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妹出嫁前,我伺候她洗腳。
「姐姐,你做了我三年洗腳婢,明日我嫁給太子,有點捨不得你呢。」
我抹了抹額汗,笑了:
「妹妹多回家看看姐姐就好。」
庶妹忽然掩面哭泣:
「當年姐姐為了救我,被歹人擄走,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三年。
後來你跑回來了,可是……」
庶妹抬頭,臉上卻一滴淚沒有,嫣然笑著:
「你衣不蔽體,被烙上北狄奴隸印記,守宮砂也不見了。
相府嫡女怎麼能不貞不潔呢?
從此爹爹讓我頂替你做嫡女蘇雲綺……
而你,成了低賤的奴婢。」
她摘下發簪,遞給我:
「姐姐,你心裡恨嗎?」
1
我接過發簪,搖搖頭。
她輕笑一聲:
「這根簪子,就賞你吧…」
我捧著簪子,顯得有些局促:
「這麼好看的簪子,我怎麼配呢……」
「不是什麼好東西,拿著吧。」
「姐姐…姐姐也有個禮物想送給你,你…可以先閉上眼睛嗎?」
她眉頭輕蹙,在我期待的目光下,不耐煩地閉上了眼。
突然,她慘叫一聲,捂住了臉,鮮血順著她的指縫流下來。
而我的手裡拿著劃破她臉頰的簪子。
她看到滿手的鮮血,面色慘白,望向鏡子,看見了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從她大半張臉劃過。
她淒厲地大喊,朝我沖過來。
我抓住她揮過來的手,把她按在桌面上,然後把鹽水灑在她的傷口上。
她痛得抽搐。
一陣雷聲轟鳴,我的臉被閃電照亮,鏡子裡,我在笑著,臉上落了血漬,如同雪裡點點梅花。
我坐在鏡子前,把帶血的發簪給自己戴上,又將庶妹的血塗在唇上,多漂亮的口脂。
丫鬟們聞聲闖進來,看見此景,都驚恐大呼:
「快去請老爺!出大事了!」
我走進大雨裡,裙擺浸染了骯髒的泥水。
我的笑越來越放肆,直到父親拎著劍,橫在我的脖頸上。
「孽障,你竟如此惡毒!就應該由你死在外面!」
我用力握住劍刃,血汩汩流下:
「殺了我,爹,殺了我呀。」
我大笑:
「你只有兩個女兒。
殺了我,誰來替你討好太子趙斐呢?」
我笑著逼視著他,感覺不到手心的劇痛,字字切齒:
「讓我做回相府嫡女。
拿回我應有的一切。」
母親于我十二歲那年投湖,她還想帶著我一起死。
沒人知道為什麼,她出身望族,與父親琴瑟和諧,府裡無人不敬。
可是有一夜,她披頭散髮,從房裡赤腳跑出,跑到我床邊。
她雙目通紅,渾身濕透:
「阿綺,快隨我去死。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我看著平時端莊高雅的母親如同惡鬼一樣,嚇得瑟瑟發抖。
她把我連拖帶拽地帶著湖邊,狀若癲狂,府兵無人敢靠近。
我大哭著,想要逃跑,喊著:
「娘,不要殺我,阿綺不想死。」
她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現在不死,難道你要將來被無數男人淩辱死嗎?!」
我一口咬在她的手上,然後撲向奶娘。
母親淒苦地望著說:
「乖,阿綺,隨我去吧。」
我搖搖頭,她邊哭邊笑:
「鏡花水月啊,何為真,何為假?」
「筆墨若干,結局即定。」
她掏出一本薄書,扔在地上,轉身投進了湖裡。
所有人去撲進去救她,而我顫抖著拿起了那本書。
封面寫著《命書》。
裡面只有一行字,墨蹟未乾,仿佛是上一秒剛剛寫上去的。
「相府主母蘇若梅和其女蘇雲綺惡有惡報,最終淪為北狄奴隸,被淩辱致死。」
紙上那行字,就在那一刻,發生了變化。
「相府主母蘇若梅」幾個字消失,只剩下了「蘇雲綺惡有惡報,淪為北狄奴隸,被淩辱致死。」
另一行字浮現:
「相府主母蘇若梅投湖自盡。」
頭上電閃雷鳴,周圍的哭喊驚叫在那一瞬間,湧進了我的耳裡。
「夫人死了!夫人沒氣了!」
「夫人投湖自盡了!」
原來,娘親是從這本書上,預見了我們母女的未來,想自盡改變結局。
在那之後,書上又浮現另一行字:
「周朝被北狄滅國,蘇落落和北狄王烏勒淮成婚,母儀天下。」
蘇落落是我的庶妹,生母是我娘親買來的奴婢,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廢材。
可她竟能榮華至此,而我竟會如此淒慘?
然而,除了娘親投湖自盡的那行字筆墨已幹,其它字都還濕漉漉的,還未幹掉。
母親投湖前曾說:
「筆墨若干,結局即定。」
難道是說,上面的預言,在筆墨幹掉之前,都是可以改變的?
父親兩日後趕回來,他與娘親青梅竹馬,感情很好,身邊只有一個娘親硬塞給他的妾侍,也就是蘇落落的娘。
那夜他哭倒在靈堂裡,酩酊大醉,次日卻從蘇落落的娘親床上醒來。
我並不意外,命書上已寫了,「丞相在大醉中,抓住一雙女人的手,是若梅嗎,他心想,不是若梅,她已經棄他而去了。
可是女人身上的馨香給了他安慰。
他願意將錯就錯。一夜沉淪。」
書上還寫著,「丞相雖深愛髮妻,悲痛之際卻發現了身邊侍妾的柔情小意。」
娘親死後不過數日,爹爹如同變了一個人,開始寵倖蘇落落的娘親。
我看著我的生活如同話本一樣,按著命書上預言的軌跡走著。
走向我為奴為妓的結局。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想像娘親一樣不明不白地死去,我想改變結局。
筆墨未幹,一切未成定數。
它說我「惡有惡報」,我便做個菩薩心腸。
我一改往日嬌縱,日日在善堂施粥,學醫救人。
隨著我所做善行越來越多,書上我的結局字跡越來越淡,我暗暗欣喜,可是每當它就要消失時,蘇落落就會出現,筆墨又會加深幾分,抵消我之前所有的努力。
我明白了,只要她在我身邊,我就無法避免悲慘結局。
要活下去,我必須要除掉她。
我找到了把周朝的少男少女賣到北狄的人販子。
那人笑著:
「人說蘇大小姐菩薩心腸,原來是,面若觀音,心若蛇蠍。」
我沒有理會,蘇落落沒有錯,可我也沒有錯,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
廟會時,我故意把蘇落落丟下,我站在高樓,看著她在人群張惶失措,然後被人捂住口鼻,拖進了巷子裡。
我緊緊攥著手帕,壓抑著心底的愧疚。
我打開命書,上面的字竟然沒有消失,反而在迅速變幹,還多了一行字:
「蘇雲綺的惡果,在她讓人販子擄走蘇落落時,就種下了。」
我大駭,原來「惡有惡報」,便是說這個。
我趕上了人販子,讓他們放掉蘇落落。
可一個人販子被相府前來營救的府兵一箭穿心。
他們痛失同伴,不肯放人了。
我咬咬牙:
「我跟你們走,你們放她走。」
因為我想害蘇落落,「淪為北狄奴隸」那幾個字墨蹟已幹,既然這點無法改變,不如順勢而為,博得一線生機,避免「被淩辱致死」。
我把蘇落落推向了府兵。然後被賣到了北狄。
等我們抵達北狄邊境的時候,一個小女孩病得很重,我將藥草給她服下,她臨死前哀求我照顧她的小兔子。
看著髒兮兮的那一團,我嫌惡不已,正要拒絕,流匪來了。
他們燒殺奸掠。
一個滿口黃牙的流匪揉著褲襠,向我走來。
我打開命書,發現「被淩辱致死」的筆墨變幹了。
他朝我胸口踹了一腳,撕扯我的羅裙。
忽然,我暼到遠方山坡上似乎站著一隊人馬,在冷眼旁觀這裡的人間慘劇。
這時,書上浮現了一行字。
「烏勒淮初見蘇洛洛時,她抱著一隻小兔子,哀求他救救小兔子。」
小兔子?為什麼書上會突然出現北狄未來的王烏勒淮?我無暇去想,拼命掙脫,向小女孩跑去。
她已斷氣,我抱起了那只小兔子,正要跑走時,又被抓住了。
兩個流匪按著我,對著我的脖子又啃又咬。
而我一邊掙扎,一邊把小兔子護在懷裡。
就在我衣服幾乎被他們剝光時,一道劍光閃過,兩人脖子幾乎被斬斷,血噴濺到我臉上。
兩個流匪倒下,一個少年騎在馬上俯視著我,背後是萬丈光芒。
長靴,馬褲,繡著鷹隼的北狄華服。
五官立體,劍眉下一雙深邃的眼,充滿野性和攻擊性。
少年蓬勃的朝氣讓他淩厲的氣質多了絲柔和。
我知道,他就是烏勒淮。
我想起了命書上他與蘇落落的初見。
「少女揚起臉,一派天真,小心翼翼問他能不能救她的小兔子。」
鬼使神差的,我抱緊了兔子,開口問:
「你能…
…救救我的小兔子嗎?」
命書上,蘇落落三個字消失,被蘇雲綺代替。
成了我和烏勒淮的初見。
我因為扮演蘇落落,而讓烏勒淮心軟,成了他的奴隸。
「烏勒淮帶王帳騎兵過境時,看見一群洗劫的流匪。
他信奉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流匪是群鬣狗,貪婪卑劣,但他無意插手。
可他看見了一個少女。
他看著哪些醜陋的鬣狗趴在她身上,即將分食她如月亮般的身軀,她哭喊著,緊緊護著懷裡的兔子。
他握緊了手裡的馬鞭。」
那只兔子死了,烏勒淮看過來時,我擠出了幾滴眼淚。
轉過身,我臉上卻一片冷漠,把兔子隨意扔掉,用手帕擦了擦手。
後來,命運每次出現屬於烏勒淮和蘇落落的情節,我都會趁筆墨未幹之時,代替蘇落落,完成那些情節。
我裝作不會騎馬射箭,假裝喜歡小動物,喜歡笑,性子活潑。
我裝作我的庶妹的次數越多,「蘇落落」被「蘇雲綺」替代得越多,我的淒慘結局的墨蹟就越淡。
直到一天,命書上出現了一行字:
「蘇落落和烏勒淮共赴雲雨。」
只要我代替蘇落落,和烏勒淮歡好,就能改變結局。
可是,我尚未出嫁,便失貞潔,往後如何自處?
我要勾引他。
2
可問題是,烏勒淮,不近女色。
北狄民風開放,貴族豢養眾多美豔女奴寵倖。
烏勒淮除外。
女奴們不是不覬覦他,畢竟英俊王子,誰不想攀高枝呢?
只是烏勒淮少年老成,不怒而威,女奴們見他都嚇得不敢動彈。
也曾有個膽大的,自薦枕席,不到片刻,便花容失色衣不蔽體地從他帳裡跑了出來。
所以我懷疑,烏勒淮……
不行。
我也怕他,我自幼養在深閨,對風月之事一竅不通。
堂堂相府嫡女,竟淪落到要出賣身子,簡直奇恥大辱。
可沒辦法。
命都快沒了,還要什麼尊嚴?
烏勒淮的貼身侍女提著熱水正要進他帳裡,我與她擦肩而過時,不易察覺地向她撒了把藥粉。
我從前在醫館,相較於救命藥,對毒藥更感興趣。這藥會讓她躺上一小陣子。
她身子晃了晃,我扶住她,趁機提出接替她準備沐浴熱水。
烏勒淮還未回來。
我將澡桶裡倒上熱水,撒上花瓣,然後靜待獵物。
很快,我聽到了腳步聲。
我深吸口氣,憋住,然後躲進了浴桶裡。
立刻,我就後悔了。
我為什麼要倒,這麼燙的水。
腳步越來越近,我從水裡站起來,水花四濺。
美人出浴,千嬌百媚,他能不心動?
看著眼前俊朗挺拔的烏勒淮,我咬著下唇,羞澀笑著,正要拋個媚眼。
白光一現,刀刃橫在了我脖頸上。
猝不及防,我一動都不敢動。
他的刀削鐵如泥,只需多點力,便能令我血濺一地。
「你做什麼?」
他薄唇輕啟。
「奴…奴…愛慕小可汗已久…但求…」
那幾個字難以啟齒,我臉上滾燙,咬著下唇。
我再抬臉望向他時,目光盈盈,淚光閃爍。
他微怔,仿佛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慢慢放下匕首,神情如冰雪消融,目光多了絲侵略性。
突然,我頓感天旋地轉,回過神來,已落在一個滾燙的懷裡。
篝火熊熊燃燒,我想著一些畫面,羞得不敢抬頭,心裡惴惴不安。
……
然後,我被扔出帳外。
摔了個屁股蹲兒。
我坐在地上,很迷惑,有點懵。
他俯視著我,仿佛天神俯視著螻蟻。
「送她回去。」
他命令了侍衛,轉身進帳。
回去路上,侍衛們冷嘲熱諷:
「下賤貨,也敢爬小可汗的床。小可汗連北狄第一美人都不要,會看得上你?」
我冷眼看向他們,大概從未有奴隸敢挑釁他們,一人扇了我一巴掌。
巴掌不輕,臉腫了半邊,嘴角流了血。
另一巴掌又要落下,我一把抓了他的手。
「你算什麼東西,敢打我?
