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聚會上,他功成名就,帶著漂亮的女朋友來的。
她說:「你當初要是沒放手,這會兒傅氏集團的太太就是你了。」
他坐在對面,擁著女朋友,神色冷淡:「都是過去的事。」
眾人不嫌事大,紛紛起哄。
在他的註視下,我默默捂住了手腕上的疤痕,牽強地笑笑:「是,我們兩個……早沒關系了。」

1
「我記得當時,是唐嘉提的分手吧?」
趁他女朋友去洗手間的功夫,同學們開始八卦。
唐嘉就是我。
傅禎坐在對面,唇角含著淡笑,眼神卻冷淡至極。
這是分手六年後,我們第一次見面。
一切都有些猝不及防。
因為班長說傅禎不來,我才來的。
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
如今的傅禎,功成名就,市裡傑出的青年企業家,海歸人才。
西裝革履,容貌英挺。
光手腕上的表,就價值連城。
無人不捧著敬著。
反觀我,已經大不如前了。
「的確是她先提的分ţūⁿ手。」
傅禎語氣從容,回答了眾人的疑惑。
大家各有臆想。
無非是,我拜金,受不了苦,押錯了人,滿盤皆輸。
「唐嘉,聽說你後來跟的那個,進去了是吧?」
「還替他背了債,這次同學會是來要錢的吧?」
在眾人的譏諷中,傅禎那雙沉靜深邃的眼始終落在我身上,一言不發。
我尷尬地笑著,沒有回答。
門被推開,傅禎的女朋友重新走進來,察覺到奇怪的氛圍,笑問,
「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甚麼?」
傅禎一改剛才的沉默,Ţũ⁼溫和地牽住她的手,「沒甚麼,敘舊而已。」
她從容落座,視線定格在我身上,微笑牽起了嘴角的梨渦,
「傅禎跟我提過你。當初要是沒放手,這會兒傅氏集團的太太就是你了。」
不少人眼裡浮現出幸災樂禍。
在當年,唐家盛極一時,我走在哪裡,都是眾星捧月。
這份嫉妒不會隨著時間消磨幹淨,反而會在多年後,成為他們落井下石的理由。
傅禎出聲打破了這份尷尬,聲線清冷又不容抗拒:「都是過去的事了。」
眾人噤聲,明白大佬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紛紛說起別的。
他女朋友朝我敬酒,「謝謝你的放手之恩,我們結婚的時候一定要來。」
我默默捂住了手腕上的疤痕,木然地說了句:「恭喜。」

2
「你為甚麼不跟他解釋清楚?」
電話裡,閨蜜小秋正替我打抱不平。
同學聚會結束得早,我裹著大衣站在冷風裡,吐了口熱氣,「他有女朋友了。」
電話那頭一頓。
「有女朋友了?」小秋難以置信。
「嗯。」
同學三三兩兩結伴離去,路燈的光輝折射在雪地上,宛若碎開的琉璃。
「可惜你好不容易見到他,努力了這麼久——」
「小秋,沒有人會一直在原地等你。」
有些話,當時不說,過後說出來,除了徒增惡心,沒有任何作用。
冷風吹得眼睛又冷又疼,我眨了眨酸澀的眼,「我放棄了。」
即便努力了這麼多年,從泥沼裡掙紮出來,想用最體面的方式跟他重逢,可是已經晚了。
「好,那你回來再說。」
春節前的溫度已經降至零下,出租車難打,我站了一會兒,手就凍僵了。
行動電話上顯示——正在排隊。
身後傳來高跟鞋篤篤的聲音,伴隨著女人溫柔似水的聲音:「阿禎,雪真漂亮。」
「外面冷,先去車裡,我一會兒過去。」傅禎的聲線極具標志性。
「那你快點。」
女人路過我身邊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隨後走向不遠處,拉開車門,動作剛好暴露出懸在腕上的手鐲,格外刺眼。
那是傅家的傳家寶。
當年曾戴在我手上,後來分手時,我托人把它還給了傅禎。
所以她不只是女朋友,還是未婚妻。
人群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他。
我叫的車還沒到。
傅禎始終站在我身後,一言不發。
兩個人就這麼沉默著,路燈下有交曡的兩片影子。
我思緒恍惚回到了當年,分手那晚,傅禎在趕來見我的路上出了車禍。
他兄弟打來電話,語氣不善,「傅哥在醫院。」
「他有生命危險嗎?」
「沒有你就不來了?」
「麻煩你照顧好他。」
「唐嘉,他拿到了出國名額,早晚會有出息,你……為甚麼不能再等等?你就那麼缺錢嗎?他為你做的那些,你幾輩子都還不完,你統統忘了是嗎?」
他兄弟在電話裡幾乎崩潰,就差沒罵我白眼狼了。
那頭突然被人奪過去,摔了電話。
可以說,是我把他拋下的。
他恨我也正常。
「你欠了多少?」傅禎把我從回憶裡拉出來,語氣冷Ŧù₎漠。
「跟你沒關系。」
我吸了口冷空氣,剛才被酒刺激過的嗓子一疼,突然嗆咳起來。
冷氣割裂氣管,劇痛。
我彎下腰,扶著路燈桿,剛才喝下去的酒液開始在胃裡翻騰,嗆得眼淚直流。
傅禎ẗųₛ站在我旁邊,冷眼看著。
出租車緩緩停在我面前,司機從裡面探出頭,「是去萬禾公館嗎?」
「是。」
我撐著膝蓋,站起來,喘了口氣去拉車門,突然被人抓住了胳膊,拖過去。
猝不及防地撞進傅禎的懷裡,他問:「你去那兒幹甚麼?」
萬禾公館是富人區,輕易不會放人進去。
我潦草去推傅禎的手,被他反手抓住手腕。
滾燙的體溫貼著皮膚,傳進了心口。
我掙了兩下,沒掙開,抬頭望著傅禎沉暗不明的臉色,「傅總想說甚麼?」
他抿唇,黑眸深沉平靜,看不清情緒。
冷風呼嘯,吹亂了我的頭Ŧũₙ發。
我扯起嘴角,說出了他的想法,「您跟別人一樣,認為我賺的錢不幹淨是吧?」
「一個月五萬,夠嗎?」
傅禎冷著臉打斷了我的話。
「甚麼意思?」
傅禎的眼底終於浮現出一層譏誚,「不是缺錢嗎?五萬,十萬,不夠你來開?」
我突然揚起手,嚮亮的巴掌聲嚮徹夜色。
傅禎臉上出現了清晰的五指印。
遠處嚮起女人的驚呼,她打開車門沖出來。
「好好過你的日子,手別伸太長。」
我丟下這句話,坐車離開了。

3
「你打他了?」小秋給我倒了杯熱水。
「嗯,他想包養我。」我縮在沙發裡,忍著一波接一波的胃絞痛,緩緩把水喝下去。
