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言情

金屋不壓婵娟粉

我與謝止衡,曾有一段美好的時光。
他被病體拖累,鬱鬱在家時,我陪他養病,學會了怎麼照顧他。
他身體大好之後,夜以繼日地準備科考時,我也夜以繼日地陪著他。
他曾笑言,我就是他的管家婆,日日管著他。
直到有一天,他從小喜歡的姑娘來找他。
我才知道,這才是他一心想娶的心上人。
他養好身體是為了她。
準備科考,也是為了她。
他們有青梅竹馬之情,兩情相悅之意。
我心灰意冷,笑道:「那就祝世子金榜題名,早日得償所願,向趙姑娘提親。」
而我,已經決定離開他。

1
當年武安侯世子病危。
侯爺和夫人心急之下,聽了別人的建議,找了一個童養媳回來沖喜。
那個童養媳就是我。
我本來是武安侯府京郊外一個莊頭的女兒。
我十歲時,被武安侯夫婦帶回了槐樹巷的武安侯府。
臨行前,爹對我說:「丫頭,武安侯府對咱們家有恩,你此行前去,也算是報恩了。」
我點頭,走向了正等在馬車旁的武安侯夫人。
她摸了摸我的頭,拉著我上了馬車。
車上,夫人拉著我的手說:「阿阮別怕,我那兒子雖然身子骨不大好,可脾氣是極好的,你見了他,定會喜歡。」
可當我見到謝止衡後,才知道他不僅脾氣好,長得也好。
謝止衡還只是一個年滿十六的少年,身著白色寢衣,唇色有些泛白,卻掩不住他的俊美。
他就那麼斜斜地倚在引枕上看著我,就讓我忍不住臉紅心跳。
我那時還不知甚麼是喜歡,只覺得這位榻上斜倚的公子,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他問我叫甚麼名字。
我說,我叫溫阮,父親溫釗是郊外莊子上的莊頭。
按照契約來說,我們一家都是武安侯府的奴才,只是如今夫人已經為我改籍為良民。
他面露愧色地看著我:「是我對不住你,我這身子活不了多久了,到時候你就可以恢複自由。」
武安侯夫人在一旁聽了,偷偷抹淚。
她對我極是和善,我見她哭泣,便脆聲道:「可我不是來給你沖喜的嗎,我來了,你的病就會好了。」
武安侯夫人看著我點了點頭,一臉欣慰之色。
謝止衡卻勉強一笑,一副落寞糢樣。
我想,那時候武安侯夫婦也是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想法,去找了我這個童養媳來。
只是沒想到,自我來了以後,謝止衡的身體竟真有了好轉的跡象。
我入府的時候正值隆冬,屋內尚燃著炭火。
他纏綿病榻,不能見風。
待立春的時候,他已然能夠下地行走了。
武安侯夫人喜極而泣,從此認定了我是謝止衡的福星,讓我從原先的廂房搬進了謝止衡的聽竹軒,要我就近照顧他。
她笑說:「反正阿阮以後都是要嫁給衡兒的,這提前住進來,也好熟悉環境。」
夫人這番話,我聽著耳熱,便不由拿眼偷偷去瞧謝止衡。
卻見他望著窗外的一株梨花樹,一副若有所思的糢樣。
他臥病在牀時,最大的消遣,就是看書。
如今可以下地走路了,精神頭好的時候,還會寫寫字。
我這才知道,他有寫字的習慣。
於是我學會了研墨。
我不知道他寫的是甚麼,只覺得他的字極好看,比我幼時偶然在私塾見過的夫子的字更好看。
他說這是楷書,還問我,想不想學寫字。
我頗帶幾分猶疑地問:「我可以學嗎?」
他道:「當然可以,來,我教你。」
那時窗外的暖光照在他側臉上,令我一時分不清,是陽光太溫柔,還是他。

2
他教我寫的第一個字,就是「阮」。
而後,他換了一張紙,寫下了大大的「溫阮」二字。
他對我說:「阿阮,過來看,這就是你的名字。」
「溫阮?」我緩緩地撫摸著那兩個墨字,而後問,「世子,那你的名字呢?怎麼寫?」
他笑了笑,在「溫阮」的旁邊,寫下了「謝止衡」三個字。
我看了半晌,待墨跡幹後,我將這張宣紙小心地折曡,收了起來。
他問:「你做甚麼?」
我笑道:「還不夠明顯嗎,我要將這幅字收起來,好好保存。」
他又問:「為何?」
我說:「因為這上面,有你有我呀。」
他笑了笑,沒說話。
春去秋來,謝止衡的身體愈發好轉。
他偶爾咳嗽,我便學會了給他煮梨子水喝。
他從不挑剔,有時候糖放少了、多了,他都會給面子地喝下去。
我還學會了寫許多字。
他誇我聰慧,還說我學習的速度很快,不亞於他當年。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一絲落寞。
我這才想起來,他年少成名,是有名的神童,十四歲時,就中了解元,後來由於身體的緣故,才不得不在家養病。
如今京都中都還有關於他的傳說。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正無措間,卻聽他問:「阿阮如此聰敏的姑娘,怎麼沒有讀書?」
我說:「家中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爹娘說銀子要留給哥哥和弟弟讀書,女孩兒家學些針線活,以後相夫教子就行了。」
他點了點頭,未做任何評論,只是自此以後,更加監督我讀書寫字。
我本來還在看《千字文》,他卻給我換了本《幼學瓊林》,不久又將《幼學瓊林》收回,塞了本《論語》給我。
如他所言,我在讀書一道上,挺有天賦,像他這般拔苗助長下,我竟覺得還跟得上。
他卻說:「傻子阿阮,你本就聰慧,以往是被家中給耽誤了,如今你學得很好,你只需長此以往繼續學下去,以後別成了個女學究,都算是好的。」
我聽了心中歡喜,嘴上卻道:「你又叫我傻子,又誇我聰慧的,那我到底是傻還是聰慧呀?」
他笑著摸了摸我的頭頂。
這兩年,他身子稍微康健了些,有時就想小酌一杯。
我這才知道,他竟然還喜歡喝酒。
可是大夫說過,他的身子還要將養,不宜飲酒。
所以我時常看著他,不許他喝。
有次偷喝被我逮到,他求饒道:「好阿阮,就一口,你就開開恩,如何?」
我憋著笑上前,將他的酒杯拽過來,道:「大夫特別叮囑了,不能飲酒,你的身子還需將養,可不能犯忌。」
這年冬至的時候,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餃子,謝止衡也叫上了我。
武安侯夫婦為了慶祝兒子身體大好,互飲了一杯。
給謝止衡給眼饞得。
我見狀忍不住輕笑了一聲,被他佯瞪了一眼。
後來,我記起在家時,跟隔壁陳大娘學過做酒釀,滋味比起清酒來的確清淡了些,但解解饞也是好的。
於是我去找了府裡的大夫,問謝止衡可否飲些清淡的酒釀。
大夫捋了捋山羊須,點了頭。
得到了大夫的首肯,我便開始為謝止衡做酒釀。
待酒釀成熟,將其中的米瀝出來,香噴噴甜滋滋的米酒就有了。
當我第一次將米酒端給他的時,他嘗了一口,眼睛發亮,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其實我之前已經偷偷嘗過了,味道有些發甜,酒味還未出來。
他既不說,我也裝作不知。
只是心裡就如那酒釀般甜蜜。
從那時起,我就變著花樣兒給他做酒釀。
經過多次嘗試,我的酒釀也做得越來越好。
待春天百花盛放時,我還會為他做各種花香的酒釀。
他總是很喜歡。
也總是淺嘗輒止。
他說:「不能辜負了阿阮這些年對我的悉心照顧,我這副身體,可是有阿阮的一份功勞。」
我很欣慰他的克制。