「你看清楚,我身上披著誰的衣?
「上次那個女奴被趕出來,衣不蔽體,還受了鞭刑。
「但這次小可汗給我披了衣服,還命你們護送我。是為什麼,你們想想。」
他們被唬住了,再沒敢招惹我。
今日雖事敗,卻讓我看到了,烏勒淮對我的一絲縱容。
這絲縱容大概是我扮演蘇落落得來的。
可這點縱容就夠我得寸進尺了。
既然他那兒不行,我就加把火。
數日後王族宴席,我侯在一旁,給烏勒淮斟酒。
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再沒看過我。
殊不知,我手中酒壺裡是催情酒。
我眼見著他把酒杯端至唇邊,即將喝下去。
心提到了嗓子眼,有著即將得手的緊張興奮。
可突然有人把我拉到了另一邊。
是烏勒淮的王叔烏勒脫,醉醺醺地把我拉進了他懷裡。
汗臭味幾乎讓我窒息。
他搶過我手裡的酒壺,對著壺口大口喝起來。
他渾身燥熱,流著口水,朝我淫笑。
我大感不妙。
難道我偷雞不成,要蝕把米了?
他的手不安分起來,在我身上上下其手。
我無法逃脫,只能求助地望向烏勒淮。
可他一臉淡定喝著酒,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倒給他的酒被放在一邊,原來,他知道酒有問題。
烏勒脫強行掰開我的嘴,給我灌催情酒。
我掙扎不脫,被嗆得半死。
「救我……」
我真地怕了,低聲哀求著。
可他毫不動容,任由我被拉得越來越遠。
我絕望地看著他挺直的背影,突然,我被烏勒脫扛在了肩上。
周圍有人起哄。
北狄宴會經常會這樣,有了興致,賓客便抓起侍女奴隸行雲雨。
他把我帶到一處,壓了上來,撕扯著我衣服,我拼命掙扎著。
絕望之際,我忽覺身上一輕,烏勒脫被推倒在地。
眨眼間,我被抱在了烏勒淮懷裡。
「小可汗,你做什麼?!」
烏勒脫氣急敗壞。
「王叔,她是我的女人。」
烏勒脫盯著他看了很久,仿佛一隻齜牙的豺狗。
我緊緊攥著拳頭,燥熱難耐,催情酒的功效發作了。
突然,他哂笑幾聲。
「小可汗想要的婆娘,自然動不得了。」
他走了,可我看到了他眼裡的陰毒和嫉恨。
我在命書裡看到過,烏勒脫對他王兄的可汗之位覬覦已久,對烏勒淮也是恨之入骨。
藥效越來越強。
「小可汗……」
他輪廓分明的臉緊繃著。
「奴愛慕你……」
少年神色不變,卻呼吸急促起來。
哼。
終於能拿下他了。
我再要湊上去時,嘴裡卻被塞了一顆藥丸。
一陣清涼襲來,我清醒多了。
……
他到底行不行?
「回你的帳裡去。」
他拋下我,冷冷說道,那神情仿佛碰我一下都嫌髒。
我忽感屈辱,他連蘇落落都沒見過,還為她守身如玉?
如果是她,大概已成事了吧?
我哪裡比不上她?若不是命運弄人,我會嫁給太子趙斐,哪裡會自甘下賤?
我咬牙,轉身離開,一邊跑一邊哭,痛恨地哭。
我痛恨自己的下賤,痛恨命定殺我的烏勒淮。
大雨傾盆而下,我摔倒在了泥坑裡,我想爬出來,手腳並用,卻在雨裡摔得更慘,狼狽至極。
我已從高門貴女蘇雲綺變成了下賤至極的奴隸。
而蘇落落呢,她依然潔白無瑕,高高在上。
可她憑什麼?
她憑什麼乾乾淨淨,不爭不搶就擄獲烏勒淮?
她一個庶出的蠢貨,憑什麼母儀天下?
再抬起頭,大雨拍打在我臉上,烏壓壓的天空,電閃雷鳴,向大地壓迫而來。
我擦乾了軟弱的眼淚,做了一個決定。
烏勒淮,既然我睡不到你,那我就……
殺了你吧。
我翻開命書,上面浮現一行字,墨蹟未乾。
「日蝕日,烏勒脫暗殺烏勒淮,烏勒淮險遭不測,幸被蘇落落救下。」
我冷笑一聲。
機會來了。
這一次,我不會再代蘇落落行事,她要救他,我就殺他。
沒有蘇落落相救,烏勒淮會如何呢?
我沒有可輸的了,就算死路一條,我也要拖害我之人下水。
3
日蝕日,北狄王庭正在舉行祈神儀式,忽然糧倉那邊升起滾滾濃煙。
我知道那時烏勒脫派人點燃的,為了把大批士兵引去救火,調虎離山之計。
趁可汗身邊守衛薄弱,他們擲杯行刺。
烏勒淮保護著他的父汗撤退,所有侍從都在逃命,大多慘死刺客刀下。
我趴在地上蠕動著,想趁亂溜出去。
按命書所寫,蘇落落會為烏勒淮擋箭,我可沒那麼好心,就讓他被刺個透心涼吧。
可是,有人抓住我後領,把我提了起來。
烏勒淮沉聲道:
「跟著我!」
啊?這跟命書說的不一樣啊。
「蘇落落害怕至極,抓住了烏勒淮,求他帶上她。」
我又沒求他,他為什麼要抓我啊?
我拼命蹬腿,不想跟他一起死,他乾脆把我扛在肩上,飛奔出去。
他拉著我奔向馬廄,追兵趕到。
我抬頭望,看見烏黑的天空,冒出了日光。
就是現在。
「東南方向冒出一支冷箭,射向烏勒淮後心,蘇落落挺身擋箭。」
余光看見了東南方向的弓箭手,我冷笑一下,飛快躲在烏勒淮身後,讓他直面那只冷箭。
烏勒淮轉身,看見了那只飛來的箭。
他揮劍,那支箭被他掃落在地。
我還沒來得及失望,下一刻,一陣劇痛襲來。
我中箭了…
箭從我背後射來,穿透我的胸膛。
怎麼會這樣?
我頹然倒地,被他扶住:
「你替我擋箭?」
…我沒想替你擋箭啊。
命書上說東南方向會放冷箭,沒說西北方向也有冷箭啊。
他把我抱上馬,我顫顫巍巍拿出命書,原本那句話變成了:
「東南和西北方向各冒出冷箭,烏勒淮掃落一支,蘇雲綺擋住另一支。」
……
我捂著汩汩流出的鮮血,只想罵人。
不過我並不害怕,寫著我結局的墨蹟並未變淡,說明我不會因中箭而亡。
大夫替我拔箭時,我還是裝作害怕,握緊烏勒淮的手。
「別怕,會沒事的。」
第一次聽到他語氣這麼溫柔。
「小可汗…若奴活下來…能不能…給奴賞賜…」
「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奴要…」我聲音越來越微弱,他湊近傾聽。
「一夜歡好…」
他身子一僵,沉默片刻,慢慢點頭:
「好。」
我帶著一絲得逞的微笑昏迷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的待遇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烏勒淮每天都會來看我,給我講草原的傳說,帶我看星星。
甚至給我講了他母親,她本是漢人奴隸,被可汗的妻妾們針對,在他小時候,就鬱鬱寡歡去世了。
難怪烏勒淮不像很多北狄人那麼粗獷,他的長相銳利又俊秀,就算在京城,也會是眾多女子的夢中人。
那日,他帶我去草原深處上看星星。
「小時候,每當我想阿媽了,我就來這兒。
「阿媽說她會變成那顆星星,守護著我。」
他坐在我身旁,看著星星,說著。
我管你娘是哪顆星呢。
我現在急的是,我結局的那行字快變幹了。
我丟下最後的矜持,靠著他的肩膀。
「小可汗,雖然你阿媽離開了,但還有我呀,阿綺會永遠陪著你。」
他看向我,神色溫柔。
「真的嗎?」
我點點頭,埋進他懷裡。
「小可汗還記得答應過阿綺什麼嗎?」
我聽到他胸膛有力的心跳在加快,他的手慢慢握緊。
我也很緊張。
他握住我的手:
「你想好了?」
我點點頭。
「跟了我,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你明白嗎?」
我愣住了,他眸子裡似有星光,我有些不敢看他,可我還是點了頭。
他覆身過來,我躺著,攥緊了裙擺,有些發抖。
他輕笑一聲:
「別怕。」
那晚的星空劃過很多流星,而我的守宮砂,也消失了。
半夜,我鑽出他的懷抱,偷偷翻開了命書。
寫著我悲慘結局那行字慢慢消失了。
我一顆心終於放下來,心滿意足地睡去了。
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娘親拉著我去死的那夜,她投湖之前,癲狂地嘶喊著:
「鏡花水月啊,何為真,何為假。」
可在夢裡,是我被推進了湖裡。
我努力掙扎著,卻一直在下墜。
我看見了娘親,她在岸上,俯視著我,笑著流淚:
「阿綺,錯了,全都錯了。
「你上當了。」
我大口呼吸,猛地驚醒,已是天光大亮,我身處烏勒淮的帳裡。
我翻出命書,正要打開。
忽然外面有人驚呼:
「可汗這是要打死小可汗呀!」
我跑了出去,問侍女發生了什麼。
侍女向我行禮:
「小可汗今早一回來,ťů³就向可汗稟報,要娶姑娘您,可汗很生氣。」
我讓她帶我過去。
烏勒淮筆直地跪在可汗帳外,鞭子一道道落下,皮開肉綻,他卻一聲不吭,神情堅定。
我看著他為了娶我,不惜頂住他父汗的勃然大怒,不惜承受酷刑,怎麼會不感動呢?
那一刻的心動不是假的,那一刻想跟他一起的衝動不是假的,可我想起昨夜的夢,隱隱不安。
我翻開命書,上面正浮現出,我新的結局。
「烏勒淮將蘇雲綺一箭穿心,後封蘇落落為後。」
墨蹟已幹,已成定局。
我望向正為我承受鞭刑的烏勒淮,日光之下,我的心漸漸涼透了。
原來,經過如此種種,我還是無法改變他是殺我之人,無法改變他和蘇落落的姻緣。
那他昨夜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算什麼呢?他此刻的堅定,又算什麼呢?
我身處黑暗,可偏偏又讓我看見一線光,可那線光,又被奪走。
我跑開,找到了火摺子。
我要把命書燒毀。
即將點燃時,命書上浮現一行字:
「住手。」
我意識到它在對我說話。
我放下火摺子,問它:
「你是誰?」
「我是執筆人。」
「是你在操縱我的命運?」
「是。」
「你憑什麼?!」
「憑你只是我的筆下人。」
「我乃相府嫡女蘇雲綺,你敢說我是你的筆下人?!」
「你不甘心?」
「我當然不甘心!」
命運上的空白停頓了一會兒,浮現了一行字:
「好,若你找到我,殺了我,我讓你執筆。」
「你讓我執筆?讓我主宰眾人命運?」
「對。」
「你在哪兒?」
命書浮現最後一行字:
「我自你來處來,到你去處去。」
「自我來處來,到我去處去。」
我東望京城,我所來之處。
難道執筆人在京城?
執筆人會是誰?
難道是,蘇落落?
4
一直以來,我並非是通過頂替蘇落落而改變命運,只是被執筆人引導著走向他的安排。
娘親應該試圖改變過她的命運,可後來明白所有努力都是徒勞。
至於烏勒淮殺掉我,立蘇落落為後……
當初爹對娘情深意厚,不也一夜變心,寵倖蘇落落娘親?
世上哪有永恆不變的真情?
可汗終究同意讓烏勒淮娶我,畢竟他是他最喜愛的兒子,也在上次烏勒脫行刺中救駕有功。
他每日都會採花送給我,眉目間都是柔情,他們都說,從未見小可汗對哪個姑娘笑過。
可他對我越好,我就越心痛。
在纏綿時,他一遍一遍喚著阿綺。
「阿綺,你要永遠陪著我。」
我笑著說好,可眼底全是冷意。
終於,大婚前夜,我騎上一匹馬逃跑了。
等所有人發現新娘子不見了時,我已經跑很遠了。
可烏勒淮的隊伍還是趕上了。
他的鷹隼先發現了我,那鳥俯衝而下,抓落了我的髮髻。
一陣狂風呼嘯而來,我頭髮迎風飛揚。
他一身勁裝,立馬與我相望。
他一定沒想到我會騎馬,我一直裝作蘇落落那個廢物,假裝什麼都不會。
終於在我要離開時,我能做一回自己了。
我搭箭彎弓,瞄準了他。
他也用箭瞄準了我。
「烏勒淮將蘇雲綺一箭穿心。」
命書預測的就是此刻嗎?
好啊,那就讓我迎接結局吧。
箭一齊射出,在空中擦過,我沒有躲閃,可他的箭卻落在了偏離我很遠的ƭú₃地上,而我的箭射進了他的胸膛。
他射箭百發百中,這一箭,他是故意射偏的。
他難以置信地捂著傷口,悲傷地望著我。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會真地要置他於死地。
可我知道,他不會死的,他會登上至尊之味,封蘇落落為後。
我面無表情,挽起韁繩,架馬離開。
餘光裡,他抬手,阻止了騎兵向我追來。
兩月後,我一路顛沛流離,終於到了相府。
爹雖未將蘇落落娘抬為正妻,府內內務大權已盡落她掌心。
想當初爹不過一個窮書生,靠著娘親的家族,才得以中榜加爵。
娘親母族已落敗,我又失了清白,府裡已無我立錐之地。
蘇落落開了口,說不如讓我以丫鬟名義留下,她替我履行與太子的婚約,反正她與我長相相似,又深居府內。
此後,我當了她三年的洗腳婢。
我初始懷疑她是執筆人,我試探幾次後,發現她太蠢笨。
這三年,我朝每年都向北狄進攻巨額的貢品,幾乎成了北狄的附屬國。
烏勒淮四方征戰,他的名字,在京城可止小兒夜啼。
蘇落落即將嫁給太子,我問命書:
「蘇落落不是執筆人,你究竟是誰?」
命書上浮現回答:
「嫁給太子,你就知道了。」
於是,在蘇落落出嫁前夕,我劃破了她的臉。
傷口那麼深,她這一輩子都會有條醜陋的疤。
頂著這麼條疤,我看烏勒淮還怎麼愛上她?