待了會,突然轉頭跑到廁所吐出來。
小秋拍著我的背,「胃不好還喝酒。」
我喘了幾口氣,擦掉沖洗過後,留在唇邊的水漬,食道裡火辣辣的。
「喜歡了這麼多年,值得嗎?」
我抬眼,盯著鏡子裡睫毛打濕的自己,黑發濕漉漉黏在額頭上,臉色有些蒼白。
小秋的牢騷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聽不真切:「要不是你狠心分手,哪來的他今天啊……」
我又想起了傅禎的未婚妻。
比起我,她身上多了份燦爛和明媚,依稀記得,很多年前,我也是這樣的。
只不過後來我摔得太慘,等從溝裡爬出來,一切都變了。
等小秋結束萬和公館的工作,我倆拉著手,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
我突然接到傅禎兄弟打來的電話。
「唐嘉,你要是困難,我可以給你安排工作。」
我沒說話,等著聽他下文。
「他們下個月結婚。張篠禾人挺好的,家境也不差,你……」
「我不會再去打擾他了,你放心。」
他沉默了一會兒,徒勞解釋:「我們只想讓傅禎過得好點。」
「嗯。」
當年的朋友,無一例外,站在了傅禎那邊。
電話掛斷,小秋眼圈都紅了,「他們甚麼都不懂。」
「沒關系。」
由於我還要在這裡留一段時間,便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找了份工作。
面試的時候,HR 狐疑地問:「你有抑鬱癥?」
「以前的事,現在好了,有醫生開具的證明。」
之前幾家公司都在背調的時候,因為這個原因把我拒了。
這家公司比較小,當天晚上,我就接到了入職的通知。
我以為,同學聚會,就是我和傅禎最後的交集。
沒想到三天後,傅禎空降我們公司,成了我的上司。
而我的工位,被挪到了傅禎辦公室門口。
「我拒絕。」
「可以。」傅禎頭都不抬,冷冰冰道,「辭職報告交給人事部。」
我氣笑了,「就因為不同意換位子,您要炒了我?」
他筆尖一頓,終於紆尊降貴,抬頭跟我對話。
「我只是給你提供了選擇,難不成你以為我圖你點啥?」
我一噎,想起昨夜小秋為了一點房租,跟人家據理力爭,勉強笑著,「傅總高風亮節,我自然不怕。」
傅禎略一點頭,「謝謝,出去的時候關下門。還有,椅子方向要背對著我,我不想看見你的臉。」
「……」
剩下的日子,我們幾乎沒甚麼交集。
一周之後,公司團建。
由於我是新人,被灌著喝多了酒。
「小唐,不喝可要扣工資了。」
「放心,醉了我們帶你回去,都是女人,怕甚麼。」
經理笑著勸酒,在眾人的起哄聲中,我灌下了今夜的最後一杯,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我在一張大牀上醒來。
明媚的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
我撐坐起身,被子滑落,露出裹在身上綿軟的浴袍。
我愣了下,起身走出去。
敞亮的客廳裡,傅禎正蹺著二郎腿讀晨報,也穿著酒店的浴袍。
見我出來,他掀起眼皮淡淡看了眼,「醒了,早飯在桌上,吃完再去睡會兒。」
一股悚然席卷了全身,我臉色煞白,「我們……」
晨報被傅禎隨意擲在茶幾上,略微拉開領口,露出曖昧的吻痕,「很不幸,昨夜是你主動的。」
我如遭雷擊,昨夜的記憶完全空白。
「不可能。」
傅禎把一份合同放在我面前,上面摁著我的手印,大致內容是——我給他做情人,每月他會給我十萬塊錢的報酬。
「這不可能是我摁的……」
「是嗎?」傅禎輕笑一聲,「你確定?」
面對他認真又坦然的註視,我張了張嘴,一個字沒說出來。
他無視我的局促,掏出一份錄音筆,
「昨夜不小心,錄下了你的獨白。唐小姐,要不要聽聽你齷齪不堪的心思?」
我渾身一抖,如墮冰窖。
一股巨大的恥辱席卷了我。
這種心思,藏起來尚且覺得齷齪,如今說出來了,還被當成了證據,就像犯了罪一樣。
傅禎眉眼壓得低低的,看不清眼裡的情緒,
「覬覦有婦之夫,嘖,唐嘉,這份錄音,給他們聽聽,怎麼樣?」
我緊緊攥著手,指甲掐進了手心裡,「你是在報複我嗎?」
「是。」他輕描淡寫地回答,「你當初沒想讓我好過,我憑甚麼要讓你好過?」
「兩個選擇。」
「要麼履行合約,要麼,我把錄音公之於眾。」
牆角的鐘表滴答作嚮,伴隨著心跳聲,一下下撞著耳膜。
我嘴唇幹裂,木然抬頭,「那就公之於眾吧。」
在他陰冷的註視下,我麻木地說道:
「傅禎,我不做第三者。」
傅禎認真地盯著我,笑了笑,「唐嘉,你以為你是誰?」
「你還有選擇的權利嗎?」

4
我在浴室發現了自己淩亂的衣服。
而傅禎的衣服,規整地搭在門口的衣架上,涇渭分明。
眼前場景刺痛了我的眼,我嘆了口氣,默默換下衣服,走出酒店。
小秋打來電話,語氣艱澀,「唐嘉,他們要五十萬。」
天灰蒙蒙的,看不見太陽。
為了給我治病,小秋並沒有存下甚麼錢,我的積蓄也少得可憐。
「他們說,如果不給,就把你的事捅出去,阿姨的遺物和骨灰,也不會告訴你在哪裡。」
「我試著預支一部分薪水,再問人借一點,下個月應該會湊齊。」
「好。」
幾番猶豫之後,我摁下了一個號碼。
那邊過了好一會兒才接通。
「唐小姐,有事嗎?」
我吐了口哈氣,說:「江醫生,很抱歉打擾你,我……」
江言周那邊似乎很忙。
他幾經輾轉,最終到達了一個安靜的地方,耐心問:「遇到難處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您能借我四十萬嗎?」
這是我第一次問人借錢,說完之後,渾身都像著了火一樣。
那邊突然傳來一陣嘈雜,「江醫生,急診手術。」
「知道了。」
我本也沒抱太大的希望,做好他直接掛電話的準備。
最後一刻,江言周簡短地丟下句:「卡號發我,今天之內打給你。」
說完,電話掛斷了。
天依舊灰蒙蒙的。
冷冰冰的忙音突然有了溫度。

傍晚,經理敲了敲我的桌面,「晚上要跟客戶吃飯,你跟著。」
幾個小時前,我剛剛跟他預支了一個月的薪水。
