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第 4 年,我發現一點兒也不愛丈夫了。
他放在腰上的手我覺得膈應;
每日的晚安吻我仿佛在受刑;
甚至連他的衣服我都聞出一股異味。
可季澈是我當初轟轟烈烈追回來的,自己種下的果,流著淚也只能咽下。
我越來越不開心。
日漸憔悴。
直到一天,我在他行動電話上看見一段對話:
【你怎麼能在那種時候臨陣脫逃!】
【她太愛我了,萬一……她會活不下去,我不能這麼殘忍。】
【如果那時我沒退出,你會選我嗎?】
【……會。】
當天,我心情大好。
連幹三碗蛋炒飯。
1
沙發位置有點擠。
季澈坐下來時,穿著筆挺西褲的長腿自然地貼緊我的腿。
我默默將腿移開了兩公分。
心裡籲了口氣。
他恍然未覺,正被人圍擁著說話。
這是有求於他的老同學特意組織的一場同學會,他是當仁不讓的中心。
季澈姿態從容,沉穩中帶著些疏離。
一貫的高冷糢樣。ťűₘ
「你小子深藏不露,短短幾年就成了商界新貴,讓我們望塵莫及啊!」
「楚悠悠,還是你命好!不過你可得小心看住了,季澈那會窮小子一個還收成捆的情書,現在功成名就,外邊的女人不得瘋了似的往上撲!」
「怕甚麼!當年楚悠悠追季澈那叫一個聲勢浩大轟轟烈烈,如今元氣少女成了漂亮貴婦,外面的亂蝶狂蜂照樣個個拿下!」
一片阿諛迎合中,角落有位女同學輕哼了聲,顯得很是突兀。
「命好還真是羨慕不來,當年富家女橫刀奪愛也能美化成這樣……呵,果然是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啊!」
這話一出,場面霎時有些尷尬。
我轉頭看向說話的女同學,是當年給季澈送情書中的一個。
此刻臉紅得像蝦公,顯然喝醉了。
季澈沒說話,端起酒杯慢慢抿了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作聲,讓我也別說話。
以往我會聽話地照他的意思做。
但這一次,我沒有。
「你這話聽起來,別人還以為你和季澈曾經是一對讓我給拆散了呢!」
我歪著頭開口。
女同學一僵,面紅耳赤反駁:
「我可沒這麼說!你別扭曲我的意思,我說的是別人!你敢說你不是趁人之危把他從人家手裡搶過來的?」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目光閃爍,夾雜些看熱鬧的興奮。
這話說得難聽,就算我此刻不欲與她爭辯,該說的話也要說清Ṭū₎楚。
我正面看向她,「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我和季澈一起時,他是正兒八經單身,你口中所謂的別人,如果指的是——」
「好了。」
季澈忽然出聲,嗓音不悅。
酒杯不輕不重地擱在桌上,紅色液體一圈圈晃蕩。
「悠悠,同學間開個玩笑而已,別耍性子,讓人看了笑話。」
女同學聞言,得意又諷刺地覷著我。
我抿了抿唇,想說我哪裡耍小性子了,別人懟我懟回去,難道不是應該嗎?
但我剛張嘴,胸口驀地湧出一股熟悉的感覺。
這段時間,我總是如此。
季澈說某句話,做某個動作,甚至僅僅聽見他的聲音,我會莫名產生一種異樣之感。
就像吃到第七口的蛋糕,癟成一團皺巴巴的氣球,澀味蓋過餘香的隔夜茶。
索然無味,意興闌珊。
我突然覺得沒意思,閉上了嘴。
同學會熱鬧結束,眾人相互告別。
轉身時,季澈伸手來攬我的腰,我微側身,不動神色避開了。
季澈抿唇,看了我一眼。
2
晚上臨睡。
季澈垂著濕發,裹著浴巾從浴室走出來。
他是個極其自律的人。
盡管這幾年工作繁忙,仍然堅持運動,維持著肌肉緊實的身形,加上個子高,五官俊朗,外形條件不輸明星。
我曾經一段時間,很被他外表蠱惑。
但此刻,門開的一瞬間,我悄無聲息摁滅行動電話,閉上了眼睛。
身邊窸窣躺下,熾熱的呼吸落在耳畔。
「悠悠,睡了嗎……」
聲線沉沉,含了情欲。
手指探入時,我睜開眼摁住了他。
「我今天有點累。」
他凝然一秒,聲音有些燥鬱。
「你怎麼天天累。」
「嗯。」我將他的手推了出去,掖了掖被子,「我最近很容易累,抱歉。」
他長久沒說話,也沒動。
我松了口氣,準備入睡。
寂靜中,他卻突然開口。
「你大可不必這樣。」
我迷迷糊糊,「甚麼?」
他低低冷笑了聲。
「你這段時間,對內對外總擺出這個樣子,不就是因為簡新柔?」
3
我有些愣怔,一時不清楚他為甚麼突然提起簡新柔。
好一會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簡新柔,季澈曾經的白月光。
也就是今天那位女同學口中提到的「別人」。
我第一次見到季澈時,他和簡新柔各自捧著一堆書,肩並肩站在校園路旁看我和人吵架。
我的新車撞倒了推車賣水果的小販,他哭喊著讓我賠償損失及醫藥費。圍觀人群沒一個相信我說的是他主動撞上來的話,紛紛指責我為富不仁,恃強淩弱。