命書只說讓我當太子妃,可沒說,不讓我動蘇落落。
出嫁那日,我望著滿眼的紅,卻無半分欣喜。
嫁便嫁吧,畢竟太子想娶的,也只是丞相的嫡女。
洞房花燭,我遲遲未等到太子。
實在困乏,我靠著床梁睡去。
我是被一巴掌扇醒的。
有人抓住我的頭髮,把我的頭狠狠撞在桌角上。
我又被扔在地上,有人瘋狂踹著我的肚子和胸口。
「賤貨!連守宮砂都沒了,還敢嫁本太子!」
我忍著劇痛,看見踹我之人,酒氣熏熏,面紅耳赤,神情猙獰。
「來人,把鞭子拿來!」
一個婦人笑著遞給他鞭子,上面遍佈鐵刺。
我瑟瑟發抖,向牆角退縮。
他似怒似喜,掄著鞭子狠狠劈下,仿佛我的慘叫給了他極致的快感。
我向門口爬去,他狂笑著把我拖了回去,一陣毒打。
我已經喊啞了嗓子。
那婦人依偎著太子,聲音嬌媚:
「太子妃要面聖,打得太過,不好吧?」
太子摸著她的手:
「奶娘,斐兒沒打她的臉,看不出來的。」
那婦人竟是太子奶娘婉娘,她提著手帕輕笑。
「斐兒今日依舊去奶娘房裡,本太子見到這賤貨噁心。」
我被關在房裡,每天太子都會將我毒打一頓,只是不打我臉。
他說他憐惜這張美人面。
幾日後,他說要帶我赴宴。
婉娘給我拿來一雙鞋,讓我換上。
我知道她不懷好意,果然鞋裡有一堆瓷器碎片。
我正欲扔下,她說:
「太子妃,這可是太子為您挑的鞋。不穿的後果,您知道的。」
我咬牙,穿上了,刺痛襲來。
碎片雖小,卻每走一步,刺進肉的更深處。
狗男女,等我做了執筆人,必將你們醜事昭告天下,讓你們身敗名裂。
宴席上,我坐在趙斐身後,低著頭。
「北狄小可汗到!」
我猛地抬頭,看見了烏勒淮。
他從屋外走來,挺拔偉岸,同腐朽頹靡的趙斐成鮮明對比。
三年未見,他褪去稚氣,殺伐之氣讓人不可逼視。
他佩刀入宮,竟無人敢攔。
我趕緊低下頭,怕他會認出我。
5
可是晚了,他已經看到了我。
可他神情泰然自若,無一絲波瀾,仿佛我與陌生人無異。
太子討好地說:
「小可汗舟車勞頓,我特意為您準備了美人,請笑納。」
他拍了拍手,幾個絕色美人便飄然而至,向烏勒淮嬌滴滴地行禮。
烏勒淮邊喝著酒,瞥了她們一眼:
「這算什麼美人?」
太子愣住,又乾笑幾聲:
「是我不是了,小可汗什麼美人沒見過,竟拿這幾個髒了您的眼。」
「殿下,倒是有一美人,我對她頗為傾心…」
烏勒淮一邊說著,一邊盯著我。
我往後挪了點,心如擂鼓。
「哦?竟然能入小可汗眼的美人?可否讓在座一見呀?」
烏勒淮放下酒杯:
「當然。這美人,與殿下關係匪淺。」
趙斐更迷糊了:
「是嗎?我怎麼不知身邊有這等美人…」
烏勒淮盯著我邪氣地笑,我攥緊了裙擺。
忽然,我聽見他喊了句:
「落落。」
一女子走來,她笑容燦爛,點亮了污濁的沉悶之氣。
只是看清她的臉後,我幾乎驚叫出聲。
是蘇落落。
她的臉光潔美麗,無絲毫傷口傷疤。
我劃破她的臉不過數日,她怎麼可能會癒合,癒合後怎麼可能沒留疤?!
她幾乎蹦跳著來到烏勒淮身邊,坐下。
她向我揮手,一臉天真明媚。
這個靈氣少女,怎會是我那個蠢笨庶妹?
趙斐回頭看了看我,低聲問:
「她怎會與你有幾分相似?」
「回殿下,她是妾的庶妹。」
趙斐討好笑著:
「敢問小可汗如何與妻妹相識的啊?」
蘇落落搶著回答:
「淮哥哥入京那天,我的馬在街上受驚了,到處衝撞,是淮哥哥把我救下來!」
趙斐恍然大悟:
「原來是英雄救美啊!哈哈,小可汗,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烏勒淮笑而不語,給蘇落落夾了一塊梅花糕。
「哇,淮哥哥,你怎麼知道落落愛吃梅花糕呀?!」
烏勒淮不經意地瞥了我一眼,寵溺地看向蘇落落:
「不知為何,我對你有一見如故之感。」
我當初在他面前扮演蘇落落,自然他會對她一切喜好瞭若指掌。
我是贗品,真正的蘇落落在他身邊了。
「淮哥哥,」蘇落落嬌滴滴地問,「落落好看嗎?」
烏勒淮微笑望著她:
「好看。」
「可之前啊,有個丫鬟嫉恨我的美貌,差點把我毀容。不過呢,這個丫鬟的夫君現在天天打她,惡有惡報了。」
她笑得一臉無邪,盯著我。
蘇落落怎會知道趙斐如何對我?!
她到底是誰?
此時她狼吞虎嚥,嘴角沾上了糕點,撒嬌讓烏勒淮替她擦去。
她是蘇落落嗎?
蘇落落雖庶出,但也是丞相之女,怎會這樣坐沒坐相,吃沒吃相?
趙斐鼓起掌來:
「哈哈,既然有此喜事,不如讓雲綺跳舞為各位助興如何?」
我驚愕看向他。
他吩咐婉娘讓我穿放了瓷片的鞋子,連站立都困難,他竟要我去跳舞?
蘇落落拍手:
「好啊,好啊,姐姐跳舞最好看啦!」
趙斐見我沒動,沉下臉,攥緊拳頭,威脅:
「去。」
血浸透了我的鞋襪,每一步都如踏在刀尖,我渾身顫抖。
我在地上留了一個一個血腳印,趙斐指著大笑:
「這就是步生蓮啊!」
蘇落落吃著梅花糕,津津有味地看著。
我摔倒在地,可樂曲未停,我只能站起來繼續跳。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痛到昏厥時,一聲重響。
「夠了!」
烏勒淮拍桌,蹙眉,沉聲道:
樂曲戛然而止,眾人安靜下來。
趙斐笑容凝固,小心翼翼地問:
「小可汗…不喜歡?」
「本王對什麼步生蓮不感興趣。」
烏勒淮面色難看,眾人噤若寒蟬,不明白他為何忽然渾身戾氣。
「淮哥哥,那落落給你跳舞吧?」
還是蘇落落打破了沉寂。
蘇落落一舞靈動歡快,把我的「步生蓮」襯得黯然無色。
我問命書,蘇落落是誰,她臉上的傷為什麼好了?
命書浮現:
「你試試就知道了。」
下一刻,趙斐闖進了我廂房,可是自成親以來,他從不在我這兒過夜。
他淫笑著,抓住我:
「沒想到你還有個妹妹入了烏勒淮的眼。烏勒淮壓在我頭上,要是能睡他女人就好了。」
他挑著我下巴:
「你雖是殘花敗柳,但與你妹妹有幾分相似,本太子姑且把你當成你妹妹,臨幸你一回吧。」
他撕扯著我的衣服,我拼命掙扎,他把我推到在桌上,我抓住發簪,狠狠劃了過去。
回過神來,他臉上多了條深深的劃痕。
他摸到了臉上的血,勃然大怒,撲過來,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目眥欲裂,咬牙切齒,起了殺心。
我張大嘴,像一條擱淺的魚,手在半空中無力掙扎著,渴求一線生機。
我好像看見了娘親,她全身濕透,搖著頭,哭笑著:
「阿綺,放棄吧,沒用的。」
我的手漸漸垂下來。
下一刻,趙斐掐住我的手失去了力氣。
他驚愕張嘴,捂著喉嚨,那裡正汩汩流著血。
血染紅了他的前襟,滿眼的血。
而行兇的匕首,握在我的手裡。
我推倒他,俯視著他,觀察著他。
他像一條快幹死的魚掙扎著,想呼救,卻被割破了喉嚨。
嘖嘖,真可憐。
「太子?」
我小聲喚著。
他瞪著我,只能發出:
「救…救…救…」
「救,救,救你?」
我嘴角浮現笑意,然後那笑漸漸失控,變得陰森尖利癲狂。
我幾乎笑出了眼淚。
「殿下不是喜歡血嗎?看看你現在血濺一地的樣子,比步生蓮…」
我冷下臉:
「好看多了。」
身後突然傳來女人的尖叫,婉娘推開了門。
她轉身跑開,大喊著:
「來人呐!太子妃殺了太子!太子妃殺了太子!」
趙斐漸漸不再動彈,沒了呼吸。
我癡癡笑著,一步一步挪在窗邊,癱坐著。
我望著天上的月亮,那麼皎潔明亮,就像當年在草原上看到的一樣。
我關上了房門,打翻了油燈,火苗竄起。
我靜靜等待著火將我和趙斐湮滅。
命書突然飛快地翻頁,停在了趙斐的結局上:
「三年後,趙斐成為烏勒淮的傀儡皇帝。」
那句話消失了。
突然,門被撞開,一人闖進來。
「跟我走。」
這句話,好熟悉。
烏勒脫行刺可汗,我想溜走時,烏勒淮抓住了我,跟我說過:
「跟我走。」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看清了他的臉。
烏勒淮。
他抓住我的手:
「快走!」
我懵懵懂懂被他拉著往外跑,出門時回頭看了眼趙斐。
不知道是不是看花了眼,他臉上的傷痕好像在變淡,手指好像動了一下。
我被他牽著跑了很遠,暫時甩開了追兵。
我氣喘吁吁,甩開他的手。
「烏勒淮,你來幹什麼?」
我忍著眼淚,退後一步。
他走近我:
「我來帶你走。」
「為什麼?你有蘇落落了。」
「你記得我在草原上說過什麼嗎?」
我仰望著他,靜靜聽著。
「我問你想好了嗎,跟了我,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垂著眼,斂去了肅殺氣息,輕輕說著。
「你說你想好了,從那一刻,我就決定,絕不對你放手。」
眼淚終於滑落,我低頭抽泣:
「可是…可是,我朝你放箭…我…」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胸膛,我的箭射中的地方。
「是,你傷害了我,我想,你就像我的鷹,野性未除,抓傷了我逃走,可它還是回到我身邊。
「我放你走了三年,你胡鬧夠了,就該回來了。」
「那你跟蘇落落…」
「吃醋了?我就是想氣下你,你竟敢嫁人…」
他攥緊拳頭,最後幾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你不介意嗎?」
「誰敢娶你,我就殺了誰,再把你搶回來。」
我笑了,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腰間的玉兔香袋。
我笑容凝固了。
「這是什麼?」
他拿起來,不在意地說:
「我覺得很適合你,就買了。」
「為什麼…適合我呢?」
他笑了,一臉柔情:
「第一次見你,你懷裡抱著只兔子,還問我能不能救它,你不是很喜歡兔子嗎?」
他的話一遍遍回蕩在我耳邊,我感到一陣暈眩,還有重新沉入水底的窒息。
我後退兩步,拉開和他的距離。
不,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兔子,我討厭兔子。
「烏勒淮,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苦笑著。
「我知道啊,你是阿綺。」
「你瞭解我嗎?」
「當然,你喜歡梅花糕,喜歡桃裙,打雷會害怕,還為我擋過箭…」
我的心越來越冷,他數的點點滴滴,全是蘇落落的樣子,當初我們相處之事,都是我為取代蘇落落按命書指示做的,甚至擋箭,都應該是蘇落落,我只是陰差陽錯。
我搖著頭:
「不,你不知道我是誰。」
我抬起雙手,笑著:
「你瞧這滿手的血,我剛殺了當朝太子,我會是你描述的那種姑娘嗎?」
我原以為他是來救我於水火的,看來不過是命書的又一圈套。
無非是讓我和蘇落落都在他身邊,以我之惡襯托蘇落落的善,最後完成我被他「一箭穿心」的結局。
我後退幾步,我不會跟他回去的。
我想到了爹是如何在娘屍骨未寒,就爬上了姨娘的床。
情深意厚,可笑的情深意厚。
追兵在靠近,烏勒淮向我伸手:
「快走,阿綺!」
我搖搖頭:
「我不會跟你走的。」
「別胡鬧了!」
「我是丞相嫡女,當朝太子妃,我不做逃犯。」
「跟我走,我讓你做皇后。」
不,你不會的,你會愛上真正的蘇落落,封她為後。
「做你的皇后?」我笑著流淚,「嫁給你一個奴隸之子,是恥辱。」
他臉色一變,面露震驚:
「你,說什麼?」
我知道他娘親是他不可觸碰的逆鱗。
「烏勒淮,知道我當初為什麼逃走嗎?」
我冷眼看著他,一字一字說著誅心之語:
「因為我不嫁奴隸之子。」
他用力攥緊我的手腕,紅著眼咬牙切齒:
「你想好了?!」
我決絕地推開他。
他點點頭,眼裡含淚,苦笑著:
「好!好!