加上借來的錢,和以前的積蓄,勉強湊夠五十萬。
走進包間的時候,我看到了傅禎。
看那道高挑的身影游刃有餘地與眾人寒暄。
水晶吊燈折射的光輝勾勒出他俊逸的側臉。
經理輕輕把我往前一推。
頓時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傅總,這是您公司的人?」
傅禎隨意一瞥,笑道,「是,新人。」
「甚麼新人需要傅總親自帶啊,糢樣不錯。」
閑談間,眾人落座。
經理把我安排在傅禎旁邊,低聲說:「今晚機靈點,該擋酒就擋酒。」
眾人含蓄地問:「傅總,您這位新員工是能喝?還是不能喝?」
不等傅禎回答,經理急忙回覆:「能喝,能喝。」
說完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推,「先敬一個。」
傅禎含笑不語,輕輕敲著桌子。
我端起酒杯,秉著氣,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肆無忌憚地沖進食管,一路點火,在胃裡叫囂翻騰。
眾人叫好,正準備乘興追擊,傅禎開口轉移了話題:「剛才說到哪來著?咱們繼續。」
其間氣氛熱烈,不少人要敬傅禎酒,他借口說胃不好,一口沒喝。
最後都被經理變著法地灌進了我的肚子。
最後我實在撐不住,去了洗手間。
洗手臺的水龍頭被打開了,我一個勁兒地幹嘔,頭髮變得松散,落進水池裡,不大一會兒變得濕漉漉的。
給小秋發完簡訊後,我徹底沒了力氣,低著頭趴在洗手臺上,閉著眼睛劇烈喘息。
門外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
我以為是某個來上廁所的女人。
誰知道傅禎的聲音傳來,語氣平靜,「這就撐不住了?」
我養足了力氣,撐著站起身,搖搖晃晃地錯開身子往外走。
被傅禎抓住胳膊,拖回去。
大手撫上我的後頸。
滾燙熾熱。
「你放開我。」
胃酸腐蝕了喉嚨,每說一句話,都能感到疼痛。
傅禎輕而易舉地將我拖到鏡子前,讓我面向鏡子,托起我的下頜,冷笑,
「好好看看你自己,這個樣子出去,不怕被別有居心的人盯上嗎?」
鏡子裡的我雙眸濕潤,兩頰酡紅,發絲淩亂地垂在耳邊,領口也開了。
傅禎就透過鏡子,幽深的視線肆無忌憚打量著我的身體。
我閉上了眼,渾身微微發著抖,「還有誰能比你更別有居心?」
傅禎輕笑一聲,吻在我耳邊,「今晚跟我回去,好不好?」
「滾——」
他無情地堵住了我嘴,肆意壓榨我肺裡的氧氣。
血液在酒精的作用下,像燒沸了的岩漿,瘋狂地在身體裡沖撞。
光線糢糊成團,水滴像隔了一層膜。
一下一下,如同滴在心上的硫酸。
讓人痛不欲生。
我出了一身虛汗,無力地拍打著他。
仿佛又被拖回那段黑暗的日子。
絕望地凝視著這個炫彩斑斕的世界,與他們格格不入。
「傅禎,能不能放了我?」
我在無聲地墜落,狠狠撞入井底。
大概是痛的。
但是我感受不到了。
「唐嘉!」
傅禎在喊我。
不再是那種恨不得我去死的眼神。
他慌了。

以至於我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年輕時候的他,還是現在的他。
我說:「傅禎,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5
這場高燒來勢洶洶。
我意識混沌,渾身痛得要死,縮在被窩裡不停地打擺子。
窗外北風呼嘯,迷迷糊糊中,我夢到了當年。
我趴在傅禎的背上,問:「傅禎,如果我死了怎麼辦啊?」
他背著我穩穩向前走,輕聲哄我:「別瞎說,只是發燒而已,打完針就好了。」
「喂,你的生活費夠用嗎?打針很貴的。」
「沒關系。」
「怎麼會沒關系,你打了幾份工啊?」
傅禎沒有回答,他把我放在護士站,蹲在我面前,認真地說:
「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怎麼樣都沒關系。」
我縮在厚厚的羽絨服裡,糾結道:「等爸爸媽媽不吵架了,我就跟他們要生活費還你。」
傅禎摸了摸我的頭髮,眼神溫柔,「相信我,我們以後會有錢的。」
可是我並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平平安安。
傅禎去外省參加競賽的那晚,我回家時,推開了爸媽的臥室。
爸爸把另一個女人護在懷裡。
我光鮮亮麗的人生從那時候開始崩潰。
隨之而來爸媽劇烈的爭吵,爸爸不告而別,唐家債臺高築。
某個深夜,那群討債țù⁸的中年男人上門。
頭頂搖曳的燈,男人興奮的叫囂,皮膚的鈍痛和惡心的觸感,以及媽媽撕心裂肺的怒罵,混雜成一鍋漿糊,在腦子裡奔騰翻湧。
鏡頭像按下了快進鍵。
媽媽被債主們逼死在浴缸裡。
小秋發現了衣不蔽體的我,帶我去了遙遠的南城。
一個陰雨天,我踡縮在醫院的角落裡,穿著孝服,神情潦草。
「她有家族遺傳性的抑鬱癥,還有親人嗎?」
小秋擔憂地望著我,「還有個男朋友,在外地參加競賽。」
「通知他過來吧。」醫生的話,混雜著一些專業術語,「她現在自殺傾向明顯,治療難度很大,幾年之內,都離不開人,家屬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那時候我的精神狀態,已經沒法支撐我去報警取證討回公道了。
我和小秋,就像兩個喪家之犬。
丟盔卸甲逃離了從小生活過的地方。
同一天,競賽的獲獎名單上,傅禎的名字是第一個。
他拿到了出國名額。
打來電話。
接起後,對面是呼嘯的風聲。
「唐嘉,」傅禎的聲音溫柔至極,「不負所托,三年後,我娶你。」
我看向緩緩閉合的鐵門,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傅禎,我……可能沒法跟你一起了。」
我忍著哽咽,眼淚悄悄落下來。
他屏住了呼吸,「為甚麼?」
我張了張嘴,那一瞬間,猶豫了。
他的前路光明。
真的要自私地將傅禎的後半生,困在陰雨連綿的南城嗎?
