我知道,你表面上接近卢谨川,多次前往卢府,并不是为了勾引他,而是想找到他的破绽。」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林秋月说得没错。
我几次故意前往卢府,引起卢谨川的注意。
一是为了吸引他的目光,方便我兄长暗地里布局侵蚀他家的产业;
二来便是为了看卢府的布防图和豢养的私兵数量。
卢府里铸造了诸多机关。
许多次,卢氏旁支想要夺权,全都失手。
可这些,在卢府生活了三年的林秋月,全都知悉。
那幅画的最后一笔,由卢谨川弃之如敝屣的林秋月,亲手添上。
我真想看看,他往后也被女子逼至绝境时,该是什么表情?
还能云淡风轻地说出原谅二字吗?
12
卢家一败涂地。
我兄长依据林秋月给的兵符样式,做了一个假兵符,不动声色调走了卢家大部分的私兵。
又勘破了卢家的机关,生擒了卢谨川的父亲, 现任卢家家主。
卢家的百年基业,终究毁在了他手里。
这本来尚有转圜余地。
世家大族除了靠手里的私兵、田地。
同样重要的是紧密相连、如蛛网般交织的联姻纽带,还有在万千百姓心中树立起的崇高威名。
这些齐聚,才能支撑一个家族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中, 站稳脚跟。
可卢谨川当初悔婚, 让我凄然离京。
让其他大族再许配女儿给卢氏时, 都要好好掂量。
而他们全家,苛责出身寒门的林秋月。
又使得那些寒门百姓丧失了对大族礼仪和风骨的崇拜。
乃至,如今他倾覆, 无人为他鸣不平。
加之,当年卢家声势鼎盛之际,对皇室多有僭越。
当今圣上早就忌惮卢氏,想要除之而后快。
这次倾覆卢家, 也是圣上的旨意。
最终, 卢谨川一脉,因对皇室有不敬谋逆之心。
被发配儋州。
卢谨川临行前,还被仗责了五十大板,跛了一只脚。
曾经的士族骄子, 彻底被碾进了泥里。
他启程流放之路的那天。
苍穹低垂, 秋雨凄寒。
细密的雨丝如万千银线,倾洒而下。
卢谨川憔悴了不少,原本挺直的脊梁如今弓得像一张残损的弓。
脖颈上套着沉重的枷锁, 满身血痕, 挤在流放的犯人中间。
我伫立在不远处,凝视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无比快意。
仿佛见到了三年前狼狈出城ţṻ⁽的自己。
冷冽寒风中, 卢谨川显然看见了我。
但却不敢与我对视。
他面色枯槁,像一只丧家之犬。
流放的犯人们, 都听说过我与卢谨川的往事,见到我来,用最粗鄙的话讽刺奚落他。
卢谨川的头, 埋得更低。
直到林秋月拿着披风出现,他才抬起了头,眼底亮起来。
但林秋月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 只是走到我身旁,为我披上狐裘披ťų₎风。
「姐姐,担心着凉。」
卢谨川再也忍不住, 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他拼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是昱儿的父亲啊!」
「你怎能如此对我?」
林秋月转过身, 眼神冰冷如霜, 一字一句地说道:
「从你把我们赶出府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不配当昱儿的父亲。」
卢谨川像是被抽去了脊骨,身子瞬间瘫软, 他的嘴唇颤抖, 眼中蓄满了泪水: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此时,一道惊雷轰然炸响,豆大的雨点愈发猛烈地砸落。
呵, 连天爷都不信他真能知错。
他只是痛苦自己失去的一切罢了。
雨越下越大。
我和林秋月上了马车。
让仆从们送我们回府。
城门一点点合上。
我们和卢谨川去往两个方向。
我们回到长安。
他流放儋州。
快哉。
雨越下越大,可喜的是:
如今,我们都能为自己避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