百口莫辯時,有人高聲開口。
「甚麼時候交通事故的判定是看誰富誰窮了?」
我一轉頭,看見了斑駁光影照燿下穿著白襯衫的季澈。
高高瘦瘦,幹幹淨淨。
一眼入心。
我決定追季澈前,專程去問了土木系女神簡新柔,兩人是甚麼關系。畢竟那時他們成雙入對,在眾人眼裡關系親密。
簡新柔捋著自己的長發,想了想笑著說,「同學兼老鄉啊。」
季澈得知這個回答時,沉默幾秒,面無表情開口,「就是她說的那樣。」
我自小富足,長得漂亮又明媚,父母教我勇敢表達愛,生活中從未遇見過季澈這樣的男生,在得到滿意答複後,就開啓了大張旗鼓的追求之路。
季澈是山區考出來的,自有一身傲骨,他拒絕了我,說助學貸款的十年內不會談戀愛。
那時的我啊,真是滿心滿眼都是季澈。
他間或展開的笑容,偶爾答應的一次吃飯,無意流露的關心,都能讓我興奮無比,愈戰愈勇。
我追了他兩年,他拒絕了我兩年。
而最終被我打動,是源於他母親突發的那場病。
在他們整個家族對三十萬醫藥費束手無措,季澈因為貸款失敗日漸消瘦時,我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小金庫,小心翼翼地請他收下。
那天,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無助和卑怯,脆弱和感動。
三個月後,他捧著一束玫瑰出現在我宿舍樓下,我漲紅著臉撲進他懷裡。
我幸福得渾身哆嗦,他也紅了眼。
「悠悠,你怎麼這麼愛我呢,我怎麼這麼幸運呢……」
簡新柔在她的婚禮上看見我和季澈手牽手出現時,神色有剎那恍惚。
我從衞生間出來,撞見兩人肩比肩站在露臺欄桿前說話,像極我當初第一次遇見他們時的場景。
隱約的聲音被風帶了過來。
「那時我在等你開口……」
「悠悠是個好女孩……」
「有緣無份……」
彼時我想,誰還沒有過少時心動呢。
伊人已嫁,季澈對我也不錯,我們邁著各自的人生軌跡,繼續前行就好。
但那時的我沒有料到,生活也會猝不及防射出回頭箭。
並且,來勢洶洶。
半年前,簡新柔離婚了。
當初她閃婚嫁給一個租二代,婚後卻遭遇出軌家暴,不僅孩子被搶,還被夫家設計淨身出戶。
她神色憔悴地找到了季澈。
男人對貧窮時的心動白月光,難免多些不一樣的情愫,季澈第一次接到她電話就晃了神。
或是想彌補年少時的遺憾,又或是想展現自己的功成名就,他不遺餘力地幫她。
這半年來,他幾乎是放下所有工作,主動掏錢找律師、四處奔波搜集證據、同去男方家談判、陪她孩子過節……
起初,我主動向他表達了我的不舒服。
他失望地看著我,聲音冷沉:
「新柔是我的老鄉,也是我們當初的同學,一個女人被家暴又被搶走孩子,走投無路差點活不下去,我幫幫她難道不應該嗎?」
於是,我一次次被他拋下,一次次在聯繫不上他時,看見簡新柔朋友圈裡的他。
比如陪她找房子的背影,比如搭在她家沙發上的西裝,比如逗弄金毛的四只手……
慢慢的,我不吭聲了。
季澈不回來,我就自己早早入睡。
節日季澈陪她和孩子去游樂園,我就自己給自己買了很貴的包。
簡新柔的朋友圈我不再起一絲波瀾,甚至差點習慣性點贊。
季澈對我的通情達理很滿意,主動給我買了大鑽石作為禮物。
我也表達了收到禮物該有的驚喜和感動,卻在他低頭親吻時,下意識咳嗽兩聲避開了。
那次,他怔了一下。
露出了些許複雜的神色。
而也是從那天起,我無比震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我好像,不愛季澈了。
這個認知讓我剎那有些驚惶失措。
難怪我莫名抗拒和他的身體接觸;
難怪我聽到他的聲音會覺得有壓力;
難怪我竟然從他剛洗的衣服上聞到一種說不出的怪味。
原來,我不愛他了啊。
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離婚嗎?理由是甚麼?
不愛了?
可婚姻不是兒戲,況且這個理由我可以確定沒一個人會相信。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我愛季澈愛得要命。
包括季澈自己。
因為感情不和?
雖然性格使然,季澈並不是慣於表達愛的人,但客觀來說,他對我很好,婚後比婚前更好,甚至在兩年前我爸公司遭遇危機後,他毫不猶豫擲重金協助起死回生。
因為ţú⁵簡新柔?
可我了解季澈,他不是一個容易沖動的人,盡管這段時間兩人走得近,但絕對沒有發生甚麼。
至少目前是。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陷入了困境。
越來越不開心,越來越消瘦。
像困在繭房的蛹,只覺人生灰暗、無望……
今晚,此刻。
聽到季澈突然提到簡新柔,我忽然湧起一種沖動。
父母教我,愛要勇敢表達。
那不愛了,是不是也該如此?
