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春风楼的娼女,被丢在门口等死时,被一个穷书生救了。
我逗他要以身相许,他惊慌摆手。
他说,他有指腹为婚的心上人,只待聘金攒够,便去求娶。
后来,他被心上人害死了。
我埋了他,边埋边骂:
「蠢死了,那一看就是个坏女人,偏你这个傻子看不出来!」
黄土一抔,唢呐震天。
我重回青楼,艳帜高张。
听说那傻子的心上人,正要嫁入高门呢。
1
重回青楼,艳帜高张那日,春风楼老鸨问我是不是还用以前的花名。
我垂下眼眸,应了声好。
龟公利索地将刻有我名字的木牌挂上去。
相思两个字,勾连萦带,媚态横生。
出生时,娘望着簸箕里的豆子,给我取名红豆。
后来娘跑了,赌坊老板当着爹的面,将我卖到春风楼。
楼里的琴师念过几年书。
他说红豆俗气,不如改作相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鸨母眼睛一亮,拍手称好。
相思,相思。
娼女能倚仗的,不就是恩客们一缕若有似无的相思吗?
街外锣鼓喧天,是萧家的迎亲队伍。
我盯着大红喜轿,一言不发。
魏紫倚着横栏,手里的帕子甩来甩去:
「当初你若是从了萧二,今日的风光本该有你一份。」
我抽过她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随手丢到地上。
现在也不晚。
我相思想要的东西,别人抢不走。
2
萧家二公子娶亲,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
人人都说,新妇容色娇艳,深得萧二公子的喜欢。
我把玩着手中酒杯:「怎么,那新妇沈氏比我还美吗?」
滔滔不绝的恩客一愣,面上挂上讨好的笑:
「自然不如。相思姑娘容色无双,莫说咱们金陵城里,便是放眼京城,也是拔尖的美人,沈家小姐如何比得?」
「只是沈家小姐是良家女,不好跟相思姑娘作比。」
我嗤笑一声,仰头喝尽杯中酒。
说什么不好作比。
只怕心里在笑我,一个娼女,如何有脸跟沈家嫡女作比。
这就是欢场里的男人。
嘴上巴结,将你捧成云间月。
内心鄙弃,把你踩成脚底泥。
没有人比他们更在意良家和娼女的身份。
恩客见我一杯杯灌酒,得寸进尺。
凑上前来要与我交杯。
就在这时,门猛地推开。
挟风带雪,瞬间吹散一屋子暖玉温香的旖旎。
萧云起站在门口,面沉如水。
想是走得急促,黑色大氅上还落着未化的雪。
活阎王一露面,房中人匆忙赔着笑退了出去。
方才还推杯换盏热闹非凡的房内,转瞬冷清下来。
没人愿意为了一个娼女,得罪声势显赫的定远侯府。
萧云起捏起我的下巴,眉眼沉沉压下来:
「特意派龟公到我府上送信。」
「相思,你这是……知道悔了?」
仿佛被嗜血的猛兽盯住,我汗毛竖起,皮肤起了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叫嚣着远离。
一年前噩梦般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同样在这个房间里,我血肉模糊地趴在他脚边。
背上满是鞭子留下的狰狞血痕。
他脚踩官靴,踏在我的背上,一点点用力:
「一个娼女,竟连我定远侯府的门第都瞧不上了。」
「相思,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入不入府?」
萧云起自小习武,弓马娴熟,力气远胜寻常男子。
恼羞成怒下,一顿软鞭抽去我半条性命。
靴底的尘土与泥沙混着雪水流入伤口,火辣辣得疼。
十根精心养护的指甲,在方才的乱抠乱划中,尽数折断。
「从了吧相思,你就从了吧。」
就连向来跟我不对付的魏紫,都缩着脖子,哆嗦着劝我。
一贯喜欢阴阳怪气的语调里,罕见地带上了哭音。
可比背上伤口更疼的,是胸口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是多年积郁之气,发出的不平之鸣。
一入娼门,从父母亲缘到身份姓名,我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连最后的自由与骄傲也没了,活着也没甚意思。
我再卑微,也不是无知无觉的烂泥。
他侯府公子是高贵,管得着我生,还管得着我死吗?
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嗤笑出声:
「萧二公子,欢场也讲究个你情我愿。」
「你这么气急败坏,不会是真的爱上我了吧?」
两年相知,我了解萧二。
颜面大过天。
便是对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被这句话强行切断了。
萧云起怒气冲冲翻身上马,手中马鞭一扬,冷冰冰丢下一句:
「将她丢出楼子,慢慢熬着,谁敢给她请大夫,我宰了谁!」
我迎上萧云起审视的目光,忽地眉眼一弯。
猫一样柔顺地蹭了蹭他的手掌:「是,我悔了。」
「我愿入侯府。」
3
夜里下了场雪。
都说雪落无声,其实雪大了,是有簌簌声的。
这是我被老鸨丢在门前石阶上等死的时候,脑海中闪过的唯一念头。
身下的石阶冰冰凉凉,缓解了背上火烧火燎的疼。
我闭上眼,几乎是安详地等待着死亡。
反正这世上,本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意识昏沉间,耳畔有人喊姑娘。
我本不想理会,等着他自己离开。
可我低估了这烦人精的耐性。
那人竟阴魂不散地一直在我耳边絮叨。
我气得咬牙。
只恨老天待我不公。
活着时身不由己便罢了,连死都不得清静。
怒气上头,本已涣散的意识愤愤然积聚到一起,我猛地睁开眼:
「滚远点。」
话冲出口,我不由愣了愣。
眼前书生一身寻常的青衣夹袄,洗得极干净。
腋下夹着几卷画筒。
飞雪漫天,红尘破败。
他出现在我眼前,青竹般萧然静立。
眼神中含着关切。
早知这人长得这么好看,我就吼得小声点了。
对于美人,我向来愿意多一点点包容。
只不过,我都要死了,他就让我一回吧。
愣神间,身上忽地一暖。
那人竟脱下了身上的夹袄,盖在我身上。
我盯着他如玉的侧脸,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身染花柳,你这夹袄不想要了?」
书生一愣,为难地皱起眉头。
我心中冷笑。
忽见他展颜一笑:「若是如此,便不能留姑娘一人在此了。」
「在下家在城南,若姑娘不嫌弃,便随我到寒舍养病吧。」
4
泱泱大雪里,我伏在书生背上。
背后的鞭伤遭寒风一吹,如刀割一般。
我下意识咬紧唇,不发出一丝声响。
刚进春风楼的时候,我总哭。
想,想那个不堪生活重负,抛下我跟人远走的娘。
恨,恨那个日夜流连赌坊,不惜卖女也要赌的爹。
怨,怨老鸨铁石心肠,不顾我苦苦哀求,硬是逼良为娼。
怕,怕自己往后的人生,跟楼里的姑娘一样,待人老珠黄,一卷破草席,扔到城郊乱葬岗。
后来桑妈妈嫌我哭得晦气,将我关在柴房里,三日未给水米。
只给我留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她说:「要寻死就痛快点,若还想活,就拿出点狠劲来,我春风楼不养哭哭啼啼的废物。」
沉重的铁链锁住房门,昏暗的柴房里只剩下我和那只名叫妙妙的白兔。
那是楼里的姚黄姑娘养的。
她想脱籍,桑妈妈很不高兴。
妙妙被养得很亲人,温顺地来闻我的手。
三瓣嘴耸动,鼻尖湿漉漉的。
我摸摸它光滑的皮毛,抱膝缩在墙角,默默垂泪。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无米无水两昼夜后,我屈服了。
饥饿的感觉并不好受。
腹中仿佛有团火在燃烧,将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
我拼命拍打着柴房的木门,嘶声嚷着我错了。
门外龟奴嘻嘻哈哈,骰子摇动的声音叮啷作响。
他们听得见,可他们不理会。
夜色再次降临,我蜷缩在地上,再一次从昏沉中醒来。
看守的龟公早被鸨母叫去前楼忙活。
夜里,正是春风楼生意最好的时候。
丝竹管弦伴着调笑声,隐隐传入后院。
我想象着前楼里的各色珍馐,腹中咕噜声闷雷般响起。
一束月光顺着柴门缝隙挤进来。
正照在圆滚滚的妙妙身上。
它背对着我蹲在墙角,正在吃墙缝里探出的野草。
这一瞬,我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桑妈妈的用意。
我咽了咽口水,嘴里轻轻唤道:
「妙妙,来,快来姐姐这儿。」
第三日傍晚,锁链当啷落地。
柴门吱呀一声推开。
桑妈妈盯着我脚边带血的皮毛,满意地笑了笑。
「姑娘终于长进了。」
我昂首走出柴门。
姚黄哭着扑向我,巴掌狠狠甩在我脸上。
我扬手抽了回去。
柴房的经历教我懂得一个道理——
春风楼里,没人在乎眼泪。
要想活得好,就得拼命往上爬。
谁让姚黄自己不争气,做不到花魁?
若妙妙的主子是魏紫,只怕桑妈妈恨不得把它供起来。
从那以后,我如开了窍般,短短几年,便力压昔日头牌魏紫,成了春风楼的新任魁首。
金陵城里都传,春风楼的相思姑娘风情万种,人前千面。
可他们说得不对。
因为千面之中,没有哭脸。
春风楼,不相信眼泪。
金陵城也是。
所以我学乖了。
越痛苦,就笑得越灿烂。
于是,我对着书生的耳朵轻吹了口气,眉眼一弯,语调妖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我以身相许?」
书生打了个趔趄,耳朵腾地红了。
他结结巴巴:「姑……姑娘莫要开玩笑,在下已有未婚妻。」
「她有我美吗?」
书生正色道:「在我心中,她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我撇撇嘴。
我不信这世上,还有我相思比不过的女人。
5
我在春风楼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可从没见过比贺西洲更奇怪的人。
明明是个读书人,书画皆精。
却从不在书桌前多做停留。
卯时起,练半个时辰的字,读半个时辰书,一天的课业就结束了。
泥炉小火煨着老汤,他忙忙活活,擀皮剁馅。
匆匆吃过几口,ẗü⁼便推着小推车出门卖馄饨。
皮薄馅大的鸡汤馄饨,别人摊上卖五文,他只卖三文。
我笑他不会做生意。
他并不辩驳。
撒上一把葱花,将热腾腾的馄饨端给巷子里的熟客。
手在帷裳上擦了擦。
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狼吞虎咽。
汤锅里白雾袅袅腾起,他的声音影影绰绰。
「讨生活不容易,卖得贵了,他们就不舍得吃了。」
我愣了愣。
在春风楼里,我学的都是如何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
能入春风楼的,都有几分好颜色。
可魁首只有一个。
娼女身份低贱,生死都握在别人手里。
要想活下去,活得体面点,就得站到高处。
桑妈妈夸我有股子孤注一掷的狠劲。
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我捏着玉盏,心中冷笑。
楼里隔几日,就要从后门抬出去几个姑娘。
我若不争,指不定哪一日抬出去的,便是我。
同情心这种东西,向来被我视为累赘。
可或许细柳巷子的生活太过安逸,没了楼子里那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
我看着穿着破旧夹袄的食客们,端着碗咕噜咕噜连汤带水地吃干净。
随后拍拍肚皮,心满意足地顶着寒风去上工的样子。
竟鬼使神差地觉得贺西洲的话有些道理。
于是次日,我起了个大早,将头发包起,在他惊讶的目光中走进厨房。
让人恼怒的是,这样便宜的价格,竟还有人赖账。
当巷子口卖香烛的老郑,第三次腆着脸说要赊账时。
我眉毛一竖,丢下手中的抹布就要发作。
却被贺西洲不动声色地拉住。
他盛了满满一碗馄饨,还额外撒上些葱花。
我切的葱花!
收摊的时候,我仍气鼓鼓地坐在摊子后。
一句话也不想说。
贺西洲无奈地笑笑。
变戏法似地从推车上摸出一串糖葫芦。
冰糖剔透,果子红艳。
我轻哼一声。
休想用一串便宜的糖果子收买我。
心里这样想着,手却实诚地一把夺过。
对着果子愤愤地一口咬下。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
贺西洲有条不紊地收着摊子:
「我刚到细柳巷子那会儿,不过六七岁,因为想家,日日坐在巷子口哭闹。」
「哭得最狠的时候,气都闭过去了,是郑大叔丢下摊子,抱着我一路跑到医馆,捡回一条命。」
「这两年香烛生意不好做,他也是没办法。」
我咀嚼的动作慢下来。
等到老郑头神情讪讪,第四次前来赊账时。
我沉着脸给他舀了满满一碗馄饨。
老郑头吞吞口水,满脸讨好:
「闺女,能不能多撒点葱花?」
我瞪他一眼,气咻咻地又洒上一大把葱花。
贺西洲轻咳一声,手攥成拳放在嘴边。
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6
细柳巷子的生活,平静悠长。
日光游走在它细窄的巷子里,时间像溪流一样静静淌。
不卖馄饨的下午,贺西洲也不进书房。
不是翻翻菜圃修修围栏,就是撒把谷子喂喂鸡。
就坐在院子里,低头拿着把刻刀雕木头。
院子里的小黄狗安静地趴在他的脚边。
我坐在廊下晒太阳。
回春堂的张大夫说我气虚,这样有助于伤势恢复。
冬日暖阳洒在脸上。
既温暖又陌生。
我张开五指,常年不见日光的皮肤白得像玉一样。
春风楼里的姑娘,寻常是见不着太阳的。
一来,为着养出一身雪肤。
二来,黑夜才是属于欢场的时光。
我闭上眼睛,静静感受久违的日光温暖。
耳边传来规律的哧哧削木头的声音。
贺西洲又在雕木头了。
削木声止,我好奇地伸长脖子。
只见一只面目模糊物种难辨的动物。
似狗非狗,似猪非猪。
我嫌弃地啧了一声。
看他全身贯注那架势,还以为鲁班在世呢。
贺西洲吹了吹多余的木屑,望着手中成形的四不像,不由哑然失笑。
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刻刀。
拿起他脚边的一块原木,熟练地刨削起来。
我那不争气的爹,从前是乡里小有名气的木匠师傅。
我从小耳濡目染,也曾玩过几年木头。
若不是他染上天杀的赌瘾,
我们一家本该活得和和美美。
想到这里,我突然兴致索然。
丢了手里的刻刀,将照着阿黄模样刻好的木狗扔到一旁看怔了的贺西洲怀里。
他又惊又喜,连连夸赞:
「相思姑娘,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好手艺。」
「阿黄,你瞧,这是你相思姐姐送你的。」
我表情嫌弃。
谁是这黄毛狗的姐姐!
