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族姐嫁给魏侯这些年,我鞠躬尽瘁,是上下称赞、当之无愧的侯夫人。
人人羡慕我的好命。
直到魏侯为迎娶我的族姐,不惜让我服毒自尽。
再睁眼时,我重生在了被逼替嫁的前一夜,我敲响谢家那位谪仙表哥的门扉,忍着眼泪道:「我不想嫁。」
他披衣开门,看着走投无路的我,泠泠开口:
「那就不嫁。」
一句允诺,从此刀山火海,他给我撑腰。
1
被敌军俘虏的第三月。
我收到了魏侯和族姐的婚讯,魏侯魏洵和金陵薛芸,大婚的消息人尽皆知。乱世之中,世家豪族联姻本不过寻常事。
前提是,如果魏洵没有一个,为了替他疏散百姓,而被敌军扣住的侯夫人。
敌军主帅早就放出消息,让他用三城换我回去。
魏洵迟迟没有回应。
直到今日,他才派来使臣,带来了两件东西。
一件是给主帅的口信,笑他只会用区区妇人来拿捏王侯。他不可能会为了我,割让出三座城池。
一件是给我的,是一包用来自尽的砒霜。
使臣替魏洵传话。
他说:
「阿蕴,是我对不住你,我来世偿你。」
仅此一句,别无他言。
被困敌军数月,我日日遭受刑罚,生死不能。我等啊等,等到我的君侯另娶了妻子,等到他给我送来了砒霜,盼我自尽。
他告诉我,来世再补偿我。
2
三月前,我仍然是魏都最被女子艳羡的魏侯夫人。
因我并非世家大族嫡女出身,不过是金陵薛氏旁支末节所出,却能极其幸运地替代族姐,嫁给了年少掌权的魏洵。
少年意气,金戈铁马。
从此人前风光无比。
没人知道人后我要经受多少的磨难。
因为替嫁一事,魏洵一直不肯承认我是他的妻子,从未正眼看我。
没有他的支持,我出身又微末,在魏都几乎举步维艰。
我要亲自春耕下田,以示女子芳德;我侍奉婆母,多年如一日,从未出错。
我知道魏洵心怀天下,便那样努力地做好一个侯夫人,赢得魏都上下赞誉。
我以为我努力,就能做好。
但不是。
至少魏洵不认为是。
邺城动乱,他将我留在城中,以此稳定军心。哪怕他知道乱军不日就要抵达,哪怕他知道我不过一介女子。
魏洵临行前,我喊住他,袖中的手都害怕地在颤抖。
我问:
「君侯,你会来接我吗?」
魏洵回头,腰间佩剑和甲衣相碰,他说,会。
他骗了我。
直到城破,直到我为疏散百姓,被敌军扣押三月,他也没来。
从始至终。
他都不会来接我。
因我无论如何出色,都并非他所喜女子。
3
我没能想到,被砒霜毒死后。
我ƭṻₘ回到了替嫁给魏洵的前一夜。
身上还穿着嫁衣,这一年,我才十六岁。
薛家的人守在我身旁,半软半硬地威胁我:「那可是魏侯,嫁过去是泼天富贵。要是耽搁了,别说是你,你爹娘的性命都不保。」
金陵薛氏,名门望族。
我家不过是不知何时被分出去的旁支末节,小门小户,却有一日被本家的人找上门。
说是本家的大小姐少了玩伴。
我娘正烦恼我的亲事,希望我能借此机会在金陵找个如意郎君,一拍即合。
临行前,她又欢喜又愁,一会说:
「金陵地广人杰,好儿郎也多。你去看看也好。」
一会又说:
「阿蕴,要是金陵的人待你不好,你就回来,娘一直在呢。」
她不知道。
我们都不知道。
我再也回不去了。因为薛家根本不是来给薛芸找玩伴,而是给她找替嫁的人选。
我一到金陵,就被逼着穿上了嫁衣。薛家的人日夜看守,唯恐我跑了。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再没有选择。
我无路可走。
4
但也许有一条路可行。
我趁看管的婆子不注意,用瓷枕打昏了她,从窗子翻了出去。
如果我没记错,后来挂有六国相印的谢临,此时就借住在薛府。君子端方,不外如是。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
只知道他爱傍水而居。我拼命地往薛府碧湖的方向跑,全身都是汗。
当初魏洵因我替嫁之身,几次想要降罪于我,若非谢临开口,我难逃一劫。
若能找到谢临。
也许他能够帮我。
薛府里的灯逐渐亮闹起来,侍卫婆子全都出动寻查,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不知道谁喊了声:「在那!」
我撞进湖边小筑,拍响了一扇紧闭的门扉。
已经有管事带着人,停在小筑外头,如有所顾忌般不敢进来。
下一瞬。
门扉被人从里打开,披衣起身的谢家公子,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力竭得说不出话来。
只有几个字哽咽出声:「我不想嫁。」
你能不能帮帮我。
身上的嫁衣早已奔跑刮破,满脸汗意斑驳。
薛家的人说,嫁给魏侯有泼天的富贵。
没人说,我会十年如一日地遭遇冷待、歧视和苛责,不得善终。