「季澈。」
我在黑暗中,沉聲開口。
「要不我們——」
季澈輕嘖了聲,打斷了我的話。
「好了,新柔的事,我不想再多解釋一個字。」
他翻了個身,帶著幾分不耐和隱忍。
「周末是媽生日,你盡快調整好,別再擺出這個糢樣,免得她老人家擔心。」
望著窗外皎潔的新柔。
我幽幽嘆了口氣。
4
我有一間小小的畫廊。
是二十歲時母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她說,女孩子不高興的時候,總要有個喜歡的去處。
近兩年開始,我獃在這個畫廊的時間越來越多。
婆婆生日那天,我因為接收一批剛到的畫,稍晚了幾分鐘到酒樓包間。
一進門,就看見了簡新柔。
她親熱地攬著婆婆的手臂,用家鄉話快速說著甚麼。
兩人時不時一陣大笑。
季澈搭著腿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淺笑著抿茶。
見我進來,季澈微微蹙眉。
「悠悠,不是讓你提前點到嗎?今天還能有甚麼更重要的事。」
我把禮物遞給婆婆,簡單解釋了幾句。
婆婆沒有接,只抬起耷拉的眼皮瞥了我一眼。
「自己媳婦還沒個外人上心,是瞧不起我這個鄉下來的婆婆嘛!」
我沒說話,徑直將禮物放在她面前,自己找了個位子坐下。
婆婆說ṱű̂ₒ話,慣來如此。
婚後很長時間,我時常被婆婆這些陰陽怪氣的話所傷,還在季澈面前哭過幾次。
我不理解。
就算不是一家人,看在當初她命在旦夕是我拿錢救了她的命,她也不該對我這麼有敵意。
季澈沉著眉,「我媽年輕時吃過很多苦,你看在我的份上,多體諒一些。」
不過,幾個月前開始,我忽然一點兒也不在意婆婆對我的態度了。
她諷刺或是給臉色,我無動於衷。
就好像一個陌生的老太太,在說著別人家的事。
簡新柔笑著開口。
「悠悠,伯母非要我今天來湊個熱鬧,你不介意吧?」
我看著她,笑了笑。
「不介意啊,盡管來。」
「這段時間麻煩你老公這麼多次,你可別往心裡去啊,可別因為我的事影嚮你們夫妻感情。」簡新柔又說。
「哪裡的話,你們是老鄉又是同學,這都是他應該做的。」我拿起桌上的晴王塞到口裡,剛跟著卸畫,早就口渴了。
「啊,提前跟你報備下,剛才我打不到車讓季澈來接了下我。其實路上我說順便也接下你,結果他說太繞了,這人真是的,還是以前那個甚麼都不在意的性子!」簡新柔笑吟吟。
我又塞了一顆,口中隨意道:
「我自己開車方便,你以後要是有需要的,隨時叫他,不用告訴我。」
簡新柔露出微微訝異的神色,頓了一下,訕笑。
「那多不好。」
「也沒甚麼不好的。」
我說完轉頭,季澈正目光深邃地盯著我,隱隱有些不悅。
我不知道自己又哪裡說錯了話。
不過只疑惑一秒,又不在意了。
席間,他們三人全程用家鄉話說話,我低頭沉默地看行動電話。
ṭų₂手邊忽然移過來一杯綠色果汁。
季澈聲音溫和,「剛看你喜歡吃這個提子,我讓服務生榨了一杯。」
我有些震驚。
「晴王榨汁?可我喜歡直接吃啊。」
一抬頭,簡新柔直咧咧盯著我面前的果汁,目光閃爍。
「你喜歡喝這個?」我問簡新柔,把杯子朝她移了過去,「給你喝吧。」
季澈忽然起身,冷聲說:
「我去衞生間。」
中途,我去外面接了個員工電話,回包間時,聽見婆婆高昂的方言語調。
「四年都生不出孩子,要她幹嘛?」
我一愣,停下了推門的動作。
是的,我聽得懂他們的方言。
剛結婚時,我為了季澈做過很多事,為了緩和婆媳關系,還偷偷學他們的家鄉話。
季澈的聲音很沉穩。
「媽,我說過,你別再說這種話了。悠悠很愛我,她媽去世後更依賴我,讓她聽到你這種話會受不了的。」
婆婆嘆了口氣,「唉,當初要不是媽生病耽誤你,你就不會犧牲自己的幸福跟她在一起,新柔也不會嫁給那種爛人。不過也來得及,現在不一樣,以前是她家有錢,現在是你養她。離婚多補她點錢就是了!」
簡新柔柔聲開口。
「伯母,您這樣說多不好。」
我慢慢睜大眼睛。
如果季澈答應……
我忽然有些緊張。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季澈冷沉的聲音嚮起。
「我不能對不起悠悠!我們是夫妻。媽,當初她也幫過你,以後這種話不要再說了!」
我心情一時有些複雜。
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失望。
5
我和季澈最終因為簡新柔爆發爭吵,是因為她的那條狗。
那天,我從外面回來,意外地發現簡新柔居然坐在家裡的沙發上,腳邊趴著那條在朋友圈出現過多次的金毛。
她笑著解釋。
「季澈有份律師文件忘在家,我陪他回來拿一趟。」
我的視線落在金毛正在用嘴狂扯的鉤針玩具上。
那是媽媽去世前,在病牀上強打著精神給我織的一只毛線兔。
「媽媽送過你很多東西,可那些都是用錢買的,媽媽要在離開前為你親手做一件禮物。這裡每一針都是媽媽對你的愛,以後你看到這只小兔,就像看到媽媽一樣。」
