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言情

失忆后病弱死对头变娇了

追在李悬真身后的第五年,我失忆了。
一觉醒来后,所有人都说我为爱痴狂,为了早年救命之恩,甘愿当李悬真的工具人。
我看着面前一脸冷漠,青衣布衫的俊秀臣子,蹙眉吐出两字:
「荒谬。」
众人目光讶异,我却转头看向昔日的死对头,挑眉道:「往常我找个面首你都要跟我阿爹参我,这会儿怎么不死谏了?」
死对头沉默不语,眼尾却渐渐泛红。
我:「?」
死对头怎么这么娇了?
1
追在李悬真身后第五年,我失忆了。
事情的起因是李悬真的青梅竹马栽入春湖,众目睽睽下,唯我离得最近。
因此李悬真跳湖将人救上来的时候,对我分外冷淡,面容薄怒:
「郡主,你是在草菅人命。」
我面色惨白,大颗大颗地眼泪滚出眼眶,无力辩解道:「我没有……李郎,你信我,我真的没有推她……」
「悬真……」
李悬真神色微微松动,下一刻,昏迷不醒的青梅便在他怀里呓语出声。
她落了水,单薄的身躯裹着披风瑟缩在他怀里,几缕发丝贴着瘦削的脖颈,仿佛一支细柳,随时要为春寒料峭的风折腰。
李悬真深吸口气,看向我时目光冰冷:「月之良善,从不与人为恶。是不是郡主推的,郡主心里清楚。」
「我现在要带月之去找郎中,劳烦郡主,不要多加阻拦。」
他似乎认定了我心怀不轨,说出口的话语毫不留情,警告地看了我一眼,抱着谢月之转身。
我下意识地跟着他往前走了一步,听见细小的讨论声愣愣抬头,这才发现,方才谢月之落水的动静,把周围的贵女郎君都招了过来。
远远地站在岸边的水亭里看我,眼里讥诮。
这样的场景我并不是头一次遇见。
以往追在李悬真身后的五年里,我伏低做小,人们从一开始听见安平郡主喜欢小小六品的太学博士时诧异难掩,到后来再提起安平郡主时,嘲讽弯起的唇角。
我以为我习惯了,这次也能像往常一样固执地跟在李悬真身后,一遍遍跟他重复我没有做过。
说得多了,李悬真总会相信。
可不知为何,我却迈不动步子。
「李悬真。」我轻声喊住他,眼泪肆意流出,连我自己都有些恍然。
从前的安平郡主是全长安最恣意的女郎,什么时候流过这么多的眼泪。
李悬真顿住脚步,我重复道:「我没有推她。」
李悬真皱了皱眉,冷淡道:「郡主不必和我说这些。」
我抿了抿唇,忽然道:「是我推的她。」
李悬真转过头看我,眉头依然紧皱。
我笑了笑:「一命还一命而已。李悬真,我讨厌你。」
所有人都没想到,我会纵身跳进春湖里。
初春时分,湖水冰凉,争先恐后地涌进我鼻腔里。
被呛昏迷前,我隐约看见有两道身影跳下来。
2
脑中意识浮浮沉沉,我仿佛陷进一片死海。
耳边一直萦绕着说话声,我难受地皱了皱眉,费劲从死海中挣脱出来,眼睫不安地抖颤。
不知谁喊了声「郡主醒了!」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
我睁开眼,看见武宁侯夫人欣喜的目光。
「郡主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一旁侍婢将我扶坐起,我揉了揉额角,诧异地看她:「郡主?我吗?」
武宁侯夫人眉心一跳,忙不迭递给底下郎中一个眼神,堆笑道:「自然是您。」
「您是太子殿下的长女,尊贵无双。此番落水,可吓坏我们了。」
我更加疑惑:「太子殿下?我阿爹不是雁王吗?」
雁王乃是太子之前的封号。
我目光从在场人的脸上一一扫过,隐约察觉不对。
郎中膝行上前,替我把过脉后,思索问道:「郡主可记得今年年号?」
「永凤。」我淡声道,「永凤十二年。」
——然而今年是永凤十七年,离我的记忆差了五年。
郎中道:「湖水寒凉,郡主落湖时许是伤了脑袋,失忆了。」
武宁侯夫人肉眼可见地脸色一白。
毕竟我无论ṱû⁽如何也是太子长女,天子家亲,在武宁侯府出了事,武宁侯夫人难辞其咎。
「夫人,谢女娘醒了。」
禀报的侍婢没有压着声,所有人第一反应却都是朝我看来。
我挑了挑眉:「都看我做甚?难不成我与谢娘子有旧?」
武宁侯夫人讪笑一声,解释道:「谢女娘是李郎君的妹妹,今日宴上落水,方才请了郎中针灸,这才醒过来。」
我问:「李郎君又是谁?」
能从武宁侯夫人口中出现的名字,想必与没失忆前的我有过渊源。
但我受够了她们一副不敢言语的扭捏姿态,便看向一边随侍的女婢:「碧波,你来说。」
碧波是从小跟着我长大的女婢,见我神情似有不耐,略垂眸想了想,言简意赅地把李悬真和我的旧事说了一遍。
简而言之就是我在雪梅宴上对李悬真一见钟情,然后发现他就是我采药遇险时救了我的郎君。
从此为爱痴狂,甘心当李悬真的工具人。
甚至求到太子阿爹那,将李悬真留在长安,做太学博士。
我:「……」
我到底是个什么绝ŧū⁽品死恋爱脑。
3
众人见我垂眸不语,一时拿不准我的意思。
「郡主这里若无事,臣便去看舍妹了。」
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众人让开一条路,露出李悬真的身影来。
我:「你是?」
「李郎。」碧波提醒道。
「……」
哦,故事里的男主角。
我看着面前一脸冷漠,青衣布衫的俊秀臣子,蹙眉吐出两字:
「荒谬。」
众人目光讶异,李悬真也错愕抬头。
我转头看向昔日的死对头,挑眉道:「往常我找个面首你都要跟我阿爹参我,这会儿怎么不死谏了?」
众人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人群中多了位肩披斗篷的郎君。
春寒时分虽然冷,但衣衫轻便,外面裹得也换成了单薄的披风,很少再有披着斗篷的。
然而他仪容出尘,裹着厚厚的斗篷也不觉臃肿,衣衫下是一指宽的雪青腰封和赤金细链,乌黑长发半束,堆在细白颈边。
面容素净,眉眼萦绕长年羸弱的浅淡神色,宛若窗边开出枝头的玉兰。
只有我知道,这都是崔澹的假象。
崔澹此人,不说话疏离三尺,说话时舔下唇瓣,都能把自己毒死。
我早年听见远嫁左州的平庆姑姑养了三个面首,便也叫着要纳阿爹身边的死士为面首。让崔澹听见了,当晚便一封参我的书信放在阿爹桌案上,说我只知男色,不务正业,看上的还是半张脸戴面具,不知容貌美丑的死士。
死士:「?」
我请问呢?