小筑外的管事扬声:「谢公子,深夜跑出的新娘子打扰到你了,小的们这就把她带走。」
他置若罔闻,垂眸看着我。
谢临像说给我,也像是说给身后的人。
月光落在他脸上。
他说:
「那就不嫁。」
穷途末路,一句允诺。
从此刀山火海,他给我撑腰、未曾食言。
5
谢临给薛家的老太公送去了一封手信,又让侍女带我去沐浴更衣。
等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廊上煮茶。
门庭大开,屋内垂地的白纱被夜风吹动,木屐踩在长廊上发出轻响。
我小心地在谢临对面坐下。
周围安静如水,就像半个时辰前的喧嚣追逐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我身上因逃窜刮出的伤痕隐痛,提醒我,不是梦。
已经是三更天了,等天亮了,就是薛家送亲的时候了。却看见远处喜灯亮起,仆役仍然在操持婚宴。
薛家仍然要嫁女。
我攥住身侧裙摆,声音发紧,问:「谁要出嫁?」
下意识有恐慌感漫上心头。我怕薛家到天亮了,还要来抓我回去。我怕谢临说的话,临时不作数了。
他将煮好的茶推到我面前。
这是一盏安神茶。
谢临偏首,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回答道:「薛芸。本该嫁给魏侯的人。」
我怔住了。
本该就是这样的。和魏侯有婚约的人,本就是我的族姐薛芸。可是她嫌弃魏都地势阴寒,不愿嫁,就这样简单的缘由,断送了我的一生。
我替嫁当晚,魏侯拔剑刺穿我的盖头,剑尖差点捅穿我喉咙,他一字一顿:「你并非我要娶的妻子。」
往后婚姻十年,我未有一日安宁。
谢临把一切都拨回到了原有的轨迹上,这次,薛芸自己会嫁给魏侯。十年魏都寒冷,我不必再经受了。
我看着谢临的眼睛,刹那之间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急忙低头借喝茶的模样遮掩。
谢临说:
「喝完这杯茶,再睡一觉,我送你回家。」
深更露重,我回到命运急转深渊的那一天。
有个人说,他会送我回家。
6
我换上了离家时穿的衣服,是我娘亲手给我缝制的。金陵乃至魏都的丝绸锦缎,终究不适合我。
直到坐上马车,我仍然探出窗询问谢临,眼睛很亮:「表哥,我们是回淼县吗?」
薛家和谢家沾亲带故,若真要攀上一点关系,我得喊他表哥。
连随行的小厮都有点想叹气。
谢临抬眼,不知第几次回答我,竟然有一丝无奈:「是。是回淼县。」
是回我的家乡淼县。
要回家了。
我放下车帘,忍不住的雀跃欢喜。前世替薛芸嫁给魏侯,远嫁千里,我想着,总有一日能够回家,但没有。到死都没有。
马车行进了两日,在丹水旁停下。
淼县就在渡过丹水的另一侧。
却阴差阳错,遇上了薛家出嫁的队伍。薛芸要嫁到魏都,也要渡过丹水。她比我们早出发,却因为船只坏了,一直停驻在此。
正巧碰上我们,可以和我们同乘一船。
薛芸是最后上船的。我站在甲板上,只能看见她被仆役细心簇拥着,却一把掀了头上的盖头,仰头看谢临。
这还是我第一次当面见到薛芸。
我知道她是薛家最受宠的女儿,是金陵最受艳羡的女郎,是魏洵十年忘不了的女子,我曾因她被活活毒死,却独独没见过她。
薛芸如风中芙蓉,泪眼婆娑,她对谢临说:
「表哥。我不想嫁给魏洵。北边那么冷,更何况,魏洵还有弑父弑兄的名声,谁知道他会不会连妻子都杀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谢临不语。
他的小厮替他回绝:「表小姐。薛魏两家,本有姻亲,更何况你已然出嫁,不日就能到达魏地,就算是我家公子,也没有办法。」
薛芸轻声细语:「有办法的。」她余光瞥过我。事到如今,她依旧没拿正眼看我。
我想,她猜出我是谁了。
就是被骗来薛家,原本要替她出嫁的旁系宗女。薛芸道:「你身旁女子,本就是来金陵寻一门好的姻亲。可惜身份低微,金陵的好儿郎都看不上她。若能替我嫁给魏侯,其实也是她高攀,不失为两全之法。」
她的话还没说完。
谢临疏冷一笑,只是三个字:「滚下去。」
薛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她从未想过,会从谢家如谪仙般的表哥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谢临道:「你避之不及的姻亲,却要她人替你受苦。薛家世代公卿,竟然生养出你这般蠢坏女子。滚下去,免得脏污了我的视线。」
轻描淡写,字字厌恶。
不知围观的人,谁讥笑了一声。
薛芸往后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在地,谢临才冠金陵,一句蠢坏判语,足够让她颜面名声尽失。
