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是個周遊世界的畫家。
三十年來,為了支持他的夢想,我努力照顧好家庭,陪伴孩子,照顧公婆。
後來他終於遊歷完山水歸來,面對著親戚朋友對我的讚歎。
年過六十的陸之宇嘴角露出抹不屑的笑容:「什麼辛不辛苦的,這不是她應該做的嘛。」
「如果不是她,當年我爸不會遏制我娶林苒!」
我這才明白,三十年的婚姻,在他眼裡——只是阻止他和白月光在一起的枷鎖。
1
陸之宇結束旅行的最後一站後,正好是我們結婚三十周年的紀念日。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個飯,我提前三天準備了食材,收拾加打掃衛生忙活了好久,終於準時准點將一桌子菜端了上來。
「你們等等啊,還有一個魚。」
我轉身去廚房端清蒸鰈魚的空當,聽見親戚們誇讚的聲音:
「小悅可真能幹啊,我記得結婚的時候也是嬌滴滴的大小姐,這麼多年,幹活都這麼麻利了。」
「是啊,之宇啊,這些年你在外面搞藝術,畫畫,小悅把家裡操持得井井有條,她可真是辛苦了。」
……
一陣誇讚聲中,陸之宇帶了點醉意的聲音顯得格格不入,他冷哼一聲,將酒杯重重放在桌子上:「什麼辛苦,各取所需罷了!」
「如果不是她,當年我爸也不會遏制我娶林苒!」
言罷,陸之宇越說越激動,猛地幹了好幾杯酒。
他本來就不擅喝酒,幾杯酒下了肚,很快就不省人事了。
大家叫吼著將他安撫放好,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廚房門後的我,面色蒼白,手上的鰈魚已經掉落在地。
支離破碎。
原來我用心經營三十多年的婚姻——
在他眼裡,什麼都不是。
2
送走兒女和客人,處理好陸之宇吐得滿地和一屋子的狼藉後,我只感覺腰酸背痛,靠在沙發上,沒力氣過多去想什麼,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陸之宇正在鼓搗他那些古字古畫。
他很喜歡山水畫,黑白色的筆墨冷清不失傲骨,像極了他平日裡驕傲的模樣。
聽到門外的動靜,他並沒問我為什麼在客廳睡覺,也沒問我昨晚他都說了些什麼。
只是擦過冰涼的畫框,淡淡吩ţŭ̀₃咐道:
「下次別搞這些家庭聚會什麼的。」
「說來說去都是誇你,假裡假氣的,很沒勁。」
低沉嘶啞的男音,散在焦躁的夏日裡,我卻是覺得莫名的淒冷。
「所以,你覺得他們說的那些都是假話?」
許是我的聲音顫抖,陸之宇終於轉頭看我,依舊精明的眼裡滿是不解。
不解,我為什麼突然情緒這麼激動。
「這些年你在外面搞你的事業,常常大半年不在家,我在家裡為你付出的一切,帶孩子,照顧你的父母,你難道都覺得這一切是假的嗎?」
話說到最後的時候,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相戀三年,結婚三十年,我怎麼都不相信……我的婚姻只是丈夫口中的一場交易。
陸之宇擦拭畫框的手終於一頓,布料被他死死攥入手心,力道之大,有水珠順著他灰色的開衫緩緩落下。
「難道不是嗎?」
他額頭的青筋微微迸出,看起來憤怒極了。
「難道不是一場以婚姻為籌碼的交易嗎?」
「如果不是你,我會跟林苒分手嗎?」
3
林苒,多麼遙遠的名字。
陸之宇年少時候的女朋Ṫúₖ友,可是我遇見他那會,他們已經分手了。
我滿眼不解地看著眼前的丈夫,他卻懶得再給我一個眼神,重重將擦拭布料一扔,抬腿上了樓。
我茫然地坐在沙發上,一時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二十五歲那年在父親的一次合作上遇見陸之宇。
那時候香港電影正盛極一時,身邊男孩大多穿著酷炫皮衣皮褲,梳著半長不短的長髮,一開口就是電影經典大哥小弟的臺詞。
陸之宇和那些人都不一樣,他穿著寬大的西裝,裡面是薄薄的白色襯衫,笑起來淡淡的,紳士又儒雅。
看見我一身前衛打扮,薄唇勾起來,聲音很好聽,他說:「很有個性的漂亮姑娘。」
也許是那年他的笑容實在太溫柔,也許是我剛好被父親訓斥過,總之我就那麼一頭霧水地紮了進去。
等到驀然回首,已經用情至深。陸之宇一如既往對我淡淡的,或許他只對手上的畫筆有興趣。
於ţùₕ是結婚後,我也一如既往地支持他的事業,他想要離家環游采風,我便在家裡乖乖等他,為他安撫父母。
後來我們有了孩子,我會告訴孩子們:「你們的爸爸是很厲害的畫家,我們要給他空間和時間做他喜歡的事情。」
於是我一個人承擔起了照顧孩子的重任,一晃又是許多年,他站在那裡,仿佛還是那個霽月清風的朗朗少年,眉宇間的文人風雅從來沒變過。
而我……我低頭看著滿手的繭子和粗糙的雙手,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嘰嘰喳喳活潑開朗的小姑娘。
可是為什麼這些改變,這些付出,在陸之宇眼裡一文不值。
甚至還成了枷鎖?