阿黄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毛茸茸的尾巴蹭着我的腿。
暖烘烘的。
我轻轻哼了声。
没有把腿挪开。
7
早上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我披着狐裘去后院看阿黄。
说来奇怪,在细柳巷子的时候,穿的是粗布夹袄,里面拢共没有几两棉花,却不觉得冷。
如今回到这烧着红罗炭的春风楼,倒娇气起来。
连这价值百金的白狐裘也不能让我暖起来。
阿黄被安置在有暖炉的房间里,有专人照料。
春风楼有一点好处,将拜高踩低发挥到极致。
只要主子有价值,鸡犬也能跟着升天。
阿黄缩在墙角,对周围人很是警惕。
见我来了才摇着尾巴迎上来。
只是仍不肯吃东西。
我蹲下身,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
「阿黄,你也想他了吗?」
阿黄安静地将毛茸茸的头搁在我膝上。
黑汪汪的眼睛,像是氤氲着一层水雾。
我拿手遮住它的眼睛,低声呢喃:
「别这样看我,我会哭的。」
「可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8
萧云起对这场迎妾礼看得格外重。
明珠锦缎流水一样地送进春风楼。
桑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一边为我上妆,一边夸我是楼里最有福气的姑娘。
「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过了今夜,就是二公子的正经妾室了,往后可得好好改改这性子。依我看,二公子对姑娘有真心,自姑娘消失后,二公子派了好些人去找,差点把我这春风楼给砸了。说起来,姑娘这段时日究竟去了哪里?定远侯府的侍卫们连城外的庄子都找了,都没寻到姑娘的踪迹。」
我望着镜子里那张明艳得有些陌生的脸,勾了勾唇:
「哪也没去,欠了些人情,在街边帮人卖馄饨呢。」
众人一愣,纷纷笑起来。
「姑娘真会说笑,谁不知道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最金贵不过。」
「想当初,二公子出一匣子明珠,让姑娘给他煮碗汤面,姑娘都直接转身走人,怎么可能去卖馄饨呢。」
「嘿,也得亏是二公子对姑娘情深,才不生气,换作旁人,早被拉出去打杀了。」
我懒得再听,扬了扬手:「桑妈妈,我要吃馄饨。」
桑妈妈一愣,连声应下:
「东街新开的那家馄饨摊子,皮薄馅大,味道极好,我这就让人给姑娘买。」
我摇摇头:「不,我要吃城南细柳巷子的。」
桑妈妈有些迟疑:
「城南是下九流待的地方,东西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姑娘是个金贵人,别吃坏了肚子,耽误了喜事。」
我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我就是要吃细柳巷子的馄饨。」
馄饨到底是没买来。
我并不意外。
龟公跑得气喘吁吁:「姑娘,我打听过了,细柳巷子里原有一家馄饨摊,是个书生开的,只是现在没了。」
「听说那书生前些时日不慎落水而亡,馄饨摊也就不开了。」
我垂下眸子:「那个书生,他叫什么?」
龟公一愣,结结巴巴:「好像是姓贺,叫贺……贺什么来着。」
贺西洲。
我在心里默默补充。
其实我早知道馄饨买不到。
毕竟,做馄饨的人是我亲手埋的。
但出嫁前,突然很想从别人口中再听一听他的名字。
那是他在世上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
只可惜,春风楼的龟公,能将每一个富贵门庭里的小厮姓名牢记于心,却对一个街头卖馄饨的清贫书生过耳即忘。
眼见我神情不虞,龟公生怕桑妈妈怪他办事不利,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一桩事:
「说来那书生也是命苦,要是没有那桩意外,今日原准备成亲呢,街坊邻居都通知了,没想到人说没就没了。那个新娘子,听说是他不知从哪里救回去的孤女,花光家底才将人救醒,结果书生一出事,她就卷了东西跑了个没影。街上的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样忘恩负义的女人,配不上书生呢!」
9
龙凤烛,如意秤,合卺酒,样样俱全。
除了是半夜一顶小轿从侧门抬入府,其他布置都与正经嫁娶无异。
在纳我这件事上,萧云起是花了心思的。
跳跃的烛火映在他的眼中,他将杯中合卺酒递给我。
酒液澄澈,馥郁芬芳,是上好的玉罗春。
我不肯接。
今宵同饮交杯酒,伉俪情深百年长。
这一杯合卺,我只愿与一人同饮。
可那人已经不在了。
萧云起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还在怨我上次动手?相思,我可以宠你,可你也得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一把拽过我的手腕,强硬地将酒液度到我口中。
我呛咳不止,他却满意地笑了。
束带解开,喜袍缓缓落地。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一寸寸扫过,如巡视自己的领地:
「我还担心落疤,不曾想养得倒好,若是折损了这身好皮肉,我可是会心疼的。」
背上未曾留疤,还要归功于贺西洲。
刚被他带回家时,我昏沉了好些日子。
萧云起气头之上,下手极狠,饶是我年轻,也在生死关上转悠了一圈。
等意识完全清醒,背上的伤已经Ṭû₈不流血了,只是狰狞的鞭痕依然醒目。
回春堂的张大夫说,只有用最好的生肌散,才能消除。
五十两银子一小瓶,至少得涂满半年。
我拢了拢衣服,不以为意。
留疤便留疤,脱离了春风楼,这辈子便不必再靠这身皮囊活。
是美是丑,又有什么关系。
贺西洲却若有所思。
他从床底的瓦罐里,点出五十两碎银子,其中还有几串红线串起来的铜钱。
那是前些日子刚攒的,尚未来得及兑换成银子。
我捏着生肌散温润的瓷瓶,久久不语。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一切都是有出价的。
太天真的人,在如今的世道,活不长久。
我忽地一笑,摆出恩客们最喜欢的娇媚模样:
「贺西洲,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对我别有用心?」
「事先说好,看你模样不错,春风一度可以,长久夫妻恐怕你出不起……」
话未说完,手里突然被塞了一个热乎乎的碗。
温温的,并不烫。
里面是他亲手煮的小馄饨。
贺西洲的语气像对着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子,有些无奈又有些头疼。
「相思,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往后日子还长,我只是不想你后悔。」
我向来伶牙俐齿惯了,从不耐烦听人讲些大道理,但那天不知怎么,喉咙里像堵了块东西,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感觉十分憋屈。
就像我已排兵布阵,架势拉开,自信对方无论如何出招,都能将他打个落花流水。
谁料对方不按套路出牌。
两军对垒,箭在弦上,他却突然仰头看天,道一声今夜月色真好,邀我共赏。
我蔫蔫地垂下头,头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上感到挫败。
鸡汤鲜美的香气从碗中传来,我肚子咕噜一声。
算了,吃人嘴短,且由他说这一回。
……
迎着萧云起玩味的目光,我不闪不避。
踏前一步故意贴近他,眼波流转,掩不住的烟视媚行。
「是心疼我,还是心疼摸不着这身好皮肉?」
他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我:
「相思,爷就爱你这副牙尖嘴利的模样。」
他炽热的胸膛贴上我的皮肤,我不自觉颤了颤。
萧云起是我第一位恩客,也是我唯一的恩客。
十五岁那年,我在楼上,斜倚贵妃榻,冷眼看繁华。
他在台下,醉卧美人膝,眼角眉梢写着人生得意。
满楼红袖飘摇,无数香帕掷向他。
他眼神不偏不倚,正对上我。
四目交接,我的名字自他唇齿间无声碾过。
他道,相思。
有那么一瞬,我的心悸了悸。
只是那丝悸动,很快便如雪中残烬,湮灭于无声。
公子王孙,且多风流。
他有多迷恋我的身体,就有多鄙夷我的身份。
明明从前做惯了的事,如今胃里却阵阵翻腾。
萧云起全然没有察觉我的异样。
床笫之间,他一向放纵。
今夜更是不知发了什么疯,恨不得将我揉进他身体。
我似一滩春水,任他翻来倒去,眼睛怔怔望着摇摇晃晃的帐顶。
动情时,他凑过来吻我。
我佯装不经意偏头,避了开去。
萧云起哼笑一声,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头掰了回来。
「相思,在我跟前,别耍这些小心思。」
他骄傲惯了,向来不容许半点拒绝。
唇舌相接,我挣扎的四肢被他压制得死死的。
尖利的指甲在他背上划出道道血痕。
他不以为意,转而将头埋进我的颈项,反复轻啄。
鼻息间呼出的热气,令人心生厌烦。
抵达颠峰的时候,他突然紧紧抱住我,口中喃喃喊道:
「相思,相思……」
我死死咬住唇,倔强地用疼痛抵抗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颤栗。
手指一遍遍摩挲手中木雕的纹路。
那木雕面目模糊,物种难辨。
似狗非狗,似猪非猪。
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像海中一叶浮舟,随惊涛骇浪起伏跌荡。
浮世三千,此身从来不由己。
窗外夜色浓郁,不见半点星光。
我手握木雕,贪恋地想起细柳巷子里那个日光静谧的冬日午后。
我在廊下,他在院中。
阿黄安静地卧在一旁。
细柳巷子一片宁静,耳边传来木头的刨削声。
那时,我以为命运的颠沛流离终于结束,那方小院连同那个人,是我往后余生的开始。
不曾想,那是上天又一次的精心捉弄。
大概是对我从前不敬天地,不信鬼神的惩罚。
而今他埋骨泉下,我踉跄人间。
此后天涯路远,世事纷繁,纵使红尘踏遍,再无交集的可能。
我用力握紧手中木雕,指节青白。
10
入府半月,我终于见到沈静檀。
萧云起新娶的夫人。
据说二人在德荣长公主的海棠花宴上相识。
萧云起对沈静檀一见倾心,宴后就禀明父母,到沈府提亲。
第一次听到沈静檀这个名字,是在去岁除夕。
春风楼是没有除夕的。
阖家团圆的日子,对楼中人无异是个讽刺。
跟谁去团圆呢?
将自己卖入楼子里的爹娘兄长吗?
不过除夕也有好处,因为再浪荡不羁的公子哥儿也得老实回家守岁。
于是,除夕成了春风楼难得的休息日。
姑娘们各有各的休息方式,有人逛街,有人作画,有人大醉一场。
至于我,通常是睡过去。
除夕的礼俗在脑海中的记忆实在模糊。
所以当贺西洲朝我招手,要我帮忙按住被风卷起的对联时,我是有些愣怔的。
浆糊被涂抹到木门上,朱红的对联按上去,粘得牢牢的。
【有诗书,有田园,家风半读半耕。
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
我看得发愣。
哪有人这样写春联的,不是应该写些辞旧迎新,增福添寿的吉利话吗?
贺西洲的手揣在袖子里,满意地端详:
「福寿天定,哪里是人乞求就能乞来的。」
对联贴好,浆糊还剩一半。
他顺手舀起一勺,含进嘴里。
我大惊失色,连忙去掰他的嘴:
「快吐出来!这种东西也敢吃,你是想死不成?」
手指伸进他嘴里,两个人都愣住了。
他狼狈地咳了一声,耳朵有些红。
「这是面粉和水熬的,没有毒。」
我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把头转向一边。
「阿黄,饿了吗?过来给我打个滚,我就赏你根骨头吃。」
阿黄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雪。
贺西洲做了满满一桌菜。
屋外风雪交加,远处隐隐传来爆竹声。
是北城那些富贵人家在辞旧迎新。
城南细柳巷子里一片安静。
穷人的钱得精打细算,哪里舍得买爆竹。
凑个趣,听个响,就算把这年给过了。
屋内炉火正旺,柴火烧得噼里啪啦。
阿黄趴在灶旁打瞌睡,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我和贺西洲一人一个圆凳,挤在小小的饭桌前。
灯火昏昏,杯盘草草,是我生疏已久的人间烟火。
贺西洲做得一手家常好菜。
我素来胃口不大,竟不知不觉吃撑了。
他无奈地摇头,起身给我拿消食的山楂丸。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孩子?
我揉肚子的手一顿,忍不住嗤笑一声。
呆子就是呆子。
这话传出去,怕是会叫人笑掉大牙。
他大概是没见过我如何一路杀伐,不客气地踩着旁人脑袋当上百花魁首的样子。
旁人私下,都称我为没有心肝的艳鬼罗刹。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爹爹染上赌瘾的那一刻,我作为孩子的时光就夭亡了。
有爹娘宠爱的才叫孩子。
没爹没娘的,那是孤儿。
睁开眼就得跟人争。
跟世道争,跟天争,跟命争。
争一条活路,也争一口气。
我张嘴想要驳斥。
让这书生好好瞧瞧我的厉害。
谁知刚一张嘴,就被他塞了一颗山楂丸。
「连药也要让人喂,真是让人操心。」
酸甜滋味绽在舌尖,也绽在心头。
我脑中一片空白,准备的一肚子狠话忘了大半。
回过神来,盯着他在灶间忙活的身影,气恼地跺脚。
可恶!又被他拐偏了。
饭后没什么消遣,睡觉又嫌太早。
贺西洲温了一壶酒。
两个人,一条狗,缩在噼里啪啦的炉火旁,无声看雪落。
天地间安静得仿佛只有我们三个。
我摸了摸阿黄的肚皮,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突然哐啷一声巨响。
阿黄惊得蹦起来,汪汪直叫。
风夹带着雪卷进屋内。
我盯着那半拉不堪重负,突然掉下来的窗户,一时无语:
「贺西洲,我从没见谁家窗户突然被风吹掉下来。」
他将手揣进袖子里,一脸镇定:
「多经历几回就习惯了,定是我上次没修牢,等风雪暂停,我再去修一修。」
「换一扇新的吧,细柳巷子里没人比你家的窗户更破了。」
「太贵了,修修补补还能用。」
「呵,你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吗?每日风雨不误地出摊,赚的银子是要留着孵小鸡吗?」
「且得攒着呢,攒够一百两,才好上门提亲。」
我闻言一怔:「提亲?你……真有个未过门的娘子?」
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廊下的新雪上,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她姓沈,闺名静檀。」
我哦了一声,垂下眼眸。
风透过破窗吹进来,呜呜作响。
我起身拨弄了一下炉火。
方才没发觉——
这数九寒天,还怪冷的。
11
沈静檀坐在秋梧院主位上。
那张与我三分肖似的脸上,血色尽褪。
我曾在街上见过她的背影,这回还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
众位姬妾窃窃私语:「呀,这娼女怎么和夫人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我怎么瞧着……是夫人有些像她?」
「嘘——」
沈静檀手指青白,用力抓住椅子扶手。
脸色变了又变,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一个娼女,以色侍人,也配跟我比?」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媚眼横波,唇角勾起一丝讽笑:
「侍得一时是一时,总归是我自己的脸,凭的是自己的本事。」
「不像有些人,自诩名门贵女,入这定远侯府,却还要借一个娼女的势。」
这话正戳中沈静檀心事,她不由自主地提高声调:
「你这贱婢,好生张狂!谁不知道你是青楼里出来的,靠着卖一身皮肉过活?」
「眼下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我看你能得意几日!」
我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朱红的丹蔻:
「恃宠而骄,也得有宠可恃。新婚燕尔,二公子却一整月未曾踏足秋梧院,夫人心里怕是不好受吧?」
「说到底,夫人与我又有什么区别?都是一身皮肉伺候二公子。」
「只不过夫人命好,生在沈家,卖价比我高一些罢了,谁又比谁高贵?」
沈静檀气得浑身发颤:「你……你竟敢将我比作娼女?!」
我啧了一声。
娼女两个字,光是落到头上,她就已经受不住了。
这性子若是落到桑妈妈手里,只怕连两日都活不过。
「来人,快,给我撕烂她的嘴!」
沈静檀身边的丫鬟乳娘齐齐扑过来。
我神色未变,甩动手腕,扬手给了冲在最前面那人一个巴掌。
耳光这东西,会打和不会打,差别很大。
好在挨得次数多了,慢慢就摸索出门道了。
手指和手掌打人,听着唬人,却是空有响声。
要想让人疼得狠些,得学着手腕使力。
我一巴掌甩出去,连带着五指回勾。
乳娘立刻捂着脸痛叫出声。
鲜红的血从她指缝间汩汩流出。
一时间,众人身形僵住,脸上现出几分惊惧。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回荡着乳娘撕心裂肺的叫声。
我有些嫌弃地弹了弹尖尖的指甲。
沾血的皮肉屑在空中划过,落在沈静檀玉色的罗裙上。
她惊怔地盯着裙子上的血肉,面色煞白。
我眉眼弯起,对着她柔媚一笑:
「物归原主,不必客气。」
12
我走之后,沈静檀砸了半个秋梧院。
傍晚冒着寒风,亲自守在侯府门口,等着萧云起回家。
听说她在萧云起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我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将手中一把金瓜子丢给门房:
「哦?二公子什么反应?」
门房眼疾手快地掀起袍角兜住,露出一脸讨好的笑:
「二公子骂了她一顿,让她安分些,少招惹姑娘。」
「嘿,我在一旁瞧得真真的,夫人的脸都气青了。」
我笑了笑。
沈静檀大ƭũⁱ概觉得不服气,明明动手的是我,挨骂的却是她。
可在情爱里讲公平,本身就是件蠢事。
谁让人心是偏着长呢。
我挥手让他退下。
门房点头哈腰:「姑娘放心,门上的事,有我曹老三一双眼替姑娘盯着。以后有什么动静,我先说给姑娘听。」
他退出去的背影喜气洋洋。
像曹老三这样暗中向我汇报消息的人,侯府里还有很多。
连倒夜香的老姜,我都命人借着喜钱的名义,给了两颗金瓜子。
沈静檀以高门自诩,目无下尘,根本ŧŭ̀ₜ瞧不上下九流的这些人。
曹老三主动上去巴结,她掩鼻退开,与丫鬟们嬉笑他身上的穷酸气。
曹老三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却恨上了。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整座定远侯府,正经主子一共六位。
而她瞧不上的下九流,却像杂草一样,野蛮生长,遍及府邸各处。
在这座定远侯府,只怕主子们的消息都没有他们灵通。
几颗金瓜子撒出去,日后不定哪处,就会结出让人惊喜的东西。
夜里,萧云起在床边坐Ṱųₖ定,看向我的眼神意味深长:
「相思,我已经告诫过沈静檀,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日后她不会再去寻你麻烦。」
「你也安分些,不要故意去挑衅她,她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夫人。」
「到时若是闹起来,未免让人笑话我萧云起后院不宁。」
话到后面,语气里有了些警示意味。
我靠在他怀中,撇了撇嘴。
想息事宁人?那可不能够。
事端由她挑起,什么时候结束可得由我说了算。
见我不答,萧云起捏起我的下巴,眼睛危险地眯起:
「相思,我说的话,你听清了?」
我想起那顿鞭子,心头颤了颤。
我在侯府看似风光,实则一身荣耀全系在萧云起的宠爱上。
可他对我的宠爱是有条件的。
在他允许范围之内的骄纵,那是无伤大雅的小性子。
而一旦超出他的允许范围,给他带去麻烦,那就是轻浮狂妄,不知进退了。
这个男人,表面对我极尽宠爱,心里终究是拿我当个玩意儿。
我伸手环上他的后颈,红唇勾起,神情半嗔半喜,正是他最爱的模样。
「好,往后我不招她便是。」
13
许是萧云起的警告起了作用,沈静檀收敛很多。
不仅免了我的日常请安,还吩咐秋梧院的下人对我退避三舍。
她不再一心盯着萧云起的去留,而将大半心思放在经营定远侯府二夫人这一身份上。
萧云起的母亲德昭长公主对她很是满意,说她伶俐大度,有容人之量。
连萧云起都去秋梧院吃了几顿饭,给她作脸。
我手中研墨动作未停,半垂眼眸。
若是让沈静檀在侯府扎稳脚跟,岂不是更难对付?
