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換了好多名字。
向家大丫,長貴媳婦,春林娘。
快死的時候,牀邊的人在叫我牛牛奶奶。
親戚們都說,我享了一輩子福。
丈夫不賭不嫖,兒子守在身邊,孫子承歡膝下。
可我總覺得我的一生,不該是這樣。
恍惚間,我聽見有人喊我向晴。
這個隔了半個世紀又聽到的名字,將我拉回了福星妹妹出生的那天。
爹娘說,「福寶要吃奶粉,家裡花銷大,大丫下個學期就別上了。」
01
我癱在牀上很久,在親友們的陪伴下等死。
兒子說:「能用的藥都用了。」
親戚安慰:「人老了就這樣,你也盡孝了,牛牛奶奶不會怨你的。」
我想要口水喝,但張開口嘴,發出還是嘶啞的呻吟聲。
屋裡濃濃的二手煙,嗆得我喘不過氣也說不出話。
屋裡亂紛紛的,好像有甚麼人來了。
因為各種並發癥,我眼睛很花,看不清楚,只能聽見她叫我姐姐。
是福寶啊。
她俯視著我,輕飄飄地說:「乳腺癌不是甚麼大病,就因為你愚昧無知不肯手術,現在連命都快沒了。」
「唉,還得耽誤我去國外旅游,真被你拖累死了。」
我很想說,不是我不肯手術。
去年查出來時,我很慶幸是乳腺癌,做手術有很大成活率。
可家裡人都沉默了。
兒媳婦說:「家裡不寬裕,牛牛馬上要上小學了,學費還沒著落。」
兒子說:「要還房貸車貸,媽你要體諒我的難處。」
老伴兒說:「啥玩意,要割了一個還算女人嗎,我可丟不起這人。」
然後,我就只能等死了。
福寶被人簇擁著來,又被簇擁著走了。
兒子很興奮:「我小姨日理萬機,真想不到她會來,聽說她定居國外了。」
老伴兒長貴說:「你小姨從小就是個福星,幹甚麼成甚麼,就是沖著她我當年才娶的你媽,誰知道你媽這麼沒用,不知道巴結你小姨,你媽葬禮她還得來,你想想辦法聯繫上。」
屋裡漸漸沒了人,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叫我。
「向晴。」
熟悉又陌生。
我想了好久,好像是當年上學時,下鄉的知青老師給我取的名字。
在那之前,我一直叫向家大丫。
後來我的名字換了又換,福寶姐姐,長貴媳婦,春林娘,牛牛奶奶,就是沒一個人叫我向晴。
好像我這一生都是別人的附屬品。
我總覺得不該是這樣,這一生像蒙著團霧,有雙看不見的手推著我往岔路上走。
小孫子牛牛偷溜進了我房間,稚嫩的嗓音喊我奶奶。
我一手把他帶大,好久沒聽見他聲音,很高興。
他湊近我耳朵:「媽媽說拔了這根管子,我就可以吃席面了。」
接著我的氧氣管被扯掉,牛牛發出小小的歡呼聲。
我又是傷心又是慶幸。
不用再半死不活躺著受苦了,曾經我求了兒子多少次,他都不肯,他怕背上不孝的名聲。
這下他再也不用怕了,我也不用再聽他們每天抱怨我怎麼還不死。
那個聲音又在叫我,我猛地睜開眼睛,像剝開了眼前的迷霧。
一張紅撲撲溫和的臉,關切地看我。
「向晴啊,怎麼放了學還不回家。」
02
是陳老師,二十幾歲的陳老師。
我獃獃地看著她,想把那熟悉親切的笑刻在心裡。
有多少個十年沒見過她了。
陳老師拍拍我的頭,從飯盒拿出半塊饅頭塞在我手裡,叮囑我回家前吃完。
我拿著那塊饅頭恍惚地往家走。
面前是破舊的木門,門邊有我淘氣時刻下的小小五角星,屋裡撕心裂肺的喊叫後,是一聲嬰啼。
緊跟著連日酷熱的天,下起了小雨。
我爹從牆根下站起來,搓著手問屋裡是男是女。
我娘驚喜地喊:「是閨女,咱家的福星來啦。」
這一刻,我猛然驚醒。
原來我回到了九歲那年,回到了我人生改寫的那天。
就是今天,我娘生下了妹妹。
邨裡的每個女孩都不受寵,偏我妹妹例外。
只因為在懷她時,老神仙給我爹娘托夢,會有福女降生在我家。
從此以後,家裡的所有喜事都成了妹妹帶來的。
我撿到野雞蛋,娘說是妹妹帶來的福氣。
我救了落水的領導他娘,我娘說是妹妹帶來的福氣。
連後來我生下兒子,我娘也說是妹妹的福氣,讓我一舉得男。
她說我這一生都是沾了妹妹的光,我一輩子都欠妹妹恩情。
飯桌上,我爹高興地倒了一小盅酒。
跟奶奶說:「看怎麼著,我就說是福星吧,河道裡都快旱沒水了,我閨女一生下來就下雨。」
奶奶把我手裡的半塊饅頭塞給弟弟:
「一個女娃娃,能有多大福氣,還是我大孫子厲害,上這次考試四十多分呢。」
弟弟八歲上一年級,成績排倒數第一。
我娘在屋裡著急地喊:「福寶怎麼不吃奶啊。」
這個名字,我爹在她沒生下來前就取好了。
娘把福寶抱到胸前,怎麼也塞不到她嘴裡,急得快哭了。
奶奶給喂了口米湯,福寶吧唧著小嘴喝得起勁兒。
「哎呀,這賠錢貨真是賤骨頭,正好她不喝都留給我孫子,回頭你擠了給建軍喝。」
建軍就是我弟弟,比我還高一頭。
我爹舍不得讓他福星閨女喝米湯,托在運輸隊的劉叔弄來了奶粉,福寶喝得更起勁兒了。
我娘誇她是享福的命,甚麼東西貴就吃甚麼。
奶粉太貴了,一袋要八塊,我們家一年的公分,到年底才分一百多塊錢。
所以爹娘決定,不讓我去上學了。
「福寶吃奶粉,花銷太大,大丫就在家裡幫襯著,明年養頭豬,日子能好過一些。」
03
我低著頭,好像回到了前世一樣。
爹娘愛憐地摸著福寶的小臉,任憑我怎麼哭鬧,都不許再去學校。
他們說:「女孩子讀書有個屁用,把心都讀野了。」
可福寶妹妹長大後,他們勒緊褲腰帶也要把她送去城裡讀書,說城裡老師教得好,以後有大出息。
見我不應聲,爹娘憋著氣哄我:
「福寶有福氣,你在家好好照顧她,以後跟著享福,爹娘不會害你。」
我說:「我不沾她的福氣,只讓我念書就行。」
爹娘冷下臉,罵我白眼狼:
「家裡這麼困難,你就光想著自己,你要去上學哪還有錢給妹妹買奶粉,你想餓死妹妹嗎。」
提到死字,娘打了兩下自己的嘴,呸了一聲。
上學一年花四塊錢,弟弟的新書包五塊,鉛筆盒兩塊,娘的雪花膏兩塊,爹的旱煙一年十幾塊。
爹漲紅了臉,一腳蹬在我肚子上。
「還跟你老子算起賬了,我說不許去就不許去,明天去割豬草,掙不了兩個公分老子大嘴巴子抽你。」
我知道,如果聽我爹的,就會像前世一樣。
割豬草,喂豬,等到十幾歲下地,在福寶妹妹的挑選下,嫁給殺豬的田長貴。
付出一輩子的努力後,被丈夫兒孫嫌棄。
我打個激靈,第一次勇敢和我爹對視:「如果你不讓我上學,我就去公社舉報你搞封建迷信,就在奶奶屋裡,我看到你們拜神了。」
「你也別想丟了神像,誰都知道妹妹叫福寶,我會告訴革委會,你是因為妹妹神仙轉世才取的這個名字。」
我爹氣得發抖。
兩巴掌把我打倒在地。
「不孝女,當初你生出來就該掐死你。」
我不怕他的打罵,就怕不讓我去上學。
他害怕被舉報,更怕福寶的福氣被別人知道。
就這樣,我保下了上學的機會。
但爹娘心裡憋了一股氣,和邨裡人說我有多不孝順,在家和爹娘對著,而福寶又是多麼貼心,多麼心疼爹娘。
我實在不懂,福寶還不到一歲,爹娘是怎麼看得出她懂事孝順的?
