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主言情

失控的偏愛

小時候,我問爸媽:「憑什麼妹妹一哭,我就要讓著她?」
長大後,我對妹妹說:「你再哭大聲點,哭好聽點。」
「哭到我滿意,我再讓著你。」

1
我爸搶救失敗後,我媽才給我打電話。
父女感情淡漠,所以沒見到他最後一面,我也不惋惜。
當年我們吵架時,我對他說過「活不養、死不葬」的狠話。
但我終究食言了。
我不止回家參加葬禮,還答應承擔十萬塊錢的喪葬費。
五年沒回,這個家已經很陌生。
尤其窄小逼仄的客廳裡坐了兩三個幫忙張羅後事的親戚,更覺局促。
看到兩鬢斑白的媽媽,我眼眶有些發酸。
但視線掠過儲物櫃上擺著的那一排空酒瓶,我蹙起眉。
爸爸有一身的慢性病,他是熬夜打麻將,突發心梗身亡的。
「我記得醫生讓他少喝酒。」
眾人還沒接話,客廳門口慢悠悠轉出來一個年輕女郎。
黑衣黑裙,小臉蒼白,兩隻水霧蒙矓的眼睛紅腫不堪,我見猶憐。
她帶著鼻音說:「爸爸沒別的愛好,就愛喝兩口小酒。姐姐多少年不回家,一回家,就管這管那?」
「再說,死者為大,就算爸爸有什麼不對,你也別指責他了……」
不愧是我妹妹許欣悅。
幾句話就能撩起我的怒火。
若是小時候,我會大發脾氣,質問許欣悅,她這話到底什麼意思。
她則必定是「未語淚先流」。
然後,我們的父母和親戚就會責備我。
「你怎麼又把妹妹惹哭了?」
「半點沒有做姐姐的樣子。」
這麼多年,我倆的處境都沒什麼變化。
妹妹話音剛落,媽媽已經擔憂地看過來Ţúⁿ,客廳裡幫忙的親戚也露出輕蔑的表情。
好像下一刻,我就會把許欣悅生吞活剝。
我擺了擺手,好似完全沒聽出妹妹的言外之意,「我不在家,你和媽照顧他飲食起居,也夠辛苦了。我只有感激的份,沒有說話的份。」
「不過我還是要糾正你。妹妹,我每個月給家裡打三千塊錢。那是管家用的,你別忘了。」
這一下,親戚們的眼神立刻緩和許多。
在這個十八線的縣城,平均工資很低。能給家裡補貼家用的年輕人,確實罕見。
許欣悅愣了片刻。
她可能在納悶,以前那個直腸子的姐姐,怎麼突然變得綿裡藏針了?
不止她納悶。
我自己心裡,也暗暗覺得好笑。
這些年在職場的苦,可見真沒白吃啊。
其實,拿搶客戶的本事來對付家人,未免太涼薄。
但沒辦法。
誰讓我是這個家裡,最不受歡迎的人呢?
既然人情不能談,那就辦正事吧。
我坐到伯父身邊,拿出一張卡。
「給我爸辦後事的錢,我媽說,我和妹妹均攤。」
「裡面有五萬,加上昨天轉給我媽五萬,一共十萬。我的這份齊了。」
伯父是我們這個大家族裡主事的人,老家的紅白事,都由他張羅。
他接過卡,猶豫了下,第一個先看我媽。
我媽略有些不自然地開腔:「好,好。他大伯,你給記上吧。」
於是伯父打開手裡那個記帳的本子,往上面添了幾個字。
我看見本子上記了個「許欣悅」,名字後邊的數字卻是空白。
我隱隱覺得不對勁。
後天就要出殯。
怎麼,妹妹的那份錢,還沒有到位嗎?

2
手機震了起來,是同事問我幾件工作安排。我臨時請的喪假,難為她頂了這麼久才來問我。
我拿起手機去外面打電話。
還沒打出去,陳鈞先撥過來。
大概因為是弟弟,又是在熱戀期,他一直都很黏我。
不過,我從沒跟他提起過家事。這次臨時買票飛回家,也並沒告訴他。
這會兒,陳鈞想必還以為我人在公司,快下班了。
我接起電話,聽陳鈞事無巨細給我講他今天做了哪些案子,見了哪個客戶,晚上準備載我去哪裡吃飯。
足足過了一分鐘,我才瞅空告訴他,我請了喪假,人在老家。
陳鈞立刻緊張起來。
「誰出了事?」
「我爸,心梗,沒救過來。」
「怎麼不跟我講,讓我陪你一起回去處理。」
我說:「沒事,老家那些人情世故,我不懂,你更不懂。你來了也沒用。我事事聽長輩的就行。」
解決完陳鈞,又簡短地打了兩個工作電話,我轉身回家。
推門之前,聽見許欣悅在說話。
是很誠懇的,謙卑的,討長輩喜歡的語氣。
「姐姐都沒有掉淚……還能處理工作,真是沉得住氣,能做大事。不像我,爸爸突然離世,我腦子好亂,就知道哭,什麼事都做不成,還要麻煩各位長輩。」
明褒暗貶,這是許欣悅的傳統藝能。
果然,姑姑接茬:「當年他們父女吵架,連菜刀都搬出來了。只怕是許倩這丫頭氣性大,還記恨……」
我捏著手機站ŧûₙ在微涼的秋風裡,心裡「哦」了一聲。
我確實氣性大。
那次導致我們父女「恩斷義絕」,搬出菜刀做道具的吵架,是我大四實習租房,被無良仲介騙走押金,身上實在沒錢,想跟家裡借幾千周轉。
我爸卻一分不給。
還一個勁地罵我,為什麼不擦亮雙眼?怎麼仲介不騙別人,專騙我呢?
我也氣急了,「是,剛出社會,什麼都不懂,我活該被騙,也活該被罵!」
偏那時,許欣悅買的漢服到貨。
滿滿當當,三個包裹。
我知道她愛這些,可我想ṱū₊不到她會買這麼多。
我盯著爸爸,語氣冰涼。
「同樣是家裡的女兒,為什麼許欣悅可以花幾千塊錢買漢服,我不能要幾千塊錢租房子?」
我爸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你能跟她比?」
說得真好。
從小到大,我都不能跟許欣悅比。
因為比起來,我會氣死。
明明年級第一是我,我媽買蛋糕做獎勵,卻要給許欣悅帶一份一樣的。
等許欣悅考試進步,買給她的玩具娃娃,我連碰都不能碰一下。
同樣是感冒發燒,我只能得到「多喝水」的建議,許欣悅就要立刻送醫院掛急診。
我大學剛畢業,囊中羞澀,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住漏雨的出租屋,天天吃白水煮掛麵。
許欣悅畢業考公,家裡蹲兩年,爸媽好吃好喝伺候她,還花錢去疏通關係。
我常想,大概我不是親生的吧?
可與家人相似的容貌,是血緣的最好例證。
於是我自嘲地想,古人說的,不全對。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應該要先給她一對偏心的父母。
這不比「餓其體膚」更刻骨銘心嗎?
我推門進去,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天晚了,我去睡賓館。明天一早再過來。」
我媽站起來,訕訕道:「倩倩,你房間裡一直沒人住,確實潮了些……要不,你跟悅悅擠一張床吧。」
「出去住賓館,叫人看見了,不像話。」
有什麼不像話的。
莫非我活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八卦中嗎?
我推著箱子走出去,頭也沒回。
耳畔傳來歎息。
「這丫頭算是養壞了。」
「脾氣死倔。」
我全當沒聽見。