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窗外正是正午時分,我卻覺得莫名淒冷。四周好像都成了孤島,我身在其中,滿是迷茫。
找不到出路。
直到我哥的電話打了過來。
「小陸說那番話我聽到了。」
「我知道怎麼回事。」
4
「你和小陸遇見那年,他和前女友剛分手,但他一直放不下,想要複合。」
我和陸之宇相識後,他從未對我提過關于那個女孩的事情。
我只知道他有個家境貧寒的前女友,家裡不同意,就分手了。
卻不知道,他對她用情至深。
「後來他爸爸給了他兩個選擇,一個是跟你結婚,這樣咱們兩家的生意往來也就可以更牢固,他可以去追求自己的藝術夢想。要不就乖乖回來上班,自己掙錢,他想跟誰在一起都可以。」
我哥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似乎已經不忍說下去了。
「小悅,你也別太在意了,你們都在一起那麼多年了,他也就是隨便說說而已。」
我想起陸之宇這些年常年在外,冷漠不愛回家的一幕幕。
恍然明白了所有。
原來他不僅僅只是熱愛藝術,還有一個原因——
他根本不想要這個家庭。
這個被強加給他的,破壞了他所有愛情的家庭。
5
我忘了我在沙發上呆坐了多久。
呆坐到熾熱的太陽一點點落下,餘暉落入窗口,攤開一片柔和的橘黃色燈光。
陸之宇背著魚竿,拎著桶出現在家門口。
這些年他在家的日子並不多,偶爾在家,也是帶著孩子們出去釣魚,寫生。
今天依然不例外。
「中午吃完飯你沒收拾廚房?」他關了門,進了廚房,很快發出不滿的聲音。
我呆了呆,即使淚痕還沒消失,還是本能回答道:「家政阿姨過來收拾過了。」
這幾年我身體不比從前,偶爾也會叫家政阿姨來幫忙打掃衛生,這幾天一直忙碌傷了手腕,所以今天又叫了阿姨來收拾屋子。
我知道,陸之宇有很嚴重的潔癖。
他不喜歡家裡不乾淨。
我不知道我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打電話叫來阿姨打掃家裡,只知道那時候的自己,還是想過下去的。
即使知道陸之宇心裡是怨恨我的,即使知道我的付出是不被看見的,我仍舊抱有一絲僥倖。
畢竟他現在回到我身邊了,我們歲數也大了,能過就過吧。
可是接下來,他皺著眉頭,低頭煩躁的樣子,像是打破了我最後一絲幻想。
他說:「下次別叫阿姨。」
「阿姨放東西我找不到,一共就幹那點家務你還叫阿姨……」
驀然地,手腕上的疼痛好像都轉移到了心口上,不只有疼,更多的是酸澀和麻木。
我剛剛擦乾的眼淚一下子又掉了下來。
突然就開口說道:「我們離婚吧,陸之宇。」
6
陸之宇猛然回頭看我,手上的香醋瓶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猶如那天我想要端給他的那盤魚。
陸之宇是喜歡吃魚的,也很會烹飪魚肉。他不做飯,但是每次回家都會做魚,各種各樣的魚。
孩子都喜歡他做的魚肉,說是味道鮮美,和外面做得不一樣。
我當初一直不懂,他那麼潔癖的人,為什麼單單會做有腥味的魚肉。
直到剛剛在網頁上看到林苒的資料。國外知名的女歌唱家,在某次採訪裡講述道:「我年輕時候口味很挑,但是很愛吃魚。」
「讀大學時候的男朋友就特意去學了做魚,各種做法的魚肉,把我口味都養刁了。」
她盈盈笑著,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貫穿的居然是我的後半生ẗù₁。
光是想想,我的眼淚都控制不住地滴落下來。
陸之宇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他轉過身,背對著我,開始收拾剛剛拿回來的魚。