是餓了知道啊啊叫,還是拉了知道哭鬧。
親戚四嬸生了四個男孩,她尤其看不慣我,每次都斜著眼睛看我。
「一個女孩子,上那麼多學幹甚麼,我看就是為了躲懶不幹活,以後長大了都沒人要。」
陳老師聽說後,把我叫到她宿舍。
我問陳老師:「有福氣的人會保佑老天下雨嗎?」
我向她講述了福寶出生就下雨的事。
陳老師噗嗤一聲笑了,她打開收音機,裡面傳來了天氣預報聲。
「前幾天就有報道,咱們這要下一場大雨,不管福寶有沒有出生,這雨都會下,只是湊巧而已。」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向晴,你要記住,只有讀書才有出路。」
「你看邨裡的女孩子,不讀書就得早早嫁人生孩子,伺候公婆,熬一輩子也熬不出頭,到死了人們提起的時候,都得是誰的媳婦,誰的娘,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名字。」
「你現在還小不懂這些,你以後就會明白,讀書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我懂,我當然懂。
一輩子成為別人附屬品的日子有多難過,也再不想把命運掌控在其他人手中。
我要讀書,我要自己成為自己的福星。
04
每天放學後,我都要先做好飯,然後再上山打豬草。
這是爹娘同意我上學的條件。
同樣的地方,我發現了上輩子那窩野雞蛋。
這次,我沒有自己拿回去,而是偷偷叫來了建軍。
我想知道,如果換一個人,這還算是妹妹的福氣嗎。
建軍捧著四個雞蛋,驚喜地在院裡叫喊。
爹娘對視一眼,悄聲說:「這是福寶的福氣來了啊。」
奶奶摟住建軍親了又親:「這都是我大孫子聰明又能幹,丫頭片子能有甚麼福氣,有本事你讓她天上掉餡餅。」
爹思索一會兒:「也是,要不是建軍上山,也撿不著野雞蛋,我兒子真能幹,一會兒讓奶奶給你煮兩個雞蛋。」
我怔怔地看著他們,鼻頭傳來酸澀,嗓子也莫名哽住,心中好像有團火在燒。
原來換個人,真的會不一樣。
原來妹妹的福氣也不是一成不變的。
我沒輟學,妹妹的奶粉也一天沒斷過。
爹娘把她養得精細,一直到酷暑過去,有秋風吹過,才把她抱出了門。
她繼承了爹娘的所有優點,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白白嫩嫩的,見人就會咯咯笑。
連最討厭女娃的四嬸,見了她都想抱抱。
都說孩子們天真無邪,其實他們不加掩飾的惡意比大人的那些隱晦表達更加惡劣。
班上的同學會大聲複述我娘說過的話。
「大丫又醜又笨,半點比不上福寶。」
「如果只生了福寶和建軍就好了,大丫就是個討債鬼。」
如果我真是個孩子的話,我會天天抹眼淚。
萬幸,我已重活一世,早就過了會偷偷哭鼻子的時候。
現在的我,有太多的事要做。
上輩子我只讀到三年級,一直到兒子上了小學,才又撿起了課本。
兒子天性好動,我費了很大力氣讓他能好好待在教室。
他不聽老師講課,我就自己先學會,再一點點教他。
他記性隨了他爸,有時候簡單的知識都要教十遍才能記住,我要一直ţũ̂₁說到嗓子都啞掉。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他考上大學。
回想起那會兒的時光,我私下感嘆,還不如我自己去高考省力氣。
當然,這話一直到死我都沒說出口,兒子最要面子。
現在,我反而很感謝他。
重新撿起這些知識來,我算是得心應手。
陳老師激動地親了我一口,熱淚盈眶。
「你是個天才,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天才,你不應該生在這個邨子裡。」
我摸了摸額頭上留下的餘溫,眼眶不禁濕潤了。
陳老師的愛,總是那麼不加掩飾。
她迫不及待拉起我,「去你家裡,我要告訴你爹娘,讓他們送你去城裡上學,在邨裡學校會耽誤你。」
05
我阻攔不住她。
索性帶著她往家走。
我知道,不親眼看見我爹娘的嘴臉,她一定不會相信有父母會親手斬斷女兒的翅膀。
院子裡,我娘在抱著福寶曬太陽。
陳老師激動地講完這一切,等著我娘的回應。
她等了好一會兒,我娘把福寶哄睡了,才輕聲說:
「城裡學費貴,我家掏不起。」
陳老師忙說:「向晴這麼聰明,我可以去鎮上跑跑,應該能免除學費。」
娘帶著不容反駁的語氣:「不行,大丫走了,誰洗衣裳做飯,她還得帶我的福寶呢。」
「我看大丫就是跟你學壞了,天天不著家跟著你到處野,趕緊走,別髒了我家地。」
秋日的暖陽映在娘的臉上,對著福寶的那一面像發著光一樣溫暖,而對著我的這一面在陰影裡,仿佛是要吃人的魔鬼。
陳老師是哭著走的。
娘話裡話外說陳老師是不正經的女人,二十多歲不嫁人,是想在外面找野漢子。
我跟著她一路走回宿舍。
陳老師抽泣著說:「女人不是只要嫁人這一條路,遲早我會考上大學。」
我伏在她的腿上應和:「你肯定能考上大學。」
陳老師破涕為笑:「你知道甚麼是考大學嗎,現在也早沒了高考,我就說說哄自己玩。」
不是的,還有五年,只要再堅持五年就會恢複高考。
陳老師會是第一屆考進大學的學生。
我還記得她開學前來找我,勸我不要忘記學習,以我的天資如果認真學很有希望能考得上。
可惜被那會兒六歲的福寶看見了。
她又哭又鬧,說不想離開姐姐,然後噘著小嘴指向了陳老師給我留下的所有課本書籍。
娘立馬懂了她的意思,一把火燒光了我的夢。
從此,到嫁人前我再沒機會看過書。
不過今生不會了,我終於明白一個道理。
逆來順受只會糟踐自己。
只要能吃苦,就會有吃不完的苦。
這次,誰反對我讀書,我就和誰正面剛。
06
一轉眼,我馬上要升初一了。
福寶三歲了,漂亮得不像農邨孩子,說話很有大人樣。
識字算數更是無師自通。
連奶奶都有時候嘀咕:「莫非真是個神仙轉世的?」
爹娘樂開了花,又開始琢磨了:
「大丫,供你上完小學已經是我跟你娘對得起你了,家裡這麼多張嘴等著吃飯,光憑我一個人怎麼養活得起。」
我知道他下一句話是甚麼。
他要給我去給邨裡養豬,掙工分。
昨天邨裡抓鬮,三歲的福寶從幾百份紙條裡抓住了最好的那個。
她嘟著嘴,窩在娘懷裡指我:「給姐姐,給姐姐。」
邨裡人都誇我好福氣,沾了福寶的光,養豬可是一個高工分的活,以後一定能找個好婆家。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我從向家大丫變成了福寶姐姐。
我痛快地答應了,但條件是我要繼續上學。
我爹急了,又要伸著手打我。
「你哪有時間上學,福寶給你這麼好的活,不知好歹的東西,都讓那個姓陳的把你帶壞了。」
死死忍住眼中的淚,我跟他保證:
「要是豬瘦了一點,我立馬退學,而且上了初中有獎學金,我成績不錯,到時候獎學金還能給福寶買奶粉喝。」
提到福寶,我爹猶豫了。
爹娘疼她和眼珠子一樣,現在還讓她喝奶粉解饞。
他們又去問福寶的意見,但福寶忙著去跟從城裡回來的小孩子玩。
隨意地揮了揮手:「她愛上就上唄。」
我松了口氣,見爹娘還猶豫,趕緊補充:
「我三餐都在學校吃,還能給家裡省不少夥食費。」
這次他們徹底沒意見了。
開始盤算起省下的夥食費能給福寶買件新衣服。
心中一片悲涼。
不知道是為福寶一句話決定我人生的隨意,還是為了以後奔波上學和養豬的辛苦。
在這個年代,我無法完全與爹娘抗衡的。
這是我能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
邨裡三頭豬,一天三頓豬草。
每天我要提早兩小時起牀去喂飽它們,然後餓著肚子跑去上學。
其實我騙了他們,學校根本沒有食堂。
我每天只吃一頓飯,那頓飯,是我從家裡偷來的。
奶奶老是抱怨建軍吃得多,糧食下去得快,其實是被我一點點偷走了。
相鼠有儀,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我不想死,我只是想活成我自己。
萬幸,老天對我不薄。
在割了一陣兒豬草後,我發現了隱藏在林子裡的草藥。
07
賣草藥的錢不多,但是夠我這個星期每天多吃一頓飯了。
從鎮上回來,我在遠遠看見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倒地不起。
正是中午最熱的時候,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我忽然想起前世,也是在這條路上,我遇到了同樣的場景。
當時我跑到那人身邊,在他微弱聲音的指導下,找到他胸口的藥塞到了他嘴裡,又去找了人送他到醫院。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鎮上的領導,是來邨裡串親戚的。
只是不知道為甚麼,救他的人變成了福寶。
他上門感謝那天,我走到他身邊重複了那天的經過,希望能讓他想起來。
可他沒理我,眼神移到福寶身上,親暱地抱起她。
為了感謝福寶的救命之恩,領導認了她當幹女兒,把她接到城裡去上學。
我確信,那個領導知道是誰救的他。
只是因為他更喜歡長相可愛的福寶,所以順水推舟承認了福寶這個恩人。
他摟著福寶,笑著跟爹娘誇我機靈,還會搶妹妹的恩情。
爹娘臉色沉了下來。
等他走後,我遭到了爹娘的一頓毒打,一個月沒下得了牀。
爹娘說,像這種福氣,只能福寶承擔得起,讓我不要搶,要不然就打死我。
所以這輩子,我聽話地不去搶了。
轉頭鑽進了陰涼的大山。
在山上轉了一圈後,我又去看了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一直到傍晚,我從山上背著豬草回了家。
福寶在我進門的第一時間跳了出來。
「姐姐,你有遇到甚麼人嗎?」
我陡然一驚,福寶怎麼會這麼問。
我佯裝不解,「我在山上沒碰到人。」
福寶摸著腦袋,嘴裡念叨,「難道我記錯了,不是這天。」
我心裡如翻江倒海,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
莫非福寶也重生了。
可看她平時的樣子,又與前世沒有區別。
我想了一夜,把她前世今生的行動軌跡串聯起來,猛然想了兒媳婦愛聽的小說。
難道是穿書?