「蘇雲綺,記住,來日再見,你永世為我奴。」
6
我向追兵跑去,與其被他變心後誅殺,不如死在太子府。
至少我還能有一點點虛假的回憶,保存當初偷來的美好。
我抱著必死的決心回去,我不會和他有再見之日了。
可是,我居然又看見趙斐。
活著的趙斐。
他端坐著,脖子纏著紗布,面無表情,凝視著我。
他,明明死了啊。
還有他臉上的那道劃痕,怎麼不見了?
婉娘沖過來扇了我一巴掌。
「幸好太子福大命大,只被你傷及皮肉,你這賤人不得好死!」
我回憶著,他怎麼可能只傷及皮肉,我明明割破了他的喉嚨,眼見著他血流了一地,斷了氣…
這是怎麼回事?!
婉娘又沖向太子:
「殿下,您趕緊下令,將這賤人下獄,不日問斬!」
趙斐沒有反應,仿佛什麼都沒聽到,只是盯著我。
「殿下?」婉娘注意到他的異常,「殿下您怎麼了?您不要嚇我呀。」
婉娘哭著,又抓起鞭子,沖向我,狠狠抽打著我洩憤。
突然,鞭子停下了。
我抬頭,看見婉娘的鞭子在半空中,被攔住了。
而抓著她的人,是…
趙斐。
「殿下?」
婉娘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他沒有作聲,走向我,蹲下來。
「冒犯了,雲綺小姐。」
我聽見他低聲說著,然後被他抱了起來。
「殿下你在做什麼?!這個賤人…」
趙斐沒有理她,輕輕抱著我,把我送進了房內。
「你不是趙斐。」
這個趙斐跟之前判若兩人,他神色清明,端正守禮。
「我不是。」
「那你為何在趙斐的軀殼裡?」
「我也不知,我記得被人殺死後,陷入黑暗裡,我跟著光走,再睜開眼,就到了這裡。」
「那你是誰?你為何認識我?」
他盯著我,眸子清亮,仿佛在看一個久別的故人。
「我們…以前見過嗎?」
「見過,不過,我只是個過客。」
「那你…叫什麼名字?」
他含笑不語。
我意識到,也許他上一世與我有過幾面之緣,說過他的名字,但我早忘了。
「我叫雲生。」
我確實忘了。
我面露尷尬,他微笑。
「雲綺小姐,我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名字不重要。」
「雲生為何會到趙斐的身體裡?」
我問命書。
「趙斐是重要角色,你殺了他後,一個遊魂補了空。」
「我和雲生,在何處見過?」
「他只是個小角色,我筆下有成千上萬像他這樣的路人,跟你偶遇過幾次,不用在意。」
可是,我覺得,雲生看我的眼神,悲傷而悵惘,不像普通的路人。
「那蘇落落的身體裡,是不是也住著另一個靈魂?」
「是。」
「她是誰?」
命書沒有回答我。
「趙斐」或者說雲生下令不許任何人將當夜的事洩漏,婉娘來找我拼命,雲生讓人把她鎖進房裡。
雲生讓我好好休息,正要離開,我拉住了他。
「趙斐寵愛婉娘,你今日之舉已是反常至極,會被人懷疑的。」
「雲綺小姐意思是?」
「趙斐性子古怪無常,好色輕薄,你可以假裝被我迷戀而厭棄婉娘。旁人會以為婉娘因嫉生恨,誣陷我害過你。」
「我該如何做?」
「在這兒過夜。」
他眼神躲閃,有些慌張無措。
看樣子他之前應該是個青澀少年。
「你別多想,只是做做樣子。」
「我知道。」他急忙說,「雲綺小姐和我雲泥之別,雲生怎敢有非分之想。」
他緊張的樣子,像生怕輕薄了我一樣。
我歎息:
「你不必如此,我也只是個身不由己的卑鄙之人。」
他蹲下來,小心翼翼地說:
「不是的,雲綺小姐是雲生見過最好心的人。」
我愣了一下:
「你是說我在善堂施粥行醫?」
那些不過是我為改命的偽善之舉罷了。
他搖搖頭:
「不是。」
「那是何時?我不曾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好事?」
他笑了:
「小姐是忘了自己有多好,雲生會幫您記起來的。」
從那之後,雲生就宿在我房裡,不過我睡床上,他睡地上。
我每晚都會做噩夢,有時夢到娘親,有時夢到烏勒淮,有時夢到蘇落落,我像被淹沒在水裡,想要往上游,卻一動都不能動。
最後,我會聽到一個聲音。
好熟悉,可我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
「雲綺小姐,雲綺小姐…」
我在呼喚中醒來,如同一個溺水的人終於冒出水面。
我驚魂未定,抓住了他的手。
「沒事了,雲綺小姐,沒事了。」
他安慰著我,一臉擔憂。
「雲綺小姐,不怕,我在,沒人能傷害你。」
我握著他的手,月光落在他的臉龐,他的眼神如水般清澈,這個眼神,我為何覺得熟悉?
他遞給我一杯茶:
「小姐,喝水吧。」
這句話,我好像,也在哪兒聽過…
烏勒淮離京那日,雲生作為太子去送他。
我站在城牆的角落裡,看著他。
烏勒淮知道我在這兒,自始至終,卻未看我一眼。
在他身上,有什麼發生了變化。
他整個人像沒有一絲溫度,他看著所有人,眼裡只有漠然和冷酷。
仿佛在俯視一群腳下的螻蟻。
他僅僅向雲生頷首便挽馬離開,從前他對趙斐那個酒囊飯袋時,還能維持表面的禮節。如今卻無禮至此,分明是連表面的客套也不屑了。
他想做什麼?
「淮哥哥,等等我!」
蘇落落忽然出現,烏勒淮回頭。
「淮哥哥,我要跟你一起走。」
四周議論紛紛,周朝民風保守,女子公然要跟外男走,簡直有辱名節。
「你要跟我走?」
蘇落落用力點頭。
我攥緊了手帕。
不知是不是錯覺,烏勒淮好像向我這邊瞥了一眼。
他嘴角浮現一絲邪氣的笑:
「你想好了?」
我一陣心痛。
這是草原上,他問我的話。
「嗯!落落要永遠跟著淮哥哥!」
她站在他馬下,仰望著他,一臉天真。
「哦!還有落落的小兔子!」
她從籃子裡抱出一隻兔子,舉給烏勒淮看。
烏勒淮仿佛愣了一下,是了,喜歡兔子的是蘇落落,不是蘇雲綺。
漸漸地,命書會讓烏勒淮明白,他當年愛上的,其實是他沒見過的一個姑娘,不是我。
蘇落落向烏勒淮伸手,讓他拉她上馬。
烏勒淮回過神來,皺了皺眉,沉聲說:
「赤馬烈得很,不讓他人碰。」
那匹馬確實如此,從不肯讓別人碰,曾經我給它喂草,差點被它踩死,幸好烏勒淮及時趕到。
可蘇落落笑了,走向馬,伸手摸了摸它的頭。
馬竟然溫順地任由她摸著。
為何會如此?!
難道……
我拿出命書,上面浮現了一行字。
「赤馬溫順地任由蘇落落撫摸著。」
烏勒淮有些訝異地看著她,她又向他伸手。
烏勒淮似乎看了我一眼,玩味地笑了,將她拉入懷裡。
命書上又出現:
「烏勒淮將蘇落落拉上馬。」
接下來,蘇落落做的每一個動作,命書都跟著呈現。
怎麼會這樣…
命書之前一直是預測未來,我當初在草原所做之事,也只是跟從命書指引。
可蘇落落,她先做了一件事,命書是隨後呈現。
「雲綺小姐,你怎麼了?」
雲生低下頭,輕輕問我。
我看向他,心裡有個念頭突然浮現。
難道說,蘇落落身體裡的這個靈魂,才是…
執筆人?
所以她想可以讓赤馬聽話,所以她知道趙斐對我的虐待?
我心亂如麻,看見在烏勒淮馬背上的蘇落落,感到恐慌又無力。
雖然我已接受烏勒淮會愛上蘇落落,但看到他們共騎一匹馬,那匹連我都不曾騎過的赤馬,無法抑制的嫉妒和心痛幾乎讓我失態。
我害怕被烏勒淮發現我眼裡的淚,可眼前越來越模糊,我死死咬著下唇,讓眼淚不要掉下來。
忽然,眼前的日光暗了下來。
我抬眼,發現雲生擋在了我的面前,擋住了烏勒淮投過來的視線。
「想哭就哭吧,雲綺小姐,我不會讓別人發現的。」
雲生微笑著柔聲道。
我靠入了他的胸膛,擦乾了自己的眼淚。
這時,烏勒淮喊了聲:
「出發!」
他的語氣很不好,仿佛發洩著怒氣。
「雲綺小姐,有人跟我說過,心裡苦的時候,吃糖會好一點。」
他伸出手,掌心裡有一顆桂花糖。
這糖,我在娘親投湖前愛吃的。
甜絲絲的,久違的味道,可無法減輕心裡的苦澀。
望著烏勒淮越來越遠的背影,我問:
「雲生,你說,什麼是愛呢?這世上,有與天意相悖也不渝的愛嗎?」
雲生微笑,垂著眼眸:
「雲綺小姐,我不知道。」
我們走回去時,經過一座石橋,雲生停了下來。
「怎麼了?」
我問雲生。
「小姐,雲生聽過一個故事,您想聽嗎?」
我點頭,望著他。
「佛陀弟子阿難愛上一女子,佛祖問他,有多喜歡那女子。阿難說…」
「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但求此少女從橋上走過。」
未待他說完,我便接上了話。
他眨了一下眼睛,有點訝異我會知道。
當初從北狄逃回來時,我過此處石橋時,曾遇見一個老和尚。
他很老了,鬚髮皆白,佝僂著問我,有沒有見過一個叫覺空的小和尚。
我搖頭。
他眯著眼望了我一會兒,然後笑了,轉身離開,高聲念道:
「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
後來人們告訴我,那個老和尚住在後山破廟裡。
那廟裡原來還有個小和尚,三年前一個清晨,有人在通向北狄的驛站,看見了覺空。
他們問小和尚何處去,他頷首道,往去處去。
人們看著小和尚孤身走進邊陲漫天的黃沙裡。
「雲綺小姐,世上最善變的莫過於人心,可你若問我,什麼是愛…」
他聲音被微風徐徐吹散。
「阿難化身石橋,千年後少女走過時,他不奢求她的停駐。
「相遇於茫茫浮世,見君安好,便足夠了,我想,這是我理解的愛。」
我不明白,不想佔有、不需回報的愛,怎麼會是愛呢?
「若心悅一人,便自去愛吧,何必管造化弄人,人心善變呢?」
7
胸膛裡心跳得越來越快,我攥緊了手帕。
「雲綺小姐,您想試一次嗎?」
「什麼?」
他突然抓住我的衣袖,拉著我大步飛奔而去。
侍從們大驚,呼喊著:
「太子!」
我回頭,那些侍從笨拙地被甩在了後面。
夏日的風吹起我們的衣袂,楊花紛紛落下。
我眨了下眼,他在陽光回頭看我,笑了一下。
多年來沉重壓抑的心,忽而輕盈起來,像振翅欲飛的鳥兒。
一瞬間,我竟然也笑了。
他帶我來到城門處,吹了個口哨,一匹馬飛奔而來。
他牽著馬,低頭看我:
「雲綺小姐,去找他吧。
「去告訴他你的心裡話。」
「可是我怕…」
「不用怕。雲生會在身後等您,如果您受傷了,我會治好您。如果您掉下來,我會接住您。」
我沉思了一會兒,然後上馬,跑出兩步,回頭看他。
他微笑著,向我輕輕招手,示意我趕緊去。
我笑了,快馬加鞭。
風呼嘯而來,縱使此刻依然前途未蔔,我心中卻洶湧澎拜。
我從未有如此強烈的衝動,我要把命書拋下,我要告訴烏勒淮一切,我要跟他離開,我要真正為自己活一次。
我不斷加速,希望再快一點,快一點,我要馬上見到他。
很快,地平線上出現了烏勒淮的隊伍。
我欣喜不已,要呼喊著他的名字。
可我一張口,還沒來得及呼喊,一口鮮血就湧了出來。
馬突然淒厲地長鳴一聲,揚起前蹄,把我摔了下來。
我躺在地上,渾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去了,一動不能動。
大片烏雲移來,遮住了日光,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分界線,一半烏雲密佈,另一半陽光璀璨。
我看著烏勒淮的隊伍如海市蜃樓一樣消失於日光裡。
明白那道分界線,便是…
命運。
是那只無形的執筆之手,不允許我逃離我的命數,將我如螻蟻般玩弄。
失去意識之前,我朦朦朧朧見一人向我奔來。
是雲生。
這次的反抗讓我元氣大傷,躺了整整一個春夏。
雲生晝夜不分地照料著我。
從未有人如此照顧我,我忍不住再次問起他的前世。
我們定有有什Ťṻₙ麼前世之因。
可他只是在我喝完藥之後,遞給我一顆桂花糖。
他說他是個不重要的人,不用在意。
有時候我覺得,雲生仿佛不屬於這個世間,權勢財富名聲,他什麼都不在意。
當我快好起來時,風雲突變。
烏勒淮大軍壓境。
「三月後,烏勒淮攻佔周朝都城。」
命書上顯示。
可是,之前命書上說,烏勒淮征戰十年,消滅數個鄰國,最後才攻陷了周朝。
為何周朝變成了他第一個出兵的國家?