3
這些年家鄉的發展可謂日新月異,居然在中心城區,建了一座挺像回事的賓館。
但價格依然很有親和力。
翌日清晨,我在酒店用完早餐才回家。
果然,家人也都剛起。
許欣悅正從廚房裡往外端早餐。
她和媽媽,加上一早來幫忙的伯父伯母,每人都有一碗雜糧粥。
幾個人正要動筷子,好像這才發現漏了一個我。
許欣悅捂住嘴巴,驚呼:「姐,我忘給你準備早飯啦。」
伯母第一個開口打圓場:「倩倩,我這碗沒動,勻給你一半。」
我連連拒絕:「不用,伯母,我在酒店吃過了。」
這種不給我留飯的小把戲,我早已習慣。
高三那會兒,消耗太多,食堂又沒油水,下晚自習的時候總是饑腸轆轆。
我跟爸媽說了幾次請他們晚飯多做些,給我留點,當夜宵。
第一天,是許欣悅幫忙做家務,她順手把剩飯剩菜倒了。
第二天,是晚飯有許欣悅愛吃的,吃光了。
第三天,留的是一碗清可見底的稀粥。
打那之後,我寧可啃饅頭就榨菜,也不提請家人給我留飯的話。
別人是吃一塹,長一智。
我是少吃一餐,長一智。
有異曲同工之妙。
眾人還在用餐,門鈴響起來。
我去開門,但在看清來人是誰的那一瞬間,就變了臉色。
居然是陳鈞。
我曾經借他的帳號給家裡買過東西,大概他就是循著這條線索,找過來的。
陳鈞滿頭大汗,見了我,綻出笑容。
手裡懷裡,大包小包,全是禮品。
「倩倩,我想你現在一定需要我,所以我過來找你。」
誰需要他?
我黑著臉將陳鈞推了幾步,反手帶上門。
「你來做什麼?我和你說不用來的。」
陳鈞有些委屈,但仍然堅持:「生老病死,人生大事。我問過我爸媽,又問了身邊朋友,大家都說這種場合,我必須出面。」
我皺眉,「你問了這麼多人,又有什麼用處?這不是我家的事情嗎?跟別人有關係嗎?」
我倆爭執的工夫,我媽已經打開門查看究竟。
這下,不得不當面介紹。
其實陳鈞是很拿得出手的男友。
儀錶堂堂,身高腿長,名校畢業,家境中上。
果然,罕見地,我媽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神情。
其實這麼多年,對於我的事情,我很少見她滿意。
考了第一,她嫌我沒有滿分。
讀了大學,她嫌我報的志願太遠。
留在上海工作,她嫌我沒有編制,不夠穩定。
所以,我略顯驚奇地看她和陳鈞一問一答。
說到動情處,她滿眼是淚。
「小陳啊,看到倩倩找到你這麼好的男朋友,她爸爸就是死,也瞑目了。」
「臨終前他還說呢,兩個閨女都沒嫁人,他走得不安心。」
居然……我爸在彌留之際,提到過我嗎?
心弦狠狠被撥弄了一下。
雖然時常告誡自己,不要對父母抱有太多期待,因為期待越多,失望越大。
但猝不及防聽到關切之語,總能讓我心神不寧。
接踵而至的,是悲傷和……後悔。
也許,我不應該把家人想得那麼壞?
他們畢竟,心裡還有我。
哪怕只有那麼一丁點。
但至少也存在過。
陳鈞握了握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滿臉堅毅。
「阿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倩倩。」
我有點怕當眾紅眼圈,於是起身去門外吹吹風。
但冷風也沒吹散我心裡的難過。
說不定,這次父親倉促離世,是給我一個「子欲養而親不待」的警示。
家庭關係如此僵硬,或許我應當想辦法緩和?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幻想,僅僅堅持了一天都不到,就被無情拆穿。
我媽用實際行動告訴我——
許倩,你永遠是那個可有可無的女兒。

4
今天忙得腳不沾地。
晚上七點,眾人已經很累了。
陳鈞遠道而來,是客,眾人不免關心他的住處。
我讓陳鈞跟我一起住酒店,我媽再一次攔住。
「倩倩,你回家來住,讓小陳自己住酒店吧。」
「沒結婚,就跟男朋友一起住……而且還是你爸的喪期……」
確實,陳鈞來訪,引來更多不必要的麻煩。
若在從前,我還會回一句「我無所謂,別人的舌頭,我管不著」。
但今天,大概是因為知道我爸臨終前念過我,我有些心軟。
我真把箱子拉了回來。
家裡地方不大,今晚我跟許欣悅一起睡。
畢竟她臥室是家裡最大的一間。
不過,房間裡滿當當擺了各色物品,幾乎都沒地方下腳。
這也沒什麼,我常年出差,住過比這差很多的酒店。
我把必需品從箱子裡取出來,放在她的妝台。
許欣悅正對鏡卸妝,突然眼睛亮了。
「這個牌子的面霜一瓶要四千多,頂我一個月工資了!」
「是小陳給你買的吧?」
我懶得理她。
許欣悅雖然人在老家,但消費水準卻和國際大都市掛鉤。
我不清楚她那些化妝品和輕奢服裝的來源,更懶得細究,是我媽在貼補,還是她的追求者在賣力。
但她不依不饒,「還是上海好,有錢人多,不像在家裡,大家都是打腫臉充胖子。許倩,你是怎麼找到小陳的?」
我實在忍不住糾正:「不好意思,我有手有腳,自己掙錢買的。」
許欣悅「切」了一聲,抬腳去衛生間洗澡了。
我媽推開門,抱著床被子進來。
「降溫了,給你們姐妹換床厚被子。」
她的聲音有些疲憊。
我對著同事、客戶、朋友都可以滔滔不絕,但跟我媽,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像她說的,我太倔,不肯撒嬌,不肯親昵。
這樣的孩子,註定是不討人喜歡的。
我猶豫著問我媽:「我爸臨終前,還說什麼話了嗎?你跟陳鈞說他顧念我和妹妹……」
大概人上了年紀,反應就慢。我媽愣了一會兒,才搖頭,「我那是跟小陳說客套話呢。你爸走得倉促,一句話都沒留。」
所以,讓我感動了幾個小時的「臨終遺言」,居然是我媽隨口說說的寒暄。
父慈女孝的願景一下子被戳破。
我感覺一口氣憋在胸口,腦袋嗡嗡作響。
我媽卻還在念叨。
「小陳很好,你要好好跟他談。」
這回,是我沒跟上她思路,「啊?什麼?」
於是我媽加重語氣:「我說小陳是個好孩子,你配不上他,你要好好待他。別跟他亂發脾氣,知道吧?你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收收脾氣,結個婚……」
我只覺得無比荒謬,「我配不上陳鈞?媽,你告訴我,我哪點配不上他?」
我媽白我一眼。
「就這臭脾氣,你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嗎?你是我女兒,我不跟你計較,但是小陳這麼好,錯過了,下一個,不一定能比他好……」
我不想再跟我媽講話了。
我帶陳鈞出門見朋友,十個有八個覺得陳鈞不配我。
另外兩個根本連正眼都不看他。
不是陳鈞真差到這種地步,以世俗的眼光看,我們的條件相差無幾——而是因為,我朋友打心眼裡,覺得我天下最好,哪個臭男人都配不上。
而現在呢?
我親生媽媽覺得我配不上陳鈞。
我似笑非笑地附和:「陳鈞這麼好,照他這樣子,給許欣悅在老家也找一個吧。」
我媽真的點頭Ţű̂ₕ了。
「我看行。你做姐姐的,也幫悅悅留心點。」
真有意思。
同樣優秀的男孩子,我配不上,許欣悅配得上。
誰是寶貝女兒,誰是不受寵的,一目了然。
我剛才,在癡心妄想什麼呢?
這個「家」,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
我決定在儀式結束後,立刻回上海。
然後,此生都不再回來。