3
春去秋來,四年已過。
又是一年春天時。
謝止衡的氣色越來越好,白了幾年的嘴唇也變得紅潤了些。
大夫診治之後說:「恭喜世子爺,世子爺身子已經大好,屬下看世子爺脈象,只需再仔細將養個一年半載,就可與常人無異了。ţũ̂ₐ」
武安侯夫婦大喜。
夫人更是拉著我的手,眼角懸淚道:「這些年,辛苦阿阮了。」
我連連搖頭,直道「不辛苦」。
夫人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
等天氣更暖和了些,我替他圍了一圈狐貍毛的圍脖,扶著他到園子曬太陽。
他卻對脖子上的東西頗為嫌棄,道:「都開春了,這東西屬實多餘。」
我卻堅持道:「世子,春寒料峭,不可掉以輕心。」
他笑道:「再這樣下去,你可當真成管家婆了!」
管家婆?
我頓覺臉上兩團火燒。
因為在民間,這通常是丈夫打趣妻子時,才會用的親密之詞。
話雖這樣說,他卻還是依了我,乖乖戴著圍脖。
園子裡春景正盛。
他逛了一圈,最終走到那株梨花樹下看了許久,道:「今年的梨花,開得甚好。」
那時我尚不明白這株梨花樹對他的意義,只覺得一株梨花罷了,郊外的莊子上也有,我每年春天都得見大片的白簇簇的梨花,都看膩了。
但他瞧著甚是喜歡的糢樣,我又覺得這株梨花要與眾不同幾分。
後來,我釀了一壇梨花釀,盛了一壺給他嘗嘗味道。
我以為他會喜歡。
誰知,他卻在撥開酒壺的瞬間臉色一變,道:「你上哪兒找的梨花?」
我指向窗外笑道:「就是園子裡那株呀,如何,是不是光聞著就特別香甜爽口?」
他倏地起身,推開窗看向外面的梨花樹,又轉過身來道:「誰讓你動那株梨花樹的?」
他的臉色從未有過的冷厲,是我從未見過的糢樣。
「我、我……」我嚇壞了,「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
他見狀,嘆了口氣,道:「罷了,以Ṫṻₕ後你不許再靠近那株梨花樹,知道了嗎?」
我轉頭向園子裡看了一眼,心裡忽然湧上一股不安。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某些事情,正在往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
而我,無能為力。
我垂眸道:「知道了。」

4
自從他身子大好,便總是書不離手。
我問他為何如此,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了。
他卻笑道:「阿阮都知道頭懸梁錐刺股了?莫不是以後會成為一個滿腹詩書的才女?」
我不知怎的就問了一句:「那你喜歡才女嗎?」
他愣了愣,看向了窗外那株梨花樹,露出了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卻聽他慢慢道:「喜歡,當然喜歡。」
他嘴角噙著一絲笑,語氣甚是溫和。
不知怎的,我心裡一跳,忽覺一陣不安。
我本以為是我想多了。
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原來一切,早就有跡可循。
而後他抬了抬手上的《詩經》,說他雖不至於頭懸梁錐刺股,可要準備明年的春闈,也得用些心思的。
我聽夫人說過,在我來之前那兩年,正是他病重危急之時。
而在那之前,他才中了解元,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卻被病體拖累,不得不銷聲匿跡。
是以那兩年,他過得甚是落拓。
如今,他重新有了目標,我為他高興。
夫人特意囑咐我,讓我照顧好世子,切不可為了讀書傷了身子。
我自然滿口答應。
從此,他卯時正起牀讀書,我卯時就起牀為他打理好一切雜務。
他亥時末才上牀睡覺,我就陪他到亥時末,服侍他洗漱後再去休息。
他的吃食、衣物我都親力親為。
直到,夫人壽辰那日,禮部尚書家的嫡女趙晚清出現了。

5
她來給夫人拜壽,端的是明眸皓齒,清麗無雙。
那時我站在夫人身後,見夫人親自扶起她,語氣溫和地問她近況。
熟稔的程度,就像自家女兒一般。
周圍有議論聲傳了出來。
「據聞最近武安侯世子身體大好,此前武安侯府和趙尚書府就有議親的傳聞,如今看來,是真的了?」
「我看未必,聽聞武安侯和夫人為了給世子治病,特地養了一個童養媳在府裡,世子和趙姑娘怕是有緣無分了。」
「非也非也,聽說那童養媳就是一個鄉下丫頭,反觀趙姑娘,那可是趙府千金,京中第一才女,根本沒有可比性。」
……
我忍不住退了兩步,卻引得那位正在與夫人敘舊的趙姑娘向我看來。
她笑道:「伯母身邊甚麼時候多了這麼個標致的丫鬟,看著臉色不大好,可是不舒服?」
夫人回過頭來,見了我笑道:「她可不是丫頭,她叫阿阮,以後是要嫁給衡兒的。」
夫人的話讓堂中倏地一靜。
她恍若未覺,又向我招手道:「阿阮過來。」
我走近,看著臉上笑意勉強的趙晚清。
夫人對我說:「這是禮部尚書趙大人的嫡女,趙晚清姑娘。」
又拉著我對她說,「晚清,這是衡兒未來的媳婦,溫阮,你喚她阿阮便可。」
其間生疏立見,我不由感激地看了夫人一眼。
她不著痕跡地輕拍我的手,又帶著我周旋於在場貴婦貴女之間。
有了夫人的維護,在場貴女即便有看不上我的,但看在夫人的面兒上,多少還是會給幾分顏面。
可我心中始終感覺到,這並不是屬於我的場合。
水榭外,夫人對我說:「阿阮,你也快及笄了,這些事情也該學起來了。」
聞言,我不由把臉一紅。
是啊,我快及笄了,及笄了,就可以嫁人了。
我當真要嫁給謝止衡了?
我的心開始不受控制地怦怦亂跳。
可現實很快給我重重一擊,告訴我,一切都是奢望。

6
中午用完飯後,我往聽竹軒走去,還在院子門口,就聽見了一個原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聲音。
抬眼望去,只見趙晚清一身鵝黃衣衫,立於梨花樹前,秋風瑟瑟,她清麗如仙。
而她對面,是一身月白錦袍的謝止衡。
「阿衡,這株梨花樹竟還在,你用心了。」
「這株梨花樹是幼時你我二人一同栽種的,這些年來,每當看見這株梨花樹,我都會想到你。晚清,多年未見,你可還好?」
「我很好,只是這幾年你一直養病,不見外客,我也因此未曾見到過你,如今見你大好,我很高興。聽說你要參加明年春闈,以你之才情,定會金榜題名。」
「你當真這樣想?」
「我當真這樣想。」
「你可還記得你當初說過,你想嫁給狀……」
這時,趙晚清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我。
她定了一瞬,倏而打斷道:「對了阿衡,聽伯母說你定親了,聽說是你病重時,專門從莊子上物色的童養媳,叫阿阮?」
謝止衡即刻道:「莫聽我母親胡說,我一向將她當作妹妹,從未想過娶她。」
「是嗎?」趙晚清笑道,「原來是這樣。」
……
在趙晚清挑釁的目光中,我踉蹌地離開聽竹軒。
種種細枝末節不由在腦中自動串聯了起來。
他視若珍寶不讓旁人碰觸的梨花樹,原來是跟趙晚清一起種下的。
他喜歡的才女,其實早就有了名字,就叫趙晚清。
他病重時經常看著那株梨花樹,露出的那副莫名的神情,其實也是在想趙晚清。
原來他早就有了心儀之人。
可他為何還對我這麼好?