周朝早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在北狄強悍軍隊之下節節敗退。
很快,烏勒淮的大軍勢如破竹,兵臨城下。
恐慌彌漫到皇城的每一個角落。
隨後一個更可怕的消息傳來。
烏勒淮下令懸賞周朝太子的項上人頭,許以黃金萬兩。
這和命書之前所寫也不同。
按說烏勒淮會讓趙斐成為他的傀儡皇帝長達十年,為何如今他迫不及待要雲生的命?
我感覺到,他變了。
他父汗暴虐嗜戰,當初人們常說小可汗仁慈,是未來的明君。
命書也記載他統一四海時,多以懷柔之舉,讓他國歸化北狄。
可如今的他,行兵佈陣滿是暴戾之氣,以殺伐鎮壓異端,打得敵方無喘息之力。
他的鐵騎踏平了每一寸土地,他的刀下不放過一個生靈。
我不能讓雲生死。
我也不能淪為烏勒淮的奴隸。
「雲生,你願意跟我一起逃走嗎?」
雲生臉上有淡淡的笑意和憂傷:
「雲綺小姐在哪兒,雲生就在哪兒。」
烏勒淮的大軍攻陷城門之際,我們逃進了後山。
我準備藏在深山老林裡,在老和尚的廟裡待一段時間,再喬裝混出城。
月黑風高,樹影幢幢似鬼影,我拉著他拼命跑著。
森林裡安靜得詭異,只聽到我奔跑時的呼吸聲。
荊棘劃破了我的皮膚,我也不敢停下來。
我不能落在烏勒淮的手裡,命書不會讓我開口告訴他真相,留給我的只有無盡的羞辱和折磨。
突然,我腳崴了一下。
雲生扶住了我,問我有沒有事。
我搖頭,卻又呆住了。
我看見遠處有一雙血紅的眼睛,在盯著我們,還聽到了猛獸的低吼。
下一刻,雲生推開我,一匹狼撲向他。
我癱倒在地。
這裡怎麼可能會有草原狼?
是烏勒淮。
他,就在附近。
我發著抖,看著狼在撕咬著雲生,血腥味撲鼻而來。
我一陣心慌,抽出了匕首,撲過去,狠狠地紮向狼的肚子。
它瞬間轉向我,在即將咬住我咽喉時,雲生勒住了它的脖子。
他滿臉血,竭盡全力困住它,艱難說著:
「快走!」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站起來繼續跑著。
嗖地一聲,一隻箭飛來,射中我前方樹,深入幾寸。
就著月光,我看清上面象徵北狄皇族的鷹隼圖騰,幾乎癱軟在地。
我又換了個方向逃跑,沒多久,另一隻箭又射在我前方的路。
我不斷換著方向,可沒逃多遠,箭都會出現。
仿佛在告訴我已經無路可走,我是一隻被困在陷阱的困獸。
我慌不擇路,拼命跑著,這次終於沒有箭攔住我。
我仿佛看到了希望,更加不敢停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腳幾乎沒有了知覺。
四周的蟬鳴讓我安心,我應該是擺脫了烏勒Ṫůⁿ淮。
突然,腳底一滑,我從坡上滾落。
我狠狠地摔落,匍匐在地。
我咬著牙,劇痛襲來,不敢發出痛呼。
我掙扎著,本想慢慢爬起來。
可下一刻,我看見眼前,有一雙馬靴。
我渾身一震,慢慢將視線上移。
隨後,我的心越來越下沉,最終看清了那人的臉。
烏勒淮。
他面無表情,眼底一片漠然,臉上還濺上了不知是誰的血。
他抽出了箭,搭弓瞄準了我。
我想起了我的結局:
「被烏勒淮一箭穿心。」
我閉上了眼。
可劇痛並未出現,那只箭擦著我劃過。
我聽見了一聲嚎叫,回頭看見那只狼倒在了地上。
它掙扎著齜牙咧嘴,還想向我爬來,似乎要報剛剛的一刀之仇。
我剛與死亡擦身,癱坐在地,瑟瑟發抖。
烏勒淮蹲下來,逼視著我,我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眼眸漆黑,不見草原時的光,只有瘋狂的恨和凜冽的寒意。
他笑了。
「好久不見,蘇雲綺。」
他變得很陌生,我往後挪動著。
他向下一瞥,覺察到我的退縮,臉冷了下來。
他抓住我的手腕,如同鐵鉗一半,力氣大得幾乎要擰斷我的手。
我越來越用力地掙扎,他卻似乎越來越興奮。
我被他拎了起來,扛在肩上,扔上了馬。
就算我呼痛,他手下一點兒也都沒留情。
他從來不會這樣對我的。
我被扔進了一個牢籠似的房子。
我倒坐在地上,我的裙子滿是血污,臉上分不清是淚還是汗。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一點點往後挪動,很快被逼至角落。
他蹲下來,我幾乎被掩蓋在他的陰影之下。
他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與他對視。
「太子妃,為了見你,你知道我殺了多少人麼?」
我看見他左肩有一道傷口,正在滲著血,可他仿佛感覺不到痛,滿臉都是復仇的快意和狠戾。
「你,你受傷了,要包紮…」
他神情微滯,又皺眉,仿佛在極力忍耐。
他甩開我,站起來,背對著我:
「夠了!虛情假意,我不會再被你騙了。」
我艱Ṭü⁺難地扶牆站起來:
「我不是…」
他嗤笑一聲,轉過來,一臉嘲諷:
「那是什麼?你是可憐我這個奴隸之子?」
「不是可憐,是在意。」
「你在意我?」他向我走近,我往後躲,「所以當日一箭射中我胸口?」
我受傷的腳又扭到,身子一歪,腰間卻多了一隻手,將我扶住。
我感受到腰間,他手掌的溫度,燙得嚇人。
他收緊了手,將我推向他,近得幾乎肌膚相親。
他的目光下移,打量著我,我察覺到危險的氣息。
「若太子妃真在意我,與其用說的,不如…用做的。」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打橫抱起,扔到了床榻上。
我想跑開,剛一坐起來,就被他推倒回去。
「我是周朝太子妃,你不能這樣對我!」
我喊著。
他臉上一片肅殺,欺身過來,一隻腿壓住我亂踢的腿,一隻手抓住我雙手。
強大的力量差距讓我動彈不得,他輕而易舉撫上我的臉,然後上移,抽出我頭上的發簪,象徵太子妃身份的如意簪。
我頭髮散落,他終於放開我,站起來,扔掉發簪。
「現在不是了…」
可下一刻,我稍微放下的心又提起來。
他開始脫起了上衣,一件一件衣服脫落。
我的視線如同被燙到了一樣,不敢直視他。
他捏住我下巴,逼我看向他。
我才看見,他胸膛上的累累傷痕,新的舊的,結疤的流血的,觸目驚心。
尤其是他心口上那個傷疤,我知道,是我留下的。
他放開我,扔給我一個藥瓶。
「給我上藥。」
他坐在我面前,背對我。
我只能給他上藥,輕輕地擦拭著他血肉模糊的傷口。
那一刻,我忽然有種錯覺,仿佛眼前是一隻傷痕累累的來找我復仇的狼,可它終究做不到用尖牙利爪斷我性命。
「哭什麼?」
他忽然說。
我才發現我自己流了眼淚,滴落在他身上。
「我…我只是難過。」
「為誰難過?」
「為我自己…也為你。」
「蘇雲綺,你到底要玩我多少次?」
他轉過來,看著我:
「在草原上說會永遠陪著我的你,把箭射入我胸口的你,到底什麼才是真的?」
「阿淮,我是真地想陪你的,我,我…」
「我相信過你,我給過你機會,可是你呢?你說你不嫁奴隸之子。我將真心一次次捧給你,你為何將它撕碎踐踏?我又怎知,你現在是不是對我虛與委蛇?」
我正要否認,他站了起來,披上外衣,恢復一臉冷酷。
「向我證明,我就信你。」
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拽了起來。
他把我帶到地牢裡,在那兒,我見到了奄奄一息的雲生。
他被綁在刑架上,渾身幾乎被自己的血浸透了。
好幾處傷口,都看得見森森白骨,他得多疼啊。
他聽到動靜,微微抬頭,看見了我。
他艱難地扯出一個微笑,仿佛一隻脆弱易碎的白玉,被砸爛摔碎了。
我不敢碰他,也不敢走近。
「心疼了?」
烏勒淮語氣不太好。
「為何要這樣?他對你沒有威脅,他誰也傷害不了。」
雲生連螞蟻都不忍踩死,是我見過最乾淨最溫柔的靈魂,只是被我牽扯進來的。
他的人生,本應該坐看雲卷雲舒,一片靜好,不應該滿是血污殺戮。
烏勒淮笑凝固了。
「你真地在意他?」
他抽出一隻箭,慢慢說著:
「自我決定攻城,他就不可能活下去。可我為何沒殺掉他呢?」
他把弓箭遞給我:
「殺了他,證明你的真心。」
我大駭,驚愕地看著他。
監牢深處傳來陣陣慘叫,四周烈焰熊熊燃燒,他逼視著我,就像地獄修羅,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後退:
「不,不可以…」
他暴怒,狠狠地把我扯了回來:
「你做不到?!」
「他是無辜的。」
「無辜?」
他笑了,滿是苦澀。
「你當日毫不猶豫向我下殺手,如今卻不忍傷害他?」
他蠻橫地把我扯進懷裡,將我轉向雲生,抓著我的手迫使我搭上弓箭,瞄準了雲生。
「動手!」
我顫抖著,死死咬著唇,不肯放箭。
「不肯殺他?我幫你。」
烏勒淮抽出佩劍,快步走向雲生,我來不及阻止,他的劍便狠狠砍中了雲生的左腿。
我驚叫一聲,撇過臉去。
鮮血迸濺,雲生痛得抬頭,臉色慘白,卻還是咬著牙不肯發出痛呼。
「殺了他,他就解脫了。」
烏勒淮一臉漠然。
我滿臉是淚,小聲說著:
「雲生,對不起。」
我將瞄準了雲生,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微笑地看著我,眼角滑落一滴淚。
好像在說,沒關係的。
我的手抖得不行,遲遲沒有鬆開。
「阿淮,我做不到,放過他,求求你。」
烏勒淮笑了:
「你求我?」
他的笑容冷卻,把劍橫在雲生的脖子上:
「好啊,我來殺,你要救他,就用你手裡的箭,再殺我一次。」
「你瘋了?!」
他在逼我在他和雲生之間選擇一個。
8
我不明白,他怎麼變成這樣?
在草原上,他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從不傷害無辜之人,即使是低賤的奴隸。
我還記得,他在清晨喂馬,和他的鷹隼、獵犬奔跑於草原之上,他明明曾經是一個心軟明朗的少年。
是我把他,變成了一個怪物。
我要告訴他一切,關於命書的一切。
我什麼都管不了了。
「阿淮,我當初並非想殺你…」
劇痛襲來,我吐出一大口鮮血。
果然,命書不允許我說出真相。
烏勒淮扔下劍,向我奔來,接住我癱倒的身體。
我倒在他懷裡,大口大口吐著血,沾濕了他的胸膛。
「我…能…預…見…」
每說出一個字,疼痛就會翻倍,我視線一片模糊,已經發出不了聲音。
我只能聽到他的聲音,滿是驚恐: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太醫!叫太醫!」
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袖:
「不…要…殺…」
我用及其微弱的聲音懇求著他,他渾身僵硬,終於開口:
「好,我不殺他。」
我呼了口氣,失去了意識。
等我醒來時,我聽到了一個女聲,是從小侍奉烏勒淮的侍女格瑪。
「小可汗,您不眠不休守了她三天三夜,太醫說她已經沒大礙了,您歇息去吧。」
她聽起來很擔憂。
「我沒事,格瑪,你去看看藥煎好了嗎?」
我閉著眼,裝作沉睡,不知如何面對他。
「別裝了。」
可他還是識破了。
「醒了就起來吃藥。」
我坐起來,想端過碗,他卻用湯匙喂給了我。
「如果你想保住他的命,就好起來。」
「阿淮,對不起。」
他手微頓,眼裡似有霧氣,露出苦澀的笑意。
「為什麼對不起我?