兒媳婦經常聽的那本,一個小女孩穿到小說裡,熟知裡面發生的所有事情,然後輕而易舉獲得主角的機緣。
如果是這樣,那福寶做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她一早就督促我快點出門,估計就是想讓我去救那個領導,她好去冒領功勞。
又待了一天,福寶在我嘴裡問不出想要的消息,她坐不住了。
求著我爹帶她去了鎮上,直奔那個領導單位。
我娘在家高興地洗臉梳頭。
「福寶救了大領導,咱家的好日子要來了。」
08
我的心落到了穀底,果然是這樣。
才三歲的福寶身體裡,是一個不知道哪來的孤魂野鬼。
怪不得她小小年紀就能出口成章,怪不得她能知道前世的我會救人。
一瞬間我想起前世,福寶成為領導救命恩人時,那種得逞中透著憐憫的笑。
當時我只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現在才明白。
不是她私下向我哭泣的,說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回事。
福寶她知道,她一直知道人是我救的。
娘從天亮等到了天黑,我也陪她等到了天黑。
前世今生的記憶如走馬燈一樣輪轉。
仔細想想,有太多的事透著怪異。
在我人生的每一個分岔口,都有著福寶的身影。
曾經我對這些封建迷信嗤之以鼻,但現在,我開始信了。
福寶,就是我的災星。
夜晚帶來一絲涼意,我啪的一聲又拍死一只蚊子。
我娘騰地站了起來,
「你爹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可別出啥事了。」
去鎮上的路有幾十裡,走路要四個小時,邨裡的牛車只有白天一趟,晚上是不出動的。
我娘急得轉圈,建軍來煩她都挨了兩巴掌。
熬燈一樣等到天明,她揣了幾個白面饅頭,催著趕牛車的吳老頭去了鎮上。
我照例去山上採草藥,打豬草。
初中的學費要十塊。
這倒好解決,我手裡的錢剛好夠交。
但還有書本學雜費,一天三頓的飯費。
這些,爹娘更不會給我,都要我自己掙出來。
傍晚我背著一筐豬草回家走,遠遠就聽到了家裡的哭喊聲,叫罵聲。
奶奶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都是你搗的鬼,好好的他怎麼去鎮上,還叫人家給扣住了?」
「我的兒啊,你怎麼攤上這麼個敗家媳婦。」
門口擠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小聲議論。
「聽說被鎮上領導給關了,說是犯事了。」
「我咋聽說是向家殺人了,馬上要槍斃。」
我娘拿著掃帚往外轟人,看見我,一把扯了進來。
「你爹都要沒命了,你還往外野。」
我被扯了個踉蹌,低眉順眼地去生火做飯。
娘在奶奶的屋裡商量了一整晚,翻出壓箱底的錢,點了十幾遍。
我裝睡著,半遮著眼去看。
厚厚的一遝,娘說那是三百多塊。
奶奶又翻箱子,從層層曡曡的小手絹裡,拿出一對銀鐲子。
「都拿去給興財家的,一定叫他打聽清楚,把人給救出來啊。」
向興財是我們本家的伯伯,在鎮上給領導開車,邨裡人有事都找他。
他拿錢狠,辦事效率也快,第二天就傳來消息。
09
興財伯伯說,那天我爹帶著去鎮政府找田福堂,就是那個死的不能再死的領導。
我爹指著福寶憨笑:「前幾天我家福寶在路上救了他,孩子非得來看看他好了沒。」
福寶瞪著朦朧的大眼睛:
「叔叔好些了嗎,我太小了,只能喂他吃藥,叫人送他去醫院。」
鎮上的人一言難盡看著他倆,又套了幾句話,引著他們去了警察局。
到了那兒,審訊的警察問他們:
「田福堂三天前死了,你現在說你們救了他,老實交代,人是不是你們害的。」
這個時候不像後世。
人們見了警察就像老鼠見了貓,沒做虧心事也怕得發抖。
我Ṫú²爹嚇得磕磕絆絆全說了,跪在地上求青天大老爺開恩。
奈何警察根本不信,三歲的小孩子怎麼會懂這麼多,認定是他把責任推到孩子身上,更對他起疑心了。
興財伯伯這次還帶回了福寶,對我奶奶嘆氣:
「這麼小個孩子懂個甚麼,我老弟這次也太不像話了。」
「不過嬸子放心,等那邊屍檢過後,沒問題的話人就放回來了。」
他走後,奶奶立即起身抽出雞毛撣子。
「叫你作妖,成天說些不著邊際的鬼話,害人精,我打死你。」
福寶在警察局待了一天,本來就蔫蔫的,一下就被奶奶抓住狠打。
娘護著她,身上也挨了好幾下。
福寶白嫩的胳膊上幾道明顯的血痕,她扯著我怒氣沖沖道:
「人怎麼會死,你幹嗎不救人?你知不知道差點害死我啊。」
我疑惑問道:「甚麼救人啊,福寶,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她又試探好幾次,見我滿臉疑問,不甘地放下手。
「難道是我穿進來改變了劇情,不應該啊。」
聽著她愣愣地在一旁嘀咕,我緩緩勾起了嘴角。
真好,這次終於沒為他人作嫁衣裳。
又過了五天,我爹回來了。
奶奶拿著把柚子葉往他身上打,嘴裡念叨著平平安安。
我爹應該是這些天都沒洗漱,身上一股餿味,燻得我和建軍躲遠了。
福寶也皺了皺眉,但見他沉著臉,就想像往常一樣撒嬌賣癡,我爹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回了屋。
這也就是她了,要換作我害他遭罪,不剝下我一層皮才怪。
此後幾天,我爹都對福寶愛搭不理,任憑福寶怎麼討好他,他還是那副冷面孔。
我去山裡去得更勤了。
這兩天找到一大片金銀花,我得先採一筐送到陳老師住的宿舍,再回去割豬草回家。
辛苦自不必說,但想到馬上就能攢夠上初中的錢,我心裡就分外高興。
回家的腳步都輕快幾分。
剛推開門,我爹娘就坐在院子正中央,面上嚴肅,盯著桌上那一遝錢。
旁邊,福寶正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我。
10
我爹抬眼看我,眼神中帶著怒火:
「家裡甚麼日子你不知道,自己藏著這麼多錢,你還有良心嗎。」
福寶撫著他的胸口順氣:
「爹不生氣,福寶以後賺了錢都給爹。」
我一下成了眾矢之的。
爹和娘連聲罵我,連個三歲的孩子都不如,簡直是狼心狗肺。
罵了半天,爹問我:「還在別的地方藏錢ẗù²沒有?」
我有點想笑,反問我爹:「你就不問問我怎麼掙得這麼多錢。」
我爹點上旱煙袋,噴出一口濃煙:
「你天不亮就往山上跑,一去就是一天,掙錢多有甚麼稀奇的。」
原來他也知道去山上能掙錢。
那他應該更知道,山上蛇蟲猛獸多,邨裡的大小夥子都不敢深入,我是拼著命去掙錢的。
他都知道,可他一次都沒勸過我別去。
他敲了敲煙槍,把福寶抱到腿上。
「還是我們小福星聽話,不讓爹娘發愁,等會兒讓你娘給你擀面條。」
桌上的錢娘收了起來,想了想又抽了一塊塞給我,
「別不樂意,你看誰家的女娃子手裡有錢。」
「這兩年你一直上學,家裡六張嘴等著吃飯,早就揭不開鍋了,你也長大了,該懂事。」
她語重心長,見我不吭聲,又有點冒火:
「拿著啊,又跟爹娘置氣,當初就不應該生下你,供你吃供你喝,哪兒點對不住你,還怨上爹娘了。」
我沒接,笑著和她說:
「我沒不樂意,這個家所有的錢都是爹娘的。」
娘緩了神色:「你知道就好。」
我點頭:「所以娘拿奶奶的錢也是對的。」
話音剛落,門口我奶手裡的鋤頭落了地。
她不大靈活的腿腳風一樣跑回了屋,緊接著一聲怒吼:
「遭了瘟的死婆娘,連老娘的錢都敢偷。」
奶奶沖出來,兜頭就是兩個耳光,打得我娘暈頭轉向。
我爹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說:「娘,這是大丫偷著攢下的錢,沒拿你的。」
我娘捂著臉:「娘,你不是把錢都拿出來給興財大哥了嗎?」
我奶訕訕道:「就這麼點棺材底了。」
院裡一下安靜下來,都在思索著關於這些錢的事。
我爹拉住福寶:「你不是說看見你姐藏錢了嗎?」
福寶的眼睛閃了閃:「是,我就是看見大丫姐姐鬼鬼祟祟的,就是在炕裡邊藏錢呢。」
11
奶奶氣紅了臉,「你放屁,我存了大半輩子錢,怎麼成別人的了。」
「怪不得我錢少了幾塊,敢情是出了家賊了,你們的福星閨女偷錢了。」
福寶躲到我娘身後:「大丫姐姐和你一個屋睡覺,你丟錢也肯定是她偷的。」
看熱鬧的建軍心虛地退後兩步。
我扯住奶奶的衣角,委屈道:
「奶奶,我天不亮就上山,天黑了才回來,我在屋裡的時候你也在,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錢藏哪啊。」
我的話不假,奶奶能分辨出來,我根本沒有在家獨自待著的時間。
矛頭頓時指向福寶,奶奶揪住她擰了好幾下。
「又賴在別人身上,小小年紀心眼毒得很。」
「這個女娃子不是好東西,攪和的家裡沒安寧時候,就你們拿她當寶,遲早有你們後悔的時候。」
