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匪二選一的遊戲中,爸媽選了妹妹,而我被無情撕票。
再睜眼,我重生到了一個陌生女孩身上。
她有癱瘓的奶奶,殘疾的媽,日子過得清貧無比,卻有我嚮往已久的溫情。
偶然一天我遇上個瘋癲的女人,她問我有沒有見過她女兒。
我看著那張熟悉的臉,毫無往日矜貴,只剩滿目滄桑。
我平靜搖頭:「沒見過。」
她的女兒,早在五年前就死在了綁匪手裡。
她自己選的。
1
破舊的倉庫中,我和妹妹被繩子綁住,嘴巴裡也被破布塞滿了。
正前方有一個攝像頭對準我們,綁匪就在我們身後大口吃肉喝酒,他笑得很暢快。
「林一城,想好了嗎,你要送你哪個寶貝女兒去死呢?」
妹妹低聲嗚咽,嚇得全身都在抖,而我則面色平靜地盯著一旁的顯示幕。
上面清晰地映出我爸媽的臉,往日矜貴沉著的夫妻倆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臉上盡是悲愴和疲憊,嘴裡也在不停地哀求。
「別動我女兒,求你了,你要多少錢我們都給!」
「別傷害她們!」
「求求你!」
身後驟然響起酒瓶碎裂的聲音,我下意識擋住妹妹,飛濺的玻璃碎片從我臉上劃過,很快便洇出了血跡。
「林一城,你也有求我的時候?」
「當初我公司破產,我求你伸出援手的時候,你理會我了嗎?」
「錢有什麼用,我今天就是要你女兒給我陪葬!」
「我給你三分鐘時間考慮,保大還是保小,過了時間不選,那就都死!」
話音剛落,耳邊便響起倒計時的聲音。
指標每劃過一秒,都是催命的樂章。
妹妹抖得更厲害了,懵懂的眼睛裡滿是恐懼,不停有熱淚滴在我肩膀上,燙得我眼眶也發酸。
倒計時剛開始沒多久,我就聽見了媽媽急切的聲音:「保小!」
「不要傷害我的茵茵,求求你了!」
沒有任何意外,我被放棄了。
雖然早知是這樣的結果,可親耳聽見爸媽選擇的那一刻,心底還是湧出巨大的悲慟。
我的爸爸媽媽,好像真的不愛我。
那一刻,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歪倒在地上,聽不見任何聲音,眼前也頻頻發黑。
綁匪把妹妹拖去了另一邊,又走回我身邊扯下我嘴裡的布條。
「小孩,給你一分鐘說遺言。」
又是倒計時的滴答聲。
我的生命,只剩下這最後一分鐘。
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抖,嘴唇張張合合卻發不出聲音。
綁匪在身後催促,明明近在咫尺,聲音卻像來自遠方:「還有 20 秒。」
聽力逐漸恢復,嘈雜的哭聲一瞬間湧入,像是要刺穿我的耳膜。
我看著顯示幕,努力想說話,卻無法發出一點聲音,只有眼中的熱淚無聲洶湧。
下一秒,冰涼的匕首割開我的喉管,我看見自己的鮮血噴射而出。
我躺在地上,看著自己的生命逐漸流失。
猶如一盞微弱的燭火,搖搖晃晃,終究熄滅。
2
我好像陷入了一個很長的夢境,過往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閃過。
我叫林嘉,十歲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有兩個媽媽。
一個在現實中,一個在手機裡。
後來我才知道,現實裡的那個是姑姑,手機裡的才是我的媽媽。
三歲那年,家裡生意出了問題,爸媽欠下巨額債款,他們東奔西走四處周轉,根本無暇顧及一個孩子。
為了不讓我跟著他們奔波吃苦,我被送到了姑姑家裡。
姑姑是個很年輕的女人,她沒有結婚,無兒無女,每天都會煮一壺咖啡,坐在窗邊畫畫,一畫就是一整天。
我睡眠淺,常常做噩夢驚醒,姑姑就會把我抱在懷裡,一邊給我講故事一邊哄我入睡。
她身上總是香香的,聲音也很好聽,貼著她睡覺我總是很安心。
姑姑和媽媽不一樣,她很愛笑,會化妝,也會打扮我。
她最喜歡給我買漂亮的小裙子,再給我編一頭小辮子,然後帶我去外面吃蛋糕。
她說女孩子從小就要漂漂亮亮的。
有一次我半夜發高燒,渾身都痛,睡夢中我哭著喊媽媽,迷迷糊糊中落入一個香軟的懷抱,有人輕輕拍著我的背哄我入睡。
再睜眼是姑姑躺在我身邊,她眼下有濃重的烏青。
醒來後我抱著她喊她媽媽,她沉默了一會兒,告訴我要喊她姑姑,每週給我打電話的那個才是我的媽媽。
我聽不懂。
我看過其他小朋友的媽媽,他們都是和姑姑一樣哄孩子睡覺,帶孩子去玩,把孩子打扮的漂漂亮亮。
而每週給我打電話的那個媽媽,她從不來看我,不會帶我去玩,也不會哄我睡覺,甚至有時候連打電話都會忘記。
我問姑姑,可不可以讓她來做我媽媽,打電話的那個做我姑姑。
這次她沉默了更久,然後摸摸我的頭,說打電話的那個永遠都是我媽媽,她很愛我,只是她很忙。
我聽不懂那些大道理,只以為姑姑不願意做我媽媽,開始哭鬧不止,她沒辦法,只好告訴我沒有人的時候我可以喊她媽媽。
我很高興,姑姑願意當我的媽媽。
她會像幼稚園其他小朋友的媽媽一樣,無論颳風下雨,無論清閒忙碌,永遠會站在門外微笑著等我,然後再和我一起回家。
常常有小朋友會誇我媽媽很漂亮,我很驕傲。
我就這樣和姑姑一起生活到了七歲。
有一天她突然告訴我,我媽媽給我生了一個妹妹,很快就會把我接回去。
她背對著我在洗菜,語氣很輕快,像是在為我高興,她說爸媽生意好轉,家裡條件好了許多,可以給我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
我反應了很久,才知道她說的媽媽是誰,因為媽媽已經有半年多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不會一直住在這裡,我是要走的。
晚上我只吃了一點飯,我輕輕問她:「我可以少吃點飯,你能別送我回去嗎?」
我不需要更好的生活條件,這樣和姑姑在一起就很好了。
我不貪心的。
姑姑怔愣了很久,什麼都沒說,只紅著眼把我抱在懷裡。
那幾天,我每天都在擔心會被送走,吃不好也睡不好,後來偶然聽見姑姑在打電話,那邊說妹妹很小,可能分不出精力來照顧我,希望姑姑能再帶我幾年。
不用被送走,我又高興了,姑姑不說,但我知道她也高興,晚飯都多做了兩個菜。
只是我忘了,我終究不是姑姑的孩子,總有一天是要回到爸媽身邊。
在姑姑家的生活平淡安逸,日子就像每天洗菜的水一樣流走了,所以回去的那天來的那樣快。
十歲的某一天,我像平常一樣放學回家,進門時喊了一句:「媽媽,我回來了~」
卻有兩道聲音回應我。
我才發現,電話裡的那個媽媽也來了。
3
氣氛開始變得尷尬,媽媽臉色有些難看,最後是姑姑開口緩和氣氛。
「我還以為這孩子喊的姑媽呢。」
那天吃完晚飯,媽媽準備把我接走,我不肯走,抱著姑姑問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姑姑紅著眼睛,神情中有不舍,有難過,還有緊張。
她扯著嘴角想擺出一個笑,卻肉眼可見的勉強,她拉開我推給媽媽。
「嫂子你別介意,嘉嘉只是暫時還沒習慣,小孩子嘛,你跟她多相處幾天就親了。」
「嘉嘉還是很想你們的,你們寄來的禮物她都很喜歡,也經常會夢見你們。」
「時間也不早了,你們早點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她像是看不見我眼裡的哀求,仍舊堅持把我推給媽媽。
走的時候,我什麼東西都沒帶,媽媽說家裡都準備了新的,她帶著我上了車。
姑姑一直站在門外,直到我在後視鏡裡看不見她。
即便她們都不說,但我知道我以後會有很長時間見不到姑姑了。
我默默流淚,媽媽把我抱進懷裡,一路上,她試圖緩和氣氛,跟我說了很多話,說家裡給我準備好了公主房,有很多好看的小裙子,還有很多好吃的。
我低著頭不說話,慢慢的她就不說了,只是歎氣。
其實我不討厭她,我知道她很忙,卻仍舊會抽空給我打電話,也會不定時給我寄很多禮物。
姑姑跟我說過很多次,爸媽不是不愛我,而是因為愛我才不讓我跟著他們吃苦,如今條件變好了,他們也希望把我接回去,這些我都記得。
可我只是更希望姑姑來當我的媽媽,她才是陪伴我成長的人。
這麼多年都這樣過來了,為什麼又突然要把我接走呢?
我找不到答案。
坐了很久的車後,媽媽把我帶到了一棟很漂亮的房子,有小花園,有秋千架,到處都是燈,比姑姑家的房子大很多,也亮很多,她說以後這就是我的家。
我很陌生,很拘謹,默默跟在她後面。
直到有一個小女孩從房子裡跑出來,撲進她懷裡,她奶聲奶氣的喊「媽媽」。
我看著媽媽銳利的眉眼溫軟下來,她蹲在小女孩面前,耐心的問她今天吃了什麼,聽她顛三倒四的說一些沒有意義的話。
我想起以前上幼稚園的時候,姑姑也是這樣牽著我放學,我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嘰嘰喳喳,姑姑總是笑著聽,然後耐心回應。
我看著媽媽和妹妹抱在一起,其實Ŧṻ⁷我真的不嫉妒也不羡慕,可心裡仍舊酸脹難受。
也許是因為她們看上去才像一對母女,我像個外人。
而如今我這個外人,卻要加入她們一起生活,和她共用一個媽媽。
我鼻腔酸楚卻不敢哭,只能緊緊地摳著衣服。
不知道站了多久,一直到妹妹指著我問我是誰,媽媽才後知後覺我還在她身後。
她拉著妹妹到我面前:「茵茵,快叫姐姐。」
妹妹叫林茵,長得圓潤可愛,她一點都不怕生,她看了我一會兒,伸出小手牽著我進屋:「姐姐,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她步伐還有些不穩,媽媽跟在後面小心的護著,眼裡盡是疼惜。
我突然沒來由的想,她以前也用這種眼神看過我嗎?
我找不到答案,在我有限的記憶裡,這樣的眼神只在姑姑眼中看見過。
回到家的第一晚,我早早地躺進了被窩,柔軟的被子把我包裹住,我才感到一絲安心。
後來媽媽推門進來,她說擔心我認床睡不好,要陪我一起睡,只是她剛在床邊坐下,妹妹就哭著敲門,說想聽故事。
媽媽很為難,眼裡有愧疚有掙扎,我很乖巧的讓她去陪妹妹,她肉眼可見的松了口氣,誇我懂事。
我看著她輕快的面容,默默垂下眼睛。
媽媽,不是我懂事,是我已經過了需要人陪睡的年紀。
曾經我也會哭鬧著要聽故事才能入睡,可那時你不在我身邊。
而如今,我已經不需要了。
媽媽走後,我拿起手機想給姑姑打電話,卻一直顯示忙音。
我想姑姑應該是有事在忙,我可以等她忙完再給她打,我一邊等一邊聽著隔壁傳來媽媽和妹妹的嬉笑聲,就這樣不知不覺睡著了。
一周後爸爸出差回來了,他給我和妹妹各帶了一件裙子做禮物,妹妹那件剛好合身,而我的卻小了許多,顏色也不是我喜歡的。
爸爸有些尷尬,他向我道歉說會重新為我準備,我只是搖頭。
其實挺好理解的,妹妹從出生起就在他的注視下日漸成長,他清晰的知道她每一個成長階段和喜好。
而我只是偶爾在視頻中匆匆一瞥,又能瞭解到什麼呢?