7
距離聽竹軒不遠處的芍藥欄旁,我站了許久。
我想理清自己的思緒,以及,接下來要怎麼辦?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轉過身去,只見趙晚清抬手制止了丫鬟,獨自走上前來。
笑道:「剛才你離開得太著急,有一件事,你或許沒聽清楚。」
我知道她在挑釁,只看著她不語。
她繼續道:「你可知阿衡貴為武安侯府世子,世襲罔替,為何還要不辭辛苦地去考甚麼科舉?」
我心中瞬時閃過一個猜測,不由拽緊了雙手。
她冷笑道:「他是為了我。當初我不過一句戲言,說想要嫁給狀元郎,他便為了我,努力了這麼多年。聽說他在病中都書不離手。他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高中狀元,以此為聘,向我提親。」
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她卻逼近一步道:「你以為有了伯母的支持,你一個低賤莊頭的女兒,就可以坐上武安侯世子夫人的位置?真是癡心妄想。阿衡不願意娶你,伯母還能將他綁著跟你成親不成?看著吧,伯母終究會清醒過來的。」
她雖不懷好意,但我知,她說得對。
只要謝止衡不願意,夫人是不會強迫他的。
我也不願強迫他。
但是,她趙晚清又何曾對謝止衡真心真意?
我諷刺道:「那趙姑娘你呢?謝止衡病危之際,你不曾來看過他一眼,如今他身體大好,聲望複盛,你便又回頭了,你看重的當真是謝止衡這個人嗎?」
她臉色微變,我卻不欲再與她糾纏。
因為這對我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話,我要聽謝止衡親自說,才甘心。
所以壽宴之後,我便去找了他。

8
他卻說:「阿阮,我自小就喜歡晚清,我的心意從未變過。」
我勉強道:「那我呢,我自小來你府上,大家都告訴我,我是你的童養媳,以後是要嫁給你的,你也從未否認過不是嗎?
「你對我那般好,你知道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讀過書,你便親自教我讀書,手把手教我寫字。我首先學會寫的字,就是你的名字。
「還有我做的酒釀,明明一開始沒那麼好喝的,你卻每次都裝作很好喝的樣子,每次都對我豎大拇指。
「我為你準備的吃食、衣物,你從未挑剔過不好。我為你整理的書籍,即便不合你心意,你也從未責怪過我。
「還有好多好多,你如今卻說,你喜歡的人不是我,你讓我怎麼說服自己呢?」
我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看著他,希望他說出不一樣的話。
他卻道:「阿阮,你說的這些,最多只能算是朋友或者兄妹間的相處,我從未對你有過逾矩的想法,你莫要產生執念。」
執念?
我低頭一笑,問:「那你要考狀元,也是為了她嗎?」
他想了半晌,說,算是吧。
我搖了搖頭。
那麼多個日日夜夜,我陪著他讀書,照顧他飲食起居,陪他熬夜,為他做消夜,擔心他的身體。
我以為,我是為了他。
如今才曉得,他是為了她。
原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癡心妄想。

9
翌日,我去找夫人,想要回莊子上去。
待走近夫人的芙蓉堂,卻看見另一位打扮華貴的夫人在旁。
我正疑惑間,夫人招手讓我上前。
她介紹說,這位是左都禦史章大人的夫人。
其實我尚有印象。
夫人壽辰那日,這位章夫人也來過,夫人還帶著我跟這位章夫人打過招呼。
她也是在場的諸位貴婦中,鮮少對我和顏悅色的一位。
我斂衽行了一禮後,章夫人將我打量了片刻,笑著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好孩子」。
我見二人還有話要說,便識趣地退了出來,尋思再找機會跟夫人說回莊子的事。
誰知出來卻聽馨兒說,我娘來了,正在角門等我。
待到了角門,一個素布包發的婦人看見我就迎了上來。
我問了兩句家中近況,就見她一副猶猶豫豫有話要說的糢樣。
她每次來找我都是這樣,做出一副為難的糢樣,偏讓我主動把話問出來。
我嘆了口氣,終究問道:「這次又怎麼了?」
她笑道:「阿阮,你大哥要娶妻了,是隔壁邨劉莊頭的麼女,你大哥娶妻可是件大事。可你兩個弟弟最近也在上私塾,那筆墨紙硯當真比金子還貴,這讓咱們家怎麼承受得起?
「還有你爹想著,你大哥要娶的是劉莊頭的女兒,大家都是莊頭,可不能丟了臉面!
「所以,家裡就盤算著將舊房子翻新翻新,再起一座新房,正好用來給你大哥當婚房用。
「這不,你爹都已經看好了,就是咱們家旁的那塊地,到時候你回來也有個住處不是,多好。」
我不由心下微涼。
又是要錢。
這些年,她每次來看我,都是為了錢。
從未有一次是為了我。
自我入府開始,每月我都是在府裡領著月錢。
而每個月的月錢,再加上有時夫人給的貼己,基本上都給了她,我自己是沒留下甚麼的。
一個月前她才來找過我,那時她說,大哥要娶妻了,聘禮錢還差點。
我東拼西湊了二十兩銀子給她。
如今,是再湊不出甚麼來了。
我掏出身上僅剩的三兩碎銀遞給她,道:「我只有這些了。」
她臉色一變,道:「怎麼可能只有這麼點?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是不是私藏了不想給我?」
我心氣一上來,道:「娘,我是甚麼身份,我能有多少銀子,這些已經是我的全部了。」
她冷笑一聲道:「全部?你休想騙我!你可是武安侯世子未來的夫人,堂堂世子夫人,怎麼可能這點錢都拿不出來?
「我看你是飛黃騰達了,就不想管你親生爹娘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看我不去找武安侯夫人評評理,讓她看看她未來的兒媳婦是個甚麼貨色!」
說罷她作勢就要往府裡沖。
我連忙拉住她。
她見狀露出得意的神情,挑眉道:「怕了吧?怕了就把錢拿出來,別想著拿這點銀子搪塞我。」
我拽緊了手,忽然覺得可笑,又想到近日景況,不由笑道:「娘,你以為武安侯世子夫人的位置,是憑你一張嘴說有就有的?」
她頓了頓,問:「你甚麼意思?」
我發洩般道:「武安侯世子早就有心儀之人,他想娶的從來都不是我。」
一時分不清,這話到底是在告誡她,還是在告誡我自己。
可她不信,道:「怎麼可能,當初你來的時候咱們可是說好了的,你是童養媳,以後要當世子夫人的。你別以為說這些話我就會信你,你就是不想給錢。」
我甩開她的手,怒道:「我是甚麼身份?武安侯世子又是甚麼身份?他憑甚麼娶我?」
見她猶自躍躍欲試,我繼續道,「你要去鬧?好啊,你現在就去,最好鬧得天下皆知,反正我也不想在這府裡待下去了,大家正好一拍兩散。」
「啪」的一聲,我被扇得側過了身子,一雙鹿皮靴卻落入眼簾。
我心跳驟停,抬眼一看,只見謝止衡立在回廊拐角處,也不知在那兒看了多久?
「阿阮。」
秋風拂過背脊,一股難堪之情湧上心頭。
若說我最不想這一幕被誰看見,非謝止衡莫屬。