气不过的死士当晚就摘了面具翻进我卧房,俊美清隽,脸颊还带着些许幼态。让我评理:「虽然我不及崔郎君貌美,但也不输寻常人。县主想要我当面首怎么了?」
我当时对崔澹窝了一肚子的火,顺手摸了把死士嫩滑的脸蛋,信誓旦旦道:「谁说你不及崔澹?你比他年轻啊。」
屋外「砰」的一声巨响,随即是一声小小的惊呼。
「郎君!」
死士眼神一冷,抓起面具戴上就破窗而出:「谁?」
屋外空空如也,徒留我坐在床上,守着面前破了个大洞的窗户,迎着夜风打了个喷嚏。
第二日我与崔澹都没有出现。
和我吹了一宿冷风起了风寒不同,听说崔澹旧疾复发,阿爹早上议事过后还亲自去看了看。
而昨晚在我窗下偷听的是我二弟。
他原先最为崇拜崔澹,然而自从那日过ƭũ̂ₖ后,看向崔澹的目光总是愤愤地。
崔澹对他倒是喜欢,每每看见都会弯唇颔首示意,有时二弟忘了做课业也没有过多苛责。
「……」
我的印象中,崔澹或许会嘴毒讥讽我几句识人不清,或是眼拙心茫,但绝不会沉默不语,狭长上扬的眼尾渐渐泛红。
我:「?」
死对头怎么这么娇了?
4
一觉醒来,天翻地覆。
我成了恋爱脑,死对头成了娇花。
我茫然地扶住额角,便见一个女婢宛如小炮弹一般冲进来,下颌微扬,敷衍见礼道:「奴婢参见郡主。」
「启禀郡主,我家女娘说,今日之事不怪郡主,是女娘脚滑没站稳这才跌湖,连累郡主千金玉体坠湖万死难辞其过。」
女婢又朝李悬真一礼,咬唇含泪道:「我家女娘方才已经叫人备车回李宅收拾包裹,不日便要回泗水了,叫奴婢带话给郎君,还望不要因她之过让郎君和郡主生了嫌隙。」
李悬真神色一变,几步上前扯住女婢手腕,急切道:「月之要走?」
女婢怯怯地看了我一眼,低声应是。
李悬真呼出一口气,冷静垂头道:「今日之事错怪郡主了,既然郡主无事,臣便告退了。」
「站住。」
我突兀地出声,虽然没有喊出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叫谁。
「本郡主准许你离开了吗?」
李悬真皱眉回首,我轻笑道:「仅凭谢女娘一番说辞就分了对错,岂非随意。」
「本郡主虽然失忆,但若真推了谢女娘下水,自当赔罪。可若是没有,李郎君,你就犯了污蔑皇亲的罪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李郎、李郎君,一字之差便相隔千里。
李悬真张口想说什么,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我冷漠垂眸,视线落在跪地的女婢身上。
女婢察觉不对,额头贴紧了手背,俯身拜服下去,身子微微颤抖。
我平静微笑道:「好大的胆子,本郡主与武宁侯夫人在此,你便横冲直撞进来,神色轻狂,对我似乎颇为不忿。」
「奴婢不敢。」
女婢颤声告罪,头埋得更低了。
「我无意为难你。但今日轻纵,天家颜面就成了笑话——来人,将她拖下去,杖二十。」
门口随从立马应声,一人挟住女婢一条胳膊,拖出去。
二十廷杖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不足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却能让她落下残疾,再站不起来。
「既然是谢家娘子的女婢,便让谢娘子为她养老送终。」
我抬眼看向武宁侯夫人,问道:「谢娘子走了吗?」
早在我呵斥李悬真的时候武宁侯夫人就见势不妙,忙不迭吩咐随从把谢月之拦住。
此刻回道:「谢女娘落水后尚未休养,妾身把她安置在了偏阁。」
「请进来吧。」我道。
满屋寂静,所有人垂眸站着不敢言语,只得隐晦用眼神交流,目光不敢触及我,只能在李悬真身上扫过。
我失忆了,驳斥了李悬真,又杖责了谢月之的女婢,看起来将过往一切都抛之脑后并不在意,冷硬无情得很。
李悬真身姿挺拔,眉目冷清地接受着两侧视线打量,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坐在高床上,垂眸也在打量李悬真。
平心而论,李悬真颜容生得好,青竹苍雪。然而阿爹爱美人,我从小身边美人无数,连我自己也算一个。
及笄时,太仆寺卿家长女公然求爱,让我名动长安。
按理来说,我就算喜欢李悬真,也不会到了失智的程度。
「咳……咳咳……」
5
闷咳声在此时显得异常突兀,我侧头看去,崔澹以袖掩唇,偏头咳嗽。
眼尾褪色的红又被咳了出来。
「旧疾犯了?」我问道。
我依稀记得从前崔澹虽然身体不好,病骨支离,但也从未像如今这样,仿佛走几步道,风一灌就要碎了。
「嗯……」崔澹轻轻应了声,转头朝我笑笑。
浓密纤长地眼睫颤了两下,眼里仿佛浸润了春日细雨,春湖上的薄雾。
我一定是脑子坏了,才会觉得崔澹此时……如此可人。
脑子里这么荒谬想着,我趿鞋下床,抬手抚上崔澹额头。
崔澹讶异地睁大眼睛,随即柔声喟叹道:「郡主的手,好凉。」
我被掌心炽热的温度惊了一跳:「你高热了!」
「郎中呢?」
郎中跪在下首神游天外,被碧波踹了一脚,立刻神魂归位,连声道:「草民在。」
崔澹咳道:「旧疾复发而已,他们不懂我寻常用药,等回了东宫再说吧。」
正巧谢月之被武宁侯夫人遣去的女婢带进来。
一身鹅黄长裙,柔弱拜道:「小女参见郡主。」
我无心和她温言细语,只记挂着崔澹高热。
因此侧头望向她,说道:「你的女婢方才不知礼数,已被本郡主杖责二十以儆效尤。我听说,你落湖是因为本郡主而起?」
「谢娘子不要怕,若真是我推了你,我自当跟你赔礼道歉,若不是,便是李郎君蓄意栽赃,坏我声名,活罪难逃。」