得想个法子,搅乱这池春水才行。
……
没过几日,德昭长公主从秋梧院的一个洒扫丫鬟处,偶然听到了我当众羞辱沈静檀,当着众姬妾的面挠花了她乳娘的脸之事。
德昭长公主是皇族宗室中出了名的端肃,最看重规矩体统,甫一听闻,当即勃然大怒。
萧云起前脚刚出府门,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后脚便到了。
等他夜里回来,我正穿着单衣,披发赤足跪在秋梧院的石阶上。
眉睫凝了冰霜,双颊被扇得红肿。
沈静檀搬着椅子坐在廊下,与看热闹的姬妾们烤火说笑。
当日我当着一众姬妾下人,狠狠打了她的脸,她心里不是不记恨。
只是萧云起出面弹压,她不得不向形式低头。
如今长公主亲自为她撑腰,她自然肆无忌惮地报复回来。
萧云起发了好大一通火。
不好将气撒向长公主的贴身嬷嬷,鞭子凌空一转,抽在从旁监刑的沈静檀乳娘身上。
他下手狠辣,正对着头脸要害。
几鞭子下去,对方有出气没进气。
红得发黑的血,汩汩流在地面残雪上。
沈静檀看到这一幕,惊得脸色煞白,当场晕了过去。
长公主闻讯赶来,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大发雷霆。
「为了个娼女,你要宠妾灭妻不成?」
盛怒之下,她当场命人捆了我的手脚,要将我发卖出去。
萧云起一脚踹翻前来绑我的人,腰间长剑出鞘,怒意勃发:
「我看谁敢?!」
母子俩在秋梧院内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最后还是世子匆匆赶来,颤巍巍捂着心口,将梗着脖子的萧云起推出院外。
这才结束了这对母子间的斗气。
萧云起解下大氅,披在我身上,一把将我抱起。
我眉睫凝霜,在寒风中冻得冰凉的手,有意无意搭在他的脖子上。
他被寒气一激,忍不住哆嗦了下,眼中怒火更旺了几分。
我目光低垂,兀自冷笑。
娼女身份微贱,可若用好了,便是天然弱势。
怜惜最能激发一个男子的保护欲。
在萧云起的眼里,我无依无靠,无财无势,只能如菟丝花般依附于他。
而沈静檀占有名分,富贵加身,如今又得长公主爱护。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如今占尽优势的沈静檀,却不顾他的警告,依然余恨在心,借着长公主之手对我赶尽杀绝。
这叫一向心高气傲的萧云起如何忍得下?
何况,如果不是沈静檀小肚鸡肠,无事生非地闹这一场,长公主又怎会掺合进来?
他们母子又怎会失和?
日后纵她百般解释,在他心里,也不过是狡辩罢了。
14
回到垂香榭不多时,定远侯爷便派人过来,要萧云起去书房一趟。
——多半是为了他当众顶撞长公主一事。
萧云起神色镇定,嘱咐我不必担心,喝完药早些休息。
我柔顺地点点头。
他的背影一消失在门口,我抬手便将桌上的驱寒姜汤泼到窗外。
睡觉时又故意敞开窗户,寒冬腊月里吹了一宿的冷风。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苦肉计这种东西,得舍得下本才行。
半夜果然如愿烧了起来。
病情比想象得来势凶猛。
我头疼欲裂,意识陷入一片混沌。
身边好像有很多人来来往往,间或有只言片语飘进耳中。
「恐有性命之忧……」
「治!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不管用多贵的药,都得给我把人治好……」
「哎,只能姑且一试……」
迷迷瞪瞪间,有人将我抱在怀中,一勺一勺地喂药。
就像当初我刚被西洲救回家,意识昏沉时那般。
那时,我心存戒备,即便昏睡中,仍将嘴抿得紧紧的。
他笨拙地想掰开,又怕伤了我。
只好折了一根空心芦苇杆,试图将药汁灌进去。
结果自然是不成的。
后来他苦恼地请教隔壁周大婶,问她如何哄她家六岁小儿喝药。
得了主意后,郑重地将我抱起来,手臂轻晃,嘴里哼着新学的童谣。
真难听啊。
我不堪其扰,张嘴想骂人。
一个瓷勺顺势塞入我口中,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而下。
我的脸皱成一团。
耳畔传来欣喜的声音:「哎呀,周婶子的法子果然有效。」
眼底热流涌动,我抬手抱住他的胳膊。
用尽全身力气。
就像当年抱住娘的腿,求她不要离开。
她穿的那条蓝色撒花裤子,我记了一辈子。
地上尘土飞扬,迷了我的眼。
那条蓝色撒花裤子,越走越远,在眼前腾起的水雾里模糊成一片扭曲的蓝。
从此,我再也不穿蓝。
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影影绰绰:
「相思,你受的苦,我会找沈静檀讨回来。」
沈,静,檀。
我猛地一激灵。
梦境因这个名字呼啸着分崩离析。
蓝色撒花裤子没了,细柳巷子也没了。
我站在一片河堤之上,荒草萋萋。
我望着底下滔滔河水,寒气从脚踝一直漫到心底。
这里,是贺西洲出事的地方。
15
我的病缠绵许久,终于养得差不多了。
这期间,沈静檀也病了。
秋梧院的大夫来来去去好几波。
门房说,依他所见,怕是半个金陵城的大夫都来了。
更别提,还有沈家从外地请来的名医。
秋梧院将消息捂得严严实实,长公主也下令不许府里人妄自议论揣测。
我裹着狐裘踱步到窗前。
窗外腊梅开得正好,其中一枝几乎要探进房内。
我挑眉看了会儿,伸出手,咔嚓一声——
利索地折断这枝越界的腊梅。
我打量着手中的断枝,满意地笑了笑。
沈静檀的左腿,跛了。
在我高烧不退,性命垂危的时候,盛怒之下的萧云起去了秋梧院。
他让沈静檀在雪中赤足跳了一夜的胡旋舞。
早在春风楼的时候,就听说过沈家有位嫡女,胡旋舞跳得极好。
沈家是金陵巨贾,生意远至西域。
家中专门请有西域人做西席,专门教授西域文化礼俗。
沈静檀的胡旋舞就是那时学的。
据说在沈老太君的寿宴上,一舞惊四座。
有幸见过的客人们啧啧称赞,夸沈静檀的胡旋舞,风采更胜魏紫的绿腰舞。
其他人纷纷附和。
他们说绿腰太过柔媚,有失风骨,不如胡旋意态蓬勃,如流风回雪。
恰似娼女与贵女的区别。
男人们推杯换盏,眼神里心照不宣。
仿佛同样一支舞,贵女跳便是风骨,娼女跳就是谄媚。
只可惜沈家小姐是贵女,只在想跳的时候跳。
哪怕再惦记那支胡旋舞的风采,也不能勒令人家再为他们跳上一次。
扼腕叹息之际,有客人醉醺醺问我会不会跳胡旋舞。
他自嘲日后没有机会再看沈家小姐跳胡旋,只好退而求其次,看个替代聊作慰藉。
我被他眼中轻视激起心中傲气。
将手中酒杯一掷,随手抽出邻桌客人的佩剑。
在众人惊呼声中,信手挽了个剑花,下场跳了场传说失传已久的剑舞。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不是要看风骨吗?
什么胡旋舞,不过是胡人小打小闹的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论起风骨,哪里及得上公孙氏的剑器舞?
一舞跳罢,春风楼里鸦雀无声,众人神色惊怔,久久不能回神。
我轻哼一声,归剑入鞘。
没有人再提起沈静檀的胡旋舞。
我勾起红艳艳的唇。
请不动沈静檀,就想让我来跳胡旋,供人追忆?
做他们的白日大梦!
我相思,可不是随便什么人的替代。
秋梧院洒扫的小丫头说,沈静檀每日除了痛哭,就是夜以继日地咒骂我。
骂我蛊惑萧云起搓磨她,害她从此失去一条腿。
我愉悦地翘起唇角。
仇人的咒骂,是对我最好的褒奖。
我将手中花瓣一点点揉碎,丢入鱼缸。
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点残红,被鱼群分食。
我弹了弹水面,鱼群立刻惊慌逃窜。
16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长公主的寿辰。
世子又病了,世子夫人忙于照料,无暇分身。
沈静檀自动请缨操办寿宴。
她本商贾之家出身,应对这种场合游刃有余,无论是府中采买,菜品甄选,还是下帖邀约,座席排布都安排得漂漂亮亮。
长公主本就因萧云起不知分寸,害她腿跛之事,对她心存愧意。
这一番下来,对她更添怜惜。
见她行事有分寸,索性将大半掌家权交到她手上。
从前那些私下嘲笑沈静檀不得恩宠的姬妾下人们见状,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颠颠地跑去秋梧院,重新捧起热灶。
二公子的宠爱瞬息万变,这掌家权可是实实在在攥在手里的东西。
如今该烧哪柱香,该拜哪座庙,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秋梧院有了底气,重新张扬起来。
正因如此,沈静檀身边那个叫红麝的丫头才敢当众挑衅我。
寿宴前一日,府里各处都在忙活。
唯有我坐在凉亭处喂锦鲤。
一把饵料撒下去,一群游鱼争先恐后地围上来。
红麝被一群丫鬟簇拥着,正好从旁经过。
她生得一双吊梢眼,眉头再一皱,越发显得张狂刻薄。
跟从前在琳琅阁门口时见到时,没什么两样。
那时,她从贺西洲手里接过一方木匣。
打开一瞧,还未说话,脸上先现出三分鄙薄。
「什么穷酸,居然拿一块破木头当作生辰贺礼,打量我家小姐是叫花子呢?萧二公子可是给小姐送了一匣子明珠呢!」
我藏在街角,探头去看。
贺西洲背对着我,瞧不见表情。
沈静檀的声音从白色的幕蓠下传出:
「西洲哥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小玩意儿我早就不喜欢了。」
「你若真想要我开心,就将婚事退了罢。」
「贺家已经败落,我们两家不相为配了,你自甘清贫,何苦再拽上我?」
她带着红麝,头也不回地转身进了琳琅阁。
「小姐,这木雕……」
「扔了吧,别让萧二公子见到。」
贺西洲尚未走远,黄木匣子便被扔到地上。
里头的木雕掉出来。
似狗非狗,似猪非猪。
他微微一怔,叹了口气。
俯下身将木雕捡起,语气有些无奈:
「相思,你出来,我知道你在。」
我往后藏了藏。
「别躲了,我看见阿黄了。」
我拧了拧眉,轻轻踢了脚边的黄狗一脚:
「都怪你!」
阿黄不明所以,还以为在跟它玩闹,亲热地又靠上来。
我嫌弃地嘶了声。
这傻狗。
木雕是我夜里偷换的。
贺西洲准备的生辰贺礼是照着沈静檀儿时模样雕的一尊人像。
他学东西快,手也巧。
我不过指点了几日,他便很快领悟了下刀的精髓。
花了小半年,做出这尊栩栩如生、憨态可掬的人像木雕。
他想告诉她——
他的银子即将攒够,两家祖父定下的婚约就快到兑现那一日了。
我夜里翻来覆去,越想越气。
贺西洲还没给我谢师费呢,凭什么用我教的手艺去讨好旁人?
我悄悄起身,将匣子里的东西换成他第一次试手的阿黄。
想象着他心上人打开匣子错愕的模样,我的心隐秘地雀跃。
气死那位沈小姐才好。
最好——
气得不要他了!