10
謝止衡命人取了一百兩銀子遞給我娘。
她笑容滿面地走了,一邊走一邊點頭哈腰。
我感覺抬不起頭來,勉強問道:「為何要給她?」
謝止衡說:「我只是想幫你。」
我垂著頭不說話。
片刻後,他拉著我往聽竹軒走去:「去書房,我給你上藥。」
我掙脫了他,見他一副怔愣糢樣,道:「我屋裡有藥,不牢世子費心。」
說罷,我轉身回了房。
回家這條路,算是堵死了。
這武安侯府,我也不能再繼續待了。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
我得好好想想,以後怎麼辦?
過了幾日,我陪夫人去鎮國寺上香。
在寺中閑逛時,發現有人在抄寫經文,其中不乏世俗中人。
待詢問過後得知,不久前一場大雨,偏逢藏書閣漏雨,裡面的書毀了大半,如今正在著人抄寫經文,以填空缺,按照經文厚度,每抄一本,可得三至五文錢。
我心下一動,去找了負責此事的知客師父,問他我能否在寺中抄書?
知客師父將我上下打量一眼,道:「可以倒是可以,只是我寺中書籍不能帶離,只能在寺中抄寫,看施主打扮,應為城中人士,又是一位女施主,來回奔波,恐有不便。」
我急忙道:「師父,我可以每日來寺中抄書,不懼艱苦,您就通融通融?」
知客師父終究點了頭。
在回府的馬車上,我就將此事告訴了夫人。
夫人聞言,嘆息道:「阿阮,衡兒和晚清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誠然,我不能逼著衡兒娶你,但這些年來,我早已將你當成了自己的女兒看待,即便衡兒與你無緣,我也定會為你物色一門好親事,絕不會虧待了你。你又何必非要掙這份辛苦錢?」
我想了想,鄭重道:「夫人,阿阮以前只曉得照顧好少爺,一心想著嫁給他,一切都圍著他打轉,那段日子對我而言,甚是深刻,只可惜,我與他有緣無分。如今,阿阮卻想為自己活一次。」
夫人最終同意了。
翌日起,我便開始奔波於武安侯府和鎮國寺間。
每日天不亮就起,夜幕而歸。
直到有一天,我打著哈欠打開房門,發現謝止衡站在門外。
月亮還未歇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恍然發覺,我與他雖同住在聽竹軒,卻好久未見了。
其實我是感謝他的。
若不是他當初教我讀書識字,現今我也找不到抄經這份差事。
是以,我笑道:「世子,這麼早就起了?」
說完我才想到,他為了準備春闈,一向是起早貪黑的。
為了娶趙晚清,他當真舍得下功夫。
想到此處,我不由黯然一笑。
他道:「聽母親說,你這些日子在鎮國寺抄經,阿阮,若是銀子不夠用,可以告訴我,不用如此辛苦。」
我勉強一笑,道:「世子,我並未全然為了銀子,這幾年我一直在圍著你打轉,如今我想來,我竟從未思考過,自己該活成甚麼樣子?我現在只是在尋找我自己而已。」
他沉默了片刻,道:「那你這段日子,可是在刻意躲著我?」
我亦默了默。
的確,我是刻意借此機會躲著他。
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想明白了,我與他之間隔著天塹。
以前我被童養媳這個身份迷了心智,夫人的疼愛,他的寬容,都讓我天真地以為我真的能夠嫁給他。
直到看到趙晚清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不僅一廂情願,還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他堂堂武安侯世子,怎會娶一個莊頭的女兒為妻呢?
那是會被世人恥笑的。
而我,一個小小莊頭的女兒,又憑甚麼嫁給武安侯世子呢?
不管從哪方面來看,我與他都不相配。
是我,配不上他。
但是,這不代表我就該自輕自賤。
即便身份卑微,我也應當活出個人樣來。
而鎮國寺這份差事,於我而言,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般,我不得不緊緊抓住。
我看了眼天色,再不走就晚了,便對他道:「世子快去讀書吧,我也要走了。」

11
我在鎮國寺抄書抄了一個月,一直勤勤懇懇,從未怨言,逐漸也與寺中的師父們混熟了。
師父們有別的活計也願意招呼我。
自然,都是要給銀子的。
這日需要將院子裡曬好的書運回藏書閣,而寺中仿佛來了甚麼了不得的大人物,師父們都去了前院迎接,是以這一攤子事兒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藏空師父臨走前,囑咐我說,一定要在日落前將這些書運回藏書閣放好。
我看著滿院子的書,嘆了口氣,擼起袖子開始幹。
說來,這還是我第一次進藏書閣。
平日裡,藏書閣連寺裡的弟子都不能隨意出入,更別提我這樣的世俗外人。
是以,當我第一次看見閣中參天的書架,數不清的藏書累曡其上時,感覺頗為震撼。
夜幕降臨時,我將將把最後一曡經文放進指定的位置,甩了甩酸軟的手臂,準備從木梯上下去。
誰知腳下一軟,「嘭」的一聲摔了下去。
正頭暈眼花時,眼前出現了一雙黑色的靴子。
我抬頭一看,一個身著竹紋直裰的男子,正居高臨下,負手而立。
我趕緊爬了起來,尷尬地拍打身上的塵土。
聽他問:「你是誰,為何出現在此處?」
他聲音低沉,自帶一股威壓。
我好歹也在武安侯府待了幾年,知道有些人即便衣著樸素,也不是甚麼簡單的人物。
我老老實實地將在此的緣由告知。
他聽罷,從書架上取出一冊《西疆游記》出來,隨手翻開看了看,問道:「這是你抄的?」
我瞧了那書頁一眼,道了一聲「是」。
他說:「字跡尚可,筆力不足,也罷,尚過得去。」
我挑了挑眉,沒說話。
他又瞧了那半邊書架一眼,問:「這些書都是你搬進來的?」
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點頭稱是。
他說:「寺裡的人都死了嗎,竟讓一個小姑娘來幹這些事。」
我尷尬地撓了撓頭。
即便我這些日子為了來往方便,都做書童打扮,但還是被人一眼看出女子身份。
我急忙道:「不怪寺裡的師父,是我自己願意的。」
他轉眸看來,目光如旋渦。
我趕緊解釋道:「我、我缺錢,做這些活兒都會給酬勞的,藏空師父這是在照顧我。」
見他良久不說話了,我才告辭而出。
走出來才發現,藏書閣大門外不知何時已被帶刀侍衞圍了裡三層外三層,氣氛威嚴肅穆。
我腳剛踏出門檻,一名首領糢樣的人走上前來,遞了一個銀袋給我。
說:「這是你今日的工價。」
我掂了掂,怕有百兩之重,連忙就想退回去。
那人卻抬手道:「姑娘不必推拒,你為咱們王爺搬了一下午的書,這些是王爺的賞賜,收下吧。」
王爺?
我心下一驚,剛才那人是個王爺?
Ťūₛ為他搬書?
難不成這藏書閣中的書是他的?
怪不得,我說鎮國寺的藏書閣中,怎會有《西疆游記》這種書籍。

12
身上揣著一百兩銀子,我心裡忽然生出一個想法。
當初夫人將我帶回武安侯府時,就將我的賣身契還給了我,還去官府消了奴籍,所以我現在是良民。
既是良民,就可以開店做生意。
接下來,我沒有再去鎮國寺,而是整日流連於東西二街,最終在東街盤下了一個小鋪面,做上了酒釀生意。
我對自己的手藝頗為有自信。
畢竟當初我對謝止衡有多用心,在做酒釀上下的功夫就有多少。
小店開張那日,我給斜對面的歌舞坊送了一大壇子酒釀過去。
歌舞坊的周媽媽打量了我良久,笑道:「小姑娘家家的做生意不容易,這壇子酒釀媽媽我收下了,若是坊裡的姑娘們喜歡,定會光顧你的店鋪的。」
周媽媽雖然被喚媽媽,但瞧糢樣卻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子。
她笑容嬌媚又張揚,對我笑時,眼裡有光。
我連聲道謝。
從此以後,當真有不少歌舞坊的姑娘讓丫鬟來我店裡買酒釀。
逐漸,酒釀小鋪的名聲也打了出去,越來越多的人慕名而來,人多的時候,小店門外還會排起長隊。
前不久馨兒到了年紀要配人。
她不願意,我就找了武安侯夫人求情,為她贖了身。
她對我感恩戴德,每天在店裡忙得歡天喜地。
三個月後,隔壁賣豆腐的寇大娘要跟著兒子回老家了,我咬咬牙又將她的鋪子盤了下來,又另外請了兩個人,開了第一家分店。
這段時日,我過得前所未有的充足。
跟以前圍著謝止衡時,截然不同。
後來,我又接下了醉仙樓的酒釀生意,開始為醉仙樓提供酒釀。
這時我才知道,醉仙樓的掌櫃,竟然也是一名女子,叫貞娘。
她性格颯爽,與我很是合得來。
通過與貞娘的接觸,我又陸續與其他酒樓飯館有了接觸。
逐漸,我承包了他們的酒釀供應,生意越做越大,漸漸彌補了開分店的支出,還餘下大筆我意想不到的收入。
我心裡充滿感激,私下認為這是老天爺給我開的一扇窗。
門被堵死了,但窗戶還透氣。
但也有些房裡的窗戶,是不透氣的。