5
在伯父的主持下,整場葬禮進行得很順暢。
其實頭七,三七還有七七各有儀式,但都從簡,我也不打算回來參加。
臨走時,我媽跟大伯父嘀咕一陣子,要我再留一筆錢。
「後面三場,雖說從簡,但少不了也要請幾十桌酒菜……倩倩你再拿兩萬塊錢出來。」
我媽眼神飄忽。
我突然覺得不對。
在一個連最高檔酒店的行政套房都只需要二百塊錢的縣城,喪葬的費用已經需要二十四萬這麼多了嗎?
我不由想到伯父記帳本裡,「許欣悅」名字後邊的空白。
我不得不多心。
十二萬塊錢對我來講,不算小數目。
既然我花它,我就要確保它該花。
我裝作毫無戒心的樣子,滿口答應,然後找到陳鈞,讓他速速去買包最好的煙,當眾送我伯父,再單獨把人引出去,說些感謝的話。
陳鈞不理解,但照做了。
伯父最愛抽煙。
果然,在看到陳鈞手裡的好煙時,他把手裡的本子往茶几一擱,笑呵呵地跟陳鈞走上陽臺。
我則眼疾手快地將本子抓起來,飛跑進衛生間反鎖了門,然後打開手機開始錄影。
眾人已經察覺到我的舉動,沖過來要攔我。
但,沒攔住。
衛生間的木門被他們拍得山響,我卻無比鎮定地打開封皮。
小本子裡記了每一筆收入和開銷。
我的猜測沒有錯。
我親生父親的葬禮,截至目前,花了八萬。
我出了十萬。
許欣悅分文未出。
可能是擔心後面幾次儀式的資金不足,我媽才又哄我再拿一筆。
我冷靜下來,把錄影上傳到網盤,然後打開房門。
迎來的是我媽當頭一頓怒喝。
「許倩,你又作起來了是不是?大人記帳的本子,你也敢翻?」
我把帳本拿在手裡,揚了一揚。
視線掃過神色各異的伯父伯母,還有姑姑。
「提醒一下各位,第一,我早就成年了,我也是大人。第二,我花了錢,自然可以查帳。第三,媽,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我記得你跟我講,兩個女兒,費用均攤。現在為什麼許欣悅不用出錢?」
我媽梗著脖子,道:「她怎麼沒出?她出了的。」
「那為什麼沒有記錄?」
「手寫的本子難免有錯漏,回頭補上就是!但你亂翻家裡東西,你更不應該。」
果然是我媽。
嘴硬,心更硬。
分明做錯事的人是她,她也能把鍋甩到女兒身上。
這種小事,我早該習慣了,不是嗎?
小時候我無力招架這種委屈,只能哭,只能生悶氣,但我現在長大了。
我有了破解的方法。
我媽甩鍋,我也甩。
甩來甩去,總有人站出來戳穿一切。
甩給誰合適呢?
我幽幽道:「媽,照你意思,我和許欣悅合計出了二十萬,葬禮花銷八萬,那麼就有整整十二萬的錢,不知去向?」
「這麼看來,是伯父的手不乾淨呢。」
我把目光挪到伯父身上,語氣冷淡。
「伯父,您德高望重,可不能看我們孤兒寡母,就欺負人啊。」
我媽顯然沒料到我居然油鹽不進,張口結舌,又不能拆穿自己,氣得直發抖。
事關清白,伯父也氣急了,一拍桌子,怒道:「行了,許倩你別含血噴人。我跟你直說吧,悅悅沒掏錢。
「你妹妹有編制,端鐵飯碗,工資少一點。你呢,在體制外,賺錢容易。再說,悅悅一直在老家陪著父母,你做姐姐的多出點錢,怎麼了?
「一家子姐妹,打斷骨頭連著筋,何必分得這麼清楚!」

6
說得對。
姐妹兩個,一個出錢,一個出力,任誰看了,不得誇一句家風和諧?
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開誠佈公,講明所有費用由我這個姐姐包攬?
我已經出了大頭,妹妹填補些小錢,這事或許就掩蓋過去了。
偏偏,她連零頭都不肯出,這才叫我發現了破綻。
伯母大約覺得看不過,抱怨了兩句。
「弟妹也是的……咱家鄉風俗,給老人辦事,長子長女就算要多出錢,也是把話攤開來講的。你這樣藏著掖著,難免許倩埋怨。」
但姑姑立刻站出來反對。
「妹妹年紀還小呢,做姐姐的,多付出一些,這不是天經地義嗎?」
我笑了笑。
「容我提醒一下,姑姑,我只比許欣悅大一歲半。她年紀小,我年紀就很大嗎?」
年齡論據失敗,幾個看著我長大的長輩都不說話了。
這時,事情的主人公之一才露臉。
以我對許欣悅的瞭解,現在她該哭了。
果然,她眼圈一紅。
「爸爸屍骨未寒,姐姐就這樣跟我計較,又頂撞媽媽……未免太沒有心!」
明明得利的是她,清白無瑕、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人,也是她。
想治好低血壓?那就跟許欣悅做姐妹吧。
我懶懶道:「哭幾聲就能省下五萬塊錢,你怎麼不去混娛樂圈?」
許欣悅咬牙道:「你一瓶面霜就四千五,你根本也不差錢。」
眼看心愛的小女兒落了下風,我媽拿出長輩威嚴,清了清嗓子。
「別丟人現眼了。等隨禮的錢清點出來,我補給你便是。」
我差點都忘了,還有這一筆收入。
假如我不鬧這一次,大約我媽也不會鬆口。
只是,我媽真以為我數學很差嗎?
我付出十萬,收回禮錢若干萬,可許欣悅,還是分文未出啊。
這是哪門子的「一人一半」。
我看了看這些打小看著我長大的長輩,歎口氣。
「媽,你想一碗水端平,我明白。不過你這樣做,是端不平的。我有個更好的建議。」
眾人都屏住呼吸,等我提議。
而我上前一步,攬住許欣悅肩膀,親昵地搖了搖。
「這樣吧悅悅,下回咱媽辦事,你別通知我了,自己操辦,好不好?
「我負責給咱爸掏錢,你負責給咱媽掏錢,這才叫『一人一半』呐。
「不過要是你樂意,也可以哭給我看看。多哭幾聲,哭好聽點。哭到我滿意了,說不定我一高興,也替你出這筆錢。」
話音剛落,我媽已經撲過來要扇我巴掌。
「許倩,虧我生你養你,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竟敢咒我死?……」
她生我養我,所以騙我,我就不能有怨言了嗎?
我對著許欣悅,鼓勵地一笑。
「妹妹,加油哭吧。」
「可以提前練習練習。」
然後,不顧我媽的咆哮,我躲開眾人進了臥室,不用兩分鐘就把所有行李都收好。
拖著箱子走過客廳的時候,腳步不由頓了下。
客廳裡,一片人仰馬翻。
哭的哭,罵的罵。
但我還有個人要管。
陳鈞手忙腳亂的,一會兒安撫我痛哭的媽媽,一會兒安撫我抽泣的妹妹,還要抽時間去安撫我破口大駡的伯父。
我喊:「陳鈞,走了。」
但是,出乎意料,陳鈞卻沒急著起身,而是對我媽說:「阿姨,倩倩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等我哄哄她,讓她回來跟您道歉。」

7
我愣在當場。
是非黑白已經這麼清楚了——我媽,我妹,我老家所有的親戚,合起夥來,騙我出錢。
陳鈞還覺得我應該道歉。
我想過無數個原生家庭會如何給我捅刀子的場景,偏沒想過,我自己選的男朋友會掉鏈子。
這男朋友,不要也罷。
我不再搭理他,轉身徑直出門。
陳鈞追過來。
他攔下我,仿佛是鐵了心要勸我回心轉意。
「阿姨失去了丈夫,你失去了爸爸,正是需要扶持對方的時候,為什麼你還要說那麼難聽的話?」
「別鬧了,我們回去道歉。」
絕了。
由於原生家庭的問題,我不太善於處理親密關係。男朋友也是找了分,分了找。
和陳鈞的戀情維持了半年,我還以為遇到了真正合適自己的人。
但萬萬想不到,只遇見這麼一件正經事,就把我們的價值觀差異暴露無遺。
我把陳鈞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你擺清自己位置,好嗎?你只是我男朋友,哪怕你是我老公,你都管不到我和我爸媽的事。」
「再者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現在只看到我媽難受,你想沒想過,她這麼偏心,我難不難受?」
陳鈞卻好似完全沒聽懂,還在堅持:「阿姨偏心,我們可以糾正她。天底下無不是的父母。」
這句話,是我平生最痛恨的。
好像魑魅魍魎披上畫皮,就變作了人一樣。
陳鈞生在一個融洽幸福的家庭。求學求職,順風順水。
他不懂我的辛苦,我也不需要他懂——但尊重我,別質疑我的決定,很難做到嗎?
我覺得身心俱疲,強撐著說:「價值觀差異太大,再相處也會很麻煩。陳鈞,我們分開吧。」
陳鈞急了。
「許倩你怎麼聽不懂好賴話?分手是隨便說說的嗎?我滿心都是你。千里迢迢過來,又買煙買酒,就是想把禮數盡到。我們以後結婚,不也需要阿姨的祝福嗎?那我現在幫你緩解家庭矛盾,不是很好嗎?」
說的對。
時間,精力,陳鈞付出了不少。
可從頭到尾,感動的人,只有他自己吧。
我拿出手機,給陳鈞轉了一萬塊錢,「我不占人便宜。路費和禮品的花銷,我給你報銷。」
我素來討厭拖泥帶水,說出口的決定就不會撤回。
後來,陳鈞給我打過很多電話。
我一概不理。
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已經很糟糕了。
愛我的人,本就不太多。
如今更少了一個。
不過,不重要。
我可以更愛自己一些。