那天為了慶祝我們一家四口團聚,爸爸包下了整個餐廳,裡面佈置的像個童話世界,我第一次見,妹妹卻習以為常。
上餐前媽媽細心地叮囑妹妹飲食裡的禁忌,卻給我點了一份大蝦。
她不知道我海鮮過敏。
明明那天接我回來時,姑姑還再三叮囑了許久,備忘錄也做好發給了她,可她不記得。
其實我並不是很難過,我知道她每天都很忙,很難記得每件小事。
我只是突然很想姑姑。
姑姑從來不會忘記我的喜好,每次外出吃飯,她也會細心的叮囑我的忌口。
就像媽媽對妹妹那樣,耐心,細緻,溫柔。
被接回後,我沒再見過姑姑,爸爸說她出去旅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也叫我不要經常麻煩姑姑,有事情要找他和媽媽。
我沉默的答應,卻還是忍不住給姑姑打去一通又一通電話,一開始是忙音,後面直接變成了空號。
我知道一定是爸媽不讓她見我,他們擔心我和姑姑走得太近,就不肯和他們親近了。
那天我喊姑姑的那句「媽媽」,似乎成了爸媽心中的一根刺。
可他們忘了,當初是他們說沒有精力照顧我,才把我送到姑姑身邊,是他們忙於工作,從不去看我,後面甚至連電話都變得敷衍。
小孩子是最好哄,也是最能分清遠近的。
爸爸媽媽,是你們先推開了我。
我知道爸媽一直在嘗試修復我們的關係,他們對我很好,給我提供了很好的物質條件。
我換了更好的私立學校,每天上下學都有司機接送,每一季的衣服都有專人送到家裡,保姆會換著花樣做營養餐。
可我們始終無法親近。
就像妹妹會肆無忌憚地窩進爸媽懷裡撒嬌,她會纏著媽媽給她編辮子,也會惡作劇地去揪爸爸的鬍子,每次他們鬧成一團時,我總是端坐在沙發一側。
妹妹活潑調皮古靈精怪,常常把爸媽逗得哈哈大笑。
她不高興的時候就撒潑哭鬧,把房間裡的娃娃扔的滿地都是,等著我們去哄。
她的情緒總是很鮮明。
而我總是很沉默,沒有太多話說。
大多數時候,爸媽只會關心我學習怎麼樣,零花錢是否夠用,有沒有什麼短缺的物品,那語氣和神態就像在關心一位客人。
其實我真的不是很介意,任何感情都是時間的積累,而我和爸媽之間相處甚少,根本談不上積累。
可我心裡還是會有些難過。
大概是人對血緣親情,總是本能嚮往的。
好在妹妹性格開朗,我們很親近。
她總是嘰嘰喳喳地圍著我喊姐姐,每天司機接我放學她也喜歡跟著。
有時候我會偷偷帶她去吃路邊攤,每走到一家小攤前她都要大聲說:「不要放海鮮哦,我姐姐海鮮過敏!」
她不懂幾塊錢的東西裡面壓根不會有海鮮,只是記得我不能吃海鮮。
因為妹妹的存在,我們這個家看上去還算融洽,她就像一粒紐扣,把我和爸媽縫合在一起,那些粗糙的針腳,都被掩蓋在了她的古靈精怪下。
所以十四歲那年,妹妹被拐賣後,我和爸媽的關係一度降到了冰點。
4
十四歲那年的除Ŧũ̂ₖ夕,爸媽答應要帶我和妹妹去江邊放煙花。
妹妹期待了一整天,最後卻被電話告知公司臨時有工作,可能回不來。
妹妹在家哭鬧不止,甚至鬧起了絕食,我想了一下,地方不遠,就在別墅區附近,開車只要十分鐘,於是讓管家開車帶我們過去。
那時候很小,很多事情想的也簡單,完全沒有想過會有人販子。
管家只是到一邊接個電話的功夫,我和妹妹就被人販子打暈帶走了。
再睜眼時我們被關在卡車的後車廂,除了我和妹妹,還有很多小孩。
妹妹年紀小,也沒有見識過社會險惡,她害怕的發抖,只能緊緊抱著我。
其實我也怕,但我不能怕。
我摸了摸身上,手機什麼的貴重物品早就被收走了,我一邊安慰妹妹一邊盤算著怎麼跑出去。
現在車停在一個偏僻的橋洞下,還沒有出市區,是最容易逃出去的,一旦車開走再想跑就難了。
兩個人逃跑目標太大,妹妹又太小了,一個人根本跑不出去,我也不可能丟下她自己跑了,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個能跑出去的,趕快報警。
我看了一圈,一群小孩中有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孩,他雖然鼻青臉腫,但看上去挺機靈。
我挪到他旁邊,問他敢不敢跑,我告訴了他我的計畫。
我脫下外套,大聲拍門說我拉肚子,看管我們的人過來開門,我用衣服一把罩住他的頭,然後蹦跳著弄出很大的動靜。
車廂裡的孩子見狀都跳下車往外跑,只是場面沒有混亂太久,我很快就被制服了,人販子同夥也很快過來了。
逃竄的孩子都被一一抓了回來,人販子清點人數,發現少了一個。
沒有意外,我挨了一頓毒打,妹妹沖上來想護住我,被我抱在了懷裡。
我妹妹那麼可愛,打壞了就不好看了。
不知挨了多久的打,我只感覺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好地方。
妹妹縮在我懷裡哭,我緊緊抱著她,用嘶啞的聲音告訴她別怕。
已經報警了,我們很快就會得救了。
只有我知道,其實那個小男孩根本沒有跑掉,雖然天色很黑,但這個地方很空曠沒有遮擋物,跑了很容易就會被抓回來。
所以我剛剛製造混亂,只是想讓人販子都跑出去追人,這樣他就可以去偷手機報警。
現在那個小男孩,就藏在車底下。
5
人販子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以為他真的跑出去了,又把我打了一頓,然後商量著不等後面的人,先出發。
我支著耳朵聽著,卻漸漸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人在醫院,身上插了很多管子,說不出話,卻聽見了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
後來我才知道,我被打的昏了過去,氣息微弱,人販子以為我死了就把我丟下了車,而妹妹還在車上。
車開走後,小男孩背著我往外走,遇上了趕來的員警,我們被送進了醫院。
我在重症監護病房住了很久,又從重症病房轉到普通病房住了很久,期間爸媽只來過兩次。
為了尋找妹妹,他們肉眼可見清瘦了許多。
可是一直到我養好傷,妹妹還沒有找到。
雖然報警的時候加上了車牌號,但人販子很狡猾,中途換了幾輛車,追蹤起來很困難。
妹妹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
妹妹被拐賣後,爸媽仿佛被抽走了精氣神,頹喪了許多,連鬢角的頭髮都白了。
爸爸用工作麻痹自己,經常整月整月在外出差,而媽媽也開始經常醉酒。
可我知道,平靜的表層下永遠是翻滾洶湧的波濤。
終於有一天媽媽喝醉了,酒精麻痹了她的部分感官,也撕開了表層露出猙獰可怖的獠牙。
那天她砸了很多東西,哭著說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非要帶妹妹去放煙花,妹妹就不會被拐賣。
她哭的撕心裂肺,質問為什麼被拐賣的不是我。
她問我是不是嫉妒妹妹,是不是故意讓妹妹被拐賣,不然為什麼我可以逃出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只能默默承受。
第二天清醒後,媽媽又哭著跟我道歉,說那是酒後胡話,讓我不要放在心上。
可我該怎麼忘記呢?
明明質問我的時候,你眼裡的怨恨和憎惡那麼真切。
媽媽,我該怎麼告訴你,我寧願被拐賣的人是我。
在這個家裡,我和你們總是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只有妹妹對我毫無保留。
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她都會給我留一份。
她永遠記得我海鮮過敏,不像你們還是時常忘記。
你們總是很忙,她每個做噩夢或是睡不著的晚上,都喜歡鑽進我的被窩。
她喜歡抱著我,說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可我卻沒有保護好她。
如果當初被拐賣的是我該多好啊,這樣也許你們就不會像現在一樣痛苦難過。
6
尋找妹妹的行動從未停止,只是一直沒有消息,偶爾一些捕風捉影的線索,爸媽也會連夜飛過去確認,只是每次都空手而歸。
我經常看見爸媽坐在妹妹房間裡哭,他們會特別憐惜地撫摸妹妹的照片,而我卻不知如何讓他們展顏。
我沒有妹妹的活潑,沒有她的古靈精怪,我不能讓任何人開心,包括我自己。
我只能努力學習,永遠保持年級第一,我參加很多比賽,拿了很多獎狀和證書,雖然爸媽從不在意。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不讓爸媽費心失望,似乎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我知道無法替代妹妹在他們心中的位置,卻也希望他們能因為我開心一瞬。
上高中時,班裡轉來一個男生,我認出他是那晚逃出去的小男孩。
他說他叫賀知行。
沒有了淤青,賀知行有一張非常漂亮的臉蛋,這讓他在學校裡十分受歡迎。
但他誰也不理,只是跟在我身後,我知道他也認出了我。
沒多久他搬進了我家那一片的別墅區,成了我的鄰居。
而我們也成了朋友。
十五歲的除夕,爸媽收到新的線索飛去了海城,只有我獨自留在家裡。
沒想到賀知行也是一個人。
他邀請我去他家守歲,做了一整桌的菜,還開了一瓶酒。
那晚賀知行第一次說起他的家庭。
爸爸出軌,媽媽去世,小三不僅登堂入室,還設計他被拐賣。
那晚如果我沒有幫他逃出來,他家裡人不會像找我妹妹一樣去找他。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這生活,每個人都能品出不一樣的苦。
賀知行說這些的時候,眉頭都沒動一下。
不知道要經歷多少個不平靜的日夜,他才能變得如此平靜。
如果這個時候妹妹在,她有很多辦法讓氣氛變得輕鬆,可我嘴一直很笨,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能拿起酒杯和他碰了碰。
那一年的除夕夜,我和賀知行並排靠在沙發上,看著無聊的春晚。
零點的鐘聲敲響時,賀知行問我有沒有什麼新年願望。
我小聲說:「希望妹妹快點被找回。」
他沒有說話,很久之後輕歎了一聲。
「一定會的。」
「林嘉,你妹妹的事情不怪你,你已經盡力了。」
我沒有回答,只是眼眶酸澀。
那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說我已經盡力了。
三歲時,爸媽把我送到姑姑家,我克制的只敢在夢裡和生病時才敢喊媽媽,那時我盡力了。
十歲時,爸媽把我接走,不讓我再見姑姑,我努力適應新環境新家人,儘量不添麻煩,那時我盡力了。
十四歲,我不想讓妹妹失望,帶她去放煙花,遭遇拐賣我盡力想辦法逃脫,挨打時也用身體護住妹妹,那時我盡力了。
妹妹失蹤後,我一邊承受爸媽無言的怨恨與失望,一邊努力學習不讓所有人費心,我也盡力了。
ƭü⁾每件事我都盡力了,只是仿佛永遠沒有好結局。
7
經歷了三年的搜尋查找,人販子團夥被連根拔起,妹妹終於被找回了。
她不知道經歷了什麼,瘦的只剩皮包骨。
她不僅忘記了以前所有事情,不記得我們,還變得有些癡傻,耳朵也聾了一隻。
爸媽帶她去做了全身檢查,醫生說癡傻是因為受了刺激,好好修養還是能恢復的。
耳朵的傷無法復原,只能終生帶助聽器。
但好在,妹妹活著回來了,爸媽的愁容消失了大半,開始積極陪著妹妹治療。
最開始的一個月,妹妹常常半夜尖叫,她會抱著頭躲在衣櫃裡,一邊哭一邊大喊:
「不要打我!」
「姐姐,茵茵好疼,救救我!」
原來她被拐賣的每個日夜裡,都在盼著姐姐去救她。
在那些爸媽忙碌的日子裡,她心底最依賴的人是我。
可害她被拐賣變成這幅樣子的人,也是我。
那一刻我不敢走近,只能站在一邊。
媽媽坐在地上抱著她一起哭,朦朧的淚眼望向我,眼底盡是失望。
那眼神仿佛在問:
「她那麼信任你,你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她?」
我逃離回了房間。
我呆坐著,恨自己無能,才會讓妹妹變成這樣。
不知坐了多久,窗戶上映出一束光,是賀知行在用手電筒提醒我看手機。
這是我們特有的打招呼方式。
我拿出手機,裡面果然有一條信息。
「早點睡,明天早上吃可頌三明治。」
我們兩個游離於家庭之外的人,就以這樣的方式相互取暖。
8
妹妹被找回後狀態很不穩定,有時候她能記起媽媽,有時候又對所有人都保持防備心。
她經常會下意識的跑出去,嘴裡念著回家。
家裡又請了很多保姆和阿姨,每天 24 小時輪流照看她,媽媽也從公司裡退了下來,一心一意陪著妹妹治療。
醫生說可以帶妹妹做一些以前做過的事情,有助於她的恢復和修養。
就像重新陪她再長大一遍,媽媽會帶著她在廚房做甜品,每晚給她念故事哄她睡覺。
很多時候她們靠在一起說悄悄話,嬉笑,我只能站在後面看著。
我看見媽媽很疲憊,可眼睛總是亮亮的,那是獨屬於妹妹的光。
黯淡三年後,又重新亮起。
我該高興的,可心底怎麼還是泛著酸?