我默然看着她狼狈哭闹的模样。
只是突然想到。
原来这就是魏洵想要的妻子。
7
船帆扬起,江水滔滔。
我一上船,先将船夫伙计一一看过,又找来仆妇布置房间、吩咐伙食。
我借了船中厨房,想要给谢临做一碗蟹粉糕来感谢他。
给我打下手的小丫头是船上的,瞪大眼睛问我:「女郎,虽然替嫁听着不太好听,但那可是魏侯啊。我要是能嫁给哪怕小官,都已经很满足了。」
她还年轻,很多事还不明白。
前世的时候,整个魏都都羡慕我,我出身不好,嫁的魏侯却不好女色,年少英才。
我无数次凝望魏侯背影的时候,也在问自己,薛蕴,你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直到我被困敌军,收到魏侯送来的砒霜时,才知道。
这不是我想要的一生。
我的一生,不该是这样的。时刻努力,却常觉绝望。
小丫头看我失神很久,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打了个哈欠:「女郎,你不愿意嫁魏侯,你要嫁什么样的人呢?」
蟹粉糕已经蒸好了。
我小心地装盘好,小丫头以为等不到我的回答了,蒸笼雾气缭绕中,我低垂眉眼。
我说:
「要嫁一个很好的人。」
不必乱世诸侯,不必权倾天下。
荣华富贵,非我所求。
只要他对我好,能在世间相扶相持,这就足够。
8
谢临在甲板上铺设棋局,闲敲棋子,面前正是一副残局。
我伸出指尖,替他落子一处。
霎时间,冰消雪融,棋局已解。
谢临抬头看我,眼中有怔忪惊艳之色。
我把一碗蟹粉糕放置在他跟前。
我现在什么都帮不了谢临,只能借这碗糕点来聊表心意。前世他也是吃过我的蟹粉糕的,当时魏侯为招揽谢临,知道他想念南地饭食糕点,命我这个同样从南地来的君侯夫人,做了蟹粉糕给他送去,以示重视恩泽。
他当时就很喜欢。
但他只吃了一块,其余不肯再动。
因他看见了我手上剥蟹划出的伤痕,看着我惴惴不安的眉眼,许久才道:「口腹之欲累及她人,并非我愿。君侯夫人,抱歉。」
他是第一个在魏都,和我说抱歉的人。
重生ṭû₂后,谢临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现在还什么都还不了他,只能用一碗糕点聊表心意。
而且船上打下手的小丫头手脚很麻利,我这次的手也没有伤到。
我正看着谢临垂眼吃糕点的模样。
却听见他开口道:
「薛芸所说,不必放在心上。」
我怔了下。才想起来,薛芸说了什么话,她说我身份低微,说我攀附婚事,说金陵儿郎都看不上我。
其实也没说错。
到金陵当天,薛府有宴,我初来乍到,闹出好大的笑话,差点被扫地出门。
但谢临抬眼看我,他认真道:
「金陵之人,迂腐自傲。阿蕴姑娘,是金陵配不上你。」
不是你不好。
是你太好。
有酸涩感一瞬间涌上我的心头,我起身看江。丹水辽阔,正是下午时分。
水中倒映云与霞。
江风拂面,却见远方隐隐一道黑痕。仔细看才发现,竟然是连成一线的船舰。乍一看,还以为是商船。
谢临却骤然起身:「打出谢家的旗帜。」
能跟着谢临的护卫,也并非常人,反应迅速。唯有船主一屁股跌在地上,面色惨白:「遇到水匪了。」
护卫烦道:「我家公子在,你怕什么。」
丹水有水匪霸主、杀人如麻,官府围剿多次无果。
前世我替嫁渡河,也遇上过水匪,不过还好有惊无险。
周围人都在忙碌,我却轻轻开口:「不是水匪。」
谢临转头看我。
我伸出手,指着那越来越近的大船:「是魏侯的船舰。玄木为底,黑旗作帆,等船近了,船头会有玄鸟印记。」
大家都松了口气。
毕竟谁都不想遇上水匪。
只有谢临突然伸手,扶住我的肩头。我才发觉,我早已浑身颤抖。
谢临道:
「薛蕴,我在。」
他不知前尘往事,只知道我一提魏侯就恐惧不已。
只此一句,已经足够。
不会替嫁魏侯,不会被活活毒死。
我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9
谢临下令改道避开,却有尖刀船快行拦路。
我于二楼船舱上俯视,只见尖刀船上随从避让,从中间登临船头一人。
玄衣绯纹,龙姿凤章,眉眼如寒夜骤星。
魏侯,魏洵。
多年后的乱世雄主,天下皆称一句,君侯。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会出现在丹水,前世根本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心悬一线。
然而魏洵只是隔船高声询问:「阁下可是从对面金陵来,不知薛家送嫁的队伍是否已经渡河?」他轻描淡写,「本来该早些来接她的,只是顺道清了路上水匪,耽搁了些时间。」
我怔住。