「不关悬真的事!」谢月之抬头,急切地为李悬真开脱。
「那就是我推你入湖了?」我眯了眯眼,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既如此,谢娘子可有人证,抑或坠湖时仓皇失措从本郡主身上扯下去的什么物证?总不能你就干巴巴地站在那,任由我推下去吧?」
谢月之被我疾言厉色逼出几滴眼泪,李悬真皱眉护在谢月之身前,冷声道:「郡主,够了。」
「此事便当作是臣污蔑了郡主。」
我尚未冷笑,便听崔澹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动静,语调轻和:「好个『便当作是』,李郎君不愧是太学博士,咬文嚼字的本事让国子监的学子都自愧不如。」
「真是狗尾巴草往葱田一插——把自己当根葱了。」
他身体虚弱无力,靠着我做支撑,头微微垂下,形状姣好柔软的唇瓣张张合合,吐出的话一如往常刻薄。
李悬真被他说的脸色青红交加,咬牙恼恨:「我在和郡主说话。」
我下意识扶住崔澹细腰,感慨自我醒来终于有什么是和我记忆中一样的了。
崔澹却浑身一战栗,眼睫垂下,莫名看了我一眼。
「谢娘子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便如方才那女婢所说,是自己失足落水。」
「李郎君污蔑本郡主声名,拖下去,杖十。」
「至于谢娘子……」
我顿了顿,说道:「你方才遣女婢说,连累本郡主坠湖,万死难辞罪过。本郡主不让你死,明日起闭门思过,抄经百遍。」
比起女婢和李悬真,谢月之的惩罚可以说微乎其微。
「谢郡主。」
谢月之叩首行礼,眼泪盈盈地看着李悬真被侍从拖下去。
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声一声一声传来。
我道:「备车,回东宫。」
满屋子的人哗啦啦跪倒送驾,武宁侯夫人原本要相送到门外,被我含笑拦住。
「夫人不必多礼。今日夫人设宴,被我错搅了。回去后我会如实禀告阿爹,备厚礼谢罪。」
「另外再挑一队能文能武的护卫送来,否则武宁侯府的院落任谁都能出入,哪日遇刺岂非损失重臣?」
武宁侯夫人笑容僵在脸上,讪讪道:「郡主说笑了……」
东宫的马车就停在侯府门外,比起我当县主时的仪驾更为显赫。
鎏金的铜铃悬在宫车一角,东宫的牌子挂出来,在长街坊市内畅通无阻。
车厢内,崔澹身上盖着狐裘,靠在车壁上阖眼轻笑道:「郡主今日给了武宁侯夫人好大的没脸。」
我托腮看着他雪白瘦削的脸庞,挑眉道:「她纵容谢家女婢闯进来肆意撒野,我没治她罪她就该烧香拜佛谢我慈悲了。难不成我是什么人尽可欺的软柿子吗?」
6
我阿爹还是雁王,我还是县主前,我就是长安最不好惹的女娘。
然而当了郡主后,竟然被欺负地跳了湖,也着实可笑。
马车停在东宫门口,阿爹便急匆匆地跑出来。
我跳下车,安慰道:「阿爹,我没事。」
阿爹急切:「云青呢?听说他跟着你坠湖了?没事吧?有没有大碍?孤已经叫郎中在卧房候着了。」
云青,是崔澹的字。
我:「……」
「?」
失忆后连父爱都如山体滑坡了吗。
「咳、咳咳……多谢殿下关怀,崔某无恙,已经好多了。」
帘子被修长的指节挑起,崔澹弯腰从车厢里出来,眼尾烧红。
阿爹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可还走得动?」
崔澹颔首,微笑道:「走得动。邳阳的事劳烦太子在书房稍等,待我回去换身衣裳就去见您。」
「好。」阿爹转头看向我,咳嗽一声故作严肃道,「云青都是因为你胡闹才坠的湖,你来扶云青,阿爹在书房等他。」
他甩袖迈进东宫大门,我小声嘟囔:「阿爹之前不这样的。」
「这五年殿下对郡主可谓劳心劳力。」崔澹扶着车壁,轻轻喘气。
「我不记得了。」我朝崔澹伸出手,崔澹只盯着我指尖看,并不搭上来。
「没力气了,郡主。」
他轻轻笑着,面容苍白,嘴唇干裂,唯有眼尾携着绯色。
我看得怔愣,恍惚觉得他较之五年前,身体更不好了。
「……郡主?!」
我猛地伸手握住崔澹的胳膊圈在脖子上,低声道:ŧũ̂⁼「抱好。」
说完,我将崔澹打横抱起,迈步朝东宫走去:「碧波,带路。」
崔澹发出一声惊呼,滚烫的热气喷洒在我脖颈上,崔澹清弱地眉眼蹙起:「郡主快放我下来……」
「好轻。」我问道,「崔澹,你有好好用药吗?」
「我记得我去庸楚给你采了药,不好使吗?」
崔澹忽然沉默下去,安静了不到片刻,他扭过头,胸腔发出阵阵呛咳。
碧波停在一处庭院门口,回首道:「郡主,到了。」
碧波没压着声,里面伺候的侍婢听见动静,一出来就看见我抱着崔澹进来。
「参见郡主。」
「免。」
碧波快步走过去,替我撩开帘子,我走进内室,将崔澹放在床榻上。
一放下,崔澹咳得便更厉害了。
不等我说话,屋子里忽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郎君……」说话的女婢小心觑了眼我的神色,轻声道,「小公子醒了。」
崔澹:「抱过来吧。」
他神色疲惫,却在接过孩子的时候眉眼低垂,柔和含笑。
他身上是极为清苦的药香气,啼哭不止的婴儿一闻到就慢慢安静下来,眷恋地把脑袋挨在崔澹的脖颈。
我回头看向碧波:「崔澹成亲了?」
碧波:「没有。」
「那这孩子?」
碧波:「郡主的。」
我:「啊?」
7
碧波:「婴孩是郡主抱回来的。据说是李郎君之弟病重去世,妻子诞下孩子后,也跟着夫君一起去了。李郎君便把孩子接到了长安,恰巧郡主遇见,有心讨好李郎君,就抱回来交给崔郎君养了。」
我:「……」
早年采药的时候我给自己吃了什么致残的药吗?