我没想到,她真的不要贺西洲了。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
心里暗想,忍三句。
这事的确是我有一点点理亏,那我就大方让他骂几句吧。
就三句,不能再多了。
我也是有脾气的。
贺西洲还蹲在地上,手里握着四不像的木雕。
阿黄哼唧哼唧拿脑袋蹭他。
他拍了拍阿黄的脑袋,站起身,神色间看不出什么。
「走吧。」
我柳眉倒竖,又惊又怒:「你要赶我走?」
他一怔,看着我炸毛的样子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你不是一直抱怨窗户漏风么?现在有钱换新了。」
……
眼前,红麝双手叉腰,恨恨地骂了声娼妇。
沈静檀新跛后性情大变,喜怒无常,连带她的日子也不好过,于是将一腔怨恨转到我头上。
「府里人人都在为长公主的寿宴忙活,就你这个娼妇,大白日在这儿偷懒躲清闲!果然是个贱婢,偷奸耍滑有一手,一心只琢磨着怎么勾引男人!」
我闻言一笑,漫不经心地拔下头上的金钗,拿在手上把玩。
这支金钗是萧云起专门在琳琅阁为我定制的,光是上头的顶级红宝就价值连城。
钗尾尖锐锋利,在日光下泛着寒光。
「会勾引男人也算一种本事,你既然叫我一声娼妇,就该知道那些规矩体统分寸我统统不在乎。我好好在此喂鱼,你却无端来扰我清静,还大呼小叫把我的鱼给吓跑了。我现在很不高兴,你再敢瞪我一下,我就把你这对眼珠子戳瞎。你猜,你家主子会不会为你出头,二公子又会不会因此罚我?」
红麝盯着我手中金钗,脸色白了白。
在身后丫鬟的拉扯下,有些憋屈地闭了嘴。
17
寿宴当日,沈静檀大出风头。
我本以为她要在一众高门贵妇面前有意挑衅,借着我的身份给我难堪,谁知并没有。
我微微蹙眉。
暗箭最是难防。
沈静檀因我而跛了一条腿,依她骄蛮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眼下她如此沉得住气,必然备下了什么后招。
平时我轻易不出垂香榭,她没机会下手,今日在她的主场,一定会想办法给我使绊子。
寿宴进行到一半,外头突然锣鼓齐鸣,传来阵阵喝彩。
众女眷好奇地起身向外张望。
原来是彩戏班子正在表演拿手好戏,偷蟠桃。
沈静檀知晓长公主喜欢看杂耍,花重金请来了江南地界上最负盛名的彩戏班子。
伶人抛绳至天,攀援而上,身影消失在云端。
再下来时,手里举着一个蟠桃,道是天上王母所赠,跪呈给今日寿星。
众女眷看得目眩神迷,长公主面上有光,喜笑颜开。
再归座时,我望着面前的酒盏,勾了勾唇。
这酒盏比我方才离座时,位置偏移了半寸。
春风楼里勾心斗角,为争上位可以不择手段。
从前就有过两个当红的姑娘为争恩客,不惜在对方的饮食中下药,导致对方烂脸的事。
从那以后,我便在吃食上格外留心。
一则不吃离开过视线的东西,二则起拿轻放都有特定的位置。
我捏起酒杯站起身来,佯装要去凉亭看景,脚下一崴,正巧撞到坐在门边的新昌郡主身上。
新昌郡主哎呦一声,噌地起身,对我怒目而视。
这位新昌郡主,我在春风楼时便听过她的跋扈之名。
偏人家跋扈有跋扈的底气。
她的母亲成阳公主乃是圣上与皇后的第一个孩子,自幼备受宠爱,尊荣甚至超过一些皇子。
后来嫁入金陵豪族谢氏,与驸马鹣鲽情深。
可惜驸马天不假年,打马球时不慎堕马而亡。
成阳公主伤心欲绝,将满腔心血都放在膝下唯一的女儿头上,将其宠得无法无天。
我赶紧放下酒杯,惶恐地向她福身赔礼。
郡主揉着肩膀,柳眉倒竖,正欲发作,突然被一旁翰林家的小姐扯住衣袖:
「新昌,这是长公主的寿宴呢,不要扫了主人家的面子。」
新昌郡主狠狠剜了我一眼,压低声音:
「算你走运!换作平日,我非要给你这不长眼的婢子几鞭不可,今日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你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这事便罢了。」
我眼圈泛红,屈辱地弯下双膝,照着郡主的吩咐磕了三个头。
余光扫向不远处的沈静檀,她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起身时我脚下一软,下意识地用手撑住桌子,宽大的云纹衣袖遮住桌上的两盏白玉酒杯。
一盏是我的,一盏是郡主的。
郡主啧了一声,眼神里满是鄙夷:
「娼女就是娼女,生性低贱,萧二又不在场,你做出这副娇弱样子给谁瞧呢?」
我默默地受着,柔顺地垂下脖颈,犹如一枝被雨打弯的海棠。
手里端着酒杯,默默退回座位。
飞花令行了两圈,新昌郡主面色潮红,开始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
我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有了计较。
将手搭上太阳穴,我故意做出一副眼神迷离的模样,碰倒了桌上酒杯。
清脆的响声引来众人注意。
长公主皱了皱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沈静檀眼神里划过一丝迫不及待的欣喜,她轻咳一声:
「母亲别生气,相思妹妹许是醉了,便让她下去歇息罢。」
长公主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这孩子行事妥帖又宽容大度,这才是我定远侯府的主母该有的样子。」
沈静檀微微一笑,使了个眼色,一个生脸的丫鬟立刻上前扶住我,将我带离座席。
一路顺着游廊,穿过月门,将我送入紫竹轩的西厢。
「姨娘?」丫鬟将我扶到床上,轻唤一声。
我哼唧一声,不耐烦地背过身去。
丫鬟站了会儿,见我没有醒的意思,转身离开。
我没有立刻起身。
不一会儿,果然听见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那丫鬟见我依然是方才的睡姿,放下心来,将门再次掩上。
这次,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在床上静静地睁开眼。
大户人家举办府宴,都会提前备下客房,供醉酒的客人歇息。
但没有一家会将女客歇息的房间,安排在与外院仅有一墙之隔的的地方。
外院鱼龙混杂,稍微有些拳脚功夫就可以翻墙而入。
沈静檀看出我的倚仗全凭萧云起的偏爱,于是便想出这等釜底抽薪的主意。
到时一个外男,一个娼女出身的妾室,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管有没有成事,光是非议就足以淹死人。
这教一向心高气傲的萧云起如何忍得了这口气?
不管他心里信或不信,最后只怕都会为保颜面,当场下令打死我。
盘算得不错,可惜她遇到的是我。
我避开人,悄悄潜入望月楼。
没过一会儿,果然见丫鬟扶着面色酡红的新昌郡主进来。
侯府的丫鬟离开,郡主的丫鬟紫莺留了下来,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
我沉下心,耐心等待。
片刻功夫,门外传来紫莺气急败坏的惊叫:
「你这死丫头不长眼吗?我新做的裙子!」
一个唯唯诺诺的声音响起:「姐姐对不住,我方才没看路,我给你擦一擦。」
「这脏水泼上去,如何擦得干净?我待会儿怎么出去见人?」
「我……我那里有件新做的衣裳,还没上过身,姐姐若是不嫌弃,先将就穿着。」
「那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带路!一会儿郡主醒了找不着人,我又该挨骂了!真是晦气!」
紫莺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
我笑了笑。
金瓜子没白给。
我扮作丫鬟将意识模糊的郡主扶进紫竹轩,转身回了垂香榭。
躺在床上美美地歇了个午觉。
傍晚时候,府里乱成一团。
外院方向隐隐传来吵嚷哭叫声。
我心平气和地吃着丫鬟端上来的银耳莲子羹。
就在这时,垂香榭的院门被猛地推开。
长公主的心腹钟嬷嬷眼神锐利,语调客气:
「姨娘,长公主有请。」
我被带到紫竹轩的时候,院子里一片狼籍。
当中一条长凳,上头趴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手脚软软垂下来,显见得已经没了气息。
成阳公主搂着衣衫不整的新昌郡主,眼神狠戾,直欲择人而噬。
长公主陪在一旁,眉头皱得紧紧的。
沈静檀跪在她脚边,哭得梨花带雨。
我屏气凝神,假装闻不见空气中浮动的血腥味,目不斜视地走到长公主面前,福身行礼。
还没开口,沈静檀一手指向我,哭叫道:
「母亲明鉴,就是这贱婢陷害我!是她设计害了郡主!」
话音刚落,成阳公主的目光刀刃似的扫过来,隐约闪过一抹血色。
我立刻屈膝跪下,神情委屈又诧异:
「夫人此话何意?我方才醉酒刚醒,便被钟嬷嬷唤来。眼下一头雾水,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夫人便是想我死,也得让我知道罪名是什么吧?」
长公主眼神探究:「方才有贼人闯人紫竹轩,险些惊扰新昌郡主,此事可与你有关?」
险些惊扰?我心中冷笑。
若只是险些惊扰,成阳公主何至于大动干戈,动此雷霆之怒?
我心中讥嘲,面上却又惊又怒:「竟有此事?这大胆贼人当真该死!
只是……我不明白,殿下如何会认为此事与我相干?
我最后一次见到郡主还是在醉酒离席时,此后便被丫鬟送回垂香榭,一直睡到方才,然后就被钟嬷嬷带到这里。
何况我与郡主无怨无仇,郡主天潢贵胄,而我命如草芥,若不是二公子抬爱,我这辈子甚至不会有面见郡主的机会,伤害郡主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长公主眼神一瞥,看向钟嬷嬷,钟嬷嬷微微点了点头。
沈静檀尖叫:「你胡说!你若真的醉酒,如何会出现在垂香榭?」
我神色不解:「夫人这话说得稀奇,我是二公子的妾室,又不是府中女客,我若醉酒下人们自然会将我送回垂香榭,不然……我该出现在哪里呢?」
「你明明……」
话说到一半,沈静檀猛地截住话头。
我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笑意。
她如果说我该出现在紫竹轩,那么如此不合常理的安排,岂不是在变相承认,她有意对我下手,闯入院中的外男是她安排?
而新昌郡主是误入她布下的棋局,受了这无妄之灾?
我拿起帕子拭泪,神情凄楚:
「我知道夫人恨我夺走二公子的宠爱,但夫人自己思虑不周,将紫竹轩安排作客房,令郡主受了无妄之灾,却不该将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幸而长公主与公主殿下都是明理之人,定然会明察秋毫,不会偏听偏信。我的清白不打紧,重要的是还郡主殿下一个公道。」
成阳公主眯了眯眼睛,重新将目光落在沈静檀身上。
沈静檀见势不妙,反应极快,抬头哭道:
「母亲,我实在不知郡主如何会出现在紫竹轩!我明明吩咐下人将郡主带入望月楼的,她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成阳公主从旁听了半晌,语气沉沉地开口:
「你的下人自然为你说话。」
沈静檀浑身一震,忽地想起什么,眼中重新焕发光彩:
「对了,郡主的侍婢也在,她可以作证!我当时真的命人将郡主带入望月楼,而不是紫竹轩!」
紫莺被带上来的时候,嘴角的血还没有擦干。
她瑟缩地跪在成阳公主面前。
沈静檀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气急切:
「你当时是跟着郡主的,你说,我是不是命人将郡主带去了望月楼?」
紫莺抖抖索索。
成阳公主眉眼一厉:「说!」
紫莺哭叫道:「殿下明鉴,二夫人的丫鬟将我们带入的是紫竹轩,不是望月楼!」
沈静檀浑身一震,厉声喝道:「你胡说!」
她猛地将头转向我,目光在我和紫莺之间逡巡:
「我知道了,你!……你们是串通好的!你们联手做局想要害我!」
我露出苦笑:「夫人越说越离谱,且不提我今日第一次见这位姑娘,单说她是郡主的侍女,有什么理由跟我这个无权无势的二公子妾室勾结,行背主之事呢?这……说不通啊。」
紫莺爬到成阳公主脚边,痛哭流涕:
「殿下明鉴,奴婢自小跟在郡主身边,爹娘兄长ƭū³都在府里做事,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人勾结,谋害主子啊!奴婢……奴婢只是去如厕的功夫,那贼人便进了房间。奴婢是有罪,但绝不敢蓄意谋害主子啊!分明是二夫人蓄意推脱,想将罪责推到奴婢身上,请殿下明鉴!」
她毫不惜力地砰砰磕头,地面很快印出血渍来。
沈静檀张口结舌,连哭都忘了哭。
我暗自冷笑。
沈静檀手段不错,可到底对人心把握不足。
我的确不认识紫莺,紫莺也不认识我。
但她今日若想活命,必须咬死了一开始便被人领入紫竹轩。
若她承认沈静檀一开始将郡主安置在望月楼,那么她就得解释,为何在她的看护下,郡主被移到了紫竹轩。
如此一来,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便逃不了,依成阳公主此时的怒气,她绝无幸免之理。
可若是承认被领入紫竹轩,那主要罪责就落在沈静檀头上,她紫莺纵然有过失,也是无心之失,说不定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沈静檀向来瞧不起下人,哪里知道越是身处底层,生命力越是顽强。
在生存面前,礼义廉耻世间道德都要往后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就算踩着别人的尸骨,也得活下去。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来了。
沈静檀的神情委顿下来。
18
成阳公主带着惊魂未定的新昌郡主,怒气冲冲地走了。
沈静檀也被长公主迁怒,禁足秋梧院。
新昌郡主是成阳公主的心头肉,尽管轻薄郡主的贼人当场伏诛,成阳公主仍余怒未消,矛头直指整个沈家。
一个家族的繁盛需要很久,但倒塌只需几天时间。
天潢贵胄的雷霆之怒,很快将沈家摧枯拉朽。
一代巨贾,就这样在金陵城里除了姓名。
沈家倒了,沈静檀最后的倚仗没了。
定远侯府也不再需要这样一位声名狼藉,没有家世的二夫人。
我去秋梧院看沈静檀时,她正坐在桌前,神色平静地吃饭。
我笑着将她爹娘兄长入狱的消息告诉了她。
新昌郡主受了刺激,精神有些疯癫,成阳公主忧心如焚之余,对沈家更加痛恨。
水至清则无鱼。
大凡能做到富商巨贾的,七分白三分黑,手段里总有些不光彩的地方。
若是无人追查便罢了,但凡有心追究,总能找出些违背朝廷律法的地方。
无须成阳公主费心,底下的人就已经将事情办妥。
落魄的沈家人还未离开金陵城返回祖籍,就被下了大狱。
沈静檀放下手中银箸,平静地擦了擦嘴。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萧家打算如何处置我?」
「送进铜杵庵。」
这是我向萧云起提议的。
铜杵庵是专门为犯了大错的高门贵女设立的苦修场所,有入无出。
进庵前须剃光头发,换下华服钗环。
入庵后睡得是硬板床,吃得是粗茶饭,还得日日浆洗劳作,否则就要受罚。
再硬气嚣张的高门女眷,进了铜杵庵也得乖乖低下头。
对于自小锦衣玉食享受惯了的沈静檀而言,那样的生活恐怕比死还难受。
她难受,我就开心了。
沈静檀听后,平静地点点头。
我皱起眉,莫名得有些不安。
事出反常即为妖。
沈静檀如此镇定,莫非是有什么后招?
她抬起脸,微微一笑:
「我一直很不解,你入府以来为何处处针对我,明明我没有对你做过甚么。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你,是为了西洲哥哥吧。」
我捏紧手里的帕子:「不许这样喊,我怕脏了他的名字。」
她不以为意,继续道:「我和西洲哥哥的婚约是两家祖父定下的,我懂事的时候,西洲哥哥就住在我家了。那时贺家因为卷入四王之乱,受到牵连,全家只剩下他一人,被忠仆带到金陵生活。后来我家也搬回金陵,祖父守信,念及两家婚约,将西洲哥哥接回沈家照料。他人聪明,学什么都快,把我的哥哥们都比下去,而且对我很耐心。哥哥们嫌我娇气,不愿带我玩,只有他肯陪着我。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他,每日都盼望着快些长大,好早点嫁给他。」
她唇角泛起一丝笑,似乎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我想起贺西洲花了小半年时间雕刻的沈静檀儿时的木雕,心口有些闷。
「后来祖父去世,父亲想毁掉婚约,我哭闹着不肯,父亲给了我一巴掌,说沈家的女儿不能倒贴。他给西洲哥哥两个选择,一是留下,继续受沈家供养,但婚约之事就此作罢。二是搬出去,自力更生,什么时候靠自己的本事攒够百金,什么时候再谈上门求娶的事。他没有立刻决定,而是来问我是怎样想的,我说我想嫁给他,他便选择搬了出去。」
「一开始,我每天盼啊盼,恨不得偷偷将自己的私房钱拿去给他。我也真的托人将钱捎给他了,可他没要,他说他要堂堂正正挣得百金,他要向父亲证明,有能力照料我。不瞒你说,那个时候,我是真心想要嫁给他。后来我长大了些,家中姐妹同窗好友开始物色人家,最后定下的不是高门公子,就是举人秀才,再不济也是如我家一样的富庶商贾。可西洲哥哥呢?他既不是高门,又因家族牵累终生无法科举入仕,还家徒四壁,就连区区百金都得攒好几年。」
「我偷偷去瞧过他,呵呵,你猜我看到什么?他,我沈静檀的未来夫君,居然在街边给那些下九流的人卖馄饨!还丝毫不以为耻。他用来娶我的聘金是从这些人手里一文一文攒出来的!」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凭什么呢?我沈静檀不比其他人差,凭什么要遭此羞辱?日后见到家中姐妹,要我如何有颜面与她们同席?难道要说她们家的马夫门房,刚在我家摊子上吃过早饭吗?!他自甘堕落,凭什么要拉上我一起!」
她声音不自觉尖利,脸色浮现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我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胸腔里一股烈焰灼烧,烧得我恨不得撕碎眼前这个人。
「可他已经退婚了!他从没想过强迫你,你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她头歪到一侧,半晌,捂着脸呵呵笑起来:
「你想知道为什么?那你自己看啊。」
她挣脱开我的手,从床头抱起一个红木盒子,一瘸一拐地朝我走近,表情说不出的诡异。
「答案就在这里,你自己看啊。」
我盯着眼前的红木,不知怎地,突然心口慌得厉害。
见我不接,沈静檀又将盒子往前递了递。
「看啊,你不是要答案吗?」
我一咬牙,掀开她手里的盒盖。
她手一松,盒子哐啷坠地,一个黄色的东西从里面滚出来。
碰到我的脚尖,停住不动了。
我目光一凝,只觉头嗡地一下,浑身发麻。
全身的血都凝固住了。
——那是阿黄。
阿黄的脑袋。
耳朵尖上缺的那撮毛,是除夕那夜太冷,它蜷缩在炉火旁,不小心被燎到的。
我还笑了它好久。
沈静檀拍着手,神情癫狂:
「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桌上还有肉,我只尝了一碗,口感有些柴,我不喜欢。」
「不过,你跟它那么要好,想来是不会嫌弃的。」
袖子滑落,她的手臂上露出几道血痕。
——那是阿黄曾经奋力挣扎求生的痕迹。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无所谓地笑了笑:
「这小畜生有些力气,费了我不少功夫才弄死。死前,头还拼命朝着你的垂香榭拱呢。你说你有什么好?明明当初是我把它送给贺西洲的,它却一心念着你。狼心狗肺的东西,跟它主子一样!」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让贺西洲活吗?他说他爱上一个娼女,要娶她为妻!一个娼女!他这是在羞辱我!我沈静檀不要的东西,就是毁了,烧了,撕碎了,也轮不到一个娼女!他该死!哈哈哈哈哈,他该死!死得好!」
我眼前阵阵发昏,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周围的一切迅速地离我远去。
我木然地摸出袖子里防身的匕首,一步步朝她走去。
萧云起闯进秋梧院的时候,我正在沈静檀的肚肠里仔细翻找。
沈静檀的血流了一地,我的鞋袜罗裙全被血浸湿。
他脸色发白,轻手轻脚地靠近,小声唤道:
「相思?你在做什么?」
我仰起溅了血的脸,笑容灿烂:「我在找阿黄啊!」
「它脑子笨,迷了路,我得带它回家。」
19
我被萧云起打晕,带回了垂香榭。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境纷杂,我恍恍惚惚走在其中,如看客走马观花。
一会儿是老郑头扑开院门,声嘶力竭地喊:
「闺女,你快去看看,西洲出事了!」
一会儿是贺西洲青衫立在门口,回首一笑:
「相思,她派人找我必是遇到什么难事,到底相识一场,我去去就回。」
一会儿是阿黄蹭着我的裤管,翻着肚皮撒娇。
一会儿是它带血的头颅,骨碌碌滚到我脚边。
我的意识飘飘荡荡,最后停在一片荒草萋萋的河堤。
贺西洲刚从水中被捞出来,清俊的脸湿漉漉的。
双眸紧闭,唇色苍白。
一缕黑发扭曲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我抖着手几次想拨下去,都没成功。
我有些想笑。
这还是桑妈妈百般夸赞、对任何乐器都手到拈来的一双巧手吗?