这才注意到尖刀船身溅上的血,魏侯身后浩浩汤汤的船身上,竟缠满迎亲的红枝花。
魏都远在千里之外,谁能想到魏侯亲自迎亲。为保新娘路途平坦,竟剿灭一江匪贼。
谢临回道:「薛家女还未渡河。」
得到回答,魏洵才松了口气,自嘲道:「这就好。我未过门的妻子是个脾性大的,我怕我不来接她,她会生我的气。」
分明抱怨,却唇角带笑。
魏洵正欲命尖刀船离去,却在转身之时。
瞥见了甲板小几上还剩下的蟹粉酥。
正如。
长风倒涌,江水起浪。
魏洵蓦然停驻,连呼吸都顷刻滞住,他慢慢道,一字一顿:
「谁做的糕点?」
谢临并未回答,泠泠道:江南名点,人人都会做。」
很多人会做这种糕点,但魏洵只知道一个人,爱将蟹粉酥捏成开口螃蟹模样。
但凡想起那个名字。
酸涩难忍,悔恨莫及,几乎瞬间将他给淹没。
魏侯腰间佩剑出鞘一寸,先前厮杀血迹犹在,他冰冷下令:「搜船。」
有谋士提醒他:「君侯,是谢家的船,」
谢临这才站起身来,往前走几步,尖刀船上的人才得以见他全貌。
谢临才冠天下,王孙贵族无人不识。
即使是魏侯,也不能强搜他的船。
两相僵持之间。
谢临倏忽一笑,却有小丫头来收拾桌子,烦闷道:「这是我做的,剥螃蟹剥了一下午呢。大人要不要来厨房看看我怎么做的。」
她小声嘟囔:「一盘开口笑蟹粉酥就动刀动枪,你们魏地人真奇怪,怪不得薛家小姐出嫁时还哭哭啼啼的,在码头还要拦住我家公子不想出嫁,还好船坏了。」
魏洵脸色急变。
天下之大,形似糕点不可胜数。
他知道自己太过杯弓蛇影,只是不愿出现一点纰漏。
他在意的是小丫头的后半句话。薛家女郎哭了,魏洵垂眸,痛上心头,她不想出嫁,但没关系。
什么都还没发生。
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对她好,来得及爱她,来得及还她一世无忧。
谢临早已默然看他神色许久,平淡出口:「魏侯ẗű̂ⁱ,已是黄昏,正是迎亲良辰。再晚些,要错过了。」
魏侯做了个手势。
尖刀船立刻回转,如刃般破浪行驶。
离去前,魏侯如有所感地抬头,向二楼船舱的方向看来。
但除了被风吹动的门帘。
没有。
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他错过了。
10
重生的并非只有我,还有魏侯。
千里奔袭,拦船问糕,如非他拥有前世记忆,别无解释。
前路如丹水波涛未定。
我不知道魏洵重来一次,想要做什么。但我想要避开他。
船将靠岸,淼县就在眼前。下船时,我蓦然提裙回首,泪中带笑。
江风浩荡,谢临提灯为我照路。
「谢表哥,你知道吗?你不止帮过我一次的。」
谢临怔住。
前世,嫁给魏侯的第六年,我因早年陪魏侯赈济洪灾受了寒,多年无所出,族老要魏侯纳妾,纳的是汉室郡主。
那段时间,魏侯正忙着四处征战。
我替他整理行装,临行前给他系下颌的冠带时,他嘱咐我说:
「郡主身份尊贵,有时做事难免过分,你多忍耐一些。」他垂首,用唇蹭了蹭我的眼睛,「阿蕴,回来给你带江南初荷。」
我目送他大步离开的背影。
目送这样多次,他从未回头。魏洵和魏都、金陵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从未看得起我的出身。
郡主不愿做妾,她带了私军,一同来了魏都,她想做的,是魏侯夫人。
每逢春耕,我都会亲自下田和普通农妇一起耕种,以此鼓舞魏地农事。
郡主一把火烧了耕田,趁乱掳走了我,如猪狗般丢在城外污水池中,溺死之际,当时的谢相谢临救下了我。
我攥着他的手,烧得糊里糊涂。
我连眼泪都发烫:「我不想在这里。」
他问:「那你想去哪?」
我抿着唇,说不出话来。不在魏都,哪里都可以。可我不能走。
我爹娘都在薛家手中,我在魏地已有六年,魏侯不会允许我走。
后来魏侯闻讯回城,震怒朝野,为我配了私军,郡主次日暴毙。魏侯允诺我,至少三年内不会纳妾。
魏地女子艳羡我得此殊荣。
只有我知道。
魏侯本就无心女色,但他总有一日会新娶身份尊贵的妻妾,我迟早会不得善终。
我从未那么悲哀地意识到。
我的夫君是个乱世雄主,只是他,从未对我有过一丝怜悯。
谢相却因为我遭受牵连。他平生洁身自好,未曾纳娶妻妾,一身白衣,却挂有六国相印。
有传闻道,他是因为爱慕魏侯夫人,才愿意留在魏都。魏洵听了很不高兴,也不许我再见他。
直到有次宫道相逢。
我掀开帘子,向他道歉:「此中传闻,皆为荒谬。谢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他只是问了我一句话。
他说:
「那你想去哪?」
是那日他救下我时,问我的话。如果不想在魏都,你想在哪?
谢临抬眼,譬如天上皎月。
他微微一笑:
「如果,并非传言呢?」
如果,他留在魏都的缘由,并非传闻呢?