一窗之外,女孩子隔著柵欄,失聲痛哭。
男孩的臉上是令人難過的麻木和厭惡。
我看見了愛從眼睛裡消失的樣子,讓人絕望。
風吹起了頭髮,露出頸下烏青的咬痕和掐痕。
我擦了擦眼淚,說,「傅禎,你好好的Ťŭ⁽,咱們就算了。」

6
耳邊傳來儀器滴答聲。
夕陽從百葉窗的縫隙裡透出來,落在不遠處的沙發上,像一層漂亮的灑金。
我眨了眨眼,噩夢漸漸退去,我坐起身子。
男人坐在沙發上,低頭安靜地削著蘋果。
白皙纖長的手指十分靈巧,不大一會兒,一顆完整的果子出現了。
圓潤幹淨。
是傅禎。
他聽見動靜,抬眼,對上我的視線,默默起身,摁嚮了鈴。
醫生很快走進來,照了照我的瞳孔,確認我沒有問題後,轉而對傅禎說道:
「她營養跟不上,平常飲食上,可以著重補充一些蛋白質。」
傅禎點點頭,「謝謝。」
門關上了。
他走到牀邊,把蘋果遞給我,「甚麼都別想,先把病養好。」
我沒有接,而是下牀,兀自打開櫃子翻找。
行動電話不見了。
也沒有外穿的衣服。
他任我在病房裡折騰。
「傅禎,你想幹甚麼?」
我光腳站在地上,一束陽光透進來,玻璃上倒映出我蒼白憔悴的臉。
「我想幹甚麼你不知道?」
傅禎把蘋果放在牀頭櫃上,抽出紙巾,慢條斯理地擦幹淨手,「我想要你。」
他就坐在光裡,一雙黑眸不加掩飾地盯著我,視線炙熱而……令人恥辱。
我顫抖著,攥緊了手,「傅禎,你不能這麼對我。」
傅禎起身,兩三步來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替我把頭髮順好。
「為甚麼不能?」
「我有喜歡的人了,請你別再糾纏我。」
「是嗎?」傅禎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他捧住我的臉,低頭靠近,唇在離我唇瓣還有一公分的地方,停住。
我掙不開他,側頭的那一刻,閉著眼睛,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哆嗦。
傅禎笑了,清冷的聲線灌進耳朵裡,「唐嘉,你說謊。」

7
私人醫院坐落在郊區,窗外是綿延不盡的樹林。
我走不出去,也聯繫不到任何人。
我曾經試圖向醫生護士求助,他們表示無能為力。
傅禎每天都來。
多數時候是傍晚,他風塵僕僕地趕來,跟我說會兒話。
我十分抗拒和他的親暱舉動,傅禎也不強求。
最近,我總是夢見以前的事。
那時候我整天把傅禎的名字掛在嘴邊。
我說,「傅禎,你將來一定會大富大貴。」
傅禎無聲嘆氣,「今天要甚麼味的牛奶?」
「香蕉的。」
結果為了給我買香蕉牛奶,尖子生傅禎第一次逃課,被老師抓。
後來,上了大學。
學校開始傳他和校花的緋聞。
我坐了十幾站地鐵,坐在男生宿舍樓下哭。
傅禎大半夜穿衣,急匆匆下樓,輕輕替我擦去眼淚,「別哭了,你要我,我就是你的。」
「以後,也只有你一個。」
「告白不是這樣的。」
他一愣,緊緊抱住我,「我愛你。」
那時候的我們,大概也猜不到,十幾年後,會是這個局面。

「明天,我要結婚了。」
窗外夕陽還沒落下,餘溫尚在。
傅禎的聲音將我曠遠的思緒拉回,「你有甚麼要跟我說的嗎?」
我捧著喝了半杯的牛奶,望著他的臉出神。
突然明白最近頻繁做夢,是因為甚麼了。
我在跟過去的唐嘉和傅禎告別。
電視上每天都在播放他和張篠禾的新聞。
金童玉女。
天作之合。
那曾經是我們期許的未來。
可是如今的唐嘉,一身爛賬,有甚麼資格呢?
「恭喜。」我說,「早生貴子。」
傅禎削蘋果的動作一頓,刀口蹭在指腹上,很快滲出殷殷血跡。
他愣了下,抽出紙巾摁住,低頭笑笑,
「沒關系,我和她只是走個過場,你想要孩子嗎?我沒意見。」
「傅禎,就這麼算了,行嗎?」我忽然覺得很累,「大家都體面一點。」
傅禎也不削蘋果了,把東西丟回果籃裡,死死盯著窩,露出一絲諷笑。
「就這麼算了?」
「憑甚麼?」
「是你先開始的,最後你一句玩膩了,雲淡風輕抽身離開,那我算甚麼?」
「一條狗嗎?」
我閉了閉眼,驅散了太陽照在眼底的光暈,「那我還給你。」
傅禎一僵,「你說甚麼?」
我望著即將落山的夕陽,「你不想讓我好過,我可以去死。」
下巴突然被人掐住,掰過頭去,我對上傅禎飽含怒火的眼。
「唐嘉,你是不是有病?」
「那麼想死,當初為甚麼不去死?」

8
他甚麼時候走的,我記不清了。
當晚,傅禎的兄弟——張衡,也是我很多年前的朋友,推開門闖進來。
「唐嘉,你跟我承諾過甚麼?」
他劈頭蓋臉一頓質問把我問蒙了。
「你知道解除婚約,傅禎要損失多少嗎?」
「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能不能別像當初一樣,任性妄為,甚麼都讓傅禎給你兜著。你能不能為他想想?」
「怎麼了——」
「怎麼了?」張衡氣笑了,對著我咆哮,「傅禎因為你,要悔婚!你還問我怎麼了?」
我的耳朵嗡嗡作嚮,茫然地坐在那兒,大腦一片空白。
他公然悔婚,把我置於何地?
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嗎?