「因為你心裡有了他?」
我正想否認,他便說:
「我把他貶為奴隸,今生今世,你不會再見到他。」
「姐姐!」
蘇落落的聲音突然出現。
她跑了進來,撲到我的床邊。
「姐姐你沒事吧?」
她雙眼含淚,裝得倒是姐妹情深。
她接過烏勒淮手裡的藥:
「小可汗,讓我來給姐姐喂藥吧。」
我讓烏勒淮先離開,有些事,我早該跟蘇落落說了。
「他走了,你可以不用裝了。」
我冷冷說道。
「你不是蘇落落,你到底,是誰?」
她笑著,如一只吐信的毒蛇:
「你不是猜到了嗎?」
我的手顫抖著,娘親的慘死,我受過的折磨,都拜眼前人所賜。
「你是,執筆人。」
她大笑著。
「蘇雲綺,多謝你當年在北狄替我經受那些,又是被打又是擋箭的,嘖嘖Ṱűₔ,那些苦我可受不得。」
「所以你讓我模仿你的言行舉止,多年後,你來到烏勒淮身邊,便可坐享其成。」
「對啊。」她托著臉,一臉天真,「你當初為他做得再多,他愛的卻不是真實的你,而是我。」
我笑了:
「有趣。那你跟著烏勒淮離開這麼久,他有把對我的感情轉到你身上嗎?」
她笑容凝固。
「好像沒有吧。」我冷笑著,「你心裡應該不好受吧?明明我模仿的你,你卻好像淪為贗品。」
從烏勒淮對我的態度,我感覺得到,他的感情,並沒有身邊多了個蘇落落,而動搖。
他們離開的這幾個月,我從命書上看到,蘇落落對烏勒淮使出了渾身解數,跟我當初在北狄的投懷送抱有過之而不及,烏勒淮卻從未回應。
蘇落落得以留在他身邊,是因為她討好了可汗,收了她為義女。
這便是執筆人的光環,想要什麼便有什麼。
除了真心。
「那又如何?」她一臉不屑鄙夷,「你不過是我筆下人,就算我讓你死,你就得死。」
「你不會的,我要是能死,你早就除掉我了。」
我知道,不知為何,她必須要讓我完成被烏勒淮「一箭穿心」的結局。
「你倒算聰明。」
我壓低聲音:
「我還知道,你知道我對你起了殺心,畢竟殺死執筆人的誘惑太大了。」
她勾了勾唇:
「是啊,你想殺我,怎麼殺呢?是用毒藥、匕首還是掐死我呢?」
我靠近她:
「好啊,我們來賭一把,看看我能不能殺死你。」
我拿出綢緞,纏上她的脖子,用力收緊,她沒有掙扎,笑著看著我。
直到她臉色漸漸變紅,她開始呼救。
我聽到腳步聲,知道是烏勒淮來了。
這就是她的目的,讓烏勒淮看見我要殺她。
而我也要賭一把,看烏勒淮會如何反應。
「淮哥哥…救…救…我…」
蘇落落開始微弱掙扎著,向站在不遠處的烏勒淮求救。
我和他對視,卻沒停下手裡動作。
我就這樣光天化日之下,謀殺著自己的庶妹。
我不再偽裝成蘇落落,我將自己狠毒的一面,展露在烏勒淮面前。
我要讓他看清楚,真正的蘇雲綺,是如何心如蛇蠍。
烏勒淮就站在那兒,沒有過來,沒有說話,神情莫測。
隨著時間推移,蘇落落臉上露出了驚恐,她開始用力掙扎起來。
「夠了。」
他終於開口了,一口血上湧,蘇落落趁機推開了我。
其實我現在很虛弱,如果她想逃開,是很容易的,她只是在等烏勒淮救她。
她面露欣喜,奔向他,撲進他懷裡:
「淮哥哥,救我!我不過是說你待我很好,姐姐竟要殺了我。」
烏勒淮看也不看她,推開她,看著我。
我苦笑:
「是,我是要殺她,你是不是要替她報仇?」
他沉默良久:
「她如今是我父汗義女,你明目張膽勒死她,只會引火上身。」
「烏勒淮!」我抬頭,滿臉是淚和恨,「我就是要殺死她!我之所以如此悲慘,都是因為她!我要她死,我恨不得讓她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我歇斯底里,烏勒淮平靜地看著我。
失望油然而生,他終究,不會站在我這邊。
蘇落落在他身後,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
「我是說,你何必勒死她,換個更隱蔽的死法,不更好?」
他淡淡說著。
我和蘇落落都愣住了。
「況且你何必親自動手,跟我說一聲,不就行了?」
他轉向蘇落落,她驚恐地往外跑,門被鎖上了。
她用力拍門呼救,卻無人應答,看來侍衛被烏勒淮提前打發走了。
烏勒淮走向她,她聲音顫抖:
「你不能殺我,我是執筆人,我是你的命定愛人!」
烏勒淮顯然不懂她在說什麼。
「你呆在我身邊這幾個月,言行舉止都在模仿蘇雲綺,我不管你想幹什麼,我都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模仿她?!」
蘇落落表情可謂精彩。
「是她模仿我!」
烏勒淮舉起手,準備將她擊暈,她眼裡露出了狠戾之色,喃喃念著什麼。
前所未有的痛襲來,我又吐了血。
昏迷前,我見到烏勒淮向我奔來。
等我再醒來時,烏勒淮和蘇落落都不見了。
只有格瑪站在我床前,她輕慢說著:
「太子妃,起來吧,日上三竿了,該出發了。」
出發?去哪兒?
我迷惑望著她。
「喲,睡懵了?送您去跟太子團聚啊。」
「烏勒淮跟蘇落落呢?」
「你竟敢直呼小可汗和郡主的名諱!不要忘記你能留條命,是多虧了郡主求情!」
「蘇落落為我求情?」
我實在不太懂她的意思。
「當然了,小可汗寵愛郡主,才答應她留你一命。」
有哪兒不太對。
我翻開命書,發現當年我在草原和烏勒淮經歷的種種,我的名字全部…
變成了蘇落落。
蘇落落抱著小兔子,蘇落落成為烏勒淮奴隸,蘇落落與烏勒淮共赴雲雨,蘇落落為烏勒淮擋箭…
怎麼會這樣?
「蘇落落和小可汗,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格瑪不耐煩地回答:
「你問這做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郡主被拐去北狄後,認識了小可汗啊。」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成了蘇落落被拐去北狄?!
我知道,這一定是蘇落落動的手腳。
「我要見蘇落落。」
「哼,就憑你也配?」
「姐姐,你要見我?」
我聽到了蘇落落的聲音,她讓格瑪先行退下。
「蘇落落,你又做了什麼?!」
「我啊,我只不過修改了命書而已,本來沒想這麼麻煩,但是你對烏勒淮的影響太深了。
「我只能把當年和在他在一起的人,換成我自己了。
「所以,你如今跟烏勒淮,毫無干係。你對於他,不過是廢太子的太子妃,你們根本,就沒有過去。」
「沒有過去?我們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笑著:
「對啊,所以以後,你們只是,陌路人。」
9
我又見到了雲生。
「雲綺小姐,」他笑容澄澈,「你看天邊,燕子歸來了。」
我送了口氣,至少,還是雲生。
於是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看著天空。
一朵雲飄來,又飄去了。
我們安靜地坐著,我似乎很久沒有如此平靜的心境了。
我結局在命書上沒有變,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我會被烏勒淮一箭穿心,蘇落落會成為他的皇后。
可我沒有力氣掙扎了,我無法抵禦命運的安排,我明白了,娘親為何決然投湖,為何告訴我「來不及了」。
我微笑著:
「雲生,我試過了。」
我並沒有指望他會聽懂我在說什麼,蘇落落篡改了我和烏勒淮的過去,命書上根本沒有他來周朝找我的情節ŧů⁹,更沒有我在雲生的鼓勵下,騎馬去追烏勒淮的那一段。
這一切,只存在於我一個人的記憶裡。
「我知道。」
可是雲生竟然回答了我。
「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他點點頭。
「雲綺小姐,我記得的,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會記得。」
「記得什麼?」
「記得你試過去找他,試過反抗命運。」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沒有守宮砂。
我笑了,一滴淚滑落。
蘇落落是騙我的,她沒有能力抹去過去發生的事,我和烏勒淮的過往,是存在的。
她只是篡改了所有人的記憶,讓他們記憶中的我的臉,變成了蘇落落。
可為何雲生的記憶,沒有被篡改刪除呢?
「雲生,為何執筆人,無法改變你的記憶呢?」
他微笑:
「可能因為我不重要,她覺得沒必要費心吧。」
不管是什麼原因,至少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見證了我的過去種種,讓我相信,一切不是我臆想,而是真實存在的。
「雲生,我像一隻籠中鳥,拼命撞擊籠子,直到頭破血流,也沒法逃脫。」
我苦笑著。
「我眼睜睜見娘親慘死,父親變心,我不想步她後塵,所以我不擇手段,假仁偽善,陷害庶妹。
「後來,我為了改變命數接近烏勒淮,可我不相信真心,又急於找到執筆人,幾乎將他殺死。
「終於,我想肆意活一次,我想告訴他真相,卻落到今日境地。
「雲生,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可為何一步錯,步步錯?你說,我是不是註定贏不了命數?」
「雲綺小姐,您沒有錯,身陷雲霧中,有幾人看得清呢?」
「那我怎樣才能改變命定的一切呢?」
陽光透過樹影,落在他臉上。
我聽見他清亮的聲音,像一片雪,落在我焦灼的心間。
「小姐,您要撥開雲霧。」
「我該如何做呢?」
「心不亂時,方可參悟。」
那一瞬間,我眼前的迷霧好像真的淡了一些。
真相,仿佛就若隱若現地,藏在那之後。
我和雲生過了一段平靜地日子。
身為廢太子和太子妃,我們被扔在了角落,似乎被所有人遺忘了。
直到那日,我在外面放著風箏,撞進了一個懷裡。
我抬頭,看見了烏勒淮。
他扶住我,有些驚異地看著我。
「姑娘,沒事吧?」
他問我。
他果真不認識我了。
可是,現在的他,失去了和我的回憶,雙眉間沒了陰翳狠戾,他目光炯炯,又成了那個快意馳騁草原的少年。
他忘記了那些背叛和傷害,沒有我,他依然善良正直寬容,他的未來一片光明,他會好好生活下去。
也許,這樣更好。
那一瞬間,我忽然就釋然了。
我微笑著,搖搖頭。
轉身離開,一步一步,正式走出他的生命。
我聽見格瑪對他說著,他和蘇落落的婚期就在十日後。
他們原本就是,天定良緣。
「姑娘。」
烏勒淮忽然叫住了我,我停下,心跳加速。
「你的風箏。」
我轉回去,伸手去拿,不敢看他,怕眼淚不小心就掉出來。
Ṫũ⁷可他沒鬆手,呆呆看著我:
「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回望向他。
我既盼著他想起,又不想他記起那些痛苦的過往。
最終,我還是微笑著搖頭:
「不曾。」
我轉身離開,卻聽到格瑪的驚呼。
「小可汗,您怎麼了?!」
我回頭,發現烏勒淮一手扶著額頭,蹲坐在地上,神色痛苦。
格瑪一臉焦急:
「您又頭疼了?!我去叫太醫!」
我忍不住跑向他:
「你怎麼了?!」
他抓住我的手臂,擰著濃眉:
「我們真的沒見過?」
「你為何這樣問我?」
「我最近總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那裡面有一個姑娘,跟你很像。」
我明白了,他的頭疼,是因為他試圖掙脫執筆人的束縛,他想起越多和我的回憶,他就會越痛苦。
我悲哀地望著他。
我們的曾經,是一個破碎的美夢。
夢,該醒了。
「小可汗,你信命嗎?」
他神色微動,收緊了抓著我的手:
「我不信。」
我笑了:
「我曾經也不信,可現在,我認了。」
我想對他說,放棄吧,不要記起我,不要反抗,就安心過屬於他的人生。
沒有用的,我都試過了。
我離開了,卻暈倒在半路上。
我是聽到蘇落落的聲音醒來的。
「真是見鬼了。」
她說。
我睜開眼:
「蘇落落,你又想做什麼?」
「呀,你醒啦?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本來沒想這麼快安排故事結局的,但烏勒淮又開始想起你了。我只能儘快抓你過來了。」
故事的結局?
不就是烏勒淮將我一箭穿心,封蘇落落為後?
我環顧四周,發現我們竟然在懸崖邊。
我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蘇落落遞給我一把匕首。
「快!殺我!」
她對我說。
「應該是假裝殺你,再讓烏勒淮將我一箭穿心吧?」
「對!趕緊的!他們快到了。」
我看著她,如同看一個傻子。
「你覺得我會配合你嗎?」
她打量著我,笑了:
「你不會。不過,你說了不算。我才是執筆人。」
她露出陰狠神情,嘴裡念念有詞。
我失去了控制,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匕首。
我如同一個木偶,在她的操控下,用匕首挾持了她。
烏勒淮帶著禁衛軍趕到時,我把匕首橫在她脖頸上,喊著:
「烏勒淮,你亡我周朝,我便殺了你所愛之人。」
烏勒淮面露震驚,看著我。
我很想告訴他,我是被蘇落落控制了,可我做不到。
此刻在他眼裡,我就是要殺害他的心上人的瘋女人。
「淮哥哥,救我!」
蘇落落裝作驚恐萬分,哭喊著。
烏勒淮接過手下遞來的箭,不知為何,卻有些遲疑。
「淮哥哥,救我啊!」
烏勒淮看著我們,臉上的神情顯露出他內心的掙扎與混亂。
如果可以,我真想用手裡的匕首劃破她的喉嚨,可我也做不到。
「淮哥哥,你還在等什麼?!殺了她呀!」
蘇落落聲嘶力竭地喊著。
烏勒淮終於搭上了弓箭。
我悲哀地望著他。
眼睜睜看著自己走向註定的結局。
「淮哥哥,快動手!你忘了我替你擋箭了嗎?你忘了我們在草原看星星了嗎?」
蘇落落不斷提醒著他。
可笑的是,那都是,我為烏勒淮做的。
烏勒淮聽到她的話,似乎終於下了決定,將弓拉滿,瞄準了我。
懸崖突然狂風大作,可我卻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我心如刀割,如火燒,如亂麻,我對蘇落落的恨意到達了頂峰,所有的情緒湧向了我,恐懼、不甘、憤怒、悲哀、仇恨。
直到,我在人群裡,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容。
那一瞬間,時間似乎停止了。
是雲生。
我想起那日,我問雲生,如何能改變命定的一切。
他說:
「心不亂時,方可參悟。」
參悟什麼?