8
得知我分手,我的閨蜜群立刻活躍起來。各位姐妹花樣百出,每週帶我去不同的局,認識不同的男人。
又被「哄騙」拉到一個校友聚會的時候,我是真的無語了。
聚會安排在遠郊一座小有名氣的網紅民宿。
我本以為是單純的女生聚會,但到了地方,一眼望去,一半都是男性。
閨蜜笑呵呵地給我介紹:「各種特色的都給咱們倩姐備齊了,您隨意挑選。」
我抓起包,要開溜。
她摁住我,不讓我走。
「對於發展並維持親密關係,我有點抗拒,咱緩緩再說這事,行不行?你也知道,我爸媽……」
閨蜜嗤之以鼻:「你是你,你爸媽是你爸媽。做錯事的是他們,不是你。幹嗎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我們倆在民宿旁邊拉扯,沒想到,另一邊路口,也有兩個男人在爭執。
一個說:「哥們,你弦繃太緊了,得松一松。我說真的。我都怕你哪天從樓上跳下去。」
另一個說:「別扯那些有的沒的,我就樂意單身。我要回去了。」
這對話,似曾相識。
剛剛就我身上演過一遍。
我和閨蜜都笑了。
看來今天被朋友誆的,不止我一個。
閨蜜拉著我,大大方方走過去,問:「你們也是來參加 A 大校友的那個局?」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點頭。
「正好,我這朋友也不想參加。這裡打車不容易,能不能麻煩捎她回去?」
我被她這麼一推,踉蹌兩步,正停在那個要走的男人面前。
「好,一起。」
同樣是被朋友拉進「組織」,又同樣臨陣脫逃。
順理成章,我坐到了此人的車裡,搭便車回市區。
這男人三十出頭,身高長相都蠻出挑。
然而面容冷峻,眉宇之間有散不開的嚴肅。
看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我自覺地縮在副駕,眼觀鼻鼻觀心,把工作上的煩心事,一件件拿出來盤算。
回城有些堵車,走走停停,我漸漸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感覺車載音樂的音量被調低。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車已停下。
這裡是江邊一處停車場。
入目是蒼茫平闊的江面,被夕陽染成淺紅。
車裡只有我自己。
身上還歪歪斜斜,蓋了個薄毯子。想必是那位好意載我的司機,友情提供的。
此時,那男人坐在江邊長椅上,正凝望著遠處,出神。
風把他半長黑髮吹得淩亂。
莫名給人一種感覺。
他,挺孤獨的。
我趕快跳下車,小跑過去道歉:「不好意思啊,我睡著了。」
他睨我一眼。
「看你睡得挺香,就沒叫醒你。你家住哪兒,我好繼續開。」
本來已經耽誤人家時間了,怎麼好再麻煩呢?
我擺一擺手,「您不用再送了,我坐地鐵就行。」
就在這時,我手機螢幕亮了起來。
我手機不知按錯哪裡,設置了靜音。
半小時工夫,一連十個未接來電,都是我小姨打的。
怕老家有急事,我接了,然後就聽見她扯著嗓門喊出來:「許倩呐,對家人你不能這麼狠心絕情。」
「你媽要換房子,這個錢你可不能不掏。」

8
上回鬧完,我徹底斷了匯給老家的錢。
後果嘛,先是我媽打電話來哭訴,說她腰腿不好,看中醫吃藥,很貴。
又是許欣悅發微信小作文,陰陽我就顧自己快活,不顧老媽死活。
……
真當我猜不到,我打過去的錢,多半都貼補給許欣悅了嗎?
我提醒說:「媽,上次的事,我們還沒有好好算清楚。」
我媽卻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
「親生母女,哪有隔夜的仇?」
我拉黑了她倆,從此天下太平。
但安靜日子才幾個月,又出了新花樣。
這會兒,母女倆把小姨媽派來當說客,想讓我給家裡置換房子。
小姨媽這句「狠心絕情」語氣不善,就連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的男人聽見,也不由挑了眉毛。
家醜外揚,也不曉得他會怎麼看我?
我臉一紅,想解釋幾句。
又覺得萍水相逢,沒必要。
乾脆,我捂著電話,跟此人告別,然後扭頭往地鐵站走。
據小姨說,隨著年齡漸長,我媽的腰腿越發不好。再爬樓梯有害無益,因此家裡需要置換電梯房。
舊房折價三十萬,要購入新房還差一些。
所以他們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你和悅悅一人補十萬。」
「你別怕吃虧,這次,你媽給你打借條。」
打借條就能保證歸還,那天下人都不用打官司了。
拒了吧。
「我手裡沒錢。再說,就老家的房價,讓我媽買個小點的房子,四十萬也夠了。」
我的拒絕並沒有換來平靜。
伯母,姑姑,開始輪流給我打電話。
甚至搬出來,「家裡沒電梯,老人有個三長兩短,120 都上不去」的例子。
儼然一副我不掏錢支援,就是千古罪人的架勢。
這些人純屬是閑得無聊。
親戚家有事,他們樂得看熱鬧。
所以我也把他們當熱鬧看。
徹底點燃我怒火的,是我媽把電話打到了我的公司。
一大早,我打卡進門,就看見帶我的領導正一臉愁容地接電話。
我走過去,他把話筒遞給我,我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說:「領導啊,我這個女兒你說她是不是不孝順,不道德。」
「您要幫我教育她。哪能真不管她媽媽死活呢?」
我冷著臉把話筒丟回去。
真想把給老家匯錢的銀行流水甩過去,質問我媽,這叫哪門子的「不管她死活」。
領導有些為難:「許倩,你跟媽媽說一下,不要影響工作。」
職場五六年,我全靠自己打拼,哪怕客戶罵我、同事擠兌,也沒有此刻讓我覺得憤怒。
最近有其他公司在挖我,我一直很猶豫要不要跳槽。
但現在,趁著換工作的空當,我可以做一件長久以來都沒做成的事。
譬如說,一勞永逸,徹底斷掉和家裡的聯繫。
直接斷肯定不行,需要動點腦筋。
我打電話問小姨,我媽看中的房子是幾居。
得知是兩居後,我佯裝不滿意,「我過年過節回家,兩居怎麼住?再說,許欣悅以後結婚,帶著丈夫孩子回去,更住不開。」
「一步到位,買個四居吧。反正首付夠了。許欣悅公積金係數高,還貸也不吃力。」
小姨有些驚訝,「倩倩可真是大方啊,我這個姐姐真有福氣。」
置換的房產,一下子從兩居升級成四居,恐怕我媽和我妹,高興壞了。
那就讓她們的美夢,再多做一會兒。

9
讓我媽和許欣悅購買超出經濟能力的房子,是我計畫的一部分。
至於另一部分……
我問身邊人,有沒有做醫生的朋友?
還真被我找到了。
同事推薦了他鄰居的表弟,說此人叫崔晤,年三十一,是某三甲醫院的醫生。
我去搜了下他的履歷,光看教育背景和學術造詣已是驚人的厲害,見到真人,我更震驚。
這位,不就是那個載我回城的「不合群」的男人嗎?
想不到他是醫生。
我們約在醫院的咖啡廳見面。
只寒暄了兩句,我就開誠佈公地問:「我需要您幫我提供一些醫學方面的專業知識,您能幫忙嗎?我可以按小時付費。」
「說說看。」
我說出了自己的問題:「有沒有一種疾病,是很費錢,醫保不覆蓋,治不好,但也治不壞的?」
崔晤高深莫測地看我一眼。
「這個問題挺刁鑽,也引人遐想——許倩女士,我覺得您最好跟我說實話。」
「實話可能不太……」
崔晤一手按住桌子,作勢要起身。
他的手是典型的醫生的手,指甲修得齊整,一望而知是個很有條理的人。
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我只能坦白:「是我想去騙我家人。」
「我媽和妹妹一直在想辦法算計我的錢。所以我想騙她們,說我有很費錢的病,讓她們離我遠一點。」
這個計畫,挺不光彩。
哪有這樣千方百計對付家人的呢?
我很怕崔晤會拒絕。
要是他真拒絕了,我就自己去買幾本醫學類書籍,挑選一個合適的「病症」。不過,找資料的時候容易出破綻,我得細緻一些。
但崔晤卻扶了下眼鏡,淡淡道:「我答應幫你。」
這一下可謂是驚喜交集。
「我知道這事有風險,我不會讓您難做的。我也不需要偽造病歷或者藥品,只需要糊弄一下我家裡人。而且費用方面我會……」
崔醫生抬手,做了個「停」的手勢。
「我需要你也幫我一個忙。這樣,我們互相抵消。」
事情開始變得有意思了。
我笑了笑,「那我有什麼地方可以為您效勞?也請您說說看。」
崔晤端起咖啡杯,徐徐飲了一口。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家的,也不好念。像你一樣,我也需要一個人來幫我糊弄家人。」
「所以,你做我假女友,陪我見一次我父母。」
崔晤這麼優質的男人,居然還缺女友?不應該是人搶著介紹嗎?
他手指繞著那只咖啡杯的圈口打轉,說出口的話,意味深長:「我在原生家庭的處境,跟你幾乎沒有差別。」
這就很合理了。
只有身處相同境遇的人才能理解,被親人漠視算計,是怎樣的感覺。
我率先把手伸過去。
「成交。」