「哥給我打電話了。」
「你別多想了,阿悅,我那天是喝多了,並不是有心,我們都過了這麼多年了,你沒必要……」他明明是低聲解釋著,可是我卻聽不出一絲愧疚。
只是麻木,冰冷,像是一套完成任務的公式。宛若過去的許多年,聽不出喜怒,沒有什麼感情。
我忽然就不想聽了。
「陸之宇,」我叫他的名字,打斷他不情願的解釋。這才發現連聲音都是嘶啞的,「你是不是很恨我?」
陸之宇的動作一愣。
良久,魚鱗被重重片下,他滿是皺紋的手繃得很緊,像是打不開的結。
「沒有。」他說。
房間內又恢復了安靜。
陸之宇這幾年在家裡很少跟我說話,並不算小的二居室,總是靜悄悄的。
我忽然想到,我們之前不是這樣的。
原來他環遊外面回來,也會一家人湊在一起,他會摟著我的肩膀,面帶微笑地給我看他畫的畫作,給我講述他遇到的沿途的那些風景……
是什麼時候變了呢?
我看著網路上的消息:五年前的某一天,林苒在社交平臺上分享了自己離婚的消息。
是的,就是那一年,那一天。
好久才回到家的陸之宇耷拉著腦袋,煩躁地將兒子趕走,將自己鎖在了書房裡,我去找他的時候,他冷冷看著我,說:「許悅,我不想跟你說話。」
我不想跟你說話。
是因為如果沒有我,他可以立刻飛過去找她吧。
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想的都是那個可能的如果。
而我還在盼望著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還能好好度過餘生。
怎麼可能好好過呢,我分明在他的理想之外。
眼淚落下來,我好像是從來沒有過的累。
我說:「我們分開吧。陸之宇。」
7
陸之宇挽留過,他說這麼大歲數別再折騰了。
但是我執意要求,他也就淡淡頷首,並沒多說。
宛如這些年來,他從來不對我的事情過多詢問,過多留意。即使是離婚的要求,他也只說了一句:
「你定就行。」
你定就行。
仿佛我這漫長守護的三十年歲月,只與我自己有關係。
我拎著包,拿著不多的行李,終是離開了這不長也不短的三十年。
8
我在外面找了個小房子先住下。
幸好的是兩家的生意早在十幾年前就開始敗落,早就談不上什麼利益往來。
而且孩子已經長大,不再需要照顧,我也算走得無牽無掛。
偶爾和隔壁的姐妹們一起跳舞,散步,旅遊,家務都雇了別人來做,日子仿佛一下子輕鬆好多。
回到了二十多歲。
唯一沒想到的是——兒子發現我和陸之宇離婚後,大發雷霆。
他氣勢洶洶地找過來,喊著:「媽,不就這麼點事情嗎?你非要鬧這麼大嗎?這麼大歲數好好過日子不行嗎?為什麼非要離婚呢!」
陸霆的臉色氣得通紅:「我爸本來就不熟悉家務,也不會照顧自己,你說你作這一通給誰看呢,誰還不說點酒話了,你們女人是小肚雞腸非要往心裡去!」
言罷,我瞅著身後的兒媳婦眼眶忽然紅了,但旁邊的小孫子被他爸嚇到,哇地大哭起來。
兒媳婦甚至來不及擦擦眼睛,就趕緊抱起孩子去一邊哄了。
我立刻察覺到不對,想要問問兒子,卻又被他冷厲的語氣給勸退:「媽,我告訴你,你別作了。」
「好好回去跟我爸過日子,不然……不然,」他倏然甩了袖子,「以後別怪我不管你!」
我狠狠愣住,根本沒想到兒子會說出這種話。
從小我照顧他,呵護他長大,但到了現在,他居然用養老的事情威脅我。
心涼了一片,我冷笑道:「原本也沒想著你能管我,你就管好你自己吧。」
「走走走!」話音落下,我趕著把兒子推到門外,「以後別來煩我這個老太婆!走開!」
兒子還在外面叫囂,陸之宇卻是第一次給我發過來了消息:【咱們家的感冒藥放在哪裡?】
【我找了半天沒找到。】
我看著,想著這些年陸之宇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討債鬼!都是一群討債鬼!
