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一晚春

勾搭狀元郎,被嫡長子撞見。
他拎住我,向對方致歉:「管教無方,見笑。」
當晚,被他家法伺候,我瑟瑟發抖。
斯文的他神色淡漠:「還撩嗎?小娘。」

1
我嫁給了大我二十歲的江老爺,不幸,他死在了新婚之夜。
葬禮上,我見到了從京城趕回來奔喪的江府嫡長子,我的繼子,江辭夜。
香火繚繞,他一襲雪白孝服,執香敬靈,眉目清冷,氣質典雅高潔。
若是從前,我斷斷不敢招惹這樣謫仙似的公子,可現在,我可是他娘,小娘也是娘不是嗎?
我主動招惹他。
「大公子,節哀順變。」
「你就是我父親新納的妾?」
不過一眼,他眼底就劃過一抹不喜。
自然,自幼為儒家正統濡養的貴公子不會喜歡我這樣的狐媚子。
我用帕子輕輕掩面,不以為意:「是,你該叫我一聲小娘。」
「小娘為何嫁與我父親?」
自然是圖家產咯。
我裝出泫然欲泣的模樣。
「哥兒這是什麼意思?我嫁給你父親,自然是情投意合……」
他臉上流露出懷疑的神色。
我只能裝清高:「我真恨不得一分家產都不要,也免得你們懷疑我貪圖老爺的家產。」
四周沉寂,我偷偷看他。
一雙清冷丹鳳眼,挺鼻薄唇,眉心一點小紅痣,好看是好看,就是太過寡情冷淡。
他似有察覺,回望過來,一雙丹鳳眼寒波澹澹。
「小娘對父親當真是情深義重。」
這麼好騙,我正想著。
他那清冷低沉的嗓音再次緩緩響起:
「如此便好。父親未留下一分家產給您,我原以為不妥,是我多慮了。」
「?」
原來,江老爺早已立下遺囑,他的家產留給他的子女及育有子女的妻妾。

 

2
夜深,一人翻窗闖入我的小閣樓。
我抓起梳妝盒朝他砸去:「江停野,你誤我。」
他隨手接住,笑起來,眼含春波,面若桃瓣,豔絕無雙。
「急什麼,小娘,這路還沒走絕呢。」
眼前這個妖孽似的男人,是江府庶出的二公子,江停野。
是他把我拉上江府這條賊船的。
一年前,繼母把我獻給一個以虐女為樂的老太監,我逃了出來。
慌亂中,撞見正在尋歡作樂的江停野。
我瞥見了他腰上掛著的腰牌——「江」。
江家人,他有護我的能力。
我鑽入他懷中:「公子,救我。」
浪蕩不羈的他順勢摟上我的腰,一雙桃花眼一蕩蕩的,低笑著。
「小娘子,你能給我什麼?」
「公子想要什麼,奴就給什麼。」
他把我抱上一輛鸞車。
鸞帳動盪,窗外傳來那老太監尖細的諂媚聲:
「二公子若是喜歡,這丫頭給您就是了。」
老太監怕的不是二公子,怕的是江家,江家鐘鳴鼎食之家,有個當了皇后的姑娘,還有個位居首輔的嫡長子,這樣的勳貴之家,誰都要敬三分的。
春日暖,杏花落,江停野春衫半松,將我掩在懷中,笑如春風:「謝了,李公公。」
人聲漸遠。
江停野把他身上的袍子丟過來。
「小妖精,想不想要一世富貴?」
他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什麼好姑娘。
我也不跟他裝了:「想。」
江停野要我勾搭他爹,吹枕頭風,爭家產。
「事成之後,少不了你那一份。」
我們一拍即合。
四十歲的江老爺一點兒不顯老,高大儒雅,相貌英俊,同人說話時,和和氣氣的。
寺廟禮佛時,我別有用心地在他面前丟了帕子,他撿了還我,看見我的一瞬間,失了神。
聽說我長得像他早亡的心上人,白月光一樣的存在。
原本一切進展順利,誰能想到,他爹死在大婚之夜,還立了個什麼破玩意兒遺囑。
我的美人計還沒使上就宣告失敗。

3
「ŧ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辦法?難道我還能變成你爹的女兒分家產嗎?」
我垂頭喪氣,坐到梳妝鏡前摘耳墜子。
江停野斜倚在一旁,擺弄著手中的梳妝盒,漫不經心:「你可以生一個啊。」
「你說什麼?!」
「借,種,生,子啊,小娘。」
「旁人又不知道你那晚還未與我父親燕好,若是月份差一兩個月,也能糊弄過去。」
我心中震動。
「小娘,」江停野挑起我細巧的下頜,聲音低低沉沉的,「富貴險中求啊……」
我被迫與他對視,對上一雙漆黑微亮的桃花眼。
眼前的公子,唇紅齒白,眉眼昳麗,是一張頂漂亮的臉。
「你?」就沖這張臉,也不是不可以啊,反正我也是留子去父。
他聳了聳肩。
「抱歉,我還得為我未來的娘子守身如玉呢。」
「……」
一個成天逛青樓的浪蕩子,說得我差點信了。
我翻了個白眼:「那你說,我該找誰?」
「我哥啊。」
「你說誰?」
「江,辭,夜。我哥。借他生的孩子ŧũ¹,才像我們江家人啊。」
這是要把江辭夜拉下神壇,毀了他啊。
我湊到江停野跟前,眯起眼:「你要害你哥啊?」
江停野散漫一笑:「不至於。我想娶的姑娘喜歡他,沒辦法,只能請小娘幫忙撬撬牆角。」
江停野想要娶的姑娘叫蘇靜婉,她出身高門大戶,是位嫡女,喜歡江辭夜。
講真,正經姑娘都會選江辭夜做夫君的,他出身尊貴,嫡長子,當大官,還潔身自好。
妥妥的理想郎君。
問題來了,這樣冰清玉潔的好男人,怎麼可能被我撬到呢。
「江辭夜怎麼可能看上我?」
「男人最瞭解男人,」江停野那放蕩的目光在我身上游離,「倘若咱們初次見面,你裝得再好些,我指不定也上當受騙了。」
不得不說,江停野這張嘴,真是能把活的說成死的。
我真讓他說動了。
「你就賭一賭唄。」
「輸了,按我哥的好脾氣,最多也就是把你趕出去,贏了,趙瑩瑩,你這下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啊。」
那你要說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真是,狠狠動心了。

4
江停野要我勾引江辭夜,是要讓他動感情。
我嘛,有自知之明,我只想讓江辭夜動情。
我也懶得琢磨怎麼培養感情了,直接就開門見山了。
雪夜,我提燈敲開他的書房,像聊齋裡的狐妖,嫋嫋娜娜。
「大公子,聽說你這兒有亡經孤本,能否借我一瞧?我想替你父親誦誦經。」
江辭夜長眉微蹙,但他修養好,雖瞧不慣我這輕浮做派,還是耐著性子答應了。
「稍等。」
燈火昏暗,我站在門口,風雪灌入領口,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江辭夜翻書的時候偶然朝門口瞥過來一眼,就那麼一眼,他動了惻隱之心。
「進來等吧。」
少年及第,青年入閣的江辭夜懂得治國安邦,卻不懂美人心計。
就是這一時不忍,他引狼入室了。
「真冷啊。」
他的目光落在書架上,不看我一眼,語氣不冷不熱:「去爐子那烤烤。」
於是,他找孤本,我挑香爐。
窗外寒梅疏影,窗內暗香浮動。
「砰。」一本書從他手中掉落,他腳步有些虛浮,那修長白淨的指尖按了按眉心,有些困惑。
「怎麼了?」
「無妨。」
可是很快,他緊緊攥住書架,冒著冷汗,臉色蒼白如紙,薄唇緊抿。
我一步步朝他走近,腳上的鈴鐺一簇簇地響。
「大公子,你是累了吧?我扶你去榻上歇著吧。」
「不必。」
他很倔。可他實在軟得不像話,連推我的力氣都沒了。
我輕輕扶住他,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吹了口氣:「乖,聽小娘的話。」
他在那一刻,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麼。
可來不及了。
離了葬禮上那糾纏的霧氣,他的五官眉眼逐漸清晰生動起來。
就像一幅水墨畫上的淡淡山水,從容地在宣紙上緩緩洇開。
眉心那點小紅痣是唯一的豔色,鮮豔得叫人心顫,我輕輕點了一下。
他緊繃的身體微顫:「你究竟要做什麼?」
總不能告訴他要借他一用吧。
只能隨口扯謊:「我對公子一見鍾情,相思成疾,病入膏肓,不得已,只能鋌而走險,但求與公子歡愉一夜,此生便死而無憾了。」
他深吸一口氣,顫得更厲害:「葬禮上,你說與我父親情投意合。」
我說了嗎?
謊話說多了,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我吻了吻他那挺直的鼻樑。
「大公子,別想了。此時此刻,我只愛你一個。」
他難忍地閉了閉眼,抿緊唇,一句話也不肯說了。
他是覺得可恥。可恥於他的身體背叛了他的意志。
嫋嫋飄散的香不是什麼催情香,不過是尋常的軟骨香,可他動了情。
我極其耐心地安撫他:「喂,別這樣嘛,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
我的目光往下,他那張禁欲冷峻的薄唇,有種神秘的誘惑力。
我低下頭想親,他偏過頭。
「不給親啊,我偏要。」
……
寒鴉驚起,月光低顫。
我蠱惑他。
「我每個晚上都來好嗎?」
直到我借子成功。
好吧,嫡長子不同意。
他氣息淩亂,斷然拒絕我:「做夢。」
睡服,失敗。

5
江辭夜在梅林深處撫琴,身旁圍了幾個貴女。
她們是二姑娘的閨中密友,跟著二姑娘,名正言順地喊他辭夜哥哥,請教他琴譜的事。
我假裝經過,直勾勾盯著他,眼裡閃出光來。
「聽說大公子撫琴一絕,不知小娘是否有幸欣賞?」
他抿著唇,看都不看我,嘶,真討厭我啊。
我若無其事,加入圍觀的貴女中,撐著下巴,光明正大地欣賞他。
有一位姑娘問他:「辭夜哥哥,春江花月夜我總也彈不好,你能給我示範一次嗎?」
他目光柔和,沉默地點了頭。
我問二姑娘:「這位姑娘是誰啊?」
「蘇靜婉。」
哦,這就是江停野要娶的那位姑娘。
恐怕蘇靜婉也不是單相思,嘖,可憐的江停野,怕是娶不到他想娶的姑娘咯。
琴聲淙淙。
我百無聊賴地盯著那雙操縱琴弦的手,修長白淨,骨節分明。
鬼使神差,想起那晚,夜色幽深,這雙如冷玉般的手被我牽引著,撫弄緊繃的絲帛……
「大公子這雙手,漂亮又好用,我喜歡極了。」
他眉眼間的情欲暗湧,可他死死克制,嗓音喑啞得要命:「閉嘴。」
他的嘴很硬,手卻很乖。
琴聲漸急,細密潮水隨著他指尖的撥弄時漲時落,逐漸,漲成洶湧的浪潮。
他的指骨有力,在此時摁緊某根弦。
一切律動集中於某一點。
只聽「錚」的一聲。
瞬間,月光積湧,雪沫沸騰,齊齊沖濺花林……
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
「好像,彈錯了?」
「怎麼可能,大公子怎麼可能彈錯?是你聽錯了。」
那雙如玉雕般的手克制地屈起,青筋微迸。
手的主人深吸一口氣,目光越過眾人,眺望過來,就那麼薄冷地睨著我。
想趕我走啊。
偏不,就待著。
他皺起眉,抿著唇,抱琴離去。
我緊隨其後。
到了他的書房前,他啪地一下把門關上,我飛快用手去擋。
「疼。」我咬著牙,倒吸冷氣。
「你瘋了嗎?」
他額角青筋跳了跳,掰下我的手,拽到眼前看。
他上藥的時候,一聲不吭,一如既往地擰著眉,顯然是不耐煩到極點,又強行按捺著情緒。
我歪著頭瞧他,低低叫了聲:「辭夜哥哥 ~」
他上藥的動作頓了頓,那濃密的長睫顫了顫,像蜻蜓薄翼掠過小荷尖。
他薄唇緊抿,不做出任何回應。
我自言自語:「為何不應我?」
「雖然我是你小娘,可是我年紀比你小啊,比你小四歲呢。叫哥哥不過分吧。」
「好吧好吧,不叫哥哥了。」
「你喜歡蘇靜婉嗎?要娶她嗎?因為她端莊嗎?」
他捏著鑷子,將藥抹勻,冷聲冷氣:「不關你的事。」
我托著下頜,搖頭歎氣:「你就仗著我喜歡你,對我如此冷淡。」
他抬起眸來,盯著我,清冷無比地反問:「是我引誘你的嗎?」
那雙清冷的丹鳳眼像一彎倒映在水中的月牙,載滿輕輕蕩漾的惱意。
顯然,我的喜歡對他來說是一種困擾。
我聳了聳肩,湊近他,在他耳邊輕輕吹了風:「嫡長子,你的存在就是一種引誘。」
真是純情的公子啊。
一會兒工夫,他的耳根子漸漸紅起來,就跟傍晚時,一片火雲又燒著一片火雲似的。
無計可施地著火。
「嫡長子,你臉紅什麼?」
他背過身去,不再看我。
「嫡長子,為何不看小娘啊?」
他氣急敗壞:「閉嘴。」
「親我不就可以堵住我的嘴了。」
「滾。」
又被趕出來了。

6
我連他的院子都進不去。
看來是氣壞了。
我不得不重新調整戰術,既然不能走腎,那只能走心了。
我制了一盒梅花香送給二姑娘,跟她借了一把上好的焦尾琴。
古時有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今日便有我欲得江郎顧,時時亂撥弦。
我這雙纖纖玉手懶懶撩撥,拂出了令人寢食難安的音律。
愛琴如命的江辭夜路過梅林,駐足,循聲而來。
「停手。」
我抬眸看眼前的男人,清晨的霧氣打濕了他那淡墨色的眉眼,蕩出柔軟又動人的水波,哪怕惱怒,也有種鮮活的誘惑力。
「不。」
我劣心一起,手一抬,又重重落下。
「錚。」刺耳的銳聲劃破他眉宇間那點沉靜優雅。
就像一幅絕世山水畫,被劣童用小刀毫無章法破開,劃下一道犀利的裂痕。
如他眉心那點小紅痣,鮮明刻骨。
他惱了,伸手按在琴面上:「不准再彈了。」
「就彈。」
他抿緊唇,直接奪走琴,轉身就走。
「喂,我就真的那麼差勁嗎?」
他的腳步頓了頓。
「差勁到連碰一下琴都是一種罪過嗎?」
他沉默良久,半晌,轉過身來,凝視著我:「你若真喜歡,便好好彈。」
「我也想,可是沒人教啊。」
我走到他面前,輕輕撥弄琴弦,欺哄他:
「不如這樣?你教我一個月,我日後就再不招惹你,有你的地方呢,我一定躲起來。」
他的目光變得微冷:「我憑什麼信你?」
「就憑這個條件足夠誘人,我相信嫡長子你會願意賭一回的。」
被他厭惡到極點,也是一種可利用的優勢。
果不其然,他同意了,可是依舊嚴詞厲色地警告我:
「若是這一個月內你再言語輕佻,舉止輕浮,我不會再同你客氣。」
「是是是,學生必定循規蹈矩,將對先生的一片愛意藏於心中,絕不煩擾先生半分。」
一個月朝夕相處,我就不信找不到機會對他再次下手。

7
我抱琴敲開江辭夜的書房。
為了讓他放低警惕,我素面朝天,脂粉不施,荊釵布裙,儼然一位求學心切的女學生。
「往後拜託先生了。」
荊釵布裙掩不住冰肌玉骨,瑰姿豔逸,只是看起來更溫馴良善些。
他看見我的那瞬間,微微錯神。
我心中暗喜,莫非素淨的裝扮真入他眼了?
誰知不過片刻,他斂了神色,問我:「現在什麼時辰了?」
「大約巳時吧。」
「為何這般晚?」
我打了個呵欠:「昨兒熬夜看話本,睡過頭了……」
「還困?」
「有點吧。」
他語氣沉冷:「用不用再睡會?」
我一琢磨,也行,就要推門進去:「那我去你榻上歇會,晚點你叫我起來練琴。」
只聽他冷笑一聲,拍掉我的手:「外邊待著,清醒了再進來。」
我一個激靈,忙改口:「清醒了清醒了。」
「很好,那就清醒地罰站。」
「……」郎心似鐵啊。
「站多久啊?」
他不留情面地關上門:「一個時辰。」
真是狠心薄幸郎。
過了半個時辰,我扒窗偷看江辭夜,他正執筆作畫,神色專注,心無旁騖。
顯然已經忘了我這回事。
我一尋思,與其在這幹站著,不如想點法子哄哄他。
書房內的小泥爐正煮著茶,香氣恬淡。
我心念一動,聽說用雪水烹茶,味道更鮮甜,乾脆去梅林弄些來給他試試。
……

8
我在樹上撣雪時,樹底下忽然傳來一道清朗的男聲:
「姑娘,請問鶴鳴澗怎麼走?」
姑娘?不是趙姨娘?
新奇。
我低頭一看,立在梅樹下的是一位清秀的青衫男子,溫潤如玉,笑若清泉。
鶴鳴澗是江辭夜的院子,他是來找江辭夜的。
我對江辭夜的一切都感興趣,便饒有興趣地問他:
「你是什麼人?和江辭夜什麼關係?」
男子溫和有禮:「顧博彥,我與江兄有同窗之誼。」
難怪,跟江辭夜的讀書人氣質有些像。
我始終對讀書人是敬而遠之的,不想再招惹他,便指了指東南方向。
「喏,往那去吧。」
我沒再理會他,繼續搗鼓。
「冒昧,請問姑娘在府上排行第幾?」
他還真當我是江府的姑娘,還真是個眼拙的笨公子呢。
我忍不住逗他:「排行第六。」
江府只有五個姑娘,排行第六的姑娘並不存在。
「你在幹嗎呢?仔細別摔著。」
我來了勁,乾脆裝江家六姑娘裝到底:「裝雪水煮茶呢,我這人喝茶,只喝雪水煮的茶,旁的嫌澀。」
顧博彥失笑:「姑娘雅致。」
我眉開眼笑:「公子見笑。」
一時得意,飄了,沒踩穩,哧溜一下,連人帶罐從樹上栽了下來。
「嘶。」摔了個狗啃泥……
「姑娘。」顧博彥一時緊張,忘了男女有別,忙上前來看我,「沒事吧?」
足踝隱隱作痛,我捏了捏:「好像有點崴腳了,你扶我一下。」
他目光一錯,不小心落在我那被劃破的羅襪上,愣住了。
就在這時,一道冷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博彥,你為何在這?」
我心下一跳。
江辭夜。
他沒看我,只是冷冷望著顧博彥,那雙清冷丹鳳眼微垂著,似淩厲筆鋒劃出的弧度,不含半點笑意,無形中有種強勢的壓迫感。
顧博彥進退兩難:「她摔了。」
江辭夜走過來,俯下身,向我伸出手:「起來。」
我趕緊握住他,顫顫巍巍站起來,他察覺我的狼狽,擰起眉,單手解了身上的鶴氅,裹住我,仔細打量,確認沒有半點疏漏之後,才轉過身,冷漠地驅趕顧博彥。
「抱歉,府上女眷不宜與外男接觸,顧兄先請吧。」
顧博彥微怔:「我擔心她……」
江辭夜一個冷戾的眼神過去:「顧博彥,她是我江府的女眷。」
顧博彥回過神,忙致歉告辭:「抱歉,失禮了,江兄,改日我再登門拜訪。」
……
顧博彥走後,梅林深處就只剩下我和江辭夜。
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像山一樣壓下來。
他盯著我,語氣平靜得像風暴來臨前一般。
「我讓你來這罰站了?」
一種危險的直覺,我屏住呼吸,搖搖頭。
「為何同他說話?」
「他問路。」
他一雙冷眸不帶情緒,撥開氅衣,目光落在我那半遮半掩的玉足上,瞬間變得晦暗不明。
「顧博彥看見了?」
我心裡一緊,終於察覺出了什麼。
江辭夜這是懷疑我故意勾搭顧博彥啊。
而他作為江府現任家主,自是不能容忍這等敗壞家風的事發生。
我攏過鶴氅遮住玉足,立刻否認:「沒有,當然沒有,我只給心上人看的。」
江辭夜盯著我,眸光銳利,一言不發。
我壓著心底的不安,悄悄捏住他袖子一角:「我的心上人是你啊,雖然你不喜歡,但我一廂情願總行吧。」
他眉目間的厲色鬆動了些,卻不忘警告我:「以後誰跟你問路都別理。」
「……」真是防我如防賊。
他目光一移,又落在我凍得發紅的指尖上,語氣一下又冷了。
「你這手又是怎麼回事?」
「我聽人說用雪水煮茶好喝,我就想來裝些回去給你試試,那樹上的雪也不是都很乾淨,我就一點點兒挑,凍久了,這手就有點紅了……」
原以為能感動他,誰知,他的臉色愈發冷,說話也跟摻冰似的:「沒人讓你幹這些。」
「……」這個人真的是,太難搞了。
我撇撇嘴,滿不在乎:「哦,差點忘了,我碰過的東西,再乾淨你也不會要。」
他瞥了我一眼,情緒複雜:「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抿著唇沒說話,搓了搓手。
他沉默地盯著我的手,半晌,妥協般歎了口氣:
「趙瑩瑩,你不需要委屈自己討好我。」