怎么这么不听使唤呢?
我好像真的笑出来了。
细柳巷子的邻居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
真好笑。
我有什么可怜的?
我可是相思啊。
那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相思啊。
没什么能真的伤到我。
隔壁的周婶子一把搂住我。
「相思,你想哭就哭出来罢,别憋坏了自个儿。」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
干干的。
一滴泪也没有。
我早就不会哭了。
我抱着贺西洲的头,将脸贴上去。
他羞得很。
即便我们成亲在即,他也不肯让我近身,连拉一拉手都耳朵泛红。
我气恼地跺脚:「贺西洲,洞房花烛是给清白女儿家的,我是个娼女,根本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他喟叹一声,第一次将我拥入怀里。
动作珍而重之。
「我在意。」
「那不是繁文缛节,而是在昭告天下,敬告先祖与四方神明,今生今世,你我结发为夫妻。」
他的脸一片冰凉。
像我的心一样。
我们还没有举行那些繁文缛节,神明会知道我们的心意吗?
如果不知道,他日黄泉之下,我又该如何寻他?
我咬着牙,心头发了狠。
敬告神明是吗?我会让他们知道的。
我穿着一身素白丧服,带着贺西洲去了城隍庙。
城隍老爷掌阴司事,游走地府和人间两界,世间事逃不过他的耳目。
既是如此,我便请城隍为证,在地府阴司前与他结为夫妇。
活着不得人间律法的承认,那死后就请十殿阎王在生死簿记上一笔。
我相思是贺西洲的娘子,贺西洲是我相思的夫君。
求不得今生白头永偕,那便求个死后夫妻黄泉重逢。
20
虽然萧云起极力弹压,我杀了沈静檀,并将她开肠破肚的事还是在府里隐秘传开。
服侍我的丫鬟们战战兢兢,眼神惊惧。
下人们私下传我是嗜血啖肉的罗刹鬼魅。
萧云起以突发急病的理由将沈静檀匆匆下葬。
秋梧院几个见过现场的下人被他重金封口,遣送到偏远的庄子上。
长公主几次派人前来唤我,想问明事情真相,都被他挡了回去。
「相思,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不会有人知道。」
我躺在床上,连眼皮都懒得掀开。
沈静檀死了,沈家倒了,我的仇报完了。
深情的戏码也不必再演了。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需要委身萧云起,靠出卖皮肉来狐假虎威了。
我双手交叠,安详地静待死亡。
曾经我因为贺西洲,而选择留在世间。
如今他走黄泉,渡忘川,我也甘愿追随。
——以我曾经最惧怕的方式。
我不再吃饭,也不再喝水。
死亡的方式有很多,可大多仪态不雅。
女为悦己者容。
阴司重逢,我希望可以美美的。
此生我从未在容貌上有过担忧,如今近乡情怯,倒担心起不复往日貌美。
我饿得头昏眼花,拿不住镜子,只好问新来的丫鬟春喜:
「我现在还美吗?」
「美呢!我再没见过比夫人更美的女子。」
「别叫我夫人。」
「那叫什么呢?」
「我叫相思,我的夫君姓贺,你可以叫我相思,或者贺夫人。」
「可……公子不是姓萧吗?」
「他姓他的萧,干我何事?」
耳畔突然哐啷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踹开。
一道人影疾风似地从门口卷到床边,我被一双大手从床上揪起来。
只凭气息,就知道是谁。
我心里有些厌烦:「萧云起,你能不能让我死前清静清静?」
萧云起喘着粗气,咬牙切齿:「相思,你是想生生饿死自己吗?」
我捂着饿得火烧火燎的肚子,笑得肆无忌惮:「很难看出来吗?」
「若我不想你死呢?」
我合上眼睛,嗤笑一声:「你算老几?」
「你!」
衣领被猛地揪起,萧云起的手扬在半空,脸色变了又变。
我试图梗起脖子,却因为没有力气放弃了。
我的头无力地向后仰,语调懒洋洋:
「怎么,又要打我?要打就快些,也算给我个解脱。」
「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奈何桥,下辈子可别再见了。」
然而不知怎么,萧云起的巴掌没有落下。
他猛地将我拉到怀里,头埋进我的颈侧。
我挣扎了几下,只觉如蚍蜉撼树,索性由他去了。
萧云起开始逼着我吃东西。
「既然做了我的妾室,生死都攥在我手里,我不让你死,阎王也收不了你!」
他将粥喂到我嘴边,我就将头扭到一边。
他捏着我的脸,迫我张口灌进去,我就抠着喉咙吐出来。
他含一口粥,强硬地度到我口中,反被我咬得鲜血淋漓。
萧云起大怒,命丫鬟婆子将我手脚捆起来。
每隔半个时辰喂一次水,两个时辰喂一次粥。
喂完赶紧将嘴堵起来,防止我吐出来。
我们像两只红了眼的困兽,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立场。
「萧云起,有本事就一直这么捆着我,可你要知道,人要寻死,不是只有饿死这一条路,你总有拦不住的时候。」
萧云起额头青筋跳起,眼中怒火滔天:「那个贺西洲就那么好?值得你去为他死?」
「相思,别做这些可笑的蠢事,从前的你可机灵多了!」
我嗤笑:「萧云起,少自以为是了!别以为自己多了解我。」
「风月场里,真真假假,不过是陪你演一出戏罢了,别告诉我,你当了真。」
垂香榭里一片安静,丫鬟婆子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萧云起恼到极点,一脚踹翻桌几:「都给我滚出去!」
最后一个丫鬟出了门,小心掩上房门。
房间里只剩我和他两个人。
萧云起瞪着我,我不甘示弱地回瞪。
突然,他冷然一笑,嘴角掀起一丝残忍的弧度:
「相思,你以为杀贺西洲的人是谁?」
「是沈静檀吗?」
「不,是我。」
我缓慢地眨了眨眼,意识仿佛置身混沌。
我努力地将萧云起的话组合在一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有些僵硬地翘了翘唇角:
「你胡说,沈静檀已经承认了。」
「你只是想骗我活而已,我不信你。」
萧云起冷笑一声,掀起袍子坐到床边,目光居高临下:
「你以为沈静檀是如何知道,贺西洲要跟娼女成亲的消息?」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萧云起抬手摸了摸我的脸颊,语调残忍:
「贺西洲脑后有一处伤,那是沈静檀从背后打的,他被扔到河里时,只是晕了,并没有死,被水一激,又醒了过来,他在水里挣扎,我假装路过,将他救了起来。我是真的好奇,这个穷书生究竟有什么好,竟哄得你动了真心。」
「看来看去,也实在瞧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家徒四壁,身上连个功名都没有,行事还格外天真,半分城府都没有。我随口扯的谎,他竟都信了,还不知死活地邀请我去喝他的喜酒。」
「他说他未过门的妻子半生孤苦飘零,依然不改心底良善,手脚勤快,怜老惜弱,是个再难得不过的好女子。」
「我听得都要笑出来。他真该看看你从前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模样。这人眼睛得有多瞎,才将春风楼里没有心肝的罗刹鬼认作是女菩萨?我萧云起在你心里竟然比不上这等蠢人,实在荒谬!」
「他脸上的笑实在碍眼,我看着生气,就将他又丢进河里。我向他表明身份,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只要他肯把你送回春风楼,我就饶他一条性命。可惜他不识抬举。他每次扑腾到岸边,我就用树枝将他又推回河里,不过四五次他就没了力气。为绝后患,我亲眼看着他沉下去,再没浮起。我与他无冤无仇,可我见过你在馄饨摊上看他的眼神。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他在,你就不会回到我身边。所以,他必得死。」
我呜咽一声,腹内翻江倒海,趴在床沿上干呕起来。
萧云起轻轻拍着我的背,俯身在我耳边,语气如猫戏老鼠:
「相思,贺西洲是因为你,才枉丢了性命。」
「害死他的人,是你呀。」
「你一身罪孽,有何面目下去见他?」
21
我的精气神彻底垮了。
不想活,又不敢死。
从前,我只知道真心稀有,不要轻易交付出去。
我从来不知道,真心也会害死别人。
萧云起没有说错,我才是害死贺西洲的罪魁祸首。
萧云起已经不需要再找人绑着我了,我宛如被抽掉灵魂的木偶。
吃饭,喝水,睡觉,顺从地配合,来者不拒。
直到有一次丫鬟太过大意,连续给我喂了两次饭,我撑的吐出来,萧云起终于忍无可忍,大怒着打翻碗盏。
「你还要这样半死不活到什么时候?不就是一个穷书生吗,值得你这样?你跟他才认识了多久,就扮演这种深情?」
「你十五岁跟了我,两年相知,抵死缠绵,我才是应该在你心里的那个人!我才是你唯一的男人!」
他猛地把我拽上床,欺身而上,粗鲁地去解我的衣服。
我像只垂死的小兽一样,猛烈挣扎。
手胡乱在床上摸,摸到一只金钗,猛地攥住,恶狠狠插进他的脖颈。
萧云起嘶了一声,猛地推开我,一手捂住脖子。
金钗颤巍巍地插在他颈侧,血从他的指缝里汩汩流出。
他恼怒地瞪了我一眼,神情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缩在床角,无声蜷缩起身体。
萧云起咬牙拔出金钗狠狠地掷在地上。
钗头的珠翠迸溅开来,叮当作响。
他恨恨地看了我一会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不知为什么,萧云期并没有声张,而是悄悄找了府外的大夫医治。
最初的惊惧平复后,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刺的更用力一些?
又或者,当初放在枕头下面的为何不是一把匕首?
我暗自欢欣鼓舞地谋划着下一次刺杀,然而萧云起却没有再进垂香水榭,只是命人收走了我房里所有尖锐锋利的珠翠钗环。
我可惜地叹了口气。
就在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的时候,消息还是传到了长公主的耳朵里。
据说是萧云期心情不好与人喝酒,结果吹了冷风淋了雨,导致伤口二次感染,高烧昏迷,这才露了行迹。
长公主勃然大怒,当场带着人闯进垂香榭,命人堵了我的嘴,赶紧拖出去就地打杀。
自从世子因受伤,身子骨彻底垮掉后,长公主就对萧云起的身体格外关注。
就连他去军营历练,都是求了好久才得到允准。
而这次,他却伤在我这样一个身份卑贱的娼女手里。
我并不挣扎,顺从地任由嬷嬷将我押入院中。
长公主从嬷嬷手中接过一条乌黑长鞭,手腕一扭,在空中甩了一个响亮的鞭花。
我心中并不感到畏惧,反而奇怪地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母子两个倒是一脉相承,都喜欢用鞭子抽人。
我心思不由飘远,忍不住笑起来。
这一笑宛如火上浇油,长公主脸色发青,手中长鞭如灵蛇一样,兜头盖脸地朝我甩来。
一声脆响,我半边脸发麻,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疼。
我心中生出一丝荒谬的快意。
毁了这张脸也好!