說完,奶奶奪過錢進了屋,摔門的聲音嚇得建軍一哆嗦。
福寶又失寵了,晚上的擀面條只有建軍和奶奶吃到了。
我暗自慶幸,幸好把錢交給陳老師保管,要不就會和上一世一樣,被福寶搜刮一空,借花獻佛送給爹娘。
明明我辛苦掙的錢,卻只得到被打一頓,兩天不能吃飯的懲罰。
我以為這輩子提早準備,福寶會撲個空。
沒想到奶奶在掏空家底後,還藏著錢。
也對,人老了就怕死,怕兒女不孝順,怕手裡沒錢應急。
盡管我爹命懸一線,她還是給自己留了後退的資本。
經历這一遭,我爹的心裡怕是不平靜了。
家裡的氣氛有些怪怪的。
奶奶除了吃飯就往屋裡鑽,爹時不時地發愣,建軍總是低著頭不敢看人,福寶急著討好爹娘。
沒人再盯著我每天幹甚麼,我幹脆中午也不再回家。
大概是那天爭吵的聲音有些大,四嬸偷偷跟著我找到了那片金銀花地。
看到她,我急得頭上冒汗。
這片地我都算好了,收完賣掉能夠一個學期的花用。
都是山上的東西,我沒理由趕四嬸走,只能更快地採摘。
四嬸沒我動作快,看我摘滿半筐,急得過來推我。
「去去去,這是你家的地啊,你採這麼多。」
我悶頭還摘,「這也不是你家的。」
「你個丫頭片子,還敢和我頂嘴。」
她一向看不上我,覺得我沒有女孩的溫順聽話,這會兒竟動起了手。
盡管我體力不錯,但麻稈一樣的身材,在她粗壯結實的手臂下毫無還手之力。
我打不動她,就抓就咬。
她要搶走的,不只是這片金銀花,還有我兩世以來的希望。
我要讀書,就得有錢。
哭喊聲引來了邨裡人,我娘趕到時,我已經挨了四嬸好幾個巴掌。
12
我娘見了這場景,像暴怒的母獅一樣,和四嬸廝打在一起。
「你敢打我閨女。」
她像不要命一樣。
和我一樣瘦弱的身體,一次次撲上去抓撓四嬸。
邨裡的女人們打架就是這樣,抓啊擰啊,撕扯頭髮和衣裳。
最後等到各家的男人們出面,象徵性地訓斥幾句,扯出一抹假笑寒暄,就可以領著各自的女人回家。
這場爭鬥裡,四嬸欺負我一個孩子,所以她不占理。
心不甘情不願地和我娘賠個不是,把她筐底的金銀花倒進了我的框裡。
我保住了那半框金銀花。
但地裡的那些,都讓邨裡人瓜分幹淨了。
回了家,我娘紅著眼圈給我胳膊上抹紅花油。
「這天殺的,對孩子下這麼狠的手。」
她低著頭,我看到她頭皮上有花生大小的白塊,是被四嬸生生揪下來的。
我胳膊上都是青紫,有的地方破了口,上藥時候疼得我打哆嗦。
我娘上完藥,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你咋就這麼倔,都幾年了,從福寶生下來你就不和娘親。」
「寧肯上山受那麼大苦,也不說一句軟話,我生養你一場,你就那麼恨我!」
「你老覺得我們偏心,你看看誰家女娃上學了,我好歹也送你去過。」
我的淚不知不覺也跟著掉,我不知道自己為了甚麼哭。
上輩子我用了一生,來接受自己不被愛,我認為這是一種可悲。
但,更可悲的是,我的父母並非完全不愛我,只是愛得太少太少。
這種愛,讓我在絕望中生出希望,又在希望裡漫出絕望,讓我陷入煎熬痛苦中。
我以成年人的靈魂經历了重生的三年,幼時的記憶慢慢補全。
我看到爹給我修補好小竹筐,把我割草藥的鐮刀磨得鋥亮,有時還會從集上給我帶回兩條紅頭繩。
我看到娘晚上點著燈給我縫補衣裳,早上給我多留兩個窩頭。
我也知道,沒有他們的默許,我根本不可能讀到小學畢業。盡管學雜費都是我自己賺下的。
這個時代,子女所有的一絲一毫都是父母的。
我賺下的,攢下的,在所有人眼裡,等同於花用著父母暫放在我這裡的錢。
邨裡的女孩子,不止一次羨慕過我能讀書。
她們好多人連校門都沒踏進過。
有時候我惡毒地想過,要是福寶沒有出生,是不是爹娘能多愛我一點。
但想完,我又失笑著搖頭。
沒有福寶,也會有建軍。
奶奶的那兩只銀手鐲,我一共見過兩次。
這輩子為爹送人一次,上輩子建軍結婚一次。
本來兩個都要給建軍,在爹娘的強烈要求下,分了福寶一只。
分的時候,誰都沒有想起過我。
這兩只珍貴的鐲子,在上輩子福寶要上市裡初中的時候,奶奶都沒舍得拿出來。
後來,我見到那兩只鐲子,無比深刻地意識到。
血親骨肉,也能分個三六九等。
我是最末等的那個。
娘擤了擤鼻涕,摟住我說:
「大丫,別犟了,哪有女孩讀初中的,回家做做針線活洗洗衣裳,比上山受苦強。」
「福寶給你弄來得那麼好的養豬活計,邨裡人誰不羨慕啊,等你大點,娘就給你找個好婆家,風風光光嫁出去。」
13
我一下子回過神來,思緒回到上輩子。
爹娘也說要讓我風光出嫁。
那時候家裡剛蓋了新房,爹娘為了福寶五十塊的學費發愁。
福寶見不得爹娘傷心,說不上學了。
爹娘嚇了一跳,摟著她說不上學沒出路,她嘟著嘴指向我:
「等我像姐姐一樣,也到了十八歲,嫁出去就能天天給爹娘帶好吃的回來。」
她拍著胸脯保證。
爹娘恍然:「大丫都成大姑娘了。」
第二天媒婆就上了門。
在福寶的一頓分析下,爹娘定下了殺豬的田長貴,不為他給的八十塊彩禮,只是為了以後我能過得好。
娘說這話的時候,心虛得不敢看我。
我的確像爹娘說的那樣風光出嫁了。
那時候大家的彩禮普遍在二十塊,十裡八鄉都來看我這位八十塊彩禮的高貴姑娘。
後來我嫁過去,因為彩禮的事兒,三天兩頭被打。
劉長貴好喝酒,喝醉酒就發酒瘋打人。
他打我時專挑人看不見的地方打,很多次我懷疑他沒有喝醉。
娘說是因為我從小性子硬,多少應該服點軟,男人都要哄著點才行。
見我回娘家次數多了,爹生氣了:
「我看你就是該打,自己家不好好顧著,老往娘家跑,你知道外面是怎麼說我跟你娘的嗎,我的老臉都丟盡了。」
我蒙了,連忙問娘,她只顧著低著頭垂淚,就是不開口。
福寶擠過來,義憤填膺道:
「大姐,外面人都說爹娘把你嫁給劉長貴就是為了打秋風,說你把劉家的東西都要搬回娘家來。」
「大姐,福寶求你了,別讓爹娘著急了。」
一家三口看我的表情同樣的氣憤和無奈,像是我做了甚麼不可饒恕的錯。
我不敢再回去,生怕跟娘家鬧掰,在那個時代沒有娘家做後盾的女人,如同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後來,我去鎮上時遇到了建軍。
他說福寶考上了市裡最好的高中,現在全家人在給她慶賀,問我回不回去。
我搖搖頭,他也沒追問。
翻出口袋裡的二塊錢,狠狠心都塞給了建軍:「讓福寶好好讀書。」
建軍這才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姐,娘還說你性子硬,要我說你心軟得很。」
我有些不解。
建軍繼續開口:「你老回家哭,娘被你哭得心疼,非要拿出點彩禮錢來給你,福寶怕自己沒錢買新衣服,就跟爹娘說了些有的沒的。」
「但我可沒跟爹娘說你壞話啊,姐,你說誰家的彩禮錢不都留給男娃子嗎,偏生就福寶一點都不想著我,成天在爹娘面前裝傻賣癡,她現在這麼大了,還在上學不肯嫁人,我都沒錢娶媳婦了。」
「還有她連衣服都不洗,上次我說她兩句她還頂嘴,娘也護著她,非說她有福氣,你這麼大的時候可是把家裡的活都幹了……」
建軍還在抱怨,但我已經聽不見了。
那時候的我想不通,為甚麼珍愛的妹妹會一次又一次地斬斷我的退路。
14
上輩子的日子太窒息,所以我選擇另一條我應該走上的路。
實際這輩子也不好過,山裡的日子太難熬了。
蚊子多的能一巴掌拍死七八個,一天下來,我身上會腫起幾十個小包,到了晚上,癢的睡不著。
密結的蜘蛛網每次都要糊我一臉,隨處可見的蚰蜒,會順著我的褲管爬到大腿上,還有螞蟻,蜜蜂,樹上纏繞的小蛇。
我的手上都是老繭,指甲縫裡都是草藥汁浸透的黑綠色,洗多少遍都洗不掉。
那些被樹枝劃破的傷口,腳上磨的水泡,我無數次在月光下挑破,看著流出晶亮的水然後結痂痊愈。
比起上輩子這個歲數,真的挺難的。
但我一想起,辛苦養大的兒孫,鄙夷著看我的時候,生命掌握在其他人手中的時候,活一輩子不配擁有自己名字的時候。
這些苦,就都不算甚麼了。
我問娘:「如果是福寶,你也會不讓她上學嗎?」
娘沉默一會兒,還是那句話,「福寶她有福氣,能成事,你就等著沾她的福氣就好了。」
我嗤笑。
這幾次,還沒讓她看清福寶的真面目。
可見,根深蒂固的偏愛和偏見有多深。
又或許說她在福寶身上投入的金錢和精力太多,多到她在明白福寶已經大概率不是福星的情況下也不敢回頭。
我鄭重地告訴娘:「要我放棄讀書,除非我死。」
門外的我爹踹開屋門,拿著鐵鍁:「你想死是吧,老子一鐵鍁劈死你。」
我娘抱著他往後拖,讓我和我爹認錯。
我沒動,毫不畏懼地直視他:「只要我不死,就沒人能攔著我讀書。」
爹和我對視許久,扔下鐵鍁叫喊,「家門不幸啊!」就踉蹌著出了屋。
娘蹲坐在地上,長籲短嘆:「怎麼就生了你這個討債鬼。」
「你想念就念吧,我和你爹不會出一分錢。」
15
初中在隔壁邨公社,十幾裡路,我天不亮就要起牀出發,走到學校時,衣服都能被汗濕透。
我們邨同一年上初中的有五個,一對本家的兄妹,同騎一輛自行車。