10
按我計畫,我媽和許欣悅當真把現在居住的房子脫手,又交了新房子的定金。
我也裝模作樣,約好交全部首付的日期。
許欣悅已經發了一條「二十五歲,即將擁有人生第一套房子」的朋友圈。
看起來,是努力上進、歲月靜好的一枚小姐姐啊。
雖然資金來源包括父母的舊居、姐姐的支援,但她是獲利者,當然可以炫耀,不是嗎?
我給她點了個贊。
然後,在臨近約定打款的日期,我玩起了失蹤。
電話不接,微信不回,誰都找不到我的蹤影。
就連公司領導,也不曉得我離職後去了哪裡。
我媽和妹妹急得不行,要是有法子,應該都會想親自到上海來找我。
可她們不知道我的具體住址。
說起來也是好笑。畢業五年多,我偶爾會從上海寄些東西回老家,但老家卻一次都沒寄東西給我過。
這樣也好。
要是她們真寄過,興許我還得想辦法搬家呢。
隨著約定交款日期的臨近,我媽和許欣悅對我的態度,已經從開始的焦慮、不安,變成了繞指的溫柔。
我媽發微信問我,我的房間,想裝修成什麼樣子?
「以前你臥室朝北,沒有太陽,這次媽給你留最大的臥室。」
許欣悅也一改從前的趾高氣揚。
「姐姐,你是不是反悔了呢?其實我明白,姐姐在外打拼很累,要拿這麼多錢出來給媽買房子,你肯定會猶豫。這都是人之常情。姐姐放心,家裡永遠都有你一個位置。」
「為了我們共同的家,姐你一定要再堅定一點。」
有理有據,情理並重。
許欣悅打小文采好,語文課總受表揚,小時候我有些不服氣,現在看來,不服氣不行。
她絞盡腦汁說這些話,應該慪著不少氣吧。
她發這些的時候,崔晤就坐在我旁邊。
我們選了個安靜的咖啡廳,供他給我科普我即將「患上」的疾病。
瞥一眼我的微信,崔晤苦笑了起來。
「喲,姐妹情深呢。」
我把手機倒扣在桌子上,眼神戲謔。
「你覺得我會信她?」
「二十五年了,要是回心轉意,為什麼偏選在這個節骨眼跟我說好話?」
崔晤素來沉鬱的眼底,居然劃過一絲贊許。
我慢悠悠地繼續講。
「打小,我爸媽就偏心我妹,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就連起名字,都是我是『虧欠』,她是『開心』。
「現在,我媽還算計我出錢,繼續偏心。
「現在要買的房子,假如我如約出首付,那麼我起碼是出了總價百分之四十的錢了。可他們連我證件都沒要……」
崔晤很自然地接下去,「只有簽合同、辦產權才需要你的證件。這就說明,他們根本沒想給你任何份額。」
「產權和債權,差別不小。」
這人,不只腦子靈活,說話還不給人面子。
一語道破我不受家人重視的玄機。
他又問:「你打算什麼時候收網?」
我撇了撇嘴:「火候還差一點。」

11
雖然我這裡「杳無音訊」,但我媽和許欣悅還是要面臨那個難題——上哪去弄五十萬的首付款缺口?
咬牙買,就要想辦法去借錢。
不買,合同違約,不只損失定金,還要承擔不少違約金。
以許欣悅的性格,當然選擇咬牙買。
她是個膽子大的。
在她的概念裡,就算闖了禍,也總有家人給她善後。
而且,朋友圈已經發出來,說出口的話沒有實現,她怎麼甘心?
焦頭爛額湊錢之余,我媽和許欣悅也不忘把我「言而無信」的惡行,廣而告之。
就連多年不聯繫的小學同學也給我發微信。
「許倩,你不地道。你妹在我家哭了半天。你怎麼說了要借錢,又不借了呢?」
我把這些責駡聲,指責聲,盡數全收。
終於進行到這一步了。
現在她們越同情許欣悅,將來,就會越同情我。
確保我媽和許欣悅卡著點交完首付之後,我再次踏上回鄉的路途。
打從我踏入社區的那一刻,就引來眾人矚目。
在走進家門後,雖然門關上了,但我明白,前後鄰居都豎起耳朵,想聽我家究竟會爆發怎樣的衝突?
他們應該沒有失望。
許欣悅是第一個發怒的。
「我們首付全部繳清之後,你倒回家了?你早幹嗎去了!」
「許倩你在上海,其實根本沒掙到錢是不是?你個騙子,害我以為你多有錢能幫襯家裡!結果還不是我和媽媽覥著臉,求爺爺告奶奶去借錢。」
我媽雖然氣憤,倒還保有理智。
「亡羊補牢不算晚,倩倩,你現在把五十萬拿出來,我們去還錢。」
母女兩個都盯著我隨身帶著的包,期待裡面能有救急的銀行卡。
我卻淡淡一笑:「房本上又沒有我名字,我為什麼要出錢?我不止不能出錢,而且這次,我是來要錢的。」
「家裡的舊房子,是爸媽共同財產,賣了三十萬,刨除媽媽的部分,剩十五萬,我們三個都是第一順序的繼承人,平分的話,我能分五萬。」
「麻煩媽媽把錢給我。」
許欣悅柳眉倒豎:「許倩,媽還在,你就惦記分家產?」
這次,掉眼淚的人是我了。
其實哭起來,挺容易的。
只要想一想我小時候,爸媽如何偏心許欣悅,如何漠視我,就很容易哭出來。
那些眼淚,只是忍著而已。
到恰當時候,它自己會流出來的。
我邊哭邊說:「我可能沒幾年好活了。我確診了很棘手的病,只能吃一種進口藥續命,一個月要兩萬塊錢……」
我擺出幾張單據還有病歷——足以糊弄外行人——哭得梨花帶雨。
「媽,妹妹,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對不對?」

12
我媽媽眼圈紅了。
她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顫聲道:「怎麼年紀輕輕的,得了這個病?別怕,孩子,媽媽砸鍋賣鐵也要救你。」
我的哭聲停了片刻。
可是家人已經傷害我太多次,我不敢再輕信。
我擦了把眼淚,說:「砸鍋賣鐵也要治我,這話當真的話,媽,你把合同取消吧。」
我媽含淚點頭,許欣悅已經急道:「姐,你不能拖累我!沒有房,我和媽住哪裡?再說,還有合同違約金呢。」
我臉上還是愁雲慘霧,內心已經開始覺得荒唐可笑。
「我們跟房東好好談,看能不能不收或者少收違約金。再說,房子買個小的,也足夠住。」
許欣悅看一看我媽,再看一看我,嘴巴一扁,也開始掉淚。
「姐,你放心,你就算病死,也有我照顧媽。但是……人走了,錢財也沒留住,這不是很可惜嗎?」
我媽好像突然被點醒了。
她吞了口唾液,躊躇道:「你妹妹說的也對。倩倩,有沒有便宜一些的藥?進口藥不一定都好。不是還有個什麼電影,講印度仿製藥的嗎?效果是一樣的。」
親情涼薄至此,其實沒必要再多說什麼了。
我拿起包,作出一副痛苦的樣子,轉身出門。
打開門的瞬間,迎面撞上伯父和伯母。
伯父看到我,露出笑容,「倩倩,聽說你回來,我和你伯母趕緊過來。」
言下之意,是來催我拿錢的吧。
就我所知,伯父家的兒子最近也在看房,他們當然希望借給我媽的錢,越早還越好。
我知道,不只是伯父,還有姑姑、姨媽,他們都是看在我「能掙錢」的份上,才借款給我媽。
不然,就憑許欣悅那「鐵飯碗」的工資,她拿什麼還錢?
我頂著通紅的眼睛和淩亂的頭髮,抽泣道:「我要回上海了。」
「怎麼剛回來就要走?」伯父扭頭看看屋裡神色晦暗的我媽,拉著Ṭṻₑ我進屋,「你們母女又吵架了吧,有什麼分歧,說一說,我給你們調停。」
我卻不肯進屋,掙脫伯父的手,就想跑。
挎包拉鍊沒拉嚴實,嘩啦一聲,單據灑了一地。
伯母彎腰去撿,待看清上面的診斷結果後,臉色大變。
「倩倩,你怎麼突然……」
她猶豫著看向我媽,「弟妹,你家現在這個情況,房子就別換了吧。首付就罷了,按揭多吃力啊。留著錢給倩倩治病要緊。」
我媽滿臉通紅,左右為難。而許欣悅又開始掉淚。
「可是……假如有一天姐姐想回鄉休養,這房子,她也能住啊。」
說來說去,就是不捨得即將到手的寬敞房子。
伯母氣得手都在哆嗦。
「悅悅,你爸媽真是白疼你了!」
「她是你親姐姐啊!」
我假裝決然而大度地說:「放心,我不會拖累大家的。親人緣分……就這樣斷了吧。」
「我的人生,從此就靠我自己了。」
出得門來,陽光刺目,一下子照疼了雙眼。
所以流下來的淚水,應該與家人無關。
終於,我的目的達到了。
我知道,這個故事會慢慢傳到我家所有的親戚耳中。
我媽,寧可給小女兒置產也不給大女兒治病,那麼我「斷絕母女關係」,誰能指責我?
人,總是同情弱者的。
從前,我是好強好勝的姐姐,所以許欣悅是天真無邪的「受害者」。
但現在,我和她的強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麼,同情會在誰那邊呢?
我不是活在旁人閒話裡的人,但許欣悅是。
她一定怎麼也想不到,二十多年來無微不至的偏愛,終有一天,失控而反噬。
在回上海的路上,我意外地接到一個電話。
是平時不怎麼來往的遠親。
這位遠房姑姑說:「倩倩,我聽說你病了?你當年幫我家閨女補習,她才考上了本科。這個恩情,我們一直記著。最近丫頭畢業了,剛剛回家工作。聽說你病了,她一定要把她第一個月的工資都轉給你。」
「你放心治病,別怕,醫學很發達的,說不定過幾年就有特效藥了。」
從前寒暑假,我的確幫不少親戚孩子補習過。
那時候我只是厭煩爸媽亂安排我時間,但我想不到,居然會有人把我的舉手之勞看得這麼重。
也許,偶然間種下的「因」,會在很多年後結「果」。
我忍著淚,感謝姑姑,並許諾,一定儘快還錢。
而且,我會雙倍返還。