媽媽去世後,為了每天看見,我特意將毛線兔地擺在客廳的電視櫃上,我甚至不敢輕易摸它,擔心它弄髒起毛。
此刻,那只毛線兔被金毛叼在嘴裡用腳狂蹬。
線條斷裂,裡面的棉花散落飛揚。
我腦袋嗡一聲。
嘴巴發不出音,動作僵硬地去掰金毛的嘴。
腦子無法思考,只有耳邊傳來的簡新柔的驚呼聲,狗劇烈的叫聲,還有從書房沖出來的季澈厲喝聲。
「悠悠,你瘋了!幾塊錢的東西有甚麼關系!」
我哆嗦著把破破爛爛的毛線兔舉到季澈面前,尖聲叫:
「幾塊錢的東西?這是你眼裡幾塊錢的東西!?」
季澈似乎突然想起來這只毛線兔的來由,臉上難得露出剎那驚慌之色,失措地來抱住我。
「對不起悠悠!沒事,能補好的,我一定能給你補好的!」
我咬著牙,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
「滾!」
「你們都給我,滾!」
季澈被打得頭歪過去,臉上迅速浮出五個指印。
因為面色白皙,顯得觸目驚心。
他似剎那被定住般,睜大眼睛看著我。
「季澈,沒事吧!」
簡新柔驚呼地沖過去,緊張地摸季澈的臉,轉過頭又急又怒地沖我喊:
「我賠給你,賠你一百個一千個行了吧!是我的狗咬爛了東西,你打他幹甚麼!你知道他每天工作多辛苦嗎?你還是他的妻子嗎?」
我仿佛被籠在一個密閉的罩子中。
外界聲音變得遙遠而糢糊,眼前景象被割裂成一幕幕的定格。
四分五裂的兔子;
簡新柔一張一合的紅唇;
季澈難以置信的眼眸……
我眼前一黑,直直往後倒去。
「悠悠!」
6
我做了一個夢。
河邊綠色的草地上,媽媽穿著絢麗大花裙,斜坐在樹下望著遠方。
我高興地跑過去,大聲喊「媽媽」。
她轉過頭,笑著對我說了一句話。
聲音溫柔又和煦,清晰落在耳畔。
可我怎麼也聽不清她說的是甚麼。
我急得滿頭大汗。
急得睜開了眼——
牀邊,季澈正凝視著我。
我下意識別過頭,一點兒也不想看他。
「這個,已經找人補好了,你看看。」
寂靜屋子裡,季澈的聲音有些低沉。
一只嶄新的毛線兔出現在我眼前。
我接過,用手婆娑幾下,還給他:
「不是原來的了。」
線換了,芯也換了。
不是原來的了。
季澈默了片刻,低低開口:
「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新柔知道原委後也很自責,一直在這裡守著說要等你醒來道歉,很晚才走。你別怪她,這件事是我疏忽了,有甚麼想對我發洩的,我都接受。」
我眨了下眼,轉頭,靜靜看他。
白皙清雋的臉上,還殘留隱隱的手指印,讓一貫註重形象和細節的他,顯得有些狼狽。
季澈感受到我在他臉上一點點挪移的目光,緊抿的唇角放松了些,神情多了絲愉悅。
「悠悠,我就知道,你不會真生我的氣。今天你確實有些沖動了,不過可以理解,別讓媽知道就行了,以後我會註意和新柔——」
「我們離婚吧。」
我忽然開口,打斷了他。
季澈歪了下頭,顯然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說甚麼?」
我平靜地重複。
「我說,我們離婚吧。」
季澈眉心驟然蹙起,深呼了一口氣,帶著幾分隱忍的口吻說:
「悠悠,我知道你心裡還不舒服,但是,惡語傷人,我不希望你用這樣的方式發洩,那次的教訓,還沒吃夠麼?」
我知道他說的是哪次。
婚後第二年,季澈公司剛起步,我因為他總不陪我和他大吵一架,氣頭上說出了離婚的話。
季澈那時只冷冷說了兩個字,「隨你。」就義無反顧地搬出去了。
我度過了極其懊喪和難過的一個月。
最後,還是爸爸出面,說服季澈主動搬了回來。
那天晚上,我在季澈懷裡,摸著他也憔悴瘦削的臉,哭著保證以後再也不這樣任性了。
「我是真的……」
「好了!」
季澈站起身,沉聲開口。
「你現在在氣頭上,這話我就當你沒說過。今天的事誰也不想發生,你脾氣也發了,動手也動了,總不能一直這麼崩潰下去。」
「今晚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你爸公司有個重要項目談判,我得出面,晚上要準備些資料,就在書房睡了。」
季澈走後,我沉默地看向窗外。
黑洞洞,連顆散星都沒有。
像個密不透風的罩子。
7
接下來幾天,季澈像似乎變得空閑許多,獃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長。
沒有加班,沒有應酬。
下班準時到家,甚至親自下廚做飯。
以往嚮個不停的電話突然陷入靜默。
連簡新柔的事都不再聽他提起。
這種變化,如果發生在一年前,我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箍著他的脖子猛親,撩得他無奈地放下手頭一切,專心致志地回應我。
可現在,我只覺得厭煩。
他回家開門的聲音,穿拖鞋在家裡走路的聲音,和保姆低聲說話的聲音,書房傳來的咳嗽聲。
都讓我覺得煩膩不堪。
就像陰鬱潮濕的苔蘚,在我的後頸、手臂、小腿處生根蔓延,密密麻麻。