9
我原想,借著練琴的由頭和江辭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見機行事,誰知,他對我嚴防死守,還把二姑娘喚過來一塊兒練琴。
二姑娘喪著臉,偷懶不想學,便推託道:「大哥哥,我的琴讓小娘借了。」
江辭夜無動於衷:「她用我的,不需要借你的。」
我死心不改,腦子一轉,跟江辭夜說:「我跟二姑娘可不是一個水準,一起教不太好吧?」
江辭夜忙著撥弦調音,頭也不抬:「你聽過她彈嗎?」
我望向二姑娘,二姑娘扭著一縷頭髮絲,沖我尷尬地笑了笑。
「……」
我是裝的,二姑娘是真的鬼才,我耳朵都要被她虐殘了。
這天江辭夜不在,我跟二姑娘打聽:
「對了,你哥哥今天出門幹嗎去了?」
她湊過來我耳邊,神秘兮兮的:「我偷聽到的,哥哥和他朋友要去天香樓看花魁。」

我震驚住了:「你哥?不可能吧!」
二姑娘來了勁:「不信,你跟我跟去看看。」
她帶著我換了男裝,鑽了狗洞,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天香樓。
站在門口時,我看著一臉期待的二姑娘,終於回過神。
「江菀菀,你糊弄我呢?」
江辭夜那個人守身如玉,怎麼可能上這種煙花之地來呢?我真是腦子抽抽了。
二姑娘吐了吐舌頭:「小娘,你就陪我一起進去玩玩嘛,反正你是長輩,大哥哥就是知道了,也不會訓你的。」
說著,她突然定定地看著不遠處,張了張嘴,一副見鬼了的樣子。
「又怎麼了?」
她張惶失措,迅速把我拉到邊上去:「大……大哥哥,真的來了……」
我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從一頂軟轎上下來的人,還真是江辭夜。
他披了件滾邊雪色狐裘,烏墨般的發用一根白玉簪束起,身姿卓越,面若美玉,翩翩貴公子。門口招呼的姑娘們看直了眼,狂蜂浪蝶般撲過去迎他。
「小娘,我們快走吧……要是被大哥哥發現了,就完蛋了。」
二姑娘拽著我就要溜。
我眯起眼:「菀菀,你不想看花魁了?」
我倒是要看看江辭夜喜歡什麼樣的花魁。
「想,可是大哥哥……」
我指了指不遠處的面具小攤:「戴面具不就行了。」
她眼睛一亮,拍手道:「是哦!」

10
天香樓今夜競拍花魁初夜,進去後,燈火如晝,人聲鼎沸,連雅座都訂不上了。
我和二姑娘只能在大廳裡湊熱鬧。
這會競拍進行得如火如荼。
有人扯著嗓子抬價到五千兩。
那老鴇笑得合不攏嘴:「五千兩一次。」
「五千兩兩次。」
待她要再喊時,雅座間的江辭夜抿了口酒,他身旁的黑衣人立刻心領神會,開出高價:
「一萬兩。」
一時譁然,江辭夜贏得了今夜的花魁初夜。
那老鴇堆滿笑容,上前請江辭夜登上頂樓花魁的閨房。
「不會吧,大哥哥竟然是這種人?」
我抿了口酒,嘖了聲:「你哥是真能裝。」
我的好勝心被激起,花一萬兩買花魁初夜,我倒是要看看那個花魁比我美到哪去。
眼看著江辭夜已經上了頂樓,我找了個洗手的藉口,避開二姑娘,溜入天香樓後院,換了套輕紗羅裙,戴上面紗,假裝送酒水,混入頂樓。
眼看著快接近江辭夜的房間,一個天香樓的管事喊住我:「你怎麼看著這麼面生?」
「小的剛來沒多久。」
他還要說什麼,這時又有人叫他,他擺擺手,吩咐我去給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送酒水。
不得已,我只好端著酒水朝那邊去。
敲了門,裡頭傳來慵懶的男聲:「誰?」
「送酒水的。」
裡頭的人明顯頓了頓:「進來。」
推開門,只見房內鋪陳華麗奢靡,深處紅紗掩映,裡頭的身影若隱若現。
瞧著是一個浪蕩的男子斜躺著,幾個嫵媚女子圍在他周邊伺候。
我放下酒水就想走,裡頭的男子突然嗤笑了聲:「小丫頭,你懂不懂規矩?」
我停下腳步:「公子,我新來的。有什麼做的不對的還請公子指教。」
一女子嬌笑著:「小丫頭,你要把酒水送進來啊,難道還要主子自己出去倒嗎?」
我撇了撇嘴,真麻煩,只能硬著頭皮撩開紅紗端進去。
這下看清了,那男子一襲紅衣,領口大敞,烏髮不羈地散落,戴了個金色面具,遮住上半張臉,露出的下半張臉輪廓線條流暢精緻。
他也在打量我,紅如楓葉的薄唇噙笑。
「過來。」
簇擁著他的女子紛紛望向我,意味不明。
我有種危險的直覺,默默往後退了退。
他又笑了笑:「你不喜歡她們啊?」
他甚至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漫不經心看了一眼那些女子,她們神色大變,立刻逃命似的退下了。
我心裡警鐘大鳴,悄悄往後挪動腳步。
就在這時,手腕被強大的力量猛地一拽,天旋地轉間,被男子壓在了身下。
「想跑啊?晚了。」
金色面具後的目光閃著灼熱與侵略。
我心底劇烈跳了起來:「公子,我不是賣笑的姑娘。」
「我知道。」
「你……」
「我還知道,你不是天香樓的人。那又如何?」
他俯下身來,扣住我的雙手,禁錮在頭頂上,眼看著就要吻上來。
我心下狂跳,急忙搬出江辭夜的名號:「你不能碰我,我是跟我主子來的,我主子是烏衣巷江府的大公子,江辭夜。」
男子停下動作,冷笑了聲:「在我的床上還想別的男人?該罰。」
他從一旁拿了個小瓷瓶,倒了顆紅色丸子,掐著我的雙頰喂過來,逼我咽了下去。
一下子,我渾身軟成一灘水。
男子慢條斯理解開我的扣子,眸中欲色漸濃,他低歎了聲:「有點後悔了。」
我努力睜開眼觀察四周,牆邊的桌上放著一架琴,我咬咬唇,跟他周旋:「我不想在這,髒死了。」
他沒脾氣地笑了下:「那你想在哪?」
我皺著眉:「我看也就你那張桌子是乾淨的了。」我又挑釁他,「你能不能抱得動我呢?」
果然,男人的勝負欲是天生的,他抱起我,走到桌前,將我放上去,又動手想拂落那把琴,我忙奪過來,假裝若無其事,懶懶地撥了撥:「彈琴助助興如何?」
琴音可穿透牆壁呼救,我撫弄的韻律獨特,同樣在頂樓的江辭夜只要聽見了,馬上就能知道是我。
面具男子冷笑了聲:「我不是江辭夜,對琴不感興趣。」
錚地一聲,琴被他奪了,砸到地上。
他伸手就要掀開我的裙裾。
我心裡猛地一跳。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誰?」男子捂住我的嘴,語氣不耐煩。
「打擾了,在下江辭夜。與我同行的婢女走丟了,她的簪子掉在您的門口,請問公子是否見過她?」
我瞬間熱淚盈眶,用腳踢了踢桌沿,發出響聲。
紅衣男子眯起眼,藏在面具下的一雙美目情緒複雜。
「江辭夜?你不去陪著萬兩競拍來的花魁,反倒關心一個小婢女?」
門外的江辭夜語氣平靜:「江某願意拿花魁換她。」
紅衣男子冷笑了聲:「拿花魁換你,你在他心裡的分量還挺重嘛。」
「也行。反正我也不急一時。」
說著,他抱起我走到門前,竟沒再遮掩,直接推門,對著站在門口的江辭夜挑釁道:
「江大公子,往後可得管教好你這位小婢女,省得她又來自薦枕席。」
我神經一跳,急忙辯駁:「你胡說。」
我看向江辭夜,心裡忐忑不安,向他解釋:「我沒有勾搭他。」
他面沉如水,看不出半點情緒,只是從紅衣男子手上接過我:「不打擾了。」
那紅衣男子站在原地,又笑道:「對了,江大公子,你最好幫她解解饞,不然她這一晚上可難熬了。」
江辭夜頭也不回:「不勞費心。」
就這樣,我被江辭夜抱著,又入了頂樓另一個雅間。
一跨入門內,江辭夜伸手把門鎖上。
他抱著我一步步平緩地走向紅紗內的軟榻。
門外的笙歌與燈火盡數被鎖在外邊,門內被無聲的黑暗徹底籠罩。
我在這時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種恐懼來自江辭夜那平靜又沉默的態度。
我張了張唇,咽了咽口水:「江辭夜,你放我下來。」
直覺告訴我,要逃離這樣的他。
黑暗中,他停住腳步,然後很輕,很淡地笑了聲。
「放你?」
我心裡擂鼓,說不出的感覺。
「不行。」
「做錯事了,就該罰。」
就在這瞬間,我被他猛地按到牆上。
像平靜的深海突然掀起巨浪,毫不留情地折斷桅帆。
他不再克制,放縱又猛烈地吻我。
……
背脊抵著冰冷的牆面,深入骨髓的冷。
男人那雙清冷的丹鳳眼專注地看著我臉上閃過的任何表情。
我羞愧難當,「江辭夜……你別這樣看著我。」
「為何不?」
他低沉的嗓音燎過我耳畔。
我帶著哭腔。
「江辭夜……江辭夜,放過我……」
他眉心的小紅痣鮮亮得像小火焰。
他極其有耐心地吻著我:「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趙瑩瑩,我認輸了,我是你的了,所以,公平點,你也只能是我的。」
「我錯了,江辭夜……」
「我想要的,從來都只有你一個人,江辭夜……」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不顧禮義廉恥,拼命地靠近你?」
他不為所動,「你一向花言巧語。」
我欲哭無淚:「此時的我很誠實,不是嗎?」
他凝視著我,半晌,那淡墨色的長眉緩緩舒展開,有種心曠神怡的愉悅感。
終於,終於,取悅到他了。
他終於捨得放過了我。
我窩在他懷裡,渾身濕漉漉的。
我恍恍惚țű̂ₔ惚地想,不行,一定要儘快懷上他的孩子,然後徹底遠離他。
覺醒的江辭夜,我完全招架不住。

11
二姑娘偷偷問我那晚的事:「我就說吧,大哥哥肯定會看在你是長輩的分上,不訓你的。」
我嘴角抽了抽,訓了,很慘烈,只是不能說。
正說著,江辭夜推門進來了,身上仍是那件雪色狐裘,看上去光風霽月,和那晚狠戾索取的人簡直是天差地別。
一看到他,我臉上就不由得一熱。
他看了眼二姑娘,不動聲色:「菀菀,回去添件外衣。」
二姑娘疑惑地抓了抓頭髮:「少嗎?小娘比我穿得還少。」
江辭夜皺了皺眉,二姑娘立刻蹦躂起來:「好的,大哥哥,我回去添件衣服。」
她一走,我心底就開始不受控地跳起來。
江辭夜從容地坐到我邊上,手一伸,將我抱到腿上,低下頭來,就開始細密地吻我。
我的心口跳得厲害:「你不怕菀菀突然推門進來。」
「她不敢。」
「你這個當哥哥的真是……」
……
他用身上那件雪色狐裘替我擦拭。
「會弄髒。」
「被你弄髒的多了去了。」
「……」
菀菀回來後,眼尖地發現江辭夜的狐裘上有一塊污漬。
「哥哥,你的袍子沾上什麼東西了?」
江辭夜不加掩飾地望向我,我望著他,眼底求饒意味分明。
他正襟危坐,翻開一頁書:「小娘弄的。」
我頭皮發麻。
菀菀疑惑:「啊?」
他若無其事,抿了口茶,喉結緩緩滾動:「她沖茶時,濺到我身上了。」
「……」我恨不得挖個洞藏起來。

12
二姑娘又不規矩了。
「小娘,聽說天香樓的小倌都可俊美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下來了興致,但是,想到江辭夜,我就蔫了。
「哦,你哥在家呢。」
她嘻嘻一笑:「哥哥今天不在家。」
我覺得我又行了,於是,和二姑娘勾肩搭背高高興興出門去。
剛鑽出狗洞,一雙金絲烏靴落入眼底。
對上那雙寒波澹澹的眸。
「幹什麼去?」
我一下子枯萎了。
二姑娘從另一邊的狗洞爬出來,興高采烈:「我要點最好看的小……」
她的話沒說完,對上江辭夜投過去的目光。
她咽了咽口水,順滑地接下去:「最好看的小娘要做衣裳,買首飾,我陪她去。」
「……」
我欲哭無淚,顫抖地扯掉頭上沾的狗尾巴草:「天冷,衣服不夠穿……」
江辭夜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片刻:「我也出門,一起走。」
我和二姑娘同時開口:「不必了。」
他眼睛微微眯起,我和二姑娘同時低下頭:「哦。」
馬車裡,三臉沉默,我尷尬地摳車壁。
二姑娘挑簾子看窗外,突然,眼前一亮,朝外頭的人打招呼:「靜婉。」
另一輛馬車靠近了我們,裡頭的人是蘇靜婉,她回應二姑娘:「你也出來裁新衣嗎?」
二姑娘立馬點頭,扭頭就跟江辭夜說:「大哥哥,我去跟靜婉一起坐吧。」
江辭夜點了頭。
她逃命似的要溜,我立刻拽住她袖子:「你不陪小娘了?」
她留給我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我想靜婉,對不起了,小娘……」
「……」
她一走,我慢慢挪到江辭夜對面,離他遠遠的。
他這樣不動聲色的,我總覺得他好像看透一切,又在暗戳戳地盤算怎麼罰我呢?
這時,他淡漠地看了我一眼,我瞬間嚇得魂飛魄散。
他冷笑了聲,又收回目光,擁著手爐,倚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這是,放過我了?過了很久,沒什麼動靜,我偷偷松了口氣。
馬車平穩行駛,就像獨行於風平浪靜的海面。
我也慢慢有點困意,便也閉了眼。
誰知這時,黑暗籠罩,驟然一陣劇烈顛簸。
我一時不防,直挺挺往前栽去。
男人的手臂及時拉住我,可往下一看。
姿勢令人臉熱。
他坐著,我半跪著,額頭輕抵,像供奉著一座神明。
這具冰冷的神明,有了滾燙的人的溫度,低下眸來,那一向清冷的目光,也就變得灼熱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種上趕著找死的感覺。
黑暗中,無法看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那亂了、燙了的呼吸,以及繃緊的肌理。
「是我滿足不了你嗎?」他一字一句,不疾不徐,「需要找小倌?」
我頭皮陣陣發麻,嗓音都開始抖了:「你都聽見了?」
「讓你失望了,我暫時耳聰目明。」
「……」
馬車仍在黑暗中穿行,寒冷的冬夜被徹底隔絕在外,狹窄的車廂像沸騰的茶爐,嘶嘶嘶地冒出熱汽,滾燙,又潮濕。
……
他拿出一塊雪白的帕子,慢條斯理擦拭我紅豔的唇。
「記住了,我們要對彼此忠貞不渝。」

……
漸漸地,幾點疏落的燈火從窗子落了進來。
他抱我到膝上,神色已恢復如常。
「乖,睡會。」
燈火通明,鼎沸的人聲隨風遞進來,一切無人知曉的放縱又隱匿於黑暗中。

13
兩輛馬車都在綢緞莊前停下。
二姑娘看著我,奇怪地問:「小娘,你嘴唇怎麼這麼紅?」
我臉微熱:「又塗了點胭脂。」
「哪家的啊?顏色很漂亮。」
我隨口扯了謊,又憤憤地瞥了眼江辭夜。
他對上我的目光,從容不迫,眉眼舒展,有種饜足的意味。
我臉紅耳熱。
這時,二姑娘朝一個方向喊了聲:「咦,二哥哥?」
抬頭一看,江停野正從一頂軟轎走出來,他一身輕裘玉帶,手中捏著把摺扇,看著我們幾人,眉眼含笑:「這麼巧?」
他目光一轉,落在蘇靜婉身上,裝得溫和有禮:「蘇姑娘安好。」
一個眼神,我就知道這不是碰巧,江停野肯定派人對蘇靜婉盯梢了。
不過郎有情妾無意,蘇靜婉根本沒瞧他,她時不時瞥向江辭夜。
瞬間,我有了種想把江辭夜私藏的衝動。
「怎麼心不在焉的?」江辭夜很敏銳地察覺我的游離。
我看著他那張沉靜卻招惹的臉,撇撇嘴:「挑花眼了。」
女掌櫃湊過來殷勤道:「姑娘不如直接試試浮光錦,這是我們的鎮店之寶。布料絲柔,觸手滑膩,遠看似雲霞噴薄,近看波光蕩漾,很受歡迎的。」
絲柔?
我一下來了興致。偷偷瞥了眼江辭夜垂著的手,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有時候還挺欠的,喜歡撕。
我的臉漸熱。
「一套下來,得花多少錢呢?」
「五百兩是要的。」
我顛了顛荷包,唔,讓他撕,太浪費了。我一下掐滅念頭。
正想著,府上來人找江辭夜,說是京城來了緊急的公文要處理,說著江辭夜就該走了,臨走前他看了我一眼:「喜歡就買,記我賬上。」
二姑娘撫掌歡呼:「哥哥最好了!」
我心花怒放,走到他身旁,偷偷撩了他一句:「晚上穿給你看。」
他眉眼清雋斯文,目光微動,聲線低低的:「嗯,想撕。」
偷偷想和被說出來是兩回事。
瞬間,我面紅耳熱,連忙捂住臉,羞恥地跑開。
……
因為浮光錦貴重,平時都由專人在閣樓料理著,我們便跟著女掌櫃一同到閣樓去逛了。
誰知江停野這人真損,說二姑娘穿浮光錦顯黑,把二姑娘氣跑了,打發走了二姑娘,他又損我:「你穿浮光錦,會很俗氣。」
「只有蘇姑娘這樣的天仙,才能穿出浮光錦的氣質……」
蘇靜婉被他說得臉紅,多看了他一眼:「哪有?」
「……」
我懶得聽狗吠,嘴上敷衍:「哦,那算了,不逛了,走了。」
眼看著江停野和蘇靜婉雙雙消失在視線裡,我又麻溜地找了夥計,從另一邊樓梯上去,避開他們,逛頂樓去了。
拜託,我試浮光錦可是為了哄他哥,又不是為了他這個狗東西。
試衣服是在一間密閉的廂房,隔音效果極好,裡邊還放了一些糕點,一個軟榻,試累了吃些糕點,喝點茶水,躺著歇一會,美滋滋。
夥計還要去招呼其他客人,我躺著舒服,又有點犯困,乾脆叫她把門鎖了,需要她的時候再搖鈴。
也不知怎麼回事,最近嗜睡得厲害,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入黃昏。
像是火燒雲了,窗戶隱隱透著紅光。
我揉了揉眼睛,趿著鞋,就要去搖鈴叫人,走到門口,突然嗅到一股刺鼻的燒焦味。
我心裡一凜,從門縫往外一看,只見外面火光沖天,堆積如山的布匹燒得劈裡啪啦響。
我一下慌了神,趕緊搖鈴喊人來開門,可是沒人應答,大火燒起來,人人都忙著逃命,哪有人還會記著我?
嗆鼻的濃煙滾滾冒進來,我被嗆得猛咳,慌忙撕了絲帛,用茶水打濕,捂住口鼻。
也不知為何,突然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發黑,我的小腹隱隱作痛,像是來了小日子,渾身無力,手腳一陣陣發冷。
一種恐懼扼住我的咽喉。
不,我不想死。
我咬緊牙關,拖著無力的身體去搬凳子,用盡所有力氣,砸門。
我真想哭,我這輩子還沒享受到榮華富貴呢,就這麼死了,真是不甘心,我使勁掐自己大腿保持清醒,強烈的求生意志刺激下,我發狠砸門,終於,門應聲倒下。
我暗松一口氣,大汗淋漓,扶著門,無力地往外逃。
誰知,門外也是死局。
火勢異常地兇險,通往逃生的樓梯是一片火海。
我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根本看不清路,渾身也無力。
火海中的樑柱燒得紛紛砸落,陷入絕境的我只能躲到角落,彎下腰,捂住腹部,緩解痛苦。
黑暗與大火交替地佔據我模糊的視線。
我想我要死了,臨死前,竟然生出一大堆遺憾,哎,我還沒來得及敗江辭夜的家呢。我還沒讓他看到我穿浮光錦的樣子呢,一通胡思亂想,突然就想起來馬車上他說我們要對彼此忠貞不渝,忠貞不渝,我莫名其妙微笑起來,可瞬間,想起來他上回去逛天香樓了,還花了一萬兩買花魁初夜。
忠貞不渝?是在哄我呢,這個斯文敗類。
我的神經灼灼地跳。可能是燒糊塗了,我越想越氣。
一萬兩啊,我買多少匹浮光錦都趕不上這麼多錢啊,啊,我之前怎麼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呢,藏在死亡前的這個問題,真是讓我死不瞑目……
想著想著,竟然出現了幻覺。
我聽見他那道清冷的聲線在呼喚我。
「趙瑩瑩。」
幻覺越來越強烈。
我甚至看見江辭夜。
他那深秀英俊的面容被火光照亮,眉心那點小痣鮮豔得像海霧中出現的漁火。
大片銀白色月光從窗外傾灑而入,像夜半礁石上輕輕舒卷的海浪。
江辭夜就那麼沉靜地穿越過一片廢墟與火海,步伐堅定地朝我走來。
我覺得自己呼吸越來越緊促。
置身於火海,也像置身於一場瑰麗的夢。
直到被掩入他那寬廣的肩膊,聽見他那又沉又重的心跳,我才恍然有了種真實的感覺。
我又生氣又委屈,揪著他的胳膊。
「江辭夜,你憑什麼花一萬兩買花魁的初夜?」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泱泱地哭了,委屈得不行,向他討債:「我也要一萬兩。」
他用避火裘將我裹緊,很無奈:「我在查案,那個花魁很重要,原想去試探,托你的福,沒查成,她當晚就暴斃身亡了。」
「……」
我一下子被嚇得忘了哭。
「你幹的活這麼危險,會不會連累我?」
他歎了口氣,指了指火海:
「趙瑩瑩,或許Ṱü⁼你先擔心眼下的危險更合適。」
短暫沉默,我緊緊撈住他的手臂:「不說了,逃命吧。」
想了想,又不放心,還是再問了一嘴:「你這一萬兩還得自己掏錢呢?那你這官當得不是虧大了?」
江辭夜閉了閉眼:「公家出錢。」
我擦了擦眼淚,吸了吸鼻水:「那就好,那就好……」見他還沒動作,我拍了下他的手臂,乾著急:「你還磨蹭什麼,逃啊。」
他看了我一眼,認命似的閉了閉眼:「是,我磨蹭,我錯了。」
江辭夜就像萬年不動的雪山,沉靜地佇立在那,只要你回眸,他就在那,讓人十足地放心。
我緊緊摟著他的脖子,把臉埋進他胸膛前,還沒出火海,就放任自己暈過去了。
因為江辭夜在,我知道自己不會死。