13
回到上海,我很是忙碌了一陣子。
新換的工作是個硬骨頭,難啃,所以老闆才開出高於平均薪酬兩倍的工資。
不過,我自己就是硬骨頭,我也不怕啃硬骨頭。
我這廂忙著工作,都沒顧上跟崔晤聯繫。
入冬的某一天,他主動聯繫我,請我跟他回家。
原本我們就是互相幫助的關係,所以我很快騰出時間。
週六一早,崔晤開車接我。
幾周不見,他瘦了,氣色也不太好。
「崔醫生要不要科普下,去你家見爸媽,有沒有什麼要點?」
沉默了一會兒,崔晤淡淡道:「請你厲țųₑ害一點,刻薄一點。」
「?」
「最好,是能氣得讓他們說不出來話。」
嘿,這不巧了嗎?
我這人,精於此道。
我朝他做個勢在必得的手勢。
「要不要賭一把?他們要是能說出來話,就算我輸。」
這本來是玩笑話。
但崔晤很認真,「好啊,賭什麼?」
我倆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應該把玩笑尺度控制在什麼程度。
於是我說:「那就賭一頓飯好了。」
崔晤爸媽住在近郊。
別墅雖然是社區裡統一的風格,但院子裡卻種了不少蔬菜,甚至還養了雞,很有田園風情。
我忍不住打趣:「挺有種豆南山下的意境了。」
崔晤揚起一抹微笑。
「等會兒你再看吧。」
上門之前,崔晤簡單跟我介紹了他家的成員。
崔晤出生沒多久,媽媽就去世了。他爸找了後媽,又生了個弟弟。現在長輩均已退休,弟弟在外地念大學。
話說到這裡,我已經有點猜出,崔晤在家裡,到底是怎樣的地位。
當我看見今晚的菜色時,更是心如明鏡。
偌大的圓桌,坐了四個成年人。
然而桌上,只有四個菜。
全素。
但我並不能發作。
因為崔晤的後母笑盈盈地跟我介紹:「油菜,土豆,黃瓜,還有番茄都是自家菜園種的。小倩呐,聽說你要來,阿姨我在菜園裡忙了一下午。」
「親手摘,親手洗的!你快嘗嘗,味道好不好?」
菜市場十塊錢就能買來的原材料,被她一誇,好像成了人間難得的珍饈美味。
阿姨,哪怕您殺只雞呢?
但凡是正常女性,第一回上男方家的門,看到這一桌菜,都會懷疑,這是給她顏色看。
然而崔晤爸爸仿佛完全沒察覺不對,只是附和:「年輕人要注意養生。你們平時大魚大肉,都把身體吃壞了。」
連我這半個陌生人都發覺崔晤瘦了,他爸是打哪兒看出來「大魚大肉」的?
崔晤對我眨了眨眼睛。
好像他早就知道有此戲碼,又好像是在鼓勵我發揮。
於是我問:「叔叔阿姨,恕我冒昧,吃這麼寡淡,您二位是佛教徒嗎?」
我聽見崔晤的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笑。
難為他忍笑。
阿姨有些尷尬,扯了下嘴角,「不是。阿姨是覺得吃素對身體好……」
我一拍手,搶走話頭:「那太好了,我這個人無肉不歡,而且及時行樂。我點個外賣啊,阿姨別介意。」
我火速下單了幾個外賣,並給每個騎手發了二百紅包。
「十分鐘內送到,再發二百。」
金錢的激勵下,十五分鐘後,我收到了三份外賣。
門鈴每響一次,崔晤父母的臉色就冷一分。
外賣到齊,我甜膩膩地喊崔晤進廚房,一起幫著拆包裹、裝盤。
以我察言觀色的能力,喜怒不形于色的崔晤,此刻,一定心情極好。
我忍不住拿手肘懟了下他的腰。
「怎麼樣,我厲害不?」
崔晤含笑瞪我一眼,「別得意,她肯定還有後招。」

 

14
很快,飯桌上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邊——一邊是清淡無味的蔬菜,一邊是汩汩冒油的烤鴨燒鵝。
我不只自己吃,我還把鴨腿夾給崔晤。
他愣了下,沒有立刻吃。
我有點後知後覺地想,據說醫生都有潔癖,他會不會介意?
但崔晤很快咬一口鴨肉,然後催我:「給商家打個五星好評。味道好。我喜歡。」
博弈並沒有結束。
飯畢,阿姨喊我去洗碗。
我繼續眨巴眼睛,「阿姨,我不愛手上沾油膩,讓崔晤洗吧。」
她溫柔拒絕:「他們父子幾個月沒見面了,讓他們去院子裡喝茶聊天……咱們女人做家務。」
阿姨,醒醒,大清亡了。
要我真是崔晤女友,此刻就該腳底抹油,一溜煙地跑。
但我怎麼會撇下戰友呢?
我磨磨蹭蹭端著碗筷進了廚房,手一滑,盤子碗沒捧住,碎了滿地。
連牆上都被濺上去斑斑點點的油漬。
崔晤後媽叫得比我聲音還大。
兩個男人很快到場。
這麼一片狼藉,必須全家出動,一起拾掇。
我「一個不小心」,手被碎片劃破了。
沒等我喊,崔晤已經拉著我的手站起來。
「倩倩手流血了,我帶她去包紮。」
崔晤的手特別暖。
而且還很穩。
拉著我的時候,很容易讓人覺得安心。
我倆坐在客廳沙發,崔晤搬出醫藥箱,清洗、消毒,細緻地把我手指頭包起來。
全部弄完,他才松了口氣,揶揄:「許女士很賣力。」
聲音是故意壓低的,因為怕被他爸媽聽見。
大概是共同做壞事的感覺太棒了,我笑嘻嘻地,用沒受傷的手捏了把崔晤的手臂。
「崔醫生也不錯。」
他慢悠悠道:「行了,我看火候差不多,我們可以走了。再不走,我後媽會繃不住的。」
果不其然,在返程的車上, 崔晤接到他爸電話。
公放的,所以整個車廂裡都能聽見——
「這姑娘不行,絕對不能進我們家門。」
「又笨又饞,還沒眼力見……你分掉。再找個。」
崔晤給我使個眼色,於是我捏著鼻子道:「叔叔,您不喜歡我不要緊,崔晤喜歡就行。
「他都三十好幾了,您還能一輩子把他栓褲腰帶上啊!
「您別費心了,我們分不掉的。有這工夫,您多給番茄澆澆水……」
他爸趕緊掛了電話。
崔晤終於不用忍了,笑出聲來。
要不是因為抱著方向盤,我相信他會笑得更狠。
這傻孩子,也不知道是被家人壓制了多久?
我感歎一句。
「幸好我不是你真女朋友,不然這會兒,早該氣死啦。分分鐘甩你耳光,然後踹了你。」
崔晤不笑了,握住方向盤的手爆出青筋。
我感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道歉。
崔晤卻說:「都過去了,告訴你也不打緊。
「很久之前我喜歡過一個女孩子。
「是我高三的同桌。我倆互相暗戀,就等著考去同一所大學,但是這個事情不知怎麼,被我後媽知道了……
「在距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她大鬧學校,大罵女生,說她勾引我,整個學校都轟動了。所幸我和她都是重點班的尖子生,沒因為這個耽誤考試。
「我事後質問,她卻只是哭哭啼啼,說她是關心則亂。爸媽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責我的樣子,我現在都還記得。打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後媽,見不得我好。
「從前想不明白的很多事情,都有了清晰的原因。我成績好,弟弟成績差,她生怕我比弟弟過得好,所以總是在人生的節點跳出來,做一些事情打擊我。」
我平生最恨暗中搞小動作,不由問:「你爸怎麼不管?他畢竟是你親爸——」
我的話,卡在喉嚨裡。
因為我看見崔晤的眼神。
和我相同。
都是那種無奈,懷疑,困惑,還有……失望太多次之後的冷靜。
我想,我這句話問得不對。
這個世界上,冷漠的親生爸媽,難道很少嗎?