還有兩個男同學,家境都不錯,兩家合夥買了一輛。
於是,那條路上只有我自己走著。
陳老師為我發愁:「你一個小姑娘,實在不安全,和你爹說說能不能送你一段路,好歹過了邨口的玉米地。」
我抽出身後鋥亮的鐮刀,晃了晃:
「都是鄉裡鄉親,沒甚麼不安全,再說我還有防身武器呢。」
陳老師點我額頭,輕笑道:
「那也得註意,有甚麼事就和老師說,別看我現在不教你了,你也得聽我管。」
我乖巧點頭,帶上她硬塞過來的幾個饅頭往家走。
其實,上學的路沒有我說的那麼輕松。
路上時常有瘋跑的野狗會追著我叫,霧氣繚繞的清晨我也會害怕。
還有最麻煩的,那些不懷好意的人。
有幾次,我確信在玉米地看到了人影閃動。
我的防身武器再一次起了大作用。
老光棍劉光從玉米地躥出來,攔在我上學的路上。
在他靠近時,我就用我揮舞無數次的鐮刀,狠狠地砍在他的胳膊上。
那一次,他被我不要命的樣嚇住了。
捂著滴血的胳膊落荒而逃,從此再不敢出現在我面前。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兩年,直到陳老師考上了大學。
邨裡一下子沸騰起來。
知道我和陳老師走得近,不少人跑來跟我打聽消息。
「考上大學是不是國家就給分配工作。」
「天爺啊,女娃子還能考上大學,早知道讓我兒子也去試試,他還是小學畢業呢。」
「陳老師二十幾了,歲數那麼大也不好嫁人,我娘家有個姪子三十了,我看我姪子要是不嫌棄的話,給他倆說和一下。」
紛雜的聲音吵得我頭疼,我繞開人群一溜煙去了陳老師宿舍。
陳老師正在收拾東西,見到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向晴,謝謝你。」
我一愣,謝我幹甚麼。
陳老師摟住我,頭埋在我胸口上,泣不成聲。
「要不是你鼓勵我能考上大學,我可能都沒這個勇氣去。」
我失笑,回抱住她。
就算沒有我的鼓勵,她這麼堅韌不拔的人,也會走同樣的路。
她把收拾出來的課本,裝了滿滿一包塞給我。
「向晴,你比我更優秀,好好學,我在京大等你。」
這輩子,她比上一世的成績更好呢。
看來我的重生,發生了正向改變呢。
而此時,福寶也已經六歲了。
15
城裡來的爺孫倆去年回城了,走之前給福寶留下兩百塊錢。
這引得邨裡人眼紅不已。
好多人後悔,怎麼當初不知道和他們套套近乎,也能撈上一筆。
福寶沖我炫燿:「以後謹言哥哥當了領導,就會接我去省城。」
我並不擔心有這種情況發生。
福寶沒看清給她錢背後的含義,那是買斷恩情。
沒有我上一世救下的領導,福寶的行動莽撞又偏激。
她急不可耐地給林家人送吃的用的,被有心人捅到大隊長那好幾次。
於是,他們那邊的活安排得更滿了。
沒人相信是一個幾歲小孩的自作主張,全都認同是那姓林的爺孫哄騙了小福寶。
因為福寶打扮得幹淨漂亮,不少和她玩的小孩,紛紛去找林謹言的麻煩。
林謹言煩不勝煩。
我跑山上摘藥材時,遇到過他。
第一次碰到他,他手裡拿著套中的兔子,想往身後藏。
我只當沒看見,繞過他就走。
碰到的次數多了,他有次塞給我一只烤熟的兔子腿,求我幫他把炮制好的藥材賣出去。
我想了想同意了,但要求一次抽兩成利。
林謹言有些驚喜,高興地謝了又謝。
我幫他賣藥材,不只想抽取利潤,更有和他家交好的意思。
上輩子我就聽說,林老爺子顧念福寶的恩情,在大學裡處處照顧福寶。
而我想考的大學,正是林老爺子回城後任職的京大。
我收了陳老師的書,投桃報李,在和林謹言的通信中提到了陳老師。
都是聰明人,林老爺子理解我的意思。
陳老師也給我來信,說林老爺子很是照顧她。
爹娘聽說後很是納罕:
「還真能考上啊,那咱大丫是不是也能考上。」
福寶打斷他們,以一種看透一切的口吻說:
「陳老師能考上是因為她是城裡來的,大丫姐姐能考上初中就頂了天了,強求不屬於自己的可是要折福的。」
是的,福寶從來都看不起我。
她堅持在姐姐前面加上「大丫」兩個字,一次次強調我是向家大丫。
爹娘又是遺憾又是安心,兩種情緒交織成扭曲的臉,又開始勸說我退學。
這樣久了,我已經練出了左耳進右耳出的本領。
娘說的吐沫星子都幹了,氣急敗壞:
「你不是說自己能掙錢,有本事就別吃我做的飯。」
我幾口喝完粥,抹抹嘴:
「建軍和福寶都吃,我為甚麼不能吃,我比他們都能幹,喂豬喂雞掃院子洗衣裳都是我的活,他倆幹甚麼了。」
建軍皺眉:「提我幹甚麼,你愛上就上唄,關我啥事。」
奶奶輕飄飄地看我一眼,把盤子裡的菜迅速地刮到建軍碗裡,催他快點吃。
有時候我感覺,奶奶比爹娘更討喜。
畢竟,她平等地討厭家裡的每一個女性。
從沒區別對待過我。
吃完飯,爹娘宣布了一件事。
福寶也要上學了。
16
她上學和別人不一樣。
她是由爹領著去,在學校裡經過考試,直接上了二年級。
這件事在邨裡引起了軒然大波。
福寶不由得意道:「現在誰都喜歡我,四嬸每次見了我都給我南瓜子,想讓我當她家閨女。」
確實是,四嬸很喜歡她。
有幾次我聽見四嬸說,要是她有這麼個漂亮聰明的閨女,一定能收很多彩ẗű⁷禮,到時候四個兒子就有錢娶媳婦了。
臨放寒假時,福寶拿回來一張獎狀。
我爹高興地把她拋起來逗樂,「我的福星小閨女得了咱家的第一個獎狀。」
建軍難堪地低下頭。
奶奶見狀,上前幾下得粉碎:「一張破紙有甚麼好看的,女娃壓男娃一頭,像甚麼樣子。」
福寶委屈地紅了眼。
但她也知道,奶奶的權威有多大,只能偷摸向爹娘道委屈,以此換來更多的偏愛。
我從沒有匯報過我的成績,同上初中的同學也不會來我家說閑話。
因此,家裡人都以為我在學校會是墊底的。
年前,我去鎮上賣了最後一捆藥材。
回來時,在路上撿到一串黃燦燦的東西。
福寶攔在了我進門的前一刻,沖我伸出小手。
「大丫姐姐,你把撿到的東西快給我。」
她靈巧地掏了我每一個口袋,沒和前世一樣掏出條金項鏈來。
她不甘地叫來爸媽:「大丫姐姐又私藏東西了。」
「我都看見了,一條好粗的金項鏈。」
娘又把我口袋翻了一遍,甚麼都沒找到。
福寶忙說:「是真的,白胡子老爺爺也告訴我了。」
鑒於白胡子老爺爺算準過好多事情,包括且不限於,李家媳婦生男生女,王家老太太幾月裡死,誰家男人女人通姦了,所以我娘還是很信的。
我娘把我拖到屋裡,扒光了我的衣服,跳著腳問我把金鏈子藏哪了。
又哭著說:「家裡供你們三個孩子上學,你怎麼就這麼自私啊。」
我強調道:「是兩個,我不用你供。」
我娘又破防了:「你個白眼狼,就非要和爹娘分得那麼清楚。」
她拿我沒辦法,威脅我,沒用;打我,我不怕;殺我,我伸著脖子讓她殺。
家裡的光景也確實像她說的那樣,不富裕了。
前幾年為我爹花光了錢,建軍上學,今年又添上福寶。
但也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
福寶的新衣服還是一年好幾身,鵝黃色的小衫襯得她更加白嫩。
對比我打了七八個布丁的灰撲撲的褂子,和風吹日曬的糙臉,怪不得邨裡人說我們不像一個娘生的。
那個年,我更被冷待了。
奶奶帶著建軍,爹娘帶著福寶,都去串親戚,只有我一個留在家裡。
我也不氣餒,翻出陳老師留下的兩本書窩在炕上看。
多的都留在學校了,怕福寶突然想起來給我燒了。
轉眼就到了升高中時。
17
我那年撿到的金鏈子,立刻折返去了鎮上,寄給了陳老師。
她是個風光霽月的人,不會貪我這點東西。
後來,她每隔幾個月就給我郵一筆錢,讓我的初中生活過得很滋潤。
福寶的聰明到了四年級,就戛然而止。
她跟不上老師講課的進度了,在班上名次直線下滑。
老師們都感嘆是傷仲永。
她黯然了幾天,嘀咕說,「我是福星女主,沒有聰明的腦袋也正常。」
然後就振作起來,在邨裡胡跑亂顛,聽邨裡人對她的誇獎喜愛。
奶奶指指腦袋,問我:「她是不是這兒有毛Ţū́ₗ病啊。」
我考上高中那天,家裡人才知道我在學校裡的成績。
整個鎮上,我排第一名。
娘意料不到,轉瞬又找到了理由:
「都是沾了福寶的光了。」
我隱忍了兩輩子的怒火,一下子迸發了。
「這是我努力的結果,憑甚麼又是她的功勞,娘,我的辛苦勤奮你都看不到嗎?」
就一句福氣,我大大小小的喜事,就都是福寶賜予我的。
要不是我娘死得早,我甚至懷疑兒媳婦生孫子,也會被她說成沾了福寶的光。
娘見我罕見地發火,驚地抬頭:
「可你以前成績沒這麼好啊。」
我不再理她。
我沒有辦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除非是她自己想醒來。
我娘不想醒來,她還沉浸在福寶為她編織的美夢裡。
尤其在通過福寶,占到一點小便宜後,這種執念就達到了頂峰。
我往門外走的時候,我爹剛好進來。
他喝多了,臉上高原紅一樣紅暈,兩雙眼睛布滿血絲。
「咱家的福氣來了。」
看,又來一個裝睡的。
18
高中要住宿,我娘拆了兩牀舊被褥,去邨裡彈棉花的人家彈的蓬松柔軟。