我將手機一扔,並沒管。
結果第二天一大早,兒子就起早過來接我。
「媽,我爸進醫院了。」
9
其實年輕的時候,陸之宇有時候對我不冷不熱,我也想過要離婚。但那時候想著有孩子,有父母,忍忍就過去了。
現在孩子們都大了,卻不想這個老傢伙變得跟小孩子一樣。
在外面一走就是幾個月不生病,我剛走了沒幾天,他就把自己折騰進了醫院。
滿是消毒水味道的病房,臉色蒼白的陸之宇疲憊地睡在一角,嘴唇發白。
我的心驀然一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上了心頭。
畢竟三十年了啊,感情怎麼可能說沒就沒。
我走上前,接過護士遞過來的熱毛巾,擦過他已經長出皺紋的額頭。
陸之宇驀然睜開眼睛,看到我的一瞬,眼睛亮了亮。
但很快還是壓下去欣喜,恢復了往日的冷淡:「你怎麼來了?」
我內心那點柔軟,在看到他平靜的面容後,也就驀然消失不見了。
三十年的夫妻,過去他在外面,我隔個兩三天就要給他打個報平安的電話。如今我走了大半個月,他將臉扭過去。
聲音冰冷:「在外面玩夠了?來看我的笑話。」
我一愣,內心最後對他那點幻想也蕩然無存了。
「是小雅叫我來的,她說你找不到感冒藥,居然把自己拖進了醫院,真是個廢物!」
我暗暗低罵,語氣是從來沒有過的嘲弄。
三十多年,我一直把他當成我心裡的神,我千辛萬苦追到的丈夫,我從來都是崇拜的。
但如今當真沒了關係,我看他感覺就跟個傻子一樣。
誰家好人能不知道出去買藥,活生生把自己拖進醫院來。
他猛地一愣,像是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他。臉色漲得通紅,我卻沒理他了。
只是拿出來一遝子紙,那是我放在家裡茶几下面特意回去取的。
「所有藥品,重要物品的位置,我都寫在這裡了。」
陸之宇低眸看過去,那上面是關於他所有習慣記錄。
他什麼月份可能會犯鼻炎,平時容易生什麼病,藥放在哪裡,最喜歡的茶要幾個月一補充,釣魚喜歡哪家的魚竿……
陸之宇不習慣別人接觸他的太多事情,所以結婚後,這些細碎又雜亂的小事全是我親自來處理。
但我天生是個大條的人,起初也記不住,就一條一條寫下來,從婚後的第一條到離婚,三十多年,居然有十幾張紙了。
他忽然抬眸,已經略有渾濁的眼睛帶了幾分驚訝:「你什麼意思?是真的不打算回來了?」
10
我有點無奈。原來我在外面住了這麼久,在他眼裡——
可能只是一場鬧劇。
我沒說話,轉身就要走,就聽到他重重的咳嗽聲。
兒子和兒媳正好辦完手續沖進來,兒子首當其衝擋在他爸爸面前:「媽,你是不是又氣我爸了!」
「他今晚要住院你知道嗎?你能不能別氣他了!」
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給我氣得心臟直突突,兒媳見狀連忙將我扶住坐下,她放柔了語氣說:「媽,你別生氣,陸霆不是那個意思。」
「是我們今晚都有事情,陸霆要加班,我要回去看孩子,就麻煩您看護爸爸一晚,明天爸爸出院了你們再……」
兒媳的話說得輕柔,我也不好再拒絕,只能點了點頭。
兒媳把陸霆拉走了,寂靜的病房裡,一時間只剩我和陸之宇。
他還和原來一樣,要求是一貫地多而複雜。
一會要起身坐一會,一會要吃水果,一會嫌棄屋子裡空氣不好。
我全都按照他的要求,來來回回攙扶著他忙個不停,他鐵青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些,可能以為事情全都結束了。
於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開口問我:
「什麼時候搬回來?」