居然上赶着给人家弟弟养孩子,还不是我自己养,而是转头扔给了崔澹。
我看向抱着孩子轻声哄的崔澹,莫名觉得自己像个抱外室子给正妻养的渣男。
「……」
「睡着了,抱下去吧。」
只是在崔澹怀里待了待,被抱着晃了晃,婴儿就睡着了。
崔澹小心地交给女婢,压低声音,掩唇咳了咳。
「郡主还有事吗?」他神色间柔和还未褪尽,扭头时眼里带了些许浅淡的笑意。
我却不知为何一眨眼,一滴泪珠从眼睫滚落。
崔澹讶异一瞬,玩笑道:「郡主想李郎君了?」
如果这时候我抬眼,就能看见崔澹敛去笑意的眼眸,眼底有宛如死水的平静又藏满哀凄。
「……无事,我先走了。」我转身绕过屏风,想要离开。
身后一直没有话传来,只有屋外的风声。
旧日初春时会有一场大雪,眼下乌云堆积,或许就在今夜。
我想了想,道:「你高热还没退,不要去书房经风了,让女婢请郎中来,我去和阿爹说。」
说完,我平静走出去,离开崔澹院落数米,我才抚上胸口,和碧波严肃道:「碧波,我不对劲。」
碧波面无表情:「哦,又坠入爱河了郡主?」
我:「?」
什么叫又?
我这回真气得胸口疼。
东宫书房里,我替崔澹同阿爹告假。
阿爹头也不抬道:「我知晓。他本身就病弱,古云慧极必伤也不是没有道理,更何况今日你落湖,他和李悬真先后跳下去,又守在侯府换了衣裳等你醒。所以我早就让郎中候命了。」
他叹了口气,放下笔墨,挥手招我过去:「听人说你失忆了?」
我「嗯」了声,半开玩笑道:「一觉醒来,发现阿爹成了太子。」
「死丫头,还调侃起你爹我了?」
阿爹抬手在我额头敲了下,感慨道:「自从你喜欢上李家那郎君,你我有多少时日没坐下来说会话了。」
「就连云青也被你闹得病了几场,还要帮你养不知哪来的孩子。」
我心虚地用户扇遮住半边脸,为自己申辩道:「如今不会了阿爹。」
「但愿如此。」
阿爹白我一眼,赶人道:「天色晚了,早些回去吧,你今日落水,最近好生让郎中调养,没有什么事就别出去了。」
「是,阿爹放心。」我笑容乖巧,更让阿爹不忍直视地闭眼,挥手赶我。
出门前我听见阿爹和心腹死士吐槽:「她?她哪有消停的时候,小时候是个混世魔星捣蛋精,大了就更不让人省心。」
夜色当空,细碎的雪缓缓飘落。
碧波见我出来,便将臂上的斗篷抖开披在我肩上。
「碧波。」我道,「你细与我说说这五年的事吧。」
碧波轻轻应下,跟在我身边,落后半步,娓娓道来。
当年我为崔澹亲赴霞云山采药,遇险被李悬真所救,我为了感谢救命之恩,递给了他一块玉佩,让他入长安有难处便去雁王府求救。
回来后草药虽然缓解了崔澹咳血之症,但郎中说崔澹是先天疾症,迟早会心血败尽,所以这五年,崔澹身体每况愈下。
而我在雪梅宴上对李悬真一见钟情,机缘巧合那枚玉佩又从他身上掉下,所以我奉他为救命恩人。
不仅为他置办家宅,还将他青梅视为亲妹,知晓李悬真科举中后,要从县吏外任做起,就去求阿爹将李悬真留在长安,从太学博士做起。
李悬真对我始终不冷不热,阿爹几次看不过去,问李悬真是否愿意娶我,李悬真只答:
「臣对郡主只有朋友之情。」
气得阿爹将我关在东宫,然而我却半夜偷偷跑出去。
碧波说,崔澹奉阿爹的意思来劝过我,只是不知说了什么,我二人在屋内吵起来,我掀了桌案,崔澹回去后就病了一场,几个月没有起来。
当时东宫里已经为崔澹打好了棺椁,郎中说或许挺不过去,可偏偏他吊着一口气,不肯死。
8
阿爹说是让我没什么事就别出去了,可实际却没有过多限制。
他总因为我死去的阿娘对我纵容颇多,又跟着书里学什么「孩子长大要适当放手培养独立」,所以从我小时便一直放任。
也幸好我这人从小三观正,道德感虽然不强,却一直在平均水平,才没有长歪。
「崔澹呢?」我晃悠到崔澹的院子里,见四下寂静无声,便寻了一个洒扫的女婢问道。
女婢回道:「郎君在内室睡着,昨日高热了一晚,现在还没褪下。郡主还是不要进去免得过了病气。」
「无碍,我进去瞅一眼就出来。」
我掀起帘子进去,放轻了脚步走到崔澹榻边。
崔澹侧躺在床上,面若素雪,眉目平静,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边,宛若睡中才能得片刻无虞。
然而我观察他半晌,甚至察觉不到他胸膛的起伏。
心中莫名一慌,有什么想法要从我脑海中破土而出一般扎根发芽。
我一边伸手去探崔澹的鼻息,一边皱眉唤道:「崔澹……」
我声音很轻,怕惊扰到什么一样。
直到发凉的指尖被轻浅的热气浸暖,我心里一松,转而摸了摸崔澹的额头。
女婢说得没错,依然热着。
我挽袖一边水盆里打湿帕子,拧干敷在崔澹额首,做完一切后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不要和他说我来过,待他醒了,去找阿爹拿东宫令牌请医官来。」
「是。」
出了竹间小院,碧波和我对视一眼,心领神会问道:「郡主可要备车?」
我点头道:「备车,去大慈寺。」
大慈寺不是皇家寺庙,却是长安最为灵验的一处,地处郊野。
我要为崔澹求一枚长生符和平安扣,不仅是为了他请福,更为了安我的心。
不至于让我午夜梦回,日日担心他会像我梦境里一样,平静躺在榻上离世,像一尊不会动的玉偶。