張衡強橫地把我拖下牀,「你跟我走,你當年不是很會嗎?玩膩了,有新歡了,那麼多借口,你隨便說一個!」
「張衡——」
「唐嘉!」張衡氣得發抖,「你不回來,這些事情還會發生嗎?」
怒吼回蕩在風雪裡,北風呼嘯,凍結了我所有的感官。
耳邊嗡嗡作嚮,甚麼都聽不見了。
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憎惡。
仿佛這樣的我,就該去死。
「張衡,是他不肯放過我。」
張衡臉色冷了冷,「辦完這件事,我送你走。」
深夜的辦公大樓燈火通明。
張衡拉著我闖進去,可惜,記者會已經開始了。
傅禎從容地坐在聚光燈下。
「聽說您悔婚的原因是第三者插足?」
面對記者的提問,他游刃有餘。
「我和張小姐存在一些分歧,和平分手。」
張衡臉色鐵青,緊緊掐著我的手腕,不許我亂走。
「……可是據知情人士透露,您與自己的初戀,舊情複燃。」
傅禎氣定神閑,「都是傳言,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的話,今天的發布會到此為止——」
他起身的剎那,突然有人喊道:
「她來了!」
「就是她!」
全場的攝像機瞬間對準了這邊。
我暴露在聚光燈下,狼狽又錯愕。
記者蜂擁而至,短短幾秒鐘,四周被圍得水洩不通。
接二連三的提問嚮起:「請問您與傅禎甚麼關系?」
「你真的插足別人婚姻了嗎?」
快門聲此起彼伏。
傅禎笑容突然凝住,起身撥開人群向我走來。
「不是。」
「我沒有。」
我無力地辯駁著,但聲音很快壓倒在他們強烈的求知欲中,問題接踵而至。
「有新的爆料!」
一個記者驚喜大喊,舉著行動電話,裡面傳來我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朦朧的醉意,如同囈語,「阿禎,我愛你。」
是錄音筆。
我心中惶然。
曾經我以為,再也沒有甚麼會讓我的人生變得更糟糕了。
這場風暴真正到來時,我被徹底毀掉了。
「這不就是小三嗎?」
「不要臉。」
眾人的竊竊私語,像一記耳光,打在我的臉上。
我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錄音將我死死釘在恥辱柱上。
「對不起。」
「張衡!帶她走!」
傅禎推開人群,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慌亂的表情。
我眼前花白一片。
只聽那人一字一句地念道:「爸爸欠債,媽媽自殺,本身患有嚴重的家族遺傳性的抑鬱癥,在南城精神病院關了五年……這不就是精神病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
眾人嘩然。
「精神病出來禍害人幹甚麼?」
「有病吧。」
「這麼不去死呢?」
傅禎的腳步一停,豁然抬眼,望向我。
震驚。
錯愕。
難以置信。
我無助地坐在喧囂的人群中,血液一點點涼下去,直至渾身都冷透。
「唐嘉……」
傅禎在喊我,語氣顫抖。
我知道接下來是甚麼。
只是在平靜地,等待閘刀落下,將我的人生,徹底毀掉。
「她還被人侵犯過。」
這是匿名爆料的最後一句話。
聽到的瞬間,傅禎的臉,慘白如紙。

9(傅禎視角)
自從那天,從公司回來,傅禎就再也沒說過話。
百葉窗閉了三天,光線擠不進昏暗的室內。
行動電話上的未接來電霸占了屏幕。
他沒點開一下。
時間仿佛在他身上按下了暫停鍵。
傅禎坐在那裡,垂著頭,了無生氣。
他還記得那個男人帶唐嘉走時,冰冷的語氣。
他說,「我們所有人都盼著她活,傅先生不愧是鐵血手腕,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我們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
小秋被保安攔在外面,對著他嘶吼,「傅禎,你知不知道她不吃藥就會犯病?你關著她,跟殺人有甚麼兩樣!」
抑鬱癥。
精神病院。
這些名詞,像無數根銳利的刺,在他的思緒裡,肆無忌憚地翻攪成團,狠狠牽著神經。
張衡敲了敲門,最後推開一條縫隙,站在門口,「哥,你好點了嗎?」
「為甚麼?」
傅禎聲音嘶啞,心口傳來的鈍痛讓他痛不欲生。
張衡沉默了片刻,「對不起,我當時覺得,沒必要查,所以……」
「資料是假的,是嗎?」傅禎聲音很輕,「張衡,在你跟我說她在國外換了幾個男友的時候,唐嘉她,正在南城的精神病院裡關著。」
「對不起,哥,我不知道。」
這句解釋蒼白無力。
他知道不能全怪張衡,哪怕細問一下,也許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傅禎已經沒有精力去聽張衡的辯駁。
小秋不顧祕書的阻攔,推門而入。
刺目的光線讓傅禎眯了眯眼,卻並沒有制止。
祕密連連道歉。
「對不起,傅總,沒看住。」
「出去吧。」傅禎說。
祕書小心翼翼替他們掩上了門,室內重歸於昏暗。
小秋就那麼站著,似乎不想跟他沾上一點關系。
「傅總,有些話,現在可以說了。」
窗戶開了條小縫,冷風徹骨。
傅禎坐在那兒,動也不動,就這麼靜靜地聽著。
做了錯事,總會遭到報應。
或早或晚。
「……去年,唐嘉過生日的時候,我曾經開玩笑,問她這個世上最喜歡誰。」
「她說,第一個是媽媽,第二個是傅禎。」
傅禎閉上了眼,只覺得這句話,讓他冷到了骨子裡。
「……那時候,她的病剛好。每天只需要吃一小片藥,就能跟正常人一樣。」
「所以今年,為了給阿姨收拾遺物,我帶她回來了。」
小秋眼圈發紅,「她總說,當年分手分得太不體面,這次想好好地跟你重逢,甚至遠遠看一眼她的大企業家,就夠了。因為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了……」
「傅禎,她配不上你嗎?」
「你知道競賽資格,是怎麼爭取來的嗎?」
傅禎的手慢慢收緊,似乎看到了那些足以擊垮他的真相。
「當時已經內定了,是唐嘉寫了舉報信,要求公正公開,這個名額才落在你頭上。可是相應地,她得罪了很多人,以至於後來,在她爸爸跑路之後,她和她媽媽,被很多人刁難。」
那只無形的大手扼在傅禎脖子上,他疼得無法呼吸。
她被人欺負過。
是因為這個嗎?