她又找出碎布頭,拼湊了一小塊褥子。
「女孩大了,這就快用上了。」
因為太過勞累,我比上一世初潮來得更晚。
我娘細細地教我,來的時候要怎麼做,讓我別怕。
我感覺心被揪起來又狠狠擲在地上,這樣來回折騰,讓我呼吸都覺得困難。
我想起上一世,因為福寶幾句話,爹不準我回娘家。
過了幾年,等福寶考上大學,他們又托人帶信讓我回去。
臨走時塞給我五十塊錢。
娘紅著眼睛怪我:「你爹不讓你回,你就真不回來了,你可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娘怎麼可能不疼你呢。」
她哭我也哭,把錢往她懷裡推。
因為彩禮的事情已經過去,我又是家裡家外一把好手,田長貴已經很少打我了,家裡有甚麼事情也會問我一嘴。
尤其我生了春生之後,田長貴甚至開始讓我管錢。
聽完我的話,娘松了口氣,笑呵呵地摟過福寶:
「多虧了福寶,你現在的日子也算是好起來了,以後等福寶放假,你多回來看看她,多沾點福氣再生個大胖小子。」
剛暖和的心又冷了下去。
她不知道我那幾年是怎麼過的,做小伏低,不分白天黑夜地幹活,伺候老少全家。
幾年的辛苦經營在她嘴裡一句沾了福氣一帶而過。
那五十塊錢,我沒要。
寒暑假,我也沒再見過福寶。
因為爹娘給她在京都買了房子,花了一萬塊錢。
那時候的一萬塊,就算不吃不喝十年才能攢下。
沉痛的記憶將我拉回現在。
高中的學習開始緊張,我申請了住宿,一學期基本不回家。
於是,福寶針對的就換了一個人。
她看不慣建軍了。
奶奶年紀大了,建軍不想和她睡,福寶也不想和爹娘睡了。
爹娘收拾裝雜物的東屋,兩個人都想住進去。
奶奶向著建軍:「這是向家的地方,建軍是咱家的根,當然得他住。」
娘為難道:「可是福寶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跟著我們睡。」
奶奶說:「那正好,晚上跟我睡,還能給我倒尿盆。」
爹娘也覺得有道理。
於是在我偶然回家時,福寶和奶奶坐在炕上大眼瞪小眼。
建軍上了初中,一樣十幾裡路,走了三天就說腳疼。
第四天,我爹去鎮上買了輛二手自行車。
建軍很快學會了,在邨裡歡快地騎著。
福寶笑話他土包子,「以後我會坐小汽車,坐火車,坐飛機。」
晚上,我和福寶,奶奶罕見地睡在一張炕上。
奶奶的呼嚕聲隨著年齡的增長愈加氣勢,有時候一個呼嚕打出來,能有一兩分鐘,聽的人替她憋氣。
我習慣了還好,福寶被吵得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小聲問我:「你甚麼時候還去山上?」
我裝睡不理她。
她踹了我兩下,見沒反應,自言自語道:
「也不知道你甚麼時候打中野豬。」
19
我聽著,忍不住想起前世。
應該是在這個時節,福寶非跟著我上山。
她拉著我橫沖直撞,遇到一只落單的小野豬。
小野豬剛出生不久,小小的張牙舞爪很是可愛,福寶一下就抱了起來。
我嚇得從她手裡搶,要是招惹到大野豬會沒命的。
見我要搶,福寶轉身就往邨裡跑,我急忙追,身後草叢出現嚮動,一頭大野豬也跟著追。
我們鬧出的動靜很大,我爹看見福寶抱著小野豬,沖上來就搶過小野豬扔遠,扛起福寶就跑。
我在後面連叫著爹救我,他腳都沒停,把福寶放到安全地方,才招呼邨裡人拿著家夥來救我。
邨裡人來的時候,我已經爬到ţŭₐ了樹上,野豬因為小野豬死了,發瘋一樣撞樹,生生撞死了。
那天,邨裡人把野豬抬回了邨裡。
我爹領著福寶割走了一半豬肉,說都是因為福寶的福氣,才能白得一大一小兩頭野豬。
他忘了樹上的我。
一直等到腿不軟了,我才滑下了樹,顫抖著回了家。
那次,我大病一場。
福寶第二天起來,興致勃勃拉我進山。
我知道她打的甚麼鬼主意,死活不去。
她急得跳腳,拿我沒辦法,又舍不得錯過這次機會,撒嬌要我爹陪她去。
一想就沒甚麼好事,我幹脆早早回了學校。
我在學校裡瘋狂吸收知識時,老師打斷我,說有人來找我。
我跟著老師走到校門口,一道焦急的身影立馬走過來。
還沒說話就先哭了出來:「大丫,你爹進醫院了,你快去看看吧。」
路上,我娘講了來龍去脈。
依舊是上一世的情形,福寶不聽我爹的話,抱著小野豬跑了。
但我爹比我倒霉,被盛怒的大野豬頂了,全身骨頭斷了好幾根。
醫生說做手術,要花好多錢。
娘哭著說:「大丫,你可不能不管你爹,現在這個家裡就靠你了。」
我心中充斥著怒火,每次都是一有事就靠我,我憑甚麼就要心甘情願地付出。
「這是福寶惹下的禍,我管不著。」
娘又罵我白眼狼,來看我爹的親友輪番勸我。
「上學哪有親爹重要。」
「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我只當沒聽見,見我爹沒死,就回去繼續上課。
剛安生沒有一天,同學就急匆匆說有人找我,他目光中透漏著打量和鄙夷。
我頓覺不妙,立刻往校門外走。
20
福寶和我娘正在門口和校長在說甚麼。
校長安慰:「出了這種事,我們深表痛心,一定做好向晴同學的思想工作。」
我娘看見我眼神躲閃,福寶毫不怯懦。
「大丫姐姐,爹都進醫院了,你還在學校裡待著,都不管爹的死活嗎。」
「現在爹沒錢做手術,你不能再這麼奢侈地在學校躲清靜了。」
校長痛心疾首道:「向晴同學,你的成績一直很優秀,但也要註重品德修養,百善孝為先啊。」
周遭同學嘩然,紛紛議論我的自私行為。
福寶看得很起勁兒,一點不像為受傷老爹著急的樣。
「大丫姐姐,先不要上學了,去醫院看看爹吧,他想你想得都哭了。」
我沒理她,盯著我娘:
「我現在正是高中重要時期,一天去看一次我爹還不夠嗎,醫院好幾個人都伺候不了我爹嗎?」
「我一個學生又沒錢,你讓我回去怎麼救我爹啊,還是說你只是看不慣我比福寶成績好,想讓我輟學供她念書。」
「娘,你知道我為了讀高中受了多少苦嗎!」
我娘猛地抬起頭,雙手擺動:
「不是的,娘給你找了個好婆家,以後你就不用受這份罪了,彩禮還能給你爸做手術。」
我暗松一口氣,終於說出來了。
校長忙說:「這位家長,向晴同學還沒成年呢,包辦婚姻要不得啊。」
我娘解釋:
「是鎮上殺豬的田長貴,家裡條件好,頓頓有肉吃,要不是大丫讀過高中,人家還看不上呢。」
兜兜轉轉,比前世早了近一年的人出現,勾起了我上一世的記憶。
那時,田長貴是作為死掉的領導田福堂的遠親上門的,福寶一眼就看中了這個膘肥體壯的漢子,說我和這個人是天作之合。
人人都說我嫁得好,田長貴不賭不嫖,殺豬賣肉,家裡數一數二的光景。
可多少次,我都是打掉牙往肚裡咽。
我娘說出她要給我定親的事後,就被義憤填膺的同學們轟走了。
現在的人,心中都有股義氣,尤其看不慣這種要坑害孩子的無知父母。
為了防止他們再來找我,我請了天假,回家翻出了奶奶所有的壓箱底錢,送去了醫院。
很快我爹推進了手術室,趕來的奶奶坐在手術室門口放聲大哭。
不知道她是哭我爹在裡面生死未卜,還是哭她那最後的棺材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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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寶的福氣最終沒沾到我爹身上。
他癱了,後半輩子只能躺在牀上。
等他醒後,發了瘋似的大罵福寶,說她是個災星。
福寶縮在我媽懷裡,哭得喘不上氣:
「那野豬發了瘋,我也不知道他會去撞爹,我只是想著有只野豬能緩解爹娘的壓力。」
她想禍水東引,拽住我說:
「本來應該是大丫姐姐跟我上山的,不應該是爹,白胡子老爺爺說的我和大丫姐姐今天能抓到野豬,大丫姐姐不肯去,爹才會受傷的。」
她又搬出了虛構的白胡子老頭,可是這次我爹沒信她,大叫著讓她滾。
正值壯年癱在牀上,這比殺了我爹還讓他難受。
我娘心疼福寶,勸我爹:
「都已經這樣了,就別怪福寶了,她最心疼你,現在還不知道有多難受呢。」
話頭又轉到我身上:「大丫,你看你爹都已經Ṫûₛ這樣了,這書咱們是真不能讀了。」
我奶也幫腔:「為了救你爹,把我棺材本都偷來了,自己不能一點力也不出吧。」
「我看福寶說的那個田長貴就好得很,你嫁過去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彩禮也正好夠給建軍娶個媳婦。」
福寶嘴動了動,第一次附和了我奶的話:
「女孩子家讀那麼多書有甚麼用,大丫姐姐也不小了,該為爹娘做點甚麼了。」
她們全都期待地看著我,連病牀上的我爹都在側耳聽著,整個家都在等我點頭,主動說出退學嫁人的話。
我堅持道:「我不會退學。」
「你不退學,別人怎麼辦,要是你好好聽話會我會成現在的樣子嗎,都怪你。」
福寶說的話,讓人雲裡霧裡。
難道我聽話退學,她就能繼續當她的福寶了?