「……」
今日是初五,大慈寺人满为患。
我让车夫停在山下,带着碧波走上去。
一些达官贵人是不屑于在这日子和百姓挤的,因此我并不担心在这遇到哪家官眷。
上香捐了香火钱后,我和主持说明来意,主持温声笑道:「阿弥陀佛,郡主请随我进里一观。」
「最近本寺不止有长生符、平安扣,还推出了耳坠、手链、脚链,您可以看看想要什么,应有尽有。」
我:「……」
迈进法物殿后,我一眼看中了一只镂金雀鸟笼的耳坠,精致小巧的笼子雕刻着《药师经》下坠着一朵海棠,繁华艳丽。
我在脑海中想了一下崔澹戴上的模样,觉得意外相衬。
「劳烦帮我包起来。」我道。
主持看了一眼,提醒道:「郡主,这是单耳坠。」
「就它了。」我道。
买了一只耳坠后,我又请了一条长生符——说是符,其实是一根红绳,系在手腕上。
下山时,柔柔弱弱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郡主留步。」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只见谢月之快步从台阶下来,裙摆逶迤,乌黑发髻上斜簪着红宝石栉子,步摇窈窕。
「见过郡主。」
谢月之浅笑盈盈地看了我一眼,问道:「郡主是跟随悬真来这的吗?」
「悬真昨日挨了郡主十杖,今日原本起不来身,可听见我要来祈福,不放心随从,执意跟来。」
我平静勾唇:「是吗?听谢娘子的意思,本郡主昨日那十杖还是轻了。」
谢月之笑容一僵,随即笑叹道:「看来郡主果真失忆了。」
「以前的安平郡主可不会对悬真如此下手。」
9
她似乎在感叹,但落进我耳里却怎么听都不舒服。
「郡主,你想知道悬真对你的感情吗?」
她不知看到了什么,上前一步,微微笑道。
我下意识皱了皱眉,谢月之猛地拽住我手腕,往后栽去。
我眯了眯眼,反手拽住谢月之的衣袖,反客为主,在她跌落台阶前,旋身抱住她。
「郡主!」
李悬真的声音从身后急切传来,谢月之抬眼看向我。
广袖羽裳在空中优美划了一圈。
我把谢月之扶稳,皮笑肉不笑道:「谢娘子,脚下留神。」
「……多谢郡主。」谢月之挣脱出我怀抱,后退一步,和李悬真站在一起,
李悬真眸色难以言明地看向我,拱手道:「多谢郡主。」
「不必。」我双手环在胸前,笑的轻蔑,「谢娘子方才摔了不要紧,但她拽的是本郡主的手腕,连累本郡主摔了,她就是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郡主未免太苛责了。」李悬真深吸口气。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我,唯恐我撒谎:「郡主真的失忆了吗?还是想用失忆来让臣后悔?」
「那日之事,是我先入为主,冤枉了郡主,我同郡主道歉,可郡主不该如此对月之说重话,更不该任性跳湖。」
我:「?」
「你凭什么认为本郡主是为了搏你目光,跳湖装失忆呢?」
李悬真沉默不语,只道:「郡主日后不必尾随臣。」
我:「?」
真是乌龟办走读——憋不住笑了。
「李郎君听过一句话吗?」我平静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不论本郡主从前如何,现在却是不稀罕你了。李郎君若是有眼色,就滚得远点,否则……护城河明日多出了两具随波逐流的尸体,也只能算他们运气不好。」
放完狠话,我温柔反问道:「你说呢,李郎君?」
李悬真目光瞪大,好似从未认识我一般,忍不住后退一步。
人活在世,还是要和崔澹一样刻薄才爽。
我分外和善一笑,一手持户扇一手拎着袍裾转身拾阶而下。
并没有注意到方才接住谢月之时从袖中掉落的耳坠,也没有注意到在我走后,谢月之将此物拾了起来。
「悬真不必伤心……」谢月之垂眸道,「或许郡主只是因为你从前对她太过冷淡,伤了心才如此。」
李悬真沉默摇头:「她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那又如何?」谢月之温声笑道,「郡主从前那么喜欢你,哪是说忘就能忘的呢?」
「更何况,忘了也好,你们也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李悬真喃喃自语。
谢月之看着他眸色逐渐坚定,笑意不达眼底,缓缓伸出手:「是啊。」
「这是方才郡主遗落的,你幼时左耳上就有个耳洞,这又是单只,若不是有心,怎么会这么巧?」
李悬真似乎信了谢月之的话,接过耳坠,神色温柔:「灵照,你我重新来过。」
「这次,我绝不会再退缩了。」
10
我不知道走后发生的事,回到东宫的时候崔澹已经醒了,只穿一件月白宽袖里衣坐在榻上喝药,长发松松挽起。
脊背弧度自然流畅,下裙腰身不盈一握,
喝完药,便逗弄床边爬行的婴儿。
「嘬嘬嘬……好乖。」
我无声站在屏风外看了半天,才走进去。
「啊,郡主……」
崔澹恢复些精神气,唇瓣翘起,有了血色。
我轻轻嘘了声,从袖中掏出长命符执起崔澹的手腕,绑上去,然后吹了口气,学着主持的话道:
「无病无灾,益寿千年。」