小秋繼續說:
「當時你在外省參加競賽,大概有一星期沒有打電話回來。所以你應該不知道,這邊天翻地覆。唐家倒了,她爸爸帶著小三跑路了,一堆要債的天天堵在家門口,要唐嘉和她媽媽的命。阿姨自殺了,留下唐嘉,被人欺負,之後就犯了病。」
「……最嚴重的時候,我眼睛都不敢離開她身上一秒。她那時候都被折磨得沒個人樣。」小秋死死盯著傅禎,「你出車禍的時候,唐嘉哭著讓我放她去死。你讓她怎麼過去?」
傅禎面如死灰,閉上了眼。
這幾個月來的記憶瘋狂折磨著他。
他默許經理將唐嘉灌醉,送進了他的房間。
引誘她酒後吐露真言,又喪心病狂地偽造了份毫無法律效益的假協議,只為了看她糾結又痛苦的樣子。
一次次地羞辱,戲弄。
最後偏執地將她關進了郊區的私人醫院,小秋來找過他很多次,他見都不見。
他問她是不是有病,問她當年為甚麼不去死。
唐嘉眼神日漸空洞,時常望著他,一動不動。
他誤以為,那時她還愛著自己。
可是現在想想,唐嘉在無聲地質問,他怎麼可以那麼狠心地對待她。
「為甚麼……沒告訴我?」
小秋失聲痛哭,「怎麼解釋?」
「她病了,連活著都是奢望,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在乎的人,不要被自己拖垮。她把你的學業,看得比一切都重要,那場競賽,是你的翻身仗,是她拼了命才換來的機會。她只是希望你好好的。傅禎,她該死嗎?」
她該死嗎?
這句話如一記重錘,狠狠掄在傅禎的心頭。
糾纏她,折磨她,看她笑話的是他。
知道她有教養,拿合同來侮辱她的是他。
該死的也是他。
「我們試過很多辦法,讓唐嘉燃起求生的欲望。最後發現只有一點對她管用。」
傅禎突然不敢往下聽了。
小秋苦笑說道,「你的名字。她永遠記得她的大企業家。」

10
當時離開的時候,我跟小秋開玩笑,說這個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
事實證明,flag 不能輕易立。
我又病了。
南城只有冬天是幹燥一點的,往年都是下凍雨,今年卻破天荒下起了雪。
醫生護士閑談的時候,說,「今年是冷冬,嘖嘖,地球的氣候,越來越不適宜人類生存了。」
快過年了,窗外樹枝光禿禿的,一片都不剩。
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哈氣燻出一層水霧。
「樓下有個人。」
「他每天都站在那兒,不冷嗎?」
小秋端著一杯熱牛奶,面無表情地路過,「哦,是嗎?大概是不冷的。」
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就連江醫生也是。
以至於我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把他倆惹毛了。
小秋一頓,發現自己似乎嚇到了我,放緩語氣,
「把牛奶喝了,過一個小時再吃藥,江醫生說晚上要帶你去堆雪人。」
我又看了那個人兩眼,覺得有些眼熟……
小秋給我拉上了簾子,「別看了,小心瞎了眼。」
「哦。」
我回到牀上,吃過藥之後,靠著抱枕玩游戲。
外面傳來小秋和江醫生說話的聲音。
隨後,他推門走進來。
我飛快地藏起行動電話,正襟危坐,「我吃過藥了。」
消毒水味頓時彌漫了室內。
江言周的視線在我身上逡巡一圈,最後定格在我的臉上,「唐小姐,我不會因為你玩游戲罵人的。」
我鬧了個大紅臉,慢吞吞把行動電話拿出來,「你怎麼知道我在玩游戲?」
「我也玩,背景音樂我很熟悉。」
江言周洗過手,脫掉白大衣,視線透過鏡子,看向我,略微帶著笑意,「不去穿衣服嗎?說好要帶你堆雪人的。」
他是同醫院胸外科的。
第一次見他好像是一個秋天。
天氣難得放晴,我隔著柵欄,蹲下撿外面突然出現的毛線球。
江言周路過,低頭看著我。
我累得氣喘籲籲,「勞駕,幫我撿一下。」
他抬頭看了眼院子的掛牌,說:「按照規定,你不能觸碰任何有危險的東西。」
見我沒動,他又問:「你想幹甚麼?」
「翻花繩。」
江言周看了眼時間,蹲下來,「那我陪你玩,玩完之後,我把繩子帶走。」
他的午休時間很短,我安靜地隔著柵欄伸出手去,和他玩了一會兒。
最後他要走的時候,我說「謝謝。」
後來,又遇到過幾次。
他很忙,也沒理我。
直到有一天,他又來了,掏出花繩,「不好意思,最近太忙。」
後來,他開始跟我聊天。
「你好像話很少。」
「嗯,我不能說太多。」
「為甚麼?」
「我病了,大概也說不出令人高興的事,不能向別人傾倒情緒垃圾。」
江言周當時盯著我,沒有說話。
後來,他來得比較頻繁。
有時候會很疲憊。
我試著學幾個笑話,講給他聽,每次江言周都目光溫柔地註視著我。
他問:「唐嘉,你的願望是甚麼呢?」
「希望所有人都開心快樂,包括我自己。」

11
我飛快地套好裝備,等江言周穿上羽絨服,牽住我的手下了樓。
這裡每隔幾步就有個門禁。
只有他能帶我出去。
夜幕下,大雪紛紛揚揚,我的帽子很快變成了白色。
江言周遞給我一把小鏟子,「量力而行。」
「好!」
冷空氣莫名讓我心情大好,拎著鏟子在結了冰的噴泉那兒繞了一個圈。
轉身時,突然看見傅禎就站在不遠處,眼睛裡布滿紅血絲,下巴上堆滿胡茬,就這麼看著我。
「傅禎?」
我語氣很輕,有些詫異。
傅禎嘴唇動了動,「嘉嘉,我錯了。」
換做以前,我一定會驕傲蠻橫地問:「你錯哪兒了?」
現在,卻只是抱著雪鏟,有些局促地低著頭,「沒事。」
我經历了太多苦難,早已被磨平稜角。
風雪在黑夜裡呼嘯。
傅禎慢慢走近,蹲在我面前,語氣發澀,「怎麼會沒事?嘉嘉,求你跟我說點甚麼,好嗎?」
我想了想,認真地說,「祝我們新的一年,身體健康。」
那一瞬間,傅禎臉上的血色消失殆盡。
他眼淚流出來,顫抖著,「別這麼對我,求你了。」
我摸了摸他的臉,很冰,很涼。
於是像當年一樣țŭ̀₆,捧著他的臉,認認真真地說:
「本想選個體面的方式,見你一面,結果搞得一團糟。」
「對不起,是我不好。」傅禎說道,「如果我當時……」
「是我選擇從你的人生裡離開,怨不著別人。」
我說得很慢,也有些難過,「同學聚會,我問過班長,你不在我才去的。我不知道他為甚麼會騙我。我只是想聽一聽你的消息,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傅禎哭得不能自已,「對不起,是我……是我故意的。」
「這樣啊……」我笑了笑,心裡不知道是甚麼滋味。
「嘉嘉,對不起,在你最難的時候,我沒能陪著你。」傅禎捧著我的手,最終發現了我手腕上的疤痕。
「你不用感到抱歉。我不想把你強留下來,很多年以後,我們一起過苦日子,吵架的時候翻舊賬,數算到底是誰欠了誰。」
我耐心地替他摘下落在睫毛上的雪花,「阿禎,看到你功成名就,我真的很開心。」
「可是我說過要給你賺錢花的……」傅禎捧著我的手,「沒有你,我要那些東西幹甚麼?」
我眨了眨眼,鼻頭凍得通紅,「你看,我的圍巾一百多塊錢呢,我的錢已經夠花了。」
傅禎眼中的光消滅殆盡,顫抖著問,「回不去了,對嗎?」
「阿禎,你有你的人生,我也要走我自己的路。」
「北城,我就不回去了。」
傷人的話,怎麼可能會輕易忘掉呢?