後來有一天,妹妹做噩夢驚醒,突然跑進我房間鑽進了我的被窩,她抱著我說:「姐姐,茵茵害怕。」
我沒有錯過媽媽臉上一晃而過的僵硬神色。
那晚妹妹和我睡了一夜,媽媽就在客廳坐了一夜。
我不知道媽媽是失眠還是不想睡,只是腦子裡很突然的想起她那次醉酒。
她質問我是不是嫉妒妹妹,是不是故意讓妹妹被拐賣。
所以媽媽是擔心我會偷偷讓妹妹再跑出去嗎?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卻抑制不住心底的悲涼。
從那後,我每天晚上都儘量晚回家,每次回去妹妹已經睡了。
賀知行大概知道我家裡的情況,但他什麼也沒問,只是在我不願回家的時候,陪我一圈一圈繞著操場跑步。
然後再告訴我,明天早上吃什麼。
如果沒有賀知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撐過那段時間。
高三下學期,媽媽跟我說妹妹的情況不穩定,而我又即將高考,為了不打擾我,她和爸爸決定帶妹妹去南城靜養一年。
我都知道,其實不是怕妹妹打擾我,是我的存在總會干擾到妹妹。
因為我在家的時候,妹妹總是喜歡湊到我旁邊,哪怕不記得我,她居然也一樣喜歡我,而爸媽不希望她和我走的太近。
我什麼都沒說,沉默的答應。
我永遠不會被選擇,我知道的,也可以接受。
可那天姑姑突然來了家裡,時隔八年,我又一次見到了姑姑。
她仍舊和記憶中一樣美麗優雅,她看著我眼眶濕潤,說我長高了,也更好看了。
她給我和妹妹都帶了很多禮物,說是她環球旅行時買的,我和妹妹拆禮物的時候,她和爸媽去了書房。
我聽見他們在吵架。
「你們就是這麼當父母的?茵茵是可憐,但嘉嘉就不是你們的女兒嗎?」
「你們一家三口去南城安家,把嘉嘉一個人丟在這裡,你們也忍心?」
「你們防著我就算了,嘉嘉是你們的親女兒啊!她怎麼可能會害茵茵?!」
「你們要是不想管她,就別攔著我管!」
……
我低頭看著手裡的小熊,突然有一隻冰涼的手貼在我臉上。
「姐姐你怎麼哭了,是哪裡痛嗎?茵茵給你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我抬手一摸,臉上濕潤了一片。
我明明不想哭的。
有什麼好哭的呢,我已經長大了,可以很好的照顧自己,餓了會吃飯,冷了會添衣,即便爸媽都去了南城,我也不會過的太差。
可我忘了,人心都是肉長的。
看見自己永遠是被拋下的那一方時,心還是會痛。
那天姑姑在書房和爸媽吵了很久,最後是紅著眼睛走的,而爸媽還是在第二天就帶著妹妹去了南城。
這樣的結果,我也並不意外。
9
爸媽和妹妹離開的那半年,一次都沒有回來過。
偶爾我會刷到一些媽媽的朋友圈,是他們帶著妹妹游泳,去遊樂場,做親子活動的各種照片。
那是我從未參與過的生活。
他們會穿一樣的衣服,對著鏡頭開心大笑,妹妹的狀態看上去好多了。
我看著照片,偷偷在被窩裡流淚。
我知道妹妹吃了很多苦,我其實不該去對比,可我總是忍不住羡慕。
我和爸媽從來沒有這樣的時光,哪怕是我被接回後,家長會他們也很少去開,他們總是很忙,忙到沒有時間去參與我的成長。
可他們對妹妹,卻永遠有無限耐心。
都說對比是偷走幸福的小偷,可我該怎麼面對才能忍住不去對比呢?
我難道不是他們的孩子嗎?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被拐賣的是我,爸媽會那樣急切又鍥而不捨的找我嗎?會重新陪我長大一遍嗎?
我不斷告訴自己,一定會的。
可真的會嗎?
我不知道。
10
高三那年,我拼命學習,如願取得高分,填報大學志願時,我特意把學校填的很遠,平時節日放假也幾乎不回家,我藉口說旅途太遠太折騰,爸媽也沒有多說什麼,而賀知行總會留下陪我。
其實我是否在家,于爸媽而言並不重要,而我也已經想開了,世上所有感情都不必強求,雖然我出生在林家,但到底和他們親緣太淺,往後就各自安好,遙相祝願吧。
我就這樣平靜的接受,平靜的遠離。
可命運啊,總是喜歡把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大一的寒假,我和妹妹被綁架了。
綁匪是爸媽生意上的競爭對手,他不要錢,沒有其他要求,只是逼迫爸媽在我和妹妹之間二選一。
妹妹很害怕一直在哭,而我卻很平靜。
從綁匪提出條件時我就知道,我一定是會被放棄的那個,其實不必他們去選,我也一定會保護妹妹的。
我發過誓的,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
我看著顯示幕裡面的爸媽悲慟哀求,心底甚至有過一絲高興。
至少這樣看過去,會讓我以為他們的悲傷痛苦也有一絲是因為我。
綁匪給了三分鐘考慮時間,時間未到媽媽就選了妹妹,她是那麼害怕妹妹再次受到傷害。
我以為我會平靜到底,可選擇從爸媽口中說出時,我還是控制不住的難過,那是一種從骨髓裡流出的悲傷。
原來接受自己不重要,真的這樣難。
原來對爸媽而言,我是無需多想就可以被放棄的那個。
既然這樣,當初為什麼要生下我呢?
當初又為什麼非要把我從姑姑身邊接走呢?
媽媽,我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
即便你不能給我和妹妹一樣多的愛,可你連一秒都不願意選擇我嗎?
這些話我沒能問出,生命就已經走到了盡頭。
喉管被割開的那一瞬,我聽見媽媽極度痛苦的尖叫。
我的眼睛裡是滿溢的淚水,絕望卻釋然。
媽媽,別難過,這次我保護了妹妹,你會高興嗎?會有一瞬間是為我而感到悲傷嗎?
我真的不怪你,可做你的女兒,真的太累了。
當初是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如今也是你親手放棄我的生命,也算是有始有終了吧。
下輩子,我們別再見面了。
我躺在地上,溫熱的鮮血蔓延至我的臉頰。
我好疲憊,好累。
睡一覺吧。
睡著了就好了。
不會再痛,也不會再有悲傷。
眼睛閉合的前一瞬,我看見妹妹瘋狂掙扎,她被捆住了手腳,卻仍舊艱難地往我這邊爬。
我想說話,一張嘴全是噴湧的鮮血,我沒能發出聲音,只有嘴唇張張合合。
「茵茵,好好長大……」
姐姐不能陪你了,你要好好長大。
眼前陷入黑暗,我終於睡著了。
11
人死後會去哪裡呢?
天堂還是地獄?
好像都不是。
我漫無目的的行走在一片混沌中,周圍很黑,只有遠處有一束微弱的光。
我本能的往前走,想抓住那束光,卻怎麼也夠不到。
我一直奔跑奔跑,卻掉進了一個大坑,我猛的驚醒,眼前卻是一片模糊。
恍惚中有個身影坐在我床前,她給我擦汗,給我喂藥。
我想說話,一開口聲音嘶啞:「媽媽……」
「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這孩子,都燒的說胡話了。」
那身影嗔怪了一句便要起身離開,我只能本能的抓住她,想說話想挽留,喉間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有眼淚止不住。
她又在我身邊坐下了,用手輕柔的給我擦淚。
「怎麼還哭了,囡囡乖,吃了藥就好了。」
我艱難的咽下藥丸,又急切的拉住她的衣角。
「媽媽,別走……」
隨著一聲歎息,我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帶著一點洗衣粉的香味。
她輕輕拍打著我的背,用最溫柔的語氣哄我睡覺。
我緊緊依偎著,雙手緊緊攥住那片衣角,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媽媽,為什麼以前你從沒有這樣抱過我?
媽媽,你還是愛我的對嗎?