14
等到我醒來時,是半夜,江停野悠悠坐在我一旁。
像個鬼魅。
把我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你發什麼瘋?」
江停野一雙眼困倦,直勾勾地盯著我,表情很古怪:
「恭喜啊,你有喜了。我幫你安排了大夫,所有人都知道孩子是我父親的了。」
我一下有如雷劈。
怎麼說呢,借子成功,即將如願分得家產,我卻沒有半點喜悅。
因為這就意味著我沒有任何理由再跟江辭夜廝混了。
我默了默:「江辭夜呢,他還好嗎?」
江停野冷笑:「他傷得不輕,還在昏迷中。」
我一聽,馬上爬起來想去看江辭夜,江停野拽住我的手腕。
「你以後可以不用找他了。」
我怔了怔。
江停野手裡把玩著一個荷包,漫不經心:「蘇靜婉願意嫁給我了。」
原來,大火兇猛時,江停野及時闖入閣樓救了被困的蘇靜婉。
人處於絕境時,最容易對解救自己的人怦然心動。
我看著江停野,突然意識到什麼。
「是你縱火的?」
他不置可否。
「就為了英雄救美?」
江停野笑了笑:「很有用不是嗎?」
我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你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我突然發現,我並不瞭解江停野,他遠遠不像我看到的那麼簡單。
江停野舔了舔唇角,猛地掐住我的下頜。
「我說了不讓你去,你非得不聽話,我有什麼辦法?趙瑩瑩,我沒有對不起你。」
「我知道你在裡面的時候,我也趕去救你了,只是,晚了一步……」
他說著,冷笑了聲:「算了。就到此為止吧。趙瑩瑩,別再跟我哥糾纏不清了,好好養胎,享受你的榮華富貴。」
我悶悶的:「我想去看江辭夜。」
江停野眯起眼:「他對你很重要嗎?」
我抿了抿唇,並不想向江停野說明我對江辭夜那種莫名心悸的感覺。
而江停野卻似乎察覺了什麼。
他陰惻惻道:
「趙瑩瑩,小娘和嫡長子私通,你知道是什麼罪名嗎?」
我心裡一凜。
我知道,當然知道,之前是為了榮華富貴,鋌而走險。而現在……
借種生子成功了,該去父留子了。
況且,如果繼續和江辭夜廝混下去,一旦暴露,被毀的人,除了我,還有江辭夜。
這個不顧危險闖進火海救了我的男人,我再怎麼薄情寡義,也不能繼續害他吧。
我吐了口氣:「知道了。江停野,你以後是不是也可以不用翻窗找我了?我們都得到我們想要的了,該停止合作了。」
「原本該如此。可是,抱歉,發現你被困的時候,我還挺擔心的,趙瑩瑩,對不住了,我恐怕不能放過你。」
我不敢置信:「你是被燒糊塗了嗎?」
江停野卻難得地一臉正色:「不,死神替我驗證了心意。」
「蘇靜婉呢?你明明喜歡她不是嗎?」
「誰說的?」
我瞪著他:「你別忘了,一開始你讓我勾引你哥,就是為了得到蘇靜婉。」
江停野笑了,一副薄情樣:「我從頭到尾只說過要娶她,可沒說過喜歡她。」
我一時語塞,只能扶額低罵:「江停野,你可真是個畜生啊。」
江停野聳聳肩,不以為然:「我們是一丘之貉,不是挺般配嗎?」
我徹底無語。

15
江辭夜醒了,我沒去看他,他卻來找我了。
「為什麼沒來找我?」
我心裡發虛:「你應該也聽說了。」
他按了按眉心:「我要聽你親口說。」
我不得已,扯著彌天大謊:
「我懷了你父親的孩子。你會是我孩子的哥哥,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閉了閉眼,克制了一切情緒:
「我不在乎。」
我一時語塞:「你是不是還有點不清醒?」
他的眉眼清冷,情緒卻如烈焰火海。
「你以為我是你嗎?」
我立刻反應過來:「你怎麼罵人呢?」
他眸底的烈焰熄了些,語氣也緩和了些。
「算了。」
「過完年我就回京交接好一切,我們到塞外去,不會有人認識我們,我們成婚。」
我心中驚濤駭浪。
他看著我,波瀾不驚。
「父親的孩子,我會愛屋及烏。你若是擔心我偏心,那就不生了。一個就夠了。」
「你的孩子,不能叫我哥哥,只能叫我父親。」
我在無邊的震驚中掙扎出話來:
「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話?」
他沒有一絲一毫動搖:
「還有什麼我考慮不周全的,你說,我辦。」
有那麼一瞬間,我心動得要命。
可是最後一根理智的弦勒住了我。
一個原本光風霽月的人要為了我這麼一個下九流的貨色壓上他的全部。
不,不行的。
我慢慢說道:「對不起,雖然聽起來很心動,但太危險了。」
四下靜寂,燈火昏黃,他眉眼厲色漸起,嗓音也跟著冷了下來:
「一開始招惹我,難道就沒有考慮過會有什麼後果嗎?」
「我……當時衝動了。」
他冷笑:「你說,你對我一見鍾情,相思成疾,病入膏肓,這都是衝動?」
或許是他眸底的光太過冷淡,太過攝人。
我不由往後退了一步。
「那最開始,你也說你不可能會愛我啊,永遠不可能啊。現在我放棄了,不是對誰都好嗎?」
他看著後退的我,眉眼的厲色愈發濃烈,可他壓抑著情緒,確認。
「所以這是懲罰嗎?因為我沒及時愛上你?」
我抿著唇不敢說話。
他斂了神色:「我可以怎麼彌補,你教我,你想怎麼懲罰都行,不要說氣話。」
再說下去,我就要心軟了。
我深吸一口氣,冷言冷語:
「不是氣話。一開始招惹你,不過是我太無聊了,一時興起。」
「現在,我膩了,煩了,而且我已經懷了你父親的孩子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沒工夫再跟你鬼混下去了。」
他周身氣壓低沉。
「一時興起?」
我低下頭不看他:「是。」
「和我是鬼混?」
「難不成還是情之所至嗎?嫡長子,你只不過是我一時的消遣,最初得到你,是有些好玩,可是現在,我覺得沒勁了,抱歉啊,我真的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讓他覺得我糟糕透頂,才能徹底死心吧。
他面如死灰,慘白得毫無血色。
「原來是我的錯覺。」
我的心口似乎被冰錐紮了一下,又麻又痛。
「趙瑩瑩,如你所願,我不會再管你。」
他提燈離去,泰然冷漠,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他逐漸走入那片燈火漸亮的光明中,而我身後的寂冷小院燈火漸弱。
光的偏愛與冷落,向來涇渭分明。
我站了一會,直到他的背影離去,才拖著疲憊的步伐鑽回黑暗的小院中。

16
爆竹聲中一歲除,轉眼就到除夕了。
入了夜,眾人齊聚大廳,設酒果聚飲,打牌,放鞭炮,放花燈,一派喜氣洋洋。
我跟主母幾個一桌,打起了馬吊。
大約是見我輸得太慘了,二姑娘自告奮勇,站到我身後指點江山。
結果,她推出一個牌,立刻點了三家炮。
我看著二姑娘:「……」
二姑娘撓了撓頭:「我給你找個軍師來,你等著。」
這時,剛好有人打起簾子走進來。
二姑娘趕緊沖那人喊:「哥哥,你快來幫幫小娘。」
我心裡一緊,以為是江辭夜。
卻聽見江停野的笑聲:「你這小妮子,又坑人了吧。」
二姑娘嘻嘻笑,硬是把江停野拽到我身後。
雖然很煩江停野,但是當著眾人的面,還得跟他裝和氣。
但還別說,他抱著手臂站在邊上,一通指揮,沒一會兒,幫我贏了滿滿當當一包錢。
我眉開眼笑,好吧,這狗東西是有那麼一點用處的,暫時可以利用利用。
主母笑道:「好哇,我也得請個軍師來。」
她請來的人是江辭夜。
有些日子沒見,他清瘦了些,愈發不苟言笑,氣質也愈發冷峻了。
哪怕是過節,他眉眼間也沒有沾染半點喜氣,只是冷清。
我正恍惚著,隨手丟出了一張牌,他修長白淨的指骨一推,臉上沒有表情:「胡了。」
江停野敲了敲桌面:「小娘,你倒是專心點啊,別把我打下來的江山拱手讓人好嗎?」
又開始壘牌,那劈裡啪啦的牌聲像極了我心底七上八下的心緒。
我搖搖頭,根本聽不進江停野的話,又打出了一張牌,又聽見江辭夜漠然的嗓音:「胡。」
「……」
幾輪下來,慘敗。江辭夜把我一荷包的錢都贏了。
報復,他在報復我。
我悶悶地從牌桌上下來,坐到一旁吃蜜餞歇息。
看著空蕩蕩的荷包,我心底也空落落的。
余光中,江辭夜也退了下來,他坐在離我最遠的位置喝茶。
最小的五姑娘湊到他身上去:「哥哥,我要吃瓜子。」
江辭夜把她抱在懷裡,慢條斯理地剝瓜子,修長白淨的手輕輕一捏,香甜飽滿的瓜子仁就展露出來。
我一時看得出神,五姑娘瞅向我,小手抓起一把江辭夜褪好的瓜子仁,跑過來遞給我:「小娘,你很想吃的話就給你吃,我讓哥哥再給我剝。」
我一下臉紅了,剛想婉拒,江辭夜那沉靜清冷的目光望了過來。
並不友好,帶著譴責的意味,仿佛我罪大惡極到連孩子也欺哄。
我想起輸得精光的錢袋,一時不忿,攤開手:「謝謝小五。」
我無視江辭夜的目光,撚起一顆飽滿的瓜子仁,咬破,唇齒溢香,吃得津津有味。
江辭夜收回目光,不再看我,把手裡的一捧瓜子仁隨手喂了腳邊的狗……
我突然覺得嘴裡的瓜子不香了。
過了會,主母他們打牌累了,又ƭű⁴招呼我們過去,圍爐夜談。
主母像天底下所有的慈母一般,一到年節就操心孩子的人生大事。
「這哥兒到現在不開竅,我都懷疑他是不是不喜歡女人,有龍陽之好了?」
我口中正含了一口熱茶,一時沒忍住,撲哧一下,噴了出來,弄濕了一身。
眾人看著我:「……」
好吧,只有我見過江辭夜那充滿侵略性的一面。
沒法解釋,我訕訕地敷衍了句:「不至於吧……」
坐在不遠處的江辭夜冷冷瞥了一眼過來,我心裡一慌,忙起了身,藉口換衣服遁了。
若是折回我自己的院子換衣裳,一來一回,太費時間,我便去找二姑娘要套乾淨衣裳換,原本要在二姑娘房裡換,她房裡剛好放了一盆水仙花,我一聞有些噁心,乾脆躲到五姑娘房裡換。
換到一半,突然聽到有人推門進來,先是聽見五姑娘迷迷糊糊的聲音。
「哥哥,我還不睡,我要放爆竹。」
江辭夜的聲音緊跟著響起:「睡醒了哥哥再帶你玩,現在睡覺。」
是江辭夜送五姑娘回來睡覺了。
我心下劇烈一跳,低頭一看,此時躲在屏風後的我已經衣衫不整,沒辦法,我只能抱著衣裳往後躲到櫃子裡去,動作很輕地關上了門。
男人的腳步聲愈發逼近,透過門縫,我看見江辭夜繞過屏風,把五姑娘放到床上,掖好被子,坐了一會兒,見她睡沉了就起身準備走,我松了一口氣,可就在這時,他皺起眉,低頭看地上,我一看,我的流蘇簪落地上了。
我頓時毛骨悚然。
他的目光落在我藏身的櫃子上,我的手心冒出冷汗,暗中祈禱他不要靠近這個櫃子。
然而,我的祈禱毫無用處。
他漠然地走過來,一門之隔,我幾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他垂下眉眼,猶豫著,似乎掙扎著什麼,最後,像是一種強烈的情緒支配了他。
他伸出手,搭在了把手上。
我瞬間屏息。

17
修長的指節從容不迫地拉開了把手。
男人看見我,目光轉深。
我雙手遮住,咬著唇:「我衣服弄濕了,正在這換。」
他一言不發,那雙丹鳳眼寒波澹澹,就那麼沉靜地盯著我。
像身處一個炎熱的夏夜,我覺得身上沾滿了濡濕的汗水,黏成一片。
我深吸了一口氣,心口卻因極度的緊張起伏得更厲害。
月色雪嫩,粉色的菡萏嬌豔欲滴。
輕風一拂,羞澀的花骨朵兒低顫,嫩生生,水汪汪,含苞欲放。
外頭的門在這時又發出了響動。
「五姑娘睡著了嗎?」是五姑娘的奶娘。
若是讓第三人看見我這樣衣衫不整和江辭夜在一起,後果不堪設想,萬分驚恐之下,我一把拽住江辭夜的領子,把他拉入緊兀的櫃子裡。
他被迫俯下身,滾燙的呼吸燎在了我耳邊,我渾身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
整個人像置身於滾燙火海,又像浮沉於汪洋大海中。
無法言喻,只能說是水深火熱。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下水色旖旎的薄紗上,帶了探究審判的意味,卻無半點波瀾。
把我看得羞憤欲焚,他卻冷眼旁觀。
香汗淋漓,我用口型辯駁:「太熱了,那是汗水。」
他長眉微挑,修長的手指一抹。
我驚得張了張唇。
他何等洞察人心,不再深究:「你說是就是。」
「……」
他丟給我一塊手帕,風輕雲淡,「不打算擦擦嗎?」
我的臉一下跟爆竹炸開一樣,紅得透透的。

18
和江辭夜一前一後出現,江停野看著我的目光有些狐疑。
旁人不注意時,江停野假裝拿蜜餞,彎下腰,離我很近,壓低聲音:「去幹嗎了,這麼久?」
我想起衣櫃裡耳熱的畫面,不由嗓子一緊:
「我就是去換了件衣裳,你管得未免太多。」
江停野的目光在我頸間流動。
「去哪換的?」
「二姑娘房裡。」
就在這時,二姑娘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
「小娘,你剛才不是要去我房裡換衣裳嗎?怎麼不見人呢?」
江停野的目光一下變涼。
我後頸一冷。
江停野指著一旁的花燈,語氣陰惻惻:「小娘,不去放河燈嗎?」
「不了吧……」我話沒說完,他低聲威脅我:「我請的那個大夫嘴巴好像不太嚴。」
我一個哆嗦,趕緊抱起一盞花燈,招呼二姑娘:「走啊,放花燈祈福去。」
有二姑娘在,江停野總不能對我做什麼吧?
余光中,江停野皮笑肉不笑,手裡拎了一盞燈跟了出來。
到了河邊,人聲漸稀,附近假山綿延。
我剛蹲下來想放花燈,江停野就開口了:「小娘,你的耳墜子掉了。」
我摸了摸,不太想管。
江停野卻暗示我,目光落在那片黑漆漆的假山裡:「不去找找?」
我甚至都還沒開口,他已經用口型逼我了:「大夫。」
「……」
二姑娘說要幫我一起找,剛說完,她的花燈就被一陣古怪的風吹滅了。
江停野:「二妹妹,燈滅了可不吉利,你先點燈吧,我陪小娘去找吧。」
不安,極度地不安。
我提著燈進入假山,嗓子眼一直懸著,江停野就像個甩不脫的幽靈般跟在我身後。
剛轉入假山深處,掩映的山石完全遮住外面的視線,江停野拽住了我的手腕,往他身上一帶。
我驚恐無比,卻不得不壓低聲:「江停野,你想幹什麼?」
他命令我把燈舉高些:「檢查。」
我氣得發抖:「你不是要娶蘇靜婉了嗎?難道沒人教過你做人要忠貞不渝嗎?」
江停野笑了,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忠貞不渝?誰教你的?」
我張了張嘴,一時間有些語塞,忠貞不渝這個詞從我這種浪蕩女嘴裡冒出來,是有些格格不入。
我在這一刻,後知後覺地發現江辭夜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未免也太強大了。
我竟然打心眼裡信仰了他所信仰的。
「又是我哥?」
「或許我們需要更親密些,才能讓你看見我。」
不可理喻,我用盡全力推開他,卻被他按到牆上,他一手鎖住我掙扎的手,一手控制住我的下頜,逼我承受。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的聲線在假山門口低低響起。
「菀菀,你在裡面嗎?」
我急忙推開江停野,提著燈朝那個方向飛奔出去,一邊應道:
「是我,不是菀菀。」
到了洞口,燈火如霧,在一片朦朧中,就那麼對上江辭夜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清冷。
他的目光在我的手腕上流轉,眸色有些深。
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有些衣衫不整,被男人捏過的手腕也落下了觸目的痕跡。
我心裡一緊,胡亂解釋道:「我丟了耳墜子,在裡頭找呢,太暗了,不小心撞到……」
江辭夜打斷了我的話,沒有多餘的情緒:「你在做什麼,我不關心。」
我怔了怔,扯下袖子,遮住手腕,低著聲:「你是來找菀菀的吧?她在河邊放燈。」
他斂了神色,轉身就朝河邊走。
河邊人多,可以躲避江停野。
我便也提燈跟在他身後,他停下腳步,看著我,神色冷得不行:「跟著我做什麼?」
「不是跟著你,我也想去河邊放燈祈福。」
他那雙丹鳳眼微垂著,很漠然。
「不找耳墜子了嗎?」
「不……」沒說完,被緊隨其後的江停野打斷了,他笑得不懷好意:「小娘,你走那麼急幹嗎?你的耳墜子不要了?」
一看,江停野手裡正擺弄著我那雙鑲綠寶玉的耳墜子。
我臉色一白,衣衫不整,手腕有紅痕,耳墜子在男人的手裡,同時出現在假山裡,怎麼看都有洗脫不清的嫌疑。
我心下忐忑地觀察江辭夜。
他背對著月光,深秀冷峻的臉部輪廓攏在一線陰鬱的黑暗中,眉眼的線條冽出鋒芒來。
明明一言不發,卻有種讓人膽戰心驚的壓迫感。
我連忙撇清和江停野的關係:「你在哪找到的啊?我自己幹找半天都找不著。」
江停野唇邊的笑意更惡劣了。
「小娘你總是這麼馬虎,一玩起來,什麼也顧不上了。」
他說這種話,分明就是故意讓人誤會,我氣得發抖,餘光中,江辭夜薄唇抿成線,眼底寒芒懾人,利刃般落在那副耳墜子上。
這副該死的耳墜子。
我忙伸手去奪:「謝謝二公子,可以還我了。」
誰知江停野往後一退,我因用力過猛,竟像投懷送抱般朝江停野身上栽去。
江停野的笑意放大。
我驚恐得要命。
就在這時,一隻大手忍無可忍地拎住我的後領子,往後猛地一拉。
凶得要命,冷酷無情。
我心驚膽戰,站穩後,回過頭,對上江辭夜那雙冰冷無波的丹鳳眼。
他鬆開手,嗓音淡得像一吹就散的晨霧:「懷著孩子,安分點。」
「……」
我難堪又窘迫。