沒有什麼道歉,沒有什麼解釋,這麼多年都一樣,爭吵和冷戰解決的方式就是我回到我的位置上繼續幹活,然後我們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
日子照舊過。
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我和陸之宇的每次爭吵,冷戰。
都是以他一句「明早吃什麼」而結束。
他以為是他給了我臺階。於是我順著臺階回到原來的生活節奏,這日子就還能繼續往下過。
不知道怎麼的,原來習以為常的解決方法,我忽然就覺得有點累了。
我看著手機螢幕上的天氣預報:小雨。
我摘下老花鏡,放到沙發一邊,閉上眼睛,沒回答他:「明天我送你回去吧,然後我回我那裡。」
陸之宇像是氣急了,狠狠歎了口氣:
「真不知道你在鬧什麼!」
第二天,兒子和兒媳果然沒來,我帶著陸之宇辦理了手續,外面正好下起了小雨。
我說:「走一段吧。」
他臉色是一貫的差,不愛理人,但還是拿出傘舉過我們倆的頭頂。
末夏季節,江南地區是潮濕不堪的,雖然是小雨,但是雨水依然兇猛。走了沒多遠,我的右肩就已經濕了一片。
而我抬眸看向陸之宇,他目視前方,根本沒注意到我的不對勁。
傘穩穩當當偏向他的那一邊。
宛如過去的很多年。
我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也許兒子說得沒錯:「你說的那都是些什麼小事啊!」
「什麼初戀,什麼不愛回家,什麼不體諒你,細枝末節的,哪個能影響到你的正常生活?」
是啊,這些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畢竟誰也不會因為一場被淋濕的雨水而丟掉性命。
可是年輕的時候是因為愛情,我能對這偏斜的雨傘對自己解釋說,只是他神經太大條了。
後來證實,我的愛情只是一場交易。
中年的時候是因為兒女,比這場雨重要的事情還有很多,我沒時間對這些小事斤斤計較。
那現在呢?
我看著我越發乾瘦的胳膊,一步一步往前走,雨水嘩嘩地下,前方已經看不清。
猶如我的人生,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真的沒有理由再勸自己。
跟他走完這一場會被淋濕的路。
我擦了擦臉,忽然停住腳步。
「陸之宇,就到這吧。」
我和你,就到這。
11
一直到我攔到計程車,陸之宇還在震驚之中。
他不懂我為什麼生氣,他看不到我被淋濕的肩膀,更看不到我因為照顧他而疲憊的倦容。
他只是一遍一遍地問:「你到底要怎麼樣!」
「好好的日子不過,你到底在作什麼!」
我沒看他,也沒必要再看他。上了計程車,計程車司機很好心地遞給我一塊毛巾。
「阿姨,衣服都濕了,小心著涼。」
我眼淚忽然又要決堤。
窗外大雨還在下,我透過模糊的車窗看到自己衰老的面容,皺紋夾雜著疲憊,點Ṫũ̂₆點滴滴刻畫出過去的許多年。
而那隱在歲月背後的容顏,我忽然想到了許多年前,我在滑冰場上,在迪斯可的舞池裡,在那些新款的摩托車後座上……
我穿著白色的吊帶,牛仔短裙,搖晃著手裡的傳呼機,笑得肆意又明媚。
我說未來一定是美好的。
我說我會找到一個很愛我的男人。
我們會有孩子,養他們長大成人。
然後我會是整條街最酷的小老太太。
……
我想起好多好多過去,但低頭去看,只有滿手的皺紋和已經濕透的薄薄衣服。
我忽然就放聲痛哭。
哭原來的自己。
哭現在的自己。
哭過之後,窗外會是彩虹浮現。
12
自從那天開始,我刪除了所有關於陸之宇的聯繫方式。
就連兒子的電話,我也不怎麼接了。
畢竟除了讓我回去,就是讓我幹活。
……
我和隔壁幾個老姐妹相處得是越發好。