13
過年的時候,我懷著一絲希望,買了些禮物,回了一趟家。
剛走到屋外,就聽大哥的聲音傳了出來:「娘,小妹會回家過年嗎?」
娘說:「提那個賠錢貨幹甚麼,你爹已經打聽清楚了,武安侯世子根本沒有要娶她的想法,如今她在武安侯府就是個伺候人的丫鬟,真是不爭氣,去了這麼些年,連個男人都搞不定。」
大哥說:「那正好,小妹的那間屋子正好翠靈看上了,想用來放衣裳呢。」
娘說:「翠靈想用就用,她如今懷著孩子呢,你可得事事依著她,莫讓她動了胎氣,知道嗎?」
這時二弟道:「可是姐姐回來了住哪裡呢?不如讓她住柴房吧,反正她只是個伺候人的丫鬟。」
娘道:「這可提醒了我,不能讓她回來,住柴房都不行!當初她被武安侯府接去做童養媳的事,滿邨都知道的,如今武安侯府不認賬了,她要是回來了,豈不是丟盡咱們家的臉?
「況且你爹已經說了,要跟她斷絕父女關系的,不行,眼見過年了,那丫頭別真的回來找晦氣,我得去催你爹盡快把這事兒給解決了才行。」
我失魂落魄地離開,將禮物丟進了路邊的田坎裡。
中途下起大雪,我未帶傘出來,只能頂著風雪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好似軍隊行軍的聲音。
只見一片雪霧中,一支軍隊擁簇著一名玄衣鶴氅男子,踏馬而來。
我霎時驚醒,急向一側退開讓路。
卻因退得太急,自己腳絆腳摔了一跤。
我正掙紮著起身,隊伍卻在路過我時停了下來。
我不免抬頭看去,落入眼簾的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是那日在藏書閣中的王爺。
我怎麼每次遇見他都要摔跤?
他的目光依舊深沉難測,單手勒馬,側頭看來,語氣也是不耐:「這種天氣,你一個姑娘家,在這裡做甚麼?」

14
回到武安侯府時,我撞見了謝止衡。
他站在我屋子門口,似乎等了許久。
見我身上披著一件鶴氅,他問:「這是?」
我低頭瞧了一眼,將鶴氅脫下,進屋仔細收了起來。
那位王爺當時問我那話,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便支支吾吾了半晌。
他似乎有要緊的事要辦,便隨手解開身上的鶴氅,往我身上一丟,隨即打馬離開。
我摸著尚帶著他體溫的鶴氅愣了須臾,才展開裹在身上。
一路上,依舊頂風冒雪,卻暖和了許多,心也似乎沒那麼冷了。
謝止衡還站在門口,背光而立,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覺到,他似乎心情不大好。
我問他怎麼了。
他往那鶴氅上瞧了一眼,問我身上怎會有男子的衣物,是否發生了甚麼事。
我想到回家聽到的那些話,勉強道了一聲「無事」。
他卻不知想到了甚麼,臉色不善,轉身離開。
不久後,我果然收到了爹要跟我斷絕父女關系的文書。
看這字跡,還是邨裡唯一的教書先生寫的。
我抹掉眼角的淚珠,將書信扔在一邊,若無其事地繼續忙碌。
那日之後,我便一直沒看見謝止衡。
直到開春後,他叩嚮了我的房門。
那時正值深夜,我還在房中看著賬本,開門見著他,問:「世子深夜到訪,可有要事?」
他看著我道:「沒有要事就不能來找你嗎?」
我覺得他有些奇怪,便道:「世子今日是怎麼了,是遇到甚麼事了嗎?」
他臉上仿佛閃過一絲落寞,道:「阿阮忘了,春闈在即,你沒有甚麼要對我說的嗎?」
我暗道自己眼花了吧,以他之大才,金榜題名是早晚的事,如此就能以此為聘娶他的心上人過門,有甚麼好落寞的呢?
他既是為了他心愛的姑娘,我又有甚麼可說的?
我想了想,還是笑道:「那就祝世子金榜題名,早日得償所願,向趙姑娘提親。」
而我,要在他們大婚前,搬出府去。

15
許是今夜月色不大明亮,他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我不由問道:「世子可是身體不適?可不要為了科考傷了身子,夫人會擔心的。」
他抬眼看來:「就只有母親會擔心嗎,阿阮你呢?」
「我?」我笑道,「我自然也是希望世子一切順遂的。」
二月初九那日,謝止衡離家參加科考。
我本來是打算放下店中事務,送送他的。
結果前夜店裡出了事故,我一夜未歸,自然也錯過了給他送行。
不過,我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物,想必他也不會註意到。
不出所料,謝止衡中了會員。
金殿傳臚時,又被聖上欽點為狀元。
消息傳回府中時,舉府歡慶。
夫人重賞了信差後,握緊我的手說:「阿阮,這些年你辛苦了。」
我笑道:「夫人,這都是世子自己努力的成果,我……」
我低頭笑了笑,繼續道,「我不過做了些端茶倒水的微末小事。」
夫人無聲地拍了拍我的手。
我趁機向夫人提出,要搬出武安侯府的事情。
她甚感意外,道:「你要搬出去?你要搬去哪裡?」
前段日子,我賃下了店鋪後面的小院。
那小院鬧中取靜,我住在那裡正合適。
她也知道我這段日子在做甚麼,一直是默許的態度。
我說:「夫人,我感覺現在的我才是我自己,我很感念您的恩德,可如今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她也知道,謝止衡對趙晚清的情意,強留我無益,只得放我去。
我將這件事告訴謝止衡的時候,他臉色煞白,道:「非要做到如此地步嗎?」
我說:「世子,你即將有你的如花美眷,我也要開始我的新生活,而且,相信趙姑娘嫁進來的時候,也不想看見我還在這裡。」
「你……」他心知留不住我,語塞了半晌,道,「罷了,你既要走,我也不強留,只是阿阮,你需記住,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你隨時可以回來。」
我莞爾一笑。
他還是那麼好,我都要走了,他還想著為我留一條後路。
可是他怎麼就不明白,這裡不是我的家,也永遠不會是我的家。