崔澹听我说完,垂眼看着腕上的红绳,笑道:「郡主,人不能活千年,活千年的另有其物。」
「那就百年。」
「人活百年,就够了。」
我头也不抬,嘱咐道:「红绳开过光的,不能沾水,平日洗漱多加注意。」
「好~多谢郡主~」
崔澹弯了弯眼,温柔勾人。
我道:「原先还买了耳坠,只是回来的路上丢了,回去找时碰见了主持,主持说无缘之物莫要强求,便只带它回来了。」
崔澹轻声道:「佛家讲出离舍离,凡不能放之物越要放下,郡主不贪执着,颇具善根智慧。」
我笑道:「不是不贪着,只是执着不在此。」
我蹲下身,在床边逗弄孩子,随口问道:「起名了吗?」
「知一。」崔澹道,「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郡主执着什么?」崔澹把话题转了回去,问道。
我好笑抬眼:「崔郎,你执着了。」
崔澹低头轻笑:「我本是个重贪欲的人。」
「那日你我吵架,我说了什么,将你气病了?」
崔澹笑意淡了淡:「我忘了。」
「那我换个问法——东宫的棺椁打好,你为什么不肯死?吊着一口气,又是为了谁?」我凑近崔澹,距离贴近,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眼里互相倒映对方的面容。
崔澹眼睫一颤,呼吸莫名乱了节奏,想要偏过头去,被我掐着下颌限制动作。
知一歪头看着,不谙世事,趴在床里欢快拍手。
「为什么我带回来的孩子,让你养你就养……」
「……郡主。」他忽然低声道,「你还想要什么呢,我除了一副病骨支离的身体,再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
我刚欲张口,屋外传来崔澹侍从的声音:「郎君,殿下请您去书房议事。」
「郡主若无事,便留在这看会儿知一吧。」
清苦药味远去,我顺手拿起一边的拨浪鼓,跪坐在榻上逗弄知一。
知一咯咯笑着,费劲滚到我身边。
「呜哇……」
我看的心都要化了,等嗅到知一身上熟悉的药香味,不免弯了唇角:
「这府里有一个药罐子就够了。」
去完大慈寺后,我在东宫安静地待了半个月。
每天卧房、崔澹院子、阿爹书房三个地方跑。
这原本就是我永凤十二年经常做的事情。
阿爹身边幕僚成群,崔澹称首席,出身世家,却以谋士自居。
大概也是因为他体弱,有早夭的命数,所以被剥夺了继承崔氏家主的资格。
我与崔澹见得第一面是在朱雀长街上,一个世家子打马冲撞了崔澹的马车,嘲讽崔澹病弱不能见人。
我那时领了阿爹的意思出门迎接,正好撞见这一幕,于是卷起马鞭将世家子抽得满脸开花,不能见人。
「崔郎君是我雁王府的座上宾,你出言无状,没打死你都算我心善。」
世家子狼狈逃窜,我策马踱步到马车边,恰巧崔澹伸出修长的指节挑起帘子,露出半张苍白美人面,三分内敛七分慵懒笑道:「县主好臂力。」
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
11
在东宫老实待了一个月后,薄寒退却,春意暖融。
姑姑泾阳公主设春日宴,叫人往东宫递了帖子邀我参加。
泾阳公主与阿爹一母同胞,她设宴送帖,我不好推辞。
正好知一如今在学走路,和崔澹商量了下,崔澹抱着知一和我同往。
长安郊外的春色远盛于都城,泾阳公主搭了华棚,纱幔屏风,女郎郎君或坐或站,三五个在那说话。
东宫的马车一停下,所有的人目光游弋过来,垂眸行礼:「参见郡主。」
「免礼。」
我提着朱白二色裾袍踩着凳几下来,乌发高髻,长鬓垂落,发上玉梳通体碧绿,项上璎珞金银鸣动,面敷鹅黄斜红,十足的宗亲贵女形象。
在我身后,崔澹抱着知一缓步而下。
众人抬起头,目光惊愕地落在我们仨身上。
「郡主。」李悬真从人群后走出来,一身水色衣衫宽袖广袍,被春风一掠,宛如乘风的谪仙。
乌发垂落,左耳一枚黄金耳坠璀璨夺目。
「孩子可还听话?」
他十分自然地要接过崔澹怀里的知一,被崔澹侧身躲过。
「啊~抱歉,知一最近黏人,遇到陌生面孔要哭闹。」
李悬真微微眯了眯眼,大度笑道:「不妨事,我是他叔叔,血缘深厚骨肉相连,算不得陌生。」
「倒是崔郎君受累了,身体不好,还要帮着我带孩子。」
崔澹微微一笑,不落下风:「哪里,知一可爱,又是郡主带回来交由我养的,我自然视若亲子。」
「对吗,知一?」
知一不懂两人刀光剑影,听见自己的名字,脑袋歪了歪,乐呵呵地拍手。
我目光落在李悬真耳畔,眸色沉了沉。
李悬真注意到,微微一笑:「好看吗,郡主?」
「虽然我不喜这些金银之饰,但若是你送的,自然另当别论。」
「哦?」崔澹怀抱知一,轻飘飘地看过去,「俗不可耐。」
不知道是在说人,还是说首饰。
「我从未送过李郎君什么耳坠。倒是月前去大慈寺祈福,丢了一只。」
「主持说丢了即是无缘,我便没有再找,现在看来,缘主在这。」我平静地逗弄趴在崔澹颈边的知一,没有分给李悬真半个目光。
「别逗了,逗哭我又要哄。」崔澹垂眸道。
「小孩子多逗逗才不怕生人。」我有理有据地笑道。
崔澹轻笑转头:「歪理邪说。」
12
我们旁若无人地闲话,李悬真便坐在一边听着。
他神色清冷,端坐在那宛若一尊玉人,眉眼无比柔和地望向我。
「悬真。」