若不是它,也不会招惹萧云起这个混世魔王。
不招惹萧云起,贺西洲也就不会死。
我有心激怒长公主,故意梗着脖子叫嚣:
「谢长公主赐鞭!只是我皮糙肉厚,从小挨打惯了,这点疼就跟挠痒痒似的。」
「还请长公主用力一些,好让我也见识一下皇家气派!」
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她喝了一声:「好贱婢!」
手中长鞭如狂风暴雨,携雷霆之怒铺天盖朝我甩来。
我伏在地上伤痕累累,背部已经血肉模糊。
长公主被我激出气性,挽着鞭子站在我身旁:「贱婢,你可知错?」
我吐出口中血沫,呵呵笑道:
「天皇贵胄,也不过如此,打起人来也不比春风楼老鸨更疼些!」
长公主咬牙切齿,连道几声好。
手中细鞭缠上我的脖子,一脚踩住我的背,双手用力勒紧:
「既如此,本宫就让你尝尝皇家手段!」
我被勒得喘不过气,脸胀得发紫,喉头嗬嗬作响,
肺部因无法呼吸,憋闷得几乎要炸开。
我心头忽然漫起一阵难过。
贺西洲在水里挣扎的时候,也是这样痛苦吗?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坠入黑暗的时候,脖子上的束缚猛地一松。
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肺里,我如一条被扔上岸的活鱼,本能地大口喘息。
萧云起攥着长公主的手腕,将她扯到一旁。
胸口的剧烈起伏尚未平息。
他脸色白得像纸,身上穿着单薄的寝衣,脖子上缠着的白色纱布,缓缓渗出血色。
院门口一个丫鬟探头探脑。
我认得,那是萧云起安排在垂香榭的丫鬟,名叫春喜。
长公主又急又气:「你的病还没好,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身边的人都是死的不成!还不赶紧带公子回去?」
萧云起不为所动:「母亲,您已经出过气了,这是我的后宅,我自会处理,您请回吧。」
长公主柳眉倒竖,看着我一脸厌恶:「不成!这贱婢伤你在前,辱我在后,我今日非打死她不成!」
萧云起扭头看了我一眼,神态平静地跪下:
「母亲,若您今日执意要打死她,儿子拦不住,只是从今往后,儿子不会再近女色,咱们定远侯府的根,到我这一辈就算绝了。」
长公主气结:「你猪油蒙了心不成?!这贱婢如此桀骜不驯,还敢拿金钗伤你,教我如何放心留她在你身边?」
「世间绝色女子多得是,有的是温柔小意会服侍人的,赶明儿我亲自去给你找,你何苦非她不可?你兄长身子骨已经那样,你要是再有个闪失,让我和你父亲怎么办?」
萧云起置若罔闻,神色不变:「话,儿子已经说明白了,定远侯府的将来就握在母亲手上了。」
长公主捂着心口,向后踉跄几步:「你,你是在威胁我不成?!」
萧云起神情漠然:「儿子不敢。」
长公主怒瞪着他。
半晌,神情颓败,将手中的长鞭一丢:「罢了,你自小便行事乖张,如今我更是管不了你了,望你看在父母生养你一场的份上,好自为之。」
22
我不肯给脸上的伤上药。
这样一张招祸的脸,毁了最好。
萧云起揪起我的衣领,眼中压抑着怒火:
「相思,我从春风楼买下了你,你的身契如今在我手里。这张脸虽然长在你身上,却是属于我的。你想毁坏我的东西,经过我同意了吗?」
瞧,不怪别人瞧不起娼女。
一张薄纸契,几枚公文章,就将你的身体连同你的命都买断了。
从此喜怒不由己,生死也不由己。
长着人形的摆设物件罢了!跟猫狗没什么两样。
不过再乖顺的猫狗也有闹脾气的时候。
我嗤笑一声:「姑娘我不高兴涂,你看不惯,大可以再把我绑起来。」
萧云起拧起浓眉瞪着我,我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世间很多事,比的就是谁比谁更能豁得出去。
既然他说这张脸是他的,那我更要毁了。
许是看出我眼中玉石俱焚的决绝,萧云起松开我的衣领,气冲冲地走了。
夜里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方绣着红豆的帕子。
我如被火燎了一下,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我埋葬贺西洲时,塞在他怀里的帕子。
我身上别无长物,最珍贵的东西,当属娘走之前留给我的这方帕子。
我最珍贵的东西去陪我最珍惜的人。
可现在,它出现在萧云起的手里。
萧云期眼神狠戾:「相思,你要是敢毁了这张脸,我就让那个穷书生挫骨扬灰,灰飞烟灭。」
我屈服了。
当个玩意就当个玩意,反正从前已经当了那么多年。
我已经害了贺西洲,不能再害他变成孤魂野鬼。
从前我不敬天地,不信鬼神,可自他死后,我开始信了。
鬼神是人在孽海浮沉的绝望里,所能抓住的最后一丝希望。
尽管虚无飘渺,终归聊胜于无。
我的鞭伤太重,遍布全身,府里的大夫治不了,萧云起便请来了回春堂最擅外伤的张大夫。
张大夫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他与贺西洲交情很好,那处馄饨摊就在离回春堂不远的地方。
我与贺西洲准备成亲时,还曾郑重邀请张大夫,请他为我们当个证婚人。
造化弄人。
如今再次相见,当初的准新娘成了别人府上的姬妾,趴在高床软枕上,带着一身伤痕累累的鞭伤。
不知他心里会如何看我。
我难堪地将头偏向一边。
从前别人眼光我从不放在心上,如今不知为何患得患失,不想让故人失望。
短暂诧异后,他什么也没有说,熟练地打开药箱,为我上药。
他手法很轻,动作很快,我却觉得落在背上的目光,比挨鞭子时还疼,时间莫名漫长。
张大夫每隔五日便来一次,为我换药,在他的照料下,我身上的鞭伤很快好起来。
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张大夫走到门口又重新走回来。
他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巧的药匣。
里面装了圆滚滚十二颗山楂丸。
「西洲出事那天,在我铺子里定了一盒山楂丸,他说你容易积食,便想着在家里多备一些。我收了定金,让他次日来取,谁知意外陡生,东西就一直没有机会给。」
「他出事后,我去过细柳巷子,原想将它给你,邻人却告诉我,你未曾为他守一日灵,将他草草下葬后,就跑得无影无踪。你们之间的事,内里究竟如何,我是局外人,不好评判。只是回春堂素来诚信为本,故人一诺,我还是要践行。这东西既然是他定给你的,我今日便交给你,这桩买卖也就两清了。我年事已高,过两日便要关掉铺子回乡了,想来日后山高路远,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他一句重话没有说,我却觉得自己像是被迎头打了一记耳光。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余晖里,我依然久久未能回神。
我取出一颗山楂丸塞进嘴里。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是曾经熟悉的味道。
我慢慢屈起双膝,无声地将脸埋进膝盖里。
心头如同大水漫过,胀得厉害。
……
夜里沐浴,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
我缓缓滑下身体,将头沉入水里,眼耳口鼻迅速被水淹没。
很久之前的回忆随着水泡咕嘟翻涌上来。
我想起爹发现娘跑了之后,抄起门边的扫帚打我,边打边骂我是个没用的。
明明在家,却连自己的娘都留不住。
我想起那夜,风很凉,我抱着娘的腿苦苦哀求。
地面粗粝的砂石磨破了我本就破旧的衣裳,我的小腿和脚腕被磨得鲜血淋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该走的,留不住。
我这一生,好像什么都留不住。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我的肺痛得几乎要炸开。
我近乎自虐地将头埋得更深,想象着贺西洲当时经历的会是怎样的痛苦。
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我在家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暗暗生闷气。
气沈静檀明明伤了他,他却还是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心。
气沈静檀派人一叫他,他便不假思索地去帮她,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得了。
气他总是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
我藏起自己费了半袋面粉才抻好的长寿面,想着待会儿非得好好刁难一下他,再给他吃。
看他下次还敢不敢抛下我,去找别的女人。
后来,面冷了。
我想算了,就不刁难他了,回来我给他热一热。
后来,面坨了。
我想只要他快回来,我宁愿再费半袋面粉给他现做一碗。
后来,面馊了。
我想只要他能回来,便是让我这辈子日日做面,我也心甘情愿。
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与他的缘分,短暂得甚至没有撑到让我陪他完整过一次生辰。
我蜷缩起身体,在水中无声地尖叫。
意识模糊的时候,忽然头皮一紧,我被猛地从水中拽出。
萧云起脸色阴得可以拧出水。
他拽着我的头发,迫使我仰起脸,气急败坏道:
「相思,你又想死吗?」
我挣脱开他的手,从浴桶中迈出。
不着寸缕的身体,在他面前徐徐转过一圈。
我缓缓贴近他的胸膛,语调轻浮放荡,神情自轻自贱:
「这副身体,我养得如何?客官还满意吗?」
萧云起瞳孔猛地一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毫不畏惧,轻蔑地一笑:
「怎么,如今脸和身体还不够,连我在想什么,都要按照你的心意来吗?」
「萧云期,你还想要什么?」
萧云起深吸几口气,重新镇定下来。
他面色如寒山冰川,眼中压抑着炽热的怒火。
他竖起食指,缓缓点在我的左胸上方,眼中没有一丝欲念:
「你的心。」
「相思,我还要你的心。」
23
我的心?
我笑了。
世上有好些事不公平。
有的人生下来食金馔玉,前呼后拥,有的人还没豆芽高,就不得不学着为生活奔波。
可世上还有好些事是公平的。
比如,不论身份高低贵贱,每个人的腔子里,有且只有一颗心。
身子可以买卖,心却不行。
真心是用来换的。
任你出价再高也买不到。
而我的心,已经被别人换走了。
萧云起被我一声不屑的嗤笑气走,许久没有再踏入垂香榭。
我乐得清静。
许是老天见不得我高兴,夜里做梦,梦中有人指着我的鼻子大骂。
她说我一身罪孽,凭什么能站在日光之下。
那是贺西洲退婚后不久。
那时我每天都很快活,连在馄饨摊子上忙活都不自觉带着笑脸。
姚黄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她穿着粗布衣裳,头上包着蓝头巾,双颊凹陷,消瘦得可怕。
若不是她出声喊住我,我几乎认不出来。
当年我从柴房出来之后,便得了桑妈妈青睐,顶了姚黄的缺,成了楼里重点培养对象。
杀鸡儆猴。
姚黄就是那只被宰的鸡。
为了震住楼子里其他姑娘想赎身的念头,桑妈妈将姚黄卖去了城里最下贱的暗娼窑子。
我以为她早死在那里,没想到她活了下来。
只是,看样子活得并不如意。
我端给她一碗馄饨,她却突然拽住我的手。
袖子滑落,露出手臂上溃烂的肌肤。
我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花柳。
娼女的噩梦。
一旦得上,神仙难救。
姚黄环视四周,看着熟客们笑着跟我寒暄,眼神里有刻骨的怨毒:
「都是楼子里出来的,凭什么这些人对你笑脸相迎,却对我唾弃鄙视,看一眼都觉得脏?」
「相思,他们知道你的出身吗?都是娼女,凭什么你过得比我好?」
「大家都该落在污泥里才是。」
她一把打翻馄饨,指着我尖声嚷起来:
「她是春风楼的娼女!是娼女!你们吃的是娼女做的东西!」
她撸起袖子,展示着腐烂中的身体,眼神里透着歇斯底里:
「看到了吗?!这就是娼女的下场!总有一天,她也会像我一样,得这种脏病。」
「吃这样的人做出来的东西,你们不怕死吗?」
食客们脸色突变,接二连三打翻桌上的碗。
有怕死的,还用手去抠喉咙,试图将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
有脾气暴的,将碗一摔,一边挽袖子一边神色不善地朝我走来。
「贱人装得一手好相,上次不过调笑两句,就给了我一巴掌,我还当是什么贞洁烈女,谁知是个皮肉卖烂了的玩意儿!」
「呸,真是脏心烂肺,天打雷劈!这样的身份,竟出来做吃食生意!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呢,万一得了病,岂不是要全家饿死?」
姚黄的眼睛亮得出奇,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你瞧,一朝是娼,一辈子都是娼,谁都别想逃。」
「我们这样的人,不会有人真心相待的。」
娼门二字,烙印般牢牢地钉在身上。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倚楼卖笑,供人寻欢。
从身体到灵魂,都成了明码标价的东西。
旁人就算买不起,也能跟着踩上一脚,啐上一口:
「呸,在男人身下承欢的下贱东西!」
没人再把你当人看。
这就是入娼门的下场。
至于因何入娼门,谁在乎呢?
左不过是自甘下贱罢了。
我挺直的腰板塌了塌。
人真不能安逸太久。
久了,就忘记人性是多丑恶的玩意儿了。
我将手里的抹布一丢,脸上熟练地扯出万事不经心的笑。
春风楼里多年的经验告诉我——
尊严这东西,你自己先踩在地上,别人就无法再伤到你。
因为你已经低到尘埃里,化作尘埃本身。
没人能把尘埃踩得更低。
我昂起头,已做好应对狂风骤雨的准备。
那是我熟悉的战场,我向来无往不利。
然而一抹身影却突然挡在我身前——
是给我买糖葫芦回来的贺西洲。
他握住我的手腕,转身看着姚黄,声音温和:
「这位姑娘,我想,你认错人了,相思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姚黄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发了怒,将手臂猛地伸到他眼前:
「你瞎了吗?她是个娼女,跟我一样的娼女!她现在看着美貌,迟早会跟我一样。」
「跟她纠缠不休,早晚有一天害死你!」
贺西洲松开我的手腕,我的心缓缓沉下去。
然而姚黄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绽开,就僵住了。
贺西洲低下头,解下腰间钱袋,并不避讳她一身的恶疮,亲手将它放在她掌心里。
他声音里透出一丝难过:「姑娘,我身上钱财不多,这些钱你先拿去用,回春堂的张大夫,神医妙手,你去找他瞧瞧,或许会有转机。若是钱不够,你再回来找我们,我和相思都会帮你。你不要自暴自弃,作践自己。有错的是这吃人的世道,不是你。」
姚黄的眼中忽地蒙上一层水雾。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贺西洲,强笑着掂了掂手里的钱袋:
「切,真没意思!本来我瞧这姑娘貌美,心生妒意,就想泼她一盆脏水玩玩,谁知你却不上当,当真无趣!」
食客们纷纷喝骂:「呸,好生不要脸的娼女,果然下贱,竟然血口喷人,污蔑良家,害我们险些误会了相思姑娘。」
「就说嘛,相思姑娘平日看着就是个好的,怎么也不像她说的娼女。」
矛头对准姚黄,闭口不提方才对我的斥骂。
姚黄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凄婉哀艳,像一朵行将凋零却仍努力吐艳的花。
她紧紧握着贺西洲的钱袋,在一片骂声里努力地挺直腰背,转身离开。
收摊回家的路上,贺西洲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坐在车头,身下车轮骨碌碌,心思上下沉浮。
方才被他握住的手腕,突然存在感极强。
横放在腿上不自在,垂在腰间也不得劲。
我只好擎在半空,默默盯着它发呆。
这静默一直持续到晚间。
挤在小桌上吃饭时,贺西洲突然开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在灶火旁,半边耳朵通红。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酣睡的阿黄身上,话却是对我说的:
「实在抱歉,今日事出突然,我未征得你同意,便当众说你是我未过门的娘子。方才岑大婶来问我,我才知晓巷子Ṫũ⁰里传开了。」
「女儿家名节要紧,你……你若是听到闲言碎语,不必困扰,等过几日,我会想法子澄清,还你清白。」
大概是灶火太旺,我的脸居然也有些烫。
「若是……我同意呢?」
话在舌尖滚了几圈,始终未敢出口。
当初被他捡回来,伏在他背上能轻易地出口调侃,可要我以身相许?