我回了趟以前的家。
母親去世三年後,爸爸和Ŧů⁾女助理再婚,重新開始了自己的生活,我沒有反對,還在婚禮上發言表達了衷心祝福。
但住了二十多年,承載母親所有記憶的家,突然住進了別的女人,還是讓我不自覺減少了回家的次數。
還好有個畫廊。
獨屬於我的小畫廊。
我無數次感激媽媽的思之長遠。
爸爸看見我很高興,指揮小媽又是倒水又是削水果,
書房裡,我對他說了自己的離婚打算。
他默了幾秒,和聲說道:
「那天的事季澈已經跟我說過了,看得出他也很愧疚。悠悠,這件事是個意外,你不能一直揪著不放,就算你媽媽還活著,她也會這樣跟你說的。」
我搖頭。:
「不是因為這件事。」
爸爸審視著我,想到甚麼,眉眼一沉。
「他對不起你了?」
「沒有。」
「他對你不好?」
「不是。」
「那就是他主動提的?」
「都不是,我就是,不愛他了。」
爸爸陷入了沉默,許久,沉聲說:
「悠悠,爸爸希望你做任何決定前都要深思熟慮,尤其是關系到你的婚姻問題,不要想以前那樣,一時沖動再後悔。」
我站起身,輕聲開口:
「爸,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今天只是來提前告訴你一聲。」
爸爸看著我不說話,嘆了口氣。
離開時,小媽跟了出來。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抿著薄唇說:
「悠悠,你不小了,不能總那麼任性,你知道你簡單一句離婚,會讓你爸公司陷入多大的困境嗎?你爸每次都為你操心善後,身為子女,也該是你為他著想的時候了。」
……
我日漸憔悴。
季澈目光深邃地凝視著我。
「悠悠,我答應你,以後會盡量多抽時間陪陪你。」
保姆是看著我長大的,媽媽去世後她跟了我。
「季先生這個人還是不錯的,悠悠,女人找到一個好老公不容易,你要總這麼打不起精神來,不是將自己老公往外推嗎?很容易被別的女人鑽空子的呀。」
夢裡,曾經的楚悠悠諷刺地對我說:
「人是你自己死乞白賴追回來的,現在又在矯情甚麼呢?」
8
那天晚上,保姆放假,季澈去了健身房。
我有些頭疼,早早上了牀。
醒來時感覺自己燒得厲害,整個人天旋地轉,難受之極。
看了眼行動電話,晚上十一點。
我強撐著先給季澈打了個電話。
沒人接。
旋即撥了 120,並且告知了房子密碼。
在醫院病牀上醒來時,季澈正坐在我牀邊。
見我睜眼,他忽然有些失措地抱住了我,聲音發顫。
「悠悠,抱歉,昨天晚上我車胎紮了去修車,沒及時趕回家,還好你自己打了 120,醫生說再晚點就麻煩了。」
我輕輕將自己掙脫出來。
「我沒事了,你快去上班吧。」
他有些難以置信。
「悠悠,我是你丈夫,你住院我當然要陪著你,你最近,究竟是怎麼了……」
我不說話,閉上了眼。
季澈趴在牀頭睡著時,我在行動電話裡看見簡新柔新發的朋友圈。
【狗兒子昨晚消化不良,還好某人一個電話趕來親自護駕看醫生。兜兜轉轉,原來那個關鍵時刻會出現的人,永遠會在那裡。】
配圖是趴在某人腿上睡覺的金毛。
某人的臉有些糢糊。
但我一眼認出,是季澈。
剛才檢查時,醫生說我的行動電話是晚上一點多接到顯示「丈夫」的電話,他才知道我在醫院匆忙趕來的。
也就是說,季澈是晚上一點多才回到家,發現我不在。
我看著季澈睡著的臉。
折騰了一晚上,大概是很累了。
他睡著前一直低頭在發資訊,表情凝然,透著些悵惘。
我心一動,輕輕將他行動電話拿了過來。
密碼沒變。
是我曾經「霸道」設定的,我的生日。
行動電話解鎖後的畫面,是他的微信。
【你怎麼能在那種時候臨陣脫逃!】
【她太愛我了,萬一……她會活不下去,我不能這麼殘忍。】
【如果那時我沒退出,你會選我嗎?】
【會。】
……
9
季澈醒來時,看見楚悠悠正坐在窗邊的桌旁吃蛋炒飯。
一口,一口。
大快朵頤,有滋有味。
他一時有些愣怔。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楚悠悠這麼生動的樣子了。
對,生動。
他第一次見到她時,腦中浮現的就是這個詞。
那天,她明明在吵架,卻在聽小販說話時,認真得個聽老師說話的學生。
而面對小販歪曲事實時,她烏溜溜的黑眼珠一點點變大,震驚、茫然,還有一絲好奇。
就是沒有憤怒。
他知道,這是一個與他生長環境截然不同,從小被保護得很好,以至於完全沒有吵架經驗的女孩子。
那天,一向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他,打破了二十多年的性格糢式,揚聲說出了為她打抱不平的話。
簡新柔很詫異。
他自己也很詫異。
可他覺得暢快,雀躍,澎湃。
因為他看見那個女孩子看向自己,眼睛發亮。
楚悠悠紅著臉向他表白時,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麼可能?
她怎麼會喜歡他?