19
我是頭一回懷孩子,便琢磨著多學些養胎的學問,想起來江辭夜的書房放了一些醫書,我便趁著江辭夜不在的時候,偷偷去了他的書房。
翻了一遍,看到書中觸目驚心的告誡:「三月之內不宜有房事。」
我心下一凜,小東西平安無事真是萬幸。
正想著,門外傳來兩道男聲,一道是江辭夜的,另一道有那麼點耳熟,但記不起來是誰。
眼看著他們就要推門進來,我一想到江辭夜那冷冰冰的眼神,心裡就打怵,連忙躲到書桌底下。
門外的人推門進來了。
江辭夜和那人談了些無聊的政務,我聽得直打瞌睡。
直到後面,另外那人遲疑地問:「江兄,請恕我冒昧,不知府上六姑娘是否已有婚配?」
「六姑娘?」
那人又清潤地笑了聲:「不知江兄是否還記得,先前我誤闖了貴府梅林,冒犯了府上一位姑娘,她從樹上摔了下來,我一時情急,忘了男女之防扶了她。」
我一下子記起來,這個人,不就是那個誇我雅致的公子嗎?
不會吧,還真信了我是六姑娘,我這種輕浮的氣質,哪點像高門貴女了?
真是個眼拙的。
正想著,又聽江辭夜的嗓音冷了下來。
「你是說她?」語氣相當鄙夷。
「是,不怕江兄笑話,梅林一見,驚鴻一瞥,若是六姑娘尚未婚嫁,顧某斗膽,想求娶府上六姑娘。」
我嘴角一抽,一種不祥的預感。
只聽江辭夜冷笑了聲:「顧兄,你說的六姑娘是府上的趙姨娘,我父親的妾,現在正懷著我父親的孩子。她貪玩,總愛拿人尋開心,她說她是六姑娘,大約也是一時玩心起,望顧兄莫要見怪,我替她致歉。」
「……」
顧博彥一下失魂落魄,很快就告辭了。
書房一下子安靜了,也不知道江辭夜在做什麼,我掀起一點布往外看。
就在這時,江辭夜似發洩般突然將桌上的茶盞盡數一掃。
「哐啷」一片震聲,把我心臟嚇得差點蹦出來了。
尖銳的碎片激濺,驟然劃破男人淨秀如瓷的臉,割出一道細長鮮豔的血痕來。
他無動於衷,背對著光,像廢棄古廟中的神明,因世人背叛,得不到香火供奉,在蜘蛛絲與野藤的侵蝕下,長年累月的無望中,墮落成邪靈。
周身佈滿瘴氣一般的陰鬱與黑暗,叫人不由得感到害怕。
我捂著心口,一聲不敢吭。
江辭夜走到書架前,推動暗格,一排酒露出來。
他拎起一瓶酒,席地而坐,眉眼低垂,麻木地往嘴裡灌,毫無節制。
我感到驚訝,我在他書房混了這麼久,從不知道他藏了酒,也從未見過他這樣頹唐的時候。
……
江辭夜似乎喝醉了,他閉著眼,仰頭靠在牆上,一動不動,下頜線沉默又冷峻。
我只能趁著這時逃離。
怕驚醒他,我脫了鞋,拎在手上,踮起腳尖,一步步慢慢往門口走去。
手剛搭上門拴的瞬間,後頸一涼。
一隻強勁的手臂從身後環上我的腰,炙熱的鼻息落在我頸間。
冰涼柔軟的唇就那麼沒有任何預兆地落了下來。
我頭皮一麻,驚慌低呼:「江辭夜……」
他一言不發,只是充滿侵略性地吻我。
「只有這種時候,你才乖些。」
他喑啞的聲線低低注入我的耳畔。
我的骸骨掠過一陣陣酥麻,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將我放到榻上,身上有些涼,我打了個冷戰,忽然想起醫書上的警告。
瞬間清醒,欲望冷卻:「江辭夜,不行。」
所幸,他擁有相當強大的克制和禮節。
他慢慢停下吻我的動作,壓抑了欲望,低哼了聲,帶著寒冽的酒氣。
「真想把你囚起來。」
我臉色一白,他又皺了皺眉:「但你會不高興。」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像冬夜落在大地上的雪,隱秘而孤獨:「我對你沒有任何辦法。」
他抵著我的肩頭,安靜地擁著我,大掌覆在我的小腹上。
是一種保護又佔有的姿態。
在安靜的依偎中,他身上那種戾氣漸漸消失。
外頭凜冽的北風隔絕在門外,我的額頭抵在他溫熱的胸膛前,不得不承認,這男人給人一種致命的安全感。
漸漸地,肩上的重量沉了些。
男人一動不動,沉靜得像一頭冬眠的獅子。
安靜得過分。
我覺得納悶,碰了碰他:「江辭夜?」
回應我的,只有均勻起伏的呼吸。
他睡過去了。
我恍然大悟,他剛才是喝醉了,不省人事,才對我親近。
等他清醒了,恐怕要恢復那種蔑視又嘲諷的目光了。
一想到這,我一刻都不敢再待下去,趕緊撥開他的手,逃離此處。

20
江辭夜過完元宵就要回京城了,下次見面,遙遙無期。
所以現在,偷看他的每一眼,就像偷看煙花餘燼最後那點亮光,懷揣著隨時熄滅的心情。
元宵這晚,江辭夜帶著妹妹們出去玩,二姑娘又盛情邀請我一同出門,我欣然應允。
這是最後一晚和江辭夜相處。
我咬牙花重金買了一件浮光錦,期盼在即將遠行的男人眼裡看到一抹為我浮現的豔色。
元宵當天,天光未亮我就起床了,對著鏡子描眉畫唇,塗脂抹粉,百般試妝,比出嫁那天還費心思,我太想給江辭夜留個好印象了。
入了夜,妝成,鏡中女子雲髻峨峨,眉目流轉,豔若芙蕖出綠水。
我忐忑又期待。
昏黃的月光像發舊的書卷,適時地叩動窗戶。
我聽見二姑娘的笑聲,聽見她端端正正喊大哥哥,我毫無矜持地飛奔到窗戶前,悄悄推開,偷看閣樓下等候的男人。
他一襲青袍,白玉簪束髮,站在昏黃的月光中,負手而立,像舊書中淡墨勾勒出的剪影,鐫刻在一段鐵鑄的回憶中。
我忍不住嘴角翹起來。
二姑娘發現了偷窺的我,她毫不吝嗇她的讚美,眼裡閃著光,驚呼起來:
「小娘,你這也太美麗了吧。」
江辭夜的目光跟在她的驚呼後掠了過來,我覺得自己有一刻屏息,忐忑不安到極點。
我像是等待審判的犯人。
他會喜歡嗎?會不會在今夜多看我幾眼?
枝葉微顫,月光被輕輕鬆松撕碎,紙屑般窸窸窣窣灑落。
江辭夜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毫無波瀾。
我覺得心底那點火焰瞬間熄滅了。
他抱起了小五,又跟二姑娘說:「走吧。」
我扯了扯身上的浮光錦,覺出了幾分彆扭。
穿得如此隆重,像極了一個當眾出醜的人。
可來不及換衣裳了,不會有人等我。
我慌忙下樓,提燈快步跟了上去。

21
我原本是想,在最後一晚和江辭夜和平共處,留些愉快的回憶。
日後想起來,起碼是一個美好的結尾。
是我癡心妄想了。
哪怕同行,江辭夜也不曾再望過我一眼。
偶爾我同幾個姑娘說笑,心裡暗暗期盼他說上一兩句,可但凡我參與的話題,他都沉默以待。
每次我剛趕到他身邊,他長腿一邁,又抱著五姑娘往其他地方去,總要和我拉開一段距離。
就算再愚鈍,到了此時,我多少也體會出他此時的心情了。
原本他是心情愉悅地帶妹妹們出來玩的,可偏偏有我在,美好的元宵夜都蒙上了陰影。
看見我,令他心煩吧。
他應該很希望我消失吧。
恰好這時,又有一群人潮水般湧了過來,將我和前方的人都隔開了。
我似溺水般掙扎了會,發現沒人注意到我落下了,前方男人的背影漸行漸遠,我歎了口氣,放棄了,乾脆提起燈往後方閒逛去。
路上的人都結伴而行,要麼是熱熱鬧鬧一大家子,要麼是含羞帶怯的一對情人。
我看得眼熱,撫了撫仍不顯懷的小腹,到下一個元宵節,會有一個人陪我吧。
慢慢就逛到了一處投壺博彩處,彩頭是一個金子打的平安鎖,看起來分量很足,值個百八十兩的。
我動了心思,我們這邊的習俗是父親會為初生的孩子打一個平安鎖,我腹中這小東西沒父親,還是由我這個娘親為它博一個吧。
遊戲規則是一局交五兩,五支箭一局,五投五中才能贏得彩頭。
玩了整整十局,最後一局就差最後一箭就全中了,我就跟被魚餌吊著的魚一樣,心焦地喊著再來一局,一摸兜,荷包空了。
「賒個賬唄?」
「姑娘,你這頭上的玉簪子也可以抵錢的。」
就這麼被忽悠著,玉簪子、玉鐲子,統統抵上了……
一盞茶的工夫,沒了,又沒了。
就剩一副耳墜子了。
我正心煩氣躁,身後響起小五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
「小娘,我和哥哥找你很久了。」
回過頭,江辭夜抱著小五,目光銳利地盯著我,我瞬間被那種目光釘在了原處。
他語氣不善:「你跟我出來的,走丟了我沒法交代。」
這是嫌我給他添麻煩了。
其實我早就後悔跟著他一起出來了,他煩我也煩。
我默了默:「我這麼大個人,丟不了。」
他神色漠然:「會被騙走。」
「向來只有我騙別人的分兒。」
「倘若不是心甘情願,你以為你騙得了誰?」
就在這時,攤主湊過來問:「姑娘,你還玩不玩了?要不把耳墜子也壓上?」
江辭夜瞥了我一眼:「簪子,鐲子,都輸了?」
我抿了抿唇,有幾分難為情,因為在他面前丟臉了,最後這點形象也沒有了。
「公子是來找夫人的吧?夫人十分喜歡這個平安鎖的彩頭,不若公子替夫人贏了去,哄夫人高興。」
火上澆油。
我一下跳腳罵道:「你眼瞎啊,我哪點長得像他夫人了,我們半點關係也沒有。」
江辭夜眸底漆黑,情緒不明:「聽見了嗎?我和她沒關係。」
氣氛一度冷沉,跟結了冰一樣。
攤主似乎察覺到什麼,默默往後退了一步。
這時,小五搖了搖江辭夜的手臂,撒嬌:「大哥哥,要平安鎖。」
萬丈冰封瞬間被瓦解。
沒人能拒絕得了一個軟糯糯的小五。
江辭夜交了十兩銀子給攤主。
我看著那攤主笑得賊眉鼠眼的樣子,腦子突然一陣清明。
我語氣涼涼地勸江辭夜:「別玩了,你怎麼投都不會中的,我試過了,玩了幾十局,總是差一箭,我懷疑他在箭上動了手腳。」
他並不理會我,直接投了一局。
就差一箭,輸了。
攤主笑得很開心:「接近了接近了,公子下一局肯定能贏。」
我承認,我有點幸災樂禍:「大公子,我剛才已經提醒過你了。」
江辭夜沒理我,放下手裡的箭,無動於衷:「小五,哥哥去金鋪給你打一個,不投了。」
嘖,還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攤主急了:「公子,不如這樣,我再加些彩頭,您看夫人和小妹妹都這麼喜歡這個平安鎖,您也不想讓她們失望而歸吧。」
「說說看。」
「一個平安鎖,再加個五十兩。」
江辭夜一聲不吭,抱起小五就要走。
攤主急得要命,攔下他:「公子,你說要怎樣?」
江辭夜沉吟片刻:「一百兩一局,你的彩頭還得算上她輸的錢和首飾。」
「行吧,就當我跟公子交個朋友。」
我分明看見攤主轉過身時忍不住捂嘴偷笑。
「……」
江辭夜怎麼也這麼好騙啊?
算了,反正下不來台的人是他。
……
最後一箭。
攤主笑眯眯:「公子仔細點,就差最後一箭了。」
江辭夜顛了顛手裡的箭,微微眯起眼,神情專注。
下一刻,凜風穿空。
「咚」地一聲,是箭正中壺心的聲音。
攤主臉上四平八穩的笑容像一瞬間裂開了,支離破碎。
原想看笑話的我表情也瞬間凝固。
「你怎麼做到的?」
江辭夜不冷不熱:「箭有問題,你背著攤主換了不就好了?」
「……所以你第一把是故意輸的,你還裝作要走,是要引攤主上鉤?」
「這會倒不蠢了。」
我氣悶:「可你是什麼時候換的?」
江辭夜一臉平靜:「我的暗衛換的。」
「……」所以還聲東擊西了。
我抓了抓頭髮:「一個平安鎖,有必要這麼大陣仗嗎?」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臉上:「她想要的東西,我會不遺餘力為她爭取,無論貴賤。」
不得不說,被江辭夜護著的人,還真幸福啊。
我沒了話,羡慕地看了一眼小五手中的平安鎖,很快又移開目光,提了燈籠,跟江辭夜說了聲:「那不打擾了,你們玩吧,我去別處逛逛。」
他目光微冷,一下捏住我的手腕,很用力:「不行。」
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抿了抿唇,緩緩鬆開手,執拗道:「小五從剛才就鬧著要找你。作為長輩,總不能只顧著自己享樂吧。」
「……」我只好問小五,「你想跟小娘一塊玩嗎?」
小五使勁點了點頭:「小娘香香,軟軟,小五喜歡。」
我刮了一下她鼻尖,笑眯眯:「我們家小五真會哄人。」
「才不是哄人,小五說的都是真的。」小五又轉向江辭夜,問,「哥哥,你說小娘是不是香香軟軟的,抱起來好舒服。」
和江辭夜清冷的目光相撞,一種尷尬像升騰的熱氣急劇升起。
我的臉微熱,他移開目光,眺望別處,裝作沒聽見。
「哥哥,你怎麼不說話?小娘香不香,軟不軟?」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
江辭夜卻開了口,嗓音像沙礫滾動般喑啞:
「哥哥怎麼知道?」
小五眨著小鹿般的大眼睛:「哥哥為什麼不知道?」
我和江辭夜都沉默了。
她想了想,眼睛一亮:「小五知道了,因為哥哥是大人,不用小娘抱。可是小五沒有撒謊,哥哥抱一抱小娘,就會知道小五說的都是真的了。」
我窘迫得簡直要原地打洞鑽進去,連忙轉移小五注意力:「小五,小娘給你買糖葫蘆去。」
還好,小孩子好騙,糖葫蘆一吃上,小五立刻忘了剛才那茬,興高采烈,還特別乖巧地遞過來喂我吃:「小娘吃。」
我輕輕咬了一口。
誰知下一刻,她又喂給了她親愛的哥哥。
「哥哥也吃。」
江辭夜抿緊了唇,表情抗拒。
我嗓子發緊:「小五,哥哥他不愛吃甜的。」
「小娘騙人,哥哥明明喜歡吃甜的。」
我正頭疼,江辭夜卻低下頭,就著我咬過的地方,沉默地咬了一口。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
紅色鮮豔的糖霜沾在他冷色的唇瓣上,有種禁欲又欲色的矛盾感。
我不自覺心跳漏了半拍。
他對上我的目光,指腹緩緩擦拭著柔軟的唇,若無其事解釋:
「我只是為了哄她。」
「哦。」我當然不會自作多情。
正說著,耳邊傳來一陣漫不經心的男聲。
「你們都在這呢。」
江停野。
他摺扇一收走過來,我瞬間覺得周遭的氣氛一下冷了。
他絲毫不避嫌地打量我的小腹,頭疼似的歎了口氣:「怎麼不乖乖在家歇著,成天外面跑,動了胎氣怎麼辦?」
他這種口吻,我覺得有些奇怪,還沒品出什麼意思,陡然發現江辭夜的臉色冷了。
我心上沒來由地抽動。
江停野伸手過來:「小娘,不如我送你回府吧,這人太多了,小心衝撞了。」
我有些心煩,避開他的手:「不勞二公子煩心了,我玩累了自然就會回去了。」
江停野仍笑著,像戴了個虛假的面具:「大夫上回不是囑咐過,三個月前要小心嗎?怎麼,又忘了?」
我神色一凜,對上江停野的目光,他眼神中的威脅明晃晃。
被人捏著把柄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我無可奈何,垂下眼,乾笑了聲:「差點忘了,被你這麼一說,確實有點累了。」我看了眼江辭夜,「大公子,那你們玩著,我跟二公子先回府了。」
江辭夜一聲不發,眉眼低垂,周身氣壓低沉,似風雨欲來前的烏雲壓頂。
不等他說話,江停野扶上我的手:「走吧。」
剛轉身,小五急忙叫住我:「小娘,平安鎖給你。」
我腳步一頓,這又不是什麼瓜子,我可以理所當然地接受孩子的善意,這是她哥哥費盡心思哄她高興的玩意兒:「小五,這是你哥哥送給你的禮物,不可以隨便送給旁人。」
「可是小娘你很喜歡啊。」
孩子的眼睛總是清澈,一眼看透大人隱藏起來的心思。
我勉強笑道:「謝謝小五,但我真的不能要。」
小五卻扭頭問江辭夜:「哥哥同意我把平安鎖送給小娘嗎?如果哥哥同意,小娘就會願意收了。」
我的心弦一下又繃緊了。
我很怕聽到什麼刻薄無情的拒絕,這晚就要結束了,我實在不想停止在這種揪心的時候。
只聽江辭夜不帶感情道:「不過一個平安鎖,只要小五高興,喂狗也行。」
最後我得到了那個平安鎖,不怎麼愉悅。

22
我把氣撒在江停野身上:「你究竟想怎樣?江停野。」
他臉上虛偽的笑容卸下了:「我提醒過你,不要再接近我哥,我沒有那麼好的耐心。」
「我是你的所有物嗎?」
「以後會是。」
我氣得嘴唇顫抖:「不會,永遠不會。江停野,我不喜歡你,我還懷著你哥的孩子,你不覺得膈應嗎?」
「趙瑩瑩,你跟我裝什麼貞潔烈女?怎麼?還打算一輩子為他守貞了。」
「別忘了,你是以什麼身份接近他的?你可是他的小娘,當初怎麼就不嫌膈應了?」
我渾身發抖,在江停野面前,我卑鄙醜陋的靈魂無所藏身。
我破罐子破摔:「我愛上他了。」
江停野不敢置信地盯著我,瞳孔微微放大,臉色有些發白。
「趙瑩瑩,你說,你愛他?」
我定定地看著他:「是,我愛江辭夜,他讓我高興,讓我難過,讓我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恥,因為愛著他,我才怯懦,我小心翼翼地隱藏我的心意,害怕給他帶來一絲一毫的危險,江停野,你不會懂這種滋味,你說你想要我,只不過是你那該死的佔有欲作祟,你不覺得你很可悲嗎?」
江停野臉色白得像紙,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可怕。
「可悲?」
「你根本不懂得愛,只會像個孩子一樣搶東西,想要就一定要得到。」
江停野氣笑了,烏黑到泛藍的眼睛盯著我,閃爍著不明的光芒。
「不然呢?我想要的東西為什麼要拱手讓人?趙瑩瑩,跟我不好嗎?我們看透對方,不必虛與委蛇,我們才是天生一對。」
我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不,我受夠你了。」
他寒笑:「可惜,你還得忍耐。你的罪證,正在你的身體中孕育著。」
我失去力氣,一手撐著桌子:「我討厭你,江停野。」
空氣一下安靜下來,他竟難得地沒有奚落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著窗外明亮的月亮,語氣變了。
「大過節的,不吵了。」他的手搭在我肩上,「你有什麼想吃的?我去給你買。」

23
江辭夜走了,沒過多久,江停野也去了京城,蘇靜婉的父親舉薦他入了錦衣衛。
我的日子一下子清閒起來,除了養胎,沒有旁的事,倒也不悶,二姑娘時不時跟我講些外頭的奇聞逸事,小五也常常來我院子裡逗些貓兒狗兒玩,她總會提到她大哥哥。
有一天,小五皺著眉頭說:「阿娘說,表姐在哥哥家住,以後要嫁給哥哥。小娘,大哥哥喜歡表姐嗎?」
說的時候,我正在用鳳仙花汁兒染指甲,一個錯神,打翻了,淋了一身,很狼狽。
「我也不知道。」
江南的春天總是一川煙雨,梅子時節,衣裳都發潮發黴,我重金買的那件浮光錦也不能逃過噩運,我心疼地燒了,也不會再有值得穿的機會了。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知夏深,池塘上的芙蕖開了,豐饒妖豔。
我采了幾次,後面身子開始沉了,又犯懶躺了幾天。
等到再想采,等待我的只有一池枯荷。
回來路上,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鬧出了點麻煩。
江停野留下來的那個大夫說,動了胎氣,要靜養一陣,再看後邊怎麼樣。
他眉頭緊鎖,讓我感覺情況似乎不太好。
當晚我就做了個噩夢,夢見我娘親生弟弟時大出血難產的畫面,醒來時大汗淋漓。
不知是怎麼傳出去的,主母知道了我做噩夢的事,怕我年輕不經事,為了安慰我,做了個決定,讓二姑娘帶著我入京去,叫江辭夜請相熟的太醫為我調理。
若是從前,出於虛榮心,我總要千方百計再精心打扮一番,可是現在,我看著鏡子中蒼白虛弱的自己,小腹高隆,身材臃腫,哪還有半點姿色可言,我閉了閉眼,實在不忍看下去。
這副模樣和江辭夜重逢,多少有些難堪。
當晚我又做了另一個噩夢。
夢中,江辭夜擁著一個如花美眷,站在高階上,目光冷冷地看著我:
「哪來的醜婦人,趕出去。」