媽媽,別放棄我……
我又昏睡了過去,這次我看見了一個女孩,她滿臉淚痕的沖我揮手。
「拜託你,幫我照顧好媽媽和奶奶……」
「我要走了。」
我想說話,想拉住她,卻怎麼也動不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她消失的那一瞬,一大段記憶忽然湧進我的腦海。
我猛然意識到,我死了,卻又重生了。
12
「媽媽!」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胸膛不斷起伏喘著粗氣,利刃割斷咽喉的痛感仿佛依舊停留在皮膚上,我驚魂未定的抬手撫上喉間。
沒有傷口。
我又忘了,我已經不是林嘉了。
這是我重生的第七天,我仍舊沒有適應新的身份,每晚都會重複夢見被綁架的那一晚。
當初被撕票後,我以為我死了,可靈魂卻意外進入了一個叫程如意的女孩的身體裡,她因為下水救人而溺亡。
當時我見到的那個向我揮手的身影,就是她即將消散的靈魂。
陰差陽錯,我進入她的身體獲得了第二次活下去的機會。
只不過我和程如意之間,差了五年。
那些被綁架被撕票的細節,對我而言就是上一秒發生的事情。
而如今卻已經是我死去的第五年。
我呆坐了一會兒,平定好心緒後下床洗漱。
因為落水我連發幾天高燒,學校那邊請了一周的假,今天該去上學了。
收拾好我拿著書包準備出門:「奶奶,我去學校了。」
「如意,等一下。」
奶奶把我叫進了房間,說是房間,其實就和客廳隔著一塊簾子,家裡唯一一個有門的房間是我在住,媽媽和奶奶就睡在這簾子後面。
家裡一共三口人,殘疾跛腳的媽媽,常年癱瘓的奶奶,還有高三在讀的我,所有經濟來源都靠著一個餛飩攤,實在算不上寬裕。
掀開簾子,奶奶正坐在床頭,面前架了一個小桌板,她正在和麵擀皮,媽媽已經去菜市場買菜了。
我走近後,奶奶擦了擦手,在我手裡塞了兩個雞蛋,又給我塞了 20 塊錢,她攏了攏我的校服。
「病剛好,一定要注意保暖,可別再著涼了。」
「高三學習任務重,營養要跟上,中午在學校多吃點肉。」
深秋的晨風已經有了些涼意,我揣著兩個熱乎乎的雞蛋走在街上,渾身都是暖的。
程如意的家境雖然不富裕,可媽媽和奶奶從不虧待她,好吃的好用的都緊著她,尤其是上了高三後,時不時就會給她零用錢,讓她給自己加餐。
程如意很懂事,她知道家裡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所以從不亂花錢,時不時會用自己省下來的錢給媽媽和奶奶買些東西。
一家人就這樣互相理解互相支撐,生活清貧卻過的融洽溫馨,是我曾竭力追求卻始終不可得的平淡幸福。
13
到教室後我翻了翻程如意的課本,好在五年過去,教材知識雖有更新,但總體變動不多。
對我而言,我只是畢業了半年,重要知識點大部分都還記得,從現在開始重新努力,考個重點大學應該不難。
放學後我去了一趟後門的書店,買了幾本輔導書後,又拐去了街對面的夜市。
程如意的媽媽程紅就在那裡賣餛飩,每天放學後程如意會去幫幫忙,然後兩人再一起回家。
我到的時候程紅正坐在餛飩架子前包餛飩,旁邊的鍋裡沸水翻騰,朦朧的水汽更加柔和了她的眉眼。
我恍惚又想起這幾天昏睡時坐在我床邊的身影,也是這樣清瘦溫柔。
我小聲喚她:「媽,我放學了。」
程紅抬眸看見我眼睛亮了一瞬,她放下手裡的活,端出一盤小餛飩倒進了鍋裡。
「快坐下歇會兒,媽媽給你留了一碗你最愛吃的薺菜餡餛飩。」
我放下書包,利索的收了餐桌,又把桌子擦乾淨了。
「還有很多沒賣完嗎?」
「就剩下最後幾碗了,賣完我們就回家。」
程紅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餛飩放在我面前,又轉頭坐回了小攤前繼續包餛飩,頭頂的燈條照在她單薄的背影上,在地上拉出一條細細的影子。
碗裡的熱氣蒸騰而上,我的眼睛也沾了些許濕氣。
程紅笑著回頭看我,柔和的眉眼隱在水霧之後:「快點吃,過會兒就涼了。」
我低著頭把臉埋進碗裡,用小勺子舀了一個餛飩放進嘴裡,熱熱的,混雜著薺菜的清香和一點白胡椒粉的微麻,一口吞下,從胃裡暖到心裡。
我又舀起另一個,放進嘴裡默默咀嚼,這種被珍視的味道。
一碗餛飩我吃的乾乾淨淨,連湯也沒剩,程紅笑著收走了我的碗,說食欲好起來身體就恢復的快。
我和程紅到家後奶奶已經睡了,我回到房間開始刷題。
哪怕是重讀一年高三,我也不敢抱著僥倖心理,想要在最後取得好成績,一刻都不能鬆懈。
沒過多久有人敲門,程紅端著一盆水進來了,面上還飄著幾片艾葉。
她眼中有幾分愁容:「奶奶今早說你又做噩夢了,這都連續幾天了,睡不好可怎麼行。」
她一邊說一邊用艾葉沾水抖落在我床邊,隨後又用沾了水的手指點在我的額頭。
「估計是那天落水受了驚嚇,這週末我們一起去廟裡拜拜。」
我乖巧點頭:「好。」
14
週六那天程紅起了個大早,早早的帶我坐車到了山下。
寺廟建在半山頂,不通車也沒有便捷通道,要朝拜只能一步一步階梯爬上去。
即便這樣,來往的香客還是絡繹不絕,只因這廟十分靈驗。
程紅的腿腳不好,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她牽著我,額頭有細汗,神色卻十分輕快。
「這裡的菩薩特別靈,等下你要多拜一拜。」
「一來是去除近日的噩夢,二來馬上也要高考了,求一個好成績。」
我輕聲應著,小心攙扶著她慢慢往上走,離寺廟還有些距離的時候,就聽見寺中傳來陣陣誦經聲。
走近後,有一個小和尚等在寺門口,他說正殿有貴人在做超度儀式,便把我們引入了側殿。
我們拜了菩薩,捐了些香火錢,正準備回去時,媽媽被住持叫去說話,說今日有緣要贈她一支簽。
我不必去,就在院子裡等。
院子裡有一顆梧桐樹,枝繁葉茂,樹幹也粗壯,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樹上有幾處枝椏掛了紅繩,我又走近了一些。
忽而一陣風拂過,葉子被吹動沙沙作響,在陣陣梵音中我好像聽見了風鈴的清脆響聲,我還想細聽,卻被人拽了一把。
入眼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比五年前蒼老了許多,毫無往日矜貴,只剩滿目滄桑,連頭髮都有些許淩亂。
她拉著我,眼神有些失焦,但語氣懇切:「你有沒有見過我女兒?」
那瞬間,時間和思緒都被拉的很遠,過往十九的歲月如煙雲一般浮現又消散。
我看著她,恍惚又聽見了那串風鈴聲,一聲一聲滌蕩著我的思緒。
梧桐葉片片飄落,而我眼前層層清明。
我輕輕揮開她的手,平靜搖頭:「沒有。」
話音剛落,她突然脫力一般摔坐在地上,整個人都松垮了下來。
「有沒有誰見過我女兒啊……」
她捂著臉失聲痛哭。
我靜靜立在原地,看著紅繩在澄黃的梧桐葉中上下翻飛,心中卻平靜無波。
這裡沒有她的女兒。
她的女兒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死在了綁匪手裡。
她自己選的。
15
誦經聲仍在繼續。
我站在樹下恍然驚覺,原來今天的超度儀式是為我舉辦的。
究竟是希望我不要心懷怨恨,還是為我求一個好的來世?
我不知道。
人的靈魂真的能被度化嗎?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人死如燈滅,生前種種因果皆伴隨著死亡而消逝,正如那縷淡薄的血緣情,也隨著林嘉的生命一起消散了。
往後無恨無愛,再無瓜葛。
我收回視線,轉身出了院子。
程紅找到我的時候我正蹲在寺門口背單詞,她眸光熠熠,手裡拿著一個黃色的三角包,上面還紋了紅色的絲線。
「住持說了,戴上這個平安符,往後諸事順利。」
程紅把三角包小心的放進了我的口袋,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神色輕快。
「回家吧,今天就不出攤了,我們齋戒一天。」
下山時,我往正殿方向看了一眼,門口站了兩個人,一個是身著袈裟的住持,另一個是個年輕男人。
那人身材頎長,一身黑西裝熨帖矜貴,左手手腕上還戴著一串佛珠。
從我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他正低頭聽主持講話。
我從沒見過他,卻覺得無比熟悉,想再多看幾眼,他卻很快走回了殿中。
16
也許是那座寺廟真的很靈,或者是程紅給我的平安符真的能安定人心,又或者是林家做的那場超度法事起了作用,那天回來後,我真的沒再做過噩夢。
被撕票那天的場景,似乎真的已經成了夢中的記憶,遙遠而不真切,而我也變成了真正的程如意。
每天按時起床,在程紅早起去買菜的時候,為奶奶做好早飯,到了學校後,像每一位高三學生一樣埋頭刷題,等到下了晚自習,再去接程紅一起回家,然後再繼續看書寫題。
每個學習的深夜,程紅總是適時給我熱一杯牛奶,再灌上兩個熱水袋,一個放在腳上,一個揣在懷裡。
程紅文化水準不高,看不懂我在稿紙上寫的演算符號,但她偶爾也會在我床邊坐一會兒,看我寫字做題。
她問我:「高三是不是很辛苦?」
我右手拿著筆,左手捂著發燙的熱水袋:「是有一點,但我會努力的。」
「媽媽,我會考上重點大學,我會讓你和奶奶過上好日子。」
程紅眸光柔靜,催促我趁熱喝牛奶,又釋然一笑:「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每天都是好日子。」
「別有太大壓力,凡事盡力就好,但求一個問心無愧。」
那時我聽著程紅輕柔的話語,只覺得心中踏實平靜,在之後遇上重重難關時,我總會想起程紅那天的神色和語氣,我恍然驚覺,其實每個人這一生都會遇上很多無法解決的難題,而原來家人的理解和支持,真的可以讓人從心底生出一股底氣和踏實,坦然望向前路。
日子就這樣重複平常的繼續,一周後的早晨我正低頭整理筆記,班主任從門外領進來一個人。
「大家停一下,我們一起來歡迎一下新同學,林茵。」
水筆在稿紙上猛然停住,暈開一片小小的墨點,我抬眸看向講臺。
和林家人的重逢似乎都這樣猝不及防,我從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再見到妹妹。
她長高了,從前稚嫩的面龐已經成熟精緻了許多,眼神中也沒有了怯懦,反倒多了幾分冷漠。
這一刻,五年時間在我面前變得具象化。
我突然意識到,原來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已經向前走了五年。
因為我是學習委員,老師把林茵安排在了我旁邊的空座上,並特意叮囑我要好好照顧新同學。
林茵在我旁邊坐下,帶起一陣風,我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茉莉花香,是以前我最愛用的沐浴露香味,可林茵並不喜歡。
五年不長,也不短,足夠一個人的喜好和脾性大變樣。
我們都已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17
作為插班生,林茵暫時還沒有課本,我想了一下,把書挪到中間。
「一起看吧。」
林茵側眸瞥了我一眼,神色冷淡又疏離,她毫不客氣的把書推回了我桌上,然後趴下開始睡覺。
我看著她的背影,什麼都沒說,拿回書開始認真聽課。
課間我去了一趟廁所,無意中聽見大家在談論林茵,或者說,在談論她轉學時的光榮事蹟。