11
明明淼县近在眼前,我却止步不前。
魏洵来势汹汹,如果他真是为我而来,淼县不是什么难找的地方。
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在谢临身边。
但这话难以启齿。
两世加在一起,我欠谢临的太多了,他一生顺遂,我这样薄弱之人,不知道何时才能还尽恩德。
江水荡船,夜灯飘摇。
不能再拖累谢临了。
我已经准备下船,就此别过。
「谢表哥,多谢。阿蕴今日势单力薄,报不了恩,来日必定结草衔环。」
谢临垂眸,只能看见我眼里映衬的灯火,忽明忽暗。
他突然开口:「有报恩的机会。」
我怔住。
谢临道:「我还要去婺州,我身边的人都没有你细致、见识广阔。阿蕴,你能再陪我同行一段路吗?」
他向来聪慧。
不会看不出我的惶恐,也多半能猜出来我与魏侯有旧,但他一直都不问缘由。
分明素昧平生。
却因我与薛家生隙、和魏侯交锋。
连现在伸以援手,都是用这样柔和的话。
我忍着眼泪:「谢临,你这样帮我,若我是个很坏的女人,怎么办?」
谢临轻声否认:「你不会是。」
他不会说,他一直在做一个梦,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
只知道有一女子隔帘而坐:
「谢相,我不能走。魏地贫寒妇孺,需我照料,除我之外,朝中无人会为她们说话。魏侯好战,我能止他杀意,少生战事。大人一身清白,不必和我有所牵连,免得史书后人谬论。我的自由,并不重要。若有朝一日,你回到江南,记得为我向我父母报一声平安,已经足够。」
所言语句,都是他人。
貌比春山,心善如水。她比世上每一个人都要善良,都要坚韧努力。但她并不快乐。
谢相一生顺遂。
唯有一憾。
遇见她太晚,没能带她离开。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却未能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12
婺州正发大水。
谢临通天晓地,是婺州刺史请他来,改建河道疏通水患的。
他日日披戴蓑衣,早出晚归。
我以为谢临要我帮忙是客气话,没想到谢临真将我引荐给刺史做事。
前世于魏都,每逢天灾人祸,我都要替魏侯调度钱粮、抚恤灾民,百密而无疏漏。婺州水患的后勤事务对我来说,也不算特别难事。
联系富商,搭建灾民棚,开粮仓施粥,每步我都亲眼盯着,不多几日,眼下就青黑一片。
本是为报谢临恩情,却逐渐感到幸福。
这里的每个人都叫我,阿蕴姑娘。
阿蕴姑娘,昨日我家孩子风寒高热,幸好你请到刘大夫。
阿蕴姑娘,你和那些夫人小姐,都不一样,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阿蕴姑娘,辛亏你在,没人敢从中克扣米粮。
阿蕴姑娘,多谢你啊。
其实在魏都,不是没有这样的赞誉,魏侯有良妻,德才皆具。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喊我,魏侯夫人。
人人知晓我是魏薛氏,无人知我本名阿蕴。
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只是为魏侯的江山,添砖加瓦。
阴雨连绵未停。
我来施粥的路上,还救下了被困水中浮木的小孩,因此一身黄泥脏污,掩盖在蓑衣之下,不能经手饭食,只能将施粥事务假以他人。
我靠着梁柱,困倦得睡着了。
梦见了我前世死后场景。
魏地千里服缟素,数月奏哀乐。王城里人人忧容,史官落泪,为我列王后传记。
魏侯悔婚,不愿再与豪强联姻,他的妻子,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受过我恩惠的百姓,替我自发修建陵墓。
魏侯于墓前杀了陪自己多年的战马,曰:「六匹神驹,护她魂归太虚。」
他不眠不休,亲自刻碑,碑成之日,呕血昏厥不起。
碑上有我平生事迹,还有我的名字。
世人才因此知晓,魏侯夫人本有姓名。
薛蕴。
我叫薛蕴。
13
从旧日一场大梦中醒来,已是第二日天明。
我已被人送回住所,身上换上了洁净衣服。
雨彻底停却,唯有檐角一二滴水。
我急急忙忙起身往外走,长发披散:「睡迟了,吏官还等着我做事呢。」
却在经过庭院时被喊住。
谢临浅浅一笑:「阿蕴大人,能不能陪我这个闲人,用一次早饭Ṱũ̂⁹。」他叹了口气,「我好几日没能和你说上话了。」
清透阳光穿过,譬如朝露。
河道已经修筑好,洪水已经退却,只是路上尚有积水。
所幸只是天灾,未曾酿成人祸。
婺州人都很高兴。
恰逢刺史清理府库时,发现一仓烟花,还未被水浸湿,昭告全城今晚燃放共赏。
我和谢临都已劳累许久,正好借此机会放松一下。
只是夜市繁杂,婺州风气朴实。
我和谢临走在一起,被不少商贩认了出来,强送了东西塞到我怀中。我还没走两步,已经抱了满怀东西。
谢临看我手忙脚乱,眼眸带笑。
直到有人急切而羞涩地在我身后,喊了一声:「阿蕴姑娘。」
我回过头,认出是这些日子,一直帮我照应粥棚的青年吏官,他鼓起勇气说:「你也来看烟花啊。我知道有一个观景位很好的,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谢临的动作打断。