24
在一個陰沉的秋日午後,我們到了江辭夜在京城的府邸。
和江南奢華氣派的家不同,他的府邸坐落在一條深巷盡頭,梧桐掩映,有種澹泊寧靜的氣質。
踩在滿是落葉的青石磚上,我卻仿佛懸浮在半空中,心中忐忑。
陪我們同來的管家叩動了青綠銅環,有人應聲來開,通報後,一道帶著笑意的女聲從裡傳了出來:「可算來了,我從早晨就盼著了。」
來接我們的是江辭夜的表妹,傳聞中那位會嫁給江辭夜的姑娘,王蔓。
「大哥哥呢?」
「他還沒下值呢,表哥總是要忙到深夜才回來,特意吩咐我一早就在家中等著你們來了,今天大約會早點回來。」
她帶著我們去備好的客房,我有些驚訝,客房竟佈置得同江南家中我的臥房一樣,連那庸俗豔麗的紅紗帳也是一樣的。
王蔓看出我的疑惑,笑道:「這些都是表哥親自佈置的。」
我有些恍惚:「他?」
「那可不,姨母可千叮萬囑,要表哥好好照顧姨娘,如有差錯,可要怪罪表哥的。我說讓我來佈置,表哥還不放心,把我打發走了。」
我心情有些複雜,不知道江辭夜佈置這些時是什麼心情,煩又不能說。
我低低應了聲:「難為他了。」
歇息了一陣,又拉了些家常,不知不覺到了黃昏,身上添了幾分寒意,窗戶上似有敲聲,推開一看,外頭下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寒雨。
王蔓哎呀一聲,說江辭夜沒帶傘出門,忙囑咐了下人送傘去宮門外候著。
雨打疏桐,暮色中的庭院一片漆黑,陸續有人點起了燈,朦朧的燈火在雨裡顯得有些淒迷。
「先吃飯吧,表哥吩咐了,不讓等他。」
菜肴是江南的菜色,有幾道是我喜歡的,另幾道是二姑娘喜歡的。
「這個廚子還是前些日子表哥新雇的,專門做江南菜的。」
懸浮的靈魂在溫熱的膳食中漸漸安定下來。
我想,江辭夜真是個很周到的人,哪怕不歡而散,他在禮節上也能讓人倍感親切。
讓人生出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是受歡迎的客人。
庭院中寒冷的雨氣漸漸凝聚,升起了浩浩蕩蕩的霧氣。
山石、池塘、樹木都被隱去了輪廓,燈火在風雨裡時明時滅,昏黃的光顯得有些岌岌可危。
「大哥哥也不知道等沒等到送傘的人?他會不會不知道就冒雨回來了?」
「表哥又不是個傻子。」
就在這時,長廊上響起一陣喧嘩聲,打破了雨夜的靜謐。
「大人,你怎麼冒雨回來了?」
「快,給大人打熱水,備一身乾淨衣裳去。」
我的心一下下劇烈地抽動,狠狠地擊撞著肋骨,靈魂被撞得再次漂浮了起來。
二姑娘和王蔓已經起身跑出去迎接來人了,我站起來,腳步虛浮,走了幾步,又停住了。
我怯懦了,我特害怕看到他那種嫌惡的目光。
長廊上傳來淩亂急促的腳步,仿佛急不可耐,臨近門口,又頓住了。
一道頎長的影子落在門口,躊躇不前。
我的目光緊緊盯著那道影子,呼吸困難。
「大哥哥,怎麼了?」
男人的聲音嘶啞,在這雨夜聽起來,顯得陌生又遙遠,像隔了幾個世紀:
「我身上冷,先去換身衣裳。」
一陣冷風陡然穿堂而過,刮下桌上臨邊的酒盞,啪地一聲,刺耳尖銳。
我嚇得捂住心口,門外的影子一下動了,男人長腿一邁,快步走進來,抬手打起簾子。

25
夜色與燈火一下遠去,遁成了一幅靜止的墨畫背景。
庭院、欄杆、珠簾都仿佛掉了漆,湯湯洋洋地褪色黯淡下去。
只有來人是鮮明生動的。
他穿著一身持重的深紫官袍,被雨澆透,色澤濃烈得接近墨色,愈深的色澤襯托出一張愈白的臉,蒼白得連唇都沒有一絲血色,像墜入深海中即將溺斃的人。
他的目光像雨一樣澆到我的身上。
我的手無法控制地抖了起來。
「冷嗎?」他問。
「不,不冷。」
「吃的,住的,習慣嗎?」
「很好,跟在家裡一樣。」
他竟沒有露出半點厭憎之色。
相反,他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在這淒迷的雨夜中格外地明亮。
「表哥,你怎麼就冒雨趕回來了?我都差人給你送傘了,也不等等,這麼急做什麼?」
靜止的畫面被瞬間打破,耳邊響起王蔓抱怨的聲音。
江辭夜撣了撣肩上的雨珠,眉眼浸潤在柔和的水汽中,沒有說話。
二姑娘嬉皮笑臉:「大哥哥肯定是太想見到我們了,才跟個傻子一樣趕回來。」
江辭夜朝她淡淡瞥了一眼,她脖子一縮,聲音低下去:「我才是個傻子。」
「大人,熱水準備好了。」
江辭夜點了頭,目光很輕地掠過我,最後落在二姑娘身上。
「早些歇息,別累壞了。」
江辭夜跨步走出去,二姑娘立刻湊到我身邊,狐疑地摸著下巴。
「我哥是不是被什麼奇怪的東西附身了,他剛才那麼對我說話,溫柔得嚇死人了。」

26
秋雨漲滿了池塘,窗上的雨一聲聲敲個不停,燭火被風吹得起起伏伏,我靠著枕墊,擁著被,看著輕輕拂動的紅紗出神。
我無數遍想像過重逢的畫面,想像中的江辭夜的目光會是冰冷的、刻薄的、憎惡的,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溫和有禮,謙和有度,是我從未領略過的這一面。
我很慶倖,他看著我時,沒有半點男人打量女人的那種凝視目光,他仿佛沒有看見我走樣的身材,蒼白的臉色,他看著我,就只是看著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一個老熟人。
這種感覺讓人一下子放鬆下來,忘了對身材容貌的焦慮。
他應該是放下了,所以才能這樣坦蕩從容,像呈現在別人面前那樣溫文爾雅的姿態一樣,嶄新地呈現在我面前。
一切回到原點。
挺好的,人生若只如初見,做客套的陌生人,對彼此露出明亮的笑容,溫和的語言,很好。
漂浮在半空中的靈魂在溫暖的被窩中漸漸回歸,陷入柔軟的被褥中,我覺得自己仿佛又踩在了實實在在的地磚上,有種被包容的安全感和鬆弛感,這種感覺久違了。
我滿足地閉上眼,緊繃了許久的神經漸漸松垮,眼皮沉重,一下就陷入夢中,徹底睡過去。
光怪陸離的夢境中,仿佛有一隻男人的手緩緩覆上我的眼。
一片萬籟俱寂的漆黑中,冰涼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臉頰、鼻樑,最後停在唇珠上。
力度那樣輕柔,又帶著極度病態的渴望。

27
請來的太醫竟是顧博彥。
江辭夜似乎還是那般提防著他,每回他來替我診脈,江辭夜總要守在門口。
「大公子,你要是不放心,就換個太醫吧。」
「他是最好的太醫,我答應過母親,要為你找最好的太醫調理。」
我忍不住自嘲了一句:「其實我現在這樣,也不會有人對我著迷了。」
有人會愛我風華正茂的模樣這一點都不出奇,但不可能會有人愛我憔悴臃腫的模樣。
江辭夜皺了皺眉,抿唇不語。
顧博彥醫術了得,不過調理了幾天,我覺得自己氣色開始好轉。
我對顧博彥感激涕零:「顧太醫,我之前不是故意要騙你的,謝謝你不計前嫌。」
顧博彥蓋上藥箱:「不是你的錯,我自己犯傻。」
「你醫術很好,我感覺現在好多了。」
他望向門口:「我只不過是個開方子的人,真正照顧你的人是江兄,他把你照顧得很好。」
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看出些端倪:「顧太醫,您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他想了想,又坐了下來,壓低了聲音:「趙姨娘,我是個大夫,會替病人保護隱私。」
我心裡不由得一慌:「你什麼意思?」
顧博彥看著我,語氣平和:「下面我說的話恐怕會讓你感到冒犯。但我想,我應該提醒你。」
「你說。」
「大約有人讓你吃過藥隱瞞真正的孕期,這種方法能瞞得過大多數大夫,但若是遇上像我這樣的,恐怕是瞞不住的。」
我渾身發冷:「你弄錯了。」
顧博彥沒辯駁:「或許是。我只是想建議你,除了我,儘量不要再找太醫院其他人,太醫院的人並非個個草包。」
我直冒冷汗,沒說話。
顧博彥提起藥箱要走,我叫住他:「你不會告訴任何人吧?」
「這是你的隱私,我不會說出去。」
顧博彥出去後,又和江辭夜說了一陣。
我心裡打鼓,等江辭夜端著藥進來時,我小心翼翼觀察他的神色,幸好,和往常沒有兩樣。
顧博彥應該沒有洩漏我的秘密,我暗暗松了一口氣。
大約是我的目光太過灼熱,江辭夜望過來:「有什麼問題嗎?」
「顧太醫有跟你說什麼嗎?」
「他應該跟我說什麼嗎?」
我心下一突。
「我只是……怕有什麼不好的消息,他不敢跟我說,跟你說了。」
江辭夜定定地看著我,半晌,他拉了一把凳子,坐到我對面,雙手撐在膝上,神色肅然。
「不會的,趙瑩瑩,你的孩子會順利生下來,你也會平安無事。」
我怔了怔,他這樣一針見血,讓我藏起來的害怕無處遁形。
我捏著被角:「有很多婦人死於難產。」
「這就是你每晚做的噩夢嗎?」
我抬起眼對上他的目光:「你怎麼知道?」
「母親的信中寫了。」
我低下頭:「我很沒出息,對嗎?」
「這沒什麼。旁人有娘親、丈夫仰仗,你沒有,害怕是應該的。」
他頓了頓,斟酌著,緩緩說下去:「但我想,你可以暫時信任我。畢竟,母親交代過我了,我會盡力而為。」
一切的惶恐不安被他寥寥幾句話一掃而光。
我生出幾分懺悔:「我從前對你很不好。」
「不提了。」他臉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緒。
似乎往事對他來說已經翻篇了。
我鼓足勇氣,看著他:「大公子,我們以後能不能就像家人那樣相處,我也希望我的孩子能長成像你一樣的人。」
人總有向光的本能。
他沉吟半晌,沒有答應,站起來:「你歇息吧,我該走了。」
鼓足的勇氣像被針紮了一樣一下乾癟下去。
我目送他離開,想了想自己剛才犯蠢說的話,忍不住搖頭。

28
宮裡頭的皇后娘娘是江府的大姑娘,她宣我們入宮。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的大人物呢,一國之母啊。
見我緊張,二姑娘安慰我:「小娘,你放心,大姐姐也會喜歡你的。」
「何以見得?」
「我們全家人都喜歡小娘這樣的大美人。」
我撲哧笑了:「你幾時見過這樣身材臃腫的大美人?」
「不是的,小娘這叫丰姿盈肌。」
「二姑娘,你若是個男子,恐怕要惹不少風流債。」
「小娘,我若是個男子,恐怕要被你迷得神魂顛倒。」
我唇角一彎,梨渦深深。
這時有人打起簾子來,是江辭夜。
他望了過來,清冷的丹鳳眼劃過一抹愉悅的光芒。
「怎麼這麼高興?」
「被我哄的啊。」
他一進來,就有種難言的壓迫感。
我默默收斂起笑意。
他的目光也跟著冷下去。
江辭夜送我們到宮門前,就要和我們分道揚鑣,臨走前,他看著我,目光清淡,囑咐了句:
「就跟在家裡走親戚一樣就行了,我下了值來接你們。」
我客氣地應了句:「大公子忙的話也不用特意來接我們。我們自己回去就行。」
他唇線緊抿,有種不言而喻的冷冽。
「聽話。」
「……」

29
大姑娘生得溫柔美麗,就那麼含笑坐著,頓時就讓人覺得春風化雨。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輕聲細語:
「哥哥還特意吩咐我,小娘膽子小,叫我千萬別嚇著你了,哥哥真是多慮了,放著小娘這樣的大美人在跟前,誰能捨得責駡半句呢?」
我心頭一顫,原來他背後跟大姑娘打過招呼了。
這就是他人格優越的地方吧,基於責任,仍會照顧我。
「那是,小娘,我出門就跟你說過了吧,姐姐肯定也會喜歡你的,我們全家都喜歡大美人。」
……
拉了一天家常,天色漸晚,我有些坐不住了,大姑娘瞧出來了,叫了個宮人帶我去解手。
回來半道上,那個宮人又被一個管事的臨時叫去。
「夫人認得回去的路嗎?」
我不想給她添麻煩:「認得認得,你忙去吧,別耽誤了事。」
繞了一圈,宮裡頭縱橫交錯的宮道幾乎一模一樣,我走懵了,不知不覺就走到一處老舊的宮殿,周圍沒人,燈火也暗,我心裡沒來由地打鼓,想找人問路,正好這時,宮殿裡頭傳出細微的人聲。
我循聲找去,在一處破敗的門前停住了腳步,正想敲門,又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手,往門縫裡掃了一眼。
這一眼,直叫我渾身血液發冷。
地上的金釵珠寶掉了一地,女人華麗繁複的宮裙也扔在一旁,一張褪了色的桌子上,一對男女在密會。
女人臉上一片潮紅,很沉醉的樣子。
男人背對著門,寬肩窄腰,身上穿著禁軍的制服,背影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
「江統領,你總是這樣不專心。」
男人不帶感情地笑了一聲:「能讓貴妃娘娘舒服就行。」
我頭皮發麻,這樣戲謔又放蕩的聲線,很熟悉。
「你把面具摘了嘛,我想好好瞧瞧你。」
男人無動於衷,不知做了什麼,女人又嚶嚀了一聲,似快樂又痛苦地抱怨了聲。
「什麼時候才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的呢?」
「殺了皇帝,讓我們的兒子登基就可以了。」
我頓時手腳發軟。
女人輕笑:「孩子還在腹中呢,你怎知是兒子?」
「就算不是,也可以換,總之你會是太后。」
我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心裡頭怕得厲害,屏住呼吸,一步步輕輕往後退。
誰知這時,屋頂上突然躍下一隻黑貓,嗷嗚一聲,撞倒了花瓶,驚動了屋內的人。
我驚恐萬分。
「誰?」

30
我躲在斷壁殘垣陰影處,那個戴著金色面具的男人提劍走了出來。
他一步步踩著落葉朝我的方向走來,我的心跳得快蹦出嗓子眼了。
男人的目光落在了地上,慌亂中我掉下的一隻碧綠耳墜子。
我拔了髮髻上的金釵,緊緊握在手上,手心冒著冷汗。
他俯下身,撿起來,對著微弱的月光打量那只碧綠耳墜子,目光漸深。
已穿戴好的女人走了出來:「人呢?殺了沒?」
男人把耳墜子握在手心,並沒讓女人看見。
「不過是一隻野貓。」
女人拍了拍心口,又摟住他的腰:「我明兒就讓陛下把這些畜生都逮起來撲殺了,煩人得很。」
「你該回去了。」
女人心不甘情不願:「你送我回去。」
男人捏著她的臉,吻了一下,三言兩語把女人打發走了。
月光皎潔,男人丟開手上的劍,走到斷壁殘垣前,席地而坐,和我隔著一道斷牆,背對背。
「好久不見啊,小娘。」
我心下一個咯噔。
戴金色面具的男人,天香樓的男人,和貴妃偷情的男人,是江停野。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在這樣的場景下重逢。」
「該怎麼辦呢?」他仰起頭,看著屋頂的月光,眼裡的殺意在翻騰著。
「本來不想把你捲進來的。」
一種顫慄席捲了我的身體,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斷牆那邊的男人不說話了,恐怕是在計畫怎麼處置我的屍體比較合適。
恐懼到極致,最後歸於平靜。
我看著流淌在斷壁殘垣上的月光,故作輕鬆問:
「江停野,今晚也是十五,和元宵那晚的月亮一樣圓。那晚你問我要不要吃東西,你給我買,我沒要,現在還來得及嗎?」
倚靠著牆的男人神色微凝。
他沉默了很久,終於,笑了下:
「可以,東交巷的餛飩很不錯,你要試一下嗎?」
在我出神的片刻,他已經站在了我面前,目光在我身上流轉,語氣一如既往地輕佻:「變醜了不少。」
我捏緊手中的簪子:「你總不能因為我變醜就毀約吧?」
他蹲下來,摘掉面具,和我面對面,那張驚豔的臉在夜色下深邃了幾分。
「不,我還是想給你買宵夜。但在此之前,我想請你幫個忙。」
他俐落地奪走我手上的簪子,然後按住我的後腦勺,覆上我的唇。
一顆毒藥被他喂入我的口中。
我推開他,紅著眼摳嗓子眼,他伸出一隻手,輕而易舉將我雙手扣住。
「我畢竟沒殺你,一顆毒藥而已,不算過分吧?」
我氣得發抖:「我還得感謝你的不殺之恩嗎?」
他笑得開懷:「不客氣。」
「吃了這顆毒藥,我會怎麼樣?」
「倘若沒有定時服解藥,暴斃身亡罷了。」
「你簡直是喪心病狂。」
他滿不在乎:「只要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定時吃解藥不就行了。」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麼?」
「搬來我府上住。」
「不行。」
他聳了聳肩:「當然,你也可以向我哥全盤托出,請他找太醫院的顧博彥為你解毒,但你恐怕會失望,這個毒,除了我無人可解。另外,我會派人如影隨形地守護你的。」
毒藥,監視,徹底把我控制住。
我咬牙切齒:「卑鄙無恥。」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我實在想不通。
「究竟是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和貴妃私通合謀?皇后可是你的姐姐。」
他為我戴上耳墜子,輕描淡寫:「我沒見過故鄉草原的月亮,但我身上流的是故鄉草原的血。」
他是敵國臥底。
我心頭一震。
「你明明是江府的二公子。」
他輕笑了聲:「我也希望我自己是,很不幸,我娘也是個細作,她嫁給江老爺時已經懷有身孕了。從我記事開始,她就教我騙人、殺人……她死了,我代替她掌管天香樓,成天忙著打探消息,我煩透了,不如賭一回,直接殺了你們的皇帝,取而代之,我就可以回家鄉了。」
一些混亂的碎片在腦海裡開始串起來,江辭夜曾經說他去天香樓查案子,花魁暴斃,緊跟著江停野設計大火救蘇靜婉,蘇靜婉和他定親後,憑著蘇靜婉父親的關係,他進了錦衣衛,勾搭上貴妃,當了統領……
「花魁暴斃,跟你有關係對嗎?」
江停野不否認:「江辭夜查到天香樓了,幸好那晚你去了,否則,恐怕要暴露了。」
「要不是他查得緊,我也不用那麼著急轉移到京城來了。」
「在天香樓的時候,我為什麼沒聽出你的聲音?」
「一個細作,會點口技很正常。」
我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
「當初你讓我勾引你爹,並不是要爭家產,是為了把我發展成你的棋子,方便打探消息,對嗎?」
「顯而易見。」
「讓我勾引江辭夜是……」我心中一凜,「從一開始,我就是你拿來對付江辭夜的棋子,你想用我毀了江辭夜。」
他歎了口氣:「做個笨蛋美人不好嗎?為什麼非要知道真相?」
我倒吸一口涼氣:「要我搬到你府上,是因為要等我腹中的孩子出生,用這個孩子牽制江辭夜,對嗎?」
江辭夜位居首輔,權勢顯赫,如果貴妃的孩子要登基,必須清除江辭夜這個障礙,否則有他在,哪怕皇帝死了,登基的人也只會是大姑娘親生的小太子。
而我的孩子就是牽制江辭夜的關鍵。
哪怕江辭夜已經不愛我了,他這麼護短的人,總會顧忌自己的血脈,故事的開始,我就是江停野對付江辭夜的棋子,一枚淺薄無知的棋子。
江停野看著我,沒說話,漆黑的瞳仁在黑暗中微微泛藍。
「你好可怕啊,江停野。」
他沉默了會兒,緩緩問道:「如果我說,只是因為想見你,每天都想見你,你會信嗎?」
「你覺得我會信嗎?蘇靜婉、貴妃她們都以為你是真心愛著她們的吧?你演得太好了,江停野。」
他垂下眼,漫不經心擺弄著手裡的面具:「我對你很坦誠,不是嗎?我將我的秘密都向你坦誠了,你是唯一一個聽過我的秘密還好好活著的人。」
江停野操縱女人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他能用寥寥幾句話讓你以為自己是他唯一珍視的人。
我定了定神,這時候和他撕破臉皮沒什麼好處,只能虛與委蛇。
「江停野,我聽你的,搬到你府上。」