如今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
喑喑哑哑,怎么也发不了声。
炉灶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竟成了这方小天地里唯一的声响。
我有些恼。
真是越活越回去。
眼见他要起身回房,我眼一闭,心一横:
「贺西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了要娶我,那便不能反悔!你要是反悔,我…我就出去说你始乱终弃,我还要……」
「不反悔。」
我话被打断,不由一愣。
他看着我,神色有些羞赧,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温和坚定,令人心安:
「我不反悔,相思,你也不要反悔。」
22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的流逝于我已经没有意义。
身边的伺候的面孔换了一拨又一拨,我浑不在意。
春花秋月,冬雪夏雨,我心无波澜。
这天地间的黑与白,在我眼中不过是日升月落,四时更替。
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护住贺西洲的尸骨。
我已经害死他,不能再害他尸骨无存,成为天地间游荡的一抹孤魂。
不知那一天开始,定远侯府里开始张灯结彩。
听下人们说,萧云起要娶亲了。
这次娶的是崔家四房的二小姐,婚期定在九月初七。
我不在意地摸出鱼饵喂鱼,心里想着时间过得真快。
一眨眼的功夫,手指长的小鱼,长得比桌上的玉镇尺都长了。
夜里,久未露面的萧云起再次踏入垂香榭。
他只说了两句话。
「你想要贺西洲的尸骨吗?」
「嫁给我,我就将它还给你。」
萧云起是个好猎手,懂得如何一击毙命。
贺西洲像支好用的箭,无论从谁手里射出,无论从什么角度射来,都会正中我的死穴。
在他面前,所有的底线都不再是底线。
送我入崔府的时候,萧云起附在我耳边:
「相思,你若是因为姓贺的不嫌弃你身份,许诺你明媒正娶,而心仪于他,那你看清楚了,我也做得到。我定远侯府的二夫人,怎么着也比那蓬门小户的贫家娘子要有分量得多。」
「从前我酒后醉言,说娶你为妻,如今我来兑现了。相思,忘掉他,以后的日子我们好好过。」
我垂下眼睫,遮住眼里的不屑。
前朝的知府管不到今朝的县令。
过了期的诺言,即使兑换,也失去了效力。
……
崔家贩茶起家,是金陵有名的商贾人家。
江南一带,茶商巨贾不少,崔家虽家业不小,却也不能算其中翘楚。
然而前段时间,崔家出乎意料地打败一众茶商,拿下了朝廷的茶引,成了皇商。
与此同时,崔家四房悄然多出一位从蜀地外祖家休养归来的二小姐。
按崔家族谱的记载,名为令宜。
就这样,我从娼女相思变成了崔家四房的嫡小姐,崔令宜。
不日将凤冠霞帔嫁入定远侯府,成为萧云起的续弦。
崔家上下把我当作得罪不得的贵客,单独辟出一个独门小院,供我居住。
还专门采买了几个丫鬟,听我使唤。
其中一个叫芸豆的,手脚格外麻利,人也机灵,被我调在身边。
一日我忘带帕子,芸豆忙从怀里掏出一方簇新的递过来。
我一眼扫过去,不由一怔。
帕子角绣着三颗红豆。
自来帕子上绣的多是兰花修竹,或是鸳鸯比翼。
少有人绣红豆。
物以稀为贵,红豆却廉价得很。
十几文铜板就能买一袋,连穷苦人家都能吃上几碗,实在登不得台面。
可娘爱绣。
小时候我的每条帕子,每件衣裳上都有三颗红豆。
娘说,一颗是我,一颗是爹,一颗是她。
红豆寄相思呢。
寓意又好,又能果腹,是个难得的好东西。
我盯着帕子,忽地抬眸一笑:
「芸豆,你以前说……你家中几口人来着?」
芸豆是自己卖身入府的。
卖身的银子她一文没留,都送回了家里。
她说她小时候生了重病,被生身父母丢在路边等死。
野狗绕着她转啊转,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谁知上天垂怜,一对赶路的夫妻恰巧路过,将她救了下来,还花尽积蓄给她治病。
她病愈后,就给自己改了名字。
「为什么要叫芸豆呢?」
她笑了笑:「我娘以前有个闺女叫红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分开了,娘很想她,夜里常常哭醒,从小到大,给我做的衣裳帕子上都绣着红豆。」
「娘给了我一条命,我很想为她做些什么,我自知代替不了红豆,那便取个临近的吧,能稍解她一半忧思也好。绿豆实在难听,索性就叫了芸豆。」
我摩挲着帕子,静了半晌:
「既然她待你如此好,你又为何卖身入府?」
芸豆苦笑:「开春的时候,爹生了场重病,干不了活计,日日往药铺子送钱,家里积蓄很快见了底,药钱全落在娘一个人身上。」
「娘白日给人浣衣,夜里在灯下绣花,眼睛都快熬坏了。我没念过书,却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爹娘把我养这么大,待我像亲闺女一样,如今家里遇了难事,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思来想去,卖身给的银子最多。」
「正好崔府采买丫鬟,我就来了。也是我运气好,碰见姑娘这样心善的主子。」
我默了默:「你爹……对她好吗?」
「她?姑娘是说我娘吗?」
芸豆绽开笑脸:「好呀!爹生病前对我娘可好了,家里什么活都抢着干,娘思念红豆伤心的时候,爹就在一旁想法子逗她开心,下工后还总顺路捎些娘爱吃的东西,娘常责备爹乱花钱,爹却说他赚钱就是为了让娘过上好日子的。」
「不怕姑娘笑话,我常想,以后我找的郎婿,不需要多有钱,也不需要长得多俊,只要是真心待我好,有爹对娘一半的体贴,我就知足了。」
「不过姑娘这样的天仙人物,自是跟我们不一样的,要找便要找个样样俱全的。」
「听闻姑娘要嫁的定远侯公子英俊潇洒,年少有为,是咱们金陵城里一等一的人物,也亏得是那样的人,才不辱没姑娘品貌呢。」
我哦了一声,将帕子叠了三叠,仔细收了起来。
……
我从崔家四房太太手里要来了芸豆的身契,将她送出府。
下马车的时候,我额外给了她一袋金瓜子。
芸豆扑通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三个实心响头:
「姑娘大恩大德,芸豆永记于心,日后定然在家里为姑娘供一个长生牌位,祈求上天保佑姑娘福寿双全。」
我淡淡笑了笑:「长生牌位便不必了,长寿于我未必是件好事。」
「你若真想谢我,就为我在寺里供一盏长明灯吧。」
「姑娘要祭拜谁吗?」
「一位故人。我现下不太方便去寺庙,你若有心,就替我去一趟,他的名字……我放在那袋子里了。」
「姑娘放心!我明日便去。」
不远处传来狗吠声,我抬眼望过去,身子悄无声息地缩回马车:
「快回去吧,你娘出来迎你了。」
芸豆哎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向家的方向跑去。
我将马车帘子掀开一条缝。
娘张开手臂,抱着芸豆又拍又打,又哭又笑。
她沧桑许多。
鬓角生了华发,眼角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但岁月也有些带不走的东西。
比如她笑起来时眼睛依然会弯成两道月牙。
又比如她依然爱穿蓝色撒花裤子。
许是芸豆对她说了什么,她望过来,似乎要走上前亲自道谢。
我默默放下车帘:「走罢,回府。」
小时候不懂,一心怨恨她抛下我。
长大了逐渐明白——
娘这一声称呼,圈住两个人。
她在成为我娘之前,先得是她自己。
没有谁非得为谁牺牲全部,即便是娘,也有选择保全自己的权利。
两个人的沼泽,谁也救不了谁。
硬是拉着不肯放手,只会一起葬身泥淖。
倒不如,能脱身一个是一个。
何况那样未卜的前途,谁也不知道前方等着的是什么。
或许是一线生机,或许是全然毁灭。
她愿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却不敢押上我的性命。
我摩挲着手中的帕子。
那三颗红豆阵脚细密,特意选的上好的红丝线。
——为了更接近红豆本身的颜色。
这等丝线,想必对那样穷苦的家庭,是一项本可以省掉的奢侈开支。
可她还是不计成本地买了,她选的那个男人也纵容了。
无论是出于愧疚还是思念,或者兼而有之。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我曾将心堕入无间炼狱,见周围都是修罗恶鬼。
啖肉嗜血,满腹算计,未有半刻迟疑。
谁知风雪夜惊鸿一瞥,偶见人间佛陀。
从此生了血肉,长了心肝。
学会了疼痛,也懂得了原谅。
车轮滚滚向前,我掀开车帘。
村庄前只剩两个小小的人影,看不清脸。
我挥了挥手。
向她做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道别。
从此天涯路远,各自珍重。
不必再挂念。
23
九月初七,宜嫁娶。
定远侯府二公子迎娶崔家小姐。
高头大马,十里红妆,引来半城围观。
拜堂的时候,萧云起在我耳边轻笑:
「相思,今日这场面你可满意?莫说是娼女,便是高门贵女也就这个排场了。」
「为你,我可算费尽心机,往后你可不许再惦念旁人。」
鲜红的盖头下,我无声垂眸,晃了晃手中的牵红,以作回应。
我被喜娘带入新房。
秋梧院因为沈静檀的死,被侯夫人视为不祥,已经封了起来。
相隔不远的掬雪阁被启为正院。
夜风习习,竹林一片簌簌声。
偌大的新房里,一片安静。
桌上龙凤喜烛高燃,鎏金盘上放着五色喜饼。
还有一壶合卺酒,并一对小巧的白玉盏。
萧云起用喜秤挑开盖头,眼神里现出几分惊艳,几分怀念。
「相思,当年春风楼初相见,我就认定你是我的人。满楼的姑娘都在乞怜我的垂青,只有你透着股高高在上的满不在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眼神里有野性,桀骜不驯,让人想起漠北的鹰。」
「而我,恰好喜欢驯服。其实那天鞭打你之后我就后悔了,天未明我就奔马赶回春风楼,可是你已经不在了。」
「那几日天寒地冻,我不眠不休,纵马踏遍整座金陵城,却始终寻不到你的踪影。」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我一度以为你已经死了,整个人心灰意冷,整日以酒为伴,颓丧度日,直到有人告诉我,在城南一个馄饨摊上,见到一个人像你。」
「我虽然心中笃定那人绝不可能是你,却还是忍不住备马去了城南。在那里,我看见了你。一个跟以前全然不一样的你。」
「你在对着那些从前根本看都不看一眼的人笑,发自真心的笑,像一个未经世事的普通人家的姑娘。相思,你眼里的野性没有了。我的小鹰不见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身边的那个男人。」
我眼波颤了颤。
就是在那里,萧云起对贺西洲生出了杀意。
「我想过将你直接带走,可是我了解你,不断了你的念想,我即便带回来,也只是个无趣的躯壳。相思,我要你。」
「一个完整的你,而不是一具美艳的皮囊。这么多年,你以为我身边真的没出现过比你更美的女人吗?相思,我待你之心,你可明白?」
他的唇贴上我耳后皮肤,细细轻吻。
鼻息喷在我的脖颈上,激起一阵战栗。
我猛地举起袖中匕首,一道寒光直奔他脖子。
从前曾听人说过,脖子上有几处要穴,一旦刺中,绝无幸免。
然而萧云起到底是习武之人,即便动情时,对危险的感知依然灵敏。
关键时刻,他的头微微一侧。
匕首落了个空。
萧云起拧眉,眼里带出三分火气。
他猛地攥住我手腕,只轻轻一扭,我手中的匕首便呛啷一声掉落在地。
我疼得面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萧云起一把拽起我,眼中压抑着怒火:
「我许你正妻之位,许你崭新的身份,许你泼天的权势富贵,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居然为了那个书生,冥顽不灵,一心想要我死!相思,你还有心吗?」
我啐了他一口。
眼看他怒火更盛,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少做出这幅痴心被负的可怜模样,徒惹人发笑。你以为侯门公子愿意放低身段娶我一个娼女,我便该感恩戴德,从此俯首帖耳吗?」
「呸,你萧云起愿娶,我还不愿嫁呢!我告诉你,只要我活一天,都会想方设法杀了你。」
萧云起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攥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将我的手腕捏碎。
「好,好,好,有骨气!既然你这么说,那相思也没什么活下去的必要了!」
他猛地捏起我的下巴,将桌上的合卺酒强硬地灌到我的嘴里。
澄澈的酒液顺着我合不拢的嘴角淌下,我来不及吞咽,被呛出大片泪花。
萧云起不为所动。
眉眼间仿佛结着冰霜,硬是将一整壶酒都灌进我口中。
24
我叫崔令宜,是金陵城崔家的女儿。
我的夫君叫萧云起,是定远侯府的二公子。
他对我很好。
夫君虽是侯爵府的公子,却不像其他靠祖宗荫蔽的纨绔子弟,整日斗鸡走狗,寻花问柳。
他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弓马娴熟,在军营中颇有威望。
前些日子他开心地告诉我,圣上应允了他驻守漠北的请求。
不日他将带我一起去他长大的那片土地。
他说,漠北有长河落日,有湛蓝的天空,有旷野的风,还有翱翔天际的雄鹰。
他说,我一定会喜欢那里。
虽然我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但看着他期盼的眼神,我不忍说出拒绝的话。
因为,他对我太好了。
就连缠绵病榻的世子都有两个通房,可夫君的后院里只有我一个。
他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有点遗憾。
因为这样炽烈的感情,我却忘记了过程。
夫君说,我出嫁前曾从马上摔下来,磕伤了后脑,因此丢失了从前的记忆。
我缠着他问,我们是如何相识的。
他眼神里充满怀念。
他说,我们相识于四年前的上元节。
我在楼上绘花灯,他在楼下赏花灯。
我一垂眸,他一抬眼。
那满城的火树银花,宝马雕车,便都成了虚影。
我听得怔怔出神。
当一个人的过往全是空白,听自己的经历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我垂下眸子,遮掩住眼中的失落。
他描述的邂逅那样美,我却再也无法重温那时的心动。
我缠着他多讲些我们相爱的过往,暗自希冀某一个片段,如同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拧开我脑海中封闭的闸门,失去的记忆会汹涌而来。
他却避了开去。
他说往事不可追。
与其苦苦纠结过去,不如好好把握现在。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我有些不服气,想说怜取眼前人和追寻过去并不矛盾呀。
他却不给我辩驳的机会,密密的吻落下来,带着些许焦躁不安。
「娘子,给我一个孩子,可好?」
我被动地承受,并不答话。
私心里,我并不是很想要孩子。
失去记忆,远没有夫君说的那样轻飘飘。
如今的我就像凭空建在一座空中楼阁上,毫无根基。
旁人是生活在世上,我不是。
我是漂浮在世上,像一抹突然从地底钻出的孤魂。
不知其所来,也不知其所往。
这样一个人,要如何养育孩子呢?
于是我瞒着夫君,偷偷吃避子丹。
定远侯府子嗣不丰,我原以为婆母会迫不及待催我们生子。
不成想,她居然从未提起。
我想,或许这与她并不喜欢我有关,所以不希望我诞下定远侯府的血脉。
我的婆母是德昭长公主。
不知道我从前究竟是如何得罪了她,她似乎很讨厌我。
家宴上每次相见,她都拧着眉,一脸难以忍受的样子。
我敛着眉,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有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从前的我性情顽劣,故而没有长辈缘。
因为不只是我的婆母,就连我的亲生父母,对我也是客气疏离,大于亲近疼爱。
我曾自欺欺人地想,或许爹娘生性端肃,不擅长表达疼爱。
可有一次,我偶然窥见长姐扑到娘怀里撒娇,娘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搂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于是我明白了——
爹娘不是不会表达疼爱,只是不会对我表达疼爱而已。
夫君说,那是因为我从小跟着外祖一家生活在蜀地,不像长姐一样承欢膝下。
我又重新高兴起来。
心里暗自勾勒着夫君口中对我甚是疼爱的外祖父与外祖母的模样。
原来我也是有人爱着的,我也是谁心头的宝贝。
虽然我并记不得他们的模样。
夫君去军营交接公务,我在家中带着丫鬟收拾北上的行囊。
漠北啊,据说在极北之北。
那里长年飞雪,寒风凛冽。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冷,但我喜欢雪。
每次下雪我的心就莫名平静下来。
心生隐秘的欢喜。
这一日,又下雪了。
我命人温了一壶酒,坐在廊下赏雪。
正看得入神,突然裤脚被什么扯动。
我诧异地低下头。
一只黄色的绒团正张牙舞爪地撕咬我的裤脚。
我拿脚尖踢了踢它。
它肥嘟嘟的身子向后滚了一圈,羞恼地伏低身子,奶声奶气地冲我嗷呜。
我噗嗤笑出声来。
这傻狗。
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东西浮光掠影般闪过。
我微微一愣。
就在这时,几个小丫鬟在院门口挤挤挨挨,探头探脑望过来。
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进来。
这又是我府里的一桩怪事了。
我自认并不凶神恶煞,可不知为何,府里的下人见到我都有些战战兢兢,轻易不敢靠近垂香榭。
我纳罕地跟夫君说起,夫君只是笑我多心。
真的是多心吗?
我向她们招了招手。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磨磨蹭蹭走过来,头垂得极低,声音细若蚊蚋:
「夫人赎罪,奴婢没有看好这只狗儿,令它乱跑误入垂香榭,惊扰了夫人。」
我随手捞起还在呜呜叫,企图震慑住我的毛团。
后颈握在我手里,它立刻老实了。
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莫名现出几分憨气。
我挑了挑眉。
这黄毛狗还挺识时务,懂得怎么装可怜。
「这狗儿是你养的?」
丫鬟忐忑地绞着手:「也不算养,府里是不让养这些畜生的。这只狗儿是奴婢们在夹道胡同里发现的,母狗已经死了,那一窝只剩这一只。奴婢们瞧着可怜,便给它些吃食,不曾想它今日竟穿过垂花门,跑到夫人这边来了。」
「可有名字?」
见我并不像生气的样子,丫鬟有些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一丝笑:
「叫阿白。」
我挑眉看着眼前的黄团子,笑了:
「怎么叫这么个名儿,这个颜色明明该叫——」
阿黄才是。
脑海中突然有什么炸开,我猛地抱住头,低低呻吟起来。
印象中好像也曾有只黄毛狗,黏在我身边,呼哧呼哧跟着我东奔西跑,赶也赶不走。
我以前……养过狗吗?