「我跟你們說,離那個林茵遠點,她就是個瘋子。」
「我表哥之前和她在一個學校,說她跟別人打架,把人腦袋都開了瓢,家裡有錢擺平了才轉到我們這裡。」
「不會吧,她看著還挺柔弱啊,我看她還耳朵上戴著助聽器,我還同情了一下呢。」
「誰知道呢,有錢人家的事情,又是拐賣又是綁架的。」
「當初她不就是親眼看見她姐姐被綁匪撕票了嗎,估計精神早就不正常了!」
「你不知道嗎,外面都說……」
我故意大力推開隔間門,外面聲音靜了一瞬。
「臥槽,這怎麼還有人,走走走,我們換個地方。」
人都走了,周圍又安靜了下來。
我走到洗手台邊,鏡中映出程如意清麗的臉,一雙眸子清亮澄澈,看不出林嘉的任何影子。
回到教室,林茵已經醒了,正望著窗外發呆。
一整天,她就這麼坐著,直到晚自習下課同學們都走光了,她還坐在那裡。
我寫完最後一道題,收拾好書包,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你不回家嗎?」
她還是沒動,也不說話,我不想多管閒事,拿著書包走了。
學校裡很安靜,月光照在樹木枝葉上,映射出瑩亮的光。
我一直都知道那場綁架是意外,我對林茵也沒有任何怨恨和不滿,相反,能看見她如今長大的樣子我很高興。
這五年間一定發生了很多事,她變化很大,可我沒有知曉的興趣,我無意去窺探她的過往,也不想參與她的未來。
關於林嘉的故事已經翻頁,這樣重來一次的機會我很珍惜,往後我只想做好程如意。
18
從林茵轉學過來一連三天,她都是早早的來到座位,但是不聽課也不說話,我以為我們之間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沒想到卻是她先主動跟我說話。
那天物理老師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題,全班只有我一個人做對,老師把我叫上去寫解題過程,等我再回到座位上,發現我的習題冊被林茵拿到了她的桌面。
我做題的習慣是喜歡在同類型和同知識點的題型旁邊標注上某個特殊符號,這樣之後複習的時候比較省時間。
人的習慣很難更改,所以也自然延續到了程如意身上。
林茵盯著我的習題冊,小聲問:「你這些符號是什麼意思?」
我伸手拿回習題冊,語氣自然道:「在網上學的題型整理方法,要發給你連結嗎?」
林茵沉默半晌,搖了搖頭:「你的筆跡和我姐姐很像,很好看。」
我寫字的手一頓,裝作有些意外:「你還有個姐姐?」
林茵又把頭轉向了窗外,說話的聲音像風一樣輕:「現在沒有了。」
窗外起風了,細風緩緩吹進教室,我又聞到了那陣淡淡的茉莉花香。
我轉頭看她,想再說點什麼,林茵直接摘下了左耳的助聽器,趴在了桌上,她依舊是背對著我,沉默的拒絕所有交談。
五年後的林茵,性子陰鬱了許多。
我在心底輕歎一聲,收回了視線,前桌鄭妍突然悄摸摸遞過來一張紙條。
「你別跟她說話!她很不好惹!」
我有些不明所以,在紙上寫了兩個問號。
鄭妍回頭沖我擠眉弄眼示意我閉嘴,又回過身去奮筆疾書。
「五年前轟動全國的綁架案啊!她姐姐就是那個被撕票的,從那以後,只要別人提她姐姐她就會發瘋,你快閉嘴吧!」
鄭妍寫的很急,字跡有些潦草,可我還是一眼就看清了她寫的內容。
我又看了看林茵,把紙條揣進口袋繼續聽課。
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鄭妍拉著我坐在了一個角落,她環顧一圈後眼中閃爍著八卦的精光。
「你真不認識林茵啊?」
我捏著筷子的手一頓,在程如意的記憶中搜尋,確認程如意和林茵真的沒有交集之後,猶疑出聲:「我該認識嗎?」
鄭妍被我一噎,翻了個大白眼。
「我看你讀書都快魔怔了吧,之前遍地都是綁架案的新聞,你是一點不看啊?」
我夾了一筷子飯放進嘴裡:「你說這個啊,看過一點。」
鄭妍又回頭看了看,一股子做賊心虛的樣子,她小聲說:「我也是聽說的,你別告訴別人哈。」
「外面有人說她命特別硬,不僅被拐賣了能被找回,回來沒過多久又克死了她姐姐,玄乎的很。」
「這五年,林家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大家都說是因為她姐姐慘死怨氣太重,姐妹成仇影響了家裡的財運,所以這五年林家的超度儀式就沒斷過。」
「雖然我覺得這種說法多少不靠譜,而且林茵也蠻慘的,拐賣和綁架她都是受害者,但這種跟玄學沾邊的事情真的說不好,我們還是離遠點吧。」
這個話題被很快揭過,鄭妍又開始跟我八卦一些其他的話題,我心不在焉的聽著。
重生後,我沒有主動去瞭解過任何以前的資訊,也不知道外面這些子虛烏有的傳聞,回想林茵身上的變化,原來一切有跡可循。
自從那天短暫交談後,我和林茵沒再說過話,鄭妍每次回頭找我說話或者要筆記,都會不自覺的用眼睛瞟林茵,嘴裡一邊說著離遠點,臉上又一邊全寫著好奇。
有一次兩人不經意對視,林茵冷著臉輕嗤了一聲:「沒見過聾子?」
嚇得鄭妍一整天都沒敢再回頭跟我說話。
19
高三的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就到了月考,這次有三個學校一起聯考,學生和考場都是打亂安排的。
鄭妍要去一中考試,而我和林茵雖然在不同考場,但都還在三中。
考試前一天,林茵破天荒的問我借了習題冊,說想帶回家看看,鄭妍都驚呆了。
「你一天天的課也不聽題也不做,看的明白嗎?」
林茵掀起眼皮斜了她一眼:「關你屁事。」
鄭妍又老實地轉回去了。
我拿出習題冊遞給林茵,又加了一句:「不會的可以問我。」
但林茵當然沒問,拿著習題冊就走了。
十一月的天黑的很快,加上陰天,考完後天已經開始擦黑,我想著趕緊過去幫程紅把雨棚子搭起來,走的急了些,一直到校門口才發現傘沒拿。
我又匆匆折回去拿傘,下樓時突然聽見二樓轉角有人在說話,語氣並不和善,我本想從另一邊的樓梯繞道走,卻聽見了林茵的聲音。
她聲音冷的像屋外淩冽的寒風:「怎麼,你腦袋也想開花?」
隨後是一道男聲,帶著十足的嘲弄。
「你現在是憑什麼擺出這種氣勢?林茵,以林家如今的地位,你能得罪的起誰?」
「賀先生能幫你擺平一次,你覺得他會次次管你嗎?他有多恨你們家你不會不知道吧?」
林茵嗓音平靜:「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你!……」那人氣結一瞬,又轉而冷笑道:「林茵,其實我哥說的沒錯,你姐姐死的真的挺冤的,好好一個理科狀元,就換了你這麼個殘廢。」
「知道外面怎麼說你嗎?說你克死了你姐姐,你才是那個殺人兇手!」
「你還有什麼可高傲的!」
隨著林茵聲音一起響起的,是一道清脆的耳光聲。
「你這張賤嘴,也配提我姐姐?」
20
我出現在二樓樓梯口的時候,林茵正拎著一個男生的衣領往牆上砸,我急聲開口喊住她:「林茵!」
兩道視線落在我身上,我站在階梯上,眸光平靜的掃過那個男生的臉,轉而對林茵說:「老師喊你去辦公室一下。」
林茵冷眼看我,還是鬆開了手,那男生笑了兩聲:「走著瞧!」
那人走後,林茵看著我:「你挺愛多管閒事的。」
我沒管她語氣帶刺,徑直走下了樓梯。
「學習委員就是會管的多一點,你諒解一下吧。」
外面已經開始下雨了,我捏著手裡的傘,看了看兩手空空的林茵。
「要不要去我家小攤上坐坐,我媽媽包的餛飩很好吃。」
林茵沒說話,我已經做好了她會拒絕的準備,沒想到她竟然答應了。
「走吧。」
雨下的不大,我們撐著一把傘慢慢走,我猶豫兩下,還是問出了口:「你真的把人腦袋打破了?」
林茵語氣淡淡:「他摔裂了我的掛墜,我砸裂了他的腦袋,有問題嗎?」
我沒想到這賬還能這麼算,被噎了一下,不說話了。
夜市裡的燈已經早早亮了起來,程紅的雨棚也在旁邊攤主的幫助下搭好了,雨天人不多,程紅身後的位置大都是空的。
見我帶了同學來,程紅熱情的招呼林茵,問她喜歡吃什麼餡料,有沒有什麼忌口。
「不要放海鮮。」
我收桌子的手一頓,回頭看了一眼林茵,她坐在小桌邊,撐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暖黃的燈光暈了她一身,這樣看去,倒是少了幾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意。
有點像小時候我帶她吃學校的路邊攤,她也喜歡這樣四處看,眼中是對新事物的好奇。
而如今的林茵,眼中只有淡漠和寂寥。
餛飩煮好後,我端起放在了她面前,狀似不經意問了問:「你海鮮過敏嗎?」
林茵低著頭攪弄餛飩,輕輕嗯了一聲。
我又回想起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本想再說點什麼,正巧程紅的白胡椒粉用完了,我去旁邊的超Ťṻₕ市新買了一包,再回來時林茵已經走了。
程紅塞給我一張百元紅鈔,說是剛才林茵留下的:「這錢你明天還給人家,就是一碗餛飩而已,你跟她說喜歡吃常來,我不收錢。」
我知道這錢退回去林茵肯定不會要,對她而言最不缺的應該就是錢了。
我從程紅手裡接過錢,折了兩下後又放進了她的圍裙兜裡。
「一碗餛飩怎麼了,那也是奶奶一張張皮擀出來,你又一個個包好的。」
「再說了,我那麼多同學,哪能都不收錢,你不收人家下次都不敢來了。」
「這錢你就收著吧,我記好賬,下次她再來就從這裡扣。」
程紅擰不過我,再三叮囑我一定要好好記帳,多了的後面再退回去。
她洗了洗手,又戴上手套繼續包餛飩,笑著念叨了幾句。
「你這孩子,看你平常只知道埋頭看書,我還怕你在學校沒什麼朋友。」
「沒想到你在學校這麼受歡迎,剛好下個月你過生日,你帶她們都來吃餛飩。」
我有些疑惑:「什麼受歡迎?」
程紅笑眯眯的:「剛才你那個同學說的呀,她說學校裡的老師和同學都很喜歡你,讓你領讀,還讓你分享學習方法,同學們也喜歡借你的筆記。」
「等下回去我要跟奶奶說,讓她也高興高興。」
程紅又轉回去哼著歌包餛飩了,我蹲在水管旁邊洗手,冰涼的水澆在手背,我卻恍若未覺。
眼前不自覺浮現出林茵坐在小桌邊發呆的樣子。
這五年,林茵像是變了,又像是沒變。
21
臨睡前,我拿出手機搜了搜五年前那場綁架案的新聞。
這件事在當時十分轟動,畢竟當時的林氏商業版圖巨大,在江城更是首屈一指,只是大家不明內幕,只知道林氏兩個女兒,其中一個被綁匪撕了票,隨後綁匪也自殺了。
有人趁機傳出消息,說是林氏夫婦主動放棄了一個孩子才導致綁匪撕票,一時間林氏股價大跌。
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說法慢慢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玄學論,也就是林茵命太硬,克死了另一個女兒。
我又突然想起今天下午在樓道裡,那個男生說林茵是殺人犯。
我放下手機,腦海裡那張稚嫩愛笑的臉,和如今冷然淡漠的臉漸漸重合。
原來五年前的那場綁架案,沒有倖存者。
22
聯考成績出來那天,班主任喜笑顏開,說我在這次考試成績中總分第一,讓我作為優秀學生在下週一的升旗儀式上發言。
其實之前程如意的成績就很好,一直保持在年級前五十,只是數學和物理薄弱一些,而這兩科剛好是我的強項,所以這次成績進步十分明顯。
相比于我的進步,林茵的成績也十分令人意外。