15
小時候,我很痛苦。
明明是骨肉至親,為什麼爸媽不喜歡我?
我一直懷疑是自己不夠優秀。
所以當我考上大學、找到工作、賺到錢,我開始給爸媽買禮物、送錢。
我想證明,他們錯了。
他們冷待的女兒,才是有出息的那一個。
可是,他們依然漠視我。
差一點,我此生都會陷入「我要繼續討好爸媽,讓他們愛我」的漩渦。
萬幸的是,我及時與自己和解,止損了我的人生。
崔晤也是如此。
這麼多年,我遇到過很多和我一樣,不被家裡疼愛的孩子。
但崔晤無疑是跟我最像的一個。
我們有過同樣的掙扎,同樣的迷茫,卻又都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回擊。
我猶豫著問他:「你明天有沒有時間?」
崔晤應了一聲:「怎麼?還需要我幫忙?」
確實,我們利益交換、各取所需。他能這麼想,也不奇怪。
但我還是問出口。
「打賭啊,你忘啦?你欠我一頓飯呢。」
崔晤失笑。
「好,我知道有家小館子做燒鴨飯,手藝很不錯。」
跟男人吃飯,我當然吃過不少。
但讓我這麼糾結穿著打扮的,崔晤絕對是頭一個。
職業裝,太正式。
甜美風,太刻意。
禦姐風,太冰冷。
但這天我被臨時發配到工地上談客戶,穿的是耐磨耐髒的牛仔和 T 恤,還有不磨腳的運動鞋。
跑完工地,直接去見崔晤。
我本來還擔心崔晤會嫌棄我,但看見他的狀態,我瞬間就放心了。
他大概是剛下班,兩眼無神,面色發青,充分詮釋「被工作壓榨」的事實。
我問:「今天上班挺累啊?」
他點頭。
我說:「我也累,那咱倆先別說話,炫飯吧。」
我們兩個人,風捲殘雲,吃掉四份燒鴨飯。
不得不說,這館子雖然小而破,但味道不錯。
吃到最後,崔晤手機突然響起來。
他臉色大變。
「有緊急情況,我先回醫院。」
人就這麼跑了,連賬都沒結。
我默默結帳,腦子裡突然浮現一個念頭。
比我還忙的男朋友,好像還從未談過。
但是,崔晤怎麼可能是我男友?
客觀上,他極忙碌,主觀上,他恐怕也根本不想談戀愛。
我對於他來講,就是合作夥伴。
我有點後悔喊崔晤出來吃飯了。畢竟,惦記一個不可能會喜歡你的男人,浪費時間。
但他很快回頭來約我。
「上次走得匆忙,不好意思。我再請你吃一餐飯,當作賠罪。」
不湊巧,這次連約都沒約成。
晚高峰擁堵異常,不小心,我在高架上跟人家蹭上了。
對方司機罵罵咧咧地走下來,看清我的臉,硬是把話憋回去。
出事故都能遇見前任,這世界可真小。
陳鈞副駕坐了個濃妝豔抹的女郎,也下車查看情況。
她見陳鈞不說話,就替他開口。
「你車怎麼開的,我們好好的直行,你變什麼道?」
「淨耽誤我們家正事。」
雖然交警還沒來,但事故責任多半在我。我一邊道歉,一邊提議:「這樣吧,要是怕耽誤您的時間,我們可以私了,反正陳鈞也有我微信。」
女郎疑惑地扭頭看陳鈞,他無奈道:「姐,這是許倩。」
陳鈞姐姐瞬間就爆發了,「這就是你從家裡又拿煙又拿酒,眼巴巴跑了一千公里去送禮,還讓人甩了的大名鼎鼎的前任?」
「來,打電話報警。咱陳家人不能受這窩囊氣。」

16
看來今天這事註定不能善了。
我發微信給崔晤,說今天約會取消。
我剛發出去消息,他同時發過來一條:「高架好像有事故,你開車要小心。」
我有些尷尬地回復:「就是我。」
崔晤秒回。
「等我過去。」
雖然處理事故有點棘手,但一個人也不是不能勝任。
而且,現在交通堵塞,一動不動,等崔晤開車過來,說不定事情早就結束了。
不過,他二話不說就跑過來幫忙,還是很讓我開心的。
我的猜測居然出錯了。
十分鐘後,崔晤已經出現在現場。
和交警是前後腳。
崔晤是騎電車過來的。車子後備廂塗得金黃,顯然是某位外賣小哥的坐騎。
我有些好奇,「你哪來的車子?」
「正好餐廳裡有外賣員,我就租了他的車。」
見崔晤和我說話,陳鈞眼神微妙,「許倩,這才幾個月,你就談了新男朋友?你換男朋友的速度比換衣服都勤吧。」
他姐也在一邊添油加醋:「對自己親娘都能罵,她能是什麼好人?小夥子,我看你一表人才,奉勸你別跟這樣的女人混在一起,掉價。」
從陳鈞開口諷刺起,我牙都快咬碎了,但顧及交警在場,不便發作。
崔晤卻沒這個顧慮。
他雙手抱胸,高深莫測地看一看陳鈞和他姐。
「麻煩兩位元搞清楚情況。我不是來主持公道的。」
「我是來給許倩撐腰的。」
我鼻子一酸,眼淚已經忍不住奪眶而出。
無條件的「撐腰」,我從自己親生父母身上都沒有得到。
這種信任,僅有數面之緣的崔晤卻給了我。
這是因為相同境遇而「惺惺相惜」,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崔晤把我往車裡一推,「別聽他們廢話,你進去等著,等交警喊簽字再出來。」
我低聲說:「謝謝你。」
他一挑眉,「你別心疼我罵你前男友就行。」
我被逗得破涕為笑。
「你多替我罵他幾句,我改日請你吃頓大餐。」
不過,我和崔晤第三次約會也不順利。
吃到一半,我被臨時喊去加班。
我本以為崔晤會介意,誰知他什麼都沒說,站起來,接過我手裡的包。
「我送你過去。」
「飯,下次繼續約。」
其實現在我倆的原生家庭都挺安靜,沒再出么蛾子,我們根本不用再約彼此。
但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在見面。
而且我們心知肚明,也沒有拆穿彼此。
深夜的城市並不擁堵,崔晤把車開得極快。
到達公司樓下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問:「很晚了,大廈裡就沒亮幾盞燈。你自己去加班,怕不怕?」
「是有點怕,那也沒辦法。」
崔晤二話沒說,從車後座拎起一個電腦包,「正好我有文獻要看,介不介意我蹭下你們公司的燈光?」