娘又開始哭:「這個家現在可就靠你了,你這是要看著全家去死嗎?」
爹罕見地說了軟話:
「大丫,好歹看在我們生你養你的份上,建軍馬上也要上高中了,他可是你後半輩子的靠山。」
「難道非要我給你跪下來你才答應嗎。」
他紅了眼,掙紮著要爬下牀,娘和奶奶趕緊攔了下來。
「還有半年我就畢業了,到時候我能在紡織廠裡找個工作,一個月工資有四十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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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錢,屋裡安靜了。
爹閉著眼躺回了病牀上。
娘也不說讓我嫁人的話了,開始盤算起我未來的工資。
福寶洩了氣,站在旁邊眼睛滴溜溜地轉。
七天後,我爹出了院。
娘僱了牛車,從鎮上一路拉回來的。
當天晚上,全家都被叫到我爹牀前,他看了一圈,然後威嚴地開口:
「我現在廢了,供不起你們這麼多人,大丫從上學開始就沒掏過錢還一直往家拿錢,她再上半年學就能掙錢了,但是你們兩個。」
這說的是福寶和建軍。
「最多再供一個人上學。」
建軍倒是無所謂,他本來就讀不進去。
福寶著急了,拽了拽我娘的袖子:
「娘,我馬上要升初中了,而且白胡子老頭說了,我只有上學才能給家裡帶著福氣。」
我娘有些猶豫:「要不讓福寶上學吧,建軍都考不上高中,而且他也快到了說親的年紀,等大丫工作了拿錢給他說個媳婦,也不算虧了他。」
她討好地看向奶奶。
果然被偏愛的總是有恃無恐。
福寶上輩子有爹娘愛,這輩子哪怕害得爹成了癱子,娘還是心疼她。
而建軍更是得到了奶奶毫無保留的愛。
她倆又開始吵了,娘要拿出我的三分之一工資供福寶上學,奶奶要我的全部工資攢下給建軍娶媳婦。
沒有人過問一下我的意見。
哪怕這份工資將來是要我來掙。
當晚的爭吵以爹的大吼結束,他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定下來將來工資的去向。
四分之一工資供福寶上學,一半工資給建軍娶媳婦,還有四分之一當作家用。
偏愛滲進了他的骨頭裡,我爹嘴上說福寶是災星再也不想看見她,但還是給她留了一份上學的花銷。
我麻木地聽著,心裡嗤笑,安排得再好,也得錢拿到手才行啊。
經历他們那麼多次傷害,我怎麼可能還會順從。
我借口好好學習,要提前返校。
娘當著我們的面拿出二十塊錢,送建軍去學了木工手藝。
家裡最後的積蓄被一次次翻出來,奶奶的棺材本也總是用不盡。
可沒有一次是為我拿出來的。
對我說的好成績才能找個好工作的話抱有期望,爹娘這半年都沒再找過我的事兒。
沒了我這個爹嘴裡的攪家精,他們的日子也並不安穩。
在福寶又一次想要新衣服未果後,她再次提起白胡子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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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次,白胡子老頭預測的是商機。
福寶說現在百業待興,只要去南方進貨然後運到北方來賣,一定能大賺一筆。
她的設想十分美好,好像家裡立馬就能成為萬元戶。
可她忘了家裡現在沒錢,更沒人。
爹當時就反對了她的想法,讓她老老實實地上學就好,錢的事兒不用她操心。
福寶並不滿意,偷偷來學校門口找上我。
「大丫姐,你跟我一起去吧,我知道你心裡有這個想法,咱們就去一個月,你成績那麼好,肯定耽誤不了多少的,到時候你上大學就有錢了。」
這是福寶第一次帶著討好的意思跟我商量。
我想起上輩子也曾有過去南方闖一闖的打算。
那時建軍已經有了女朋友,娘叫我回家幫廚,跟福寶聊天時無意間提起來。
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兒,被田長貴知道了。
當天晚上他又喝了酒,捆住我狠狠打了一頓,在以後的日子裡對我嚴加看管。
這種折磨,一直到我生下春生才結束。
春生滿月的時候,我才從娘的嘴裡知道,是福寶告訴了田長貴。
我娘教訓我:「都嫁人了還不老實,總想做出格的事兒,這次要不是福寶告訴長貴,你還能安安穩穩地生下春生嗎,我可告訴你,我和你爹丟不起這人,老老實實跟長貴過日子不好嗎,總想著折騰幹甚麼。」
我沒說話,嘴角咬的死死地,透出血腥味。
一句隨口的閑聊,就讓她們如臨大敵,非得親手折斷這個夢才能安心。
我直勾勾地盯著還在勸我去南方的福寶。
前後兩輩子,我依舊想不通她為甚麼偏偏認準了我,一次次地將我往下拉。
就算我是小說中的女主,又對她能有甚麼影嚮,非要一心置我於死地。
「我不去,等畢了業我還要去給建軍掙彩禮呢。」
福寶氣得跺腳,罵我是個榆木疙瘩。
我攤攤手,是你非讓我做個沒有思想的獃子的,這難道不合你心意嗎。
她還想勸我,我聽煩了,「那我回去問問爹。」
這下她住了聲。
雖然爹還讓她讀書,但是態度上已經有了很明顯的轉變。
爹不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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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從娘手裡拿到的錢連車票都不夠。
又開始攛掇讓我嫁人。
她跑去跟田長貴商量彩禮,直接提到了二百塊。
等我畢業就結婚。
但這次無論是爹娘,還是奶奶都死活不同意。
二百塊錢買斷跟一個月四十塊錢的收入,她們分得清哪個利益更大。
沒幾天,福寶突然消失了。
她留下字條說要去南方闖一闖。
娘拉著我哭:「福寶還那麼小,她一個人去南方可怎麼活啊。」
然後又指責我:「你妹妹都說要找你去,你為甚麼不去,要是她一個人出了事兒,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活著了嗎?」
我爹雖然沒說甚麼,但半閉著眼嘆氣,我能看出來他也在怪我。
怪我沒跟福寶一起去,或者說怪我沒有自己去,讓福寶獨自承擔風險。
已經習慣了他們的偏心,這點兒責怪的話對我沒有任何攻擊力。
馬上就要高考了,我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
這次我將完全改寫我的命運。
因福寶離家出走的悲傷氣氛,也被我即將畢業掙錢的喜悅沖散。
好吧,是奶奶單方面的高興。
她一大早就給我做好了飯,把水壺灌滿了水,笑眯眯地囑咐我好好考試,家裡就靠我了。
即便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有家人的陪伴,我依舊十分開心。
這是第一次將命運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
有著前後兩輩子的學習經驗,拿到試卷的我算得上是如魚得水。
高考結束,門口突然傳來騷亂。
我娘帶著灰頭土臉的福寶在找我。
「大丫,你快回去,你爹快不行了。」
福寶沒能找到進貨渠道,還差點被人扣在哪兒,最後偷溜上了火車才回到了家。
一回到家,田長貴就上門要錢了。
原來福寶為了拿到錢,跟他簽了字據,要是我不嫁過去就賠他五百塊錢,要是沒錢就把自己嫁給他。
福寶長得比我好看多了,怎麼想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田長貴就同意了。
現在福寶空著手回來了,田長貴只能把人帶走了。
我氣得發抖:「這是她闖出來的禍,為甚麼叫我擔著。」
娘囁喏道:「福寶沒到年齡,現在只有你能嫁過去,要不然田長貴就要去公安局告我們了。」
我甩開她們往家走。
「他想告就告,關我甚麼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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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
田長貴還坐在牀前,一口一個老丈人地叫著。
我爹氣得快要從牀上蹦起來了。
看見我們進門,田長貴過來要拉福寶的手。
娘趕緊把她護在身後,指著我:「大丫已經在這兒了,說好了的,這事兒跟福寶沒關系了。」
田長貴有些遺憾,但又笑呵呵地應了:
「哪個都行,我肯定虧待不了她們。」
這樣不公平的待遇,讓我忍不住問:「我不是你生的嗎,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嗎,為甚麼福寶犯的錯都要我來承擔。」
我娘目光有些躲閃:「長貴是個好孩子,你跟著他錯不了,他家比咱家光景好多了,娘是真的為你考慮了啊。」
既然這麼好,為甚麼不讓福寶去嫁。
田長貴不耐煩看女人們爭執,撂下話就要五天後來接人。
我攔住他,陰惻惻地說:
「你要是敢來接人,我就把你當初偷豬肉舉報到鎮上,現在那筆賬還沒平,正等著找人背鍋呢,你猜你那死了的領導親戚能不能護住你。」
他嚇得臉都白了,轉身就跑,慌亂間連字據都給忘了。
我抓起字據撕了個粉碎,撒到了爹娘屋裡。
福寶陰沉著臉跟在我身後。
剛出門口,她追上來攔在我面前,一臉肯定地說:「你也是穿書的吧。」
我一言不發。
「別裝了,大家都是穿來的,為甚麼不能和睦相處呢。」
「你沒看到這一家子都重男輕女嗎,我們應該團結起來維護女生的利益,難道你甘心畢業之後去給向建軍當墊腳石嗎?」
她的話循循善誘。
我不得不承認,無論前生還是今世,她都一樣地會蠱惑人心。
「你到底想說甚麼?」
「你明明能考上大學,現在卻只能拿著高中學历去當工人,向建軍成績吊車尾,卻能拿著你的錢去上市裡的高中,你屈服了這一次,以後還要繼續給他攢彩禮,替他養孩子,一輩子活成別人的奴隸。」
福寶眼中的激動不像作假,好似我真的有這麼一遭。
事實好像更加偏離我的認知,我幹脆承認下來,看福寶到底想幹甚麼。
「那你說我要怎麼做呢。」
福寶一臉的果真如此。
她趕緊拉我到河邊,然後神神祕祕地說了起來。
在她的口中,我是努力進取的大女主,本應該考上名校走上人生巔峰,但被重男輕女的家庭拖累,為了供養家庭一輩子沒有結婚。
她雙手一拍,眼神迸發出力量:「只有除掉建軍,我們才能擺脫這樣的家庭。」
我點頭稱是,牢牢記住了她的詳細計劃。
她誇我很上道,不是那些不聽勸告的蠢貨女主,叮囑我計劃那天一定早點來。
我順從答應了。
在她推建軍下水的那一刻,我帶著幾個警察出現在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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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引著建軍來到河邊,到發生爭吵推他進水,我和幾個警察看得清清楚楚。