他說我深陷雲霧之中,說我心亂,因而看不清真相。
那真相是什麼呢?
我又想起夢中的娘親曾說:
「阿綺,錯了,全都錯了。
「你上當了。」
我又錯在哪兒呢?
一道閃電劃過,雷聲轟鳴。
我抬眼,頓悟了真相。
雲生來到我身邊,是冥冥註定的。
他為何可以游離在執筆人的安排之外,不是因為他不重要,是因為他不在乎執筆人的安排,太子之位不會讓他欣喜半分,淪為奴隸也不會讓他憂心半分。
他不會受執筆人操縱,因為他心不亂,他安於此時此刻,不悔過往,不憂來路。
我上了蘇落落的當,我被她操縱,其實是被自己的喜怒哀樂所操縱,是我的心亂了,所以步步錯。
我相信了她能控制我,她才能控制我,如若我不相信命書,只相信自己的本心,我就能獲得自由。
我鬆開了蘇落落。
她一臉懵地看著我,然後變得震驚。
「你竟然…」
她又念著咒語,企圖再次控制住我。
可我只是平靜地看著她。
「蘇雲綺,你覺醒了。」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嘴角勾起一個弧度,眨了下眼:
「您猜呢?」
我用匕首刺向她胸膛,她驚叫一聲,用手抓住了刀刃。
鮮血順著她的滴落,我用盡全力,她死死抵住匕首。
她的力氣漸漸減弱,她大聲呼救:
「淮哥哥!救我!快殺了她!」
余光裡,我看見烏勒淮拉弓瞄準了我這邊,我卻不為所動。
箭嗖地一聲飛來,我沒有躲閃,蘇落落眼裡露出得意之色。
可下一刻,她愣住了。
血迸濺在我臉上,只是這血,是她的。
被一箭穿心的,是她。
她失去了力氣,癱倒在地,看著胸口的箭,一臉茫然。
「怎麼會這樣…」
烏勒淮走過來,俯視著她,面容表情:
「我記憶裡的那個姑娘,從來不叫我淮哥哥。」
他看向我,浮出微笑:
「她叫我,阿淮。」
突然,蘇落落低聲笑了起來,笑得渾身都顫抖。
然後,她抬頭,一臉狠厲:
「原來,執念夠深,真的會覺醒啊。」
她拔掉胸口的箭,慢慢站了起來,她的傷口竟然在癒合。
「可惜啊,你們是我筆下人,怎麼可能殺得了我?」
她臉色大變,烏勒淮喊了聲小心,就來牽我手。
然而,他還沒觸碰到我,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沖出很遠之外。
蘇落落拿著匕首,面露凶光,朝我走來。
「蘇雲綺,你不過是我的筆下人,竟然能搶走我的一切。你配嗎?你是我創造的,就讓我了結了你吧。」
地面在搖晃,我摔倒在地,她將匕首刺向我。
我用手去擋,可突然,有人擋在了面前,保護了我。
「雲生?」
我震驚地看著擋在我面前的他。
他向我艱難地笑了一下。
然後我看見穿過他腹部的刀刃,鮮紅染紅了他的白衣。
蘇落落握著匕首,獰笑著轉動地刀刃,折磨著他。
雲生冷汗淋漓,咬著牙不肯痛呼。
我尖叫一聲,拼命推倒蘇落落,扶住倒落的雲生。
血,好多的血。
雲生的生命在流逝。
我捂住他的傷口,可血還是在指縫間汩汩流出。
「不要,」我哭著,全身都在顫抖,「雲生,不要。」
「別哭,雲綺小姐…」雲生用微弱地聲音說著,「我終於救到你了…」
終於救到我了?
難道他曾經沒有救到我?
雲生前世,到底和我發生過什麼?
蘇落落伏在地上,發狂似地笑著,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蘇雲綺,他為你死過三次,你竟然都不記得他?
死過…三次?
「雲生,你到底是誰?」
雲生沒有回答,蘇落落繼續說著:
「他第一世是孤兒雲生,第二世是小和尚覺空,你想起了嗎?」
她面露嘲諷,我拼命想著,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嘲笑幾聲:
「傻子,你看到了吧?她根本不記得你啊,你付出了一切,對她來說都微不足道,你蠢不蠢啊?」
我冷如雨下,雲生輕輕握著我的手,這是他第一次,敢觸碰我。
他望著我,神色溫和寬容,輕聲說:
「沒關係…雲生本就…不重要…」
我用力搖著頭:
「不是的,雲生,你很重要,我們離開這兒,把你治好,我一定會想起你的…」
我扶著雲生慢慢站起來,要離開這兒。
蘇落落大喊著:
「想走?!你今天必須死!」
她拿著匕首沖過來,突然,雲生撲向她,迎向了她的刀刃。
我眼睜睜看著,刀刃穿過了他的胸膛。
血順著刀尖滴落,一滴一滴,仿佛時間變慢了。
少年如同一隻折翼的蝴蝶,飄然倒地。
蘇落落站著一動不動,她的脖子上出現了一道血線,血滲透出來。
雲生手裡拿著一把劃破她喉嚨的小刀。
蘇落落一臉震驚,艱難地說著:
「怎麼會…不過…一個…小角色…」
雲生咳嗽著,吐出大口的血,虛弱說著:
「我是小角色,但我魂魄離體已三世,已非你筆下人,自然可殺你。」
蘇落落向後倒去,墜落懸崖。
下一刻,地面開始劇烈搖晃,懸崖隨著蘇落落死去開始分崩離析。
剛才阻撓烏勒淮他們過來的力量也消失,烏勒淮向我奔來。
可懸崖上的岩石在大塊大塊墜落。
我托起雲生,想把他帶到安全地方。
「來不及了。」
雲生低聲說,他用最後的力氣抱起我,我聽見他說:
「雲綺小姐,去找他吧。」
他將我向上一拋,烏勒淮抓住了我的手,而我眼睜睜看著雲生隨著崩塌的懸崖,向深淵墜落而去。
那一瞬間,仿佛有幾世那麼漫長,他的眼神,一如初見的悲傷。
可他眼裡,卻多了一絲欣慰和安心。
好像在說,好好活下去。
「雲生。」
我輕聲念道。
記憶深處,出現了我兒時的聲音,她在喊著:
「小猴子!」
我想起來了。
10
九歲那年,我被人販子綁進了後山,他們想把我賣到北狄做奴隸。
因為我長得水靈,能賣個好價錢,人販子對我更照顧點。
其他小孩兒忍饑挨餓時,我還能喝點稀粥。
有一個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他一直發著高燒,人販子說他快死了,把他仍在了角落,讓他自生自滅。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見他瘦得像只猴,便叫他小猴子。
「小猴子,喝粥啦,我藏起了半碗,快點喝呀。」
我給他喂粥,他喝了,卻又嘔吐了起來。
「小猴子,你很難受麼?」
他紅著眼,點點頭:
「我很想我阿娘。」
「你阿娘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
「你阿娘長什麼樣?」
「我…不知道。」
「你連阿娘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呀?我阿娘可美了。」
他撲閃著濕漉漉的眼睛,羡慕地看著我:
「我是孤兒,沒見過我阿娘。」
眼見著他的淚珠大顆大顆掉落,我說:
「別哭呀,小猴子。」
「我不想哭,可我心裡難受。」
我歎了口氣,拿出一顆桂花糖,塞進他嘴裡:
「心裡苦的時候,吃顆糖,就甜了。」
後來,他奇跡般地好了起來。
過了一段日子,他帶著我逃走了。
我們在山林裡跑著,我跑不動了,他把我背著,光著腳跑,都磨出了血。
他太瘦了,骨頭硌得我生疼,我看見他頭上的汗珠大顆大顆流著,他氣喘吁吁,卻死死咬著牙,不肯把我放下。
「小猴子,你累嗎?累就休息會兒吧。」
「不,我一定帶您逃出去,您睡一會兒,睡醒了,就到家了。」
他明明那麼弱小,卻強撐著要讓我好好活下去。
這段日子以來,我已經很虛弱了,我便昏睡了過去。
等我再醒來,我已經回到了府裡。
驚喜之餘,我問他們小猴子在哪兒。
丫鬟們都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說,府兵們在後山找到我時,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看見其他人。
娘親寬慰我說,小猴子一定是跑回家了。
可是,他哪裡來的家呢?
後來,我聽到下人偷偷議論:
「人販子也太心狠手辣了,那麼小的小孩子,連個全屍都不留…」
「是啊,幸苦府兵及時趕到,不然連小姐都…」
從那之後,我性子完全變了。
我不再活潑好動,不再愛說愛笑,我開始憤世嫉俗,開始心存戒備。
我不再吃桂花糖了。
再後來,我在善堂施粥行醫,有時會看見一個小和尚站在橋上望著我,可他卻從不過來化緣。
那是雲生的第二世,他的魂魄因緣來到覺空體內。可他卻選擇不打擾我。
那時我一心想改變命運,根本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那時的他,在想什麼呢,是在想著,願化身石橋的阿難嗎?
再後來,我陰差陽錯去人販子拐去了北狄。
半路上,人販子又抓來一個年輕人。
那是為救我,告別老和尚而還俗的雲生。
可我沒有認出他來。
我發了高燒,迷迷糊糊有人將我扶起,低聲說:
「雲綺小姐,喝茶。」
他照顧著我,我慢慢好了起來。
可那時的我,一朝跌落高臺,心裡全是未卜的未來,哪裡會把他放心上。
馬賊抓住了我,我餘光裡見那人沖過來,似乎想救我,卻被一刀砍死。
我當時只看得到烏勒淮,很快便將那怪人拋到腦後。
那是雲生為我死的第二次,死得一樣悄無聲息。
甚至沒得到我的一個回眸。
再後來,我殺了趙斐,雲生第三次來到我身邊。
這一次,我終於好好看到了他。
可他看到了烏勒淮,他以為自己根本配不上我,他說自己是個不重要的人。
他不想讓我背負更多沉重的往事,他至死都未說出前世糾葛。
我望著深淵,早已沒有了他的蹤影。
那日晴好,我們立于石橋,一陣風來,雲生問我有沒有聽過阿難的故事。
佛祖問阿難,你有多愛那女子?
「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但求此少女從橋上走過。」
雲生說:
「阿難化身石橋,千年後少女走過時,他不奢求她的停駐。
「相遇於茫茫浮世,見君安好,便足夠了。」
「阿綺,我拉你上來。」
烏勒淮緊緊抓著我的手,將我從懸崖邊拉上去。
我望著懸崖之下,將命書扔了下去。
我不再需要它了。
可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又拉下懸崖,烏勒淮抓住了我的衣角。
他用力到青筋暴起,咬著牙用盡全力,想抓緊我。
這股力量越來越大,他再不放手就也會被拖下懸崖。
懸崖底下傳來一個聲音,我從未聽過,卻反應過來,那是命書。
「放手吧,烏勒淮。」
蘇落落已死,命書為何依然存在?