17
崔晤當真坐在我旁邊的空座上,認真看文獻。
等我處理完工作,伸個懶腰,回頭去看,人已經睡著了。
他平時總是略顯嚴肅,就算入睡,眉宇也是擰得緊緊的,好像揣了很多心事。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想把皺紋撫平。
就在我手指將將觸及的時候,崔晤睜開眼。
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我一下子心臟狂跳,趕快把手收回去。
可是崔晤動作比我更快。
他捉住我的手,微微用力將我往前一拉。
另一手引著我環住了自己的腰,ŧůₓ將我整個人抱進懷裡。
觸到他滾燙的肌膚,我瞬間頭腦一片空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不容置疑地覆過來。
柔軟的吻先是印在眉心,然後是唇角。
他身上帶著醫院獨有的淡淡的消毒水氣味。
崔晤嘟囔了一句什麼,聲音沙啞,我沒聽清,不由「嗯」了一聲。
於是他重複:「你也對我有想法的,對不對?」
我頭腦中殘存一線清明。
「可是你別忘了,我們是做戲的男女朋友。」
崔晤愣了一下,好像完全忘記了我們的約定。
幾秒鐘後,他抿了抿唇,略帶狡黠地說:「現在我不想做戲了。」
「許倩女士,能不能請你跟我,談個認真的戀愛?」
沒什麼不可以的。
有的人談戀愛,是從完美開始,缺點一件件暴露。
而我和崔晤,絕對是從缺點開始,然後慢慢加分。
比如說,我發覺崔晤會做飯,而且做得不錯。
他還會彈吉他,唱起歌來也像回事。
高強度的腦力工作使他保有健身習慣——也因此,咳咳,讓我如獲至寶。
這個週末,照例是崔晤到我的公寓。
他剛進門沒多久,我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
是銀行的短信提示。
我媽給我轉了五萬塊錢。
這什麼情況?
我很久不跟家裡聯繫了。
不過,我加上了那位曾經幫著補課的遠房表妹的微信。
有什麼動靜,都是跟她偷偷告訴我的。
據表妹說,許欣悅剛談上的相親物件,因為打聽到她本人身有百萬房債,親姐又「身有頑疾」,跟她吹了。
而為了還債,我媽不得不找了個幫人接送孩子的事情,繼續補貼小女兒。
腰腿的毛病,雖然住上了電梯房,反而更重。
但是說起「惡疾纏身」的大女兒,兩個人都是諱莫如深。
左思右想都猜不透我媽給我打錢的用意,於是我把電話打了過去。
我媽的解釋居然是:「倩倩啊,媽媽手裡沒太多錢,這一些就留給你治病吧。別告訴你妹妹。」
一時間我有些迷糊。
「你哪來的錢?錢不是都給許欣悅還房貸了嗎?」
「房賣啦。」
「為什麼?」
我媽支支吾吾,後來甚至直接掛了電話。
我跟表妹打聽,這才知道,許欣悅談了個男朋友。
對方是外教。兩個人是在工作中認識的。
原本,許欣悅看不上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男朋友,但她接連吹了好幾個相親物件,有些著急了。
只有這個外教不介意她的家庭環境。
她準備結婚、移民,而且會把媽媽一同帶走。

18
這個事情,怎麼聽都不靠譜。
我把電話打回去,問我媽:「當年你花時間花錢,讓她考上的編制,又賣房給她買房。現在說移民就移民了?你根本連英語都不會。」
我媽卻不耐煩聽我講:「行了,你把錢收下就行。」
活了二十七年,這是我第一次感覺我媽在偏心我。
「你在想什麼?從小到大,你都是寵妹妹,不寵我,為什麼又要給我錢?」
我媽長歎一聲。
「你哪來那麼多問題?做父母的都是一碗水端平。哪個子女弱,就多疼她,哪個子女強,就少疼她。總要大家都差不多,這樣家庭才和諧。」
「小時候,你比你妹妹身體好、成績好,所以多疼她一些。現在你妹妹比你混得強一些,就多照顧你一些。」
我想過無數個原因,為什麼我妹比我受寵。
也許是因為她年紀小,也許是因為她長相更像父母,也許是因為她出生的時辰「吉利」。
但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居然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這是什麼奇葩的邏輯?!
這就好像兩個人一起站在圍牆邊,往外看。一個人個子高,看得見,一個人個子矮,看不見。
正常人的做法是送給矮個子一塊踮腳的石頭。
可我媽,不止給了石頭,她還要把高個子的腿砍斷。
我掛斷電話,看了看旁邊的崔晤。
他的表情說明,他現在跟我一樣,哭笑不得。
「她說的也不一定是實話。」
「你應該懂得,很多人事後說出的原因,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至於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要打拼。
許欣悅結婚也好,移民也罷,我都懶得關心。
隨便她作吧。
正好租住的房子到期,我和崔晤向對方坦陳了各人的帳戶餘額,居然能合力買得起一套還不錯的住宅。
我們忙著買房、裝修、置辦傢俱,完全把老家的事情拋之腦後。
搬家不久,表妹轉給我一張電子請柬。
「悅悅要辦婚禮,日子都定了。下週六。」
從親戚手裡看見我親生妹妹的結婚照,是挺奇怪的事情。
不過從照片來看,她笑得挺幸福。
考慮到未來假如我結婚,許欣悅肯定不會給我隨禮,所以我也不準備送她份子錢。
但是崔晤的眼睛眯起來。
「這個男人,很眼熟。」
我又打開照片看了看,「她老公在我們小縣城當外教老師,你怎麼會認識?」
崔晤卻很肯定。
「如果是外教,應該不會錯。」
一年前,崔晤接診過一個年輕的女病人。問診時,發現她渾身都有瘀青,他便報了警。
結論是家暴。
病人是上海一座私立學校的員工,她談了個男朋友,就是自己的同事。
也許是事情發酵,施暴者在上海做不下去,所以去了其他地方發展?
我和崔晤對視一眼,都覺得不安。
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的區別。
誰能保證,這個人是積習難改,還是浪子回頭?
崔晤皺眉,「我想,如果有這個疑慮的話,最好還是知會家裡推遲婚禮……雖然你跟他們有矛盾,但這畢竟是一輩子的事情。」
我何嘗不知道事關重大。
但,以我和許欣悅的關係,告訴她,恐怕她不會領情,反而會暗諷我嫉妒。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又會被打擾。
猶豫了幾天,我最終決定還是通知她們。
真正地放下,不是繼續恨一個人。
而是把他當成陌生人來對待。
假如我與許欣悅素不相識,我還是會告誡她的。
畢竟,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會痛恨恃強淩弱。
我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發給我媽,還附上了當年崔晤拍照留底的受案回執。
我確信我媽看明白了,因為她發了一個疑惑的表情。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婚禮如期舉辦。
甚至,許欣悅的微信頭像也已經變成了她成功領證的秀恩愛照片。
為什麼許欣悅會無視丈夫家暴的過去,還一定要結婚?
當真是這樣的戀愛腦?
我忍不住打電話問我媽,到底怎麼回事。
「我已經告訴你了,許欣悅要嫁的男人有暴力傾向,她為什麼還嫁?她不相信我,可以自己去調查啊!」
我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是悅悅自己拿的主意。她說,結婚的事情已經公之於眾,怎麼能悔婚?多丟人!」
「你怎麼不勸她?」
「我想著,離婚總比嫁不掉要強些。再說,那男人也有改好的不是?他現在待悅悅很好,想必不會有問題……」
糊塗。
老的糊塗,小的也糊塗。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我默默掛了電話,把腦袋放在崔晤肩上。
他則替我攏一攏碎發。
「都處理好了?」
「沒處理好,但我懶得去想了。」
他安撫地揉一揉我肩膀,「那就別想了,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你已經問心無愧了。」
此刻,我們坐在新房的露臺上。
這幾天,我們陸續請了不少朋友過來溫居。
有人問我們何時辦婚禮。
我和崔晤已經決定旅行結婚。
那人很詫異,「不需要家人見證嗎?」
我們雙手交握,對視一笑。
「沒這個必要。」
接近傍晚,天邊有厚重的雲遮蔽了落日。
但,絲絲縷縷的陽光,不知怎麼找到了縫隙,鑽出來,灑出一線金黃。
萬物皆有裂痕。
但,那也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我喃喃:「崔晤。很慶倖我遇到了你。」
崔晤揚起嘴角。
「慶倖的人,加我一個。」
這一刻,很寧靜。
我覺得我可以跟崔晤相擁到天荒地老。
「假如生孩子的話,我們只生一個。然後把全部的愛都給他,好不好?」
崔晤笑著捏一捏我的臉頰。
「我相信,倩倩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是的。
我會努力地承擔好母親這個職責。
至少,我不會讓我身上發生的事,在我的孩子身上重演。
——從小到大,我都嫉恨許欣悅比我受寵。
可是被糊塗媽媽寵,是什麼好事嗎?
孩子是張白紙,父母才是畫筆。他們畫成什麼樣子,孩子就會變成什麼樣。
因為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我不得不背井離鄉,獨自打拼。
是我受過的種種委屈,造就了今日的我。
而許欣悅,因為半輩子泡在蜜罐裡,所以她既狂妄,又無知。她分不清楚是非黑白,因為寵溺她的父母蒙上了她的雙眼。
沒在家庭裡得到的教訓,就一定會在其他地方,加倍補回來。
有因就會有果。
雖然我和許欣悅沒有在父母面前獲得公平,但人生,是一條更漫長的賽道。
而它的競賽規則,公平地,適用在每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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