建軍被迅速救起,吐出兩口水就號啕大哭。
福寶手足無措,被銬住的那一刻,她暴怒著瞪大眼睛,「向大丫,你耍我。」
這是她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叫我,不再裝糢作樣喊我大丫姐姐。
「你太卑鄙了,騙我來這,警察叔叔我要舉報,是向大丫威脅我殺人的。」
沒有人信她,眼見為實。
娘顫巍巍地打了她一巴掌,「冤孽啊,你為甚麼要殺你哥?」
福寶很害怕,「娘,我沒有,是大丫姐姐要我這麼做的。」
我娘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看向我,我冷漠地回視。
一切都很明了。
福寶從小就看不上我,她絕不會聽我的話。
我們作為受害者家屬,又是嫌犯家屬,一塊到了派出所。
建軍從噩夢中清醒,抱著我娘斷斷續續說了事情的經過。
福寶說有東西要給他,到了河邊後,趁他不註意把他推了進去。
建軍哭的發抖,「娘,福寶說等我死了,再弄死大姐,家裡就只有她受寵了,我好害怕啊娘。」
果然和我預料的一樣。
福寶從一開始就沒有想放過我。
和我同謀殺人,手上就有了我的把柄,能輕而易舉要挾我做任何事。
她現在小,就算我到時候想和她魚死網破,她逃脫概率也很大。
我知道她貪心,有這樣害建軍的機會不容易,盡管我不來,她也不舍得放過。
而現在,我賭對了。
娘接受不了女兒要殺兒子的時候,病倒在了牀上。
落水的建軍也整天做噩夢,燒了好幾天。
奶奶一下得照顧三個病號,叫苦連天:「我早就說那是個攪家精,災星,你們就不聽,她害了咱們全家啊。」
奶奶倒是對我挺客氣,畢竟現在我是家裡唯一的勞動力了。
考完後,我一直在鎮上奔走,她以為我是在打點工作,沒半點抱怨。
實際上,我是在各處打聽福寶的消息。
在得知她要被關少管所二十年後,長舒了一口氣。
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啊。
錄取通知書我是在鎮上拿的,沒在邨裡走漏一點風聲,家裡人現在都不知道我填報了大學志願。
家裡沒有我幾件東西,所以我甚麼都沒收拾,一身輕松坐上了去京大的火車。
臨走前,正直地舉報了田長貴私吞的事。
27
我入學幾周,老家也沒人來找。
徹底放下了心。
走之前,為了不讓爹娘想法子騷擾我,我特地和建軍友好交談了一番。
「福寶這麼小能殺你,我也能,所以不要給我找麻煩,懂嗎?」
比起福寶,他更怕我這個敢和爹娘對著幹的姐姐,當時嚇得尿了褲子,連連點頭,保證會管住爹娘不去京大找我。
我笑著拍拍他的臉,「等咱娘到了動不了的時候,我也會給家裡打生活費,但如果你們來找我的話,咱們就同歸於盡。」
陳老師正在京大讀博士,知道我來,一應生活用品都準備好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
我們默契的一笑,攜手走向期盼已久的校園。
來大學有兩月時間時,陳老師提出了想讓我把戶口遷到她家。
「我家現在只有我和我媽,你來了就是我親妹子,我已經打點好了,只有邨裡幫忙,就能辦成。」
於是我請了假,返回了沒帶給過我任何快樂的家鄉。
四嬸最先看見了我,激動地眼神發光,亦步亦趨跟我走回了家。
家裡一下子就熱鬧了,紛紛來看我這個稀罕的大學生。
我爹躺在牀上紅光滿面,說要辦升學宴,開流水席,讓邨裡人都來。
我娘挺直了脊梁,說話聲音極大,透著爽利和意氣風發。
奶奶一遍遍囑咐我,出息了一定要拉拔弟弟。
邨裡人個個說小時候還抱過我,讓我別忘了鄉親們。
他們都想著如何利用我得到利益,沒一個人問我在學校好不好,錢夠不夠用,能吃飽嗎。
四嬸忘了那年和我娘的撕打,挽著她的胳膊討好:
「我早看出大丫能成大事,咱邨裡孩子沒一個比她勤快,上學幹活兩不誤,又會去山上找草藥。」
「咱大丫以後當了領導,可得照顧她四個弟弟,都是本家親戚,他們出息了,大丫臉上也有光。」
我點點頭,笑著跟她說:「四嬸忘了,你當年最反對我念書,說念書的都是賠錢貨,現在你可不能讓你家四個兒子都成賠錢貨啊。」
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尷尬笑著:「大丫記性真好,四嬸咋不記得了,都是鄉裡鄉親,四嬸還給過你一把南瓜子呢。」
我笑出了聲:「那把南瓜子,你囑咐了好幾遍讓我一顆都不能吃,要給福寶。」
「你們是親姐妹,給她不就是給你嗎,你說是吧,大丫他娘。」
眨眼睛,我娘就換了個名字。
邨裡默認的傳統一樣,只會用家裡最出息的孩子的名字,來賦予他娘的名字。
曾經我娘是建軍娘,福寶上學成了神童,她就是福寶娘。
現在,她成了我的娘。
她和我上輩子一樣,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死後磕在墓碑上時,才能展現自己真正屬於的名。
圍著我的人,一聲聲叫我大丫。
我抬手止住,「我叫向晴,不叫大丫,我今天能成功是自己掙來的,不是誰抱過我一次,看過我一眼,就能替我考試加一分,成績好一點。」
「你們想讓孩子有出息,是找錯人了。」
人們走後,爹娘埋怨我得罪了邨裡人。
「以後在邨裡怎麼走動,你誰都怨,是不是還怨爹娘啊,要不是我們嚴格要求你,你還考不上大學呢。」
我說:「苦難讓我珍惜學習的機會,但我從不感激苦難。」
「那些帶給我痛苦的人,磨練我的意志,但我的成功來源於我本身的堅強,而不是一直苛待我的人。」
我表明了我回來的目的,問他們要戶口本。
爹勃然大怒:「你出息了,連爹娘都不認了,我倒要去學校問問,老師就是這麼教你們的!」
我沒說話,透漏著殺意的眼神看向瑟瑟發抖建軍。
他驚恐地躥進裡屋,拿著戶口本沖向我:「姐,你快拿著,趕緊去辦事。」
爹娘想攔,建軍氣急敗壞:「你們不讓她走,我就走,這輩子都不回來。」
在唯一的兒子面前,爹娘妥協了。
我拿著戶口本走時,爹還在屋裡無能狂怒,娘扶著門框痛哭。
建軍露出了劫後餘生的笑容。
28
我報考的是醫學系,林老爺子正好是醫學院的院長,對我格外關照,經常拉著我去他家吃飯。
曾經那個跟我一樣在山裡挖草藥的黑小子林謹言,現在成了醫學院的風雲人物,俊朗張揚,很是吸引目光。
他回城後和我通過幾次信,彼此間還算熟悉。
他問我:「怎麼後來不回信了呢?」
我借口說:「囊中羞澀,買不起郵票。」
他幽怨地看了我一眼。
我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他應該是想說,光那幾年抽他採藥的紅利都夠買幾百張郵票了。
其實,我並不想和他產生過多聯繫。
畢竟,他是我上輩子的妹夫,盡管我只在他和福寶結婚時見過他一次,那英俊灑脫的樣子,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鎮上實在沒這麼好看的人。
不知道為甚麼,這輩子從一開始他就討厭福寶。
但我又很確信,自己沒在他們中間挑撥離間過。
來學校的這段時間,我沉浸在知識的海洋,如饑似渴地吸取著,成長著。
除了陳老師來找我,其餘時間我都泡在書裡。
林謹言在教學樓堵我,擰著兩道劍眉,「我找了你好幾次,你為甚麼躲著我?」
還沒想好理由,就有個尖利的女聲打斷。
「謹言哥哥,你怎麼能和她在一起?」
沖過來的是福寶,她蓬頭垢面,還散發著一股餿味。
林謹言沒認出她來,驚詫地看著這個像是乞丐一樣的人。
福寶大為傷心,「我是福寶啊,謹言哥哥,你說讓我來京市找你的。」
當時林謹言為了擺脫她糾纏的客套話,成了她扯起來的一面大旗。
「我為了你受這麼多罪,你不能不管我。」
林謹言苦著一張臉,跟我解釋:「我跟她根本不熟,從小我就懷疑她腦袋有毛病,光說我聽不懂的話。」
「快聯繫你家裡人,把她送回去啊。」
福寶被甩開,不能接受這個結果,她大叫不可能,
「又是你搞的鬼,謹言哥哥應該是我的男主角,我們會很幸福地在一起,都是你毀了這一切。」
我暗道不好,轉身往校保安室跑。
餘光中,我看到福寶從口袋裡抽出一把刀。
29
她那和瘋子一樣的言語打扮,早吸引了保安的註意,在她拿刀的第一時間就把她按住了。
她可真蠢。
也不想想這是甚麼地方。
全國的出類拔萃者都集中在這,怎麼可能讓她傷到人。
福寶本來就有案底在身,是趁著外出就醫時偷跑的,這次被抓回去,估計又得多加二十年有期徒刑了。
後來我去探望她,福寶癲狂地喊:
「明明我都是為你好,要不是我穿書進來,你上完大學就得當伏弟魔,就算是成了大學教授又怎樣,還不是一輩子嫁不出去。」
我冷笑:「我做出怎樣的決定是我自己的事,你憑甚麼幹預我的人生,你又怎麼知道是我嫁不出去,而不是我根本不想嫁人。」
福寶突然眼神迷茫,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面前的我,聲音尖利起來:
「不要臉的賤人,你都幹了甚麼,你嫁給田長貴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我給你安排了那麼順利的一生, 為甚麼非要上學?你要是不想嫁人來京大做甚麼, 不就是想勾引林謹言嗎,你甚麼都要和我搶, 你等著, 等我再重來一次,一定先殺了你。Ťű̂₂」
我站起身隔著玻璃俯視她,穿書又重生是多麼幸運的事,她居然還來第三次。
真是異想天開。
福寶對她還能重生的事深信不疑, 找到機會從窗戶跳下, 因為樓層有些低, 熬了幾個小時才死。
她死後,世界沒有像她說的那樣坍塌,太陽和從前一樣每天升起落下。
林謹言倒是被那天拔刀的場面嚇到了, 好久沒來打擾我。
我樂得自在。
後來一次回寢室的路上,林謹言抱著一束玫瑰花在等我。
「向晴, 我知道你懂我的心思。」
「現在我向你正式表白, 請你一定答應我。」
我站住腳, 有點驚訝地問他:「我長得不好看, 又不溫柔, 你喜歡我甚麼?」
他嘴角含著淺淺笑意, 眼神熱烈:
「因為你的堅韌和勇氣,絕不服輸的信念,就像玫瑰花一樣, 盡管有刺,將人擋在外面, 但同樣深深吸引著我。」
我搖頭失笑:
「我從來不是玫瑰花, 它太嬌弱了。」
我指向身旁的綠化叢:
「我想我是一株冬青, 在花木繁盛的季節一點都不起眼, 到了冬天,卻也不落敗。」
「不管遭遇甚麼,我都在那裡,靜靜地, 頑強地長大。」
30
陳老師畢業後留在了學校任職,我看著她一步步走得更高更遠。
看著她和前世一樣登上報紙,備受贊美表揚。
然後順著她的足跡, 一點點追上。
這幾年裡, 爹娘不是沒想過找我, 但都被建軍攔下來。
一個瘋掉的姐姐已經過快害死他了,他不想再來一個。
我也遵守承諾,到了日子給爹娘打養老費。
這輩子,我一直沒結婚。
對於福寶的話,我有一點認同,永遠不要活成別人的奴隸。
而我認為,擺脫婚姻,是最最簡單有效的捷徑。
誰能肯定,一個人不能活得更好?
也願你我,都能活成冬青一樣。
堅韌不拔, 頑強不息,經历嚴冬酷暑,同樣初心不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