她平常上課不聽作業不寫,最後考試總排名還在鄭妍前面三十名,尤其是英語,作文接近滿分,鄭妍氣的跳腳,問她上的什麼補習班。
林茵看都沒看試卷,直接丟進了抽屜裡:「抄的。」
鄭妍真信了,轉頭四周看了看,小聲道:「這是可以說的嗎?Ṭū²」
林茵瞥了她一眼,不說話了。
鄭妍又轉頭問我:「你也上補習班了嗎,這進步也太大了吧!」
「我記得以前數學最後一道大題我們都是做不出來的,你什麼時候背著我偷偷變強了?」
我拿著鄭妍的數學試卷看了看,勾了幾道錯題:「這些題考的都是同一個知識點,你記住之後下次就不會錯了。」
我從書包裡拿出幾張裝訂好的 A4 紙遞了過去。
「這是我之前梳理的重點知識導圖,你可以參考一下,其實很多地方不是不會,只是知識點沒有連起來,脈絡梳理通之後就豁然開朗了。」
林茵不知道什麼時候看了過來,她神色微動:「這也是你在網上學的嗎?」
梳理導圖是我一直的習慣,以前每個學科我都做過對應的導圖,都夾在書裡,如果林茵曾經翻看過我以前的課本,應該不會陌生。
「對呀,據說是某個狀元的學習寶典。」
「你也看過嗎?」
林茵低垂著眸子,像是自言自語:「狀元寶典……我也有一份。」
我順著她的話問:「你姐姐是理科狀元吧?」
林茵看了我一眼,眼中一晃而過驕傲底色,嘴唇也不自覺微勾。
「嗯,我姐姐是很厲害的人。」
我笑了一下:「那你也會很厲害的。」
林茵神色驟然一僵,又恢復了那副冷漠的神情,她轉過頭:「我不會。」
23
自從同學們知道我整理了思維導圖後,都爭先借著去傳閱,最後班主任拿到辦公室列印,人手一份。
鄭妍問我可以不可以外傳,她說她表姐上次看到也想要,但不知道我介不介意給別人看。
我雖然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獲得了點靈感。
當晚我註冊了一個閑魚號,把我整理的思維導圖筆記掛在閑魚上賣,並把我這次聯考的試卷拍了上去。
沒想到還真有人買,一天就賣出去三份,除去列印和快遞費,淨賺 200 塊。
我拿著錢,給程紅買了兩雙新的袖套,又給奶奶買了一個新的靠枕。
程紅拿著袖套高興的不行,又叫我不要操心家裡的經濟,她說這個餛飩攤供我上大學沒有問題,讓我別有壓力。
我笑著給她捏肩,說筆記都是整理好的不費什麼精力,她才放下心。
結果第二天早上,奶奶又把我叫過去,問我是不是最近缺錢用才會想去賺錢,她塞給我一張紅色鈔票,叫我專心學習。
我跟她解釋了好幾遍,她才終於相信我沒有節衣縮食。
那天我走出家門,只覺得寒風都和煦了起來,日子就這樣過,每天都有盼頭。
生活平靜的繼續,高三上學期已經進入尾聲,我的成績也已經穩定在年級第一,所以最近總在暗自琢磨著寒假做點兼職,我想存點錢,畢業後可以帶著程紅和奶奶出去逛逛。
偶然一天我坐在座位上刷題,林茵來了後跟我說夜市那片區域要改建,以後都不讓擺攤了。
白天她剛告訴我,晚上程紅就有點心不在焉,我想著消息在商販之間應該也是傳開了,但程紅沒有告訴我,我也就假裝不知道。
一天夜裡,我聽見程紅在和奶奶說話,商量著以後去哪裡。
家裡的餛飩攤從奶奶手中傳下來,一直沒有沒有租過鋪面,以前是在路邊擺攤,但是經常會有城管來趕人,程紅腿腳不好,又推著車,諸多不便,後來花了點錢才在夜市找到個攤位,哪怕位置靠後了一些,但至少沒有人趕,離我學校也近。
現在夜市不讓擺了,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好的去處。
我聽了一會兒,回房間拿了紙筆,然後去了奶奶和程紅睡覺的地方。
奶奶見我進來了,趕忙把手裡的熱水袋塞給了我。
「怎麼這麼晚還沒睡,明天還得上學呢。」
我坐在床邊,認真的問程紅:「媽媽,我們要不要考慮租一個店面。」
在林茵剛告訴我消息的時候我就在想租店面的事情,如果是獨租經濟壓力肯定會大,所以要考慮合租,另外也不能離我的學校太遠,這樣有什麼事情我能第一時間趕到。
所以這幾天我觀察了一下學校附近的店面,發現有一家店面只在早上開,是一對老夫妻賣包子,於是我問了問能不能和他們一起合租,他們做早上,我們做晚上,房租平攤,水電各付自己的,他們答應了。
我拿出筆記本翻開,裡面是房租和每月大概的水電花銷。
程紅看著我筆記本上的內容,有些驚訝又有些猶疑:「你什麼時候瞭解的這些?」
「早上路過的時候,順嘴就問了一下。」
「媽媽,你考慮一下吧,這個店面其實真的還可以,我之前賣筆記賺到了一點錢,可以付第一個月的租金和水電,下個月就放寒假了,我也可以出去做點兼職。」
「有鋪面雖然多花點錢,但是穩定,你以後也不必在外面風吹雨淋的了。」
「我馬上就畢業了,你不用想著給我存很多錢,我上大學可以申請助學貸款,也可以勤工儉學。」
奶奶歎了口氣,眼睛有些紅:「我們如意也是長大了。」
程紅聲音有些哽咽:「你這孩子,不是讓你別操心這些嗎?」
我挽著她笑了一下:「媽媽,我已經長ṱű̂⁵大了,有些事情你可以告訴我的。」
「不要擔心,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日子總會越來越好。」
程紅拍拍我的背:「好,媽媽知道了。」
燈光昏黃,奶奶靠坐在床頭,我和程紅坐在床角,一張簾子隔出的一小塊天地,是一個被稱之為家的地方。
縱然生活總能嘗出萬般苦澀,可唯有家人的愛與陪伴是一劑良方。
24
程紅同意合租鋪面後,我就拿著錢先付了押金和第一個月的房租。
搬到鋪面營業的第一周,一切都還算順利,本以為生意會差點,沒想到夜市解散後鋪面的生意反而更好。
週二那天,我邀請鄭妍和林茵週五去店裡吃餛飩,程紅說那天是我的生日,叫我邀請同學一起去慶祝。
鄭妍很高興,她本就是個湊熱鬧的性子,林茵卻拒絕了,鄭妍問她原因她也不說,只用「有事」搪塞。
鄭妍積極性被打消了一半:「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朋友生日你都不去?」
林茵一愣,彆扭的反駁:「誰跟你們是朋友?」
鄭妍看了看我,小聲嘟囔:「天塌下來都有你的嘴頂著。」
然後氣呼呼的轉回去刷題了。
我看著她們一個彆扭一個生氣,覺得有些好笑。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林茵的話稍稍多了一些,有時候我和鄭妍說話,她還能搭上兩句,只是臉色還是一如既往冷漠。
鄭妍和林茵能處到現在確實也在我的意料之外,當初鄭妍因為外面的一些傳聞有些怕林茵,後來看我能和林茵正常交流就也隔三岔五的找她搭話,一開始林茵不怎麼搭理,後面慢慢的也會回應幾句。
鄭妍是個心思單純的人,她對林茵沒有敵意,後來還跟我說過,覺得外面的傳言不可信,林茵除了脾氣有點差,眼神有點冷,嘴巴有點毒以及性格有點孤僻之外,其他都蠻好的。
後來有一次體育課,在集體跑步時鄭妍因為例假出列了,班級中有男生在竊笑,林茵直接一個礦泉水瓶砸了過去,那男生頓時噤聲。
從那後,鄭妍就單方面把林茵劃為了朋友。
其實根本也沒有什麼重大的事情,只是大家都是善良的人。
我生日那天,林茵一整天都沒來,鄭妍才相信她是真的有事。
也是那時,我才突然想起來,程如意和林嘉的生日在同一天。
其實我成為程如意也才兩個多月的時間,可這兩個月好像已經覆蓋了林嘉的十九年。
那些我以為永遠無法忘懷的傷痕,已經在時間的撫平下漸漸結痂,成了過去的事。
也許撫平傷痕的不是時間,是愛。
放學後我和鄭妍一起到了店裡,程紅特意留了一張桌子出來,上面還放著個生日蛋糕。
我之前就叮囑過程紅不需要買蛋糕,本以為是她瞞著我買的,直到她把餛飩和小菜端上來,我才知道蛋糕是林茵送來的。
「就是上次來吃餛飩的那個同學啊,她說祝你生日快樂。」
「你跟她說,今天有事沒關係,下次再來吃,我還記得你那個同學不吃海鮮呢。」
鄭妍對著蛋糕輕哼了一聲:「我說什麼來著,她就是渾身上下嘴最硬!」
我看了一眼生日蛋糕上的品牌標誌,這是我們以前過生日最喜歡訂的一家店,以前為了給林茵生日驚喜,我還曾走後門到操作臺親手為她 DIY 蛋糕。
算起來也是很久沒吃到了。
我愣神的間隙,鄭妍已經插好了蠟燭,她拿著打火機點火,催促我快點許願。
程紅看了看我們,放下手中的活兒也走了過來,一起和鄭妍為我拍手唱生日歌。
我閉上眼睛,許下了我成為程如意的第一個願望。
25
第二天我到教室時林茵已經在了,我放下書包向她道謝。
「謝謝你的生日蛋糕,很好吃。」
林茵側過了頭:「哦,隨便定的。」
那家店只做高級定制,至少需要提ƭṻ₍前兩天預定,所以林茵一定是在我邀請她後就訂下了。
但我沒有拆穿,只是說我媽媽喊她去店裡吃餛飩。
「你上次吃過後就沒去了,我媽還讓我問你是不是她做的餛飩不合你胃口。」
林茵看了看我:「那今天去吧。」
她轉過來時我才看見她臉上有一條細細的紅痕,像是被什麼東西劃傷了。
我皺眉,情急之下掰過她的臉:「你臉怎麼了?」
「沒什麼。」
林茵揮開我的手,又把頭轉了過去,拒絕交流。
一整天她都保持著那種低氣壓狀態,鄭妍看她那樣也沒有再去招惹。
晚上下了晚自習,我帶著林茵去了程紅的鋪面,程紅看見林茵熱情的打招呼。
「快進去坐,裡面暖和。」
「還是和上次一樣,薺菜餛飩,不吃海鮮?」
林茵怔愣一瞬,低低的嗯了一聲,坐在了最裡面的位置。
我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沒有過去打擾她,只是過去送餛飩時看見她在哭。
「怎麼了?」
見我來了,林茵趕忙用紙捂住了臉,好半晌後才平靜了一些。
我沒有說話,只是坐在她對面。
林茵拿起勺子攪弄著餛飩,語氣是十足的嘲諷:「我就來過一次,你媽媽就記得我不吃海鮮。」
「其實也沒有那麼難記。」
我不知道她想說什麼,沉默的聽著。
「其實昨天也是我姐姐的生日,因為她去世了,所以往年爸媽都對這個日子諱莫如深。」
「昨天我媽不知怎麼突然記了起來,說要給我姐姐慶生,她親手準備了一桌菜,主菜卻是海鮮。」
林茵苦笑了一下:「可我姐姐海鮮過敏。」
「陌生人一次就能記住的,這麼多年了她還是沒記住。」
我低垂著眼,沒有想到林茵會跟我說這些,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回應。
林茵擦了一把淚:「你不是問我臉怎麼了嗎,昨晚我把餐桌和廚房都砸了,被碎瓷片濺到的。」
在我震驚的眼神中,林茵眼眶通紅:「有時候我很羡慕你,擁有很少,也擁有很多。」
「如果我和姐姐出生在這樣平凡的家庭,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26
林茵埋頭吃著餛飩,用完了一整包紙,最後出門時眼睛都是腫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其實我聽見這些,心裡已經沒了什麼波瀾,記不記得都不重要了。
我把林茵送到路口,她套上衛衣帽子準備離開,我出聲喊住了她。
「林茵,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不是我媽媽親生的。」
林茵轉過身看向我,黑沉的眸子如這個冬日一般冷冽。
「我奶奶無兒無女,在路邊賣餛飩的時候撿到了我媽,一個衣衫襤褸神志還有些不清醒的女人,她說不出自己的來處,也不記得自己的親人。」
「奶奶可憐她,給了她一身乾淨衣服,又讓她免費吃餛飩,她也知恩圖報,幫奶奶的小攤收收桌子,洗洗碗,後來奶奶收留了她,就這樣兩個人生活在一起。」