谢临伸手,隔着衣袖,很自然地就扶住了我的手腕,他说:「脚下有积水,小心。」
我再抬起头,只看见青年吏官怅然若失的神情。
14
婺州的天很适合看烟火。
我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看完烟火后,我站在原地,等谢临给我买糖人回来。
挑夫走灯、游人过客,珊珊光影过。
我无意回头,却见玄衣男子立于灯下,不知看了我多久。
才终于等到我回头。
一眼春秋失色。
魏洵摘下面具,一代王侯,轻声如恐惊是梦一场,他说:「阿蕴。该回家了。」
十六岁的薛蕴,还未被他冷遇,还未被魏都贵族轻视,还未因为替他赈济洪灾,失去第一个孩子。
原来,这时候的她,是这样笑的。
布衣荆钗,却开怀明艳。
魏洵喉头发苦。
这是他的阿蕴啊。
他不去深思,为何前世替嫁之事没有发生。为何娶妻之路辗转至此,只要能找到阿蕴,就已经足够。
魏洵哑涩道:
「你还不认得我,我是魏洵,来自魏都,与金陵薛氏曾订下一门姻亲。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他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能选最平淡的一句。
魏侯魏洵,想娶薛蕴,仅此而已。
我摇摇头:「我非金陵薛氏人,我来自淼县,小门小户。你找错人啦。你要找的人,是金陵薛芸。」
我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魏侯顺着视线望过去。
如谪仙般的白衣青年,举着两串糖人过来了,我小跑两步,牵上谢临的袖子,背后都是冷汗,我笑着说:「谢临,我们回家吧。」
魏洵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预备将心上女子,捧成世间第一等君侯夫人,愿意倾尽一切弥补过失。
但在这一瞬间他才意识到。
他从始至终疏忽的一点——
重来一世,没有替嫁,没有胁迫,阿蕴还愿意嫁他吗?
15
见了魏洵之后,我身上都是冷汗。
却远比自己想的要镇定。
我回去之后,入睡也并不像上次在丹水遇见魏侯之后那么辗转害怕,睡得很安稳。
也许是知道,在婺州城内,魏洵带不走我。
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而且,谢临在呢。
我半夜口渴,起来喝水。适逢夜风吹响檐角铜铃,我推开门。
木制长廊上,月光疏漏而下。
我突然怔住。
谢临就守在我的屋外。
他屈起一条腿坐着,外袍如雪一般堆簇在身边,正垂眼给手腕缠上白布。
身侧压有一佩剑,但凡有风吹草动,谢临都在这里。
我眼底发热。
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怎么不回去睡觉?」
谢临道:「今夜起风了,怕你害怕。」
只是简单的几个字。
谢临自幼聪慧,却不知因何生忧惧,只能守在这里,才算安心。
他递过来一份文书,我睁大了眼睛。这是一份从金陵来的文书,意欲为吴越之地选任一位女官,司桑耕教化之职。
并不是品阶多高的职位。
但女官之职,实在少见,每逢空缺总是群英争抢。
凡收到文书之人,即刻动身前往金陵候选。
谢临道:「文书本该早些到的,刺史将婺州城的候选名额留给你了。他让我告诉你,阿蕴姑娘,多谢你在婺州水患出的力。」
轻描淡写,但实属不易。
女官一职,不仅品阶实权在握,且婚嫁之事自主,族老也无法插手。
谢临一直知道,我害怕金陵薛家,依仗我们本是一家人,再将我替嫁出去。
若非谢临将我引荐给刺史,若非他在其中周旋,刺史又怎会想到以这种方式来谢我。
我怔怔地看着谢临。
原来这就是他一开始允诺我的那句,那就不嫁。
即使是王侯求娶,即使族老逼嫁,我都可以拒绝。
我轻声道:「若是我候选不上女官,那怎么办呢?」
谢临垂眸,声音平稳:「那还有我。」
他说过的。
他在,一直在。
16
再回金陵。
众人对我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即使我歇脚客栈,也收到了层出不穷的宴贴,在往常是没有的。
我才知道原委。
当日薛家嫁女,魏侯亲自千里迎亲,本来也是佳话一则,谁料想,薛家女郎薛芸被船舰吓得昏厥,红盖头下露出苍白的脸,当众失仪。
魏侯震怒,当场悔婚。
他于丹水之畔道:「如此胆怯懦弱女子,不配做王侯夫人。」
魏侯却没走,他又一次登门薛府,却是为了求娶薛家另一位女郎——薛十七娘,薛蕴。
金陵本家与我家早已不相往来,却在族谱上落了一笔名字。我在婺城这些时日,薛家一直忙着找我。
人人都以为我回来是为了嫁给魏侯的,羡慕我的好运,又忙着给我递宴贴,意欲讨好于我。
谁都没想到。
我是回来参与女官竞选的。
能拿到文书参与的人并不多,来的都是吴越之地的高门贵女,且都素来有才女之名。
竞选当日,薛芸也在。
但她的面色不大好看,体态更是消瘦。别的贵女路过她,都轻蔑一笑。
薛芸先被谢临评判「蠢坏」,又被魏侯当众因「胆怯」悔婚,她还能来选女官,并非别的缘由。
因她是薛家最受宠的女儿,仅此而已。
她被人绊了一脚,摔在地上,头上珠钗刚好滚落我脚边。
是很好看的珠钗。