31
回去的時候,燈火通明,人聲嘈雜,江辭夜已經在大姑娘宮中等著了,臉色不太好。
二姑娘一下抱住我:「嚇死了,以為你丟了,大哥哥調了禁軍,正讓姐姐下令搜宮呢。」
我不由得看向江辭夜,他也正望著我,目光似火焰般落在了我的唇上,我心裡一突。
江停野從我身後走上前:「小娘迷了路,虧得是遇上我了。」
大姑娘松了口氣,又抬手替江停野理領子:「都當副統領的人了,還這麼毛毛躁躁,連領子都沒弄好就出門了,也不怕叫外頭人笑話了。」
江停野若無其事,一副散漫姿態:「我的姐姐是皇后,哥哥是首輔,誰敢笑話我?」
我內心把江停野罵了個狗血淋頭,怎麼會有這麼能裝的人呢?
大姑娘被他逗樂:「你啊你,總這麼輕狂,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
「二哥哥就是仗著哥哥姐姐寵著,才這麼目中無人。」
江停野直接拎住二姑娘的後領子:「皮癢了是吧?」
二姑娘立馬認慫,大眼睛水汪汪地求饒:「二哥哥,好久不見,你又變俊了。」
江停野輕哼一聲,鬆開了她:「算你這小東西識時務。」
我真是服了江停野,比上臺唱戲的戲子還能演。
又說鬧了一陣,江停野提議道:
「大哥公務繁忙,不如讓小娘和二妹到我那住,反正我這個副統領也就是個掛職的,閑著沒事還可以帶她們倆到處玩玩。」
二姑娘一聽,眼睛亮了:「好哇。」
江辭夜捏緊茶杯,修長的指骨暗蘊力量,他不動聲色,問我:
「小娘的意思呢?」
他的目光實在是太過危險,我覺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樣。
「我覺得……也行,都是自家人。」
他眼神發冷,聲音聽不出喜怒:「我沒意見。」
江辭夜生氣了,一種強烈的直覺。
出了皇宮,在江停野的提議下,我們又到東交巷吃餛飩。
江停野旁若無人地從自己碗裡夾了幾個給我:「小娘多吃幾個,你這懷著孩子,得吃兩人份呢。」
我心底煩躁,又瞥了眼江辭夜,剛出鍋的餛飩霧氣蒸騰,坐在我對面的他面容模糊,微垂的嘴角有種懾人的冷意。
我心下一沉,食不知味。
渾渾噩噩回到江辭夜府上,坐了會,喝了杯茶定了定神,搖鈴喚下人來收拾東西。
有人推門進來,我看著窗外出神,隨口吩咐:「今晚都收拾好,明天一早就走。」
來人沒有說話,我回頭一看,心中一凜。
「你怎麼來了?」
江辭夜關上門,拉上閂,身姿籠在陰影中,淡墨色的眉眼在暗影的雕琢下顯得深邃而淩厲。
他那幽深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語氣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了:
「你的唇很紅。」
我想起從前和他最親熱的時候,每次吻完,他都會將我束縛在懷裡,不讓我走。
「不想讓別人看見你這副模樣。」
我瞬間聽懂他委婉的意思。
一陣冷風從窗外吹進來,我的後頸一陣陣發冷,聲音止不住地發抖:
「我只是擦多了胭脂。」
他看著我,冷漠地揭穿:「趙瑩瑩,我對你瞭若指掌。」
我握緊雙手,嗓子眼發緊:「你究竟想說什麼?」
「孩子是父親的嗎?」
我渾身打顫:「你在懷疑什麼?」
他那雙清冷的丹鳳眼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冷靜又陌生的語氣。
「你選擇在江停野身邊生下孩子,冒著風險與他密會,接吻,我很難不懷疑。」
我垂下臉,用盡全力才能按住顫抖的雙手,這就是站在他的視角看到的全部。
監視我的人大約就在屋頂上,在門外。
我無法解釋,只能將錯就錯:
「孩子應該在父親的見證下出生,不是嗎?」
周圍的空氣一下冷了。
「哪怕他讓你做一個見不得光的情人,」他的聲音愈發冷,「哪怕你的孩子只能是私生子,你也願意?」
「願意。」
沉默許久,他伸出手,關上窗,隔絕了冷風與黑夜。
一切的動作都很平靜自然,像一座沉默的火山。
他背對著我,語氣無瀾:「我本不該對你有所期待。」
我紅了眼眶,低下頭,是吧。

32
我搬到江停野府上待產,原本是想找機會偷解藥,可他防我如虎,我無從下手。
心裡正著急,宮裡頭又傳出了壞消息。
說是大姑娘下蠱欲毒害貴妃,皇帝震怒,將她打入冷宮,意欲廢後,被江辭夜駁回,以證據不足為由要求大理寺介入重新審理。
大姑娘一案還未了結,江辭夜又出了事。
不知何故,一夜之間,街頭巷尾流言瘋傳,直指江辭夜結黨營私,意圖謀反。
風起於青萍之末,看似微不足道的流言掀起了風暴。
禦史在朝堂上參了江辭夜一本,貴妃一派的朝臣紛紛附和,皇帝怒不可遏,將江辭夜免職,將他軟禁在家,又命錦衣衛調查江辭夜謀反一案。
「這都是你幹的?」
江停野勾了勾唇:「顯而易見。」
我心中一凜:「他沒幹過的事,難道你們還能無中生有嗎?」
江停野直勾勾地看著我:「趙瑩瑩,你可真是我哥的軟肋。」
「什麼?」
「你去宮裡那一晚,他以為你出事了,緊急調動了禁軍要搜宮,我哥做事向來縝密周全,可偏偏遇上你的事,就不管不顧了,他調禁軍的手續沒走齊全,倘若無人計較,這事過了也就過了,倘若有心追究,那就是居心叵測。」
我如置冰窖。事到如今,為什麼江辭夜還會為我犯這種錯誤?
「接下去你要指證你哥,毀掉整個江府嗎?」
江停野雙腿交疊,姿態散漫:「趙瑩瑩,你別把我想得那麼十惡不赦好嗎?說真的,我並不想毀掉江家,也不想傷害江家的任何一個人。但只要我哥在,我要逼宮的事就很難辦啊,只能拖著,委屈他先在家歇息一段時間了。事成之後,我會放他回家陪主母的。」
「你可真是良心未泯。」
他笑了笑,把我拉到懷裡:「別談這些煩心的事了,晚上我陪你睡好嗎?」
我頓時臉色煞白:「當然不要。」
「我什麼都不幹。」
我看見他眼底的執拗,我心底一緊:「江停野,你不會下作到要強迫一個女人吧?」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轉,輕笑了聲:「你以為你現在這副樣子我會想要強迫你嗎?」
「……」我抿緊了唇,跟這個人多說一句話都令人煩悶。
他放輕了語氣:「我只是怕你半夜發作,我陪著你放心些。」
「……只要你在,我就不放心,你不想我一屍兩命死在你的府上吧?太晦氣了。」
一向玩世不恭的他臉色一沉:「你再跟我提個死字,我讓江辭夜先死在你前面。」
「……」
我敏銳地捕捉到一絲信號,江停野不想讓我死,或許這點可以利用。
我立刻軟了語氣:「別這麼凶,不怕你笑話,其實我自己也很怕死。」
江停野愣了片刻,又似乎有所警覺:「趙瑩瑩,你又想玩什麼把戲?」
「我夢見自己難產,流了好多血,疼死了都。」
江停野煩躁地打斷了我:「好了,別說了。」
我抿唇不語。
他按了按眉心:「你想怎樣?」
「我想要最好的大夫幫我調理。」
「呵,你不如直說顧博彥。顧博彥和江辭夜交好,你擺明想通過他遞消息。」
我動作一僵,捏著嗓子:「說真的,我剛才還真以為你有一點在乎我,還真想依賴你一回。」
「趙瑩瑩,停止你的賣弄,別對我用這種裝可憐的伎倆,我不是我哥,會一而再再而三對你心軟。」
我裝不下去了,原形畢露:「你當然不是你哥,他要是跟你一樣不會心疼人,我也不能夠喜歡他。」
江停野的臉色徹底冷了:「很好,你喜歡他啊,可惜了,接下來的每一晚,你都只能跟我睡。」
一整晚,我緊緊揪著被子窩在角落坐著,眼睛瞪得溜圓,不敢睡。
「趙瑩瑩,你有本事就每晚都不睡。」
第二晚我抱著被子坐在桌子前趴著睡。
「趙瑩瑩,你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
第三晚我又裹著被子趴在了桌子邊。
江停野忍無可忍:「夠了,我走行了吧?」
我頂著青黑的眼圈終於躺回自己的床,這一覺睡下去,睡了很久,醒來時,發現江停野站在床邊看著我,臉色發白。
「幹嗎?我長得這麼可怕把你嚇壞了?」
他指了指我身下,嘴唇微顫:「血。」
我心下一沉,低頭看見觸目驚心的血,寒意遍佈周身。

33
夜幕低垂,暴雨突至。
一陣陣劇痛從下身猛烈襲來,仿佛被無數輛疾馳的馬車輪子重重碾壓過,我痛得呼吸不過來。
「用力,趙姨娘,深呼吸,吐氣,再用力。」
「再堅持堅持,看見孩子的頭了……」
我攥緊身下的被單,張惶失措,大汗淋漓,幾乎把唇咬爛。
窗外的雨下得無休無止,扯得夜色寒冷驚顫。
一陣啼哭聲劃過耳畔。
「是位小公子。」
「趙瑩瑩,他跟我哥長得很像。」
是一種本能,我幾乎落淚。
驟然間,被雨驚起的寒鴉哀啼,有種不祥的預兆。
我開始覺得很冷,四肢百骸都在發抖,眼前的人影漸漸變得模糊。
有人驚慌失措地喊了聲:
「二公子,趙姨娘大出血了,情況不太好。」
男人聲音煩躁不安:「止血啊,你們不是大夫嗎?」
「是,是……」
「為什麼她的血還流個不停?」
「恐怕……」
男人暴躁得連踹帶罵:「閉上你的狗嘴,去請顧博彥,她要是出事,你們一個個都逃不掉。」
仿佛有一把錘子在我腦顱內一通猛烈敲打,頭痛欲裂,我忍不住抱怨:「好吵啊……」
那暴躁的怒喝聲轉瞬又低了下去,顫抖著:
「好,不吵不吵了啊,趙瑩瑩,沒事的,你別睡。」
「我冷。」
他用棉被把我裹緊,又抱緊我:「這樣呢,好點了嗎?」
「江辭夜,我冷。」
沒人開口說話。
我的眼睫漸漸濡濕:「江辭夜Ţű̂ₒ,你還生我氣嗎?我好像要死了,你最後再抱抱我好嗎?」
對方靜了靜,聲音發沉:「都要死了,還想著他嗎?」
「嗯。」
對方僵了片刻,聲音乾澀:
「行了,我讓他來見你,你等著,趙瑩瑩,你聽見沒有?想見他,就咬牙堅持著,等他來。」
我想說好,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自己變得輕盈,慢慢漂浮起來,懸在了半空中。
我看見紅紗飄動,被江停野緊緊抱著的女人蒼白柔弱,仿佛一戳就破的紙蝴蝶,床單被血浸泡成鮮豔的大紅色,人來人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在穿梭,人人面容愁雲慘澹。
一股力量驟然把我牽引到一條長長的巷子。
我看見了二姑娘,她撐著一把傘在雨中奔跑,摔了,臉上都是水,她爬起來,丟了傘,又繼續朝一個方向奔跑,在梧桐掩映的巷子深處,她叩動了銅綠門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哥哥,大哥哥,小娘要生了。」
開門的人是王蔓,她有些吃驚,拉著二姑娘先去換衣服,又轉頭去找書房中的男人。
她語氣平常:「大表哥,二妹妹過來說趙姨娘要生了,顧大夫已經過去了,一切順利,你要去看一下嗎?」
男人推開門,目光淡漠:「不去。」
他不會來見我了。
我在那刻心如刀割。
那股牽引著我的力量一下落空了,我從高空之上墜落下去,底下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想我應該粉身碎骨了,可沒有,最後托住我的是一片柔軟的雲。
我看見我娘站在一座橋邊,溫柔嫺靜的模樣還跟記憶中一樣,她眼眶微微發紅,向我微笑:
「我們小瑩兒這些年很辛苦吧。」
我慢慢紅了眼眶,堆積了無數的委屈與脆弱像開了閘的洪水,盡數傾瀉而出。
「阿娘,你走後,爹爹不疼我了,繼母成日打罵我,我以為嫁人了就會好起來,可是剛嫁過去丈夫就死了,我招惹了一個人,不小心愛上了他,可我不能愛他,現在,他對我失望透頂,也不要我了……」
「阿娘,我做人很差勁,沒有人愛我。」
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那種滋味太難熬了,無人問我粥可溫,無人與我立黃昏,每天的心口都像漏風,冷颼颼的,我受夠這樣的日子了,我想做回阿娘的孩子。
我一步步走向她:「阿娘,你帶我走好嗎?我想回到阿娘身邊。」
「不,不要走過這座橋,小瑩兒,世上有人愛你的,你看看你手裡握著什麼?」
我低下頭,看見手裡捏緊的平安鎖。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他說,這是喂狗的。」
「不是的,那是他煞費苦心想哄你高興的禮物。」
我在淚眼模糊中抬起頭,橋邊的彼岸花迅速湧動起來,幻化出了一副火樹銀花的畫面。
燈火闌珊處,男人抱著幼童,遠遠站在月桂樹下,看著投壺的女人,神色黯淡。
「小五,你幫哥哥一個忙好嗎?」
「什麼?」
「幫哥哥送一個平安鎖給小娘。」
「為什麼哥哥不自己送?」
「她不想要我的țū́₄東西。」男人靜了靜,語氣執拗,「但她想要的東西,哥哥想為她爭取。」
「如果小娘不喜歡哥哥,為什麼哥哥還要喜歡她?」
男人清雋的眉眼攏在陰鬱中:「哥哥也不清楚,哪怕對她心灰意冷,哥哥還是想讓她高興。」
「哥哥真的喜歡小娘嗎?小娘今晚好漂亮,哥哥一眼都不看。」
「哥哥不敢看。」
「為什麼?」
「哥哥心裡住了一個壞人,多看她一眼,那個壞人就會跳出來,想把她囚起來,占為己有,這是錯誤的。」
靜水深流,無人知曉底下暗潮洶湧。
火山沉默,無人知曉深處熔漿滾動。
心中震駭,我的手顫抖著,伸出去想觸碰畫面中的男人,畫面卻似燒著了一樣,頃刻化為灰燼。
「江辭夜……」
一種難以言喻的顫慄感席捲了我全身。
橋上又浮現另一幅畫面。
大霧彌漫,男人關上門,望向窗外,風雨晦暗。
他眉眼間流露出一種頹靡之色,聲音低啞,在狂亂的風雨中幾乎聽不見:「你不想見到我吧?」
下一瞬,他皺了皺眉,似乎想到了什麼,從容與冷靜蕩然無存,幾乎是慌亂地推開了門。
「備馬。」
那是我不曾親眼見過的江辭夜,在我面前的江辭夜,永遠運籌帷幄,從容不迫。
女子攔住他:「表哥,你還被禁足在家呢,不能去。」
「你說謊了。她出事了,對嗎?」
「沒有……」
「倘若她平安無事,菀菀就不會冒雨來送信。」男人神色變得冷厲,「倘若她出事,王蔓,我不會再認你這個表妹。」
女子臉色一白:「表哥,我也是為了你好,多事之秋,你不能在這時候離府,就算要去你也不能現在去,要等二表哥的權杖過來,用提審的名義過去,否則陛下又要動怒了。」
男人淡漠的目光幾近鋒利:「我一刻也等不了。動怒便動怒,他又能奈我何?」
周圍的人噤若寒蟬。
「表哥,你當真要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趙姨娘毀了自己的前程嗎?值得嗎?」
雨水在青磚濺起,激蕩起一片淒迷的水霧。
男人跨步上馬,英俊的面容在霧氣中模糊,嗓音低沉又執著:「她從來都不是微不足道,她是我江府女眷,對我而言彌足珍貴。」
靈魂就在這一瞬間變得沉重,仿佛有什麼強大的力量拼命將我拽回去。
阿娘的聲音越來越遙遠:「小瑩兒,好好活著,往後會有很多人替阿娘愛著你的。」
一道劇烈的白光劃過我的眼前。

34
我漸漸聽見風雨交加的聲音,寒冷依舊沉重地籠罩在我身上。
天光未亮,半昏半明中,一個高大的身影提燈走了進來,裹挾著一身的風雨。
他走過來,俯身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指節有力,皮膚很冷,帶著被雨水沖刷過的森森寒意。
我渾身一顫。
他指腹有一層薄繭,觸感粗糲,和他溫潤如玉的外表有些不太一樣,幾乎每次觸碰都能令我顫抖不已。他不愛說話,喜歡用愛撫的動作代替藏起來的濃烈愛意。
漂泊的魂魄在他的愛撫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與安心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乖順的狸奴,安靜地躺在他寬大的掌心中閉眸休憩。
不想說話,就這麼安靜地依偎,就足夠了。
室內的血腥氣仍濃烈得刺鼻,有人點起了松木香,有人點起了燭火。
溫暖與香氣逐漸驅散寒冷與血氣,寒冷的秋雨夜在燈火中變得柔軟安寧。
有人將一個溫軟的小東西放到了我的臂彎中。
我的眼睫顫了顫,懷裡的嬌兒睡得很甜,微抿漂亮的唇形像極了他沉默又冷峻的父親。
「他長得很像你吧?」我闔上眼,一字一頓,「江辭夜。」
從死亡的沼澤爬回來,我想握住他的手共度風雨,不管不顧。
男人身體一僵,良久,他俯下身,沉默地將我與嬌兒擁于懷中。
原來,相愛的人無論經歷多少風波,最終只要一句真心話,一個擁抱,就可以重歸舊好。
窗外仍舊狂風暴雨,可淋不進這溫暖如春的房裡,男人高大的身影被燭火拉長,他無聲的影子完全籠罩住了我和孩子,徹底將風雨隔絕在外。
夜雨漲秋池,西窗燭火明亮,家人依偎,愛人在懷,哪怕只是短暫一瞬,我心滿意足。
我毫無矜持地緊握他的手。
他與我十指緊扣,似要將我嵌入身體般。
一切都在靜默中發生,似乎所有人都已經筋疲力盡,同時保持了沉默。

35
驟雨初歇,天光微亮,江停野帶了一隊錦衣衛候在了門外。
「委屈大哥了,不知誰將你出府的事洩漏出去,我也壓不下去了。」
「本來也不指望你。」
江停野一臉鬱色:「……」
江辭夜披上鶴氅,走了出去,姿態閒適,像去赴一場宴席般稀鬆平常。
臨走前囑咐江停野:「照顧好他們母子。」
「自然。」
「身上的傷,叫顧博彥給你治一下。」
江停野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臉,抻了抻手臂:「……哥,你下手是真狠。究竟我跟她誰跟你更親?」
江辭夜面無表情:「你說呢?」
原來,江辭夜趕來後,確認我平安無事了,就把江停野叫出去揍了一頓。
說來也奇怪,江停野竟然乖乖被他哥揍了,一句怨言沒有。
我覺得他這人真是奇怪,回頭問他:
「你哥揍你,你不反抗?江停野,我覺得你可能真的良心未泯,對你哥還心存敬畏。趁著還未釀成大錯,你現在迷途知返,還有得救。」
江停野倚在窗邊,擺弄著手裡的撥浪鼓,臉上的表情叫人看不清。
「你以為我沒反抗?你恐怕不知道,我哥在西北軍營待過的,如今掌管兵權的謝殊還是他親自帶出來的徒弟。」
我這才想到江辭夜良好的耐力和體力,又想到當初他說跟我私奔到邊塞去成家,恍然大悟。「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趙瑩瑩,收起你這副不值錢的樣子吧。」
「……」
江辭夜還是被下了獄,但遲遲未有判決。
原因有二。
一是證據不足,而江府根深葉茂,牽一髮而動全身,三司不敢貿然定罪。
二是江辭夜在位這些年政績斐然,主持內閣實施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整頓吏治,富民強國,修築邊防,于國於民幹了很多好事,口碑很好。
倘若胡亂定罪,又怕引發民間輿論。
於是這事就被拖了下來。
沒過多久,京城又發生了百姓上萬民書請願的事。
事情的起因是,皇帝將江辭夜免職後,又提了貴妃的父親任首輔一職,那老頭一上位就任人唯親,把在南方治水患的能臣換成自己人,一通瞎指揮,河道決堤,淹浸四千餘戶人家,死者以萬數,一時間民意洶湧。
萬民書呼籲天子親賢臣遠小人,恢復江辭夜首輔之位,嚴懲貴妃之父等一干佞臣。
奈何皇帝是個大情種,為了貴妃安心待產,壓下一切反對之聲,一切照舊,甚至在朝堂上再次提出了廢後的事,貴妃一党立馬附和,而以謝殊小將軍為首的一派又堅決反對。
皇帝惱了,怒斥謝殊等人和江辭夜同流合污,又罰他們禁足在家,扣俸三月。
江停野對此嗤之以鼻:
「所以我哥效忠的是個什麼玩意兒?當年就不該扶這個廢物上位。」
如今的皇帝當年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娶了大姑娘得了江家扶持後,才在腥風血雨的奪儲之爭中殺出重圍,登上皇位的。然而,他登上皇位後,沉迷女色,疏于朝政,這些年,全靠江辭夜帶領百官殫精竭慮,苦心經營,才有如今國泰民安的局面。
江停野忿忿不平的語氣讓我納悶,我瞟了他一眼:
「你在生氣什麼?這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嗎?天子與賢臣生隙,禍起于蕭牆之內,你的陰謀很快就要得逞了。」
江停野斂了神色,不以為然:「沒有難度的遊戲讓人倒胃口。」