「有一天收攤後,她們路過一個垃圾桶看見了我,薄薄的繈褓裡塞了一張紙條,說無力撫養望好心人領養,她們擔心我在外面凍死,把我撿回了家。」
在林茵訝然的目光中,我繼續平靜說道:
「奶奶不是一開始就癱瘓的,她是腦子裡長了瘤,壓迫到神經才導致下半身癱瘓,媽媽也不是一開始就腿腳殘疾,只是在四處為奶奶湊醫藥費的時候出了車禍。」
「賠償的錢拿去給奶奶手術,她的腳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落下了終身殘疾。」
「你看,其實我們的生活也不是看上去的那麼平淡和一帆風順,我們也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艱難坎坷。」
「也許波折才是人生的底色,只不過各人有各苦,不必羡慕。」
夜色深沉,月光清暉,我和林茵立在路口,在地面投射出兩道相交的影子。
「關於你姐姐的事情……我也瞭解過一些,確實很遺憾,但我從不相信那些所謂的玄學,那是意外,不是你的錯,其實你不必把所有責任和痛苦都加諸在自己身上。」
「可能我說這些有些越界了,但我覺得,這麼多年,有你一直記得她的喜好,她是會開心的。」
「你沒忘記她,她就會一直在。」
林茵紅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沉默的抹了一把臉,轉身走進了沉沉夜色中。
我抬頭望瞭望彎月,心中泛起一陣酸楚。
如果我和林茵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也許一切真的會不一樣吧。
27
那晚過後,林茵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沉默寡言,對一切東西都漠不關心。
但好像又有些不一樣。
以前鄭妍問她英語作文怎麼寫,她都是隨口胡亂回答,那天卻給了鄭妍一份寫作材料。
她說是從她姐姐以前的筆記裡面摘抄的。
有一次我生病感冒,沒去學校,她還特意把當天的筆記和作業送到了程紅那裡,讓她帶給我。
後來鄭妍再次把她劃分為朋友陣營,她也沒再出聲反駁。
林茵似乎也在慢慢向前看。
三中寒假放的晚,在春節前一周才開始放假,我來不及找兼職,只能做點散活兒。
鄭妍有個大伯在做煙花批發生意,我要了聯繫方式,從他那裡進了一些仙女棒和手持煙花。
江城市區禁止燃放煙花,但是有固定劃分出來可以放煙花的區域,一般都在湖邊,江邊這種有水的地方。
每天晚上,我都帶著煙花去對應的地方擺攤,我進的貨不多,兩天就賣完了。
離除夕還有一天,每晚江邊都聚集了很多人,我想著再去批發一些。
那天我剛下公交,路過一家花店時遇見了林茵,她正在挑花。
這邊離市區很遠,我有些驚訝的和她打招呼,她看見我也怔了一瞬。
「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批發煙花,你呢?」
「我來看我姑姑。」
林茵平靜的語調好似一聲驚雷在我腦子裡炸開,我猛然怔住。
姑姑不住在這邊,她最不喜歡郊區了,我心中隱隱有一個不好的猜想。
林茵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讓店家包了一束香水百合,是姑姑最喜歡的花。
接過花後,她見我還愣在原地,問:「你要去哪,要我送你嗎?」
我回過神,不自覺掐緊了手心:「你姑姑住在這邊?」
林茵嗯了一聲,垂眸看向手中的花:「臨海墓園。」
我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可我什麼都顧不上,我伸手拉住她的衣服。
「可以帶我去嗎?」
林茵沒有問為什麼,只是看了我一會兒。
「走吧。」
28
墓園很大,我跟在林茵後面走了許久才找到姑姑的墓地。
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有一個人在了。
那人一身黑西裝,身高腿長,左手腕有一串佛珠。
林茵低著頭,聲音帶著幾分恭敬:「賀先生。」
那人轉眼看過來,目光冷冽淡漠,只停留一瞬便移開了。
他輕輕嗯了一聲,朝墓碑鞠了一躬便離開了。
錯身而過那一刻,我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氣息。
我想起那天在寺中偶然瞥見的身影,原來也是他。
二十四歲的賀知行,真是好久不見了。
我不知愣了多久,直到林茵遞過來紙巾:「你怎麼了?」
我一摸臉,滿手濕潤,再回頭,已經沒了那個身影。
我接過紙巾擦了擦眼睛:「風太大了。」
林茵蹲下身,拿出手帕輕輕擦拭墓碑,我立在她身後,垂眸看向碑上的照片。
那人面容年輕,燙著微卷的發,笑眼如星。
我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你姑姑這麼年輕,是生病了嗎?」
林茵依舊背對著我,用手帕輕柔的擦拭著照片,她嗓音低沉:
「車禍,就在我姐姐去世的同年。」
「她那時在外進修,聽說我姐姐的事情後連夜往回趕,暴雨天,連環追尾,當場喪命。」
「我姐姐是她帶大的,她們本該是母女。」
林茵的話如同無形的針尖,密密麻麻紮進我的心裡和骨頭裡。
我死死捏著衣角,連呼吸都能感受到痛。
眼前一片模糊中,姑姑仍舊在對我微笑,她看向我的眸光舒緩而寧靜,就如以往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開口說話。
我站在原地沉默無言。
姑姑。
媽媽。
29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發,林茵帶著我出了墓園,好一會兒她才問我:「你為什麼哭?你認識我姑姑嗎?」
我搖了搖頭,聲音已經平穩:「我也不知道,只是站在那裡,就能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悲傷。」
我沒辦法告訴林茵我就是林嘉,也不想編謊話騙她,只能儘量挑一些真實的話來說。
林茵沉默了一會兒,長歎了一口氣。
「也許是緣分吧。」
「有時候覺得你很像我姐姐,具體哪裡像我也說不上來,就像是她曾經來過,透過你的眼睛又看了看這個世界。」
「姑姑沒能見到姐姐最後一面,今天你來看她,她應該會高興的。」
30
新年一晃而過,轉眼就進入高三下學期。
學習任務更緊張了,程紅讓我晚自習下課後直接回家,不再讓我去店裡幫忙。
我不放心她一個人收攤,只能跟她約定好我在教室多學習一個小時,然後再去接她一起回家。
鄭妍家裡離學校近,就在馬路對面,她自告奮勇留下陪我一起刷題。
而林茵自從下學期開學,就隔三差五的請假,最近一周只來了一天。
班主任知道我和林茵關係還可以,讓我有空把試卷和筆記帶給林茵一下。
我思索再三,決定和鄭妍一起去一趟林茵家裡,只是週末那天鄭妍突然崴到腳,只能我自己去。
站在別墅區外,我正思考著待會兒如何面對林家的人,忽然一輛車開了出來。
我側身讓路,那輛車卻停在了我面前,車窗滑下,露出了賀知行淡漠的臉。
他平靜的看向我,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他想問什麼。
我低垂著眼,突然有些沒來由的緊張。
「賀先生,林茵很久沒來上課了,您知道她去哪裡了嗎?」
「上車。」
車內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氣息,沉靜質樸,令人不自覺平和下來。
賀知行靠坐著座椅閉目養神,我也安靜的坐在另一邊。
穿過隧道時,我側頭看向車窗,上面映照出賀知行清雋俊朗的面容。
五年過去,賀知行的眉眼愈發深邃,周身上下都彌漫著上位者的矜貴氣質,而左手腕的佛珠,又給他添了幾分清冷和從容。
二十四的賀知行。
十八歲的程如意。
我們已然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31
賀知行把我送到山下後就走了,我抬眼望去,是上次程紅帶我來拜佛的寺廟。
和上次不同,這次廟裡有許多香客,主殿中人來人往。
在小師父的指引下,我在後山的一個房間裡見到了林茵,她正坐在榻上抄經。
「你怎麼來了?」
林茵放下筆,起身下榻。
我從書包裡拿出筆記和試卷:「老師讓我送去你家,正好碰上賀先生,他送我來的。」
林茵點點頭,又坐回去繼續抄經。
「你怎麼沒去上學?」
林茵低著頭,抄完最後一句放下了筆,把紙張放到一邊晾乾。
「我爸媽想移民去國外,我不想讓他們找到我,所以來了這裡。」
我沉默片刻:「你不去嗎?」
屋內窗戶是開著的,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帶動紙張沙沙作響。
林茵搖頭:「我姐姐在江城,我哪裡都不去。」
林茵連續一個月都沒有去學校,每週六我會坐車去給她送筆記和試卷。
鄭妍跟我同去過去一次,但她體力不行不愛爬山,所以後面都是我一個人。
有一次下雨,廟中較以往清淨了不少,路過側殿的小院時,我看見賀知行也在。
這次他沒有穿西裝,而是穿了一身深灰色休閒裝,撐著一把傘站在梧桐樹下,從我這個角度看去,他的身形像是嵌在這半山中,有種說不出的寂寥。
我看了兩眼,轉身去了後山。
身上淋濕了一些,林茵拿出幹毛巾給我擦衣服。
「下次下雨你就別來了,山路不好走。」
「沒事,每天都坐著寫字,就當是鍛煉身體了。」
林茵靠坐在榻上翻書,我用毛巾心不在焉的擦著衣服,像是隨口一問。
「我剛才看見賀先生了,他怎麼也在?」
「每個月他都會來,住幾天,抄抄經,來陪陪我姐。」
我拿著毛巾的手一頓,林茵歎了口氣,目光有些綿長。
「我姐姐的骨灰,就埋在那棵梧桐樹下。」
32
關於賀知行的事情,林茵知道的不多,可從她的寥寥數語中,我才知道,五年過去,賀知行仍舊沒有從林嘉的死亡中走出。
他用自己的方式,把自己變成了囚徒。
回去時我又路過了那個小院,賀知行不在,只有梧桐樹安靜立在院中。
像我上一次看見的那樣,樹木的枝椏上系了一些紅繩,雖然被雨水淋濕,卻依舊迎風飄揚。
就像站在樹下的人,不論天晴和下雨,思念都不會停止翻動。
回去的路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我被綁架的那一天。
那是我從學校放寒假回來的第二天,賀知行在家裡煮了火鍋,隔著蓬勃的熱氣,他把家裡的鑰匙給了我。
他說如果我在自己家裡呆的太壓抑,就讓我來他這裡。
他其實本不必回江城的,他爺爺奶奶都在海市,過年過節都要去老家,但他還是堅持跟我一起回了江城。
那天我送他去機場,隔著熙熙攘攘的人流,他輕輕抱了我一下。
「嘉嘉,新年快樂。」
「一周後我就會回來,到時候我有事情想跟你說。」
那時他眸光熠熠,眼中有熾熱的光波流轉,我迎著他的目光,幾乎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心跳的很快。
我回抱住他,輕輕應了一聲好。
「等我回來。」
這是賀知行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但我沒能等到他回來,也沒能聽到他要說的話,一切都結束的太快太猝不及防,連告別的時間都沒有。