谢月之款步而来,看见我,跪首行礼道:「郡主。」
「此地百米外有一处泉眼,清冽可口。小女用水壶装了些,用作烹茶。郡主尝尝。」
釉瓷白茶杯里飘着几枚翠绿的叶子,茶汤清亮。
「放那吧。」我扬了扬下颌,并没有打算喝。
「郡主方才说了那么多话,难道不渴吗?」
谢月之转而递给李悬真一碗茶,李悬真眼睫颤了颤,将茶一饮而尽。
我支头看她:「谢娘子什么时候当起奉茶女官了?」
谢月之微笑:「如此美景,不配泉茶岂不可惜?」
她不退分毫,甚至称得上无礼,按照往常,我早就让人将她拖了出去。
可如今,我好脾气地弯眼,指尖点了点茶水,笑道:「谢娘子,你说,如果一个人失忆后性情大变,是何缘故?」
谢月之摇头:「小女愚笨。」
我微笑:「依我拙见,我倒觉得失忆后的性情才是那人原本性情。」
「南通有苗商卖蛊,其中有蛊名为『红豆』,又叫『飞蛾蛊』一母一子,服之,子蛊者则会对母蛊恋恋不忘,好似飞蛾扑火,然而年限渐久,母蛊对子蛊的牵绊就会慢慢变弱。」
谢月之抬头看我,不慌不忙道:「郡主聪慧。」
「难怪旁人都说太子殿下有两个心腹幕僚,一个是崔郎,一位是郡主。」
「啊——有刺客!」
远处放风筝的贵女忽然惊叫一声,下一秒,寒光停在她颈边一寸。
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华棚很快被一队甲胄侍卫围起来。
我唇角弧度捋平:「挟持世家贵女和郎君。谢娘子,你好大的胆子。」
谢月之缓慢一笑:「小女不敢,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郡主喝了此茶,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她将茶碗推到我面前,我问道:「五年前也是刻意算计?」
谢月之愣了下,随即摇头:「巧合而已。」
「那茶原本是我给悬真和我自己下的,阴差阳错,ẗůₜ母蛊被悬真喝下,子蛊被郡主喝下。」
她顿了下,竟然笑出声:「细想也是孽缘。」
「……你说的……什么意思?」李悬真听她说完,神色一变,伸手拽住谢月之的手腕。
谢月之低头柔声笑道:「我跟你说,能让郡主重新爱上你的蛊虫,五年前我就给你下过,不过是给你和我,结果被郡主截胡。」
「不然,你现在应该是爱着我的。」
李悬真目光一冷:「你怎么敢?我待你如亲妹一般——」
「谁稀罕!」谢月之甩开李悬真的手,「你我从小长大,我知你心中有鸿鹄之志,你却不知我亦不甘久居后宅!」
「你不喜欢我,我自然要想些办法。」
「更何况,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本性吗?」
谢月之冷冷一笑,目光落在我身上:「从前我对郡主耍的那些腌臜手段,你敢说你从来不知吗?」
「你不过țū́ⁱ是喜欢看郡主这样天之骄女,身陷囹圄,对你求爱不得的凄惨狼狈。」
「这般说,你还要谢谢我。」
「没有我,她能看上你?」
李悬真像是被锤子重重砸了一下,忽然说不出话。
「刷——」
趁着两人针锋相对,我从广袖中抖出双匕,起身踩着桌几越至空中。
「来人!」
谢月之往后躲得极快,一个甲胄侍卫挡在她面前,被匕首划破脖颈。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无数甲胄迅速围过来。
13
「碧波,带崔澹走!」
或许料想到有这一天,在雁王府时阿爹便亲自教我武艺。
等大了些,名为谋士,实则暗卫的老师也住进府里。
碧波就是老师手下最优秀的学生,被阿爹赐给我当死士。
「是!」
碧波没有犹豫,飞快在薄弱处杀出一条通往马车的血路。
崔澹抱着啼哭不止的知一,快步跟上。
血腥气充斥着鼻间,崔澹面色苍白如纸,依然轻声哄着知一:「没事,别怕……咳咳咳……」
「崔郎君?」
碧波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崔澹冷静摇头道:「我没事。我们走……在这里,会是她的累赘……」
东宫拉车的马自然是汗血宝马,碧波咬牙甩了一鞭子,马车疾驰而去。
「李悬真,你真要和谢月之他们为伍?」
我反手将匕首捅进一人喉咙里,侧身躲过劈落的长剑,冰冷看向一旁仿佛傻了的李悬真。
「我……我不……」李悬真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ẗũ̂⁷出来。
我看向被甲胄重重保护的谢月之,几下解决拦在面前的侍卫,把匕首横在李悬真脖子上。
「再往前,我的匕首可没有轻度。」
「住手!」
谢月之猛地冷呵,从甲胄身后走出来:「郡主,方才崔郎君跑走,我可没拦着。」
「你不会武艺……当时霞云山怎么救得我?」
「因为他不是——」谢月之道,「救你的人是他的双生子弟弟。」
「他之前对你冷淡,起先因为觉得你和世家贵女无有不同,都是看脸,后来你把他误认为救命恩人——他十分厌恶自己和弟弟长得像,所以对你迁怒……」
「加上我从中挑拨,所以他才对你处处冷脸。」
「但当时你跳湖,他也跳了,他是喜欢你的!」
谢月之为他辩驳,目光死死钉在我放在他脖子边的匕首上。