在別人眼裡,他是清冷孤傲的學神。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表面的冷淡和拒人千裡,不過是掩飾自卑和惶然的手段。
父親是賭徒,早早去世。
母親一邊給予他深厚的愛,一邊時刻展露著刻薄、刁鑽、市儈的讓他無比厭惡的婦女形象。
這是他永遠也擺脫不了的原罪。
他已經向命運妥協,接受生活給他安排的最適配他的路。
光是楚悠悠第一次開的那輛車,就讓計算生活費到角的他充分明了,他和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
他沒有時間陪她玩富家女的游戲。
她卻不依不撓地追了他兩年。
聲勢浩蕩,眾人皆知。
他是一個吝於表達真實情感的人,實在很難理解,一個女孩子,怎麼能這麼直白又張揚的昭告自己的喜歡。
很久以後他才明白。
她敢勇敢表達,因為她不缺愛。
雖然他不斷拒絕,卻也不得不承認,因著楚悠悠的癡心追求,他慢慢填補了原生家庭的創傷,找到了自信,找到了自我認可的底氣。
可母親那三十萬病費,卻一下子將他打回了原形。
他第一次具象化地意識到了貧窮的殺傷力。
楚悠悠小心翼翼地捧出三十萬的卡,說是她自己的小金庫時,他除了感動,竟然還想笑。
他們整個邨才勉強湊出五萬塊錢,她竟然說只是她的小金庫。
這種近乎諷刺的差距,深深紮在了他那時的心裡,以至於在創業後沒命的往前沖,就為了彌補那一刻在楚悠悠面前失落的一角。
婚後,他很享受為楚悠悠花錢。
看見她帶著他買的項鏈,挽著他買的包,笑吟吟沖上來箍著他的脖子喊老公時,他發自內心的幹勁十足,好像自己強大得甚麼也擊不垮。
他知道母親有時對她說話很過分。
可他覺得,這沒甚麼。
在底層生活太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蠻橫和攻擊性。不蠻橫就沒辦法在有限的資源中占得先機。
畢竟是他的媽媽。
楚悠悠應該要容忍的。
事實上,她的確是這麼做的,雖然偶爾會哭鼻子,但最後都吸吸鼻子,甕聲說:
「這次就算了,那你下次要幫我哦!」
他答應了。
但在他還沒來得及在婆媳矛盾中幫她一回時,簡新柔突然出現了。
她痛哭流涕地找他幫忙。
對於簡新柔,他的心情很複雜。
在學校時,他們因老鄉和高中同學的關系,走得很近。
他一直以為,雖然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簡新柔和他一樣,有種無需言表的默契。
她和他有著同樣的生長經历。
長於微末,卻咬著牙,靠著努力一步步走到了這所知名學府。
他沒想到,從楚悠悠嘴裡聽到的她的回應是,「老鄉兼同學。」
他有些許憤懣。
他知道,那段時間有個本地的租二代在瘋狂地追求她。
但也就憤懣那麼一小會。
不是因為感受到愛情的背叛,而是被同路人在權衡之後選擇放棄的難堪和憤然。
半年前。
簡新柔突然打來電話,哽咽著問他能不能幫幫她,他確有一剎那失神。
當年選擇放棄他的人,現在悲戚無助地求他,每個字都透著小心翼翼和誠惶誠恐。
這讓他感受到了莫名的暢快。
他以從容冷靜,又無所不能的姿態,幫她處理各種大大小小的糾葛。
簡新柔看他的眼神,時時閃爍著驚豔和折服,懊喪和錯過,以及滿溢出來無法掩飾的……欲望。
那段時間,他沉迷在這種被塑造,被仰望,徵服與打臉的感受中。
完全忽略了楚悠悠。
他其實感受到了楚悠悠這段時間似乎發生了些變化。
不主動往他懷裡鑽了,眼睛不與他對視了,他好不容易在家她卻默默去牀上睡覺了,每天親自給他煮的養生湯開始由保姆煮了……
但他ṭűₚ沒太放在心上。
楚悠悠愛她愛得要命,這是他無比確定的事。無非就是有點吃醋,抱怨自己沒陪她。
等他忙完這陣,哄哄就好了。
他從沒見過比悠悠更好哄的人。
大多數時候,他只要語氣輕一點,買個小禮物,或是隨意允諾個小要求。
她蹙起的眉心就會松開,撅著的嘴又彎出弧度,軟糯又嬌俏地說:
「好啦,我就大發慈悲地原諒你吧!」
他是甚麼時候察覺,這次好像跟以往變得不一樣了的呢?
同學會那晚,他當著大家的面說了她兩句,她並沒有多說甚麼,卻在離開時,很自然地避開了他的手。
他曾在網上看到過一個問題。
「甚麼是生理性喜歡?」
那時他很隨意地笑了,因為他很篤定,悠悠對他就是生理性喜歡。
可她卻避開了他主動伸出的手。
這個細節讓他煩躁不堪。
晚上迫不及待想幹點甚麼,壓下心頭那股躁意。
他和悠悠在牀事上向來很和諧。
她渾圓飽滿的身材,白嫩如凝脂的皮膚,絲絲縷縷的低吟,給他帶來過無數次巨大的歡愉。
創業壓力最大的時候,他幾乎日日索取,少一次都不行。
但是悠悠推開了他。
「我太累了。」
她說得很平靜,不含一絲情緒。
他燥鬱,又憤怒。
還有些說不出的失措。
與此同時,簡新柔開始有意無意地制造某些曖昧的碰觸。
彎腰時露出的胸,湊在他耳邊說話的呵氣,講述被虐待時紅著眼撲在他懷裡的輕顫,露出雪白大腿的睡裙……
他不自覺在尋找某種平衡。
仿佛靈魂深處有個聲音告訴他:你總是優秀的,總有人為你折腰,不是這個就是那個。
於是,他放任自己沉浸在與簡新柔這種心照不宣的曖昧氣氛中。
像當年那樣。
那只被撕碎的兔子讓他驟然清醒過來。
他第一次看到悠悠那麼崩潰的糢樣。
她眼神裡,充斥著憤怒、決然、甚至厭惡。
他震驚,難以置信,無法接受。
這是他認識的悠悠嗎?
她怎麼會用那種目光看著他?