我們一起化妝,一起跳舞,走在路邊笑得好像年輕人一般。
於是街頭有人將我們拍了下來,我們索性決定拍一些日常的視頻放在網上,美其名曰,給自己留個紀念。
帳號很快火了起來,ṱų₈但我沒想到,我的第一個粉絲,居然是我的兒媳婦。
她彎彎繞繞找到我的住處的時候,眼眶猶如我那天看到她那般一樣紅。
她哽咽著,說:「媽,我想離婚。」
13
黎裡和陸霆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情分。畢業後結婚生子,有了很可愛的孩子。
我雖然察覺到他們之間有點不對,但是也不太清楚內幕。
身為母親,我本能地為兒子說話:「小裡啊,你是不是看到我和你爸離婚鬧的啊,你和媽媽也不一樣,陸霆常年在家,而且你們之間也有感情……」
「媽,他在外面有了一個喜歡的女孩子。」
說這話的時候,黎裡的眼淚流了下來:「他沒有出軌,只是聊天,天天聊,孩子生病的時候他在看她發來的風景,我接送孩子放學的時候他們在討論今晚的夕陽美不美。」
黎裡說:「我們吵過,也鬧過,但是陸霆說這些都是小事,他並沒有背叛我,只是多了一個精神上的朋友。」
「他說他每天工作已經很累了,這不值得鬧離婚……」
說到最後,黎裡已經泣不成聲了。
「我,我知道他沒有出軌,可是我就是……」
我拍拍她的背,安撫著她:「媽知道。」
知道這些小事微不足道,可是確確實實能壓死人。
「離吧。」我囁嚅著唇,即使內心是不忍的,可是也無法為兒子辯白什麼。
我遭受過的痛苦,我不想再讓另一個年輕女孩遭受了。
「離吧。」我說。
14
兒子找上門的時候,我正在準備拍攝明天的視頻。
我策劃了好久,結果一切資料被兒子掀翻在地。
「你到底安的什麼心!你自己離婚也就算了!」
「你為什麼不幫我勸勸黎裡,反而是鼓動她離開我!」
看著兒子不可一世的囂張氣焰,我心口的火再也抑制不住。
上去就打了他一個巴掌!
「是我讓她跟你離婚的嗎?」
「是你自己不爭氣!你精神出軌,還死不承認,漠視她的付出,什麼叫都是小事?」
「你在外面搞事業是大事,她的一切都是小事,你漠視她的付出,否定她的付出,你憑什麼不同意人家離開!」
我嘶吼著,胸口劇烈地疼。
壓死人的從來不是那一刻的辛苦辛勞,而是你的一切付出,在對方眼裡……
都仿佛不存在。
我過往幾十年的經營守護家庭,在陸之宇的眼裡,是不值一提。
兒媳幾年的委曲求全,在兒子眼裡是多此一舉。
「既然你覺得她付出的都是些小事情,」我瞪著兒子,「那她憑什麼不能離開?」
話音落,兒子的面色猛地一僵。身後,跟著走進來的陸之宇也好像聽到了那句話,面容也猛地變了。
目光對視的那一瞬間,他的眼裡不再是雲淡風輕,而是恍然大悟和一刹那的……悔恨。
但那都已經太晚了,我急火攻心,一個不穩,居然直接暈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居然是陸之宇在擦拭我的臉頰。
他鬍子拉碴,早就沒了往日的精緻。
我自嘲地笑了笑,沙啞著嗓子開口:
「想不到你居然還能伺候我。」
「怎麼?我是得什麼絕症了嗎?」
15
陸之宇愣了愣,他很快搖頭:
「當然沒有。」
我笑了笑,心想這老頭子連騙人都不會。
我的身體其實自從上了年紀就不太好,這短短時間被氣得不行,感覺是越來越虛弱了。
我看著陸之宇低頭擰毛巾的樣子,其實也是嫺熟的。他一個人在外面一待就很久,其實什麼都會做。
但是回家之後,還是什麼都不沾手。
「我以為你是因為林苒跟我鬧離婚的,」陸之宇劃拉著水流,低低道,「所以我一直沒來找你。」
「因為我覺得不值得,我們之間什麼也沒做,你只是在無理取鬧,但現在——」他擰著毛巾的手一頓,看向我的眼睛裡有無盡的懊悔。
「我知道了,不是因為她。」