16
他高中狀元之後,應酬不斷。
我特地挑了個他不在的日子離開。
此後兩年時間,我甚少再見到他。
只是逢年過節的時候,我Ťű₊會挑選些禮物去看望武安侯和夫人。
有時候他也在,便也打個招呼。
我與他之間,終究生疏了許多。
這期間,一直沒有聽說他與趙晚清定親的消息。
我覺得奇怪,有心想問,卻又覺得多餘。
這本不是我該關心的事情。
這兩年,我將生意做了出去。
不僅開了很多家分店,還涉足了絲綢和糧食產業。
生意版圖也從北擴展到了西南方向。
生意越做越大,其間也不是沒有攔阻。
只是我心志堅定,再加上期間結交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醉仙樓的貞娘算一個,歌舞坊的周媽媽也算一個。
難得的是,我們同為女子,相互幫扶,即便有了利益沖突,也可以坐下來有商有量。
從她們身上,我學到良多。
年前我收了一批糧,要運到西疆去。
如今西疆戰事吃緊,這批糧食至關重要,所以我準備親自運送。
我將京中生意交給馨兒打理,踏上了去西疆的路。
一路上山高水險,但有驚無險。
待到了西疆城外二十裡地時,已經能遇見巡邏的軍隊。
有一小將帶隊迎了上來,自稱白虎營副將張乾,特地奉命來此迎我。
我感到奇怪。
他拱手笑道:「如今戰事吃緊,缺衣短糧已經有一段時日了,主帥聽聞京中如意糧鋪的老板願意以半價出售十萬石糧食,心中十分感激,特命小將出城恭迎。」
原來如此。
若沒有這突如其來的戰事,這批糧食,我原本是打算用來投入今年的米糧市場的。
後來聽聞戰事吃緊,糧食購買困難,我便托貞娘聯繫上了西疆城布政使府下的一個認識的文吏,告訴他我可供應糧草十萬石。
與西疆互通消息後,我深知這批糧草的重要性,才決定親自運送。
可我沒想到,那張姓小將口中的主帥,竟然會是他。

17
更沒想到的是,當初對我有「一氅之恩」的王爺,竟然就是這次的主帥,慎王殿下。
主帥帳內,他身形巍峨,身覆銀色鎧甲,玉簪束發,從一張碩大的輿圖面前轉過身來。
見了我,他劍眉一挑,道:「是你?」
想到那件黑色的鶴氅,我不由笑道:「王爺當初贈衣之恩,民女一直未曾有機會報答,不承想今日竟在此處見到王爺。」
他沉眸打量著我不語。
一股渾然的威壓向我襲來。
這時,我側耳聽聞帳外傳來清點糧草的聲嚮,開口道:「民女唯恐軍中糧草缺乏,耽誤戰事,是以親自運送了四萬石先行,另有六萬石,會另外分兩批隨後送達。」
說罷,我雙手奉上了手中賬冊。
他抬手接過,隨意翻閱,眉目沉冷。
讓我回想起當初在藏書閣的那一幕,他隨手抽出一本《西疆游記》翻看時,也是這般姿態。
他合上賬冊,道:「想不到當初一個稚嫩小童,如今已經成長到這般糢樣,當真不可小覷。」
我不知他話中何意,抬眼看去。
聽他道:「你很好,這批糧食解了我軍燃眉之急,本王記你一功。」
我搖了搖頭,見他不解,我說:「說來民女能有今日,全賴當初王爺給民女的那一百兩銀子,民女不敢居功,反而慶幸,此生能有機會能夠報答王爺。」
他笑道:「可你來之前,並不知道本王是主帥,何來報答之說?」
我覷了他一眼,怎麼感覺那笑容中帶些狡黠之感?
我覺得自己是看錯了,道:「古人言,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民女來時的確不知此戰主帥就是慎王殿下,是以,民女決定,這批糧食分文不取,以報王爺恩情。」
這本就是我看見他時就下的決定。
只是,回去之後,怕是要拉著馨兒好生算筆賬了,好歹把今年周轉過去。
我正思索之後在哪裡調錢周轉,就感覺一道目光落在我臉上。
那目光是一貫的深邃難測,是我難以勘透的深沉。
我疑惑道:「慎王殿下?」
他說:「本王不是這個意思,你無須勉強。ṭṻₙ」
我說:「我一點不感覺勉強,全是真心實意。」
他看了我半晌,驟然笑了出來。
不是帶著狡黠的壞笑,不是高深莫測的笑,而是爽朗真誠的笑。
他說:「女中豪傑,不過如此。」
我抿唇而笑,覺得自己擔不起這句女中豪傑。
不過這滴水之恩,算是報了。
也不枉那些年我在武安侯府讀的那些聖賢書。
如今我才感覺,關於武安侯府的記憶,也不全然是不堪而痛苦的。
關於謝止衡的記憶,也不全然是酸澀的。
當年他拿著一本《論語》念道:「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我一邊研墨一邊問他:「這『義』包含哪些呢?」
他說:「君子大義,包括道義、正義、家國大義等等,為君子者,當以國為重,己為輕;國家大義為重,己身小利為輕……」
彼時他侃侃而談,我聽得亦是認真。
不承想,七年前他教我的那些,在七年後的今天,竟用上了。
如今想起他來,我亦可坦然。
原來早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將他放下。

18
數點完糧食,我來向慎王告辭。
誰知他帳中還有一個年輕將領糢樣似的青年。
慎王說他是王魁,乃晉國公府的世子,如今在軍中領左將軍職。
我行了一禮,見他們似乎正在談事,卻因我的到來才被打斷。
見狀,我正欲言簡意賅地道明來意。
王魁卻忽然站起來,負手圍著我轉了兩圈,道:「你就是那位提供糧草而不收分文的糧鋪東家,怎麼是個姑娘家?」
我心道姑娘家怎麼了?
遂垂眸道:「是。」
他說:「我瞧著你甚是面善,難道我們曾經見過?」
我抬眼看去:「不曾。」
他說:「你這女子說話,怎麼總是一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就不能多說幾個字?」
我說:「可以。」
他瞪眼正欲說道,卻被慎王打斷,攆了出去。
我看著他莫名其妙的背影,也感覺有些莫名。
這樣是不是不大好?他們在談正事,該出去的是我。
慎王卻道:「無礙,正事已經談完,那小子賴在我這裡不肯走,虧țų⁶你來得及時。」
我想了想,道:「我是來向殿下辭行的。」
他頓了半晌,道:「如今諸事未定,這裡的確不是久留之地。」
我聽他這話似有言外之意,琢磨了一番,猶豫道:「非是民女不願多留幾日,只是京中事務繁雜,不得不歸。」
言罷,他面上浮現一絲笑意,道:「好,那我明日送你出城。」
我不知他心情怎的突然好轉,忙道:「不打緊,怎敢勞煩王爺,張副將已經與民女約好,明日送民女出城。」
可是翌日,來的竟是慎王。
他說,張副將臨時領了巡查的軍令,天不亮就出城了。
我想了想,問:「是誰下的軍令?」
他咳了一聲,率先打馬先行。
我看著前方那道略顯別扭的背影,似乎明白了甚麼。
我留下了跟我一起來的老袁處理另外兩批糧食的交接事務,自己轉道去了一趟南方,調轉銀子周轉。
是以,奔赴西疆時尚是開春,回到京中時,已至夏末。
才入城不久,就見早已聞訊等候多時的馨兒。
她見了我,疾步上前道:「東家,您可回來了,有貴人等候許久。」
貴人?