大家都是有記憶的。
我被釘死在恥辱柱上,倘若回去,往後走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刃上。
那將比割舍掉一段感情,痛苦一萬倍。
傅禎輕輕吸了一口氣,捉住我的手,像當年一樣,重新將它們捂熱。
「錄音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引誘你說的,那天晚上,我沒碰你。」
我眼眶發熱,「傅禎,那就跟我道歉吧,說句對不起。」
他痛不欲生,貪婪地將我的臉刻進記憶裡,做最後的告別。
「對不起。」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最終,也沒有把那句「沒關系」說出口。
「傅禎,餘生要平安快樂。」
天上的雪越來越大。
我轉身,賣力地邁開步子,努力向前走,身子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身後風雪呼嘯,聲音漸遠。
也不知道,是風聲,還是傅禎的哭聲。
江言周穿著駝色大衣,雙手插兜站在昏黃的路燈下。
依稀能看見他清峻的眉眼,和專註的視線。
我走近了。
他像甚麼都沒發現一樣,問,「看到甚麼了?」
我拍到帽簷上的積雪,抬頭,眼睛有些紅,「江醫生。」
「嗯?」
「謝謝。」

12
幾天後,我在娛樂版塊的新聞上看到了傅禎的身影。
他瘦了很多。
面對採訪,他將自己做過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媒體。
是他強迫我,那支錄音,也是他引導我說的。
同時,他還曬出了一張協議書。
簽字人是他與張篠禾。
兩年的訂婚期,到期和平分手,合作共贏。
兩人本也沒打算結婚。
那天晚上,是協議書裡原本寫的,開發布會,宣布解除婚約的日子。
這件事無疑對傅禎的公司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多年積攢的名聲和地位一落千丈。
後來的日子,張衡曾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他說:「對不起,唐嘉,我欠你一個解釋。」
他說他識人不清。
張篠禾動了私念,曝光了我的事情。
當初那些債主,曾經勒索我 50 萬,後來我被傅禎帶去了私人醫院,他們聯繫不上,轉頭以兩倍的價格,賣給了張篠禾。
他還說,很擔心傅禎的工作狀態,問我能不能回去。
我還是同樣的答案。
該說的我都說了,剩下的,我無能為力。
三個月後,我病情穩定,就要出院了。
暖洋洋的日光在身上鋪陳,窗外春暖花開。
熟悉的消毒水味兒又傳來。
我知道是江言周來了。
「有吃的嗎?我忙了一天,賞我一口。」
他太忙了,最近總是在我這裡覓食。
我揭開羊毛圍巾,露出捂得熱氣騰騰的豆沙小面包。
江言周毫不客氣地拿過去,撕開外包裝,大快朵頤。
我就這麼盯著,直到他好笑地問:「這麼看著我幹甚麼?」
「你……很好養活。」
江言周吃完,「你有沒有考慮在這裡定居?」
「為甚麼這麼問?」
「是這樣的,我有間公寓,正在出租……」
我思考了片刻,「你是不是很缺錢啊?」
因為他看起來的確很真誠。
「我現在沒甚麼收入,所以可能沒法負擔昂貴的租金。」
「我很便宜的。」江言周一本正經地說瞎話,「沒有鄰居,我一個人害怕。」
我眨了眨眼,他看起來在套路人,但是不太確定。
出院那天,一縷春風吹得人心頭歡暢。
我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過馬路的時候,忘記看紅綠燈,被江言周拽著後脖領,無情地拖回去。
猝不及防地撞進他懷裡。
他牽住我,沒放手。
「你……」
「嗯,追你。」
他聲音很輕,很隨意,唇角微微挑起,像是說了句今天天氣很好之類的話。
砰砰……
遠處的小孩搖著玩具鼓,咿呀玩鬧。
怦怦……
是我心髒的跳動。
我聲線不穩,卻仍然勇敢地抬起頭,看著江言周:「我愛了一個人很多很多年,我不確定……」
風吹亂了江言周的頭髮,他眼神溫柔,「唐小姐,我也愛了一個人很多很多年,給個機會。」
那一刻,我眼眶有些濕潤。
「我……很不好的,我得過病,身體也——」
「唐小姐,你曾經說過,你希望所有人都開心快樂,包括你自己。」江言周眨眨眼,「我希望你願望成真。」
微風吹來。
日光闖過樹梢,落在他眉梢。
曾經我以為遙不可及的春天,不知何時,已花開遍野,春色正濃。
13(傅禎視角)
第二年的冬天,張篠禾的公司宣布破產。
當初那些欺負過唐嘉的人也被傅禎送進去了。
历經幾次危機,傅禎的公司終於起死回生。
這天,傅禎一個人在辦公室坐了很久。
窗外大雪飄揚,樓下的車燈連綿成片。
這已經是他連續工作半個月後了,恍如隔世。
他突然記起,一年前的這一天,也下了雪。
唐嘉出現在同學聚會上。
看到他帶著張篠禾出現的那一刻,眼睛裡充滿了錯愕和慌亂。
後來的他,無數次夢見當時那個場景。
也曾無數次在夢裡做出改變。
他提前解除了婚約,在經理給她下迷藥時,報了警。
沒有逼她喝酒,也沒有對她說過重話。
他就像唐嘉預想的那樣,迎來一場體面的重逢。
唐嘉回來了,在深夜縮在他懷裡,跟他說當年的遭遇,委屈得直掉眼淚。
傅禎抱著她,親吻,安撫,跟她求婚。
後來,他們有一個家。
他和唐嘉拍了婚紗照。
照片上的她笑得很漂亮,五指跟他交握在一起。
每次夢醒,他孤零零躺在牀上,聽著鐘擺滴答滴答向前走的聲音。
他才會意識到,時間在向前走,唐嘉卻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餘生裡。
她徹徹底底離開了。
南城的那個雪夜,唐嘉祝他餘生平安快樂,眼神真誠又坦然。
她說她不回來了。