其實不過是一個白月光,我們都是年過半百的老人,誰也不會傻到糾結那些有的沒的。
我真正糾結的……
陸之宇看著我,緩緩開口:「是我否定了你的付出,否定了你對這個家庭的愛,對嗎?」
話語落下,我以為我會雲淡風輕,但心口還是一震。
他終於懂了。
他在我的病床之前,像是之前我每次照顧他那般。
忙上忙下,他也知道手腕會疼。
他也知道有很多東西是記不住的,於是放下了畫筆,寫上了便利貼。
他也知道了,照顧自己是很輕鬆的事情,可是照顧別人,是費時間費精力的。
他什麼都知道了。
他問我:「什麼時候跟我回家?」
「我想要好好彌補。」
我笑了笑,看著手上的化驗單。
胃癌,晚期。
「算了。」
算了,陸之宇。
最後的時光,我不想要和你在一起了。
無論是不是彌補,我都不想和你一起走了。
最後的時光……
我屬於自己了。
16
後來我真的離開了陸之宇,再也沒有聯繫。
我在網上經營自己的帳號。
有人問我,是不是不應該相信愛情。
有人問我,後不後悔。
還有人找出來我年輕時候的照片,九十年代,我站在剛剛建好的高樓大廈面前。
倚著一輛酷炫的摩Ṭúₕ托車,妝容化得很漂亮。
有人問, 阿姨,你會不會遺憾, 因為愛情, 一生操持家庭, 錯過了最美好的自己?
我想了想,然後回答:
「當然應該相信愛情,我到現在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那個老頭子的場景,他對著我笑,我怦然心動,那應該就是愛情。」
「那時候的我一心想要和他組建家庭, 所以目的達到, 談不上後悔。」
「至於最美好的自己……」我笑了笑,「想要愛情的時候我得到了愛情,後來幡然醒悟,雖然有點晚了,但我一樣學會了最新的舞蹈, 學會了玩網路, 學會了從他身邊抽離。」
「沒什麼遺ţų₂憾的, 我人生每一個節點想要得到的,想要守護的,我都得到了。」
「我覺得很值得。至於結局……」我笑了笑, 「不後悔就好。」
二十歲的許悅為了更廣闊的世界, 自己背著包出去讀書打工。
二十五歲的許悅為了自己喜歡的人,甘願放棄很多來守護自己的小家。
而六十歲的許悅,依然有從頭再來的勇氣。
在剩下不多的時間內,守著自己的一方小地,跟很多很多喜歡我的人, 跟這個世界最新的科技融合……
活出嶄新的自己。
我不後悔任何時候的自己。
只願想要的都得到。
而那些沒得到的……
及時止損。
17
陸之宇番外
她走的時候, 還是沒讓我去見一面。
她一直是個很酷的女人。
年輕的時候穿著時尚, 中年的時候為了丈夫的喜好也能撐起一個家, 年老的時候, 當然也能拼湊起破碎的自己……
她一直很厲害。
懦弱的是我。
是我既要又要, 放不下初戀,也扔不掉夢想。
後來其實早就愛上了她, 只是在逃避懦弱的自己。
仿佛只要不見到她,不見到那個家,我就不會想起為了夢想和優渥生活拋棄初戀的自己。
可是當許悅真正離開我的時候, 我懂得了什麼叫痛不欲生。
也許是初次見面,我就被她明媚的笑容吸引了, 不然為什麼會恰到好處地與她搭話, 誇讚她。
懦弱的,不敢直視自己內心的一直是我。
所以最後……我失去了她。
她沒有給我任何機會。
後來的日子,我只能坐在我們共同生活的家裡,躺在她躺過的床上, 想著我在外面遊歷的許多年,她是不是也一直這樣孤零零地看著燈光。
看著我們共同的不爭氣的孩子,想著那些年她是不是也這樣恨鐵不成鋼地罵過他。
我走過她走過的街道,想著她應該在我身邊, 她對我用情至深的那些年……
應該也是這樣想過的吧。
她走了。
只剩下,孤零零的我。
無限地重複她那些年的痛苦與思念。
不死,不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