19
我回想了一圈我認識的能稱得上貴人的人選,怎麼也想不到,等候許久的那位貴人,竟是當初在武安侯府有過兩面之緣的章夫人。
她一見著我就上前拉住我的手,一副喜極而泣的糢樣,道:「我們找了這麼久,誰知卻是對面不相識。嬋兒,你讓我們找得好苦。」
她身後出現一位身著靛藍錦袍的中年人,眼眶通紅地看著我。
他說他是我的親生父親,而眼前這位章夫人是我姨母。
他們帶我去了晉國公府,見了一位纏綿病榻的婦人。
她跟我長得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眼角那顆小小的淚痣,連位置都相差無幾。
原來,當年晉國公在邊關行軍,晉國公夫人帶著尚在繈褓的一兒一女歸京參加老晉國公的六十大壽,卻途中遇到了仇家刺客。
晉國公夫人為了保住孩子,在逃命途中路過了一邨莊,分別將一兒一女托付給了邨裡的邨民,並且留下了錢財和一塊玉佩當作信物,若是她不幸殞命,晉國公尚可憑借信物將孩子接回來。
幸而後來她獲救活了下來,前來邨莊找孩子時,卻只找到了兒子,當初托付女兒的那戶人家,早就不見了ẗūₕ蹤影。
晉國公夫人傷心欲絕,愧疚萬分,從此以後有了心病,身體每況愈下,臥病在牀多年。
我聽了個大概,糊裡糊塗道:「那你們怎麼認定,我就是當年的女嬰?」
晉國公說,前些日子,他收到了西疆的來信。
王魁當初營帳見了我之後就心生疑惑,抱著試一試的心,將我與晉國公夫人面容相似的事傳回了京中。
晉國公大驚之下,派人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這才查出了當年的真相。
他拿出一塊羊脂玉,道:「這是你母親當年留給你的信物,卻被溫釗夫婦給典當了!當年他們拿著這玉佩換的銀子連夜入京,買通了武安侯府的總管,這才謀得了莊頭的差事。
「可恨他們當了我兒的玉佩才有今天的好日子,卻又那般待你,竟將你送出去做甚麼童養媳?謝家那個病秧子,如何配得上你?竟生生讓我們骨肉生離十七年之久,溫釗簡直狼心狗肺!」

20
相互抱著痛哭了一番後,我抹掉眼淚,將我如今的境況略略告知。
想來他們已經將我這幾年發生的事查了個大概,我也不必多說。
他們在得知我在做生意後,只覺得心疼,認定我是受了大委屈才不得不拋頭露面。
想來我當初的確受了一些委屈,卻算不得大。
我只說我過得很好,並且還打算繼續做生意。
他們才尋回我,自是怎麼都依著我。
就這樣,我認回了親生父母,搖身一變,成了晉國公府唯一的嫡女,王嬋。
不久後,京中就傳出晉國公的女兒歸京的消息。
當年我失蹤後,晉國公夫婦堅信總有一天會將我找回來,是以一直聲稱我在老家養病。
如今病歸,當是合宜。
我在二老和章夫人殷切的目光下,改了口,喚了一聲:「父親、母親、姨母。」
三老又是一番抹淚不提。
我還是繼續做著我的生意,生活好像並沒有因為我身Ṱũₖ份的轉變而變得不同。
不久後,老袁從西疆回來,將此行的一切事務與我交代完畢。
原來我離開後,最後一批糧食差點出了差池。
幸而姦細放火時被張副將發現,這才有驚無險。
後來,馨兒和糧食鋪的管事袁照日久生情。
我為他們辦了婚事,送了一座兩進宅子當賀禮,寫的自然是馨兒的名字。
袁照是老袁的兒子,父子倆皆乃勤懇之人,如今都在為我辦事,是當初我開糧鋪時周媽媽介紹給我的人。
想不到,他們跟馨兒還有這等緣分。
入秋之後,邊疆傳來得勝的消息。
大軍即將班師回朝。
我在父親母親的催促下,不得不搬回了晉國公府。
我兄長,也就是王魁回來之後,府裡要辦一場中秋宴。
目的在於向京中世家介紹我這個晉國公唯一的嫡女。
之所以拖了這麼一段時日,就是為了等王魁。
這段時間,我雖未住在晉國公府,卻時常回來看望父親母親。
許是因為終於找到了我,她多年心病驅除,身體竟慢慢康健了起來。
父親連說我是家裡的福星,我回來了,家裡一切都變好了,連不久前兄長打了勝仗的功勞,都歸到了我的頭上,說他是沾了我的福氣。
我哭笑不得。
大軍入城那日,我特地在摘星樓定了一個位子,準備看看熱鬧,卻被眼尖的王魁發現了蹤跡。
他仰著臉向我揮手,笑得張揚肆意,引得眾人目光都向我匯聚。
我哪想到還有這一出,正想關上窗戶避一避,卻見打馬走在前面的慎王也向我看了過來,目光如炬。
我微微一笑,「砰」的一聲關了窗戶。
不想轉身卻看見了謝止衡。

21
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見我轉身,他走進來道:「在門口看見了馨兒,得知你在此處,便進來看看。」
我覺得奇怪,這幾年我去武安侯府拜訪時,也不是沒看見過他,但他的態度都很冷淡。
如今卻主動找上了門來。
聽武安侯夫人說,他如今在戶部任職,已官至戶部左侍郎,可謂前途廣大。
我伸手道:「世子請坐。」
坐下後,他說:「前段時間,西疆缺糧,戶部籌集糧草不到,正焦急時,聽聞有一溫姓商人無償提供了十萬石糧食,解了戶部燃眉之急,我打聽之下,才知是阿阮你。沒想到,才三年時間,當初那個小丫頭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
我笑了笑,道:「微末之舉,不值一提。」
他落寞一笑,道:「你我之間,何時變得如此生分了?連話你都不願與我多說嗎?」
非是我不願多說,乃是我不知道說甚麼。
他卻道:「你可知,我未與晚清定親。」
我自是知曉,畢竟這種大事,若是定了,京中總會有消息傳出。
然而這些年來,我卻未曾聽聞只言片語,實是奇怪。
見我點頭,他又道:「若我說這幾年,我一直在等你回來,你可會信?」
我倏地抬眸看去,心裡震驚不已。
卻道:「世子在開甚麼玩笑?」
他說:「我沒有開玩笑,阿阮,這幾年我一直在等你回心轉意,我以為你總會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倦鳥歸巢,總會回來的,可如今,你是愈發能幹了。」
謝止衡離開之後,我小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回了酒釀鋪子。
當夜,我滯留在店鋪後的小院,馨兒忽然進來說有客來訪。
我起身一看,竟是慎王。
他現在不是應該在宮裡述職嗎,怎會出現在這裡?

22
我還未回過神來,就見他大馬金刀地走進來,坐下道:「這就是溫老板的待客之道,連一杯熱茶都沒有?」
我驚醒過來,忙讓馨兒上茶。
慎王端起茶拂開茶沫微抿了一口,又環視了一圈,才道:「溫老板生意做得這麼大,住所卻如此簡單,真不像一個商人的行跡。」
我亦環視了一圈,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民女覺得簡單點沒甚麼不好。」
他看著我,道:「餓了。」
我「啊」了一聲,才反應道:「那、那我去給您找點吃的?」
他向外頭覷了一眼,道:「聽說溫老板賣酒釀起家,不知溫老板是否願意為本王下廚,煮一碗酒釀?」
小院外面就是酒釀鋪子,香甜的氣息隨著夜風襲來,鑽進鼻孔,猶如浸入了四肢百骸,令人渾身舒爽。
我道了一聲「當然願意」,便起身去了廚房,走到門口又轉身回問道:「殿下吃雞蛋嗎?」
他笑道:「吃,記得多臥一個。」
算了半夜的賬,尚來不及吃飯,我索性煮了兩碗,與他對面坐著吃。
吃完後,我正躊躇著找甚麼話說,卻見他起身告辭。
他來得莫名,走得也莫名。
我收了碗,實在不明白他此行何意。
翌日,一個多年未見的人出現在了鋪子前。
趙晚清打量著酒釀鋪子,食指在鼻下輕捂。
「昨日阿衡來找你,你們說了甚麼?」
「說了甚麼,你不該來問我,該去問他。」
她諷笑道:「一介微賤商人,也敢與我作對。」
我亦笑道:「我是商人,但靠雙手吃飯,並未覺得微賤,你乃大家閨秀,卻在別人家裡口出狂言,你的教養和高貴,也不過如此。」
「你!」她怒目而視,又道,「我以為兩年前你已認清了自己的身份,不承想還是這麼不知進退,你可知與我作對會有甚麼下場?」
說罷,她轉身看向一邊角小巷。
我養父母一家,見狀就沖了過來。
他們說我是溫家的女兒,如今卻不聲不嚮將生意做得這般大,還不告訴家裡,實乃不孝。
我那「大哥」帶著「大嫂」揚言要我將手裡的生意交出來,由他們掌管。
兩個「弟弟」一屁股坐在門前,哭鬧說我不管他們死活。
周圍看熱鬧的人圍了好幾圈,開始指指點點。
謝晚清笑道:「不孝不悌,果然商人逐利,連自己父母兄弟都不管不顧,當真駭人聽聞。」
我氣得發抖,本想拿出當初養父給我的那封斷絕父女關系的書信。
轉念一想,何必?
我直接將他們告上了衙門,連帶趙晚清一起,都被「請」了過去。