我捡起来,交还给她。薛芸抬眼,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眼中含泪含恨:「薛蕴,我只是不想嫁给魏侯,我有什么错?你来金陵,本就是为了一门好婚事,两相成全,替嫁有何不可!」
薛蕴和薛芸,实在是很相像的名字。
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她在帮我。
我静默了一瞬:
「来金陵前,我问我娘,什么样的姻缘,才算天赐良缘呢。她说你见了就知道了。一开始,我也相信你们薛家说的,魏侯少年英主、必为高门良婿,在替嫁的路上对他心生期盼。那时候,我和现在一样年轻,以为努力就能幸福,魏侯不喜欢我,魏都鄙夷我替嫁之事,大家觉得我身份低配不上魏侯,都不要紧,我会事事做到最好。但你知道我死的时候,才几岁吗?才二十六岁。」
这话说得糊里糊涂的。
薛芸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她不会Ṱũ̂⁵懂我的话。
我已经站起身来,女官选聘已经快开始了。薛芸如何,前世如何,我不愿再牵扯上关系。
我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薛芸说:「抱歉。」
17
女子应试,由德高望重的南阳县主亲自审考。
策论写好的时候,已过正午,日光疏下,我将笔放置在笔托之上。县主恰好经过我的案几,停驻片刻,却并不是在看我的答卷。
我知道她在看什么。
凡高门贵女,指尖略有薄茧,是练琴所出;但我手上,厚茧横生,是从前ṱû⁾时常下地耕作所致。我并不引以为耻,任由县主垂目注视。
一张张策论都被收上去了,周围的女郎也都一一被叫进去答试。
到最后,偌大的考场,只剩下我一个坐在案几前的人。
窗外已近暮色。
我是最后一个答试的人。
南阳县主的封号并非因父荫祖庇才得来的,而是真正有实绩的女子。她亲手递给我一叠朱绿官服,上有女官腰牌。
我茫然地抬头,我甚至还未来得及说话。
她微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县主道:「来金陵的路上,我听闻婺州水患,本想去帮忙。到了那,发现一切井井有条。我路过赈灾粥棚,看见你靠着梁柱累得睡着了,周围人都喊你阿蕴姑娘。我当时就在想,不知你本名为何。直到今日,有份策论精彩绝伦,所言之物不输世间任何男子,卷上有名,薛蕴。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腰牌就放置在我有厚茧的手心中。
县主眼中,唯见对后辈的勉励和期冀。
她说:「气韵不凡,温蕴良善,我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了。阿蕴,希望你能将女官的位置做好。」
18
我提着裙摆快速往外小跑去。
想要早一些和谢临分享这个好消息。他应当就在外头等我。
我远远就瞧见一道挺拔身影。
气喘吁吁地向他跑去,眼里都是笑意:「谢临,我要当官啦。」
然而还剩十余步的时候,我却蓦然停住,笑意散去。
那人转过身来。
不是谢临。
龙章凤姿,唯魏侯而已。
只是从右手袖中露出被血染得殷红的白色绷带,一直缠到手腕,露了一些端倪。他受了伤,面上却丝毫看不出。只有唇色发白。
魏洵向来是这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
魏侯逗留南方之事,不少人知道。
想要杀他的人很多。
他这段时日,并不好过。
魏洵似乎并未听见我说的名字,如贪恋般流连过我的笑颜。
他说:「魏都也有女官。阿蕴为何不来魏地。」
金陵无人不知。
魏țų⁴侯登门,用三城府库来做聘礼,求薛家十七娘的婚约,然而不料遭拒。
我站在原地,只问了魏洵一句话:「谢临呢?」
魏洵唇角衔着冷意:「谢家小儿,自有他的去处。」
他的侍从道:「阿蕴姑娘别被姓谢的一张好脸给迷惑了,此人手段狠毒,秘密将君侯的行踪送给北方诸势力,引来大批暗杀人员。君侯如今在金陵的每一刻,都是将命悬在刀尖上的。」
于魏洵心中。
谢临有诸多罪过。
一于前世,胆敢觊觎阿蕴,好在后来客死西域。
二于今世,阻碍他与阿蕴天定良缘。
非诛不可。
「不是谢临送出的消息。」我轻声开口,风声于此刻停息,「邺城曹公、崇州徐公、松阳吴大人,都是我遣人送去的消息。是我送给你的仇敌,让他们刺杀你。君侯,你该恨的人,是我。」
魏洵骤然转头,一瞬不移地看着我。
自从重生以来,我怕魏侯认出我,尽力摒弃之前做君侯夫人的所有习惯。
可我方才一句君侯,他听了何止千万遍。
直到这一瞬,魏侯才明白。
站在他面前的是,陪他经历过十年的薛蕴,是因他而死的薛蕴。
从头到脚,如被风雪积压上一身冰寒,丝毫动弹不得。他以为上天给他机会重来,是救赎,是恩赐,没能料想。
原来是赎罪。
他永远都得不到她的谅解。
19
客栈明朗,即使是夜里,也清寒光亮。
谢临还未回来。
我在几上煮茶,煮的还是一味安神茶。谢临一直有让亲信跟随我身边,亲信和我说,公子多智近妖,事发突然,来不及当面交待,他只说,让你等他。
那我就等他。
但我先等到了魏侯。
我并未让人拦住他。