他有些慌了。
發自內心的,說不出來的慌。
仿佛有甚麼紮根在內心最深處的東西,慢慢在離他而去。
他有意識地開始多陪她。
想著她一定會高興的。
曾經很多回,她鬧小脾氣,都是因為自己不陪她。
簡新柔那邊,他安排了助理跟進後續事宜,有意地減少了和她的接觸。
可悠悠不僅隨隨便便說出「離婚」的話,還總是一副打不起精神,說話淡淡的糢樣。
說實話,他是有些生氣的。
他覺得自己做得很好了。
悠悠一直來有都有些任性,或許,是他過於寵著了。
那天晚上,他從健身房洗完澡出來,接到了簡新柔的電話。
她小心翼翼地說狗好像病了,方不方便送一趟醫院。
他只考慮了一秒,就答應了。
看病回來後,簡新柔突然紅著眼看他。
「季澈,我突然想起我們在學校的時候,你也總在我身邊,唉,那時候,我能看清自己的心就好了……」
或許是這些日子被悠悠冷淡的憋屈,或許是健身後的荷爾蒙還在湧動。
他們不知怎麼的,就吻在了一起。
從沙發,到臥室,到牀上。
簡新柔比他想得更主動,更瘋狂。
她一件件脫掉了自己的衣服。
又脫掉了他的。
她做了很多悠悠不會做的事,仿佛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席卷著他。
可某一刻,他在混亂中聽到一聲清淩淩的喊聲。
「季澈!」
是悠悠。
他驟然清醒過來,猛地推開了面色潮紅的簡新柔,抓起衣服奪門而出。
10
楚悠悠又盛了一碗蛋炒飯。
季澈發怔。
「悠悠,你很餓嗎?」
悠悠轉過頭來,明亮的眼睛眨了下。
「是啊,我好餓啊,好像很久沒吃這麼好吃的蛋炒飯了。」
看著她生機勃勃的糢樣,季澈心情突然好了起來,昨晚一時沖動的愧疚和自責,剎那間煙消雲散。
他笑著走過去,帶著些時過境遷的感慨和輕松。
「悠悠,我還是喜歡你這個樣子,好了,事情都過去了就好,我們以後都會好好的。」
她沒作聲,專心致志地吃完最後一口飯,才抽了張紙巾,便擦嘴邊說:
「季澈,我要離開一陣子。」
「去哪?」
她抬起頭來,彎起笑眼看著他。
「畫廊要辦雲南主題畫展,我得去當地走訪一段時間。」
季澈看著那雙初次見面就鐫印在他心裡的眼睛,心情松快又欣然。
「等你回來,我們要個孩子吧!」
悠悠走了。
收拾了一個小小行李箱,穿著很久不穿的套頭衞衣,帶著紅色耳機,哼著歌和他揮別。
他經常給她打電話。
她有時接,有時不接。
「山區裡信號不好。」她解釋。
不知為甚麼,明明他因為時常出差和她分開過很多次,這次卻無比強烈地想她。
電話打不通,他就上ţŭ̀⁼網查雲南的各種資料,景點、山澗、氣候。
想象著悠悠樂悠悠在其間的樣子。
他有些失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但又樂此不疲,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安心一點。
簡新柔來找他了。
因為他切斷了和她的聯繫,她直接找到家裡。
那天他臨陣脫逃後,她問了那個問題:會不會選她?
他很誠實地回答:會。
那時,是會的。
畢竟在簡新柔沒有給他們的關系下定義前,他和她之間,只差捅破那層窗戶紙了。
另一個層面上,給她這個答案,也是給她一個安慰。
總而言之,對季澈來說,少年時因為貧窮而不被選擇的遺憾和挫折感,在簡新柔那晚瘋狂地撲向他後,有了一個句號。
簡新柔是帶著酒來的。
她雙眼泛紅地凝視著他。
「我來和你告別。」
他沉默了。
告別吧。和曾經的青春告別。
也和曾經貧窮而自卑的少年告別。
他們喝了一杯又一杯。
從白天喝到黑夜。
眼神越來越迷離。
血液越來越奔騰。
讓他招架不住。
總之,在門鎖「滴答」一聲打開,悠悠托著行李箱,出現在門口時。
他和簡新柔,正赤條條地在客廳地毯上。
大汗淋灕,難舍難分。
他在慌張中與悠悠對視。
僵得一時不知該如何從相互糾纏的手和腳中掙脫開來,嗓音因為長久的喘息只發出一聲嘶啞的氣聲。
很久以後,在他的大腦神經元因為衰老退化而忘掉很多年輕時的事後,他依然清晰地記得那一刻。
黏膩潮濕的皮膚,大門敞開湧進來的清爽的冷空氣,悠悠有些愉悅的語調。
「季澈,我們離婚吧!」
11
領離婚證那天,楚悠悠的父親突然沖過來,朝他臉上狠狠揍了一拳。
「我的女兒,我的寶貝,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受過任何虧待,卻因為你,讓她成了最可憐的女人!」
楚父又扇了自己一巴掌。
「當年她媽不同意悠悠嫁給你,是我力挽狂瀾說服了她!原來還是我瞎了眼!是我這個當爸的對不起悠悠!」
季澈一動不動。
頭深深垂著。
一旁,季母毫不示弱與楚父對罵。
「你和你女兒就是吸血蟲!全靠我兒子養!離婚還分我兒子一大半財產,我呸!蛋都生不出來一個!早離早好!」
她又在季澈後背上狠狠拍了一掌。
「你慫甚麼!白白挨打嗎?離婚了就不是一家人,有甚麼好怕的!」
季澈覺得他們聲音很遙遠。
覺得沒意思透了。
他站在這裡沒離開,僅僅是因為想再見悠悠一面。
離婚過程辦得太迅速了。
從那天她說離婚到今天,他一共才見了悠悠三次。
他有好多話想跟她說。
想懺悔,想懇求,想再哄哄她。
可悠悠自那天後,總是帶著一副口罩,每次見面表現出很平靜的樣子。
他難過又心疼地認定。
那都是她強裝的。
那麼愛他的悠悠,該是多麼難過啊!