23
趙晚清似乎想不到我會出這一招。
也是,在她眼中,我就應該還是當初那個被她踩在腳底藐視的童養媳。
衙門裡,養父母一家還在喊冤,罵我無情無義,豬狗不如,不配為人。
而我早就讓人回晉國公府送信。
父親親自到了衙門,證明了我的身份,順便告了溫釗一家拐賣孩童之罪,讓他一家下了大獄。
至於趙晚清,尚且震驚我的身份,就被聞訊趕來的禮部尚書給帶了回去。
中秋宴那日,晉國公府貴胄雲集。
中途來了一道聖旨。
聖旨上褒獎了我那十萬石糧食的事,追念了一番我父親的功勞。
我被封為了端陽郡主。
禮部尚書的夫人推著趙晚清上前,讓她為著往日的事向我道歉。
趙晚清一臉忍辱負重的屈辱糢樣,看著我的目光滿是憤恨。
我並不覺得她道這個歉會起甚麼作用,遂並不想理會,就轉身離開。
結果沒走兩步卻見慎王站在花壇後面看著這方。
這時趙晚清的聲音從後傳來:「端陽郡主何必咄咄逼人,晚清知道以往我二人有些許誤會,特地前來致歉,郡主卻不依不饒,難道非要晚清跪下給郡主磕頭,郡主才能原諒晚清嗎?」
說罷,她就作勢要跪下。
我扭頭冷眼看著她,實在疑惑當初那個高不可攀的趙晚清去了哪裡。
這時另一道聲音躥了出來。
「你最好說跪就跪,你這膝蓋要是彎不下去,本世子不介意幫你一把!」
王魁忽然從慎王的身後現身。
趙晚清嘴角抽搐了一下,忍怒道:「世子,您想要幫您妹妹出氣,晚清理解,只是不知晚清犯了何等大錯,需要跪下致歉?」
王魁道:「你最大的錯,就是明知我妹妹討厭你,還屢次出現在她面前,真以為你做的『好事』沒人知道?」
「晚清不知自己到底做了甚麼惹得世子如此生氣,左右不過是女孩兒間的一些玩鬧,」趙晚清泫然欲泣地看向慎王,求助般道,「慎王殿下,你可願為晚清主持公道?」
我卻沒甚心情關心慎王是否願意為她主持公道,因為我看見了站在月洞門口的謝止衡。
逐漸隨著我的目光,大家都看向了他。
趙晚清一個踉蹌。
謝止衡沒有走近,轉身而去。
趙晚清也顧不得做戲了,追了上去。
慎王那日一言不發,我頗有些失望。
好歹吃了我一碗酒釀雞蛋呢。
但不久後,卻傳來禮部尚書瀆職被撤的消息。
兄長說,那道參他的折子,是慎王親筆寫的。
我尚且還沒將這兩件事聯繫起來,兄長就道:「傻丫頭,殿下那是在為你出氣呢,再說,趙家老頭也不算冤枉,他瀆職的罪責那是板上釘釘的,只是以前無人敢參他而已,誰知這次踢上了鐵板!」
據說,禮部尚書趙竟從正二品一下降至六品,成了一個邊縣小官,擇日就會遷出京城赴任。
趙晚清只怕再怎麼也想不到,她那日的那番姿態,竟會起到截然相反的效果。
日子照常過著。
慎王有時候會找到小院,讓我給他煮酒釀雞蛋吃。
這本來也沒甚麼,只是有一次撞上了謝止衡,氣氛頗為尷尬。

24
那時我正跟慎王面對面吃雞蛋,謝止衡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看見了這一幕。
他的表情甚是微妙。
「你、你們?」
我放下勺子,起身想解釋一兩句,卻被慎王拉住手扯坐了回去。
他握著我的手不放,看向謝止衡:「我們如何?」
我只記得謝止衡離開時灰白的臉。
除此之外,註意力全在被握著的那只手上。
我正準備讓他放開,他卻說:「王嬋,本王吃了多少碗這酒釀雞蛋了?你該明白本王的意思。」
我發愣般問:「甚麼意思?」
他看了我一會兒,笑道:「心悅於你的意思。」
我沒想到他這般直接。
又聽他道:「你呢,你對本王何意?」
我想了想,道:「我好像對王爺,也是心悅的意思。」
他皺眉道:「好像?」
我垂眸道:「好像『好像』也可以去掉。」
他莞爾一笑,道了一聲「好」,便起身離開。
我看著他的背影愣了半晌,就這麼走了?
三日後,我正準備出門,就聽前院一陣嚮動。
丫鬟歡天喜地地跑進來說,慎王請了老英國公夫人上門提親了!
兩家很快交換了庚帖。
我們的婚事定得很順利。
只是定親的消息才傳出不久,謝止衡就找上了門來。
他還穿著朝服,像是下朝後就急趕了過來。
他說:「阿阮,你不要嫁給他好不好?」
我垂眸道:「如今再說這些,有何意義?」
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張已經泛黃的紙, 遞到我面前。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接了過來。
其實我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是當年那張寫著我與他名字的紙,那些年我一直妥帖收著。
直到我離開武安侯府的時候,將它留在了曾經他送我的一本《幼學瓊林》裡夾著, 沒有帶走。
我以為,這張紙上的兩個名字,會與我與他的過去一樣,被人逐漸遺忘。
不承想,他竟發現了。
他去過我的房間, 翻過我的東西嗎?
原來, 他還記得。
原來, 他甚麼都明白。
既然甚麼都明白, 當初為何不說清楚呢?
我沿著中間的折痕, 將這張紙撕成了兩半,剛好將我與他的名字斷開。
他蒼白著臉看著我, 伸出一半的手又縮了回去。
又道:「院子裡的梨花樹,我已經命人運走了。你的房間我也讓人日日打掃。還有你做酒釀的耳房,裡面的器具都完好無損。對了, 前幾日翻出了你為我做的衣裳,看著還像新的。還有……」
「謝止衡, 」我打斷道, 「你才華橫溢,前途無量, 不應該活在以前的記憶裡,這也不是我印象中的你。你我已經錯過了, 那便莫要回頭,繼續往前走吧。」
他望了我許久, 最終落寞一笑, 道:「阿阮, 到底是從甚麼時候起, 好像一切都沒變, 可又好像一切都變了?」
後來晉國公府莫名多了一隊護衞, 守在大門外。
王魁說,那是慎王親自選拔的高手, 專門為了防止不該進府的人進府。
一邊說, 還一邊打趣似的盯著我。
自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謝止衡。
而我與慎王的婚禮舉行得很順利。
大婚之夜, 他掀起了我的紅蓋頭,滾燙的目光落在我臉上。
「本該為金屋嬋娟,奈何做的事, 盡是巾幗不讓須眉。」
婚前他已答應, 我的生意照做,他不會幹預。
聞言,我微微挑眉:「王爺這是後悔了?」
他嘆息道:「後悔認識你晚了。」
他拉過我的手握在手心, 讓我改口喚他慎之。
李慎之,這是他的名字。
我叫得很是順口。
沒想到,這一叫就是一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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