她為沒有一次體面的重逢,而感到難過。
她說話時,眼睛是紅的。
因為他傷害了她,所以她決定離開。
沒有責備的話語,惱恨地埋怨,那句餘生平安快樂,像一把溫柔的刀,深深紮進他的心口,帶來永遠無法消磨的隱痛。
由於長期不規律作息,他患上了胃病。
發作起來,疼得要命。
這一晚,他再次從夢中醒來,躺在冰冷的牀上,窗外一彎冷月。
依稀記得,唐嘉陪他看月亮,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突然很想唐嘉,第二天訂了去南城的機票。
時隔一年,再次踏足這個地方,依然是同樣的天氣。
風大雪重。
路上行人匆匆。
傅禎尋著地址,找到了一處公寓。
天色將晚,二層的住戶卻沒有亮起燈。
傅禎就站在一個角落裡等。
半個小時後,唐嘉的聲音傳來,溫柔又認真:「那家的番茄牛腩不好吃,下次你買一些牛腩,我給你做。小秋也喜歡,喊她來吃。」
傅禎下意識望過去,那道熟悉的身影驀地撞進他的視線裡。
她戴著小白帽子,也許是小粉帽,小灰帽。
反正被雪一蓋,只剩下白色。
身子豐腴了一些,走在雪地裡,再也不會東倒西歪。
旁邊,是一道高挑的身影,戴著眼鏡,總是溫柔地註視著她。
他微微一抬眼,視線落在傅禎身上,突然不動了。
兩個男人隔著風雪,誰都沒有說話。
「喂,江言周,我說話你聽見了嗎?」
還是熟悉的語氣,只是卻是對另一個說了。
江言周收回視線,「聽見了,你要做番茄牛腩,可是上次你把鍋燒煳了,我還沒有買鍋。」
唐嘉沮喪地耷拉著頭,「哦,對不起。」
江言周拍拍她頭頂的帽子,像在拍一個可可愛愛的大白熊,「你先回家,兒子還沒喂呢。」
「你去哪?」
「買鍋。」
「牛腩呢?」
「一起買。」
「這麼急?」
「嗯,今晚就要吃。」
唐嘉一溜小跑,進了樓道。
江言周這才望過來。
傅禎無話可說,就先說了句,「恭喜。」
江言周笑了笑,「謝謝。」
其實他知道傅禎誤會了。
兒子,是他和唐嘉養的貓。
但是江言周並不想解釋,去年他把唐嘉帶下來堆雪人的時候,曾經給過他機會。
不論怎麼說,唐嘉和他都已經結束了。
應該各自安好。
「她的病情——」
「穩定。」江言周很直接,「她性子很好,也不愛生氣,是個很好的姑娘。」
傅禎知道,她過得很好。
因為他知道唐嘉開心起來是甚麼樣。
江言周視線透過眼鏡片,帶著銳利的審視,「傅先生,你跟她認識多少年了?」
「十四年整。」
「你比我了解她,生日快到了,我想送她生日禮物。」
「零食,膨化食品最好,不喜歡巧克力。」
傅禎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江言周公事公辦地點點頭,「謝謝。」
十四年整。
你比我了解她。
這些話,是江言周對他表露的不滿。
倘若了解,為甚麼會對唐嘉恨之入骨。
為甚麼在後來的日子裡,讓她受盡折磨。
「傅禎?」
一道清澈的聲音穿透了風雪。
傅禎豁然側頭,望過去。
那張日思夜想的臉,就這麼猝不及防闖進視野裡。
就連笑起來的弧度,都跟記憶裡,一糢一樣。
唐嘉撐著傘,懷裡還抱著一把,錯愕地瞪大了眼。
「你怎麼來了?」
傅禎心一疼,在她的眼睛裡看見了清澈和坦然。
她已經放下了。
他沉默了片刻,說:「談生意,路過,遇見江先生,就聊上幾句。」
路過……小區嗎?
唐嘉有些疑惑。
江言周問:「你怎麼又下來了?」
唐嘉想起甚麼,把傘遞過去,「我看雪下太大, 怕你感冒, 下來送傘。」
她跟江言周說話時, 嘴角微微上揚,眼神溫暖。
這一幕刺痛了傅禎的眼。
「要不要來家裡坐坐?」江言周客氣地問。
傅禎笑笑, 「不了,晚上的飛機,趕時間。」
唐嘉裹緊了外套,突然想起甚麼, 「你等等我。」
說完轉身跑進了樓裡。
江言周面無表情, 也跟著上去了。
傅禎在樓下等了一會兒, 雪越來越大。
天灰蒙蒙的,壓得人心頭髮悶。
胃又開始疼了。
張衡打來電話, 「哥……」
他欲言又止。
「你的檢查報告出來了, 胃癌。」
傅禎站著沒動, 也不知道是聽見還是沒聽見,仰頭看著渺茫的大雪, 嗯了聲, 「知道了。」
然後掛掉了電話。
他像個沒事人, 繼續等,眼神始終看著樓道門口。
一束溫暖的光從裡面探出來, 落在雪地上,照成一個梯形。
過了會兒,是唐嘉獨自下來的。
江言周把她裹成了個行動不便的棉球。
她揣著一個紅色的小盒子,吃力地走過來,遞給傅禎。
「我自己烤的小餅幹,你拿著路上吃吧。」
傅禎接過,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唐嘉就喜歡烤。
那時候還很難吃,一股蛋腥味。
失敗品全進了他的肚子。
她在廚藝上, 實在沒甚麼天分。
傅禎還說, 以後家裡的廚房, 唐嘉禁止出入。
一眨眼,也能做得有糢有樣了。
唐嘉十分真誠地說:「謝謝你給我們捐款。」
傅禎知道, 她們組織在幫助一些有心理疾病,生活困難的人群。
所以每個月都會捐。
自己則留很少的一部分作為生活費。
傅禎說了句:「不客氣。」
然後盯著她的臉,「天冷, 你回去吧,我以後應該不會再來了。」
唐嘉笑了笑,「怎麼會呢, 以後頒獎,還得請你。」
傅禎喉嚨發堵,沒說話。
她轉身, 雪地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即將進門的前一刻, 她回頭, 喊了他一聲,「傅禎。」
傅禎即刻抬頭望去,一顆心驟然活了。
他等著她說點甚麼。
只見唐嘉對著他笑了笑, 「新年快樂。」
一句很平常的新年祝福。
連健康快樂都沒有了。
傅禎的心重歸於寂靜,他站在冰冷的風裡,回道:「新年快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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