此時,悠悠邊打電話邊走了出來。
季澈上前去,張了張嘴。
悠悠比了一個動作,捂著話筒小聲說了句,「我在面試,稍等一下哦。」
「你畢業於哪所院校呢?」她繼續說著,往旁邊的樹下走去。
電話打了很久。
楚父走了,季母也走了。
只有季澈安靜地在一旁等著,慢慢平複,反複斟酌著一會想說的話。
悠悠終於掛了電話。
他抿了抿唇,有些緊張。
她卻仰頭,看了看頭頂大樹,長籲一口氣,大踏步走了。
腳步輕松又歡快,一眼也沒看他。
完全把他給忘了。
季澈僵立在原地。
仿佛一座凝固的彫像。
12
離婚後,季澈去畫廊找過悠悠幾次。
他想,離婚只是對一個錯誤懲罰的結束,大不了像回到最初,重新開始。
那時她追他,現在換他追她。
可悠悠對他的態度卻讓他無所適從。
沒有諷刺,沒有嫌惡。
斟杯茶,聊幾句天。
客氣得就像對待一個尋常的老朋友。
有幾次來了客人,她會毫不猶豫把他扔下,走向別人。
他只好默默地來,默默地走。
簡新柔來找過他幾次。
有時自己來,有時和季母一起來。
每次都被他怒吼著趕走。
在他嘶吼著扇了她一巴掌後,她終於忍不住了,尖叫起來:
「是我強迫你的嗎?明明是你自己也動了心,能全怪我嗎?說我把你灌醉了,可醉了的男人根本立不起來,你就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
「你還想去追楚悠悠?做夢吧!人家早不要你了!」
「她去雲南那段時間,每天發幾條朋友圈,說甚麼老公心中有白月光她是不是該離開,說如果老公出軌她會選擇成全,說愛到極致就該主動退出!我傻缺地中計了,後來才知道她的朋友圈只對我可見,她離開,就是給你我制造機會!發那些話,就是激我去找你!她甚至連回家的準確時間都說了,就為了撞個正好!」
「怎麼樣?你心目中的純潔妻子,也有你不為人知的一面吧!」
季澈愣愣地聽著,極力消化每一個字。
他想起她突然的抗拒肢體接觸。
想起她不再向他表露情緒和熱情。
想起她醒來那次說的離婚……
原來,都是真的啊!
不是吃醋,不是賭氣。
她那時,就打算不要他了啊!
13
他很久沒去公司了。
助理打電話匯報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他不樂意聽,也懶得聽。
以前他在商場上鬥志昂揚,披荊斬棘,是因為他喜歡看悠悠收到他禮物時驚喜的笑容,發亮的眼睛,軟軟的撒嬌。
現在,好像沒甚麼意思了。
錢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夠用就好。
直到一天, 他出門時助理打電話來:
「您破產了。」
他有些許愣怔。
又無可無不可地笑了下, 雷打不動地去了畫廊。
他幾乎每天來畫廊。
但不再出現在悠悠面前, 只在對面的咖啡廳, 透過玻璃窗看。
某一次,悠悠神情為難地跟他說:
「你能不能,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我看見你就會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他臉色慘白, 指尖顫抖地離開。
後來,他就只遠遠地看了。
看她早上迎著朝陽走進畫廊。
看她中午說笑著和同事去吃午餐。
看她幹勁十足地和工人一起卸畫。
他高興又難過。
高興的是,悠悠終於又變回了曾經那個元氣滿滿, 開心快樂的糢樣。
難過的是。
她的一切, 都不再屬於他了。
房子被抵押清算, 他和母親被迫搬了出來,租了一個小房子。
母親每天或哭嚎,或怒罵。
「都怪那個賤女人!要不是她非要離婚,我們也不會變得這麼慘!孩子沒留一個,錢也帶走了!都是她害了你!」
季澈冷笑著反問自己的母親。
「我們不是本來就過的這樣的生活嗎?不過是回到原地而已,怪得著她嗎?她不是還救過你的命?」
母親有一次去撿破爛很晚沒回,他從牀上爬起來出去找她。
見她正被一個男人拽著領口罵:
「老子衣服一件上萬,你他媽就往老子身上扔?臭老婆子!不賠錢就別走!」
季澈認出,男人正是簡新柔的前夫。
而簡新柔默默站在不遠處。
看樣子, 她走投無路, 又回去求和了。
簡新柔在黑暗的角落與他對視,又難堪又羞愧,卻始終不發一言。
季澈將最後的五千塊錢, 賠給了男人, 此後身上再無分文。
他最終決定, 帶著母親離開這個城市,老家有一處房子,還有一片桔園。
回去, 至少能養活他和母親。
走之前,他又去了一趟畫廊。
這一次, 他走得更近了些,因為想聽見悠悠的聲音。
悠悠正和夥伴聊天。
笑眼明媚, 神情輕松,是她曾經的糢樣。
「悠悠, 你之前怎麼沒要小孩啊?」
「我結婚時答應過我媽, 婚後三年先不要小孩。」
「為甚麼?」夥伴驚訝地問。
「不知道, 但我媽說的總沒錯, 我就按她說的做了。」
「可你不是結婚四年嗎?」
悠悠笑了,柔聲答。
「嗯, 不過第四年,是我自己不想要了。」
……
當天晚上,季澈坐著綠皮火車離開了。
昏睡的車廂裡, 他默然看著窗外。
一輪明月高懸空中, 照燿漆黑大地。
曾經, 他也有過這樣一輪明月。
照著他,暖著他,滋養他。
他得以生根, 挺拔,平視人間。
而現在。
明月不再照燿。
於是他重歸黑寂,回到了原地。
再無光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