36
轉瞬過了三個月,貴妃誕下皇子,宮中設下滿月酒,宴請各方。
我和二姑娘也在邀約行列,原因是大姑娘又懷了龍嗣,鬱鬱寡歡,狗皇帝突然有了良心,讓我們進宮陪大姑娘。
臨行前,江停野臉色微妙,說了一句:「趙瑩瑩,你的孩子我已經讓人送回江南的家了。」
我心下一突,瞬間明白今晚就是江停野和貴妃策劃宮變的時候了。
桂殿巍峨,燈火昏黃,細樂聲喧,一派太平富貴景象。
宴席開始沒多久,貴妃就笑著跟皇帝說:「聽說皇后姐姐舞姿甚美,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睹姐姐風采?」
皇帝一聽,當即讓大姑娘現場獻舞。
這是明晃晃的羞辱。
沒有哪個一國之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獻舞,更別提大姑娘還懷著身孕。
我瞥向江停野,他顯然也沒料到,眼裡閃著寒光,狠戾地盯著貴妃。
二姑娘氣得想站起來理論,被大姑娘一把按回去。
大姑娘從容不迫:「我跳。」
我看著光滑的雪地,眼皮一跳,阻止她:「地上很滑,這太危險了,你這胎本來就不穩。」
「我知道,但我們江家人不能再忤逆聖上了。」
我心中震駭又迷茫,為什麼還會這樣?明明在江辭夜來見我的那晚,我在他掌心已經寫下江停野是敵國臥底,與貴妃謀逆的消息了。
只要江辭夜將消息傳遞出去,貴妃和江停野就會被查處,江家就能雪冤,為何還會這樣?究竟是哪裡出了紕漏?
頸上一冰,我抬頭一看,又下雪了。
大姑娘站在雪色中,纖背挺直,柔弱得像一折就斷的纖細蘆葦,卻有種安寧的堅定。
「小娘,如果用我的血能護住江家一時安寧,我願意的。」
宴上謝殊小將軍站起來反對:「陛下,皇后娘娘乃一國之母,豈可為我等粗鄙之人獻舞?」
皇帝冷笑:「你是說朕錯了?」
「臣沒說,陛下不要多想。」
皇帝猛地將手中的酒盞擲過去,砸了謝殊一腦門血:「謝殊,明日你自己把虎符交上來。」
貴妃勾住皇帝胳膊:「陛下消消氣,」她目光一轉,又落在大姑娘身上,「皇后姐姐,你還不快跳,難道你也想忤逆陛下嗎?」
大姑娘安靜不語,向席上的謝殊遙遙行禮致謝,方翩躚起舞。
謝殊隨手抹了血,撕了一節袖子,覆住雙眼,這是一種無聲的反抗,皇帝臉色鐵青,又想發火,可是很快,席上響起此起彼伏的撕帛聲,多數朝臣沉默著以布覆眼,表示對皇后的尊重。
法不責眾,皇帝氣得摔了杯子。
四歲的小太子拉了拉我的袖子,用目光問我發生了什麼事,小太子至今不會說話。
我鼻音有些重,哄他:「大姑娘想為我們琅兒跳一支舞,哄你高興。」
小太子皺了皺眉,低著頭不說話。
我眼眶發紅,把他抱入懷中,二姑娘捂著臉,靠在我肩上,眼淚打濕了我的衣裳。
受辱的滋味像刀片一樣鈍鈍地割著人心。
不多時,雪地上劃過尖銳的摩擦聲,宮人驚呼:「皇后娘娘。」
大姑娘摔倒了,血從她的腿上汪汪地流淌下來,漂紅了雪白的大地。
我立刻捂住琅兒的眼睛,他拼命掙脫,喉間嗚咽像小獸。
我淚如雨下,極力安撫他:「沒事的,沒事的……」
這夜的雪下得尤其冷,寒意刺骨,讓人牙齒一陣陣打顫。
雪越下越大,覆住了地上大片的鮮血,大姑娘被送回寢殿搶救。

37
「真晦氣。」貴妃抱怨了一聲,「陛下,今兒可是我們孩子的滿月酒啊。」
「那該怎麼辦呢?愛妃。」
貴妃指了指我懷裡的小太子:「讓太子殿下為弟弟親口送上祝福吧?」
皇帝向他招了招手:「琅兒,過來。」
我抱緊了琅兒,跪地懇求:「陛下,太子殿下受了驚嚇,請容民婦送殿下回宮歇息。」
二姑娘也跪下來:「懇請陛下體恤太子殿下年幼。」
「大膽,你們敢忤逆聖上嗎?」
我抱緊琅兒不放手。
小太子一根根掰開我的手指頭,他不會說話,只能向我搖了搖頭,用目光向我示意。
四歲孩子的眼裡劃過一絲銳利的鋒芒,那是一種跟大姑娘一模一樣的決然與堅定。
我渾身顫抖,他從我的手裡掙脫,走向高階之下,莊重行禮,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卻站得筆直。
「太子殿下為何不喚你父皇?」
小太子抿緊了唇。
「難道你對你父皇不滿嗎?」
高階之上的皇帝不帶感情:「琅兒,喚父皇一聲吧。」
小太子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
皇帝抿了口酒,突然大手一揮,桌上酒盞碗碟激濺,我再也忍不住,撲過去,擋在小太子面前,鋒利的碎瓷劃過後頸,痛感明晰,我心裡一陣後怕。
皇帝站起來,下令:「太子不敬君父,廢。」
席上喧嘩,小太子的老師站起來說:「陛下,太子殿下只是不敏於言,對陛下一片愛重之心,筆下可見。」說著,又從懷裡摸出來一本字帖,遞給宮人上呈皇帝,「殿下初練字,最先學會的便是父皇二字,還請陛下明察。」
有人附和:「請陛下明察。」
頃刻,眾人回應:「請陛下明察……」
大雪紛飛,百官跪地,肩頭落雪,庇護年幼的小太子。
皇帝閉了閉眼,笑了笑:「好啊,朕還活著呢,朕的太子就已有如此多的良臣幹將輔佐了,朕心甚慰啊。」他臉上倏爾閃過一抹帝王的冷情,「錦衣衛,把這些人都帶下去,以謀逆之罪與江辭夜共處,總說證據不足,今天這證據足夠了吧?」
一批人被逮捕了下去,席上的位置一下空了大半,剩下的都是貴妃的親信了。
貴妃遞給皇帝一杯酒:「陛下,消消氣。」
他把貴妃摟于懷裡,喝了酒:「愛妃,也就只剩你一個讓朕順心如意了。」
一杯酒空了,皇帝的手一抖,酒杯落地。
「愛妃,這酒?」
貴妃嫵媚一笑,推開皇帝:「活著那麼多煩心事,臣妾心疼陛下,想請陛下睡個好覺,不必再為俗事煩擾。」
「你要殺了朕?」
「陛下,這怎麼叫殺呢?臣妾這是心疼陛下啊。」
皇帝喘著粗氣,怒喊:「錦衣衛,把這個賤婦拖下去亂棍打死。」
列隊整齊的錦衣衛肅然站在一旁,一動不動。
皇帝終於意識到了什麼,面露驚色:「你們?要反嗎?」
貴妃站笑起來,望向江停野:「江統領,陛下說要讓錦衣衛殺我,我好怕啊。」
江停野從陰暗的角落走出來,嘴角一勾,俊美無比:「有我在,誰敢動你啊?」
二姑娘驚呼了聲,渾身發抖:「二哥哥?!」
他漠然地瞥過來一眼,向錦衣衛下令:「請陛下寫個遺旨吧。」
錦衣衛動了,站成兩排,打頭兩個一左一右提著冷森森的刀架在了皇帝脖子上。
江停野坐在皇帝旁邊,一字一句教他寫。
好像是錯覺,我竟聽見他說:「傳位於皇長子,李重琅。」
李重琅就是小太子。
二姑娘抹了抹眼淚:「我就知道,二哥哥不會讓我失望的。」
我有些錯愕,江停野又在玩什麼花樣?
貴妃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江停野,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江停野笑了笑:「著什麼急啊?還沒說完呢,」他單腿踩在龍椅上,散漫不羈,繼續說下去,「貴妃謀逆,立誅九族。」
貴妃沖上去,拽住他:「你瘋了嗎?江停野。」
「沒瘋,我說過,讓你別動江家人,你動了,這就是代價。」
「我們有孩子,我們的孩子怎麼辦?江停野,你可是孩子的父親啊。」
江停野依舊在笑,可那笑不達眼底:「不是我的。」
貴妃臉色驟白:「怎麼可能?」
江停野拍了拍手,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走了出來,那人撕下人皮面具,是一張普通的臉。
江停野臉上的笑冷了,帶著諷意:「我沒興趣和別人共用一個女人。你的孩子是他的。」
「不,不可能,你騙我,你們統統都在騙我。」
貴妃受了刺激,拔了一旁錦衣衛的劍,刺死了那個人,又舉劍刺向江停野。
江停野眼也不眨,握住劍,反手一刺。
鮮血像水霧般噴射,貴妃倒地,她渾身抽搐著,睜著眼,不甘心地問:「為什麼?」
江停野蹲下去,冷漠地將利劍一寸寸往下推,慢慢捅穿她的心臟。
「你要是乖乖的,直奔主題,殺了蠢皇帝,讓你的孩子登基就好了。可偏偏,你非要羞辱我大姐,還害她流了那麼多血,我看著心煩,我一煩,就想變卦了。」
所以到了最後一步,江停野迷途知返,棄暗投明了?
就在我驚詫不已時,高空中驟然射來一支冷箭,從後方直直射穿江停野的心口。
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
我心頭一震。
「二哥哥!」二姑娘尖叫起來,沖過去,抱住搖搖欲墜的江停野。
這時,聳立的宮牆之上亮起了燈,上面佈滿密密麻麻的弓Ṭŭ̀ₜ箭手。
「這場鬧劇,終於該結束了。」
一道冰冷的聲音從高臺之上響起。

38
高階之上的皇帝推開脖子上的冷刀,像卸下了一張虛偽的面具,冷冷地微笑著。
我驚駭無比。
江停野以劍抵地,眯起眼,緩緩望向高階之上的皇帝。
「你沒喝毒酒?」
「朕只是將計就計,請君入甕。」
「你藏得可真夠深的啊。」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無論是你和貴妃,還是江辭夜,你們都讓朕很傷神啊。」
所有的疑問在這刹那得到了解答。
難怪哪怕將貴妃謀逆的消息傳遞出去,江辭夜依舊被囚於牢獄之中,大姑娘依舊被迫害,江家依舊在走向毀滅的道路。
想殺死江家的從來不是外敵,而是涼薄帝王心。
皇帝知道貴妃與江停野合謀篡位的事,但他放任不管,先利用他們摧毀江家,最後再將貴妃連同江家一網打盡,他穩居幕後,坐擁漁翁之利。
他雖疏於政務,卻勤于操縱人心,可笑。
江停野勉強咬牙站直,和他對峙:
「我大姐是你的結髮妻子,琅兒是你的孩子,你連他們也不放過?」
「朕不會殺他們,可他們身上流的江家人的血,就不能是皇后、太子。」
「要不是江家人,還輪得到你這個廢物當皇帝?忘恩負義的畜生。」
他犀利的言語刺痛了皇帝的神經,皇帝臉色一沉,吩咐弓箭手:「朕要他萬箭穿心而死。」
二姑娘一聽,渾身顫抖,卻毫不猶豫擋在了江停野身前:
「二哥哥,別怕,菀菀護著你。」
「菀菀,聽話,走開。」
「不,不要,哪怕救不了你,我也要陪著哥哥。」
高牆上的箭一旦射來,最先射穿的會是二姑娘柔弱的身子。
我打著冷顫,毫無疑問,今夜,每一個在場的江家人都難逃一死。
我放下小太子,走過去,擋在了她身前,既然必死無疑,能為在乎的人抵擋一點傷痛也好啊。
「也好,省得朕浪費時間一個個殺。」
皇帝聲音突地嚴厲起來。
「琅兒,過來父皇這裡。」
再抬眼,不知何時,小太子已經擋在了我們三人面前。
小太子置若罔聞。
皇帝沉默了片刻:「琅兒,你若還站在他們身前,父皇立即處死你母后。」
小太子渾身一顫。
他轉過身看著我們,抿緊唇,蒼白的小臉淚痕滿面。
他一隻手拉住我,一隻手拉住二姑娘,望向皇帝。
皇帝沉吟片刻:「就當是父皇給你的補償。她們兩個,你可以帶走。」
小太子又望向江停野,眼裡閃著自責,愧疚。
江停野看著他,扯出一個蒼白卻欣慰的笑容:「琅兒很棒,舅舅為你感到驕傲。」
他又望向我:「趙瑩瑩,拜託你,把我的妹妹和侄兒帶走。」
「江停野,你為什麼不壞個徹底呢?」
他對我扯出一個苦笑:「裝久了,我忘了自己不是江府二公子了……」
我抹了抹眼淚,拽走二姑娘,拉著小太子,問江停野:「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他臉上緩緩露出一個明澈的笑容:
「趙瑩瑩,我很想拉著你陪我一起死。」
我頭也不回把人帶走了。

39
積雪漸深,雪融化在江停野的肩頭,他垂著頭,單手倚劍,雙膝跪地,身影逐漸傾頹下去。
血從他冰冷的鎧甲中滲出,靜靜流淌到雪地裡,染紅了他那雙冷玉般白淨的手。
我想了很久,終於回憶起初次見面時他的模樣。
那時春日溫柔,杏花吹滿頭,陌上公子春衫薄,醉時香滿車,十足風流。
而如今孤身跪在雪中的人,衣裳單薄,雖極力克制,仍渾身顫抖,結局慘澹。
倘若他只是江府二公子,會永遠那麼恣意輕狂吧。
二姑娘拼命想跑回他身邊,被我緊緊抱住。
她哭得撕心裂肺,敵國的臥底,在她這只是她親愛的二哥哥。
「二哥哥流了很多血,他很疼的……小娘,我們不能丟下二哥哥一個人……」
「……」我除了抱緊她,別無他法。
高牆之上的寒箭再次對準了江停野,單薄的鎧甲抵擋不了多久了。
「射箭。」
「不要。」二姑娘捂住臉。
我也閉上眼。
風聲鶴唳,勁風淩空。
一道清冷的聲線似利刃劃破了籠罩在宮廷之上的陰沉烏雲。
「陛下,臣的弟弟做得不對,自有臣管教,不勞您費心了。」
我心中震駭,睜開眼,眼淚一下落了下來。
從遠處高臺之上射出的利箭硬生生打落了高牆上發出的冷箭。
箭如雨落,風雪呼嘯,江辭夜身材高大,披著一襲雪白鶴氅,面沉如水,手中提著淌血的劍,從燈火闌珊處信步走來。
他的身後跟著謝殊、顧博彥,還有如潮水般披甲執銳的將士。
皇帝面上一沉:
「江辭夜,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那只能怪陛下派去刺殺臣的人學藝不精了。」
「他們……」
「陛下放心,臣幫您解決了這些廢物。」
他手上的利劍飲過滾燙的熱血,幽幽地閃著冷光與血氣。
皇帝那從容的神色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露出一絲慌亂。
「大哥哥……」二姑娘再也忍不住,一下撲到江辭夜懷裡,哭得很傷心,「大姐姐出事了,二哥哥也出事了,大哥哥,怎麼辦?」
「哥哥來了,不會有事的。你乖,站到邊上去,別搗亂。」
他安撫好二姑娘,又走到江停野身邊,解下身上的鶴氅,披在了江停野身上。
「哥,我是臥……」
江辭夜驟然拔出江停野胸口的箭,打斷他的話,神情冷峻:「你累了,可以閉嘴了。」
他站起來,囑咐身後的人:「顧太醫,我這個不省心的弟弟就勞煩你治一治了。」
皇帝再也按捺不住了,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桌上:
「江辭夜,你勾結敵國,意圖謀反,樁樁件件,罪不容赦,當誅九族。」
江辭夜冷笑:「我朝以律法治國,陛下身為一國之君,凡事應講證據,不可信口開河,否則恐有損帝王之威。」
「證據?你今日帶軍隊包圍皇宮,狼子野心,有目共睹。」
「陛下誤會了。臣是聽說貴妃謀逆,特趕來救駕的。」
「貴妃已伏法,輪不到你來救駕。」
江辭夜揉了揉眉心,望向高牆上密佈的錦衣衛。
「陛下說笑了,貴妃如此多黨羽,尚未盡數剿殺,斬草需除根,臣願替陛下分憂。」
他甚至都沒等皇帝回話,直接抬起手下令,頓時高臺之上萬箭齊發,殺氣破空。
四周響起一片山崩海嘯般的驚恐尖叫聲。
頃刻,屍山血海。
我被這種場面嚇得腿軟,誰能想到溫文爾雅的江辭夜原來這般殺伐果斷。
皇帝意識到了什麼,臉色發白。
「江辭夜,接下來你要做什麼?」
江辭夜望向皇帝,那冷淡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接下來,臣想跟陛下談談。」
江辭夜神色平靜,提著劍一步步走向高階之上。
皇帝腳步踉蹌,後退了一步:「江辭夜,站住。」
毫無威懾力,江辭夜輕蔑一笑:「陛下還是好好想想遺願吧。」
風雪狂亂,他已立于高階之上,衣帶飄動,劍上的寒光照亮他冷峻的神色,他那雙清冷丹鳳眼微耷著,嘴角抿成直線,線條淩厲似鋒刃,憑空生出令人無法喘息的壓迫感,而他眉心那點小痣鮮紅似血,看一眼,就叫人膽戰心寒。
皇帝看著他,仿佛看著索命羅刹,瞬間失去力氣,癱軟在座,聲音虛弱:
「軍隊是何時調的?」
「今夜。」江辭夜面無表情,「倘若今夜你不傷害臣的家人,臣也不想走這一步。」
「江辭夜,你真的要反嗎?」
「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朕逼你?你怎麼不說你逼朕?江辭夜,軍政大權盡掌於你手,這天下究竟是姓江還是姓李?」
江辭夜按了按眉心,語氣蔑視:「陛下無能是臣的錯嗎?為何軍政大權盡攬於我手,陛下不知嗎?倘若不是陛下夜夜笙歌,無心朝政,臣也不至於殫精竭慮,苦心經營。」
皇帝被指責得啞口無言,半晌,嘶啞道:「你一直都藐視朕,不是嗎?」
江辭夜眼裡閃過一線寒冽的光,有種懾人的冷意。
「嗯,這倒是。臣沒料到除了包容陛下的無能,還要顧及陛下的感受。」
皇帝氣得臉色發青:「江辭夜,你……你如此恣意驕橫,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江辭夜失去耐心,直呼皇帝的名諱:
「李複深,你真是愚不可及。倘若我真有不臣之心,今日還輪得到你坐在這?」
皇帝抓緊龍椅扶手:
「哪怕過去沒有,難保你日後也沒有。你的存在對朕而言,終究是心頭大患。」
江辭夜冷笑:
「李複深,你以為人人同你一樣鍾愛權勢嗎?事實上,只要你待我妹妹好,你就能一輩子安安穩穩地當皇帝,我不會反你,也不會讓任何人反你。」
「可惜,你搞砸了。」
皇帝臉色一白:
「江辭夜,再給朕一次機會,你也不想讓你的妹妹失去丈夫吧?」
「當年也是這樣的大雪天,你帶著軍隊,護著朕登上皇位。江辭夜,朕是你親自選的皇帝。」
「呵。」江辭夜寒笑了聲,「李複深,你錯了,不是我選的你,是我的妹妹選的你。」
「她十六歲那年,揣著你折給她的一朵石榴花,紅著臉跟我說她想嫁給你。柔兒是我第一個妹妹,從小到大,她想要的我沒有不為她辦到的,她選了你,一個不受寵又性格孤僻的皇子,我並不贊成,可她執意選你,我這個做哥哥的只好替她護你,扶持你登上帝王之位。」
皇帝緊握扶手,嘴唇微顫,說不出話來。
江辭夜眼裡殺意漸生:「倘若我知道會有這一天,柔兒會被你逼著在大雪天裡為眾人獻舞,被你逼著要用自己的鮮血來保全家人,我當年會直接把你殺了。」
他手一抬,提劍抵在皇帝咽喉處,眸底劃過一道狠戾的鋒芒:「但現在也不晚。」
「我的妹妹,哪怕選錯了也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死了丈夫,我這個哥哥再為她選一個便是了。」
皇帝緊盯著寒劍,聲音微顫:「哪怕是對付你們江家,我也不曾想過傷害柔兒。你問顧博彥,我是不是一早就請他候著了,我不會讓柔兒出事的。」
「倘若你真的愛柔兒,萬分之一的危險也不可能會讓她經歷。」
皇帝沉默片刻,蒼白無力道:「朕愛她,可朕不敢愛她。她的存在時刻提醒朕,朕是個廢物,倘若你們江家人不滿意,隨時可以將朕取而代之,沒有一個皇帝敢愛這樣的皇后。」
「你娶她不就是沖著她的娘家來的嗎?如今說這種話,不感到羞愧嗎?」江辭夜徹底失去耐心,手中的劍又往前抵了三分,「李複深,說遺言吧。」
「朕死後要與柔兒合葬。」
「不可能。」
利刃即將刺穿咽喉的瞬間,一道稚嫩的童聲倏地打斷:
「舅舅,別殺父皇。」
皇帝望著小太子,眼裡流露出了驚喜的光芒。
江辭夜望向小太子:「琅兒,你確定嗎?」
我想愛是軟肋的話,江辭夜渾身都是軟肋,他永遠為在乎的人心軟。
小太子點了頭,口齒清晰,稚嫩的小臉一臉肅然:「舅舅弑君,會授人以柄,不值得。」
皇帝聞言,眼底那點光徹底熄滅,他以手遮額,掩去一切情緒。
江辭夜冷峻的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笑意:「琅兒以為,該如何處置他?」
「餘生幽禁,不許任何人探視。」
江辭夜沉吟片刻:「舅舅聽琅兒的。」
「但今日你阿娘、舅舅他們流的血,不能白流。」
琅兒乖乖遮住自己的眼睛:「舅舅護駕時發生了什麼,琅兒沒看到。」
我默默捂住琅兒的耳朵。
劍光陡寒,皇帝慘痛的叫聲像厲鬼哭嚎,在空中回蕩,經久不絕。
顧博彥忙得焦頭爛額:「首輔大人,你可真行,刀刀不致命,刀刀叫人痛不欲生。」
「他應得的。」