李悬真被迫仰着脖子,似乎有泪从眼角滑落:「灵照……」
他哽咽道:「我悔了……」
「我不该从前对你那么不好……」
天边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应该是碧波拿着东宫令牌,调来了护城北营军。
谢月之见势不妙,几次看了看李悬真,最后咬牙道:「先走!」
她赌我不会杀与谋反无关的李悬真,但她没有想到,李悬真用自己的脖子在匕首上抹了一道。
「悬真!」
谢月之目眦欲裂,再也不管不顾地扑过来。
「灵照……」
李悬真强撑着力气伸出手,拽住我的垂落的羽裳:「原谅我……」
「原谅……我……求你……」
他瞳孔逐渐扩散,依然执着地瞪大:「这次……是我帮了你……」
他用他的命拖住了谢月之。
碧波率北营军将甲胄一网打尽,徒留谢月之一个人抱着李悬真的尸首又哭又笑:
「凭什么!凭什么啊!」
「是我陪着你从小到大!是我知道你全部的嫉妒、愤慨和不公!」
「李悬真!」
我收了匕首,转身吩咐道:「不必留活口。」
「魏灵照!」谢月之厉声喊住我,目光猩红,「他是为了帮你才赴死的!你难道就没有一点难过吗?」
「所以呢?」我冷静转头,「是我叫他赴死的吗?」
「即便他不死,北营军一到,你们也是必死的结局。」
「他死,不过是胆小逃避,却要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原不原谅什么的……哈。」我唇角勾起一抹讥讽地弧度,「如果没有『飞蛾蛊』,他连我的名字都不配知道。」
14
春日宴在一场血腥中度过。
被挟持的世家贵女和郎君有惊无险地救出来,我一个个吩咐人妥善送回去。
等身边除了北营军只剩碧波一人,我问道:「泾阳公主呢?」
此次春日宴是泾阳公主一手操办,却出了意图谋反的事,圣人怪罪下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她。
碧波道:「泾阳公主被逆贼陈王一党下药囚在府中,玉体无恙。幸在太子殿下与郡主里应外合及时将逆贼尽数抓获,圣人虽然大怒,却只罚了公主禁闭。」
我一面点头,踩着凳几上车。
一挑开帘子却忽然愣在那。
本应在东宫的崔澹坐在马车里,袖角不知在哪沾上了血迹,用帕子掩着唇角咳了咳。
「郡主让我好等……」
「愣在那做什么?呆呆的,傻了吗?」
「……」
马车摇摇晃晃往东宫的方向驶去,车内燃起静心凝气的檀香。
崔澹枕在我膝上,阖眼眉目柔和。
「郡主怎么猜到谢月之和陈王勾结谋反?」
「还记得武宁侯夫人吗?」我道,「皇亲郡主在侯府落湖失忆,换作寻常人不说诚惶诚恐,也恨不得撇清干系, 她却屡次三番提起旧人旧事, 还借由谢月之和谢月之的女婢试探我。」
「武宁侯夫人出身不显, 家族隐约没落, 按理没这个胆子。是谁在她背后授意, 顺藤摸瓜一查就知。」
「『飞蛾蛊』误种到我身上, 使我对李悬真情有独钟,做出越多荒唐的事,就越能败坏阿爹名声。」
「而且我因蛊喜欢李悬真,李悬真又间接听从谢月之的话,谢月之又是陈王幕僚, 我就成了陈王安放阿爹身边的棋子。」
「任阿爹猜忌谁也不会猜忌自己的女儿。」
「而我失忆后, 飞蛾蛊阴差阳错解开,我就成为局里的变数。」
「大慈寺偶遇,谢月之一言一行并不像单纯爱慕李悬真的人,只要留心查她未进长安发生了什么,总有窍口。」
崔澹轻声道:「郡主果真聪慧,或许殿下身边已经不需要崔某了。」
「阿爹不需要,灵照需要。」
我微凉的伸手探进崔澹微敞的领口,手里的身躯紧绷, 那双修长的十指抓住身下的狐裘, 却不阻止。
「郡主……」他轻柔地从唇间呢喃出一句,额角布满细汗。
「云青, 你瞒了我好多事……」我低下头,埋在崔澹颈侧,感受着手下怦怦跃起的心跳,鼻尖萦绕清苦药香, 我轻笑道,「你的心跳,好快。」
「是受不了吗?我的触碰。」我善解人意地问道。
崔澹朦胧的眉眼染上高烧时的绯色, 难以忍受地点了点头。
「这可怎么办?崔郎君浑身上下都是病。」
体弱多病,心疾难愈, 眼下又被我发现了秘密——皮肤饥渴。
「娇死了。」我道。
崔澹沉默, 就在我以为说错话的时候,他缓缓开口:
「我总在后悔……」
「后悔前世没能多修善福,换一具健康的身体, 这样你就不用去霞云山采药, 也不会遇见李悬真……更不会发生飞蛾蛊……」
「我会保护你,你需要的时候就是死士, 不需要的时候, 我可以给你弹琴, 跳舞, 陪你做一切想做的……」
「咳……咳咳咳……」
他又咳嗽起来,胸腔在我手里发出震鸣,我轻轻应和, 哄道:「现在也很好。」
「只要你在, 就很好。」
崔澹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到回东宫, 劳累过度,精神紧绷,如今骤然放松, 他沉沉在我膝上睡去。
长发堆在颈边,衬得面容清绝,无比柔和。
只是这样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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