事到如今,一代王侯,却只敢站在珠帘外,再不敢进一步。其实这样是最好的。
因我也不想看见他。
只是有些事情,总要有个了断。
风穿入堂,魏侯从初初开始陈情。
「当初薛氏拿你替婚,我十分愤怒,觉得受到轻视,因此冷落你数年。后来知道你好时,你已经不会像刚开始那样对我笑了。我魏洵为做王侯,被传弑父弑兄,自觉受上苍鄙弃。却何其有幸,最初能有你为妻。只是我年少轻狂,未曾珍惜。」
「你在邺城被敌军俘虏,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我征战多年从无败绩,狂妄自大,我以为能够赶回来,能够来接你,谁曾料想,在赶回邺城的路上,遇见山崩挡路,终究晚了一日。我没能来得及救下你。」
「王氏匹夫,拿你性命,让我用三城来换你。阿蕴,我不能换。他每得一城就要屠城,整整三城的百姓,我受命于天,为此王侯,我不能换。我没有办法,薛蕴。」
字字咳血。
他别过头,竟是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他自诩乱世雄主,史书上应有他姓名。
然而,自她死后,魏洵回首江山,他无愧天下,唯负薛十七娘。
我轻声道:
「君侯,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我未等他回答,只是平静阐述,唯有尾音泄出一丝颤抖:「王氏匹夫,恨你至极,连同我这个妻子,也恨极了,命人将我活埋。你当初让人送来的砒霜我还不肯用,总觉得不到最后一刻总会有希望,只是藏了些在指甲里。直到我被封棺埋土,呼吸不能,痛苦得无以复加,才吃了你送来的毒药。原来与被活埋比起来,砒霜竟是良解。」
何等绝望。
我只是一个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女子,直到最后一瞬,却亲自了结自己性命。
我哑涩道:「若非替嫁,我原本便如现在一般,是个最平凡快乐不过的小女郎。不必经历诸多苦难。君侯,不止你不想娶我。嫁你,也并非我想要走的路。」
珠帘被风吹开,只能看见魏侯唇角溢出的暗红血渍。
痛彻心扉。
他说:「是我对不住你。」
无力补偿,无力回首。
没有他。
薛蕴本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是他辜负。
魏洵,你罪无可恕。
20
夜早已深沉,安神茶煮到第三盏的时候,天边燎起了火色,照亮夜幕。
我登上高楼。
此处地势高,可见城东水域,连绵不绝的船舰相继燃烧, 那是魏侯带来的船。
魏洵仇家多, 待在金陵出事,是迟早的事。我并不意外。他之生死祸福,于我实在不相干。
但谢临还没回来。
却有一声「阿蕴」传来,我凭栏往下看, 弯眼笑起来。谢临就站在楼下,仰头往上看, 清雅如松。
夜里很安静。
唯有清风几许。
谢临拾阶而上, 往我的位置而来。转角的宫灯明亮,他的神情柔和。
我才看清,谢临并不如平日整洁, 一身的狼狈,白衣汩汩渗血, 连发丝都有被火炙烤的痕迹。
他在我面前蹲下, 小心从怀中抱出一只小猫:「路上看见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恭喜我们阿蕴, 当女官了。」
小猫如雪一团,憨态可喜。
我俯身揭开他的衣袖, 刀伤深可见骨。
「魏侯派人截杀我, 我烧了他的船。事发突然, 没来得及亲自和你说。不必担心,不过皮外伤。」谢临垂眸看我, 低声解释Ṭŭ̀₀, 一句话盖过无数惊险波涛去,「魏侯五年内来不了南方了。」
没有魏侯逼迫, 没有薛家桎梏。
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一生。
会是很好很好的一生,好得让人有想要流泪的欲望。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轻轻地说:「金陵有传闻,不知公子听见了吗?说我拒嫁魏侯,是爱慕你的缘故。」
谢临怔住,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收紧。
薛谢之间,沾亲带故, 我初初时,为了和谢临攀上关系,才叫一句表哥,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我和谢临同行这样久, 非议的人不是没有。
只是没人敢传到他耳中。
他许久才道:「坊间传闻, 不能过耳,我会亲自前去处理, 免伤你闺誉。」
我看着他的眼睛, 轻声道:「倘若, 不是传闻呢?」
倘若,谢临,我真的心悦你呢?
风与月与云,都在顷刻之间止住。
谢临突然伸手,我栽入他的怀中。
瞬间被滚烫清冽的气息包围。
不顾刀伤苦楚, 摒弃过往绝望。
我好像等了有两辈子那么长的时间, 才听见他说, 低哑而欢喜:
「谢临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得偿所愿。
一生错过,一生重逢, 还有一生可以期盼。
风将前程往事都吹散,只剩下月明路清。
我的人生,还有无数个可以期冀的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