40
風止浪遏。
小太子拉了拉我的袖子,指了指江辭夜,我把他抱起來,走到江辭夜面前,小心翼翼地。
「他好像想要你這個舅舅抱一抱他。」
方才他那雷厲風行的手段讓我現在都後怕,我不太敢輕浮地撩撥他。
我以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我要早知道我惹的是這麼一個人,打死我也不敢招惹他。
餘光中,他下頜線緊繃,手持之劍仍在淌血,寒光血氣滾動,氣勢懾人。
我心驚膽戰。
哐當一聲,他丟開劍,抬起手臂,下一瞬,大手一按,猛地將我和小太子一同擁入懷中。
我低呼一聲,心跳得幾乎要撞碎肋骨。
四周兵甲森寒,風雪呼嘯,草木盡折。
他的聲線冰冷未褪:「那你呢?可以讓我這個舅舅抱一下嗎?」
該死地撩人心旌蕩漾。
我竟像情竇初開的少女,刷地一下紅了臉。
他的手按著我的後腦勺,下頜抵在我的發上,聲線漸漸柔軟下去:
「我很想你。」
「剛才辦事,不敢看你。」
那種疏離感和畏懼感瞬間就消散了。
哪怕他是無法無天的權臣,他也是江辭夜。
我的嘴角就那麼不由自主地翹起來,心裡有無數的煙花在爆炸。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真是,大逆不道啊。」我戳了戳他的肩,嘴角有種吃了糖的甜。
「跟謀逆相比,這算不得什麼。」
我們四目相對,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我咬了咬唇,他俯下身來。
這時,一隻小手顫顫巍巍地抬起來,橫亙其中:「舅舅,琅兒快喘不過氣了。」
低頭一看,因為江辭夜抱得太緊,夾在中間的小太子臉色有點發青。
啊。
我面紅耳赤,燙手山芋般將小太子塞進江辭夜懷裡,立馬跳開。
下一瞬,正對上二姑娘疑惑的目光。
她圍過來,歪著頭打量我:「小娘,你剛才……」
我氣都不帶喘地飛快解釋:「你哥哥要抱琅兒,我遞給他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到他身上了,幸好你哥哥脾氣好,沒跟我生氣。」
「不是。」男人清冷的聲音在身後徐徐響起,像一道嚇死人的雷電。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立刻轉過身,用眼神懇求他別亂講。
江辭夜看著我,抿著唇,神色肅然:「不是沒生氣,我生氣了,小娘。」
「跟我出來一下。」
我心下趔趄,偷偷瞟了眼二姑娘。
還好她還是個不開竅的,她還在小聲為我求情:
「大哥哥,小娘皮嬌肉嫩的,你下手輕點。」
我捂住臉,她以為江辭夜會像打她手心一樣懲罰我。
江辭夜一臉正色:「會輕點的。」
……
我越過男人的肩頭,望著窗外探出的那枝嬌豔欲滴的紅梅,眼淚汪汪。
沾在紅梅上的殘雪在月光中汩汩融化,雪水潺潺地蜿蜒,注入嬌嫩花蕊中。
我嗚咽不止,說好的,輕點呢。
最後,被江辭夜抱回去的。
「小娘怎麼了?」天真無邪的二姑娘問。
江辭夜面不改色:「腿摔折了。」
羞憤欲死。
進了馬車後,二姑娘神秘兮兮問我:「小娘,你怎麼得罪哥哥了?」
「啊?」
「一看就不是摔折,是跪折的,哥哥讓你罰跪了是不是?」
「……」我的臉紅得能滴出血。

41
「該怎麼跟家裡人說我倆的事呢?」
江辭夜毫不猶豫:「開誠佈公。」
「啊,不行,我實在不想看到大家對我失望的表情。」我負罪感極強。
江辭夜從書中抬起眼來,目光清冷:「那你想看到我失望的表情嗎?」
「……」我連續哄了他好幾晚,腰都累斷了,他才眉眼舒展,一臉饜足,「交給我來辦。」
我忽然意識到被他騙了。
「哦,你是不是早就有主意了?故意憋著不說,就等著我把你伺候高興了,才丟出來是不是?」
他一臉淡定:「我可曾說過半句好話讓你取悅我?」
「……」
江辭夜把江府其餘人都接到了京城住,同時,又邀請了謝殊來住。
緊接著,他們一同上下朝,形影不離,一下朝兩人就泡在書房裡,待著不出來。
主母一向熱情,怕他們辛苦,還熬了梨水,每晚送過去。
但有幾次,她敲門後,隔了好久才開門,謝殊還慌慌張張的,衣冠不整,江辭夜則用了謝殊的發帶攏發,一向冷色的唇也有了豔色。
打牌時,主母神思恍惚:「他們真是師徒情深啊。」
「那可不咋滴,我哥哥和謝殊哥哥好得就差沒睡一起了,謝殊哥哥要是個女的,我哥哥可能要把他娶回家了。」
主母仿佛被刺痛了心事:「去去去,小孩子家家懂什麼?胡說八道。」
大姑娘又溫柔道:「謝殊待哥哥是極好的,這些年一直追隨著哥哥。」
因為大姑娘小產了,新皇特賜旨讓她回家休養。
正巧這時他們下朝了,謝殊立刻圍過來,先給大姑娘恭恭敬敬行了禮,又站在她邊上教打牌。
江辭夜也慢條斯理走過來,站在我旁邊幫我打,正好這兩人就緊挨著。
主母的目光在他倆身上游離,神色緊張。
洗牌時,謝殊和江辭夜的手總是時不時碰到一起,每次一碰到,他倆就要互視一眼,而主母,每次就跟被毒蜂蜇了一樣,渾身一抖。
一場牌打下來,主母滿頭大汗,擺了擺手,不打了不打了,散了散了。
眼見著謝殊和江辭夜又雙雙要走,主母連忙叫住江辭夜,拆散他倆。
「天不早了,你先送你小娘回院子裡吧。」
謝殊一聽,殷勤道:「我也跟著去唄。」
主母擦了擦汗:「小殊啊,那個,那個我們大姑娘想問問你琅兒在朝上的表現如何。」
大姑娘柳眉一蹙:「我說過嗎?」
「這丫頭,記性越來越不好了……」
謝殊很體諒,乖乖坐下來:「理解的,那我就不陪師父一起走了。」
路上我忍不住調侃了江辭夜幾句:「師徒情深喲?」
「就差沒睡到一起哦?」
本想看他臉紅的模樣,誰知他冷淡地瞥我一眼,提燈往前走,不理會我。
「喂,不會生氣了吧?」
他遞給我一個自行體會的眼神。
因為近日他都跟謝殊出雙入對,沒工夫折騰我,我神清氣爽,歡快地跟在他身後,幾下就蹦躂回了院子。
到了門口,我推門進去,隔著門縫沖他揮手告別:「再見啦,江師父。」
下一瞬,男人的手擋在了門縫中,一把推開。
「不請我進去喝杯茶?」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要輕易招惹一個禁欲多日的男人。
我揪著紅紗幔,慘兮兮地一邊流淚一邊默念。
「宵夜想吃什麼?」男人低沉的嗓音堪稱折磨。
「我,我不吃了……我飽了。」
江辭夜卷起一截官袍的袖子,斯文從容:「我想吃,陪我。」
我渾身一抖:「我會撐壞的……」

42
謝殊他母親過府來做客,跟主母聊些軍營中的新鮮事。
「聽說有不少龍陽之好的咧。」
主母一聽,臉色煞白:「不,不會吧?」
謝母是真拿主母當自己人,一點不避諱:「哎呀,姐姐你怕啥?你家大公子現在又不在軍營待,肯定染不上這種惡習。」
主母含蓄問:「小殊可有談婚論嫁的對象?」
謝母一聽就拍大腿:「姐姐,你別提,一提這我就來氣,你說他為什麼躲到你家來,不就是嫌我催婚跟催魂似的嗎?這渾小子,老大不小了,到現在也沒看上過一個姑娘,怎麼就這麼不開竅呢?等等,他,是不是也染上了……」
主母一口熱茶噴了出來。
謝母越琢磨越慌:「那不然他為何突然告訴我軍營這種事呢?他是不是在試探我?當時他還問我怎麼看?不行,我得再去找那小子探探口風去。」
主母連忙催促她趕緊去,自己擱下茶盞,又六神無主,又叫人去把江辭夜找來。
「哥兒,謝殊沒有龍陽之好吧?」
「事關個人隱私,兒子不好說。」
主母臉色一僵,問不下去了,倘若她直接問江辭夜有無龍陽之好,估計江辭夜會直接回答她,無可奉告。
主母頹然,讓江辭夜下去。
過了一陣,謝母又回來了,咬牙切齒:
「那小子竟問我,那是斷袖好還是娶個二婚帶孩子的好,我直接告訴他個小兔崽子,只要是個雌的,哪怕是只母豬,老娘我也認了。」
主母深受啟發,當天,斥重金在京城幾大青樓贖了幾大花魁,送入江辭夜房中。
江辭夜打開門看見人,態度謙和有禮:「抱歉,我有點事要處理。」
他默默關上門,一個眼神暗示屋頂的暗衛。
於是,幾大花魁紛紛被丟到主母門前,主母大驚失色:「誰幹的?」
暗衛想著一了百了,乾脆從屋頂跳下來承認:「我幹的,是大公子吩咐的,大公子說只要有女的出現在他房內,來一個丟一個。」
幾大花魁臉上同時流露出嫌棄之色:「你們家公子恐怕對女子沒有興趣。」
主母面如死灰。
但很快,她又跟謝母四處打聽,終於找到一個得道高人求得破解之法。
那個得道高人教她們布一個桃花陣,要在特定時辰讓一男一女走入這個桃花陣,那這男的一定會死心塌地愛上這女的。
主母一聽,歡天喜地回家佈陣,按照她的計畫,關鍵時刻應該是王蔓上,但王蔓已經被江辭夜收買了。
她把我推入梅林:「表嫂,我先前謊報軍情,我表哥還記恨著呢,我給您賠個不是,那會我確實是擔心表哥,也沒料到你們兩個……對不住了啊,這今晚就當作我贖罪了,求您在表哥面前替我多美言幾句,幫我找個如意郎君吧……」
梅林裡傳來江辭夜的清咳聲,王蔓立刻把我用力一搡,我就那麼直直撞入江辭夜的懷裡。
他正兒八經摟住我,我一想到主母就在哪裡盯著呢,嚇得面色發白,趕緊掙了掙,他手臂愈發收緊,壓低聲音:「別忘了,你答應給我的名分。」
「……」我急得直跺腳,「等下我要說什麼?」
「什麼都不必說,乖乖待在我懷裡就行。」
他俯下身,抵著我的額,鼻息灼熱:「趙瑩瑩,親會?」
這人真行,都這種時候了,他還有閒工夫想這種事。
該死的是,柔軟的唇覆過來時,我條件反射地回應了他。
「嗷嗚。」我懊惱不已。
他悶聲發笑:「情之所至,這沒有什麼。」
「你別說話了。」我在黑暗中狠狠吻他,壯膽。
時辰到了,梅林四處亮起燈,主母興高采烈從黑暗中提燈走出來。
明知故問:「哥兒,你跟這位姑娘在這做什麼呢?」
主母還沒看清是我。
江辭夜撫了撫懷中的我,面色從容:「母親,我想娶她。」
主母喜出望外:「這位姑娘是?」
江辭夜果斷把我從懷裡掀過去,眉眼舒展:「老熟人。」
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老熟人,去 xx 的老熟人,我狠狠地踹著床板。
想起主母當時那有如五雷轟頂的表情,再想到她最後說的那句話:「今夜太晚了,明天再來我屋裡說說話。」
我真想連夜跑路。
連夜跑路……為何不?先躲過這一關再說吧。孩子反正有他爹照看著,不用我操心。
我立馬爬起來,裹好皮襖穿好鞋,藏了一身銀票,麻溜地跑去開門。
門一打開,對上那雙寒波澹澹的丹鳳眼。
我的腿當時就軟了,差點跪了,男人伸出手來扶住我,打量我裹得嚴實的一身,語氣不疾不徐:「出去?」
「……睡不著,隨便轉轉。」我的聲音都在打顫。
「嗯,我陪你。」
我嘴角一抽,門外吹來的風冷得割臉:「這一開門又覺著挺冷的,我還是回去躺著吧。」
我像被火燎了屁股一樣扭頭就鑽回床上,裹緊被子,包得嚴嚴實實的。
男人熟練地關門拉門閂,泰然自若地坐到床邊:「不換寢衣嗎?」
「我,我開始困了,我要馬上睡了,哎,眼睛都睜不開了,不換了,懶得換了。」
「嗯,睡吧。」
我欣喜地以為我要躲過一劫,結果,男人從容不迫地打開我的被窩。
我渾身一抖,嗚咽:「你說讓我睡的。」
「你睡你的,我忙我的。」
「……禽獸啊你。」
他抬手,指骨叩在我額頭上:「替你換個寢衣,怎麼就禽獸了?」
我面上一赧:「……」
他掀開我的袍子,瞬間,雪花般的銀票飄了出來,我和他四目相對。
我頭皮一麻:「我喜歡揣點東西睡,有安全感。」
他涼涼笑了一聲:「不硌得慌嗎?」
「可以克服。」
他長臂一伸,把我揉到懷裡:「不嫌硌就好辦了。」他低啞的嗓音如火般燎過我的耳廓,惹得我渾身發燙:「我送你樣東西揣著。」
我寒毛倒豎:「不,不用這麼客氣吧……」
他目光漸深:「你剛不是嫌冷嗎?那東西挺暖手的。」
我差點沒喊救命。
「乖,伸手,握住。」
掌心傳來一片灼熱,我羞得不敢睜眼。
「趙瑩瑩,你害什麼臊呢?」
咦?這觸感?我睜開眼,眨了眨,握在手心的是一個熱乎乎的湯婆子,還真是,挺暖手的。
我的臉紅得能滴出血。
靠在床沿上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趙瑩瑩,你在想什麼?臉怎麼這麼紅?」
「……」

43
第二日,主母找來高人解桃花陣。
高人大手一揮:「這很簡單。」
「但有個後遺症,不過應該問題不大。」
主母眉開眼笑:「自然自然,有什麼比現在更糟糕的了?」
「那也是,還是老夫人見過世面,上一個叫我解的,後來還把我告了,說我草菅人命。」
主母一聽,忙把江辭夜往身後一拉。
「大師,那個後遺症是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公子一年後會暴斃身亡。」
當時一向和藹的主母抽起手邊的花瓶就往高人身上砸。
「立刻,馬上給我滾。」
大師緊緊摟住名貴花瓶,腳底抹油一陣風似的跑了。
當晚,主母與我徹夜長談。
過了幾日,我們去寺廟拜佛,一輛馬車滑坡墜崖。
府裡大辦喪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趙姨娘和江府小公子死了。
我和孩子暫時被養在江辭夜外頭的一處宅子裡。
也不知怎麼地,京城颳風一樣傳起了有關江辭夜的桃色謠言。
內閣中。
官員 1:「聽說了嗎?首輔大人在外頭養了一個妾,孩子都有了。」
官員 2:「嗐,早知道了,平反叛亂那晚,首輔大人當著全軍人的面,摟住一對母子,我可是第一次看見首輔大人那柔情似水的樣子,那眼神都能淌出水來了。嘖嘖,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要我說那貴妃也真可惡,誰不知道首輔大人護短得很,竟拿他的女人和孩子來威脅他,活該被挫骨揚灰。」
官員 3:「嗐,我比你還早知道,那會是秋天,很尋常的一個日子,一向專注的首輔大人竟連連走神,問了我上百遍時辰,我一說到下值的時辰了,他直接抬腿就往外走,那不敢巧,外頭下起大雨,他沒帶傘,我瞧他染了風寒還未大好,趕緊勸他等等,他說家裡有人在等他,趕著回去,就那麼沖進雨裡,跟毛頭小子一樣,那會我就知道,大人房裡肯定是養女人了。」
「誰養女人了?」一道禁欲的聲音打斷了這竊竊私語。
眾官員面面相覷,互指對方,異口同聲:「他。」
江辭夜一改往日清冷調性,笑了笑,平易近人:「哦,家中有夫人的,下值了就回家吧,別在這耽誤時間。」
「……」
「什麼情況?」「怎麼回事?」
「可見,大人的私生活過得十分愉悅。你們沒瞧出大人最近每天都神清氣爽嗎?」
「那天大人領子沒立好,被我瞧見,他脖子上還有一個沒消的紅印子呢。」
「嘶…….」
一名大齡未婚官員捂住左頰,默默抱起公文往角落待去。
「你幹嗎去?」「牙酸倒了,不想聽了。」
……
流言正盛時,新皇下了一道聖旨,親自為首輔大人和他的表妹賜婚。
這個表妹,是我。
十裡紅妝,八抬大轎,江辭夜迎娶了我。
鞭炮聲起,瞬間激起無數笑聲,拍掌聲:「新郎來咯。」
我仿佛又回到元宵夜那晚,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思,偷偷掀開蓋頭,偷偷掀開窗簾子,偷偷看我未來的夫婿。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襲紅衣,灼灼如春月柳,軒軒若朝霞舉。
哪怕見過千百回,再見仍如初識,怦然心動,臉紅耳熱。
男人的目光越過眾人,與我遙遙對上。
他無奈寵溺地笑,漂亮的唇形微揚,無聲地訓我:「蓋上。」
我沖他輕輕眨眼,害羞地蓋上紅蓋頭。
洞房花燭夜,西窗下的龍鳳燭燒了整整一夜。
……

44
江停野這個狗東西呢,還真是被顧博彥從閻王手裡奪回來了。
養了一段時間後,總算是好了,我去探望他,他又露出那副放蕩不羈的樣子。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趙瑩瑩,我很想你啊。」
「放尊重點啊,我現在可是你大嫂。」
「嗐,江辭夜那麼不解風情,你要哪天膩了,隨時回頭來找我啊,好歹我算是個皇子啊,回國後可是要繼位的,不比他一個首輔強?」
哦,提一嘴,江停野的生父原來是敵國的皇帝,也不知造的哪門子孽,這些年一直未有子嗣,多番打探下,終於找到當年遺留在外的私生子江停野,於是不得不答應趁火打劫的江辭夜,跟本朝簽了些苛刻的條款,保住唯一的繼承人。
江停野本來還挺感動江辭夜那晚救他的事,後來聽說了條款的事後,罵罵咧咧。
「敢情他是要把我救活,賣個好價錢啊。我要再叫他一聲哥,算我輸。」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現在對江辭夜一肚子怨氣。
這狗東西也不想想,他哥救他那會還不知道他是敵國唯一的繼承人呢。
那我是什麼人,我身為我夫君的賢內助,我能看著我夫君被人懟嗎?
我就上下打量江停野,眼裡閃著蔑視的光芒:「男人嘛,強不強得看個人素質,二公子你啊,是不差,但跟我家夫君相比,還差那麼一截。」
那打起架來不還是只有被我夫君揍的份嗎?就這身體素質,差勁。
江停野臉上表情繽紛,紅了又青,青了又紅:「趙瑩瑩,你怎麼知道?」
這不就是個比方嗎?我本來還想說差一大截的呢,但看在他是個病人的分上,算了,收著點。
「我怎麼不知道?」
「哦,夫人怎麼知道的?」江辭夜禁欲清冷的聲線在我身後幽幽響起。
為何,他的臉色看起來那麼陰沉,跟江停野一樣,為何兩兄弟都不高興?
我趕緊抱住他手臂,乖巧伶俐:「我當然知道啊,夫人我閱男無數,就我夫君是最完美的。」
為何,我夫君的臉色,一下子沉到穀底了。
我求助地望向江停野,江停野一臉愛莫能助,還煽風點火。
「哥,你得好好管教管教我嫂子啊。」
至於嗎?這個報復心極強的小人。
我覺得江辭夜不高興了,他連著好幾晚都挑燈處理公文,都沒工夫搭理我。
我跟二姑娘逛街時,意外發現了浮光錦,我摸著柔順的布帛,嘿嘿笑。
「大嫂,你咋啦?」
「我想到怎麼治你哥了。」
當晚,我精心裝扮,換上用柔順水滑的浮光錦織成的春衫,照了照鏡子。
嘖,輕嫋嫋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撚撚楊柳腰兒。
活脫脫一個狐狸精啊,瞧我迷不死我那一本正經的夫君。
門外燈亮起,江辭夜抱著一摞厚厚的公文打開門,看見斜躺在床上的我,怔了怔。
我纖腰一扭,眼波流轉,嬌滴滴喊:「夫君 ~」
沉默片刻後。
他面不改色:「夫人,我還有點事要處理,稍等。」
他一刻不停關門離去,抱著那堆礙眼的公文……
我氣得摔枕頭,我不比那堆公文香?江辭夜是不是不行了?!
等等,還有點事要處理,關門,這個流程,怎麼那麼熟悉呢?
一下子想起來了,當年他叫暗衛丟花魁前,也是這麼溫和有禮的。
一個激靈。
我一下抱著被子從床上蹦起來,穿成這樣被丟出去,那我得多丟臉啊。
我立刻裹著被子躲到了櫃子裡。
門吱呀一聲開了,腳步聲起,我驚心膽顫,別來,別來,找不到我,找不到我。
下一瞬。
與男人四目相對。
「夫人,下回換個地方藏,行嗎?」
我往衣櫃深處躲,戰戰兢兢:「我搬去書房睡,你別丟我啊,我不打擾你。」
下一瞬,被拎了出來,狠狠丟到榻上。
男人欺身而上,「晚了。」
……
我在浮沉之間,窺見窗外天光。
腰酸腿軟的我喜極而泣:「夫君,你該上朝了。」
男人嗓音嘶啞:「告過假了。」
「什麼時候?」
「讓夫人稍等的時候。」
「……」
夜色燒到頭,愛火仍在燎原。
……
春光柔軟,草長鶯飛。
剛學會走路的稚嫩小童沖著不遠處的祖母踉踉蹌蹌奔去,撲個滿懷。
「祖母抱抱。」
「哎呦呦,祖母的心肝寶貝啊,祖母抱抱。」
「阿娘,年年跟哥哥長得越來越像了。」
「親生的,能不像嗎?」
「阿娘?!」
「你哥啊,還以為他算計了所有人呢。」
世界裝聾作啞,早早站在了愛這一邊。
不遠處,年輕的將軍翻上牆頭,準備為嫻雅的太后折一枝江南春。
門外,年輕的太醫抻了抻領子,叩門,每月總有一次,他借著診脈的藉口上門來見六姑娘。
牆下,年輕的二姑娘彎腰鑽入狗洞,剛冒出個頭,對上暗衛威脅的目光……
院子裡,江府二公子蹺著二郎腿曬春光,左手邊一條狗陪著他。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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