烏勒淮用兩隻手死死抓著我。
懸崖又開始崩落,眼看著烏勒淮就要隨我墜入懸崖。侍衛們跪求他放手。
「何必呢,烏勒淮。」
命書說。
「放開她,你將擁有這個世界最好的人生。選擇蘇雲綺,你只有死路一條。」
「阿淮,放手吧,你要活下去。」
我輕聲說,我的內心並無憂懼,卻不忍看他枉死。
「不,我說過,跟了我,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一臉倔強。
「可當時的蘇雲綺,不是我真實的樣子,我騙了你,我…」
「蘇雲綺你聽好!我不是傻子,我知道得比你想像的多。從一開始,我看到的就不是像蘇落落的你,我眼裡的你,除了你偽裝的那一面,更是倔強、勇敢、驕傲甚至絕情的。
「你射傷我後,我看到了更真實的你,我確定了我喜歡的,不是嬌弱的蘇落落,是蘇雲綺,獨一無二的蘇雲綺。」
我愣住了,終於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抬臂回握住了他的手,笑著說:
「好啊,一生一世一雙人。」
懸崖終於崩塌,他把我拉入懷裡,我們一起墜落,如劃過天際的兩顆流星。
我聽著他的心跳,萬丈深淵如同巨獸的血盆大口,等待將我們吞噬,我卻從未覺得如此安心。
我做到了,娘親。
我改變了結局。
我也許摔得粉身碎骨了,我的靈魂似乎脫於肉體。
一片黑暗,絕對的寂靜。
漸漸的,我聽到了水聲,我睜開了眼。
也許是臨死的幻覺,我看見了自己在水底。
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如夢如幻。
只能聽到水底暗流的湧動,有點像風吹過山脊。
似乎時間也停止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蘇雲綺。」
是命書。
「我死了嗎?」
「你死了,卻也沒死。」
「什麼意思?」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什麼故事?」
「另一個故事。」
「夫人跳湖了!來人啦!來人啦!」
耳邊突然用來一片嘈雜人聲,我依稀辨得其中有我奶娘的喊叫。
還有一個女孩兒的哭叫。
「娘!娘!」
一股怪異感浮現,因為那女孩兒,像是我兒時的聲音。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將我拉住水面。
我猛烈咳嗽著,環顧四周,震驚著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這分明是我娘親投湖的當夜。
突然,一個小女孩沖進了我懷裡,當她抬起頭,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我的臉,那是十二歲的我。
我望向湖面,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不,我看到的,是我娘親的臉。
我竟變成了娘親。
我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看見十二歲的蘇雲綺手裡拿著命書,問我:
「娘親,您昨夜扔下的這本書是什麼呀?為什麼上面可以變出字來?」
我拿過書,命書上,「蘇若梅和蘇雲綺被淩辱致死」的結局消失了,變成了…
「蘇雲綺淪落北狄奴隸,被淩辱致死,烏勒淮封蘇落落為後。」
「娘,這書上說,蘇落落會成為皇后呢。」
小蘇雲綺陰沉著臉。
我仿佛聽見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又開始了,命書又開始引導著蘇雲綺走向那條道路。
「阿綺,這書是錯的,你莫上它的當。」
這時,我驀然想起那夜夢裡,我夢見娘親,告訴我一切都錯了。
「當然是錯的了,蘇落落一無是處,怎麼可能比我過得好。」
她雖如此說,我卻看出她眼裡深深的嫉恨和不甘。
我試圖燒掉命書,可我發現毀掉它之後,它又會出現在小蘇雲綺的手裡。
命書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現在,來看看另一個蘇雲綺的故事吧。」
於是,我看著了這個小蘇雲綺同我當初一樣,去行善,試圖除掉蘇落落,又淪為北狄奴隸,種種經歷跟我相同,直到最後懸崖之上,卻有了不同。
烏勒淮願同她一起死,可她並未如我一樣,回握住他的手。
相反,她不願牽連烏勒淮,因此掙脫了他的手,自己墜落懸崖,隨後,烏勒淮也跳下懸崖。
再後來,我看見那個蘇雲綺掉落水裡,又如我一樣穿越到娘親身上,她也明白了,若她不投湖而死,新的蘇雲綺又會走上相同的道路,走向同樣的結局。
她太累了,她不願再經受住那些痛苦後,依然落得墜崖身亡的下場,更不想毀掉了烏勒淮的錦繡人生。
她試過毀掉命書,可沒有用,命書是毀不掉的,它依然會找上新的蘇雲綺。
於是,她試圖拉住新的蘇雲綺,一起投湖而死。可那個蘇雲綺掙脫了她,她只得自己投湖而死。
一切繼續迴圈。
等我第七次看到蘇雲綺墜崖之後,我又聽到了命書的聲音。
「蘇雲綺,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當日命書上的我的悲慘結局是障眼法,我真正註定的結局,其實是和烏勒淮墜崖而死。
「你娘投湖那日,她體內魂魄並非是蘇若梅,她的魂魄已我移到別處,投湖時她體內其實是另一個你。
「你每次墜崖後都穿到蘇若梅體內,可無論你投湖死或不死,蘇雲綺的結局都是與烏勒淮一同墜崖,一切都是迴圈輪回。」
「這,都是執筆人的安排?」
「是。」
如果執筆人是蘇落落,蘇落落的目的是為了嫁與烏勒淮為後,她為何會安排讓烏勒淮隨我墜崖的結局。
執筆人不可能是蘇落落。
那執筆人是誰呢?又為何如此安排呢?
「既然一切都是迴圈輪回,那為何這次我在墜崖後可以跳出迴圈,你願意告訴我真相?」
「你沒注意你這次結局跟你見到的這七次結局,其實是不同的嗎?」
我注意到了,這七次迴圈的最後,蘇雲綺都選擇放棄烏勒淮,她們寧願自己墜崖,可她們沒想到,烏勒淮會隨她跳下來。
她們沒有選擇相信烏勒淮所說,愛的不是蘇落落,而是真正的蘇雲綺。或者說,她們自以為讓烏勒淮活下去,是最好的結局。
「這七次的蘇雲綺,都未能勘破一個字。」
命書接著說。
「可你勘破了。
「斷崖上蘇落落控制你時,你的心靜下來,明白你不是被她控制,而是被自己的欲望恐懼所控制,所以你擺脫了她的束縛。可執筆人的目的不僅限於此,你還需要明白,何為真正的…情。」
「雲生讓我明白,如何讓心不動,不被憂懼所擾。
「而阿淮讓我明白,如何讓心動,不做無情之人。」
「對。愛,是信任尊重理解,你理解了烏勒淮的愛,不自作主張放棄他,讓他陪伴你到最終,所以,你跳出了迴圈。
「你贏了,蘇雲綺。」
「那誰是執筆人?不是蘇落落吧?」
「蘇落落不過也是筆下人,是執筆人讓她以為她自己是執筆人而已。」
「那執筆人到底是誰?」
「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嗎?我自你來處來,到你去處去。」
眼前的濃霧似乎在慢慢散開,我撥開雲霧,朦朦朧朧中有一人在望著我。
我走向她,那人面容從模糊漸漸清晰。
我愣住了。
「我自你來處來,到你去處去。」
誰會自我來處來,到我去處去呢?
我終於明白了。
我,就是執筆人。
執筆人的筆下勾勒萬千世界,掌管萬物運行。
執筆人必須無情無欲無懼,千百年來,我見著世間眾生的悲歡離合,從未動搖。
直到一日,我困惑了。
我見那公主從城牆跳下,見那將軍戰死沙場,見那青樓女子舉身赴清池…人們控訴著天地不仁。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可是,何為情呢?何為懼,何為欲呢?
我陷入混亂,我無法再寫故事。
於是只能將自己寫進蘇雲綺的故事裡,讓我在紅塵中翻滾一番,得以勘破情欲懼。
而這命書,便是我留給我自己的指引。
命書上的,並非是預言,而是我所欲所懼的映射。
我若屈服於自己的所遇所懼,「預言」便會成真。
我陷入了迴圈,雖然我能擺脫所欲所懼的牽制,卻遲遲看不透情之一字。
直到這一次,我終於勇敢了回應了烏勒淮。
我想起了一切,回歸執筆人之位。
烏勒淮命不該絕,我安排他被屬下救了回去。
我對他,是愛的。
這愛,是造物者對世間萬物的愛。
也是,一個少女,對心上人的愛。
可我無法再留在他身邊,我已陷入迴圈太久,我必須繼續書寫故事,否則這個世界會崩塌。
烏勒淮堅持找尋蘇雲綺的蹤跡,三天后侍衛們最終在河裡發現了蘇雲綺的屍首。
當屍體被送到他面前時,他靜坐了很久很久,最終笑了。
「阿綺,這一次,你終究被我找到了。」
說罷,他吐出鮮血,昏死過去。
他不肯進食,不肯服藥,眼看著就不行了。
我入了他的夢。
在夢裡,我們回到了草原,我們肩並肩坐在星空下。
他緊緊抱著我,生怕一眨眼我就會消失。
我笑了,輕輕拍著他的背。
「阿淮,我沒有離開過你呀。」
我指了指天上的一顆星。
「你說過,你娘親變成星星了對不對?我也是。我就是那顆星,我一直在看著你。」
他紅著眼睛看著我。
「我會看著你,建立太平盛世,實現你的抱負,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實現的壯志。
「去實現好不好,去創造一個美好的世界,為了我。
「我會等你,我們,天上見。」
再後來,烏勒淮一生未娶,全身心投身于治理天下,建立了一個清平盛世。
直到暮年,他生命裡最後的一個除夕夜,在滿京城人觀賞火樹銀花的煙花時,他獨自離開了。
少年已是白髮蒼蒼,他獨自回到草原,躺在當年與蘇雲綺一起看星星的那處,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我終於還是出現在他面前,他顫顫巍巍向我蹣跚而來,向我伸出手。
我輕輕回握他的手。
「阿淮,我來接你了。」
番外
如果不是這次覺醒,那麼我可能會一直陷在迴圈裡,蘇落落便成了這個世界實質的執筆人。
執筆人需要不停創作故事。
我拿出命書,提筆寫下:
「2022 年 4 月 28 日,a 市一家咖啡廳…」
隨著我寫下這行字,周圍的環境物轉星移,快速變換,漸漸出現了人聲、音樂和咖啡香,變成了咖啡廳。
我寫下「烏勒淮」「雲生」的名字,可很快名字就消失了。
「怎麼會這樣?」
命書開口了:
「筆下人如果心足夠堅定,便可覺醒。就像你當初突破蘇落落的控制,跳出你自己的安排一樣。這二人,也衝破了執筆人的束縛,不再是你的筆下人了。
罷了,原本想為他們在這個故事裡安排好的結局,既如此,便由他們自己去選擇人生吧。
我走到了街上,望著高樓大廈,閃爍的霓虹燈和匆匆的行人。
我如同過客一樣觀察著這個世界,路人們朝我走來,我看見了他們各自的命運。
我知道,未來會有更多的人掙脫我執筆寫下的路線,掌控自己的人生。
無論富貴貧窮,聰明愚蠢,只要他們看清並相信自己的內心,便可明白,自己可做自己的執筆人。
就在我過馬路,走向自己的住所時,周圍響起一片尖叫。
我回頭,發現一輛車失控,朝我撞過來。
執筆人其實能力有限,在每個故事裡不是神的存在,也是普通人的肉體,也是會傷會死的。
雖能定人命運,卻不能隨意篡改設定。像蘇落落之前反復篡改,便造成了那個世界急劇崩塌,所以我不得不離開烏勒淮,趕緊修補。
執筆人做大概設定,世界便自行運行,很多事也不是我能預料和掌控的。
就像此刻,我並沒想到會有輛車朝我撞過來。
突然,有人把我拉開,我躲過了那輛車,那車撞向了扶欄,司機醉醺醺地跑下來。
「你沒事吧?」
我聞聲抬頭,看見了雲生的臉。
他穿著校服背著書包,我看不到他的未來命運,因為他已不是我筆下人。
我笑了,搖搖頭。
他點點頭,轉身離開,我看見他跑向馬路邊的一個老鴨粉絲夜宵攤,那兒一位中年婦女正在忙碌著。
雲生幫忙打著包,婦女說著:
「別忙了,你趕緊回家學習去。」
「媽,我幫你吧,咱們一起回家。」
旁邊一個顧客打趣道:
「老闆娘,你兒子次次全校第一,還擔心什麼。」
我微笑著看著他們。雲生,終於有娘親了,他不會孤單了。
他若有所感,抬頭看向我,我們相視而笑。
我轉身,走進了社區裡。
「他視線一直跟著你哦,看來他跟你還會有故事呢。」
命書嘀咕著。
我走進電梯,身邊兩個女生在議論著:
「你聽說沒,大明星陸淮搬到咱社區啦。」
「切,怎麼可能,人家那麼有錢,會住這種平民社區?」
「但是前兩天有人發現他了,雖然帶了口罩,但她是鐵粉,一眼就認出來了。」
「肯定是長得像而已啦。」
我站在自家門口,半天沒打開門。
「你確定密碼是這個?」
我問命書。
「沒錯啊。我這次特意給你找個條件還不錯的公寓。租金不便宜呢。」
「可是密碼已經輸錯三次了啊。」
「等下,我安排我的人去問問房東。」
命書說。
突然,旁邊伸出一隻手,快速地輸了一串密碼,門開了。
我愣住了,轉身看向那人,他戴著口罩,眉眼卻那麼熟悉。
不對,這人為什麼會知道正確密碼。
「這是我家,你怎麼會知道密碼?」
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漫不經心地說:
「這是我前天剛買的公寓。」
命書開口了:
「查清楚了。房東那個黑心商家,跟我的人簽了租房合同,緊接著又把房賣給了這傢伙。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
電梯開了,走過來一群人,他抓住我,把我推進了公寓,關上了門。
屋裡一片漆黑,我們近得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你幹嘛?」
他放開我,打開了燈。
裡面傢俱確實很好,遊戲機跑步機洗衣機一應俱全,根本不像是這個價位公寓會配備的。
奇怪的是,所有的傢俱裝備都是兩人專用的,拖鞋杯子都是男女套裝。
「這傢伙好像有預謀,我查了下,他知道咱們租了這兒才買下公寓,昨天還連夜把傢俱配置都換新了。」
「那他可真有錢。」
一般來說,執筆人為了不引人注目,需要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方便不受打擾地書寫故事。
所以我在每個世界的預算都很緊張,這次命書看我當蘇雲綺時太苦了,才沒有摳摳搜搜,給我租了個還不錯的公寓。
「那個,這房是我之前跟房東租的…」
如果這個新房東不認帳了,把我趕出去,本就不富裕的執筆人就更雪上加霜了。
他指向一個臥室,淡淡地說:
「你住那間,我住另一間。」
合住?!
「可是…」
「你可以當我不存在,井水不犯河水。」
他慵懶說著,走向浴室。
「喂,你叫什麼名字啊?」
他頭也不回:
「陸淮。」
陸淮?
陸淮!
電梯裡那兩個女生議論的那個明星?
我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倒吸口氣。
我就沒見過塞得這麼滿的冰箱,各種各樣吃的。
「對了,東西你隨便用。」
浴室裡傳出他的聲音。
我撇一下嘴角,我一個執筆人都過得這麼艱苦樸素,這人倒挺奢侈。
我不客氣地煮了一碗水餃。
我拿出命書,一邊吃水餃,一邊想查看下陸淮的命運。
卻是一片空白。
「你還不明白嗎?他也非你筆下人。」
命書說。
「還沒猜到他是誰?」
我手一抖,碗沒拿穩,碎落了一地,腿上被燙紅了一片。
我心很亂,胡亂收拾著碎片,又被劃破了手。
突然,我身體一輕,被人抱了起來。
一滴兩滴的水落在我額頭,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我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他頭髮濕漉漉的,嘴角含笑,眼裡似閃著點點星光。
「你怎麼總能弄傷自己?」
我笑了,他又找到了我。
「好久不見啊,烏勒淮。」
(全文完)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