五年過去,我以為他應該會放下的。
可原來他一直在原地。
原來五年過去,始終有人這樣全心全意的記著我。
這一刻,我不知是該開心還是難過。
33
又過了一周,林茵回了學校,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國內,她看上去反倒更輕鬆了一些。
每天晚上下了晚自習,她和鄭妍都會留在教室陪我一起刷題,有時候我會給她們劃一些重點。
程紅每天晚上都會留好三碗餛飩,等我們到店後再開始煮。
所有人的生活節奏都因為高考而加快,我也全身心的投入複習當中。
高考前半個月的晚自習,突然有人來教室找我,說我奶奶在家中暈倒,程紅已經去了醫院,讓我趕快過去。
我顧不得任何儀態,扔下筆就往外面跑,到醫院的時候程紅正坐在手術室外,身上還系著圍裙。
「媽,醫生怎麼說?」
見我來了,程紅握住我的手不停顫抖,終於哭出了聲。
醫生說奶奶右腦出血,需要緊急手術,讓我們趕快去交費。
程紅性格偏軟,遇到這樣的突發事件顯得有些六神無主,我正想著要回家拿卡,林茵卻走了過來。
她遞給我一張卡:「先用這個吧。」
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的,看著卡呆愣了一瞬,林茵以為我不想接,直接塞了過來。
「用錢就能換回親人的機會,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我最不缺的就是錢,你可以慢慢還我。」
林茵說完就走了,我沒時間猶豫,拿著卡去交了費。
所幸手術順利,醫生說出血點正好是上次壓迫到神經的地方,如果預後順利,奶奶的癱瘓說不定可以通過複健改善。
也算是一個好消息。
奶奶住院的這段時間,餛飩店暫時停了業,程紅都在醫院照顧,我每隔一天會去一次。
鄭妍知道我家的情況後,每天都給我帶飯,她藉口說家裡做太多吃不完,但我知道她是在照顧我的自尊心,我沒有拒絕,只是在學習上力所能及的幫助她。
34
高考結束那天,太陽很大,照在樹葉上反射出盈亮的光。
我在學校裡的長凳上坐了一會兒,忽然生出一股不真實的感覺。
距離我成為程如意已經快一年了,這一年我重新回到了高三的課堂,時間在筆觸滑動間匆匆而過。
這一年,我有了新的家人,交了新的朋友,開啟了另一種人生。
以前我總以為,血緣親情會高於一切羈絆,後來我才知道,真正的感情連接只需要真心換真心。
高考結束後,我買了一束香水百合,獨自去了一趟臨海墓園。
那天日朗風清,姑姑依舊微笑著看向我,我蹲下身,告訴她我一切都很好,往後的新生活我會好好過。
林茵離開了江城,開啟了她的畢業旅行,偶爾我和鄭妍能收到她從不同地方寄來的明信片,每一次的落款都有兩個名字,如今的她,總是帶著ẗṻₕ兩份生命前行。
鄭妍為了賺外快,每天在家給她弟補英語,每次見面都能吐槽八百句,我哭笑不得。
35
高考出分那天,我又一次成為了江城理科狀元,程紅笑著抹淚,說要帶我去廟裡還願,但那天梧桐樹下沒有人。
奶奶手術預後很好,已經在接受康復治療,行動起來雖然困難,但至少目前已經可以短時間站立一下。
一切都在順利進行。
暑假時間多,我找了一個兼職,在一家圖書咖啡館工作,因為工作職責有雙語要求,所以工資高一點。
第一次上班在一個下午,陽光正盛,我低著頭擺弄咖啡機,門外的風鈴響動,迎來了我的第一個客人。
那人身高腿長,白襯衣規整的收進西褲中,袖子被挽了幾道,露出了左手腕的佛珠。
我放下手裡的東西,露出微笑。
「歡迎光臨。」
(全文完)
番外:林茵番外
十二歲那年,我和姐姐被綁架了,綁匪要求爸媽二選一,我和姐姐只能活一個。
作為幸運兒,我是被選擇活下來的那個。
綁匪說到做到,姐姐被當場割喉,倒在地上渾身是血。
她望著我的方向,眼含熱淚,嘴唇張張合合卻沒發出一點聲音,只有鮮血噴湧。
也許是畫面太過於慘烈,又或者說是熟悉,大腦深處被塵封的記憶突然衝破了桎梏,如潮水一般彙聚於我的腦海。
那些因癡傻而丟失的記憶,就這樣猝不及防湧入。
原來這已經是第二次,姐姐渾身是血的倒在我面前。
也是第二次,她用生命保護了我。
我仍然記得,七歲那年她把我護在懷裡,用身體挨過綁匪的拳打腳踢,最後被丟出車外時渾身都軟的像一灘棉花。
後來無數個日夜,我都會反復的想,為什麼我的命總是要用姐姐的來換?
我憑什麼呢?
回顧我們曾在一起的短暫時刻,我不曾帶給她什麼美好的東西,而她的苦難卻全部來源於我。
從我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在無形中掠奪著屬於她的一切。
父母的愛,成長路上的陪伴,還有無數個肆意向父母撒嬌的時刻,她所缺失的一切,都在滋養著我。
而我不懂。
不懂卻擁有,這是多麼幸運的一份罪孽。
通常我們這類人,還有一個稱呼,叫做既得利益者。
而既得利益者,沒有可以怨恨的人。
就像我痛恨活下來的是自己,卻永遠無法責怪父母的選擇。
我已經知曉了姐姐的不易,卻永遠無法切實的共情她所經歷的一切。
想來想去,原來我才是罪孽本身。
如果當初我沒有出生,姐姐在家裡的處境也許完全不同,如果當初我能懂事一點,不是非要鬧著去放煙花,我們不會遇上拐賣,姐姐也不必承受我被拐賣的後果。
又或許當初我沒有被找回,也許隨著時間的淡化,她終有一天能和父母修復關係。
可人生沒有這麼多如果。
我永遠忘不掉,那天姐姐倒在冰冷的地面,我爬過去時沾了一身的血,怎麼洗也洗不乾淨。
正如我的人生,從來都是沾滿了姐姐的鮮血。
而我,連選擇死亡的資格都沒有。
姐姐死後,媽媽慢慢開始有些精神失常,經常無意識的大哭又大笑,有時候還會把我認錯,她跪在我面前,哭著說對不起。
爸爸一夜白頭,卻還要強撐著公司,那雙清亮的眼睛裡再也沒了光,只剩下蒼老和渾濁。
這個家還在,但也散了。
姐姐的生命壓在我們身上,無人可承受。
有時候我覺得大人的世界也挺荒謬的,失去後才開始後悔,有什麼用呢?
我不理解,只能冷眼看著他們痛苦,游離的像個旁觀者。
我再也無法和爸媽親近,也無法和自己和解。
我只能強迫自己記住姐姐的一切。
姐姐喜歡茉莉香味的沐浴露,喜歡淺綠色的衣服,喜歡看喜劇電影,喜歡吃路邊攤,不喜歡吃西餐,不喜歡拍照,不能吃海鮮……
她曾經看過的書,用過的課本和習題冊,我都反復翻看。
這些屬於姐姐的生活印記,我迫使自己印刻在身上,這是我賦予自己的枷鎖。
別人的傷痛都可以通過時間去淡化撫平,而我永遠沒有資格忘記姐姐。
和我一樣忘不掉姐姐的人,還有賀知行。
我是後來才知道,他是當初和我們一起被拐賣,最後在姐姐的幫助下逃出去的那個人。
也是在姐姐最痛苦無助的時候,唯一陪伴她的人。
他喜歡姐姐。
姐姐死後,賀知行出了國,再回來就全面接管了賀氏,成了江城人人奉承一句的賀先生。
他高高在上的出現,以一種俯視的姿態。
林氏最困難的時候,爸爸求到了他面前,在飯局上喝到胃出血。
彼時賀知行端坐於主位,百無聊賴的把玩著手裡的佛串,他聲音涼薄。
「林總,你體會過真正的絕望嗎?那種被父母放棄只能等死的絕望。」
「你為她做了那麼多超度儀式,究竟是想驅趕她的怨恨,還是發自內心盼她有個好的來世?至少再也別遇上你們這種父母。」
生意場上的人慣會見風使舵,無人敢伸出援手,林氏幾近破產,最後關頭賀知行又拉了一把,條件是不准爸媽再見姐姐。
當初姐姐火化後媽媽抱著骨灰怎麼也不肯下葬,就一直放在房間裡,後來賀知行帶走了姐姐的骨灰,埋在了寺中的一棵梧桐樹下。
那裡很清淨,每天有誦經聲,有花香蟲鳴,也有陣陣清風。
每個月賀知行都會去寺中小住一周,吃齋抄經,為姐姐求一個順遂平和的來世。
我見過賀知行幾次,他的左手腕總是戴著一串佛珠,遠遠看去淡漠的不似塵世中人。
可每次站在那棵梧桐樹下,他的眉眼總是清潤明朗,像四月的和風細雨。
所有人都以為賀知行生性冷淡,無欲無情,只有我知道,不是沒有能讓他展顏的人,只是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我渾渾噩噩的度過了五年,高三那年,有個男生向我表白,我沒有答應,他開始召集同學們霸淩我。
外面那些傳聞我聽了很多,我一點都不在意,任由他們添油加醋的傳播。
但他不該摔碎我的掛墜。
那個掛墜,是姐姐帶我去做陶藝的時候,親手串好送給我的。
家裡屬於姐姐的東西已經不多了,當初賀知行把骨灰取走後,爸爸就讓保姆把姐姐的房間清空,所有東西都收拾好燒掉了。
他坐在座椅裡,脊背不再高挺,只是沉沉的說活著的人總要往前看。
他趁我不在家處理了一切,又在計畫著移民。
姐姐的東西那麼少,等我回來只剩下一抔灰。
除了早就被我拿進房間的書,那個掛墜是我最後的念想。
就這樣被他摔碎了。
用什麼賠呢?
我想了很久,決定用他的命來賠。
我發了瘋一樣跟他打起來,最後他頭破血流的被送進了醫院,而我進了警察局。
以林氏如今的地位,救不了我,我卻沒有一點緊張。
對我而言, 死和生,不過是閉眼和睜眼的區別。
但我沒想到賀知行會來接我。
他撐著一把傘立在雨中, 背後是漫無邊際的黑色,他溫聲開口,嗓音沾著雨水的潮濕。
「回家吧。」
因為賀知行的介入, 事情很快就被擺平, 我在家休息了一周。
再然後就是賀知行通知我們,要最後為姐姐再辦一次超度儀式,住持說需要親人牽紅布,所以爸媽才能去。
那天在山中,賀知行告訴我為我辦好了轉學。
我問他為什麼要管我,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那棵梧桐樹上,繾綣綿長。
「你是嘉嘉唯一的親人。」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很疲憊。
為什麼在姐姐去世的第五年,我仍舊在享受著和她有關的優待?
我該是怎樣不堪的一個人?
沒有答案。
大家都說死人會托夢,可姐姐從來都不肯入我的夢,我無處可問。
轉學後,我以為我會繼續著一潭死水的生活。
但我遇到了一個人, 一個和姐姐很像的人。
說話, 習慣,眼神, 還有感覺,都那麼像。
有時候我會恍惚, 她就是我姐姐,或者, 我姐姐的魂靈就在她身上,但我知道那都是妄想。
死人怎麼可能復活?
可我還是不可自拔的靠近她。
每次和她在一起,我總會下意識的想起姐姐, 那些內心深處無人可傾聽的話, 我總會不自覺的說給她聽。
就像是篤定, 她一定會聽, 一定會理解, 一定會回應。
有一次我問她:「你相信死去的人會回來嗎?」
她拿著筆自顧自的在稿紙上演算:「我更相信活著的人要帶著兩份生命前行。」
微風掠動她的髮絲, 她伸手往耳後挽了一下, 帶起一陣清淺的茉莉花香, 抬眸看我時嘴角露出了一個淺淺的梨渦,眸光似和煦暖風。
那一刻,我怔愣到呼吸都忘了。
我從沒有想過, 我會在一個既像姐姐又不是姐姐的陌生人眼中,重新長出血肉。
我想, 一定是姐姐的魂靈又一次救贖了我。
只要我還活著, 就永遠都能感受到她的光環,那顆叫姐姐的星星永不會墜落。
這一次,我發自內心的想好好活下去。
很久後的某一天, 我又夢見那個被綁架的夜晚, 夢見姐姐倒在血泊中,她看著我眼中有淚,嘴唇張張合合。
姐姐, 生命消散的最後一刻,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麼呢?
我猜,一定不是怨恨和責怪。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