不待深思,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奔来。
黑色的大氅盖在我的头脸上,腰中长剑呛啷一声出鞘。
丫鬟惊呼一声,我在大氅下本能地发出尖叫:「不要!」
我一把掀开大氅,只见夫君眼神狠戾,手中长剑停在半空。
黄毛的团子瑟缩地蜷在雪地上,抖得不成样子。
我又是惊讶又是恐惧,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夫君,你……你这是做什么?是要杀了它吗?」
成亲以来,夫君在我心里从来都是朗月清风,谦谦君子的模样。
我从未见过他发脾气。
为何今日眼神如此狠戾,竟要对一只幼犬赶尽杀绝?
夫君身形一僵。
半晌,他收起剑,脸色重新恢复温和:
「怎么会呢?我只不过要吓唬一下它,谁让它吓到你呢?」
他冷着脸转向面色苍白的丫鬟:
「还不赶紧将这畜生带下去?再有下回,这府里就不用待了!」
丫鬟浑身发颤,哆嗦着应了声是。
我心中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夫君,好似不像我想的那么性情温和。
被这样一打岔,我的头没方才那样疼了,可我还惦记着黄狗的事,于是开口问道:
「夫君,你可知,我从前养过狗吗?」
「一条黄狗,大概这么大。」
我拿手比划着。
夫君看着我,神色变了几变:「未曾听说,或许是从前在蜀地养过吧。」
我哦了一声。
蜀地啊,那记忆有点远了。
难怪记不清了。
25
夫君突然提前了去漠北的日子。
原定的三月底出发,如今决定过了大年初七就走。
我不得不加快收拾行囊家当。
漠北地处偏远,好些东西买不到,只能在出发前多备下些。
那日我刚从香料铺子出来,突然墙角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冲我扑来。
我惊地叫出声。
幸好身旁的侍卫反应快,一脚将他踢开。
那老乞丐捂着心口哎呦痛叫,张口对着我骂道:
「红豆,你这贱丫头,连亲爹都不认得了吗?!」
这话说得好生无礼!
我盯着他,心头涌起一股冰冷的厌恶:
「哪里来的乞丐,莫不是疯了不成?我乃金陵崔氏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胡说八道,污我崔氏名声!」
老乞丐愣了愣,他拨开油污打结的头发,仔细端量我。
半晌,冷笑一声:「我呸!险些让你骗过去!什么金陵崔氏女,居然搁老子面前装糊涂!我就是不认得你这张脸,也认得你眼角的那颗痣!天底下总不会有人连痣都长得一模一样吧?」
看着这副泼皮无赖相,我没来由地心生厌烦。
与这样的人纠缠,简直自降身份。
我懒得理他,转身要走。
谁知他突然躺倒在地,捶着胸口,双脚乱蹬,竟然当街撒起泼来:
「快来看呐!女儿不认亲爹了!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白眼狼,自己发达了,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就不管亲爹死活了!」
人群中有人嘲笑:「岑老二,你哪还有女儿?你闺女不是早被你卖到妓馆里去了吗?你怕不是看人家姑娘衣着华丽,想着讹人一笔银子,再去赌一把吧!」
岑老二斜乜着眼:「去去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就算卖了她,她也是老子的种!老子给了她一条命,有难的时候让她帮一把,这不是天经地义吗?何况老子又没有亏待她,那春风楼里吃香的喝辣的,老子要是个娘们,早高高兴兴自己进去了。」
我简直恶心得要吐出来。
春风楼我听过,是金陵城里最负盛名的青楼。
这老乞丐将自己的女儿卖进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居然还一脸洋洋自得,真是无耻之尤!
谁做他女儿,简直倒了八辈子的霉。
现在居然还讹到我头上了,简直岂有此理!
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我心口恶气实在难平。
我对侍卫使了个眼色。
两个侍卫立刻将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到一边,一步步向老乞丐逼近。
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抱着头大声哀嚎求饶。
我啐了他一口:「下次再敢讹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乞丐躺在地上,突然嘶声道:
「我没认错,你就是我女儿红豆!我问你,你心口有处红胎记,是也不是?」
我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胡说八道!再敢歪缠,仔细你的舌头!」
夜间沐浴时,我盯着胸口的红胎记出神。
世事难道真有如此巧合?
我不止容貌与那老乞丐的女儿相似,连身上的胎记位置都差不多?
若不是巧合——
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心里存了心事,夜里睡得也不踏实。
梦中声音混杂,一个接一个。
一会儿是清脆的童声:「红豆,红豆,把你爹给你做的小木马拿给我玩玩儿呗,我拿我娘烙的饼跟你换!」
一会儿是凄楚的女声:「红豆,你别怨娘,娘也是没办法。」
一会儿是悲苦的男声:「红豆,你救救爹,他们要把爹的手剁了去。」
一会儿是妖娆的女声:「叫红豆么,长得还不错,就是太瘦了些,身上一把骨头,不值几个钱。」
早上醒时,身边已经空了。
我捂着头,只觉头痛欲裂。
昨夜梦境纷杂又逼真,我一时拿不准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我因为那个叫红豆的可怜女孩心有触动,在梦境中臆想出她的故事。
若我不是岑红豆,那老乞丐怎会知道心口有块红胎记?
天下真会有容貌相似,胎记位置也相似,这样巧合的事吗?
可若我是岑红豆,崔家又不是傻子,族谱里明明白白写着我崔令宜的名字。
一个人,怎么会同时有天差地别的两种身份呢?
我再次回到那间香料铺子,可惜街上已经不见了老乞丐的踪影。
问了香料铺老板才知道,夜里来了几个皂隶,将人提走了。
我的心沉了沉。
据说那老乞丐已经在这条街上待了小半年了,偏偏在我想找他的时候被人提走。
未免……太凑巧了些。
26
腊八这日,定远侯府按往年惯例,在门口搭起施粥的棚子。
因着转过年来夫君便要去驻守漠北,今年侯府的施粥排场格外盛大,引来的人也格外多。
我与世子夫人忙得不可开交。
来领粥的都是些穷苦人。
男女老少都有,往往携家带口。
长久被贫困和苦难折磨的人,脸上都带着些不自知的木然。
即使正值壮年,身形也带着几分被生活压弯脊梁的佝偻之态。
因此当一个脊背挺直的独身女人突然站到我面前时,我不由愣了愣。
那女人戴着一层黑色面纱,眉眼意外地精致。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你怎么在这里?那个书生呢?」
我皱起眉:「你是……?」
她哼了一声,默默摘下面纱,神情似笑非笑:
「相思,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惊得倒退几步,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这才没有惊叫出声。
这女人面部长满恶疮,更可怕的是——
她面中凹陷,原本该是鼻子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可怖的黑洞。
我的心中蓦地闪过一种病的名字。
花柳。
她嗤笑一声,重新戴上面纱。
我抚住惊跳如雷的心口,下意识压低声音:
「你……你叫我什么?」
相思?
又一个新名字吗?
我究竟是谁?哪个才是真的我?
黑纱女人怔了怔,拧起细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神情,又眯眼望了望定远侯府的门匾,忽地露出一个奇怪的眼神。
似是怜悯,似是快意。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
「我以为你比我走运,现在看来,你也不比我有福气。」
她转身离开,连粥都没要。
我下意识地追了几步:「你等等,把话说清楚!」
那女人却已如一缕孤烟,湮没在熙攘的人群里。
我手腕一紧,回头望去,是我的夫君。
他眼神关切:「娘子,你怎么了?」
我张口想说那黑纱女人的事,忽地想起莫名失踪的岑老二,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话到嘴边又被我咽回去,我勉强一笑:
「无事,方才那人的粥打少了些,我本想唤他回来。」
夜里洗漱完毕,夫君从背后抚上我的腰。
无声的求欢的姿态。
我心头涌起一股子烦闷,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
空气中流动着令人窒息的静默。
我咬了咬唇:「夫君,我今日困倦得很,想早点歇息。」
良久,耳畔传来沉沉一声,不辨喜怒:
「是我思虑不周,你一整日都在施粥,定是累了。」
夜里熄了灯,刚朦朦胧胧有些睡意。
夫君突然出声:「娘子,明日……你想喝酒吗?
「我得了一瓶好酒,据说最是忘忧。」
「我看娘子近日闷闷不乐,不如明日我们小酌几杯,一醉解千愁。」
我眼皮发沉,敷衍地应了声好。
他的声音高兴起来:「一言为定。」
夜里又开始做梦。
梦中大雪纷飞。
有个人站在我身前,脸却模糊得看不清。
他俯下身,语气带着关切:
「在下家住城南,若姑娘不嫌弃,便随我回家养病吧。」
梦境冗长,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
我想问,你是谁?
嘴巴张了张,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那人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在下家住城南,若姑娘不嫌弃,便随我回家养病吧。」
……
我第一次瞒着夫君出了府。
支开身边所有侍卫丫鬟,我独自去了城南。
城南是金陵城下九流杂居的地方,按理说我从没有到过。
可不知怎么,看着街边风物,我意外地轻车熟路。
七拐八绕,很快来到一处细窄的巷子。
我站在巷子口微微发怔。
日光游走在细窄的巷子里,莫名的熟悉。
脑海中浮光掠影地出现一些记忆碎片。
有鸡窝,有黄狗,有巨大的桂花树,还有桂花树底下坐着的人。
就在这时,巷子口第一家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响。
一个满脸堆笑的老头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一看见我,脸上的笑容如风卷残云,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这忘恩负义、水性杨花的女人,怎么还有脸回来?」
我皱起眉头:「你说的我,叫什么名字?」
「崔令宜,岑红豆,还是相思?」
老头骂骂咧咧,没有搭理我,径自关上大门。
我漫无目的地顺着羊肠似的巷子走,越走越深入,越走越心慌。
直到走到一扇贴着对联的门前,脚下再也挪不动步子。
对联原本鲜艳的颜色因为长时间风吹日晒,而褪成斑驳破败的残红,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难辨。
门楣上结了厚厚的蛛网,荒草从墙头探出,一派荒凉景象。
我心跳如擂鼓,咬着牙推开院门。
悠长如呻吟般的吱呀声过后,一个几乎被荒草覆盖的小院呈现在我眼前。
院中有棵巨大的桂花树,在冬日萧索的季节里,依然枝繁叶茂。
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黑洞洞的内里,像是一道巨大而狰狞的伤口。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
这时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响,一位胖胖的妇人从里面走出。
「相思?」
我猛地回过神。
片刻欣喜过后,妇人的神色很快冷下来:
「西洲已经死了,你连头七都没为他守,还来这里做什么?」
我如遭雷击,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闪电,劈开混沌。
我张了张嘴,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我直挺挺地向前扑去,跌入一个迷离的梦境,溅起无数被封存的时光尘埃。
混沌的脑海中,无数声音纷至沓来:
「我春风楼不养闲人。」
「姑娘总算是长进了。」
「不愧是相思姑娘,到底是百花魁首。」
「相思姑娘容色无双,莫说金陵城,便是放眼京城,也是排得上号的。」
「她是娼女!春风楼的娼女!跟我一样的娼女!」
「不过一个娼女,连我定远侯府的门第都瞧不上了。」
「把她丢出楼子,慢慢熬着!」
「红豆,别怨娘,娘也没办法。」
最后所有声音慢慢淡去,只留下一个温和的声音:
「姑娘认错人了,她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若是我同意呢?」
「我不反悔,相思,你也不要反悔。」
我抬手捂住脸,满身灰尘,哀哀地哭起来。
我想起来了。
我不是崔令宜,我是相思。
贺西洲的娘子。
27
我平静地走回定远侯府,沐浴焚香,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我吩咐厨房准备了一桌精致小菜,又亲手烫了一壶酒。
萧云起也带了一壶酒。
他说,那壶酒名为忘忧。
「娘子,一盏忘忧下去,人世烦恼全无,今夜我们要大醉一场。」
我笑靥如花:「好啊,不过要先饮了我这壶酒。」
「我这酒也有个好听的的名,它叫消愁。」
我妙语连珠地劝酒,一杯又一杯。
我缠着他问,漠北是什么模样?
他神采飞扬,说起漠北仿佛被雪洗过的湛蓝晴空,说起漠北桀骜不驯、喙爪如钩的雄鹰。
他喝得又急又快,脸上浮起一丝红色的酒晕:
「相思,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话音刚落,他惊觉失言,忙想着遮掩。
刚开口就被我打断,我语气平静:
「我不会喜欢那里的。」
「我讨厌冷,害怕鹰,最重要的是,我恨你。」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不喜欢。」
他仔细端详我的神色,脸上红晕消退,神色逐渐冷下来:
「你都想起来了?」
「相思,你不要钻牛角尖,这段日子,我们不是过得很开心吗?」
「那些往事让你那样痛苦,你自己忘不掉,我就帮你忘掉。」
他斟了一杯忘忧酒递到我的唇边:
「相思,喝掉这杯酒,之后我们就离开这Ţūₘ个让你伤心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我吃吃笑起来:「萧云起,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
「就算是痛苦,那也是我自己的痛苦,你凭什么帮我忘掉?」
「你想让我忘忧,可我只想消仇。」
「仇恨的仇,杀夫之仇的仇。」
话音刚落,萧云起神情痛苦地捂住肚子,脸上闪过一抹青气。
他咬牙切齿,双眼冒火:
「你以为贺西洲是死在我手里吗?相思,你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我白着脸,努力克制因疼痛而簌簌发抖的身体:
「你说得对,所以我也喝了酒,那里面有鸩毒,足够我们死上好几回。」
萧云起的身体开始颤抖,眼角流出血来:
「你以为你以死赎罪,就能见到他吗?」
「我若是他,下辈子都躲着你走,免得受你牵累。」
「相思,只有我萧云起, 才降得住你,才配得上你。」
我呸了一声,眼中也开始流出温热的液体, 红蒙蒙一片:
「我没奢求他原谅我, 我只是要替他讨个公道。」
「他是个很好的人,不该是那样的下场。」
萧云起沉默片刻,忽地笑起来:
「说到底,我们也还是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生同衾, 死同穴, 今日这样死在一起, 也算圆满。」
他伸出手来够我,紧紧攥住我的脚腕。
「上穷碧落下黄泉,相思, 我们注定生死都要纠缠在一起。」
我咬紧牙关, 使出最后的力气, 用力蹬开他的钳制。
手指抠住地面, 一点一点地朝远处爬去。
能远一寸, 是一寸。
能远一厘, 是一厘。
剧痛排山倒海地袭来,一浪接着一浪。
眼耳口鼻处接连渗出温热的液体。
四肢百骸如同被千针扎下,又仿佛被万锤砸落。
五脏六腑有如被万蚁噬咬。
我的下唇已经被咬烂, 心里却有丝诡异的快慰。
疼吧, 再多疼些。
我有多痛苦, 他就有多痛苦。
我和他都有罪。
我们都该死。
我拼着指尖磨烂, 终于为自己挣得死前最后一方清净。
我艰难地翻了个身, 躺在冰凉的地上,长舒一口气, 安静地等待死亡。
萧云起似乎在喊着什么。
我耳朵已经被血灌满。
听不清, 也不想听。
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这尘世,我真是倦了。
下辈子再也不想来了。
意识即将堕入无边黑暗那一刻,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姑娘。
我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 拼命挣扎着摆脱黑暗之渊的吸附, 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
只见眼前飞雪漫天, 红尘破败。
青衣夹袄的书生出现在我眼前,修竹般萧然静立, 眼神中含着关切。
我贪恋地看着他,目光一遍遍描摹着他的眉眼,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万语千言一齐涌上心头。
想说对不起,又想说我想你。
肚子里明明打好腹稿, 想说你走吧, 我不想再连累你。
张口时却忍不住鼻子一酸,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得呜咽起来:
「贺西洲,我好疼啊。」
他眉眼温柔,朝我伸出手:
「既是如此,便不能留姑娘一人在此了。在下家在城南, 若姑娘不嫌弃, 便随我回家养伤吧。」
我笑起来,眼中带泪: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可否允我以身相许?」
风雪中,他笑意如春日暖阳:
「若对方是姑娘,在下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